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 第1章 第 1 章 沈时令是在熙熙攘攘的东牌楼前看到老鹰抓斑鸠的那一幕,当时心里就一突。那鹰离地面不过半人高,距他不过三丈远,虽说动作利索,几乎一闪而逝,但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口实属罕见。 这是得有多饥饿,才把这平日总是翱翔云端的,给生生逼落尘埃?! 沈时令盯着脖子拧断,尚在抽搐的斑鸠,心想真是两败俱伤,那斑鸠活不了,那只鹰也没捕到食,悻怏怏地盘旋飞去。 行人围了上来,都在昂头看天,奇怪那斑鸠怎会摔落在地,还有胆大的说要拿去炖汤。那只饥肠辘辘的鹰,倒似为他人做嫁衣。 这让沈时令越发不安,难道方才就他一双招子,看到那俯冲而下的利爪? 沈时令心慌一阵子,又怨起车行的牛老三,蹭吃蹭喝蹭实惠就算了,还总在他跟前装神弄鬼,成天说一些玄乎诡异的事,搞得他连夜路都不敢走。 身为沈家刀法的嫡传之人,金陵堂的堂主沈时令怕走夜路怕撞到鬼,这要是传出去,简直让江湖人笑掉大牙。 话虽然这么说,但沈时令还是偷偷摸摸来到瞎眼老头的算命摊上,也不抓那臭不可闻的龟壳和骨片占卜,捏着嗓子把老鹰捕杀斑鸠的那一幕复述一遍,又刻意伪装出轻浮语调:老头,当时周围不少人,但只我一人看见了,你说预示着什么? 都说瞎子听觉灵敏,但他捏着嗓子说话,总该听不出来吧,谁不知道沈堂主是一个言行稳重、讲话慢条斯理的人呢?! 瞎眼老头顺势说,就你一个看到,那不就是针对你了呗,你要问啥兆头,那兆头可大了。 沈时令掏出一把钱,搁在对方的手心里,于是听到更让他糟心的一番话:自古雎鸠司情事,客人家里有小娘子吧?要是尚未娶妻,那心里总有人吧?恕小老儿讲话不好听,小娘子近日恐有血光之灾…… 老族长的寿宴心不在焉,鳜鱼鲈鱼也不肥美了,要不是被叔伯子侄们盯着,金陵堂的三位副堂们堵着,沈时令一早就想回去了。 沈时令早些年可不待在金陵,跟这些所谓的满堂亲眷并不熟识,更谈不上有多少亲属情分,要不是念着老族长亲自登门三请四邀,便是连对方的六十寿诞都不想过来恭贺。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沈时令拎着寿桃馍馍,刚出门就撞见小丫头莫愁,揪着一根大辫子,一溜烟跑过来说沈大哥,寿宴吃完啦,他们把人抓走了! 沈时令心里一突,沉声说谁抓了谁? 莫愁瞪圆杏眼,晃着大辫梢子,嘟嘴说还能有谁?不就是画潋山庄的锦骑,六个人一辆马车,说奉了画当家的命令,顾公子牵扯金掌门的命案,要押送到武盟受审判罪。金掌门的门人出面指证顾公子,说他就是杀害金掌门的凶手,并说你身为金陵堂的堂主,非但不为他们主持公道,反而见色忘义包庇罪犯。 沈时令脱口而出:放屁,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倒先诬告起我来了,岂有此理! 莫愁拿着大辫梢子,扫着自己的脸颊,满不在乎说人家倒也没说错呀,你是把顾公子金屋藏娇了。 沈时令沉脸呵斥:胡说,大家不都住在一起,怎就变成我金屋藏娇?我平日才跟他讲几句话,哪有你们跟他闲扯得多? 莫愁呼哧呼哧笑了,快嘴快舌说谁叫你俩名声都不好,一个有龙阳之好,一个又当过禁脔,你又把人带回沈家老宅,别人误会也在情理之中。 沈时令板脸说我名声怎么不好?画玉寒太不上道,竟敢趁我不在抓人。 莫愁抱怨说甭说那些了,现在该怎么办?你又不让我动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进来打人,最后还把顾公子给抓走了,从廊下一路拖到马车上,连鞋都拖掉了一只。 沈时令闻言震惊,半晌才回神说他们……真敢动手? 莫愁扒拉手指头,瞪着眼睛说六个锦骑,个个都是生面孔,就没一个我们认识的,进门就把老伯推一边去,吴婶正在井台上晒衣裳,也被他们一脚踹倒了,还把衣裳扯得满地都是,吴婶刚刚洗好晾起来的…… 莫愁话还没有说完,沈时令面色一沉,人已经似一阵风刮过,几个掠起就消失在街角。 沈宅似被土匪刮过地皮,大槐树下倒着茶几铜炉,好端端一罐明前茶叶泼得满地都是,院内晒的衣裳全是黑脚印,吴婶倒躺椅上哎呀叫唤,老管家已经拿来了药油,但她却扭捏着不肯让老管家触碰。 沈时令看着眼前场景,几乎是难以置信,连老管家和厨娘都打了,画潋山庄的锦骑是疯了吧?! 说起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三年前他利用身份潜入别苑,将画玉寒凌虐四个时辰后,山庄所有跟他熟识的武卫巡守门房统统都受到处罚。 六人竟无一人熟识,看来是画玉寒有意为之,生怕再让他钻了空子。 倘若当中有熟人,即便不敢徇私包庇,但好歹不会对老管家和厨娘动手,更不会拿顾素当成囚犯,连鞋都不让人穿上,就这样一路拖走……沈时令怒火滔天,画玉寒故意刁难,真真欺人太甚。 等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沈时令嘴角浮起冷笑,好一出调虎离山的戏,这边把自己耗在宴上,那边冲到沈家老宅抓人,画玉寒能耐大得很,连老族长都帮他做局,三位副堂也是帮凶,合起来蒙骗他一个人。 权力真是一个让人背信弃义又欲罢不能的好东西,沈时令自嘲一笑,江南三十三门派推举出来的江南盟主、画潋山庄的庄主画玉寒如是,沈家族人也如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也罢,反正待得不顺心,待救出顾素之后,从此江湖一扁舟,再不问是是非非。 沈时令跟老管家交代一番,听得老管家两只眼都瞪圆了,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跟画潋山庄那一位,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小丫头莫愁已经回来了,帮吴婶推开药油,不服气说为何使不得,就准他胡作非为,不准我们反抗? 吴婶从躺椅上爬起来,一手撑着受伤的腰,一手往她头上敲个爆栗,抱怨说你闭嘴,别添乱了,都啥时候了。沈管事,你赶紧去画潋山庄,跟画当家好好说道说道,踹伤了我倒是小事情,顾公子可是好人呐,画潋山庄最讲公义,可不能冤枉了好人! 沈时令冲他们摆手,气头上听不进劝,不容置喙说甭劝了,我心意已决,你们要是不想跟着,我也不拦着你们,各自去找活路吧! 莫愁欢呼雀跃表示自己跟着,吴婶和老管家对视一眼,互使老人家才懂的眼神,服软说我们当然跟着您,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沈时令让他们收拾细软,变卖能变卖的家产,自己去营救顾素,等救出顾素之后,便与他们在约定好的地点碰头。 画潋山庄虽然势力庞大,受到江南大小门派的坚实拥趸,但画玉寒未必把他们几个放在眼内,只要打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从此不再踏入江南范围,也未必会认真与他们计较。 人家可是江南武盟的领袖,又是画潋山庄的庄主,整日操烦的事情很多,哪有心思追在他们屁股后边跑?! 但为保险起见,沈时令还是选了浔阳城,一个远离画玉寒势力范围的地方,到哪里碰头之后继续南下,可以先将顾公子送回闵州老家。 沈时令总是听他提起家乡,但凡梦中流泪,皆是因为故土。 沈时令在车行选了一匹马,这花费了他一点时间,出门见着金陵堂的护卫,一个个猫在巷口盯着,似看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沈堂主平日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子来车行找牛老三挑马匹,可不就是要打算远行了嘛! 沈时令看到他们只觉好笑,自己这个挂名堂主就跟阶下囚似,只要出门就会被护卫盯梢跟踪。 本来,画玉寒让他来金陵就是闭门思过,派人看着倒也无可厚非,只可惜金陵堂的守卫很没种,沈时令在车行门口等了片刻,也没见着谁敢上来拦住他。 沈时令也不想浪费时间,系好包袱翻身上马,过东牌楼时倒是勒马停下,沈老族长带着叔伯子侄,一个个都杵在马上,倾着身子塌着肩膀,跟人墙似挡在面前。 老族长说堂主想干什么? 沈时令皱了眉头,这不是废话嘛,除了去救人,还能干什么? 老族长说你不能去。 沈时令都懒得开口,又是一句废话,只许画玉寒胡乱抓人,不许自己赶去救人,这是什么道理?不嫌活得窝囊吗? 老族长语重心长,又颤巍巍叫声:堂主! 这声堂主喊得声情并茂,但沈时令却不为所动,凉飕飕说别叫我堂主,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从来就不是你们的堂主。 沈时令只是一介囚徒,被困在沈家老宅内,四周都是盯梢眼线,别说是威风八面的堂主,便是连自由都没有。 老族长见他不为所动,虽说意料之中,但也难免上火,吹胡子瞪眼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般冲动行事,画当家怪罪起来,沈家可保不住你。 沈时令冷笑,心想什么狗屁宗亲,谁还指望你保我?画玉寒指东你不敢往西,你不帮着他坑我就算好了。 老族长说画潋山庄和金陵堂的事,还轮不到老夫说三道四,但沈家我还是能做得了主,你若要违令离开金陵,那沈家再无你容身之地。你当真要为一个小倌,把沈氏满门族亲,把肩头的责任道义都抛却? 沈时令耐着性子听完了,老族长睁着眼说瞎话,自己只是一个挂名堂主,哪来的肩头责任和道义? 明明就是对方理亏,设宴将自己骗出来,让锦骑到老宅掳人,却说得自己忘恩负义,好听的话都被老族长说了,自己和顾素里外不是人。 在老族长的眼中,沈时令是不识好歹,违背画当家的指令,辜负画当家的好意;顾素是不知廉耻,勾引他的小倌儿,是令他跟画当家阋墙反目的罪魁祸首。 沈时令冷觑着他,都懒得辩驳了,冷怼一句随你的意。 说罢,打马冲过去。 以沈时令如今的能耐,用不着高喊挡我者死,连银矶都不用出鞘,虚晃一招就让两位堂兄弟的马扬蹄狂嘶。 那俩人冷不防坠马,忙着躲闪马蹄时,沈时令打马窜了过去。 以他对老族长的了解,此番亲自披挂出阵,也就是想给画当家表个态,沈时令的举动跟沈家没有关系。 至于追兵嘛,也就做个样子,几位堂兄的水平,打又打不过,追上也是讨揍,谁心里还没点数。 第2章 第 2 章 金陵到姑苏五百里地,中间还隔着京口、瓜洲、龙城,沈时令一路上跟人打听,确实是画潋山庄的锦骑,六个人押送一辆马车。 抓一个顾素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沈时令不由怀疑这是画当家给自己安排的,顾素就是吊着他的饵。 本来嘛,金掌门的命案,说起来也跟自己有关,要不是他一脚踹碎金掌门的双膝,金掌门怕也不会丧命在顾素手上。 那时候,顾素还没跟他学刀,一个禁脔哪能有那种能耐?! 沈时令的马是好马,锦骑的马也是好马,想追上就必须赶一宿夜路。 沈时令已有年把晚上没出过大门,一到傍晚就让莫愁把院门关了,早早用过晚膳,便坐到大槐树下,叫顾素沏一壶茶,亦或教他练刀,亦或静坐品茗,但看那一夜的心情。 顾素年纪虽轻,沏茶功夫了得,井水到他手里,煮的茶胜过山泉,秘诀就在对火候的把控上。 沈时令曾仔细看过他的手,白白净净纤细修长,握着只觉柔软胰滑,宛如女子柔弱无骨的手。 正是这一双手能够煮出令他赞不绝口的好茶,便是画玉寒天赋极高的人,于茶道上仍要逊色于顾素的天赋。 最令沈时令诧异的是,那指尖总是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那一年隆冬深雪,沈时令把他的手捂进怀里,顾素乖巧地依偎过来,清瘦脸颊靠在他的肩头,那一幕情景让他历历在目,但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冰天雪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寂,似乎连天地都遗弃了他们。 赶到京口已是后半夜,江边渔火星星点点,站在五凤船行的埠口前,沈时令松了一口气,这一夜总算没出幺蛾子,马没掉沟里,人没遇鬼怪,倒是帮他节省气力,现在就等着天明讨人。 不愧是画潋山庄的精锐,卯时刚过天色未亮,就出现在薄雾弥漫的埠口。六骑连同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又不喧嚣,颇有一种训练有素、不扰民生的风范。 五凤船行前来接应的老刀把子,刚刚还拿着烟袋子跟沈时令唠嗑,说以前的埠口简直就是黑翻天,有点能耐就三五成群拉帮结派,前来敲诈勒索,更甚者强占埠口,抢夺船只欺男霸女,要不是画当家成立武盟,以雷霆手段除恶,重新制定规则,埠口哪有现在的清明景象? 沈时令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呸呸呸。 这些年江南武盟稍有成就,连带着画玉寒被吹成神话,说什么武功超群横扫千军,什么文武双全谋略过人,还有说他练成北冥神功,凝水成冰御剑飞行,日行千里所向披靡,牛皮都快吹破了,众人都不拿他当人看,妥妥一尊下凡的神。 沈时令每次听到都颇为不屑,画玉寒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他沈时令还不知道吗?虽说刀枪棍棒斧钺叉,十八般兵器都能耍几招,但用得最溜的还是霜玉剑,最精深的还数画家一套独门掌法‘大碑掌’ 大碑掌再厉害,也就是一双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独秀终究难抵合众之力;霜玉剑更不用提了,每一招每一式了若指掌,便是招中漏洞和补救之法,也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又亲自给画玉寒演示。 可不是沈时令托大,倘若卓无尘的污蔑为真,他跟前一任金陵堂主**苑预谋,想将画玉寒拉下神坛,那画玉寒必定难以招架。 找个机会二对一,真能让画玉寒变成画像上的大当家,高高挂在画家祠堂,供后世凭吊瞻仰。 埠口的薄雾还没散去,锦卫还没走到跟前,老刀把子一边迎过去,一边让大孙子帮他解开缆绳,有小儿手臂一般粗,那孩子不过十来岁,笨手笨脚拉得吃力。 沈时令想不一定动武,但毕竟刀剑无眼,别伤着不相干的人,便推了那孩子一把,唬他说快上船躲起来。 话音刚刚落下,传来细微声响,沈时令身形比脑子反应快,一个飞掠将那孩子抱怀里,似下锅的油条,一个个横滚儿,擦过一排又一排的箭弩。 随着哎吆一声,老刀把子已经中箭了。 这一波弩箭还未停,对方躲在船上发射,薄雾中只能看到模糊身影,一个个立在船舷边上,姿势老练搭着箭支,对准锦骑密集如雨。 沈时令和老刀把子,因为离得太近,被箭雨殃及了。 沈时令身子落定,在下一波箭雨来袭之前,又将老刀把子连拖带拽,避开那堆盖着油布的货物,往远离埠口的地方逃去。 弩箭的距离有限,对方如果逼下船,还可以逃到礁丛躲避。 江南人大抵深谙水性,老刀把子和小孩儿肯定会水,自己更是能在水中打拳出刀,但对方却没办法在水中排布箭阵,歪歪斜斜追赶敌人,箭弩在手也失了准头。 再看那队锦骑也是老江湖,训练有素临危不乱,护着马车雁形防御,避开埠口油布货堆,也往沈时令这边退过来。 对方能在船上埋伏,又岂会放过埠口? 射箭的一方见锦骑不上当,并没钻进预设的包围圈,一声哨令后油布从里边掀开,埠口一下子涌来更多弩箭手,三方合围又是一波箭雨射杀。 锦骑那边一看情况危急,为首者下令丢弃马车,并从马车内拽出一人,又冲着沈时令这边看了一眼,情况紧急隔着薄雾,竟没认出粗衣布鞋的沈堂主,只觉得此人身手了得,似是老刀把子的朋友。 沈时令一眼认出顾素,被牢牢抓在对方手里,两只脚都没有穿鞋,脚上还有斑斑血迹,大敌当前沈时令顾不得气恼,只能冲着锦骑大吼一声快往这边来! 顾素听见沈时令的声音,那眼睛顿时亮了,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想要挣脱对方钳制,但功夫相差甚远,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顾素所学的那些,在锦骑队长面前,不过花拳绣腿不值一哂。 但上头命令是将顾公子带回山庄,此时此刻得保护顾公子安全,无形之中又牵制了队长,任他武功比别人高些也没用。 待退到礁石滩丛,锦骑已有三人中箭,但所幸已临礁石群,不少奇形怪状的礁石,宛如假山立于江畔,倒是便于他们躲避箭雨,船也无法靠近背袭。 至此,箭雨失去优势,锦骑也伤了三人,双方陷入僵局之中,就看对方谁先耐不住性子,不顾一切发起攻击。 沈时令此刻犯难了,架着老的抱着小的,顾素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他却腾不出手来,只能眼睁睁看他受罪,在那队长手中徒劳挣扎。 此刻,薄雾中传来一个似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画潋山庄的锦骑们,尔等给我听好了,我等乃是金陵堂飞龙旗麾下,奉沈堂主之命前来营救顾公子,不成功便成仁,但不想连累无辜……我说这位楚雄队长,让不相干的人离开如何? 短短几句话,内容可丰富了,把沈时令都听懵了,一脸的怪异神情,震惊狐疑、莫名其妙、难以置信……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就变成了此刻的古怪模样。 原来那位锦骑队长姓楚,画玉寒新招揽的巴山刀客楚雄;原来埋伏埠口的竟是金陵堂的飞龙旗,听声音应该是副旗主长安;原来下令围杀锦骑的竟是自己,可他怎么就记不得自己颁布过这道命令? 事实上,从他来金陵的那一日,足足六年挂着虚名,三年前更是闭门不出,从未参与过堂中事务,堂务皆由三位副堂掌管,并直接向画玉寒汇报,飞龙旗却说接到他的命令,撒谎也不动一下脑子?! 这样一个傀儡堂主,即便自己真真下令,飞龙旗又敢执行吗? 飞龙旗那边也看出来了,计划外还多了一个人,扶老携幼武功不俗,混乱中尚能找准退地,惹到这样的人实属不智,有道是多一敌不如少一敌,把锦骑杀光才是正事,没必要惹多余的麻烦。 沈时令这边也冷静下来,旗主迟歌和画玉寒不对盘,必定是捉准机会发难了,打着救顾素的幌子,即便拉拢不了自己,也能把黑锅扣到自己头上。 见楚雄回头瞅着自己,沈时令一瞬把定心思,决不能让两方火并,死伤的都是底下兄弟,嗓门清亮说让我们过去。 楚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做出一个放行的手势,可被他擒拿着的顾素,却在此刻大喊起来:沈大哥,救我! 这一喊,便捅了马蜂窝。 沈时令亲眼看着楚雄的表情起了变化,那看向自己的眉眼瞬间冷寂,瞳孔收缩冒出杀气,抬手就把顾素拉过来,拇指食指锁住对方咽喉,冷飕飕说难怪我瞅您眼熟,原来竟是沈堂主,江南的雾容易迷眼,楚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此刻在楚雄的眼里,只怕老刀把子和那孩子都是伪装者,只等退到他们身边偷袭一刀,但偏偏遇到一个惊慌失措的顾素,一张嘴就把偷袭计划揭穿了。 老刀把子也吃惊了,胳膊和腿都伤了,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还没忘了打探一句:你是沈堂主? 先前瞅他坐在石墩上,一个水囊两只冷馒头,粗衣布鞋一把佩刀,颇有几分江湖落拓刀客的味儿。 但真真与他聊起来,那张嘴天南地北,比埠口苦力还能拉扯,从西津渡口的长街聊到天一楼的小酱瓜,从江里三鲜聊到今年的秧草儿,对京口倒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还要熟稔。老刀把子跟他聊得来,没想到他竟是金陵堂的堂主,与画当家拜把子的沈时令。 楚雄虽然意在钳制,但全神戒备时,指间力量不会小,顾素清秀的脸憋成茄色,此刻一脸痛苦神情,但眼神却不凄苦,甚至还有一丝得意,小伎俩得逞的心态。 沈时令眼睛瞅着顾素,心想他就会自讨苦吃,也连带着别人跟他吃苦,不喊这一声沈大哥,也不用遭这些罪,话却是对楚雄说,那么眼下你可曾瞅清楚了,瞅清楚了就让我过去问问,我这会子也被雾迷了眼,搞不清楚你们双方欲意为何。 画潋山庄的锦骑和武卫不同,武卫负责保护山庄,打退入侵者和敌人,以武功为首要考量。 锦骑处理对外事务,除了武功过人之外,还要看机敏和应变,一介武夫进不了锦骑,更做不了锦骑的队长。 楚雄听出话中有话,皱眉说什么意思? 沈时令转过目光,盯着楚雄的脸,沉声说我看到你们登门踏户掳人是真,也看见飞龙旗想杀你们是真,但我敢以沈家名誉起誓,我没让飞龙旗过来救人。我只是自己追了过来,原想跟你们一决高下,打败你们将人带走,也无需惊动旁人,更不会在埠口埋伏箭阵连累无辜。 沈时令说话一贯沉稳,看不见顾素正在楚雄手上,也没被飞龙旗的箭雨逼杀,扶老携幼脸色镇定,眼中一丝杀气都没有。 要动手此刻也该动手了,但扶着老幼的手不曾松开,从容不迫倒让楚雄钦佩,此事确实有很多疑点,第一波箭弩偷袭之刻,沈时令离得比锦骑还近。 楚雄虽然未松戒备,但却让手下放行,不亢不卑说沈堂主见谅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请顾公子姑苏一行,大当家有话想要问他。我等保证一路礼遇顾公子,也望沈堂主勿行极端。沈堂主若对指令有所质疑,可随我到山庄找大当家,相信他必能给堂主一个满意说法。 沈时令嘴巴一咧,拿眼神安抚顾素,让他此刻稍安勿躁,也不跟楚雄多废话,放开老刀把子和那孩子,迎着飞龙旗箭阵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也在心里盘算,巴山汉子看起来粗糙,但遇事倒是蛮冷静,嘴巴也能说场面话,里外都透着对画玉寒的敬佩,想要让他放了顾素,那也只能把他打趴下。 日头已经渐渐升起,薄雾很快消弭无踪,晨曦之光照在沈时令的脸上,就见他独自面对飞龙旗箭阵,扯开嗓子凉飕飕说:副旗主长安,还不肯收手?当真要闹到无法收拾,一个个都拿草席子裹尸吗? 沈时令已经点名道姓了,货堆顶上这才立起一个人,又装模作样瞅了几眼,才夸张做作地喊:哎呀,沈堂主,还真真是您哪! 沈时令厌烦地挥手,让他别来这一套,冷飕飕说你先把箭阵撤了,一个个饱饭吃撑了,这是想送谁去见阎王? 长安听他这么一说,故作一脸迷糊,眨巴眼睛为难说这不是堂主您下的命令吗? 沈时令被他气到翻白眼,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当着面信口雌黄,索性破口大骂说我挖你祖奶奶的坟,胡诌也动一动脑子,我下令要你们来围杀我,我吃饱饭闲得没事做? 第3章 第 3 章 飞龙旗的人撤掉埋伏,船上下来十几人,埠口出来几十人,飞龙旗的箭队统共百把号,这里就来了七八十个,连家底都兜出来了。 飞龙旗不惜一切代价,要从锦骑手上夺回人。 长安拍着胸脯发誓,亲眼见过那道手喻,金陵堂的人骑马送来,跟门房说是十万火急,必须送到迟旗主的手上。 因为事态紧急,害怕走漏风声,迟歌封锁议事厅,将手喻给大家传阅。 长安说他看的仔细,不仅落款写着沈时令,云锦朱墨、金丝暗纹、上堂大印一应俱全,所以众人都不以为假,手谕写着不惜一切,那还不得出动箭队? 沈时令听他说看得仔细时,就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脑袋是叫驴给踢了吧,他几时颁布过命令? 上任六年都未颁布过任何命令的傀儡堂主,如今突然下令要他们不惜一切救人,飞龙旗除了十个心眼九个都在使坏的迟歌,其余的人包括长安在内,难道个个都是傻子憨头,看不出他在假传圣旨? 沈时令是可以一走了之,假装不明白当中玄机,就让飞龙旗跟锦骑纠缠,他和顾素正好趁乱脱身,但沈时令毕竟是沈时令,做不出这种事情,更看不得底下人白白牺牲,就为满足迟歌的贪婪和权欲。 打着营救顾素的幌子,沈时令止不住冷笑,莫非迟歌真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号情痴,为顾素能够不顾道义负尽天下?! 这会子船只陆续驶来,来来往往都是商旅,沈时令指着长安在骂,也是故意骂给楚雄在听,让他回报画玉寒时讲清楚,都是迟歌一个人的错:在这儿也敢布箭阵,伤到无辜怎么说,他迟歌有几条命能赔? 长安一挺胸膛,油嘴滑舌说为了堂主,万死不辞! 沈时令差一点没忍住,想要一脚踹死他,狗头军师到现在,还嫌事闹得不够大,飙高嗓门冲他咆哮: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我要你们救什么人,救人我自己不会来,是你们比我能耐大,还是你们比画玉寒能耐大? 长安被骂得不吱声,被沈堂主吼这么一嗓子,底下人可都听清楚了,迟歌假传圣旨的事败露了。 沈时令瞅着那边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却仍未放松戒备的锦骑,顾素还被扣在楚雄的手上,烦躁地说迟歌呢? 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旗主还不得身先士卒。 长安一拍脑袋,似才反应过来,手一指江对岸,转着眼珠子说迟歌带着几名心腹埋伏在江对面,万一锦骑冲过箭阵,也休想逃过江对岸的封锁。 沈时令不晓得他讲的真话假话,心想长安这个老油条,只怕跟迟歌狼狈为奸,眼中唯有金钱权势,不拿手下的弟兄当一回事,但此刻也没空跟他清算,只叫他赶紧过江找迟歌,把那该死的箭阵给撤了。 沈时令当着一众兄弟的面,扯着嗓子怒吼咆哮,说他迟歌想死,别连累堂口兄弟,有本事找画玉寒单挑,输了我也敬他是条好汉,别鬼鬼祟祟躲在人后,孬种一个! 如此,也算尽力替飞龙旗堂口兄弟撇清干系,将罪名归咎于迟歌一人头上,他若是条汉子就自己担下来,别连累底下这些兄弟们。 原本接应的船再次拉开桅帆,沈时令还是跟队长楚雄动手了,远远看上去似拳脚切磋,也就是简简单单一招锁喉手,把顾素从他手里抢过来,顺带拉了趔趄的楚雄一把,让他站稳脚跟,别摔个狗吃屎。 看起来跟楚雄的手法差不多,但速度力道又天差地别。锦骑的队长再厉害,跟堂主一级比起来,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沈时令能当上金陵堂主,也绝非只是抱大腿之徒,十六式擒拿手用得炉火纯青,更别提手中的那把佩刀,使得出神入化精妙绝伦,当初能压制他的便是画当家,六年前连画当家都败给了他,背着众人是给楚雄留下面子。 沈时令将佩刀交给他,说好以三天为限,待处理完门内之务,亲自带顾素到画潋山庄,当面给画当家一个交代。 江湖就是这样,本事硬的说话,技不如人只能认输。沈时令也是一言九鼎的堂主,说三天就是三天,这一点楚雄也明白,拿了佩刀回去复命,半数兄弟中了箭伤,从水路回姑苏最是方便。 沈时令还去见了埠头管事,京口瓜州都拥护金陵堂,一听说堂主这边有伤患,立马请来大夫随船照料,连出诊费用都不肯收。 于是,锦骑、大夫、老刀把子爷孙俩,外加六个船工,还有七、八个去姑苏的商旅,二十几号人一条大船顺江而下,还没驶出沈时令的眼皮子,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跟被雷劈了似,滚滚黑烟罩住船身。 沈时令在埠口亲眼看见,船帆燃起熊熊大火,烧断桅杆倒向一侧,等到滚滚黑烟散尽,那条大船也沉没了。 埠口的人都惊着了,站在岸边看了许久,送亲友的顿足捶胸,还有人庆幸自己没赶上那条阎王船。 过了好一会儿,沈时令看到一条小船靠过来,长安带着几个兄弟回来了,同时带回旗主迟歌失踪的消息。 见沈时令的脸色不好,还盯着那船消失的地方,长安赶紧辩白说这可不是兄弟们干的,飞龙旗只藏箭弩不藏火器。 沈时令盯着江面,现在没外人在场,也不用留情面了,凉飕飕说这可说不好。 长安连忙喊冤,说他真的不知情,在渡口围杀楚雄,也是迟歌假传圣旨,众人看到上堂命令,这才敢跟楚雄动手。 沈时令冷笑说你们哪里是跟楚雄动手,你们是想跟画玉寒动手,一条船二十几条人命,江南武盟成立以来最大的惨案。 长安这时候开始认怂,忙不迭喊不敢不敢,我们誓死效忠画当家,那些都是迟旗主逼我们干的,沈堂主您去画潋山庄,可得帮兄弟们解释清楚。 沈时令重重吁了一口气,面容严肃说让兄弟们先回去,不管迟歌怎么传令,你们都不用理他。你去找三位副堂主,把事情都说清楚,把金陵堂的假文书带过去,让他们顺着假文书追查下去。 长安忙不迭答应了,过后又小心翼翼说炸沉大船要不少火药,沈堂主要去一趟黑虎旗? 沈时令冷冷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牵扯在一起?要能斗赢画潋山庄,**苑那会子就赢了,还用得着到你们三旗联手? 昔日**苑当掌门,金陵堂下六位旗主,当中三旗号称精锐。 迟歌的飞龙旗擅长箭阵,上官喜的黑虎旗擅长火器,凡小六的赤豹旗擅长刀剑,三大精锐枝连一气,迟歌和上官喜是连襟,跟凡小六是结义兄弟,便是这一层的关系在,飞龙旗出现在埠口,任谁见着黑烟都会联想到黑虎旗,就连沈时令都有这般想法。 长安连忙摆手,眨巴着眼睛,谄笑说我这不是害怕嘛,就怕三位副堂瞎想,一棍子打死一船人。 沈时令冷笑说放心,就算三位副堂想要连坐,画玉寒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长安赔笑说可不是,迟歌、上官喜、凡老六,三位爷可都是旗主,好得穿一条裤子,咱们就是跑腿打杂的,搁哪儿都是办事的,你说上头吩咐下来,咱们也不敢不从啊! 沈时令冷冷说甭废话了,你跟兄弟们待在堂口,闭门谢客等候传唤,其余的不用操烦,操烦也没什么用。 长安谄笑说我知道,这不是想拜托您,您跟画当家最熟了,要能帮我们…… 这话没说完,沈时令眼中射来冷光,吓得长安不敢开口,把话又吞咽回去。 沈时令心想真亏他敢开口,跟画当家熟又怎样,没事时他就是一个傀儡,出事了他就是那个背锅的傀儡。 埠口管事回来了,说那一段江水太急,等附近的船只靠过去,只寻到一具尸体,还是被木板托住了,这才漂浮在水面上。 看装扮应是搭船的过路客,半边身子都被炸没了,看得顾素当场吐出来。 火器威力连铁板都能炸碎,更遑论是血肉之躯,再遇上湍急的江水,一船人怕已经去阎王殿应卯了。 方才沈时令和长安在说话,顾素一直没有过来,这会子看到尸体受了惊吓,也顾不得他正在跟人谈事,跑过来一头扎在他怀里,身子抖得宛如筛糠,把长安和飞龙旗弟兄们都看楞了神,一个个眼神默默对视,原来他俩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长安带着兄弟们先撤了。 沈时令冷着脸瞅着江面,表情复杂眼神波动,直到顾素拉他的手,才让他脸色稍稍缓和,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 但这只是一句假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一场风波才掀开帷幕。沈时令内心很纠结,一时间反倒决定不了,究竟不闻不问赶紧离开,还是真去一趟黑虎旗,阻止事态近一步失控? 那三旗早就被画玉寒盯上,削减权力分化力量,即便自己不留下帮忙,画玉寒也有能耐应付,但自己就这样走了,又实在说不过去,江上已有一船人命,还要牺牲多少无辜者? 更何况消息传到山庄,再等画玉寒理清事件,一来一回浪费时间,或许自己以堂主身份过去问责,说不定能够阻止黑虎旗再以火器伤人。 沈时令正在犹豫纠结,顾素却给拿了主意,说既然来了京口,少不得要去一趟金山寺,烧香拜佛祈求平安,特别是在这种多事之秋。 从金山寺出来,顾素将金刚结系在沈时令的手腕上,说是求来可保平安。 细溜溜栓在手腕上,红得有些辣眼睛,抄着手时还瞅不见,可一动武肯定藏不住。沈时令有些犹豫,怕会遭人笑话。 顾素唬着脸,瞪眼说不许解开! 神情举止,难得蛮横。 沈时令知道他是被吓着了,肩颈摸着一片冰凉,也就顺了他的心意,心想过几天趁他忘了,自己再偷偷地解开。 这会子已经下午,早膳午膳都没吃,沈时令问他饿了吧? 顾素摇摇头,说自己不饿。 从金陵堂到京口,虽然只有一天一夜,却也被折腾得够呛。 那队锦骑武功不俗,内力深厚经验老道,尤其是那个叫楚雄的队长,三招之内就能败他。顾素一夜逃了三次,可惜连房门都没摸到,就被楚雄识破企图。 沈时令劝慰说反正都来了,不吃饱了再走,真对不起这糟心的一天。 第4章 第 4 章 从五凤船行的埠口再往前一截,便来到熙熙攘攘的西津渡。 西津渡就在山脚下,靠着内江连着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在这里汇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沈时令带他挤过好长一段上坡路,青石板的路面坑坑洼洼,两边都是摊铺和小贩,又因为靠近渡口,有不少马帮和商户,一路上都跟那些拉货骡马擦身而过。 一头大青骡子擦身而过,沈时令陡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那骡子和车夫,顾素在前边都走了老大一截,回头还见沈时令呆呆望着那骡子和车夫。 那车夫很是疼爱牲口,从怀里掏出一根水萝卜,拿膝头磕成两截儿,自己啃一截儿,又将长的那一截,拿手里喂那头骡子。 沈时令就这般看着,不知何故湿了眼眶,又见顾素在前头等他,便默不作声快步赶上。顾素问他看什么,沈时令只是摇摇头,顾素也没有追问。 他俩便是这样,不想说也不勉强,就只当了没问过。 天一楼就在半山腰,一家老字号的酒楼。沈时令停住脚步,让门房通知大掌柜。掌柜一看沈时令来了,立马开了楼上雅阁。 顾素的耳边总算清净了,一路上被马帮铃铛给闹的,总觉像在自己脑袋里摇。这会子进了客栈,耳畔还似有铃铛声,叮当叮当络绎不绝。 再看沈时令,已经拉开雕花扇门,到天台上透气了。 天台上能看到大江东去,江心的岛屿,往来的舸舟,远处的青山,近处的酒肆,整个西津渡口尽收眼底。 沈时令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望着眼前的风景,直到顾素走到身边,与他一同看着槛外风景。 顾素望着眼前景色,眼神流露出羡慕,指着江心一座孤岛,说真好看,那边好像有个岛,不晓得有没有人住在上边。 沈时令眼神黯然,平淡乏味说那是焦山,不仅有人,还有寺庙。 沈时令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给他指出方向,方才去过的金山,就贴在内江的水湾边,再往前走是江南第一泉,那水可以拿来酿酒,江中心的岛屿是焦山,再往前走就是北固山,当年刘备招亲的地方。 当年这些地方,他跟画玉寒都来过,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足迹,包括西津渡那条长街,现在所处的天一阁,还有天一阁旁边的汤池子。 沈时令知道方才看到的大青骡,绝不是当初看到的那只骡,那只骡的主人只会虐打它,不会给它喂好吃的水萝卜。 同人不同命,同骡也不同命,跟了不同的主人,便是不一样的待遇。 沈时令早已认命了,只是还下不了狠心,或许该通知画潋山庄,将这边的情况说明白,终归是需要往前一步,如过河的卒子再无退路。 顾素抬头看着他,总觉得他那双眼似蒙上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嘴上数着名胜古迹,但其实早就心不在焉。 这也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能若无其事掰扯风景?沈时令假装轻松,也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忧,顾素当时是这么认为。 沈时令笑说虽说江南靠水吃水,可这京口的三怪,与水一点关系都没有。肴肉不当菜,香醋摆不坏,面条锅里煮锅盖。 肴肉也只能做早茶,搭配姜丝沾些香醋,锅盖面自然也少不了,沈时令叫了鱼汤面,面条自带一股碱香,加上炖得浓浓的鱼汤,平凡之中见卓绝。 因为来得不是季节,刀鱼和河豚吃不着,沈时令点了蟹黄汤包,皮薄得能看到里边的红膏。 沈时令一惯的好胃口,肉啊鱼汤来者不拒,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昔日跟画玉寒过来没哪一顿吃得安生,看起来山珍海味摆了一桌,真正吃到嘴的就没几样儿,倒还不如今天这一顿吃得踏实畅快。 顾素被蟹黄汤包给惊艳到了,那一口下去鲜甜满嘴,蟹膏的滋味确实是好,但即便这样也就吃了两只,很少有人惹了天大的麻烦,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喝睡觉。 顾素虽然这么想,但等吃完又饮过茶,眼皮子渐渐沉起来,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起初只是靠在茶几上,后来身子渐渐滑下去,等沈时令扶他上榻时,也就挣扎着咕噜几句,嘴上说着不睡不睡,头挨到靠枕就睡过去。 沈时令就趁这会功夫,让掌柜拿了纸墨过来,写了几封往姑苏的信,当中有一封是给画潋山庄署房,虽然没有写明给画玉寒收的,但落款却写了金陵堂主沈时令,把今早发生的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另外信末还说了一句会去黑虎堂。 信只是叫店里的伙计送去,除了画潋山庄署房的那一封信外,其余几封信皆附上店里的几封酱菜。 大掌柜嘱咐信千万别丢了,沈时令满不在乎说信丢了没事,几句家常话,别坏了酱菜才是正经。 沈时令从不说假话,都是姑苏的老熟人,当初闲聊时应承下来,说有机会带天一楼的酱菜。 如今劫难临身,沈时令心里没底,赶紧趁着机会,把答应的事做完,此生也无所欠了。 沈时令想自己来人世一遭,好歹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说话算数表里如一,临了也不欠谁的,尤其是他画玉寒,人人都以为他负了画玉寒,却不晓得是画玉寒负了他。 大掌柜知道埠口炸船之事,却不晓得跟他们有关,还托沈时令跟画当家问个安,说地窖的小酱瓜多呢,却总不见画当家过来。 沈时令听了干笑数声,调侃说大当家的灶热乎着呢,等着送百年火腿的都有,哪还会想你那小酱瓜。 大掌柜摇头,一脸不信,笃定说大当家才不会忘,只是忙得没空抽身,沈堂主真会开玩笑,火腿还能上百年,一个夏天不就蛤得发苦啊?! 沈时令刚想回他还真有这种老火腿,他在大当家的门廊里见过,送礼来的抱怀里跟抱琵琶似,从头到尾裹着红绸缎子,说是一条火腿就能换一个宅子,但看到顾素从门边探出头,也就不跟大掌柜唠嗑废话了。 顾素必定是又做噩梦了,那张脸惶恐不安,一双含悲带愤的眼,在看到他之后才稍稍还神,单薄身子依着门,悲苦无助的模样。 沈时令就带他出去走走,从西津渡口走到运河边。 正值黄昏,艇户们都靠岸停歇,上百条船挤在内河这一段,能生火做饭的也只小半,他们比岸边的渔民还要穷,在渡口找不到活计的时候,只能打些鱼虾换柴米。 等走到七月桥边时,花船又渐渐多起来,还不时靠过来招揽。沈时令知道顾素心里忌讳,被逼做金掌门的禁脔,成了此生难以洗刷的污点,平日最怕听到小倌、勾栏这些词,便是有人骂街无意说出,都会让他觉得刺耳难耐。 沈时令想拉他离开河道,谁料他一反常态说河边风光好,不仅有张灯结彩的花船可看,还有背着竹篓的卖花翁。 沈时令见他盯着一位佝偻瘦弱的卖花老汉,知道他是想起过世的祖父,便掏出一块碎银,连带竹篓子都买了。 一篓子茉莉花,花小枝多叶儿茂,不适合簪在头上,但闻着却异常的香。 顾素瞅他将篓子端来,那张脸似哭似笑,幽怨说这又是做甚?河边多少可怜人,难不成一个个都给银子?即便能都给,也只得饱餐几日,你还能救济他们一世? 沈时令听了他的话,再一想确实如此,一块银子不济事,连心安都买不来。 顾素似觉话说过头了,让沈时令下不来台,可又不想低头认错,找一层石阶坐下来,索性把头埋入竹篓,让花香彻底沁入心扉,渐渐平复沮丧的心情,这才把头又抬起来,伤心说以前我家也种茉莉,就在茶山的脚底下,五亩地全都种了,一到夏季香飘十里。祖父教我如何拿它做茶,七窨一提形似珍珠,所以那茶名为茉莉龙珠。 这话跟沈时令说过上百遍,但每次伤感难受之刻,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沈时令会在一旁静静听着,无论听多少遍都是如此,有时候在顾素哽噎之时,将他搂入怀中无声安慰。 老爷子一身犟骨头,拒绝卖掉茶山花田,制茶手艺不肯外传,因此惹怒金掌门,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金掌门狠戾毒辣,不仅杀人霸占茶坊,还将顾素掳去萧山,白天逼他制作茉莉龙珠,夜晚关在房内供他淫乐。 受不了虐待的顾素也曾妥协,只是没学会老爷子的手艺,窨制出来的茉莉龙珠,不是焦枯一捻就碎,就是松软得散了卷,祖父制作的茉莉龙珠,如今已经变成绝响。 顾素低声哭泣,头埋入花篓子,伤心得肩头耸动,哽噎到呛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沈时令看不下去了,手搭去他的肩头,微微用力握住,让他感受到自己。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这般默默陪着他,一遍遍听他述说,一遍遍看他沉沦,再一遍遍将他救起。 顾素终于哭累了,头靠在沈时令肩膀上,脸上挂着道道泪痕,紧紧搂着那只竹篓,眼睛呆呆望着河道,哀绝说沈大哥,死后真会跟亲人团聚吗?祖父知道我干过的事,还肯认我这个孙儿吗? 沈时令回答不了他,只能把肩膀给他靠着,人心和世道一样诡谲,谁晓得顾家祖父什么脾性? 沈时令见过卖妻儿的赌棍,见过淫人妻女的败类,倔脾气的老头子,认死理的书生,失贞上吊的女子,当小倌受鄙夷更是寻常,但顾素却非有意如此,碰到金掌门那个畜生,躲不掉逃不开实属无奈,又怎能怪罪到他身上?! 沈时令甚至觉得顾素单纯,与心思复杂狡黠吊诡的画玉寒比起来,顾素可谓单纯得似一张白纸。 沈时令是真心觉得顾素很好,比绝大多数人都温良无害,心肠柔软又富有同情心,看不得人受罪受苦。 远处驶过来一条破烂不堪的篷船,棚下吊着一盏渔灯,赤膊汉子把撸摇得咯吱响,好似随时都会散架一般,顾素瞅着他打补丁的短裤,居然羡慕说沈大哥,我们就不能像他一样? 汉子穷得连衫都穿不起,冬天怕还不知道怎么过活,顾素却羡慕说他还有一条船,可以顺江东去,也可以沿运河北上,有水的地方都能去。 沈时令沉默半晌,待顾素看过来时,才含糊其辞说那我们坐船。 沈时令是在跟大掌柜聊天的时候,看到顾素从门口走出来,那一瞬间的闪烁眼神,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还是应该去一趟飞龙旗的舵口,亲眼看一下那封伪造的堂主手谕。 顾素刚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的,此刻昂起头来,瞪着他抱怨说沈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时令望着河道,眼神变幻说事没完,谁都跑不掉,船都能给你炸沉了,还没待在家里安全。 沈时令说的家里,是指金陵沈家老宅,但也就是顺嘴一提,老管家吴婶小莫愁都不在了,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宅,再也无法带顾素回去了。 顾素眼神暗淡无光,低低说我杀了仇家,大当家不想问公道,只想拿我立一个规矩,要江南门派都引以为戒。 天下太平武林和靖,禁止门派恃武逞凶,禁止门派内讧械斗,大当家跟六扇门已有共识,甚至帮着他们制约以武犯忌的江湖人。 本来没什么份量的顾素,因为得到沈时令的宠爱,倒成了一个绝佳典范,连大当家的换帖兄弟都保不住他的爱宠,江南还有什么人敢触犯禁武令? 沈时令闻言诧异,过后皱起眉头,略微生气说谁跟你这么说? 禁武令是针对门派,但顾素并非门派,沈时令只担心另一件事,画玉寒所谓地公审,倘若金掌门案件公开,禁娈一事传遍江湖,顾素以后还怎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