《和宿敌中了情蛊后》
1. 蓬莱(一)
厚重的铜钟声倏地响起。
成群的飞鸟从山中惊起,“哗啦啦”地冲上天空。
随着这一道钟声响起,蓬莱宗三十三阁同时荡起回应的钟声。这是每日晨课的钟声,意味着一日修行的开始。
一圈圈“当啷”的晨钟声在群山之间盘旋不散,无数机关阵法如精密的机括渐次打开,穿各式弟子服的仙门弟子鱼贯而出,结队前往授课的学堂武场。
青蘅提着剑,迎着一抹初亮起的日光,拨开颊边的一缕乱发。
风把她发辫上的青色绸带吹得飞起,她手中的剑刃反射着凛冽的光,脚下纵横开来的剑痕朝四面八方而去。
她所站的位置是蓬莱诸岛最中心的太一阁,阁门口布着六十四卦图与七十二星阵。
数不清的灵力丝线与天上茫茫无边的星辰遥相呼应,操纵着一千零八十八把无主的名剑,形成一个庞大而昼夜运转不休的阵法,被称作太一阁天机阵。
通过这座阵法可以测算天空中那颗青色岁星的轨迹,蓬莱三方山诸岛的纪年计时都以此为基准。
每当岁星从中州之域升起、昭示着一日之晨的伊始,天机阵上方会轰然响起铜钟的鸣响。三十三阁的守岁弟子则在这一道钟鸣声后击响钟楼上的铜钟,宣告辰时早课的到来。
而早在第一道钟声从天机阵上方响起之前,青蘅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这是她第四次闯天机阵。
出生于中州钟鸣鼎食之家,身为负雪楼青氏三代最强家主的曾孙女,又是个天生灵力、七岁筑基的天之骄子,青蘅原本完全可以选择毫不费力地修炼,在府里锦衣玉食地长大,轻轻松松地过花团锦簇、乘车马衣轻裘的快意日子。
可是青蘅不愿意。
她只要最好的。
听闻蓬莱三方山诸岛有天下第一的剑宗、世间罕有的典籍卷宗、最强的师门与最出色的弟子,小小的青蘅在十一岁那年于府上听风堂前朝曾祖父长拜三次,求拜入蓬莱宗修仙问道。
她不要风花雪月,只要天下第一。
旧日过往的回忆像古老发黄的纸页哗哗翻过,其中一页画着坐在堂上的曾祖父沉声问她:“蘅儿,修行一途坎坷多舛,你当真愿意?”
那一日是人间立春,燕子跃上屋梁,冰棱融化成水,于廊下滴滴答答,不绝如缕。斜落一地的霞光里,十一岁的青蘅双手交合于额前,长身而拜,穿堂而过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答道:“青蘅愿意。”
于是次年春时有蓬莱仙人御剑而来,过苍琅山、渡云水泽,于负雪楼听风堂前垂首轻叩她头顶,收了年幼的青氏幺女为弟子。
那一年春末,年纪尚幼的青蘅跟随师父乘长风、踏云浪,穿行过鲜花锦簇的人间十二城,远渡浩浩汤汤的云水之泽,踏上蓬莱三方山诸岛的三千长阶,抵达行弟子拜师礼的太一阁天机阵前。
她跪在太一阁的正中央,在诸天星辰神佛的见证下,三拜三叩首,成为了蓬莱宗的正式弟子。
如今的青蘅已经是蓬莱宗最负盛名的弟子,问剑阁掌门的亲传小徒弟,入学时还是筑基,短短数年间一路突破金丹,距离元婴境界只差临门一脚。
再来到太一阁天机阵前,握着手里的剑,与前方一千零八十八道剑气对视时,青蘅仍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
那个当年跪在阶前拜师的小女孩,终于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蓬莱仙宗坐落于云水之泽最东边的海上,所处蓬莱、方丈、瀛洲三洲岛与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岛屿被并称为蓬莱三方山诸岛,与人间十二城和昆仑白玉台遥遥对望,是一片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地。
宗门内设有三十三阁,各司其职,各有弟子数百名,大部分都是外门弟子,只有闯阵成功进入太一阁进修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内阁弟子。
人人艳羡的蓬莱内阁弟子,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
如果这次闯阵成功,青蘅不仅将成为三十三阁年纪最小的内阁弟子,还将突破蓬莱宗三百年来的闯阵记录。
上一个突破记录的人,还是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她的同门小师兄洛子晚。
而青蘅最想要的看见的,就是待她闯过天机阵、成为内阁弟子、狠狠把洛子晚踩在脚下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哪怕是为了见到洛子晚那副神情,她也必定要赶在生辰宴之前闯阵。
第一次闯阵时,青蘅直接被一千零八十八道剑气聚合而成的浩荡剑气撞得横飞了出去。
擦掉脸上的血,第二次闯阵时,她以身为剑足足抵挡了数千道剑气,却在踏入七十二星阵的那一刻功亏一篑。
不甘心不放弃地在算星阁学了两个月星算和九天八卦图,背下了黄道十二宫和诸天星辰的运行轨迹,第三次闯阵时,她避开了以星辰之力形成的灵力丝线牵扯的每一道剑气,却在即将推门的那一刹那被突袭的剑气横扫了出去。
此刻是她第四次闯阵。
足足起了一个大早,赶在晨钟响起之前抵达太一阁,计算着岁星运行的轨迹,找到了最好的闯阵时机,青蘅这一次做了充分的准备。
风卷起她飞扬的发辫与扎在辫子上的绸带,反射着日光的剑刃照着她那张美得近乎锐利的脸。站在阵前的少女微微垂首,深呼吸,闭上眼,专注地去感受灵力来去的气息。
灵力涌动的那一刹,她动了。
踏入天机阵的那个瞬间,一千零八十八道剑气在同一时刻发出,密集得犹如无数箭矢狂风暴雨般袭来。站在无数道剑气中的少女以身为剑,在剑气袭来的那一刹那足尖点地跃身而起,避开了第一道攻击。
紧接着,“叮叮当当”撞上来的剑气就像是飓风团那样跟着卷了上来。
而青蘅在半空之中折身。
一折。
起落的发辫如同甩开的一卷青色匹练,她在半空中自上而下挥出半弧形的一剑。
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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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着近乎实质的剑意的一剑撞向数千道扑来的剑气。
三折。
两道剑气轰然对撞,炸开的气流四散开去。她在脚尖踩下的同时仰身,躲开最后一道来袭的剑气。
落地。
天机阵破。
阵法被突破的那一刻,所有扑来的剑气同时短暂地悬停在空中,片刻后,纷纷坠落。
仿佛一场夏夜的骤雨忽然而至,叮叮咚咚的响声不绝于耳。此刻的少女随手擦去飞溅在颊边的血,那一点殷红就像是指尖上的花开,衬得她如雪的肌肤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浓烈的殊色。
旋即,她头也不回,伸出手,推开门。
通往太一阁的门在她面前徐徐洞开。
出乎意料的是,专属于内阁弟子的神秘的太一阁内,一切布置都简简单单。
简单得令人有些意外。
推门进去是一间僻静的小院,以最简单的松木和泥砖搭成,歪歪斜斜地支起来。院内摆了几张木凳与一张方桌,桌上搁着个小小的白瓷壶,里面是喝了一半的温酒。
院子最中央种植一株白梨木。此时是早春时节,树枝上还堆着雪,天气微寒,一阵风卷过,半开的梨花纷纷地坠落,像是一树纷乱的雪。
树上隐隐约约倚坐着个浅淡的人影。
风卷着花瓣吹来的同时,青蘅忽地抬手,一抹剑光飞掠而去,直冲进树上,“叮”地一响。
“出来。”她冷冷地说。
话音未落,“嗒”一声,那道人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从树上轻轻巧巧跳下来的少年穿一件绣金线云纹的白色弟子服,落地时纷飞的衣袂间溅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雪。
他高高束起的黑发与乌金缎发带被风吹起,发带尾端如同两只雪地上黑色的蝴蝶停落。
袭来的剑光被他翻腕抓在掌心,下一刻又一道足以致命的剑气抵住他的喉咙。
他微微偏开头,避开那道剑气,提剑的少女已经袭身到他面前,手里的剑锋堪堪擦过他的颈侧,楔入背后的白梨木中半寸。
“铮——”杀机毕现又悄然隐没。
两人间的距离保持在一剑之隔。
对峙之中,青蘅没说话,对方也不说话。他不甚在意地同刺向他的致命剑刃错开毫厘,侧开脸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注意到溅在她颊边的血珠,眼神有一瞬惊讶。
抬起的指尖很轻地抹了一下,沾到一点她的血。
“哎,怎么受伤了呢。”他仿佛自言自语。
整个过程里青蘅都没动,手里握着的剑也纹丝不动,任凭对方一点点擦去她颊边的血痕。
明明是近乎亲昵的动作,仿佛恋人间的温柔怜惜,却透着隐约的威胁与嘲弄,双方都知道只要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对方直接下死手。
直到对面倏地握剑发力的刹那,少年微凉的指尖稍稍一顿。
而后,他抬眸,微笑:“师妹,早啊。”
2. 蓬莱(二)
“……洛子晚。”
青蘅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风吹着雪涌动,衣袂猎猎翻卷,在她即将拔剑的那个瞬间,站在树下的少年反手握住她的剑柄,一寸寸将剑从她手中抽出。
旋即他手腕轻轻一翻,手指捏在剑柄末端,以剑身重重敲了一下青蘅的头顶。
他微歪头时显得十分无辜,道:“叫师兄。”
“师兄好。”尽管脑袋被敲得生疼,青蘅仍然保持着笑容灿烂,手指不动声色地抓回自己的剑柄。
剑刃被死死压在两人之间,双方同时运转灵力暗中较劲,试图翻转剑刃对准对方的命门。
“师妹乖。”面前的少年笑眯眯地应,另一只手隔着剑摸了摸她的头发。
接着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块小小的梨花方糖,递过去,“恭喜你闯阵成功,以后就是只比我低一级的内阁丙级弟子了,这是奖励。”
他特意咬字强调了那个“低一级”。
说完不顾青蘅的瞪视就把糖喂进她嘴里,松手时指尖被她恶狠狠咬了一口。
“抱歉师兄。”
青蘅仰着脸乖乖道歉,“我不小心的。弄疼你了吗?”
“不过师兄这么厉害,”她接着说,神情天真诚恳,“这么一点小伤口应该根本无所谓吧?”
洛子晚轻笑了声,垂眸扫了眼那道极深的、往死了咬的牙印,不太在意地捻掉了指尖的血珠。
青蘅则趁机暗中把那块糖吐掉。
谁知道是不是毒药。
“话说回来师兄……”
青蘅接着说,一边试探一边假装无意地用力下压剑柄,“今日太一阁内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以为至少会有三个内阁弟子在的……”
余光瞥到院子里方桌上那壶喝了一半的酒,她仿佛福至心灵,眨眨眼,惊讶:“师兄不会是被哪位姑娘甩了心情不好在这里买醉吧?那真是太可怜了哎。”
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悄悄掐了个恶诀准备先夺剑再杀人。
这次对方意外地松了手,青蘅心爱的负雪剑被收剑入鞘“啪”一下拍进她怀里。
连她自己都讶异了一下,再抬头时看见对面的少年抬手以掌心挡住她那道恶诀,抱着剑靠在白梨木下,随意解释了一句:“昨夜子时岁星忽有异动,师兄师姐们今日都去算星阁议事,我留在太一阁守阁。”
“就是怕你这样的粗莽弟子来擅闯。”他轻嗤,“果然来了。”
被人说成是“粗莽弟子”,简直是在侮辱她几个月以来为闯阵付出的努力。青蘅气得眼睛都睁大,炸了毛就要拔剑,头顶上方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忘了说。”
翻身坐回树上的洛子晚忽然回头,“你讲经课要迟到了。”
“这个月我督学。虽然是亲师妹也不能徇私呢。”
他微笑,“迟到了要扣十个学分哦。”
“可是我根本没有听见巳时撞钟的声音啊?”
闻言青蘅愣了一下,“闯阵前我只听到辰时的钟声响过……你是不是骗我的,讲经课还没开始吧?”
“不好意思。”倚坐在树上的少年头也不抬,“忘记告诉你了,刚刚撞钟响过的。只不过我嫌钟声太吵,在传进来之前就关掉了,忘记考虑到你要上课了。”
“这个月再迟到的话……”
他声音懒懒散散,干脆抱着剑靠在树上闭起眼,“或许我不得不请示太玄长老罚你去藏经阁擦地板了吧?”
青蘅顾不得其它,连骂他都没来得及,抓起剑就往讲经堂跑。
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了这个王八蛋一百遍。
洛子晚,青蘅的同门小师兄,问剑阁掌门的第三徒,蓬莱宗三十三阁最年轻的内阁弟子,负天下盛名的青莲剑的亲传之人。
出身于人间十二城誉满天下的青莲洛氏,十二岁金丹,十七岁结婴,曾经只身一人一剑对抗八十八道雷劫。
那一日,白衣的少年站在毁天灭地的光芒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惊艳了人间十二城与昆仑白玉台,以蓬莱宗三百年不遇的天之骄子的身份,名动天下。
仅仅十七岁就成名的少年,总是穿一件灼灼若太阳出朝霞的白色弟子服,行走在众人的簇拥之中,立身如君子,静若积石之玉、行如松下之风。
然而宗门上下只有青蘅一个人知道。
这个表面上清冽如雪、光风霁月、皎皎如玉的少年,背地里其实是个笑里藏刀、恬不知耻、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坏种。
她知道这个秘密已经很久了。
那一年她十四岁,入师门刚满两年。
拜入蓬莱宗学剑的前两年,青蘅的一切都顺风顺水。
她年纪最小、天赋又高、修炼也勤,每日勤勤恳恳地跑讲学堂、上演武场,入夜后常泡在藏经阁里读书,再加上性格乖巧、懂事、听话、乐于助人,蓬莱宗里上到仙门师长下到洒扫弟子,无论是谁都极喜欢这个明媚可爱的小师妹。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家伙。
她的同门小师兄、一辈子的死对头和宿敌,天底下最讨厌的人:洛子晚。
每一年开春,蓬莱宗都会派一批弟子下山历练,为人间捉妖除邪,这项历练活动有时长达数年之久。等到了人间落雪后的冬末春初,则常有外派弟子结束在人间的漫长历练,入山回禀师门。
那天清晨的时候山里下了点小雪,鸟雀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窜上枝头。
同行的弟子兴高采烈地对青蘅说,这一日外派的内阁弟子要回来了,其中就有青蘅的小师兄。
那一年洛子晚十五岁,尚未结婴,还未经天机阵就已被破例选为内阁弟子,作为问剑阁掌门最得意的小徒弟,时常被外派出山到人间斩妖。
师父收过的亲徒之中,青蘅是最年幼的。她早已见过自己那不太靠谱的大师兄、爱逗笑人的二师姐,但还从未见过那个传说中天之骄子的小师兄。
自己也被称为天之骄子的青蘅,倒想要看看另一个天之骄子是什么模样。
外派弟子们踏剑归来的时辰是黄昏。夕阳的光泼了遍地,来迎接他们的人群熙熙攘攘。
挤在雀跃的人群之中,青蘅极努力地踮起脚,看见了那个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
起落的衣袂纷纷兮如云,翻身落地后的少年擦拭剑身,一线雪光映在他微垂的眸中,淡漠而干净。
那是十四岁的青蘅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洛子晚。
同行的弟子激动地大声道:“青蘅!快看!那是你小师兄!快喊师兄!”
青蘅一向知道怎么喊人最显得乖巧,立即仰着脸脆生生喊了句:“师兄!”
听见声音的少年微微顿了一下擦剑的动作,抬起眸时扫过她一眼,停在她身上片刻后,淡淡“嗯”了声,应道:“师妹。”
那一瞬青蘅觉得不高兴,因为这少年的冷淡。
蓬莱宗上下泱泱数千人,还没有一个会在她打招呼时如此冷漠不搭理!
当天晚上,师门聚会,给外出归来的小师兄接风洗尘,难得出关的师父把大师兄和二师姐都拉上了,当然也叫上了青蘅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
抱着一坛春酥酒探头进来的青蘅,恰撞见师父招呼着几个亲传弟子坐下喝酒。
春夜里的月亮极亮极圆,空气里飘着各种酒的香,落满了桃花的坐春台上,大师兄正站起来为座上的师父倒酒,闻声笑吟吟地抬头打招呼。
二师姐走过来领着青蘅过去,指着提了壶酒靠在树下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热情道:“认识一下,子晚,这是青蘅师妹,第一次见到吧,可不可爱?”
那是青蘅第一次见到洛子晚这王八蛋笑面虎的变脸模样。
靠在树下的少年支着下巴望过来,看了她一会儿,随手就揉了一下她的头发,笑眯眯,说了句:“初次见面,师妹好啊。”
青蘅:真是见了鬼的初次见面。
明明他们白天才见过面的,这家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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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没忘。
青蘅极为不满地顶着被他揉乱了的头发,一边在心里记恨着洛子晚白天初见时的冷淡,一边乖顺地仰着脸应:“师兄好,我叫青蘅。”
那天晚上师父很高兴,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青蘅抱着那坛春酥酒,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地给人倒酒,当然也给新认识的小师兄倒了酒。
倚坐在树下的少年揭开白瓷酒壶的盖子,在她往里面倒酒时歪着头盯她,若有所思,盯得青蘅只好非常努力才能保持住倒酒的动作稳定。
倒满一壶酒,面前的少年忽地弯身,微微低下头,靠近她。
“喂。”
“你是装的。”
他轻声说。
青蘅愣了一下。
少年一对黑漆漆的眸子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
没错,她是装的。
无论是刚才乖乖倒酒的表现、还是忙忙碌碌乐于助人的姿态,全部都是刻意为之。
那个瞬间也许是因为被戳破的恼羞成怒,也许是出于对白天初见时被冷落的记恨,也许是由于单单纯纯地讨厌这个人、他说的这句话,青蘅腾一下站起来。
她站在一轮极圆极亮的月亮下,月光照得她盛怒之下的脸美得逼人。
她咬字清晰,对洛子晚说:“师兄,拔剑。”
剑修的剑就是剑修的尊严和骄傲。修仙界众所周知,让一个剑修拔剑,就是要挑战对方的意思。
师父和师兄师姐都以为这两个年纪相仿、师出同门、同为天之骄子、同样心高气傲的小师弟小师妹要切磋比试,当然也乐得来凑热闹。师父折了一根沾着露水的桃花枝,以树枝为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谁先被对方的剑气击出圈,就算是比试输了。
那时的青蘅当然是输了。
才入师门学剑两年的青蘅,比剑自然比不过当时已入金丹期的小师兄。
十四岁的她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发丝凌乱,不甘心地扬起脸。十五岁的少年弯下身,捡起插在草丛里的剑,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拉她起来,把剑递回给她。这是礼仪,以此表示尊重。
“我也是哦。”
擦过的刹那间,青蘅忽然听见响起在她耳侧的、声音很轻、意义不明的一句。
她抬头,看见一轮圆而亮的月亮下,蹲坐在面前的小师兄支着下巴,偏过头,笑着说:“师妹承让。”
那天师门的大家又喝了很多酒,一次小小的比试被当做有趣的笑谈。
青蘅继续抱着坛春酥酒跑来跑去地倒酒,座上的师父问起小徒弟在山下捉妖的经历,十五岁的少年抱着剑坐在坐春台上,一一地应话。
偶尔青蘅过来倒酒,洛子晚回过头,笑着喊一声师妹,道一声多谢。
回忆里那始终是一个其乐融融、酒香气四溅的春夜。
不过青蘅和洛子晚从此以后暗地里结了仇。
本来就是同一个师门的师兄妹,学的是同样的剑术,彼此之间有竞争也很正常。但是两人之间的竞争格外激烈,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比,大到宗门大比、小到讲习小测,简直是不顾一切、针尖对麦芒地比,令师兄师姐们都有些不解。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什么。
就像那个月亮极亮极圆的晚上,青蘅知道十五岁的洛子晚那一句轻声的“我也是”指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同类。
嗅着那一缕相似的气息,彼此辨认出了对方。
两个表面上乖顺恭谨、尊师重友、体贴近人、皎皎如天上月、却还保持着谦逊好学之心的天之骄子,实际上只是习惯了随时披上一层假面具、在人群之中伪装出一副友好真诚的模样,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因为知道对方的虚伪、狡诈、凉薄,所以更加地厌恶对方,厌恶对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一切。
不过那时候他们只是相看生厌、互不理睬、针锋相对,还没有到斗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直到那一天。
3. 蓬莱(三)
那一日星历记载:初吉,既生魄,恒星不见,夜中星落如雨。
那是个萤火虫纷飞的夏夜,点点的萤火坠落在草木间。天幕漆黑一片,无星无月,四下昏暗,山中寂静无人。
匆匆行走在冥寂的山间,青蘅穿着件外门弟子的青衿服,抱一罐用来入药的山蓬草,蹑足踩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发辫翻飞,环绕飞舞的萤火虫缀在她青色的衣角。
她是溜出来看流星的。
偷看了算星阁藏在外门弟子禁书区的星历,青蘅知道这一日后半夜将有流星陨落。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日宗门立禁令不许弟子夜间出行,但知道流星陨落之时牵动的天上星辰之力会与地面灵气遥相呼应,特别适合修炼。
当时已入金丹期的青蘅,十分急于进入元婴期。
那一年洛子晚还没有结婴,倘若青蘅结婴比他早,那就是蓬莱宗三百年来最早入元婴的弟子,如此一来青蘅在修炼上将不再仅仅是与小师兄比肩,而是将在宗门三百年记载里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那时候两个人已经针锋相对很久了。这对在众人眼里伪装成关系很好、连彼此竞争时也显得友好的师兄妹,实际上私底下经常打架,但每一次输的都是青蘅。
她不甘心,也不服气。
每当光风霁月的小师兄一身白衣皎洁站在高台之上,被簇拥过来的年轻弟子们崇拜与钦羡之时,站在台下的青蘅都在心里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她会把他狠狠踩在脚下,剥开他的面具,撕碎他的伪装。
就像十四岁那一年,他忽地弯身靠近,轻声说出“你是装的”的那个耻辱的瞬间。
那个流星将坠的无星无月的夏夜,青蘅假意要为药堂取入药用的山蓬草,领了一张准出许可符,偷偷溜出宗门,想在流星陨落的那个时刻借取星辰之力尝试破境。
那一晚山路极黑,路上没有点灯,只有流萤点点。
抱着药罐的青蘅借着那一点飘忽不定的幽光穿林而过,在即将踏上草坪的那个瞬间,忽地刹住,后退,屏息。
手里的药罐坠地,“咣当”碎裂一地。
——她意识到她踩到了血。
无数流星恰在那一刹坠落,火光划破半边天幕,如同黑夜里一刹燃烛般的闪电。
提着剑的少年站在遍地的血泊里,微垂首,黑色的额发沾着血,血珠滴答坠落,溅起在结满露水的草地上。
燃烧的流星的尾巴划过,那一刹极亮的光照亮他的脸。
沾满鲜血,缥缈淡漠,无数坠落的流星如同燃烧的火焰,遍地尸骸里的少年仿佛焚烧在炼狱里的恶鬼。
那一天,青蘅看见了洛子晚杀人。
她知道他是真的在杀人。
互相争斗了那么久,早已熟悉对方的一切,青蘅知道这个表面上君子端方的少年根本不在乎人命也不在意人间苍生,她自己也丝毫不关心那些。
但是宗门规定不可杀人。对修仙之人而言,杀生人是极重极深的罪孽,她不会去犯。
青蘅不知道洛子晚为什么杀人,杀的是什么人,那些遍地的尸体属于凡人还是修仙者。
但是她知道,她撞见了她本不应该看见的秘密。
提着沾满鲜血的剑,站在黑暗里披着血衣的少年在药罐“咣当”落地时回过头。这时的青蘅已经来不及逃走,对上了他那双黑漆漆的、干净而淡漠的、没什么情绪的眸子。
那个瞬间寒意就像闪电战栗着爬上脊背。
青蘅确定洛子晚动了杀心。
那一晚他已经杀了很多人,完全可以再多杀一个,比如这个无意间撞破了他杀人之事的小师妹。
求生的本能让青蘅在那个瞬间用最快的速度拔剑。她从来没有哪一天同时使用出这么多剑招、爆发出这么强大的灵力,到最后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咬着牙、全凭本能地在挥剑。
然后她赢了。
漫天流星划过的夜幕之下,她发丝凌乱、气喘吁吁地坐在洛子晚身上,一只手压住他胸口,另一只手以剑尖对准他咽喉,手指颤抖着,只差半寸就可以杀死他。
她几乎都要动手了。
可是下一刻。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忽地松了手,撤掉所有防御,收起了全部灵力。
“喂,师妹。”
尽管是被压着躺在地上,被人用剑指着喉咙,随时都会死,说话的时候咳着嗽,血从每一处伤口里涌出来,浸透了那件白色弟子服,这家伙偏偏用的是轻轻巧巧的语气,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
好似他们正面对着面坐在春日煦暖的阳光里在坐春台上喝下午茶。
“你是偷跑出来的。”他指出,“被师父发现了的话会被罚擦地板。”
“如果你敢向师父告状的话就杀了你。”她说。
“你也是。”洛子晚回答,声音很轻,“今晚的事,如果你告诉别人的话就杀了你。”
“那你最好闭嘴。”青蘅说。
她松开压住他的手,收剑入鞘,站起身,用一个粘合诀收拾好碎掉的药罐子,抱起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转身前的最后一瞬间,她看见躺在地上的少年偏开头咳了一声,卸了力,放任自己浑身是伤地躺在遍地的血泊里,而后,闭上了眼。
那是青蘅第一次见到洛子晚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也是她第一次击败他。
那个流星陨落之夜发生的一切,两个人谁都再没有提起过。
双方都知道,那一晚他们是真的想要杀死对方,每一剑都透着真实到近乎实质的浓烈杀意。
——要是对方可以去死就好了。那一刻青蘅咬着牙恨恨地想。
这样一来,天底下再没有人知道自己那个黑暗的一面。
他们是天底下最了解彼此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厌恨彼此的人。
再没有人比他们更讨厌对方了。
此后漫长到令人厌倦的相处之中,彼此敌视的两人似乎都快要习惯了这种针对对方的恶意。
习惯了每一次对视都在无声地表达对彼此的厌恶、每一次交手都带着杀死对方的狠厉杀机,却在众人面前扮演起言笑晏晏、关系亲密的师兄妹。
这就是蓬莱宗三百年的青蘅和洛子晚。
-
“当——当——当——”
撞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纷纷的飞鸟四散开去。
踩着最后一道撞钟声的尾巴,冲进讲经堂里的青蘅飞快地找到座位,甩开在身后的发辫像是纷飞起落的纸鸢。
哗啦啦的翻书声里,她翻出一卷经学竹简展开平铺在桌面上,执着支墨笔沾了点砚台里的朱砂。
再抬头时,讲经台上的太玄长老已经一手按竹简,一手持拂尘,长长的白胡须一抖一抖,说起了今日讲经课要学的内容。
诵经声沉闷悠长,讲经堂里沙沙作响,台下的弟子们各自开小差。
青蘅握着笔低头在经书上圈圈写写,先用朱笔写一遍“洛子晚”,再用墨笔画一个小人,最后换回朱笔在上面戳个红叉,如此反复,满满一页都是对此人的恶意诅咒。
接着,笔尖忽地一顿。
有人用一根蓍草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一个晃悠悠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我说阿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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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晨课没上,跑哪里去了?”
青蘅回过头。坐在她身后的青衿服少女单手托着脸,手指间夹着把蓍草,眯眯眼,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一只红珊瑚耳坠挂在她右侧耳朵上,在一缕惹眼的阳光下晃啊晃。
“等等。”白黎苏又说,手指灵活地在竹简上飞快摆开一道卦,“你先别回答,我替你算一卦。”
本该写着讲经笔记的竹简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卦象和星图,白黎苏以指间夹着蓍草将它们拨来拨去,忽地一抬下巴,笑吟吟:“你去闯天机阵了?还见到你小师兄了?”
“这你都能算出来?”青蘅睁大眼睛。
“逗你玩啦。”白黎苏笑了,指间夹着的蓍草往青蘅课桌的方向轻轻一点,“我看着你在写的东西猜出来的。这是什么?‘杀死小师兄的一百种方法’?”
“一千种。”青蘅咬牙切齿,神情丝毫不作伪。
白黎苏眯着眼睛笑得更厉害。
算星阁弟子白黎苏,一个沉迷于算卦和星象的符修,是青蘅在讲经堂听学的后桌,青蘅的众多好友之一,也是极少数知道青蘅和洛子晚的关系一点也不好的人。
这姑娘的性格很特别,有些神神叨叨,她是个只相信星辰卜算的神棍,对待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抱着玩乐态度。有关这对师兄妹之间的事她并不了解,只觉得他们互相讨厌实在是一桩极有趣的事。
“话又说回来,”白黎苏接着问,“你既然见到了你小师兄,是不是闯过天机阵了?”
“闯过了。”青蘅点点头,捧着脸,叹口气,“可累死我了。”
“果然是你。”白黎苏对她笑得开心,一对浅琥珀色眼珠子机灵地转动一下,“不久前太一阁的钟声多响了一声,意味着有人闯过天机阵、内阁弟子又要新增一人了。讲经课前有人开了盘口赌那人是谁,我掐指一算,押注给你,这下能赢回十个仙铢。”
“靠你赌赢的,先分你一半。”她在课桌底下拨了五个仙铢给青蘅塞过去。
仙铢才偷偷摸摸塞过去,讲经台上念道德经的太玄长老神识敏锐,一下抓到了底下的学生在搞小动作,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就掐指捏了个诀扔过去,给青蘅和白黎苏的脑门上一人来了一蹦子。
“听课。”
两个学生捂着脑袋坐好,露出严肃听讲的神情。
不过私底下还在悄悄捏着符纸写字条。
白黎苏写:“听说否?小道消息,算星阁议事。”
青蘅写:“否。”
白黎苏又写:“听闻岁星异动,人间恐乱,长老会议定,派内阁弟子下山历练。”
青蘅眨眨眼,想起自己如今成了内阁弟子的一员,大约也会被派出去,忍不住侧过头,悄声问:“长老会说下山历练在什么时候?”
白黎苏手指压着符纸,沾了点草木灰,再写:“三日之后。”
青蘅还要再问,忽然察觉讲经堂里安静一片,太玄长老的诵经声不见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跟着台下弟子们的目光一齐转过头去。
讲经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穿金线云纹弟子服的内阁弟子们走进来。
“打扰长老授课了。”为首的年轻弟子微笑着对台上的太玄长老礼节性地躬身抱袖,“太一阁有要事召人。”
坐在讲经台下的青蘅朝他们望过去,依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师兄师姐们还有几个年轻的督学,最后面的则是那个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
——她的小师兄洛子晚。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靠在墙边抱着剑的少年忽地抬头,微微偏眸。
于人群之中,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4. 蓬莱(四)
电光石火之间。
青蘅几乎出于本能就要掐诀,紧接着意识到两人此刻在学堂里不可能打架,指尖凝聚的一点灵力跃起又无声收回。
恰在此刻,一只手探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一道明快的女声在头顶响起:“走啦小青蘅。”
青蘅眨眨眼,看清楚来人,立即仰着脸乖巧应一句:“好哎师姐。”
说完才反应过来,又问:“我也要一起吗?”
“你既然闯过了天机阵,已经算是内阁弟子的一员,自然要一起啦。”
来人笑笑又揉她头发,弯身时一把柔软笔直的黑发垂落,露出一张清丽姣好的美人面,“不过入阁仪式要晚点再办咯。”
揉她脑袋的人是她的同门二师姐师风铃,平时爱笑,爱逗弄年纪小的师弟妹。她使一把系着绸缎的若水剑,剑身如水,剑招也如水,使起来的时候如同踏着粼粼水波,攻势绵绵密密而杀机隐于其中。
青蘅抱着一沓经书站起来,在太玄长老颔首同意后跟着师姐出了门,几个内阁弟子都走在一起。
没走几步,背后有人以卷轴敲了敲她的头顶,声线浅淡:“东西落了。”
这一下被敲得很疼,青蘅心里恼火,捂着脑袋回过头,果然看见站在背后的小师兄手里握着一卷竹简,敲人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她望过来的时候他依然是一副极为无辜的模样,单手提着竹简递过去:“落在你桌子上的。我看见你没拿,就替你拿过来了。”
青蘅讨厌他碰自己的东西,咬牙,伸手去接,却抽不出来。
对面的少年捏住卷轴的手指不动,手腕随意地向上轻翻。竹简被抖开一角,露出一小片里面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画的都是顶着他名字的小人,被人恶狠狠地戳了一排红彤彤的叉。
“以后上课不要开小差。”洛子晚仿佛没看见,懒洋洋地说完,收了卷轴又敲她一下,才还回去。
青蘅就知道这个王八蛋是看见了这页笔记后记仇。
“多谢师兄。”她歪着头微笑,一缕青丝飞扬,笑容明亮粲然,接住卷轴的同时递了个之前捏好的诀过去,一缕电光噼里啪啦沿着竹简悄无声息地袭过去。
对面的少年却猜到她要做什么,指尖微动,抵住竹简另一端,电光停在他抬起的指节上。
两个人隔着一卷竹简各自无声地开始较劲。
青蘅在心里得意地轻哼一声,知道他中计。那道电光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恶诀在地面上,一道黑色的阴影张牙舞爪地借着地面影子的掩饰飞快地爬过去,这东西可以让中招的人腹痛七日。
紧接着两个人的脑袋都被敲了一下,同时闷哼一声。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探出头来的师风玲出现在两人的后面,屈着指节给他们一人来了一下。看似温温柔柔的动作,实际上手劲却很大,二师姐总是这样。
足尖轻踩了一下,青蘅无声地收回那道恶诀,转过脸朝着师姐灿烂地笑:“小师兄刚才把我落在讲经堂的书还给我。”
“不过刚刚那一下他敲我脑袋敲得好疼。”她捂住脑袋再小声抱怨。
师风玲立即正色,大力敲了一下洛子晚的头顶,严肃道:“子晚,不要总是欺负师妹。”
“我哪里敢欺负她。”对面的少年笑一声,握着卷轴的手一松,把经书递回给青蘅,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清楚地知道在二师姐的眼皮底下她只得不情不愿地忍着。
“师妹这么可爱。”
干净的嗓音好似一捧清冽的雪,他微笑,咬字清晰:“我最喜欢师妹了。”
“这才对。”
师姐笑盈盈:“师兄妹之间就是要相亲相爱嘛。”
她一双手展开,一左一右把青蘅和洛子晚摁过来,让他们额头挨着额头碰了一下,没有注意两个人极为抵触的情绪,拍拍手就哼着小调高兴地走了。
师风玲一走,火花又起。青蘅和洛子缀在队列的最后,一路上都在火花闪电地暗中较劲。
直到停在太一阁前,几个内阁弟子的背影都消失在门里,站在台阶上的师风玲转过身来,以剑柄敲了敲洛子晚的肩。
温柔的眼眸弯弯,她轻快道:“小师妹交给你啦。”
刚无声地屈起指节挡住一道来势汹汹的恶诀,抱着剑的少年极轻地捻了下指尖,听见这话侧过脸来,缓慢地眨了下眼:“为什么是我。”
才掐出一道恶诀的青蘅也转过头,睁大眼睛:“为什么是他?”
“你们是同门师兄妹啊。子晚又与你年纪相仿,当然是他带你入阁。”
师风玲弯着眼睛笑意盈盈,挨个摸了摸两个小师弟小师妹的脑袋,“当年也是我和你们大师兄带子晚入阁的。一届带一届,都是这么过来。”
说完她提着剑哼着歌就走了,飘悠悠留下一句:“好好相处哦。”
青蘅黑着脸转向面前的小师兄。
对方显然也心情不好,抱着剑靠在廊下,扫一眼前方太一阁前运转不休的一千零八十八剑阵,垂眸,仿佛轻声自语般地说:“要是可以利用天机阵除掉你就好了。”
这家伙居然直接当着她的面把计划说出来。
“那二师姐会先杀掉你。”青蘅冷冷道。
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她也不装乖了,一张漂亮白皙的脸如同冰封,周身都散着清澈而寒冷的气息,像是深冬时节半透明的飞雪。
她拔剑,剑身如雪,剑尖指着对面的少年心口,冷声威胁:“带我入阁。”
太一阁天机阵昼夜运行不息,阻挡着试图闯阵入阁的人,但是要进入其中的内阁弟子不可能每次都花费时间闯阵,自然有一套秘密的进入内阁的简易方法。
师风玲让洛子晚留下带青蘅入阁,就是让他教青蘅入阁的方法。
“跟紧我。跟不上就丢在里面。”靠在廊下的少年淡淡地说,因为心情不好也懒得装成那个笑眯眯的小师兄,甩下一句话,衣袂掠起,身影消失在原地。
青蘅收剑入鞘,冷哼一声,足尖轻踩,跟着他掠入天机阵中。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在无数充满杀机的剑气之间快速移动,翩飞起落的衣袂如同两只交飞的白鸟。
第一次知道进入内阁还有这样一条路线,青蘅一路上暗暗记下在心中,寸步不离地跟在小师兄的身后,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剑阵尽头那扇太一阁的门。
即将推门而入的最后一刻,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身影倏地不见了。
“洛子晚!”青蘅在心里恶狠狠骂他一句。
不过早已猜到这家伙会忽然丢下她,她的反应速度极快,顿步的同时飞快地拔剑,迎接急速涌上来的剑阵。
出乎意料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剑气并没有攻击她,而是聚拢在她的身侧。
旋即,她的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条路,道路的尽头是一扇门。
花梨木的门柱,漆金的门面,垂花柱上雕刻着镶嵌金丝的木海棠,精致的花丝垂落,末梢细细地刻了一瓣卷翘的花叶。
青蘅微微怔了一下:这扇门和她上次来时完全不一样。
可是却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安静片刻后,她走过去,推开了门。
轰然洞开的门后,一束洒金般的阳光泼下,洒在她的足边。
眼前是楼台重叠、飞阁流丹,漆金描红的廊柱之间满植大花紫株与海棠花,拔地而起的水榭亭台前铺开大片的水塘,白色的水鸟掠过,翅尖轻点水面,荡起微微的涟漪。
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但见绿荫千顷,碧梧金井,风吹满庭花影。
青蘅知道那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了。
她收了剑,踩过一庭花影,推开一重重金缕小门,走进了最高处那间阁楼。
阁内地板上铺着一方勾金丝的白色竹箪,几个蒲团坐垫,四角压着精致小巧的席镇,中间一张榧木小几,上面一架金箔纸风车吱吱呀呀地转动。
——这里是青蘅从前在人间时的闺阁。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
此地是可以根据心境幻化而成实景的太虚秘境。
天机阵的背后居然藏着这样一方由浩渺灵气构建而成的秘境,想来是一处专门为内阁弟子准备的的私人修炼之地,能够根据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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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的心境具象变换为此人最为熟悉的所在。
而青蘅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她自幼时起足足待了十一年的、坐落于中州城的青氏府邸。
她伸手触碰着那些堆满房间的、令人有些怀念的、质地柔软的绫罗绸缎,忽而想起第一次闯入天机阵时、在门后撞见洛子晚的那一日所见的景象。
为什么那时的门后是一间下着雪的僻静小院?
算了。她也不关心。
她收回手,正欲转身,突然一件白色弟子服兜头罩下来,把她整个人拢在里面。
站在阁楼窗边的少年以指节叩了叩窗棂,语气冷淡:“换衣服。等下去见长老会。”
“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青蘅恼火,“这是我的私人领域。”
“我根本不想进来。”洛子晚平静地回答,“你在秘境里面待太久了。二师姐催我把内阁弟子服送进来,等你换好出来后再带你一起走,以免你在太一阁迷路。”
说完他转身,“我在外面等你。”
青蘅抓着那件弟子服,冲着窗外冷声喊:“不必你在外面等我。”
“可以啊。”
背抵在窗边,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忽地微笑,“师妹想要我在里面陪你?”
这王八蛋果真知道怎么说话最惹她生气。
“你走。”
青蘅咬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不必你带我也不必等我。我自己会去见长老会。”
“好哦。”手肘撑在窗边回过头来,外面的少年笑眯眯的,“既然不需要我,那就请师妹自便了。”
说完,很轻的“嗒”一声,倚靠在窗边的人影不见了。
看起来这就是这家伙的目的。他根本不想等她也不想带她。等到她这句话说出来可以跟二师姐交差,这人就直接消失了。
青蘅也不在乎没有人带,蹬掉鞋履,换上那件崭新的弟子服,赤着足踩过木地板,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抬着脑袋注视一会儿自己,有点儿得意地翘起嘴角。
镜子里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女扎着高高的乌发,编成股的发辫间穿插着青色绸缎,纤细的腰肢用一根极宽的青色帛带束紧,其间别一把雪光洌洌的长剑,意气风发,顾盼间自带着明剑照霜、玉锋截云的少年气。
像极了她年幼时憧憬的模样。
如今已成为最年轻的内阁弟子的青蘅,离自己想要的天榜第一只差最后几步之遥了。
为此,她要更努力地修炼、更快地破境,并且首先要解决掉那个总是妨碍她的、讨人厌的小师兄。
转过身,推门而出,离开秘境的青蘅,抱着剑在太一阁的楼阁亭台间穿行而过,在没有小师兄带路的情况下自己去找长老会。
走着走着,她注意到一处不起眼的所在。
那是一间矮矮的木屋,周围一圈种着成片的方竹,葱翠的竹叶交叠着,隐去了一个藏在竹林间的结界。
青蘅提起足尖踩过竹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借着竹叶的掩映,靠近到木屋的窗底下,指尖凝聚灵力,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一下结界,就像是拨开一层透明的纱帘。
结界里隐约传出对话的声音。
听起来是几位宗门仙长在对话。青蘅想了想,决定偷听,于是把结界拨得更开了一些。
她以前也常用这个办法偷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其中有的十分有用,比如某些不对外门弟子开放的试炼地的位置。
青蘅经常违反门规偷偷去修炼,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来都没被人发现过。
结界被拨开一道窄窄的缝,对话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里面的人似乎在谈论有关这次下山历练的事。
青蘅试着再凑近一些,踮着脚,挪到窗台底下。
这时,忽然头顶上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压下了她的脑袋。
压下她脑袋的少年贴在她背后,稍稍俯身,凑近她的耳边说话,说话时微低着头,离得很近,微凉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几乎像是鬼魅。
“喂,师妹。”
他轻声问:
“想干什么?”
5. 蓬莱(五)
侧头时少年垂落的黑色碎发掠过她的颈侧,有一点轻微的痒意。
青蘅觉得极不舒服,往旁边移开一步,同时躲开他按住自己脑袋的手。
“不关你事。”
尽管被捉住偷摸干坏事,在这人面前她却一向理直气壮,回答完就不再理他。
可是刚踮脚回到窗台边,她又被按着脑袋压下去,背后的少年再轻声问:“你在偷听什么?”
青蘅再次甩开他,懒得回答,专注于做自己的事,抬起手去拨窗台底下的结界,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
洛子晚骨节清晰的手指握住她的腕,她动一下,他扣得更紧,几乎把她的腕整个攥进手掌心里。
发丝不高兴地跳了下,她回过头,不耐烦道:“你好烦。”
双方都捏着彼此的无数个把柄,青蘅知道洛子晚不会揭发她偷听的事,因此在他面前也没什么顾忌,毫无耐心地解释了句:“玉衡真人和太玄长老在谈下山历练之事,我要提前知道历练的内容和分组情况。”
说完她又踮起脚去拨结界,不打算再和此人多说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露出那副表情是要干坏事。”耳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嗤笑。
靠在背后的少年松开手,他清冽如碎雪的声线带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倘若历练分组结果不合你的意,你必定又会在背地动手脚。”
“关你什么事?”青蘅轻哼,“反正我绝对不会跟你分到一组。”
“我也绝对不会跟你一组。”洛子晚冷淡地说。
这时结界倏地晃动了一下。
青蘅立即收回手,背后的洛子晚按住她的脑袋往下压。
两人同时躲过一道结界咒发出的探测灵力。横扫过来的灵力波堪堪擦着发梢而过,只差毫厘就要探查到他们的所在。
“喂,师妹。”
撑着手肘背抵在窗台下,这次洛子晚说话时带着一丝讥讽,“刚才你几乎被发现了,还差点把我拉下水。”
“你闭嘴。”青蘅头也不回,“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被发现。”
等到那道灵力波扫过去,她再次踮起脚站在窗台底下,一只手拨开结界侧耳去听。
背后的少年按着她脑袋的手不动,每当再有探测灵力出现的时候就把她摁下去。
这对死对头就这么默契地一起鬼鬼祟祟偷听师长对话。
也许因为两人出于同样不怀好意的目的,此刻的画面居然意外地有种莫名的和谐。
偷听完了历练的具体内容,又开始听下山分组的情况,青蘅听见抚着白胡须的玉衡真人声音朗朗:“说到历练分组一事,我常听问剑阁那个老家伙说新收的小徒弟和她小师兄关系甚好……”
“这次两人都要下山,”老人笑道,“正好可以分在一起。”
青蘅差点一口气呛着。
背后的少年显然也动作顿了一下,横扫过来的灵力碰到了青蘅的发丝,他没能完全压下她的脑袋。
“什么人在外面?”察觉到结界外的灵力波动,屋内的太玄长老一声低喝。
洛子晚一只手按着青蘅的脑袋迅速向后撤,青蘅飞快地掐了一个巨大的隐匿诀把两人罩在里面。
膨胀的灵力罩压着他们往后倒在竹林间,落地的声响被伪装成风卷起竹叶的沙沙声。在外人看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荡荡的、铺满竹叶的地面。
木屋的窗户“吱呀”开了一道缝,太玄长老推开窗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藏在灵力罩下的两人同时屏息。
鼻尖抵着鼻尖,散乱的衣袂交缠在一起,青蘅一只手撑在洛子晚的颈侧,整个身体近乎压在他身上,她垂落的发丝扫过他的眼睑,些许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唇角,极轻,像是撩动。
被压在下面的少年干脆闭上眼,无声地拨动了一下手指。
被风卷起的两片竹叶幻化成两只扑跃的猫,一前一后往竹林深处蹿了进去。
太玄长老凝视着那两只猫的背影,片刻后,合上了窗。
“洛子晚——”太玄长老一消失不见,青蘅就要指名道姓和小师兄算账,这家伙不但打扰她偷听还害她差点被抓住。
开口时却被对方以指尖抵住嘴唇。
少年冰凉的指尖按在她的唇瓣上,稍稍下压,极轻地抹了一下。
“嘘。”他轻声说,“太玄长老可能还听得到。”
“我放了诀还听得到?”青蘅放轻声音,手上加强了灵力罩,摒绝掉一切可能传出的声音。
“他应当看出了我那两只猫是灵力幻化的。”被压在身下的少年拨了下手指,收回灵力,叹口气,“这下好了。他们知道了有人偷听,想要再动手脚应当不容易了。”
“都怪你。”青蘅瞪着他,“倘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早就把什么都解决了。”
“你偷听的办法太笨了,师妹。”洛子晚撑着一只手坐起来,歪着脑袋,指出,“倘若不是你插手,我本来也有办法提前得到消息。”
“不过要是下山历练时当真和你分在一组……”
坐在地上的少年忽地又偏头,微笑,“我可能会忍不住杀掉你哦。”
“那你也最好做好准备。”
青蘅转过脸笑容灿烂,“师兄要是不慎遇害受伤快要不行了什么的,我会放任你死掉的哦。”
她清晰地咬住“不慎”两个字,露出一副威胁的模样。
这番剑拔弩张的话说完,两个人都不想再搭理对方。
等到确认周围的环境安全了,青蘅收起灵力罩就准备离开。
走之前,脑袋顶被人敲了一下,她不高兴地扭头,对面的少年靠在竹林间,看也不看她一眼,道:“下山分组的事你别插手,我会处理。”
“好哦师兄。”青蘅轻轻盈盈地应。
然后在心里下定决心当晚就要去弟子堂修改下山分组的木牌。
应完话,她抱着剑再回身要走,走了几步又被拎着后衣领拽回来,正要恼火,背后的少年语气平静地指出:“走反了。”
“长老堂在那边。”
他转过头,往另一个方向指一下,“二师姐说你会迷路,果然是真的。”
青蘅脸黑了一下,转瞬间又仰起脸,笑得明媚:“那就麻烦师兄给我带路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长老堂的时候,除了外派出山和身负要职的几个人,大部分内阁弟子都已经落座了。
长老堂坐落在太一阁最高处,俯瞰着蓬莱三十三阁。白木搭建的议事堂极为宽阔,堂内摆开数十张案几与竹箪蒲团,案上各自奉以茶与香炉,角落里摆着一盏铜座连枝灯,下面点了一方博山炉,袅袅的白烟自炉中流溢,连枝灯上白鹤展翅欲飞。
最中间的长老席上,玉衡真人端着盏茶在慢慢悠悠地喝,旁边的太玄长老则神情肃穆一动不动地坐着。
虽然知道这位长老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冷冰冰要人命的表情,但是想到就在前不久差点被他抓到偷听,青蘅私底下还是有一丝紧张,特意落了一步缀在洛子晚的身后。
暗暗想着:倘若长老要发作,也要先拿这家伙挡在前面。
走在前面的洛子晚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领着师妹在几个长老面前行过弟子拜礼,又同已经落座的师兄师姐们一一见礼。
青蘅乖乖地跟着他一一行礼,偏头时看见站在身侧的少年微微笑着,一袭白衣灿若日月,态度不卑不亢,行礼如仪。
少年在满座白衣胜雪之中也依然皎洁出尘,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她在心里轻嗤:这王八蛋好会装。
“小青蘅,坐这边,”行完礼,背后有个笑盈盈的声音喊她,“来师姐这里。”
喊她的人是二师姐师风玲。青蘅坐过去,整理衣袍坐得端正,再转头问师姐:“大师兄怎么不在?”
他们的同门大师兄也是内阁弟子。师父名下几个徒弟全都进入了内阁,在蓬莱宗也是极为罕见的事,足见这一门弟子的出色。
“你大师兄有任务提前下山了。”师风玲托着脸答,漫不经心玩着一缕头发丝,“没他在也是挺无聊的。”
这时,太玄长老敲了敲玉牌,沉声道:“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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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这次内阁议事主要讨论的是昨夜岁星异动之事。
内阁长老会进行的议题复杂、繁琐且冗长,青蘅是第一次参加内阁集会,年纪最小、资历也浅,整个议事过程里只能旁听,没有发言的机会。
到最后她实在无聊,侧过脸开始盯死对头小师兄。
洛子晚像她一样坐在席末,很少说话,安安静静坐着,看起来极为专注,干净挺拔的侧颜在阳光下如同白玉雕琢。
然而只有从青蘅的角度,可以注意到少年乌而浓的眼睫微垂,他的目光落在阁楼外一株白梨木的树梢上。
这家伙根本没在听。他在发呆。
白梨木的树梢上堆着雪,停落一只白羽的短尾雀,毛茸茸的一团,专心地啄羽。
在满座三十三阁长老与内阁弟子们严肃地讨论天下苍生劫数之时,这个惊才绝艳、天之骄子的少年只是安安静静地对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鸟发呆。
只不过他伪装的实在太好,甚至偶尔有人提到与他的职责相关之事时,也能微笑着接话回答。
青蘅百无聊赖地想,她又抓住小师兄一个把柄了。议事会开小差的事倘若给太玄长老知道,说不定会罚小师兄擦地板。
她真的很想看小师兄擦地板。
不过就算没有看见小师兄擦地板,这一日对青蘅来说还是十分满足的一日。
辰时前闯过天机阵,午时见过长老会,下午则于三十三阁弟子的见证下行了入内阁礼,从玉衡真人处领到一块白玉镂金的弟子牌,正式成为了内阁弟子中的一员。
然后在当天晚上,她去了负责分配历练人员的弟子堂。
寅时三刻,守堂的弟子靠在门柱前脑袋一低一低地打着瞌睡,没注意到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越过门廊,翻进了挂满明灯的内堂。
翻进内堂的青蘅踩着满地烛光,经过堆满一室的卷轴,走到最尽头的长桌前,调换了其中几张木牌的顺序。
结束这项行动,她满意地回到宗门里,睡了很踏实的一觉。
这种满足感结束在次日晨课后。
每日晨课在日出时分撞钟声响起时开始,又在撞钟声之中结束。三十三阁弟子一齐前往演武场,在督学的指导下进行日复一日的晨练,直到巳时的钟声响起,再各自前往自己所属的学堂。
踩在“当啷”的撞钟声里,只睡了半宿的青蘅早晨时仍有些意识迷糊,打着呵欠,结束晨课后抱着剑跟着鱼贯而出的弟子们走往讲经堂,半路上被来自算星阁的好友扯住了袖子。
“等下要公示下山历练的名册。”白黎苏一脸神秘兮兮拉着她,从宽大的袖子底下摸出一把蓍草,“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反正我肯定在名册上。”青蘅很笃定。
“那我这一卦帮你算算下山后的凶吉如何?”白黎苏不放过任何一个卜卦的机会,倒了把蓍草放在地面上就开始摆卦象,嘴里念念有词。
青蘅抱着剑靠在树下打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感。艮下兑上,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
算完这一卦,白黎苏念叨一阵卦辞,忽而抬头,正色,望过来。
“怎么了?”青蘅被她严肃的神情弄得也认真起来。
“卦象是艮下兑上,艮为山为阳,兑为泽为水。”白黎苏说。
“什么意思?”
“就是会发生阴阳交合之事的意思。”白黎苏严肃说完。
青蘅极慢地眨一下眼,反应过来,音调都拔高了几个度。
“等一下。”
“什么阴阳交合之事?”
“谁和谁?”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下山历练名册公示出来了,从各处演武场出来的内外弟子们都挤着去看。其中有与青蘅关系要好的弟子朝她远远招手,指着金箔纸上的一串名字,大喊着让青蘅过来瞧一眼。
洒金的纸页上面以灵力写满了遒劲的大字,其中一行并列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名字:
问剑阁掌门第四徒、第三徒。
青蘅、洛子晚。
6. 蓬莱(六)
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小师兄的列在一组,青蘅的第一反应是黑着脸转身就走。
“你要去干什么?”白黎苏被她腾腾的杀气吓了一跳。
“杀个人。”青蘅冷静地回答,手按在剑鞘上。
“那你讲经课怎么办?”白黎苏紧张问。
“代我签个到。”青蘅说完,足尖点地,衣角掠过林间,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色的衣袂上下翻飞,似一只雪燕急速掠过,她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太一阁前的天机阵,沿着与昨天同样的路线抵达剑阵尽头的阁门。
汹涌的剑气擦着衣角而过,她的脚步丝毫不停,提剑推门而入。
这一次进入太虚秘境又见到了与第一次进入时相同的场景。
僻静的松木小院里堆着厚厚的积雪,庭院中央一株白梨木半开半败,雪白的梨花近乎笔直地簌簌坠落。
寂静得像是隆冬时节无人的清晨。
“哗啦”一声,推开的门带起一阵涌动的风。
盛怒之下的少女踩着满地飘飞的花瓣,站在一树纷纷的白梨木下,她抬起剑,剑锋向前,声线清脆:“师兄,拔剑。”
从树上翻身而下的白衣少年落地的瞬间,她剑光一掠而出,横切而去,毫不留情地直取对方的命门。
“叮”一响,两道剑光相撞。
青蘅前进几步,手中剑与洛子晚的剑刃相抵,在纷飞的花瓣之中与他对视,她明亮的瞳里盛着怒意,如同倒映着一枚烫得明晃晃的月亮。
“你来这里干什么?”对方在以剑刃格挡住她的剑气的同时开口。
“下山历练我和你被分在了一组。”
相交的剑刃一触即分,折返后再切出一道剑光。两人对话间刀光剑影分寸不让,横飞的剑气”叮叮当当“响得像密集连续的急雨。
反手接住那道剑光,听见这句话的少年微微愣了一下。
“我调整过木牌的顺序,怎么可能和你分在一组。”他说。
“我也调整过木牌的顺序。”青蘅脸色沉了一下。
这下洛子晚的神情也变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弟子堂?”他问。
“寅时三刻。”青蘅答。
对面的少年抬手以剑刃再挡住一道剑气,他清晰的声线带着明显的嘲讽:“你调整木牌前不会看一眼么。木牌已经被提前挪动过了。”
“我是按计划调整木牌的。”青蘅气得连甩开数十道剑气,“鬼知道你这个王八蛋会提前动。”
她这下清楚了。
已经被洛子晚调整过的木牌又被后来的她动过一次,阴差阳错的结果是不想在一起的两人反而被分在了同一组。
“我告诉过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我会处理。”对方接剑,微笑,“真是多谢你乱来了啊师妹。”
“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吗?”青蘅冷声问。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下一瞬她又歪头,笑容明灿,“师兄也不想和我分在一起吧?那就拜托师兄在这里受个重伤什么的不能下山就好啦。”
话音一落,她足尖踩在雪上,带着锐利剑气的身影平掠而出。
横飞的剑气再也停不下来,携着不满情绪的剑光如同忽来的骤雨,卷得满院的花瓣和积雪乱了一地。
“叮叮当当”的对剑声响个不停。
就这样发泄似的打了一架,灵力用掉了大半,还是没能伤到彼此。
打到最后双方都停了下来,提着剑的青蘅背抵着树干靠在白梨木下,微微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不甘心地瞪视着对方。
对面的洛子晚反握住剑柄,握剑的那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压在树上,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微倾下身,声音很轻,因为连续的打斗,说话的嗓音同样含着些许喘息。
“够了吗师妹?”
少年微笑起来,清冽如雪的声线透着恶劣。他故意扳着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愤怒地与他对视,歪头时却显得乖巧而无害,仿佛只是凑近她,轻声耳语,满足她的要求:
“不够的话还要再来一次么?”
“洛、子、晚、你、滚、开。”青蘅咬着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好啊。”少年轻笑了一声,似乎满意于她的愤怒。他松开手,毫不犹豫地转身,懒得再看她一眼,站在门口的时候甩下一句:“你就待在秘境里吧。我有事得走了。”
“你最好不要回来。”她冷冷地说,“下山之前我都不想见到你。”
“任何时候我都不想见到你。”推门而出的少年并不回头,关上了门。
-
而后在当天晚上,青蘅被罚去了藏经阁擦地板。
洛子晚那个王八蛋把她关在了秘境里,还给门上了足足七道锁。
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孤零零的白梨木和一张摆在下面的简陋方桌,被关在里面的青蘅想弄点破坏都无物可破,最后一气之下喝光了桌上那个白瓷壶里的酒。
等到她终于设法出来的时候,讲经课已经结束了。代她签到的白黎苏被太玄长老罚了十个学分,而青蘅被罚了十个学分加一整年的擦地板。
擦地板不允许用灵力和符咒,只能用手擦。坐在地板上抓着抹布的青蘅在心里骂了一百遍小师兄,骂完以后还是不解气,用抹布蘸着水画了一个白衣服的小人,然后在上面恶狠狠打了个叉。
画完叉,算是泄了愤,她指尖勾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清洁符来。
进入藏经阁不允许带符,这张符是白黎苏偷摸塞给她的,为了让她擦地板的时候好受些。
指尖凝聚起一点微不可见的灵力,就像是在屋内悄悄点燃一簇小火苗,青蘅正要违规使用这张符,背后的窗棂被人以指节叩了叩,一道飘飘悠悠的女声传进藏经阁里来:
“小青衡,过来过来。”
青蘅眼睛一亮,跑去打开窗:“二师姐?”
“是我是我。”
窗外的黑暗之中翩翩然垂下一把柔顺笔直的黑发,从后面探出一张含着笑意的美人脸,简直像是从夜幕里幽幽飘进来的。
弯下身的师风玲温柔地弯着眼,隔着窗格伸手进去摸了摸青蘅的脑袋顶,解释道:“师姐想着你生辰快到了,可是下了山就来不及办宴庆祝了,今晚得提前给你庆祝一下才成。”
“可是师姐,我被太玄长老罚擦地板。”坐在地板上的青蘅满脸可怜兮兮,“擦不完不许走。”
“这不用担心。”师风玲轻快地一拍手,回头命令:
“子晚,去替师妹擦地板。”
青蘅眨眨眼,转过脸。
面前的窗户“吱呀”一声响,翻窗进来的少年神色冷淡,弯身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拎起来,平静地说:“二师姐让我进来帮你。”
青蘅忽然觉得老天还是听见了她的心愿:昨天刚想看小师兄擦地板,今晚他就来了。
不过她仍记恨着此人白日的行为,转过脸对窗外的师姐无辜道:“师姐,就是他今日害我讲经课迟到的。”
“怎么回事?”师风玲立即问洛子晚。
“师妹晨课后找我对剑。”靠在窗边的少年随意地答。
青蘅接过他的话打断:“结果小师兄不仅伤了我,还把我关起来,不许我离开秘境,这样我才错过了讲经课被长老罚。”
“师姐,”她抓着袖子,一副惨兮兮模样坐在地板上,像一小只灰扑扑的布娃娃,“我被他害惨了。”
“子晚,向师妹道歉。”师风玲直接下令。
青蘅歪过头,等着洛子晚说话,恰在师风玲看不见的角度,翘起嘴角露出得逞的神色。
“师妹,抱歉。”这一下面前的少年笑了起来,几乎是笑得有点咬牙切齿。
而她笑眯眯地把湿抹布递到洛子晚面前,仰着脸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师兄,擦地板。”
这一下终于算是报了白日里他关自己的仇。
面前的少年却没接,抬手叩一下她的额头,弄得她疼起来。青蘅知道他是故意的,正要生气,耳边听见他的声音说:“闭上眼。”
青蘅不想闭眼,但被他的掌心覆盖住了眼睑。
眼前漆黑一片,只听见很细微的窸窣响声,她抓着抹布站在阁楼里,竖起耳朵想听出发生了什么,又试图从洛子晚的掌心底下钻出一条缝,挣扎一下却被他按得更紧。
片刻后,少年冷淡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
捂住她的那只手松开,青蘅睁开眼,惊讶地发现阁楼里的地板就这么被擦干净了。
这一下弄得她实在太好奇了,连要和小师兄作对的事情都忘记,不罢休地缠着他问:“师兄,你怎么做到的?要是我学会了,一年份的地板都不用担心了。”
窗外的师风玲笑了:“这是你小师兄的秘密。他自有一套手段。”
“小师兄以前也擦过地板?”青蘅追着问。
“他以前犯过一桩很大的事。”
师风玲托着腮想了想答,“那是你拜入师门之前的旧事了。他被太玄长老罚了包圆三年的地板。”
“他犯过什么事?”青蘅满脸好奇。
得犯多大的事才能把太玄长老气成那样?
话还没问完,额头又被重重叩了下。她捂着额头转过脸,支着下巴的少年笑眯眯望着她,看起来十分友善,实际上却在威胁:“喂,师妹,你还想出藏经阁吗?”
青蘅闭了嘴,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被他带着翻出了窗。她是受罚弟子,身上被贴了禁行符,没人带的情况下自己走不出去。
同门三个人离开了藏经阁。
二师姐小步跳着走在最前面,背着手,自顾自哼着歌,黑长直发垂下来在身后一晃一晃。青蘅抱着剑小步快跑跟在她的背后,走在旁边的少年微微垂眸,似乎全程都在走神,不关心身边的任何事。
穿过弯弯绕绕的三十三连廊,走到太一阁前昼夜不休的剑阵前,师风玲提了剑轻轻一挑,上千道剑气让开一条路来,引着他们走了进去。
“哇。”进门之后,青蘅睁大眼睛,忍不住赞叹。
师风玲打开的太虚秘境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
风吹草低,星垂平野,数不清的星星点缀在夜幕之中,绵绵密密地闪烁,如同无数颗巨大明亮的宝石镶嵌在其间。
“好看吧?”师风玲笑得眼睛弯弯,“我提前问了算星阁,今晚蓬莱三方山上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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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星星,所以我和你大师兄想到在太虚秘境里带你放烟火。”
“这是什么地方?”青蘅问。她知道在太虚秘境里的所见都来自真实的场景。
“人间春芜城,属于青州城境内,但是一座独立小城。”
师风玲低头笑笑,拨开颊边一缕乱发,“还真是有点怀念呢……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说完,她翻翻找找摸出一个白玉盘,以指节敲了敲玉质的底座,对着它喊:“喂喂?徐折丹你在吗?”
贴满符纸的玉盘上以灵力写了一道传影阵,阵法不大,但足以短暂地传影。只见传影盘在师风玲的掌心骨碌碌转个不停,两端的灵力源正在努力地彼此连接,发出“滋滋”的响声。
“在在在。”终于,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应了话。
一道轻烟似的人影从传影盘上升起来。
那是个倚靠在巷子里的散漫的年轻人,青衣布靴,提一个酒葫芦,佩一把桃木剑,剑上挂着一串桃木符,被一根红绳系起来。他隔着传影阵望过来,笑着招招手,系在桃木剑上的红绳跟着晃晃荡荡,桃木符哗啦啦响成一片。
青蘅和洛子晚都认得,那把剑是大师兄徐折丹的本命剑。尽管是一把木剑,却比许多更加锋利的兵刃都要可怕得多。
“大师兄好。”青蘅打完招呼,好奇问道,“大师兄你人在哪里?”
她注意到徐折丹所在之处的背景是一片模模糊糊的人流攒动、车马骈阗,似乎是人间极为繁华的某处。
“这个不能说。”徐折丹笑道,“宗门派我下山出秘密任务。”
“好吧。”青蘅撇嘴。
“不过我拿到了今年负雪楼托我带给你的生辰礼。”徐折丹又说,“已经托人送回宗门了,等你下山历练回来就能看见。”
负雪楼青氏是青蘅出身的家族,每年她曾祖父都托人送生辰礼来。听见这话,青蘅又高兴起来,心里很是期待。
“行啦,先聊到这里,传影阵能支持的时间不长。”师风玲把传影盘搁在地上,拍了拍手,转头,“子晚,带师妹放烟火。”
倚在树下的少年站起来,欠身取了一束烟火,敲一下青蘅的脑袋:“过来。”
每年青蘅过生辰都要看烟花。她喜欢烟火,这是在人间时就有的爱好了。
不过人间的烟火放不了多高,只能派人攀到树上放,烟花持续的时间也不长。而仙门修士用灵力点燃的烟火极亮极盛,仿佛盛开在漫天星子中的火树银花。
刚拜入师门的那段时间,师兄师姐常用灵力点烟火逗小师妹高兴。再后来,这变成了师门传统,每年一到青蘅过生辰的日子,无论隔了多远多久,大家都要一起看烟花。
站在天幕下的少年以灵力点了烟火,扯一下引线,掌心托着一小团闪烁的火焰,转过身,微低下来,递到青蘅的面前。
青蘅踮起脚,就着他的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
“哗啦”一声,漫天烟花炸开。
金灿灿的火焰从少年的掌心升起,点燃的引线一连串地蔓延开去,直到无数烟花在他的背后升腾起来,仿佛数不清的流星倒流着涌入整片辉煌的星空。
青蘅仰着脸,闪闪发光的光芒都落在她明亮的眼瞳里。
“小青衡,快许愿。”师风玲小声急切催促。
“可以许愿和小师兄相关的吗?”青蘅小声问。她想许愿下山历练不要和小师兄在一起,或者让他帮自己擦一年地板。
再或者更简单一点,许愿小师兄走路踩坑阴沟翻船吃饭吃到毛毛虫,也不是不可以。
“那怎么能行。”师风玲笑了起来,“只可以许你自己的愿望。”
于是青蘅低着头想了会儿,双手合拢在一起,站在漫天闪烁的星光和烟花下,悄悄许了一个心愿。
许她人生百年,天榜第一。
-
那天晚上太虚秘境里放了很久烟花,同门的几个师兄妹坐在一起看了很久。
师风玲笑意盈盈地按着青蘅和洛子晚的脑袋使他们坐得很近,又贴心地把传影盘平着放在地面上让里面的徐折丹可以不用仰着脖子就能看见天空。
直到传影盘滋滋作响,传影的时间快要到了。
大师兄的身影消失之后,烟花也差不多都放完了。
“好啦,差不多该走啦。”师风玲轻快地打了个响指,掐着诀把秘境里收拾干净。
领着青蘅和洛子晚往外走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我记得你们两个被分在了一组,知道下山历练的具体内容吗?”
青蘅当然不敢说自己已经提前偷听过历练的内容。
她摇头:“长老会还没公布。”
“反正后日你们就要下山了,稍微透露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师风玲托着脸想了想,接着说,“前不久内阁接到传信称,人间有个叫蒹葭渡的小镇,里面闹了鬼。”
青蘅摆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那只鬼倒是也有趣。”
师风玲指间绕着一缕头发丝,“它喜欢对小镇里面的人下蛊,而且下的不是普通的蛊。”
她拨开长发,竖起一根手指,弯起眼睛,笑盈盈道:
“——是情蛊哦。”
7.鬼新娘(一)
“什么情蛊?”
尽管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内容,青蘅还是装出一副好奇神情。
“说来很特别。”
师风玲指尖轻抵着下巴回忆,“这情蛊是成对出现的。被下了蛊的人次日手腕上会被缠上红绳,此后必须尽快找到手腕上同样有红绳的另一人,在特定的时辰前往月老庙与之成亲结合。”
“据传信的弟子称,这只喜欢给人做媒的鬼,总是穿一件大红色的喜服,深夜里忽然出现在乡间小道上。”
“因此那一带的人都叫它——”
师风玲停顿一下,拂开颊边的发丝,轻声说:“‘鬼新娘’。”
“听起来像是生前受过情伤的女鬼。”青蘅道。
仙门的人都说,鬼,不归也。人间死去的魂灵都会前往归墟轮回往生,唯有那些不甘离去、心怀执念的亡魂才会停留在阳世,迟迟不肯归去,最终化为作祟的鬼。修仙之人下山,常常要渡化这些鬼物。
“是男鬼也说不定哦。”师风玲弯眼笑。
“不过这也不重要。”她接着说,“照理来说,这种爱作弄人的鬼并不难处理,很早以前宗门就指示过外派弟子去除鬼。”
“当时那两名弟子的计划是替代被下蛊之人,扮作新娘新郎前往月老庙假成亲,引出那只鬼后当即将之引渡往生。”
“可是——”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变得凝重,“那两名弟子再没有回来。”
青蘅轻轻眨眼。这部分内容属于机密,她当时没有偷听到。
“那之后长老会又派过不少弟子前去调查。”
师风玲继续说,“然而但凡是去了那座月老庙的弟子,以及那些中了蛊前去成亲的人,最终都没有回来。”
“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亦不明。”她轻声说完。
“总而言之,这件事最后引起了内阁重视。”
师风铃拍了拍手,侧过脸,望向青蘅和洛子晚,“这次你们两个下山历练,一定要多加小心。”
“下山前内阁会给外派弟子各发放一枚特制的白玉牌,上面刻了一道传送阵法,可以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师风玲竖起一根手指在鼻尖前晃了晃,神情严肃道:“倘若遇到危险,就立刻捏碎玉牌。”
青蘅乖乖点头,旁边抱着剑的洛子晚也点一下头。师风玲满意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转过身推开太一阁的门,领着两个师弟师妹往外面走。
离开之前,青蘅忽而扭头,好奇补问了句:“倘若中了蛊却不去月老庙成亲,会发生什么?”
“这个么。”
师风玲歪头想了想,半晌后回答:
“不行阴阳交合之事的话……”
“就会死。”
一阵风忽地涌来,吹起青蘅的发丝。她抬起头,望见今夜没有星星的黑色天幕。
星点的萤火虫在山间微弱地亮着,山顶上有弟子以木锥撞击在上方的铜钟上。
“当——当——当——”
子时的撞钟声响了。
-
子时二刻,深夜,蒹葭渡。
这一日是初吉日,按星历为新月生魄之时,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
漆黑的天幕之下,乡间小道上闪烁着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是黑暗中扑闪的鬼火。
水畔边风吹草低,“沙沙”地响着。
卖炭的赵小石抱着个空扁担,深一脚浅一脚,紧张兮兮地走在水边。
他是去城里卖完炭后赶回来的。
人间初春的时节,沧州境内到处还堆着雪,天气依旧寒冷,城里家家户户都要烧炭取暖。镇上生产的炭烧得久,价格又合宜,因此在坊市间卖得极好。
赵小石在城里吆喝着卖了一日的炭,等到卖光了炭的傍晚时分,才发觉此刻再赶回镇上已经太晚了。
这些日子镇上闹了鬼,时不时有人失踪,来驱鬼的仙门弟子都不见了好几个。镇上的人都说那只鬼常在夜里出没,这个时候再赶回去,恰好赶上鬼怪出没的时辰。
可是在城里住一夜实在太贵,荒山野岭露宿更不安全,赵小石咬牙一想,尽管怕鬼,还是决定在夜色中赶路回家。
蒹葭渡是小镇的名字,也是渡口的名字。这座渡口小镇坐落在云水之泽的北边,三面环水,一面背山。环绕小镇的水边长着初生的蒹葭草,每到夜里风吹草低,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伴着春夜里咿咿呀呀的虫鸣。
这声音在赵小石听来,简直就是鬼哭了。
抱紧扁担瑟瑟发抖的赵小石踩在铺满叶子的小道上往前走,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着有生之年所有听过见过的驱鬼咒,一边在心里后悔着当年有小修士住在镇上驱鬼的时候没跟着多背几个。
走着走着,他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咔嚓”一响。
“鬼爷爷鬼奶奶!鬼公公鬼婆婆!饶了我吧!”赵小石两眼一黑,扔了扁担就开始尖叫讨饶。
尖叫了好一会儿,周围一片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有风哗哗地流过草木之间。
赵小石抿了抿干涩的唇,停止了尖叫,紧张兮兮地睁开半只眼,往四周环视一圈,没看见什么异常。
看起来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冷静下来的赵小石弯下身,去捡那根掉在地上的扁担。
就在手指碰到扁担的那个瞬间,他愣了一下,缓缓地往下低头,隔着双脚间的缝隙向后面看过去。
一尾拖地的大红裙摆出现在他的背后,红艳艳的,像极了新娘子出嫁时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
弓身到一半的赵小石整个人都开始抖。
一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
-
窗户被“哗啦”一声打开,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
随着四面八方的窗户打开,煦暖的阳光和晒得发热的风争先恐后地涌入,空气里的浮尘和酒香气四散开去。
提着鸡毛掸子的伙计一面手脚麻利地打扫窗台,一面提着一只耳朵去听客人们的谈话。
这家距蒹葭渡不远的客栈里,路过的商旅和赶集的小贩杂坐在一起,正七嘴八舌的交换着各种轶事。
其中一群喝酒的正聚在桌边激烈地讨论昨晚镇上发生的一桩大事。
“听说没有听说没有,镇上又有个倒霉的小子遭了鬼了!”
“据说是子时在乡间道上撞的鬼……”
“那孩子被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那鬼穿着件大红喜服,红艳艳的像积了几百年的怨气。”
“传闻说遭了鬼的都是成双成对的,要被抓去月老庙和人拜堂成亲……”
“我知道我知道!被鬼新娘瞧上的每一对可怜人儿,第二天腕子上都会出现一道红绳!”
“这么说来,除了那倒霉孩子,还有另一个人也遭了鬼吧?”
“自然自然。镇上的人翻来找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个被系了红绳的,却不是人。——你们猜是什么?”
这句话勾起了听者的好奇心,四面八方的人都附耳过来,连洒扫的伙计都竖起了耳朵。说话的人隐约得意,特意以掌压着嘴,故作神秘片刻,才道:
“一只猪!”
客栈里众人同时“哄”地一声。
其中一个嘴快的忍不住喃喃发问:“那倒霉孩子要跟一只猪拜堂?”
“早听说这鬼新娘爱给人做媒,撞到什么都拉来配成一对,行事随心所欲令人捉摸不透,怎么这次干脆把人配给了一只猪?”
另一个也忍不住开口。
“你们说的那个倒霉孩子现在人在哪里?”突然有个清亮亮的声音插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个戴帷帽的少女。
她摘下帷帽,甩开扎着青色绸带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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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挤在人群之中满脸好奇地探过来。帷帽底下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肌肤透明如霜雪。
站着她旁边的则是个穿白色劲装的少年,在她整个人几乎凑到桌子上之前,精准地提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洛子晚你放手。”
要不是在人多的地方不好动手,青蘅回头就想打人。
背后的洛子晚连头也不抬,拎着她后衣领的手用了点力,不顾她的怒目与反对,把她连衣领带人整个从桌子边拎回来,而后提起那顶帷帽扣回她的脑袋上。
站在人群之中的少年抬起头,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微笑着说:“不好意思,舍妹年幼,举止唐突,打扰诸位了。”
被他摁住的青蘅暗中凝聚灵力、报复性地踩了他一脚。
于是这一下少年微笑得有一瞬卡顿。
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攥住了青蘅运转灵力的手指。
两个人私底下毫不客气地凌厉过招,表面上仍是一副关系亲密、兄友妹恭的模样,一个伪装成活泼开朗的妹妹,另一个装得像温和体贴的兄长。
他们自称是准备坐渡船前往中州的一对兄妹,路过此地听见有关鬼新娘的传闻,于是过来问一问来龙去脉。
尽管样貌并不十分相似,但这对兄妹生得实在太漂亮,简直像是土地庙里供奉的小神仙,不是一家出来的很难解释,桌边一群人很快相信了他们的话,吵吵嚷嚷地急着对外乡人讲起鬼新娘的事。
一群人七嘴八舌,也没说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其中大部分青蘅和洛子晚在下山之前就已经得知。
不过有一点是他们第一次听说的:被缠上红绳的新人会被镇上的人安置在一个小院子里,将于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前往山上的月老庙成亲。
除了那个倒霉孩子和他的猪,这个月遭了鬼的还有三对新人,此刻都待在那个小院子里。
青蘅和洛子晚对视一眼,决定尽快去拜访那个小院子。
一边私下打架一边确定计划的两人走到客栈的柜台前,准备先入住下来再行动。
洛子晚一只手仍反扣着青蘅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芥子袋里取了个荷包,放了两铢银钱在柜台的台面上。
柜台后的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划拉算盘,另一只手握着笔刷刷地在账本上记账目,对台面上的银钱看都不看一眼,连眼皮也不掀,说:“客满了。没有房。”
站在柜台前的少年顿了下,再放了一锭银子在台上。
这一次店老板终于抬头扫了一眼。
“可以住。”他实诚地说,“不过最近行商多,小店是真客满了,最多腾出一间房。”
掌柜一只手收银子一只手掏钥匙,把那间客房的钥匙放在台面上,接着又想起来什么,说:“多的房是没有了,但还有一间空的棚……两位客官需要吗?”
“当然要的,多谢掌柜。”
站在后面的青蘅仰起脸粲然一笑,掐了个决从洛子晚手里挣脱出来。
她飞快地将那把钥匙抓进手里,转身踩上了台阶,语气轻快地落下一句:
“那就拜托阿兄你一个人睡棚啦。”
然后她甩开洛子晚上楼冲进了房间。
深呼吸一口气,为甩开这个王八蛋感到快乐,旋即她动作迅速地死死锁上了门,并用灵力下了足足七道结界。
再走到对面去锁窗的时候,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青蘅脸冷了下来。
她攥住窗沿的手指用力,对面的人也用力。僵持之下,窗户被一寸寸地打开。
“下午好,师妹。”
从窗台上跃下来轻踩在地板上,忽然靠近过来的少年微微弯身,因为赶来得太急而气息不匀,清澈的嗓音还带着很轻的喘息,语气却十足恶劣。
滑落的黑色碎发划过她的颊边,他微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和我一起睡。”
8.鬼新娘(二)
对方靠近过来的那个瞬间,青蘅毫不客气地捏了个恶诀递过去。
显然早就精确地预料了她的反应,对面的少年偏开头躲过她的第一道攻击,紧接着第二道攻击又来,滋滋作响的电光擦着他的发梢而过。
第三道攻击没有丝毫停顿地跟着甩出,洛子晚侧过身避开的同时反手去扣青蘅的手腕,而青蘅以最快的速度后仰、撤步,扎着青色绸带的发辫飞扬起落。
一缕发丝掠过少年的指尖,勾缠又分开。
因为在这里使用剑造成的动静可能会过大,为了避免惊动客栈里的其他人,两人都没有拔剑。
但是彼此间的对抗仍然激烈,简直像是要把同行一路上对彼此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
灵力凝聚的攻击不断在两道身影之间横切而过。
案几上的纸页书册哗啦啦地翻卷坠落,挂在床柱之间的帷幔被扯下散落遍地。
到最后满地都是绫罗绸缎狼藉,被风吹进来的花瓣乱红一地。
纷乱的阳光如同流淌在地板上的金。
发丝凌乱,急促喘着气,青蘅被洛子晚扣住双手腕压在地板上,整个人几乎陷进乱成一团的帷幔之中,微仰着脸,瞪视着他。
这场打斗让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呼吸的气流交缠在一处。
“师妹,你输了。”
对面的少年轻声说着,歪着头微笑时,神情里饱含着恣睢肆意,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毫不留情地发力。
灵力编织的无形绳索一圈圈绞紧,把她的双手腕锁死在一起,以防止她再反抗。
这一下绑得她极不舒服,青蘅忍着疼轻哼一声,抬起脸时仍是乖巧模样,抱怨的语气说:“师兄你弄得我好疼。”
“再说,你把我绑起来了的话,”她仰着脑袋,天真提问,“等一下要怎么一起去镇上捉鬼呀?”
对面的少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指尖缠绕着灵力往下移动,滑落到她些许乱的衣领,再一寸寸向下。
极轻地,划过去。
看似极为亲密的动作仿佛恋人的抚摸,实际上是在用灵力把她锁起来。
两个人都十分讨厌对方对自己的触碰,因此他的动作几乎是透着恶意的,故意把她死死绑在自己身边,并且清楚地知道对方会有多愤怒。
确认绑死以后他轻轻一拍手,就像对付一个不听话的布娃娃,无视她的瞪视与怒火,伸手替她整理乱了的头发丝。
而后他支起下巴看了一会儿,似乎对她这副样子感到满意,轻笑一声,说:“出发了哦,师妹。”
青蘅气得咬牙,然而被绑得动不了,被他提拎着一根衣带站起来,被迫一蹦一跳地跟在他的背后。
走了几步,她突然像是站不稳,跌了一跤,额头撞到他的后背,“啊”了一声。
大约是她这个动作实在没什么攻击性,走在前面的少年一时间没有警惕,松了一下扯着她的带子,回过身时忽地踩到一张掉在地板上的符纸。
噼里啪啦的电流在这一刹那腾跃而起。
青蘅忽而狡诈地笑起来:“师兄你中计啦。”
就在她假装绊倒的同时,指尖捏着一张从袖子里抽出来的雷火符丢在地上。
等到洛子晚踩上去的那一刻,青蘅挣开绑住她的灵力绳索,双手飞速结印落下一道圈禁结界,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这家伙关在了里面。
燃起的雷火形成的结界转瞬间把少年的身影笼罩起来。
“师兄再见。”
她笑眯眯地说。
然后青蘅得意地一拍手,扬起下巴,最后扫了一眼被关起来的少年,转身推开窗。
轻快的身影翻窗一跃而下,前往不远处的蒹葭渡小镇。
-
午后的蒹葭渡上,阳光泼溅如瀑。
隔着一道薄薄的砖墙,院子外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吆喝叫卖的小贩、香喷喷的糕点气味,院子里则是坐在一起蔫巴巴的几个人,各自和自己的成亲对象面对面,每个人手腕上都缠着解不掉的红绳。
赵小石正在和猪面面相觑。
天知道为什么倒霉的他要和一只猪拜堂成亲。
蹲在地上和他面面相觑的猪看起来也很懵。
它的表情一片呆滞空白,肉蹄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它还是一只年纪很小的猪,不知道为什么就被人从猪圈里抱出来,放进了这个挂满红灯笼和绸缎的院子里,还没有人喂给它吃香香甜甜的小麦和宿苜草。
许久之后,它发出了一声“吱”的小猪叫。
这句猪叫终于让赵小石心态彻底崩溃了。
赵小石呜呜咽咽:“我只是出去卖个炭而已,为什么会见了鬼啊……”
赵小石眼泪汪汪:“见了鬼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被强行做媒要成亲啊……”
赵小石放声大哭:“实在非得成亲我也认了命了,可为什么和我拜堂的会是一只猪啊!”
一边汪汪哭一边嗷嗷叫的赵小石难过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周围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过。
只有蹲在面前的猪懵懵然地盯他一会儿,许久,又“吱”地发出一声小猪叫。
赵小石“汪”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候,头顶上突然响起一个带着好奇的清脆声音:
“喂,我说,你哭得那么大声有什么用?”
这声音是从院子上方传来的。
赵小石茫茫然扫视了一周,最后才看见一个戴帷帽的少女坐在院墙上,一只手托着帷帽沿,一只手撑在砖墙边,发辫上青色的绸带被风吹得轻快飞扬。
撞见赵小石的目光,她翻身从墙上跳下来,弯下身,手里抓着的一把苜宿草喂给吱吱叫饿的小猪,另一只手摘下帷帽,在风里回过头来。
“你就是那个被配给了猪的倒霉孩子?”她眨着眼问。
“姐姐你是什么人?”赵小石瞪大眼睛。
尽管很不希望自己被人认识是因为被配给了猪,但是此刻除了默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哇,嘴好甜,会叫姐姐。”
青蘅歪过脑袋笑,手指反过来,指着自己,说:“我是神仙哦。”
“神仙姐姐!”赵小石立即点头如捣蒜。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蹲坐在面前的猪,转过脸又期待地问:“神仙姐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姑娘乃是修仙之人吧?”背后有个苍苍然的老人声音插进来。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坐在墙边的一张矮凳上,枯瘦的手腕上也被系上了一根红绳。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青蘅愣一下,回过头。
尽管在这里的任务并不是什么宗门机密,来镇上的外派弟子也无需隐瞒身份,但是亲眼见过修仙之人的百姓仍是少数,能一眼能认出仙门弟子的更是极少。
“说话像。模样也像。”
老妇人颤巍巍撑着木头拐杖,缓缓地走过来,仔仔细细打量青蘅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话,“修仙之人都生得很漂亮,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像你这样的修仙人,”她比划着用拐杖指一下赵小石,“我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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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个。”
接着又喃喃地说:“很多年前,镇上也来过一个这样的小修士……”
说着说着,仿佛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老妇人自顾自拄着拐杖走开了。
青蘅轻眨一下眼,望着她的背影。
“你觉得她说的人和闹鬼的事有关么?”
一个很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贴着她的耳边轻声说话。
“谁知道。说不定有关呢。”
青蘅托着脸思考一阵,“看不出什么头绪。”
“要先追查这件事么?”
“算了。暂时没有时间。”
青蘅想了下,“等下传个信问问宗门,看看之前来过这里的弟子都有谁。”
“那么接下来是先解决月老庙的问题?”背后那个声音又问。
“嗯。”青蘅点头。
点完头后她才反应过来背后说话这家伙是谁,刚才出于习惯下意识地回答完他的话,此刻一转身反手就是一道攻击。
背后的少年轻笑了声,抬起手接住她的手腕,侧过脸避开那道灵力,低下头时忽地凑近她的鼻尖,微笑的模样显得极为邪气,偏偏语气听起来轻快友好:
“下午好,师妹。”
“洛子晚。”青蘅咬牙切齿,“你怎么逃出来的?”
“看起来一张雷火符关不住我。”
对面的少年偏头,一簇纤浓的眼睫横斜,他微笑时产生一种鬼魅的蛊惑之感,“师妹你下次要记得多用几张。”
“多谢师兄提醒。”青蘅也笑意盈盈,“下次我会记得用十张。”
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方便打架,而且当务之急是处理正事,这一次两个人都松了手。
“我们确实是仙门的人,这次下山是来除鬼的。”
青蘅抬起头,对周围的众人说:“还请诸位详尽告知我们撞鬼那一晚所发生之事。”
旁边的洛子晚抱着剑靠在墙边,听着她讲话。
除了赵小石和他的猪,这个月遭了鬼的三对新人分别是一位八旬老妇人和一个年轻的打柴人、一位镇上的寡妇和一个路过的行脚商、以及两个瑟瑟发抖、害怕得快要昏过去的外地人。
每个人都详细讲述了一遍自己遭遇鬼那一晚的经历,听起来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确实是随便乱选的。”
靠在墙边的少年说,微垂着眸思考时指尖轻压着剑柄,“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目的,那只鬼撞见什么就选什么,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抓人去月老庙拜堂。”
“不去拜堂的话会死,而去拜堂的人都再没有回来。”
青蘅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
“——他们没有死。”
洛子晚点了一下头,“放在长生阁的命灯都亮着。那些消失不见的弟子还活着。”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
他轻声说:“要么是一只很笨的鬼,要么是一只很狡猾的鬼。”
“倘若是很笨的鬼,又怎么会导致好几名弟子失踪?”
青蘅低声自语,“可倘若是一只很狡猾的鬼,它行事未免也太没有逻辑了。”
“除非它是刻意没有逻辑的。”洛子晚说。
“看来只能在十五月圆之夜去一趟月老庙了。”
青蘅撑着脸道,“不过要怎么去呢?”
一个想法突然闯进她的脑海里。
“和第一次前往月老庙的弟子用同样的办法。”靠在墙边的少年懒洋洋地答。
他欠身站起来,轻拍一下手。
“成亲。”
9.鬼新娘(三)
“当然不是我和你。”
洛子晚接着说,偏过头望向青蘅,弯起的嘴角勾着一丝揶揄,他轻笑一声:“喂,师妹,你紧张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们两个要成亲吧?”
“怎么可能。”青蘅冷哼一声,她指尖一点,指着坐在地上的小猪仔,“我宁可和它成亲。”
被人说成不如一只猪,对面的少年一点也不生气。他弯下身,蹲在小猪仔面前,递了一把宿苜草过去喂给它,一边看着它吃一边笑眯眯对它说:“有人说她想和你成亲哦。”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跟着就切过来。
小猪仔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对面的少年却似乎习以为常,轻轻巧巧地侧身闪了过去,顺手还捞了一把这只小猪。
不过这一下让赵小石和他的猪都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
毕竟如果成亲对象没了命的话,被牵了红线的人会跟着死掉。
为了避免在这两人吵起来的时候被误伤,赵小石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头发言,以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举手问:“你们刚才讨论到了成亲,具体是要怎么成?”
“假扮成新娘新郎,跟着你们一起混进月老庙成亲。”
放开手之后,对面的洛子晚再次抱着剑倚靠在墙边,“鬼新娘似乎从来不会清点人数,只要是拜堂的人是成双成对的就行。”
“之前也有仙门的人来过。”
青蘅道,“他们当时假扮成新娘新郎进去过,说明这个办法有效。”
“不过,”她又说,“该找谁一起假扮呢?”
“看来要为你挑一个新郎官了。”
靠在墙边的少年眼底泛起捉弄的笑意,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一一点过去,“师妹心仪哪一位?”
青蘅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挨个扫过瑟瑟发抖缩在院子里的几个人,一想到要挑选其中一个人成亲,脸沉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充斥着森然的杀意,连阳光下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寒意。
这阵仗弄得院子里几个人更是不敢说话,一个挨一个地往后挤了挤。
只有坐在地上的小猪仔呆呆不动,看起来有点迷茫。
“不如还是先为师兄找一位新娘子吧?”
青蘅转过脸,笑容天真灿烂,她双手抱起小猪仔捧到洛子晚面前,一副认真提议的模样,“我看其实这一位就很不错。”
隔着一只表情呆滞的猪,这对师兄妹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对峙。
翻涌的剑气沿着地面悄无声息地蔓延过去,青石砖的缝隙间无数道细小的雷电劈啪炸开,小小一座院子里无端生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其实我觉得……”
这时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虚弱地插进来。
“你们两个成亲就挺合适的。”
“不是我说的!”
就在两个人同时看过来的时候,赵小石当机立断把小猪仔抓过来,颤悠悠举起一只猪蹄子,指着它:“它说的。”
坐在地上的小猪仔歪着圆脑袋“吱”了一声。
就在赵小石开始后悔自己插了嘴的时候,抱着剑靠在墙边的洛子晚很轻地笑了一声。
“它说得有道理。”
他说,反手攥住了青蘅攻过来的手腕,抬起眸,少年乌黑的眼底盛着挑衅的笑意,“师妹也不想在鬼新娘出现的时候还要忙着保护瑟瑟发抖的新郎官吧?”
“可以么?”
他歪过头,清晰地咬字:
“新娘子。”
-
十数日后,月圆前夜。
点燃后的鞭炮堆积在门边,台阶上洒满细碎的金箔纸。院子里到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扯起的大红绸缎如同浓烈的晚霞,沐浴在月亮下的遍地银辉里亮得有些过分艳丽。
这种过分艳丽的红,为月光下的院落添了一丝诡异。
院子里一片死寂。本该喜庆的婚事更像是一场沉默的葬仪,被牵了红线的人各自不安地待在房间里,好似在等待第二天上死刑台。
穿着大红婚服的青蘅坐在妆台前,托着脸无聊地摆弄一盒朱砂。
镇子上的人依照鬼新娘的指示,把被配成一对的新人都安置在小院,又匆匆忙忙依照当地的婚俗,十分草率且忙碌地赶在月圆前走完了从纳采问名到请期亲迎的全部流程,只等着十五之日送人去拜堂成亲。
而扮作新娘的青蘅也混在新人们之中,乖乖跟着焚香、沐浴、更衣,直到晚上才有了点空闲。
次日太阳升起来之前,这群人就要被抬上花轿、由牛车送往山上的月老庙。
好不容易摆脱了上妆的妆娘,青蘅飞快地蹬掉金缕鞋和罗袜,赤着足踩在木地板上,牵着繁复的裙摆走到妆台边坐下,随手捡了一个用过了的朱砂盒,摆来摆去地消磨时间。
对门的房间窗纱没有透光,里面的人大约已经熄了灯。
青蘅在心里轻哼一声:那家伙在这种时候居然也睡得着。
就像洛子晚说的那样,倘若他们从被牵了红线的人里随便挑一个拜堂,等进了月老庙后行事容易束手束脚,而两人合作扮成新娘新郎的话,无论做什么都更加方便。
不过比起这个理由,青蘅确定地知道洛子晚只是想要在所有选项里挑出那个最令她讨厌的,而和他拜堂成亲这件事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无论如何,至少这么多天忙忙碌碌的婚礼过程里,产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和洛子晚待在一起。
这时,“嗒”一声,背后的窗户忽地打开了。
青蘅头也不回,在那个瞬间把手里的朱砂盒掷出去。
朱砂盒上附着一道离火符,在对方抬手接住的同时燃烧起来。一道亮得逼人的火苗倏地窜得极高,转瞬之间吞没了踩在地板上的少年。
“要是我死了,你明日就无人可嫁了。”噼啪作响的火焰里传出少年满是嘲笑的一句。
“正合我意。”
穿红色婚服的少女回过头,火光映得她的笑容甜美明亮,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她双手支在椅背上,托着腮,似乎在思考,“大婚前夜杀死自己的新郎,你说这件事会不会惊动鬼新娘?”
“要试试看么?”对面笑了一声。
话语落下的刹那,一道剑气斩开火光切来。
青蘅在那一瞬间后仰拔剑,旋转着的剑刃接住那道剑气。再抬头时,对面的少年伸手拢住那张燃尽了的离火符,翻过来的手指轻轻一拨,化成灰的符纸变作一片轻烟消散。
站在一张渐渐消散的符纸前,青蘅改换双手握剑,冷冷睨他,随时准备动手。
火光扑灭的刹那,两个身影同时动了。
翻飞的红色衣袂被风吹起,就在青蘅即将斩下的那个瞬间,对面的少年以极快的速度倏地停在她面前,他忽然轻扯了一下嘴角,手指夹住剑身的同时微微侧身,隔着一道清亮如冰雪的剑刃,偏过脸,笑眯眯道:
“妆花了哦。”
青蘅还没来得及开口,洛子晚已经伸手按在她的额心,指腹碰了一下她眉间的花钿,神情认真地指出:“歪掉了。很难看。”
看似体贴的动作其实拿住了她的命门,青蘅握着剑的手一动不动,感觉到对方的灵力压制着自己的剑刃。
双方在暗中狠狠对抗,表面上却如此亲密无间。对面的少年微低着头,指腹一一地拨过她额间的花钿碎片,好似在新婚前夜专注地为心爱的新娘子上妆。
映在灯火下,她皎洁的肌肤几乎透出绯红,犹如醉了酒的微醺色调。
“真是脆弱啊师妹。”他轻声说着,“脆弱到惹人怜爱的地步。”
铺散开来的红色婚服如同大片大片灿烂的云霞,她后仰着的半个身体被压在妆台上。火光照亮的剑刃倒映着彼此接近的两个人,少年微凉如雪的气息彷如危险的鬼魂。
手指一寸寸地点下去,轻轻地捏起她的下巴。
“好想杀掉。”
微微晃动的火光缀在低垂着的眼睫上,他一心一意的神情有种几近错觉的温柔。
尽管嘴里说着残忍的话,他的动作却极为专注细致,似情人缠绵亲昵的抚摸,又似工笔画师一笔一划的作画,一点一点地摆弄她额间的花钿。
直到为她调整好妆面,洛子晚松开手,再也不看一眼,漫不经心道:“画好了。走吧。”
松开手的瞬间就有一道剑气擦着他的发梢而过。
他侧过身避开,紧接着连续斩来的剑气阻断了一切后撤的路线。
对方过快的速度使得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一瞬之间爆发的剑气把他死死钉在对面的墙上。明灿的大红衣摆拖地,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与数道剑气一齐袭来,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反手以剑刃压在了他的喉咙上。
灯火“噗呲”一跳。被反抵在窗边变成了少年。
“好脆弱啊师兄。”
青蘅歪着头,一字一句地返还,手上饱含杀机的剑刃一寸寸地描画他的下颌线,旋即向下轻轻挑开他的衣领,露出底下清晰分明的锁骨。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她像是在比划着制作什么精巧漂亮的手工艺品。
“——该怎么杀掉你好呢?”她轻盈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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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师妹确实打算在新婚前夜谋杀亲夫。”
被抵在窗边的少年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任凭她摆弄,他的声音懒懒的,说道:“该走了师妹。再玩下去的话,天就要亮了。”
“这个时辰你打算去月老庙?”青蘅问,反手握剑的动作不变,手肘压在他的胸口。
“宗门的信刚刚传回来了。”
洛子晚答,稍侧开脸,避开她的刃锋,“蒹葭渡是个不太出名的小镇,相关文书记载杂乱无序,文渊阁的弟子花了点时间清查,才找齐所有来过这里的仙门弟子名册。”
“对应那位老妇人说的信息,六七十年前这里确实来过一个年纪不大的仙门弟子。”
他继续道,“那时候的月老庙还不是月老庙,而是个规模不大的土地庙,那名弟子当时住在庙里,为此地驱邪除妖,停留了很多年。”
仙门弟子下山到人间常驻,通常都是住在土地庙里,兼任一方土地小仙,维护此地安宁。
“镇上很少有人见到那名弟子,大部分人只知道土地庙许愿很灵,却不知道里面其实住着个小修士,还以为住在里面的是一个土地神。”
“那时候镇上的人都叫他,”停顿一下,他回忆着,“‘小神仙’。”
“这和鬼新娘有什么关系?”青蘅偏了偏头。
“那名弟子最后一次给宗门传信是在六十三年前。”他轻声说,“此后再无音讯。”
“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仙门弟子在人间待得久了,本就无事不再传信。蒹葭渡又是小镇,一向没什么大事。再加上长生阁的命灯一直亮着,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青蘅摇晃一下脑袋。
尽管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之处,但有关这名弟子的事听起来和鬼新娘实在没什么关系。
有时候仙门弟子在人间行走,在某个地方待得久了,再换一个地方也不无可能。至于不传信回来,那也是常有的事。
“这件事唯一和鬼新娘有关的地方在于……”
洛子晚接着说,“土地庙恰是在六十三年前改建成月老庙的。”
“但是那时候镇上并没有闹鬼。”
青蘅轻叩着剑柄思考,“深夜闹鬼的事、弟子失踪的事……这些都是近月来才发生的。”
“去一趟月老庙也许就能知道点什么。”
对面的少年手指抵在她的剑刃上,稍微拨开一些,“月圆之日前夜,山间隐约有异动,过去看看么?”
“距离卯时花轿出发还有不到三个时辰,现在赶去月老庙还来得及回来吗?”青蘅敲算了一下时间。
“只要你不拖延的话。”
洛子晚歪头,指尖点了一下她繁复华丽的嫁衣,“穿着这个的话,动作会变得很慢吧?”
青蘅这才注意到这家伙没穿为新郎准备的婚服,只简简单单穿了件白色劲装。
少年一身轻装利落干净,衣服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高高束起的乌发仅以一根发带扎紧,看起来早就准备好了今晚要出门,却刻意不提前告知她。
她轻哼一声,手上剑刃再用力,特意凑近过去,轻轻眨眼:“也许真的会变慢哦。师兄要不要试看看我这一剑能不能刺进去?”
话语刚说出口,脚尖突然离开地面,她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打着旋散开的裙摆如同层层叠叠绽放的花瓣。
“洛子晚!”
青蘅正要开口怒斥,横抱起她的少年侧开脸避过剑刃,往后一翻从窗边跃出,轻巧地跳上屋檐,同时随手以掌心按在了她的唇上,迫使她无法出声反对。
显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系列动作会最大程度地勾起她的怒火,这个心性恶劣的少年显得心情很好,漫不经心随口威胁道:“乱动的话就把你丢下去。”
“掉下去的话……”
他轻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心疼怜惜,“裙子就会弄脏吧。”
“裙子脏了的话要怎么嫁人呢?”
对上她充满怒火的目光,他弯起的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咬字清晰:“新娘子。”
“洛、子、晚。”青蘅一个字一个字咬出他的名字,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运转灵力提剑向上切去。
这个动作幅度极大,踩在屋檐上的少年一时间没有站稳,后仰着以手肘在砖瓦上撑了一下,连带着两个人同时往后跌倒。
明艳的红色衣袂被风吹得铺开在屋顶上,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半压在他的身上,以剑撑起身体时滑落的长发扫过他的脸颊。
他微怔了一下。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唇。
10.鬼新娘(四)
那个瞬间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
不过洛子晚那一瞬间的出神让青蘅抓住了机会。
以最快的速度折身翻跃而起,她踩着红嫁衣的裙摆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上,挑起的剑划开一个半弧形的圈。
数十道剑气浮起在她的周身,瞬息间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剑阵,剑尖齐刷刷地对准了下方的洛子晚。
泼溅如水的银灿月华之下,每一道剑气都闪烁着冷厉而尖锐的光。
“师兄,你的命在我手里啦。”
她歪着脑袋笑起来,语调轻快得好似唱歌,威胁人的时候一缕乱了的发丝在颊边跳啊跳。
“——不想被捅成筛子的话,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
尽管气机被死死锁住,却似乎对这样的威胁不以为意,被剑阵指着的少年笑了声。
而后,在数十道剑气干脆利落地斩下来、钉死了每一片衣角的时候,他终于举起双手,歪着头,道:“好吧。我认输。”
青蘅并不相信这个狡诈的家伙。
她从袖子底下的芥子袋里翻找出一张傀儡符,极为细致地在上面加了两道强力的命言咒,再弯下身,毫不客气地坐在洛子晚的身上,双膝盖微微分开压在他的两侧。
然后她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把傀儡符贴在他的心口处。
“喂,师妹。”
被她揪住衣领时微偏开脸,避开她滑落的发丝,被剑气钉死在屋顶上的少年干脆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这下算是真的服气了,他说话的语气接近无辜,“可以放过我么?”
青蘅不搭理他。她知道这家伙的求饶也一定是装出来的。
直到傀儡符被用心地贴好了,上面的命言咒开始发挥作用,她满意地一拍手,为了测试两者叠加的效果,指着面前的少年,下令道:“起来。”
被强行制作成傀儡的少年果然依言站了起来。
青蘅得意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
“没有我的命令就闭嘴别说话。”
她接着又道,踩着拖地的长长裙摆站在他的面前,因为没穿鞋又不想脏了脚,抬起下巴,命令:“抱我起来。”
于是她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被抱进怀里的少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收拢起层层叠叠垂落的裙摆,十分满意于这个听话的仆从。
知道此时此刻这家伙受到傀儡符和命言咒的双重束缚,完全无法说话或者反抗她的命令,青蘅倍加感受到支配着宿敌的快乐。
她手指轻轻一指山上的方向,声音愉快地对他下指示:“带我过去。”
弯下身的少年温顺地抱着她跃起在屋顶之上。
明艳灿烂的大红衣袂划过夜空之中,穿嫁衣的少女轻晃着双腿,被抱起她的少年带着无声地掠过夜幕,如同一对羽翼交缠的飞鸟经行而过。
月老庙坐落在镇子背后的山上。
这时是月圆之日的前夜,清冷的月辉泼洒在山间,偶尔响起几声沙沙的草叶声。
山上的月老庙是一座很小的庙,位置偏僻,数十年来不受香火供奉,早已变得破败和荒芜。若不是近月来闹鬼频繁,被牵了线的新人被迫在这里拜堂成亲,这间小破庙只怕还要更加萧索。
屋檐上生长的杂草没有修剪,塌了一角的砖瓦也无人处理,爬满庙墙的藤蔓底下堆着未融化的积雪,透着一股早春夜里特有的料峭清寒。
庙外的树枝上传出“吱呀”一声响。
青蘅指挥着洛子晚停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槐木上。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
之前两人也来山上探查过几次,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间破败的神庙占地不大,堂内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年久失修的土地小神像,挂上几条大红绸缎就算作是月老像。
红绸缎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褪了色,末端垂落在积着灰的斑驳烛台上,几乎快要消散了。
而此时此刻的神龛上,隐隐约约有黑色的雾气在流动。
那缕黑色的雾气从神龛之中流泻出来,如同鬼影逐渐爬满石砖地面,再沿着砖墙向上蔓延,一点一点地覆盖了整座神庙。
就像洛子晚和青蘅猜测的那样,月圆之日拜堂的前夜,这里果然会发生异动。
这些异动很可能来自于藏在这里的鬼新娘为迎接进来的新人所做的准备。
月老庙外,槐树的叶子沙沙晃了一下。
穿嫁衣的少女从树上跃下来,足尖踩地,没有惊动任何东西。她掐诀隐匿住自己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朝着月老庙移动。
停在流动的黑色雾气前,她抬起手里的剑,打算以剑尖挑起一缕查看。
这时,她忽然被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脑袋。
“别乱碰。”背后的少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是寻常的鬼气。”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结界咒无声地释放,笼罩了月老庙前的两人。夜晚的风声和虫鸣都被隔绝在外,半透明的灵力罩之中,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摆脱傀儡符的?”青蘅头也不回地问。
“刚才。”背后的洛子晚轻轻笑了声,笑得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本来还可以快一些。真是多谢你的命言咒了啊师妹。”
“多谢师兄你告诉我。”青蘅回过头对他灿烂一笑,“下次我会记得再多放几个。”
“不会有下次了。”他轻勾一下嘴角,“不过你这个办法很好,启发了我对你用。”
青蘅眨了下眼,在这一刻发觉在他靠近过来的同时也把一张傀儡符贴在了她的后心。
背后的少年微笑道:“要听话哦,师妹。”
他没有用命言咒,只贴了傀儡符,青蘅挣扎了一下无法动弹,但是还可以说话,一双漂亮眼睛凶狠地瞪他,说:“洛子晚你给我解开!”
“过来。”他以指尖在那张傀儡符上画了个圈。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青蘅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像个站不稳的不倒翁,被迫跟着洛子晚走到了月老庙的砖墙边。
他并不看她,站在斑驳的墙下,微抬着头,凝望那些缭绕在墙头的黑色鬼气。
“洛子晚!”青蘅咬牙念着他的名字。
“你好吵。”他说,随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心。
傀儡符再次发挥作用,青蘅想骂他的时候无法骂出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骂。
而这时站在墙下的少年捏了一张符,手指稍稍捻了一下,转头,对她说:“借你的剑一用。”
青蘅在傀儡符的作用下被控制着拔剑,运转灵力,挑起剑尖在那张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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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划过。她的灵力天生与雷火亲近,符纸在她的剑意下燃烧起来,很快化成了一团青色的火焰。
站在墙下的洛子晚抬起手,托起了那团火焰,而后微低着头,另一只手以极为复杂的方式开始掐诀。
这个过程极其漫长。青蘅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他是在使用一张叩灵符。
所谓叩灵,就是叩问死去的魂灵之事。有的亡魂在死去之后会残留一些没有散去的痕迹,捕捉到这些痕迹再以叩灵之法叩问之,往往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
叩灵是宗门禁术之一。这个方法涉及到鬼神生死之事,极为危险,极度消耗灵力,而且耗时也极长,在不安全的环境中无法使用,一旦受人打扰或者被叩问的魂魄状态不稳,就极有可能损伤使用者的神魂,最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施术者死亡。
“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青蘅有些惊讶地问。
青色的火焰燃烧在洛子晚的掌心,他微垂着的眼眸底倒映着火焰的光。
他稍稍偏头,示意青蘅去看那些缠绕着的鬼气。
“这里面有哭声。”他轻声说。
“你听得见?”青蘅愣了一下,“我没听见什么声音。”
“我经常听见。”
站在火光里的少年极轻地说,“亡者的声音……很吵。”
此刻的火焰已经烧到最盛,一缕鬼气被牵引着缓缓靠近,最后无声地闪烁一下,像是扑火的飞蛾,融化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那个瞬间火焰倏地腾起。手捧火焰的少年在同时咳了一声。
“喂。”
这一次连青蘅都能感觉到他的灵力波动,但是被傀儡符束缚着不能动弹,只能干巴巴瞪着他,嘴里忍不住说嘲讽的话,“师兄你不会因为这种事死掉吧?”
“怎么可能。”
他漫不经心地说,偏过头,轻嗤笑了声,“没有死掉让你失望了。”
就在这时,那团火焰在半空中缓慢地铺展了开来,如同展开一卷陈旧而泛黄的记忆画卷。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蒹葭渡。
被叩灵的魂魄记忆混乱不清,产生的回忆画面也模模糊糊。
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像是盛在匣子里藏了太久的纸页,尽管被记忆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保存,取出来时仍然透着一种岁月流逝后的昏黄色调。
呈现的画面里是一座破败荒芜的土地庙,古老的槐树下摇曳着黄白色的野花,一条溪流从庙前的小径边流淌而过,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石子间有小鱼嬉戏。
背负着木剑的少年路过,停步在槐树下,回过头。他在小溪边半蹲下来,似是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少年干净青涩的嗓音被漫长又漫长的时光磨得模糊不清。
“——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生辰呢?”
“——这样啊。都不记得了啊。”
“——这里是赵家村。那你就叫小时,赵小时。”
“——书里说,时者,四时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
“——我么?你问我的名字?”
他笑起来。
“——我叫洛清尘,清风的清。”
“——‘望云际、有真人、安得轻举继清尘’的清尘。”
11.鬼新娘(五)
燃烧着的青色火焰很快熄灭了。
一张烧成灰的符纸如同香灰徐徐飘落,在半空中被风轻轻一吹,化作点点火星消散开去。
“没了?”青蘅眨眨眼。
“没了。”洛子晚说。
他随意地捻了一下手指,烧完的灰烬从他的指尖被风吹走,“残留的魂体很少,状态也不稳定,只能问出这么一点东西。”
“刚才看见的是谁的记忆?”青蘅问。
画面里的那个背负木剑的少年显然是个仙门弟子,但是和他对话的人却没有露出真面目。
他们是从另一位对话者的视角看过去的。
那个视角显得极为奇怪,对话者几乎像是浸在溪水之中、仰视着站在树下的少年,而与之对话的少年说话时目光落得很低,仿佛在望向溪水底下的鱼。
另一个奇怪之处是,明明对话的是两个人,画面里却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尽管对方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少年却好似可以听懂一样,非常耐心地回答了对方的每一个问题。
回答时少年的嗓音含着很浅的笑意,就像是在面对一件极为生动有趣的事物。
封存在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里,少年带笑的嗓音有种令人怀念的温暖。
“反正不是洛清尘的记忆。”
这时他们已经离开月老庙。靠在树下的洛子晚微仰着头,那些细碎的星火光芒落进他的眼底。
“时节是早春,化了雪,野花开了。那时候的蒹葭渡还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叫赵家村的村庄。洛清尘路过这里,见到了某个人,还给那个人取名叫赵小时。”
“这个洛清尘……”
青蘅回忆了一下,“就是六十三年前失去音讯的那名仙门弟子?”
“是。”洛子晚点一下头。
“宗门传信里写了他的名字和相关之事。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剑修,幼时学剑,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天之骄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出师下山了。听说他最爱在人间行走,下山后几乎没有回过宗门。”
“六十三年前,他多大?”青蘅忽然好奇问。
“不到十九岁。”
“那也就比我们大一点点。”
青蘅晃了晃脑袋,又问:“话说回来师兄,他是不是青莲洛氏的人?”
毕竟仙门世家里,天生剑骨、幼时学剑的天之骄子,几乎都出自沧州青莲洛氏。
“或许吧。”洛子晚随意地答,“也许是分家的人。”
“喂,你自己也出身青莲洛氏,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吗?”青蘅瞪大眼睛。
年幼时她最喜欢翻族谱,但凡是中州负雪楼出过的有名有姓之人,她必定会先翻查一顿,再和自己比较一下,确认自己长大后可以比得过,就高兴一番,反之就生闷气三日。
以至于洛子晚说他没听过分家出来的天才剑修时,青蘅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我不认识什么青莲洛氏的人。”他轻声说。
这话在青蘅听来简直就是这个自负天才的少年瞧不起人。
她轻哼一声,心里再记上一笔对于这人的坏话,然后才继续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洛清尘是什么人,并且必定和这里的闹鬼之事相关,那么接下来就是弄清楚这个‘赵小时’是谁了。”
“时间有点紧,但还来得及。”
洛子晚扫了一眼天色,天际线已经微微地泛着一点蟹青,“先去查一下镇上的记载。”
这时贴在青蘅后心的傀儡符已经失效了。但是此刻时间紧张,两人没空打架,她只能日后再找机会报仇。
于是她足尖点地,跃起在剑鞘上,和他一起前往镇上。
蒹葭渡数十年前还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村子,后来因为新修了渡口、来往商旅都要走这条水道去中州,这一带才渐渐兴旺起来。
这里以前叫赵家村,是因为本地村民的大部分人都姓赵,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
以前村子小,不识字的人也多,各种记录都不大认真,总是缺一笔少一段的。族谱上的名字也十分潦草,很多时候干脆统一取名,重名的人数不胜数,叫“赵小某”的更是多得数不完。
堆积着卷宗的藏书室里,烛台上的火光半明半暗。
一束银线般的月光透过窗纱,斜落在成排的木架之间,浮动的尘埃在其中起落。
青蘅以指尖点燃一张火符照明,照亮了积着灰的卷宗。站在她身边的洛子晚微微抬起头,掌心放在书架上的一卷竹简上。
一抹淡淡的灵力从他的掌心漾开,如同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在黑暗之中隐约地闪烁。
紧接着,数不清的文字在灵力的作用下从卷宗里飞出来。那些都是在纸页上流动起来的黑色字迹,随着洛子晚手指的动作而涌出卷轴。
它们浮起在半空之中。那些老旧的墨迹就像是有了生命,沙沙作响地频繁变换移动,飞快地组成一张庞大而密集的文字阵。
这是藏经阁弟子整理文献的方法。
青蘅侧过脸望向站在无数文字之间的少年。些许火光缀在黑色的发梢上,他低垂着眸,抬起的指尖拨开那些字迹,一个接一个地查阅,那些浮起在他周身的文字如同夏夜纷飞的萤火虫环绕在衣袂之间。
“喂,师兄,这个办法是你在藏经阁擦地板的时候学会的吗?”她歪着脑袋,有点欠兮兮地问。
话刚说出口,额头就被一道文字狠狠撞了一下。
她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抬起头时被大片涌来的文字包围了,外面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这些归你。”
“干不完的话,”他微笑起来,“今晚不可以睡觉哦。”
青蘅隔着数道文字狠狠瞪了他一眼。
藏书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两个人都不再想和对方说话,背对着背站着,各自快速地查阅卷宗,连看也不看彼此一眼。
室内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在响。持续变换的文字组成巨大的方阵,环绕在两人的四周,沙沙作响地在他们的手指下穿行而过。
那张燃烧着的火符悬浮在头顶上方,洒下大片大片的暖金色光芒。背对着背的两个人站在光芒之中,身影被勾出两道暖金色的轮廓。
灯火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全部记录都被翻阅完毕,他们才同时回过身。
站在无数文字之间的少年手指下压。那些漂浮的字迹随着他的动作全部下落,顷刻间如同水流倒流般注入进卷宗之内,重新变回安安静静躺在纸页上一动不动的文字。
“你也意识到了么?”而后,他转过头,问。
“嗯。”青蘅点头。
她一边伸出手,把那道火符收回袖子里,一边低声回答:
“赵家村至今为止的记载里,没有一个人的名字里有‘时’字。”
在这些重名众多的卷宗里,没有一个人的名字里有“时”字,意味着整个赵家村里从来不存在一个叫“赵小时”的人,甚至连这个名字里的那个“时”字都根本不会被取进赵家村的任何一个名字里。
“六七十年前,洛清尘遇见了赵小时,给她取了名字,然后在这里停留了很多年。那些年里,赵小时应该就待在他的身边。”
青蘅以指节碰了下其中一卷搁在书架上的卷宗,“这其中的记载写道,土地庙里曾经来过一个小神仙,小神仙偶尔会提到他养大的一个小姑娘。”
“可是有人见过洛清尘,却没有人见过赵小时。”她轻声说,“这至少能说明一件事……”
“没有人能看见赵小时。”对面的洛子晚接过她的话。
“——这个‘赵小时’不是人。”
“早在第一次见到洛清尘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人了。”
其实早在看到那段记忆片段的时候就有了猜测,可是实际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青蘅仍然有些讶异地眨了一下眼。
“见到亡魂却不引渡,这可是违背宗门戒律的大忌,惩罚不止是罚擦地板那么简单。”
她小声嘟囔,“六七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见到鬼新娘的时候就知道了。”
靠在书架边的少年直起身,回过头顺手揉乱了她插着珠钗的发髻,在她充满怒火地瞪过来时坏笑起来,弯起的嘴角带着十足的嘲笑与捉弄意味。
“该成亲了。”
他歪着头,指着她的红嫁衣。
“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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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开来,就像是春夜里急来的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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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微微亮,足足十台大轿停在小院门口。贴花的金箔纸撒在台阶上,灯笼里的烛火摇晃,灯笼下成对的新人踩着铺金的台阶上了花轿。
不过本应该喜庆的场面里,有人在汪汪大哭。
“我拒绝!我不要!我不要和它拜堂!”
赵小石被人架着往花轿上送,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嗷嗷大叫,“它可是一只猪啊!”
蹲坐在旁边那台花轿里的小猪仔歪着圆脑袋看他,表情疑惑地“吱”了一声。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猪!”赵小石哭得更大声,“好恐怖!它还对我笑!”
“它没有对你笑。”
旁边的人平静地指出,“它只是一只猪。”
“你也知道它是一只猪啊!”赵小石情绪崩溃地呐喊,“换你去和一只猪拜堂你愿不愿意?”
喊到一半的赵小石被迫闭了嘴——旁边的人冷静地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个苹果。
然后此人干脆利落地和另一个人一起动手,用一根麻绳把赵小石五花大绑,扔进了花轿里,让他和小猪仔眼瞪着眼,面对面坐在一起。
“去拜堂至少还有条活路。”
赶牛的老人叹了口气,也算是心疼了一下赵小石,安慰他道:“不去月老庙成亲的话,第二天日出时就会死。”
被塞了苹果的赵小石“呜呜呜呜”地回答了他。
另外几个外乡人早就被绑架好了,各自双眼无神地躺在花轿上。那个年轻的柴夫倒是想开了,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双目平视前方,表情好似下一刻就要英勇就义。八旬老太太则生死看淡,捏着串檀木珠子在念佛。
场面之壮烈令人不忍目睹。分明是活人的婚礼,却好似一场冥婚。
穿着红嫁衣的青蘅坐在最中间的一台花轿上,低着头折腾自己的发髻。
洛子晚那个王八蛋把她的头发弄乱了。赶回去的时辰已经太晚,妆娘来不及为她整理,她只好自己胡乱摆弄,一边摆弄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大骂小师兄,盘算着等回宗门以后要怎么报复他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青蘅不喜欢身上这些沉重繁复的装饰,一上轿子就踢掉了金缕鞋和罗袜。她光着脚踩在光滑柔软的大红裙摆上,等到折腾完发髻,转头拨开一角帘子,有些好奇地往外看。
对面的花轿里安安静静。靠在窗边有个浅淡的影子。里面的少年大约在睡觉。
毕竟昨夜他们几乎忙了一宿没停过。
再者,叩灵之法极度消耗灵力,这家伙表现得没事一定是装出来的。
青蘅在心里不屑地哼一声,拉上帘子,根本不关心他。
她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撑着脸坐在窗边,朝另一个方向发呆。
送嫁的唢呐好似吹奏一曲哀乐,凄凄切切把他们送到了镇子头。再往前上山的路没有人敢去,只能由拉车的牛自己走。
牛车走得极慢,摇摇晃晃。
一路上草木沙沙摇曳,车轮轱辘轱辘碾过石子路。
早春时节,群山都被染绿了。树下开了点黄白色的野花,流淌而过的溪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小鹿踩水而过,惊动草丛里觅食的野兔,“扑”一下跳走。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上到了半山腰。
月老庙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大片绚烂的晚霞如同燃烧的山火,烧红了半边天空。晚风吹动挂在屋檐下的平安符和纸风铃,也吹起了大红嫁衣的裙摆。
出嫁车队停在月老庙前。
坐在花轿里的少女轻提起裙摆,足尖踩在嫁衣上,揭开一角门帘。准备往下走的那一刻,她拉开门帘的动作顿了一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背后的少年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她的身侧,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几乎贴在她的后心。遍地灿烂的霞光里,他的影子被夕阳的光拉出来,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和她的交织在一起。
错落的光影里,忽然出现的少年更像一只鬼魅。说话时他的唇贴近她的耳侧,动作很轻微,有种若即若离的缥缈之感,仿佛贴近一团捉摸不定的幻影。
“别回头。那只鬼在背后。”
他的声音极轻,近乎耳语。
“——它在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