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尹夫人来破案》 第2章 鬼楼情痴(2) “什么!太子妃给你做媒。”张鹿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今圣上为历练储君,下令由皇太子领临安府府尹事。皇太子赵珣任命东宫太子洗马陈觥兼临安府少尹,主持府事,已经两年有余。 陈觥瞪了他一眼,“你轻声一些,生怕别人听不见。也就前几日,她派人来我府上试探了一番。” 张鹿连最贪的酒也不喝了,整个视线围着陈觥打转,“谁?” 两人多年好友兼同僚,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太子妃的娘家堂妹,齐国公府三小姐李意。” 张鹿眼睛都变直了,“你可真不够意思,这么大一个八卦现在才跟兄弟分享。” 陈觥抿嘴:“就算我不说,以你到处喝酒的个性,迟早都会知道。” 张鹿啧啧了几声,“兄弟,你艳福可真不浅。齐国公府的三小姐,虽然没见过,但李家闺秀的美名,还是略有耳闻。所以陈老太爷是什么意思,让你来跟楼下这小娘子退婚?” 陈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正烦着呢。不过我看他,似乎不想跟李家走得太近。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把娃娃亲这个事说出来。” 张鹿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们家是打算把这个小娘子推出来当挡箭牌。” 陈觥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又看了看楼下的茶滢,嘴角挂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权宜之计而已,我谁也不娶。” 陈老太爷自六十大寿后便得了圣上恩准,致仕在家养老。老人家虽已不在官场,但门生故旧遍布朝廷,也难怪太子妃李云生了拉拢之心。 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虽已立下皇太子,但恐怕仍有变数。陈老太爷高瞻远瞩,如果自己唯一的孙儿陈觥与太子妃娘家李国公结亲,便是彻底与太子绑定在一处,后面太子若顺利登基,便有可能官拜宰辅,万一不成,则万劫不复。 还是留一条后路好。 但又不能不给太子爷和太子妃面子,于是陈老太爷在媒人上门时,一脸惋惜地说实在太不巧了,陈觥早在十多年前便已定亲。 媒人不信,陈老太爷还特意翻出当年的婚书。 陈觥这才知道,年幼时曾戏弄过的小女娃,原来是自己未婚妻,于是今夜趁着无事,顺便过来瞧瞧。 茶滢的评书结束,前厅上下三楼的宾客纷纷鼓掌叫好,有些小娘子甚至掩面哭泣,为何多情女子总要遇见负心汉。 她下台前还特意抬头看了下二楼处。 陈觥还在,一直在跟旁边的人聊天。 山海楼的灯火映在陈觥的侧脸和头发上,茶滢没看清他的眼睛。但不管多久没见,她对陈觥的印象始终如一。无论是年少时的不谙世事,还是如今的高高在上,他骨子里有的始终是不屑一顾的傲慢,仿若众生如蝼蚁,不值得他低头看一眼。 他来做什么?他不会真的想跟自己成亲吧。 十五年前,茶滢的祖父亦在朝中做官,与陈家颇有交情,这桩婚事便是那时两家关系最好时定下的。后来茶滢祖父实在看不惯官场的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于是愤然辞官隐居乡野,后面改为从商,这桩婚事鲜少提起,两家便都淡忘了。 直到茶旭突然收到了陈老太爷的请帖,邀其过府商议婚事,他才从父母留下的遗物中翻出了当年的婚书,当时的心情可谓激动,甚至喜极而泣。 终于有人能接手自己难管的妹妹,再也不用担心砸手里。 但茶滢却不这样想? 如今两家地位悬殊,陈家是官宦世家,门不当户不对,又怎会娶她。 除非另有隐情。 的确另有隐情,但这隐情,早已远离官场的茶家兄妹又怎能知晓,轻易就被拉进了一场风暴的中心,成为了陈家委婉拒绝太子妃的借口。 …… 山海楼的后堂除了厨房区、仓库、柴房、宿舍外,还特意留了一处小院,专门作为茶家兄妹的住房。 小院的一楼厢房住着茶旭和夫人慧娘,二楼则是茶滢的闺房。 夜深了,夫人安顿好丈夫后便上了二楼,两姑嫂今晚打算同衾而眠,顺便说会体己话。 慧娘进门已经差不多三年,夫妻恩爱,虽说还未得孩儿,但有这么个闹腾的小姑子在身旁,也不觉寂寞。 慧娘摸着茶滢的头发,“真的不喜欢陈觥吗?可我听你阿兄说,小时候你们跟陈觥还在一起玩耍来着。” 茶滢躺着转了个身,背对着慧娘,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憋了半晌,才道:“嫂嫂,我说不上来。小时候曾一起玩耍,那是祖辈的情分。如今我们两家,差距太大,我不敢去攀陈觥的高枝。我,我害怕,我攀不起……” 慧娘抱住了小姑子,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丫头说什么傻话。我们茶家是正经人家,书香门第,虽你阿兄不走仕途,但我们家财还算丰厚,你又长得貌美聪慧,有学识有才情,依我瞧着,妹妹就是配个皇子也没问题。区区一个临安府少尹,怎么就攀不起了。” 茶滢被慧娘一番话逗笑了,头一侧便埋进了慧娘的胸前,咯咯笑道:“嫂嫂真爱说笑。” 慧娘哄茶滢,跟哄女儿差不多。 “滢滢,嫂嫂知道你不爱束缚,喜欢出门四处游玩。年纪还小我们无所谓,但你年岁已到,该找一个人相互陪伴共度此生。你阿兄和我不能时刻陪伴在你身边,你得有一个能护住你的人。你时常出门,见的人多,跟嫂嫂说实话,可有相中的人?” 茶滢抬头看了看慧娘眼睛,她知道嫂嫂为人善厚,这是真心在为自己筹划,她也懂当今世道,一个小女子若不顺应大流,不可能活下去。 茶滢的心渐渐软和下来,轻轻回道:“没有。” 慧娘道:“既然没有,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就让你哥去陈府,跟陈老太爷商议一下婚期,把日子尽量挪到半年之后。中间我再想办法让你和陈觥多见见面,相处一段时间。倘若到最终,你还是不愿,我和你阿兄都不会逼你……” 听到此处,茶滢抱紧了慧娘。长嫂如母,慧娘从来都是拿真心对待茶滢。 慧娘拍拍茶滢的后背,像哄孩童一般哄她睡觉:“我知道你害怕,当年我没嫁给你阿兄之前,我也害怕,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待我如何。幸好未成婚前,阿母便允我来山海楼,我好几次见你阿兄上下忙活,招待客人,便知他是一个勤勉忠厚之人。嫁给他,日子肯定不会差。你也一样,未成婚前可以见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别害怕,睡吧……” 天一亮,茶滢便被家中杂役劈柴的声音吵醒,她翻了个身蒙住脑袋打算继续睡,慧娘却早已起身,开始在厨房与厨娘一起忙碌开来。 江南的清晨炊烟袅袅。 蜜儿早早出门,去糕点铺买回了香酥,见姑娘还没起身,打好水放在旁边后就拿着香酥直奔柴房找人。 “盐桥,别忙活了,坐下来吃点香酥,可好吃了。” 盐桥是柴房杂役的名字,他素来不爱说话,没理会蜜儿,继续劈柴。 蜜儿自讨无趣,放下两块香酥,也去了厨房帮忙。 茶滢心情有些许烦躁,转辗反侧不得再眠,于是干脆起床,简单洗漱梳妆后,便开始拿起纸笔,打算好好构思一下新的评书。 《檀郎传》很受欢迎,尤其是少尹陈觥的部分。但如今两家正在议亲,茶滢思前想后,的确不好再继续讲陈觥的故事,得马上开一个新的人物。 讲谁呢? 茶滢一时拿不定主意,干脆放下纸笔,她噔噔噔下了二楼,阿兄嫂嫂皆不在小院,却隐约闻到了荷叶清香,原来已经快到晌午了,她循着味道来到厨房,只见嫂嫂和大厨柳姨在一起品尝莲房鱼包。 茶滢眼疾手快,夹走了最后一块鱼,鱼块混合着荷叶的清香,鲜美至极,她好吃得说不上话。 嫂嫂过来帮她擦擦嘴角,附到她耳畔轻声说你阿兄今日出门了,去陈家。 “啊?”她一瞬间有点茫然,随极很快反应过来嫂嫂说的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嗯”了一句,便出门了。 茶滢想的是,既然在家里想不出来,那就出门转转,找点其他素材。 临安城坐拥钱塘江和西湖双脉,城内水网密布,船夫号子混着叫卖,吴侬软语,好一幅人间烟火。 行人匆匆,茶滢提着裙角快速穿过河边的青石小桥,远远就望见勾栏中的皮影戏映红半街,锣鼓漫天。 她从清波门逛到了余杭门,快到天黑时,遇到了一个挑担的熟悉货郎身影。 “陈三郎,等一等。” 货郎回头,他手中的竹梆仍在“叮铃叮铃”响个不停,看见了来人,乐呵呵笑道:“茶娘子呀,今天想买点什么,我这里的炭炉煨着糖炒栗子,还有焦香的玫瑰酱。如果不买吃食,我还有刚进的新物件——桃木雕花缠螺钿。” 茶滢随意拿了货郎前筐的一只拨浪鼓,说道:“那就这个吧。如今天也快黑了,我请你喝茶。” 茶滢的评书,需要大量的信息,天天四处走动的货郎、乞丐自然是这座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群。 “你是说,最近城内有女子失踪?” 货郎大口喝着路边“提茶瓶人”送来的粗茶,以解喉中焦渴:“听说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茶娘子,你可得小心一点。” “官府可有什么动静?” “这个还不清楚,陈少尹还在四处搜查。”货郎放下茶碗,正打算挑担回家,”哎呦,这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瞧瞧,那气势汹汹的人是谁呀?” 茶滢一回头,只见陈觥带着几人,正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他还穿着绯色公服,应是有什么急事从衙署下值后便直接出来了,腰间鱼袋的银鱼撞在剑柄上,叮咚声混着他的呼吸声越靠越近。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寒暄几句,毫无防备便被陈觥一手拽起,踉跄着差点跌进他怀中,一缕陈年雪松混着铁锈的暗香渗入她鼻腔,那是陈觥的汗浸透了鹿皮腰带,又蹭上了银鱼袋上熏香的味道。 茶滢猝不及防,心底好似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她抬眼的刹那,正对上了那双冷峻的眼眸,却听他说了一句仿如晴天霹雳的话。 “跟我走,你阿兄出事了。” 第3章 鬼楼情痴(3) 弯月如钩,不眠的灯火横贯长街,夜夜笙歌。 山海楼内却一片寂静,唯独后堂小院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 茶滢怔了一怔,两眼茫然,脚步似乎无意识般徐徐向前。 慧娘整个人已经虚弱,好似撑住最后一口气,紧紧搂着怀中丈夫的尸身。蜜儿哽咽着坐在一旁,小小年纪的她不知该做什么。柴房杂役盐桥,正面无表情添加灯油。 “嫂嫂……”茶滢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阿兄的手。 慧娘忽地浑身紧绷,伸手打开了茶滢的手,她抬起眼眸满是惊惧,直到看见是小姑子茶滢,才又放松了下来,如同只剩一副躯壳。 茶滢跪了下来,良久,她才敢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搭在了阿兄的脖颈之上,她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掌心下一丝脉搏一丝生气也无。 刚在路上时,陈觥就告知她,今日府衙接到报案,说在城外的水门边,看到一具浮尸,他正当值便前去查看,查实了浮尸就是茶旭,仵作检查后说是意外落水身亡,所以便直接送回了山海楼。 “阿兄……” 这一声又轻又哑,茶滢浑身止不住颤抖,明明才刚入夏,却犹如置身冰窟,她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又喊了几声。 “阿兄,你起来,你起来啊……” 但无论她如何呼唤,茶旭仍旧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茶滢这才回过神来,自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阿兄已经去了,这世间跟她有血脉相联的最后一人也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像阿兄那样纵容她的任性,疼她宠她爱她。 茶滢觉得喘不上气,心口似被剜了个窟窿,一阵剧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落落的冰冷,泪水再忍不住滚滚而落,偏偏一点声息也无。 “小心。你这般哭法,太容易伤身。” 茶滢在一片恍惚中,惊觉陈觥没走,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此刻又抱住了她垂软的身子,不知为何忽然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茶滢这一昏迷,直到翌日天亮方醒,睁眼一瞧,才发现己身在小院二楼的卧榻锦被之中。 她才刚醒,神志尚自混沌,头痛不已,回忆起昨夜里的事情,脸色骤然变白,立马腾地翻身下床,要去寻找阿兄和嫂嫂。 多希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醒了?” 一道浑厚的嗓音自一旁传来,茶滢抬眼望去,一道绯色的身影站在床前,不是陈觥又是哪个。 她很是诧异,陈觥还是昨日的那身公服,他没有回去,竟然一夜都守在山海楼。 “你,怎么还没走。” “嗯……”陈觥看了看她,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对视少顷,茶滢终于低下头,朝陈觥行礼福身,“陈少尹,昨日之事多谢了。不过我家中遭逢变故,请恕我招待不周。待我处理好家兄后事,再上门拜谢。” 陈觥颔首,正欲伸手去扶:“不必多礼。” 茶滢却微微侧身,避了开来:“男女授受不亲,少尹大人请回吧。” 陈觥眯起眼睛,不知怎的眼前的场景让他有点不自在,难道她嫌弃我。也惊诧这个纤纤女子变脸之快,明明昨夜得讯之初,她伤心悲痛好似无依浮萍,让人不免心生怜惜,为何今日一醒就换了一副面孔,着急忙慌地赶人走。 他咳了一声,故意提醒道:“你我本就有婚约,如今茶兄出事,我就更算不得外人。一会我回府衙轮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派人来通传。” 见茶滢没有回应,便回去了。 陈觥一走,茶滢立即下楼找慧娘。 经过一晚上的平复,慧娘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到万念俱灰,如今已能浑浑噩噩着手安排丧事。 “你阿兄不是意外!”慧娘强忍心痛,颤抖着确认。 茶滢面色看似平静,却难掩一身哀痛:“阿兄绝对不是意外。我和阿兄自小熟识水性,就算把我们绑起来推到水里,也有办法浮起来呼吸,怎么可能意外溺亡。” 慧娘拉住茶滢的手:“既然如此,我们快把这些告知陈少尹,让他查明真相。” 茶滢目光一凝:“不。嫂嫂,这事没那么简单。阿兄的尸体是府衙送回来的,他们送回来时直接说是意外,查都不查。况且阿兄昨日,去的就是陈府,怎么会无缘无故在城外的水门遭遇不测,说不定就跟陈府有关系。” 慧娘顿时一慌,跌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那我们怎么办?” “先弄清楚阿兄的死因。” 茶滢唤来蜜儿和杂役盐桥,吩咐蜜儿赶紧去菜市请一下巫医,又让盐桥顺着山海楼到陈府沿路打听下,看看昨日有没有什么人见过出事前的茶旭。如今山海楼要办丧事不便开业,整个酒楼关门,其他人都回家去了。蜜儿和盐桥是孤儿,在临安城没有家,被茶家收留做事,也算半个亲人。 临安府衙。 通判张鹿盯着陈觥腰间鱼袋,一脸戏谑,“难得难得,每日必定沐浴更衣的少尹大人,今日居然穿着没换洗的公服来上值。哎呀,你离我远点,还有焖出来的汗臭。快说,昨晚去哪鬼混了。” 陈觥想起今日茶滢对自己的回避,莫非她是嫌他身上有味。冤枉啊,昨日里本就东奔西走忙了一天,又在她家小院站了一夜,不免闷出不少汗来。直到天明,担心她悲痛过度伤身,才上楼瞧一瞧,正好人就醒了,恐怕被她误会了。 天地良心,他不仅爱干净,也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陈府派人送来了干净的衣物,少尹大人在衙署简单冲洗后换上带有熏香的衣物,这才觉得舒服许多。 张鹿正在查阅昨天的卷宗,迟疑了下,还是递给了陈觥:“山海楼茶旭的死,不再查查吗?毕竟你和茶家……” 陈觥抬手打断了张鹿:“当然要查,但不能府衙去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查。” 张鹿疑惑,“为何?” 陈觥皱眉,“因为一切太巧了。茶旭昨日上陈府跟祖父商议婚期,恰好太子妃又派人上门游说祖父退掉这门亲事,刚好被茶旭听到了,他气不过跟太子妃的人起了冲突,还给祖父甩了脸子,闹得不欢而散。他从陈府出门后便不知所踪,接下来尸体就被发现在城外水门。” 张鹿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你怀疑……” 陈觥长呼了一口气,“所以这事,不能府衙去查。如今太子殿下领临安府事,朝中上下都盯着,尤其是魏王仍在虎视眈眈,难道让太子殿下去查太子妃,这将置太子颜面于何处,让他们夫妇如何自处。所以,只能我自己去查。” 张鹿迟疑道:“如果查出来,真跟太子妃有关,你怎么办?” 陈觥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还能怎么办,陈家和李家,太子殿下恐怕只能选一个。但愿此事,真的跟太子妃没关系。” 太子妃出自齐国公府李家,李国公家大公子率兵镇守国疆,是名副其实的武将世家。太子重用陈觥,看上的也是陈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张鹿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太阳穴,“茶家小娘子,知道这些事吗?” 陈觥顿了一顿,想起茶滢纤弱柔软无声流泪的模样,“还不知。等过些时日,事情弄清楚了,我再告诉她。这些日子嘱咐下巡检的兄弟,盯一下山海楼,别再出事了。” 张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觥扬眉,“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瘆人?” 张鹿感慨道:“前些天不知是哪个信誓旦旦,说谁都不娶。如今好像又变了样,又是送人回家守了整夜,还以权谋私保护人家。好感动啊……” 陈觥看着他,唇边浮起微笑的弧度:“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陈家。” 陈家世代做官,家族自有家族的威望和尊严。李家先是试探,陈家给了礼貌的回应,不打算联盟,已经圆了情面。如果李家真的动手,杀了茶旭,这便是挑衅。两家博弈,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种明晃晃的越界行为。陈家若示弱,便是输了。 至于茶家的小娘子,怜悯是有,爱护亦有,就好似养在盆中的一朵花,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当然,最好还是养在自己家,独自欣赏便可。 陈觥愕然,他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东西了。 菜市的巫医是个酗酒的糟老头子,总是邋邋遢遢疯疯癫癫,因治病的手段和方子太过离经叛道,展现出来的水平又忽高忽低,不像医馆里把脉开方的正经大夫,所以被叫成了巫医。 大概是昨夜的酒还没醒,迷糊中就被蜜儿拖来了山海楼。 他趴在棺材旁看着里面的茶旭,乐呵呵地打招呼:“茶老板,真是客气了,这么一大早地,你看看你自己都还没睡醒,就让人上门来请我喝酒。哎呦,你糊涂还是我糊涂了,你怎么,怎么睡在棺材里……” 这时茶滢端来了醒酒汤,蜜儿适时捏住巫医的鼻子,茶滢立马给巫医灌进了一碗醒酒汤。 巫医终于清醒了一点,看清了这是布置好的灵堂,不是山海楼的包房。 茶滢跪了下来,请求巫医帮阿兄验明死因。 巫医愣了一会才搞明白情况,吹了吹自己几天没洗的胡子,拿起随身携带的银针等工具,仔细查验尸身。 半晌后,巫医伸了伸老腰,跟茶滢要了一壶陈酿。 “茶老板的确不是溺亡。生前落水受溺,一定会吸入溺液,死后尸体僵硬或移动,口鼻则会涌出泡沫,茶老板几乎没有,基本可断定不是溺亡。” 慧娘心如刀绞,双眼通红,“那先生可知,我夫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巫医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日光下可见银针泛着紫黑色,透出一股诡异,“我取银针穿刺了他的胃,这颜色,确定是中毒无疑。” 茶滢扶着快要晕厥的慧娘,急切问道:“先生可知,我阿兄中的是什么毒?” 巫医闻了闻银针,样子有些得意道:“这个毒你问别人,我敢保证没人能看出来。也就我,能看出点门道。这叫三色香,闻起来味道跟酒没区别,而且这东西只有宫里才有,于无形中清除异己。” 茶滢难以置信,“宫里?” “对啊,三色香只有宫里才有。茶老板这是得罪了哪路人,怎么跟宫里扯上恩怨。”巫医又定眼瞧了瞧慧娘,叹了一口气,“命自有定数,这去了的人终归是去了,活着的人才更重要。茶夫人,你可要保重,毕竟是有身子的人了。” 第1章 鬼楼情痴(1)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茶滢垂着眼,盯着自己鞋尖,从头到脚表示心不在焉。 阿兄说话的唾沫星子随着话音溅过来,她赶紧偏了偏头。 但阿兄越来越激动,越说越大声。他拍着八仙桌,震得茶盏直晃,“你的婚姻大事,自然是我这个当阿兄的来做主,还轮不到你说不行。” 茶滢咬了咬嘴唇,心中很是不服,你是兄长了不起,但嘴巴上却不敢造次。她眸光一转,打算以退为进,狗腿一般把茶水递到兄长手边,开始撒娇。 “阿兄,我又没有说不嫁人。只是这人选,我们能不能再慎重考虑一下。” 茶旭这才收敛怒气,轻抿了一口茶, “临安府少尹陈觥,皇储太子身边的红人,哪一点配不上你。要不是十多年前两家有旧,曾经定下过娃娃亲,现在还轮不上你。” 茶滢扁了扁嘴,“轮不上就轮不上。你怎么不说说他别的名头,府衙黑狱的活罗刹,勾栏瓦舍的索命鬼。” 眼看阿兄已经降下去的火气,立马又飚了上来,看他样子还想用手上的杯子砸死自己。 茶滢立马求饶,拧眉小声求饶道:“阿兄,阿兄,我是你亲妹妹,亲的……” “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说书就说书,干嘛编排朝廷命官,传得整个临安城沸沸扬扬,你把人家的名声全毁了。陈觥没把茶家的山海楼查封,已经很给面子了。如今两家说亲,你有什么脸面不情不愿。” “我可是根据坊间传闻改编的评书,而且都有查证来源,绝对没有胡说八道,就是府衙来了我也不怕。” 茶滢忽然抬头,眼底闪过丝狡黠,“阿兄,你悄悄告诉我,是不是陈觥逼你了,他是不是逼你把我嫁给他?” “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 茶家两兄妹在山海楼账房里吵得面红耳赤,门外的行菜堂倌来来往往,谁也不敢进去劝一声。 最后还是茶滢的贴身丫鬟蜜儿机灵,立马去堂前喊来了夫人,只有夫人能治得了东家的暴脾气和姑娘的小姐脾气。 夫人温柔又贤惠,顺手拿起书桌上的账本,对着笨蛋兄妹的脑袋,一人打了一下。 “好了好了,两个别吵吵了。你说你一个当兄长的,怎么能这么说妹妹呢。滢滢你也是,如果真不想嫁人,那我们就不嫁。但你老给你哥惹事,不对……” 这个事,还得从上几个月说起。 山海楼和醉月楼都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前些日子醉月楼请来了临安城最有名的歌伎香紫绵,每日酉时献艺,香行首歌声清透悠扬,见过她的人都说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时间醉月楼风头无两,每日夜色降临,众多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都等在醉月楼,只为见香行首一面。 相比于醉月楼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对面的山海楼就显得略微冷清了一些,连带着生意都淡了不少。 茶旭发愁啊,山海楼是他一手创下的家业,眼看着这生意一天天不见起色,他愁得都睡不着觉,他也出去打听过,歌伎不是不能请,但请谁也唱不过香行首啊,想请香行首的话,那就是有价无市,她去醉月楼登台献艺,可不是为了碎银几两,而是某些大人物的意思。 这下茶旭就彻底明白了,醉月楼的老板刘金肯定不是普通人,人家背后有人。 茶旭那终日不着家流连市井瓦肆的不肖妹妹茶滢,看不得阿兄发愁,给他出了个主意。醉月楼有歌伎香紫绵,吸引的是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 山海楼不如另辟蹊径,提供些平价酒食,搞点平民活动,吸引市井百姓。赚不了大钱,赚点小钱也行,总比每天守着空酒楼亏钱要强。 茶滢的灵机一动,茶旭也认为值得一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山海楼新上了一批便宜的酒菜,茶滢自小狡點聪慧,鬼点子特别多,亲自接下了酒楼的表演活动。 她自幼便在瓦舍勾栏长大,市井杂技大都精通一二,尤其是评书,什么烟粉爱恨、神仙鬼怪、悲欢离合、惩奸除恶。每日酉时,她便在山海楼内评书助兴,老百姓就是喜欢个新鲜和刺激。 山海楼的生意眼看着又好了起来,茶旭高高悬起的心慢慢又跌回到了肚子里,正打算跟自家夫人好好歇息几天,顺便造造下一辈,谁知自己不安分的妹妹又惹了麻烦。 原来是茶滢的评书新开了一个系列,叫《檀郎传》,专讲这天下样貌俊美又能力非凡的俊俏郎君。 第一个讲的是文官从武的大将军曾之敬,一介文弱书生上战场,救天下万民于水火,听得台下那是热血沸腾,恨不得抄起屁股下的板凳跟着曾大将军一同前往边境报国杀敌。 第二个讲的便是临安府的少尹陈觥,冷面玉郎的神秘感和杀伐果断的紧张感,让在座的小娘子们心跳加速,既爱又怕,茶点果子吃了一盘又一盘。 曾将军的故事自然没问题,坏就坏在陈少尹的故事,茶滢为了吊足听众的胃口,把临安府的案件稍微润色了下,可谓是七分真三分假,就差没把临安府少尹陈觥说成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屠夫。 陈觥倒是没来过,但他手下的那帮兄弟就不干了,已经上门来闹了几回,要求恢复他们少尹大人的名誉。要不是山海楼的陈酿太香,还真混不过去。 —— 天色渐渐擦黑,眼看着就快到酉时,沿河的酒肆茶坊纷纷挂上灯笼,等待着夜场的客人到来。 蜜儿给茶滢送上一杯润喉的茶水,又开始帮她整理头发。 “姑娘,我们一会还讲少尹大人的故事吗?” 茶滢正对着铜镜给自己画花钿,略施粉黛,葱白指尖浅浅勾上几笔,一朵清丽淡雅的梅花便成了,“当然要讲,你看看这些天来的人,谁不是为了陈少尹。” 蜜儿疑惑:“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听少尹的故事?” 茶滢"噗嗤"笑出声,指尖戳了戳蜜儿嘴角,“那是因为你还小,除了喜欢吃,什么都不懂。” 蜜儿拿起香酥,轻咬了一口,眯着眼睛享受:“这样美味的酥饼又有谁会不喜欢。话说回来,既然娘子们都喜欢陈少尹这样的人,为啥姑娘不喜欢,还拒绝东家给你安排的亲事。” 茶滢想起陈觥淡漠疏离又常带着不屑表情的臭脸,她的狼毫悬在半空,镜中映出她微翘的唇角。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而她们喜欢的是故事里的陈少尹,俊美的皮囊,高贵的出身,谁会不喜欢。你想想,要是陈觥长得像二百斤的肥猪,一脸麻子,还嘴臭,谁要听他刑讯逼供、缉凶抓贼、流连烟花之地的传说。” 蜜儿霎时觉得香酥都不香了,连忙晃了晃脑袋:“别说了别说了,想想都瘆人。” 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前厅的伙计来催促,客人们已经等不及听评书。 山海楼是个大酒楼,前厅就有三楼,若是坐满,差不多能容纳二百多人,后方还有几十个雅间,专门给贵客使用。 前厅的正中已搭好台子,酉时三刻,茶滢穿着一袭红色襦裙,手持一枝梅花款款上台。待她走到台中,酒楼的内的灯笼蜡烛全部熄灭,唯留下三楼高处的几个琉璃灯微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她垂下眼尾,尽是幽怨哀伤之意。 宾客瞬间全部安静了。 这气氛,太适合讲鬼故事了。 “隆熙六年中元节,有位穿着红色婚服的小娘子到临安府报案,说自己有冤情。临安府少尹大怒,大喝一声堂下何人?” “小娘子回道,她不是人而是鬼,生前是北瓦的戏法艺人梅玉娘。官差这才仔细查看,果然是许久未见的梅小娘子。陈少尹又问她,有何冤情。” “梅玉娘这才细细道来,说自己认识了个相好,两人打算好好攒点盘缠后,便离开临安府,回老家成亲。于是梅玉娘在北瓦辛苦演出,早场晚场都不敢落,生怕攒不够钱。终于攒了点小钱,够回老家做点小买卖。哪知乘船回老家那日晚上,她被夫君推下了水,至今找不到人在哪里,只有这魂飘来飘去,最后飘到临安府来伸冤。” “陈少尹一拍惊堂木,问她夫君是谁。梅玉娘大哭了起来,说她不记得了。陈少尹一句大胆,便让官差给女鬼上刑。” 说完,茶滢停了停,目光四周逡巡,一下就与二楼处的一双眼睛对上了。这个男人的长相的确太过出色,微眯起的一对桃花眼,似乎带着警告的意味,直勾勾瞧进了人心底。 是陈觥,他今天怎么来了? 茶滢的心颤了颤,但很快冷静下来,继续表演。 陈觥捏了捏手中的花生米,问一旁正在砸吧着嘴喝酒的下属通判张鹿:“我怎么不记得,临安府衙关过女鬼,我看起来有这么丧心病狂吗?” 张鹿瞥了他一眼:“放心,只要你的脸还在,哪怕你丧心病狂也一样招小娘子们喜欢。” 陈觥幽幽问道:“女鬼是怎么回事?” 张鹿愣了下:“不会吧,你忘记了?这是去年的案子,其实来报案的不是什么女鬼,是梅玉娘的孪生妹妹梅二娘。她们姐妹俩在北瓦靠变戏法为生,手里最大的绝活就是大变活人。为了障人耳目,她们从来都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一直以来没人知道还有梅二娘,只知道梅玉娘。想起来没?” 陈觥闷哼了一声:“听你这么说,有印象。我不就怕她胡说八道,但也只是关柴房里,吓了一晚而已。你听听,这台上说的也太寒碜,什么夜审女鬼,七窍流血,毫无人性。那是梅二娘怕老鼠,不小心撞破了头。” 张鹿刚喝完了一壶酒,又叫了一壶。 “说来也是,这梅玉娘也的确可怜。早出晚归,抛头露面,挣几个辛苦钱,还惹男人惦记,为了几十两银子把她推下水,可惜了这么一个美娇娘。关键是她为了戏法保密,居然连梅二娘也没见过那男人,只知道名字。搞得我们费了好大周折,大海捞针一样才把人找出来,真是畜生。” 陈觥微嗔:“评书说得精彩,女鬼指路,少尹梦中办案……简直是一派胡言。” 张鹿拍拍他的肩,“别生气别生气,这就是山海楼茶娘子的厉害了。太子殿下可怜梅玉娘姐妹的遭遇,不想她大变活人的戏法秘诀公之于众,所以恩准梅二娘的请求,允她悄悄还乡。整个临安城,自然就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评书先生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又不能澄清。” 说完,张鹿又揶揄了几句,“话说你今天,怎么有兴趣跟我一起来山海楼听评书。明明对面的醉月楼,跟你才更配。” 陈觥的表情突然有点不自在,“你听说什么了?” 张鹿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只是道听途说,你居然定过娃娃亲,就是下面这位说书的女先生。这小娘子长得还算可口,胆识过人,伶牙俐齿,常见她与与各种人周旋,一点亏都不吃。” 陈觥眯了眯眼,“一个缺乏管教的丫头而已。若不是因为祖父当初的旧识,我怎么可能与她定亲。” 张鹿眨了眨眼,阴阳怪气道:“怎么,你看不上?” “还行吧。”陈觥回过头,定定看着张鹿:“不过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太子妃看上我了。” 开新书啦,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鬼楼情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