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个人,但是刺客》 第1章 被刺杀的刺客 我救了一个陌生男子回家。 那晚我从暗市离开,快到府中时撞上了一场打架。 一个黑衣男子对三个黑衣男子。 搞不懂都穿黑衣戴面罩,他们到底能不能认清对方是敌是友。 我躲在墙根下,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边打边放狠话。 这种热闹不看白不看。 最后双方两败俱伤。 孤军奋战的那位趁着对方分神,向北逃走。 那是我回家的方向。 我等那三个也都掺扶着离开了,才起身走。 路过第三条小巷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位先逃走的男子,彼时他满身血污,已然昏倒在地。 我把他拖回了家。 好重。 希望他对得起我的努力。 采荷看到我带回来一个男人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安抚住她,开始检查这个男人的伤势。 他中了八刀。 不过命应该还是能保得住。 “小姐,要是夫人知道我们院子里藏了个陌生男子,我们就惨了。” 我神秘地笑笑:“采荷啊,要敢于冒险,才能有回报。” 男人睡了一天一夜。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掐住我的脖子。 我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你的......你的.......救......命......恩人......” 他的力度小了一些。 “我是忠勇伯家的二小姐,那晚碰巧见到公子你身受重伤,于心不忍,所以带你回家来救治。” 我瞅准时机,把准备好的话术一连串地说出来。 他松开了我,眼睛打量着我和我的房间,仍然警惕得很。 “忠勇伯周家?” 我点头。 “既为世家女,怎么随便就把男人带入闺阁中?” 我说:“迂腐的规矩和人命,自当是后者更重要。” “你不怕我是坏人?” 我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那公子是坏人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凶狠地说:“是。” 他点了我穴,吃痛着起身离开。 中了八刀还能站起来,好坚强的一个人。 走之前他剪断我的头发威胁我:“别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事,否则我会回来杀死你。” * 我又带回一个男人。 还是原来那个。 我在去暗市的路上被几个流氓堵在小巷子里。 那个男人从天而降救了我。 流氓跑后,没过多久就有另一群人持剑追来。 是冲着这个男人来的。 他拉着我躲到巷子的箩筐后边。 最后他又昏倒在我面前。是之前的剑伤未愈,又加了新伤,所以体力不支。 我照旧把他扶回我的小院里。 采荷惊掉了下巴:“小姐,就算是小猫小狗,你也不能捡一个会咬人的啊。” 我说:“不许胡乱议论。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得好好供着。” 这次他昏了三个时辰就醒了。 他看着这熟悉的人和房间,有些失语。 “你爹娘没教过你,别总把陌生男人往房里带吗?” 我帮他坐起来:“我娘死了。” 他噎住了。 “何况公子你怎么会是陌生人呢?你可是救了我呀。” 我眼中盈盈:“若非公子出手相助,那天我恐怕就要被那群流氓......” 他不理会我,又要起身,但这次他又失败了。 他这次伤到了筋骨,起码需要卧床休养六七天。 “公子当时受着伤也要救我,这份恩情,我实在无以为报。公子如今伤重,起码留在这,让我尽 力照料公子痊愈,万望公子成全我的一份心意。” “公子就放宽心在这住下吧,最近府里人都出去礼佛了,你不会被发现的。” 他看着我:“你不问我是什么身份?也不问我为什么会被那群人追杀?” 我笑道:“我已经猜到了呀。” 他盯着我看,眼神锐利。我怀疑我要是回答得不对,他会直接杀掉我。 “公子是武林中的侠士吧。那群人是不是你的仇家或者邪教呀?” “我外公以前是岳山派的弟子,他常跟我说起武林中的事。公子一身正气,随身佩剑,武功又这么厉害,肯定是某个门派的高手。” 他眼神里多了几分对我的探究。 “我叫谢戈,是泰山派的弟子。其余的事你不需知道。” 我眨着眼睛:“我也没想知道呀。”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是,否则我会杀了你。” 又是杀。刺客的威胁真是毫无新意。 我怯生生地对着他点头。 第2章 讨厌的婚事 今天天气好,我开了窗,阳光恰好可以照到床铺上。 谢戈躺在床上,看着我刺绣,一句话也不说。 他忽然咳嗽了一声。 我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倒茶水给他:“谢公子喝口茶顺一顺。” 他摆手:“不用。” “好,公子若有其他要求,尽管说与我听。” 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公子今晚想吃什么?” “随便。” “那我照旧做猪蹄汤。伤筋动骨的人喝这个最补了。” 他嗯了一声。 又是只有一句“嗯”。 抓药、煎药、煲汤、擦手擦身......我这么事无巨细又亲力亲为地照顾了他三天,一句道谢也没听 见。 刺客的心肠大约都很冷。 到了第六天,他即将能够下床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同我说了话。 “你怎么不随家里人去业山寺?” “我凑巧得了风寒,就留在家中。” 采荷插话:“小姐身体好着,哪里得了风寒?是夫人故意不让小姐去的。” 我让采荷别再说。 谢戈也许是躺得太无聊了,居然追问道:“怎么回事?” 采荷偷瞄我一眼,继续说:“夫人想给小姐说一门坏亲事,怕小姐从中阻挠,所以不让小姐 去。” “母亲未必真有替我说亲的心思,你也别再四处说了。” 我对谢戈说:“母亲平日对我其实很好,我的许多衣裳和首饰都是母亲赏我的呢。” 张清菡总是爱把过时的玩意丢给我,然后欣赏我像条哈巴狗摇尾感恩的模样。 我怕谢戈听不懂话中意,还特地起身把我身上粗糙布料的裙子转了一圈,又去梳妆台拿了首饰盒 给他看,里边都是一些便宜的银饰和成色不好的玉饰。 他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是同情,又似乎是觉得我脑子不太好使。 他最后只是说:“哦。” * 谢戈下床的第一天,就又摔了。 我很难不怀疑他天字刺客的名头是不是他自己编的。 他要接着卧床几天。 府里人礼佛要回来了。 我把谢戈移到了采荷的床上,清理好纱布和药渣。 张清菡他们回府的那天,我早早地起床梳妆,和姨娘们到门口等候。 我祖上源自汝南周氏,早两代便迁来了吴郡,我父亲周书万承了忠勇伯的爵位,膝下三女两儿,大女儿周仪嘉和两个儿子周永瑜、周永珏都是夫人张清菡所生,三女儿周仪彤是三姨娘所生,前年嫁给了起于寒门的李御史,现居长安。 我是行二的周仪婉,已故四姨娘林岚的女儿。 礼佛不仅是礼佛,也是名门望族之间交际的一种方式,所以只有主母带着适龄的少爷小姐去,姨娘们都得待在家里。 张清菡神采奕奕。 她亲昵地揽住我的手:“仪婉啊,我可给你带回了好消息呢。” 我陪笑:“母亲所言具体是什么呢?” 她说:“这次安平侯的母亲也在,我和她差不多已经敲定了你和安平侯的亲事。” “中途侯爷还赶来看望老夫人,我也得见了一面,这才真正知道外头传的事那是一点都信不得,侯爷正当知命之年,沉稳练达,敬亲孝长,又仪表堂堂,实在是良婿。” “仪婉嫁过去啊,后半生便是锦衣玉食,我们府上也能跟着添光。” 长姐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她的母亲,不过像她这样在诗书礼仪里长出的高门小姐,是不会当众做出反驳母亲的举动,当然,她也不会为了我区区一个姨娘生出来的女儿出头。 我高兴地傻笑:“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母亲恩德,仪婉真是感激不尽。” 第3章 我的兄弟喜欢发酒疯 采荷从长姐身边的丫鬟捧雪那头听说,长姐并不算认同这门亲事。 “大小姐和夫人为此还在寺庙里小小地争辩了一番呢。” “大小姐把长阳县主、孙家两位小姐、文茵小姐的事翻了出来。” 成兴侯府的长阳县主是安平侯田祁的结发夫妻,怀着胎落入水中溺亡,乐安孙氏的二小姐是安平侯的第二任夫人,死于气郁,她的侄女后又嫁入侯府做填房,也才在里头活了两年。 参政知事家的三小姐是第四任,说是死于意外,但人人都知道事实如何。她的婢女白霜忠心,当年还远赴长安申冤,但自己却赔了性命进去,原本要受理此案的官员也被贬谪。 “大小姐继续说,把二小姐你嫁过去虽然得了一时的好,但小姐也不一定能做得了多久的侯府夫人,还会让人戳着我们家的脊梁骨骂卖女求荣,不如给小姐你找一门能维系得长久的婚事,这样的利益才是更长远的。” 我洗着菜:“长姐倒是比她那两个弟弟更适合做接掌周家的人。” 采荷啃一口青瓜:“小姐你在异想天开。便是两个少爷都死了,咱们夫人这把年纪都要努努力再生一个带把的出来,哪轮得到大小姐。” “何况大小姐也快要出嫁喽。” 我把小麦菜倒入锅里,水和油撞出滋滋的声响。 “是哪家的公子?刺史家的长子?” “是六皇子。” “小姐你忘了,六皇子在南疆治理完了匪寇,过些日子回京,到时经过吴郡时会短暂入住我们府里。夫人想让大小姐到时多和六皇子接触,争取等六皇子回京了就着手送大小姐入府。” 张清菡是六皇子生母张德妃的族妹,六皇子若来,选择住在姨母家也是情理之中。 “大家都说,六皇子是个好皇子,性子平和,对百姓也好,似乎长得也不错。” 我问:“长姐做不了正妃吧。” “说是即便六皇子喜欢,顶多也就是侧妃。” * 我这天还做了黄豆炖猪蹄。 谢戈在我面前已经不再那么端着样子,正捧着猪蹄不顾形象地啃。 我笑着看他:“好吃吗?” 他点头。 “那我明天继续做好不好?” 他又点头。 我满意地夹了一筷小麦菜放到他碗里:“这个也好吃的。” 谢戈还没有回答,我就听到采荷在门口大喊:“二少爷,表少爷,你们不可以就这样进来,小姐还在睡觉。” 他反应很快,马上就一手捧着碗和筷子,一手拄着拐杖躲到床后。 房门被打开。 两个酒气熏熏的人冲进来。 周永珏说:“二姐,表哥说他想你了,我就带他来看看你。” 我的表哥林济冲着我叫:“婉儿啊,怎么不来看看表哥啊。” 我一步一步退回床边:“没去探望表哥,是我的不是。但这是我的房间,还请表哥和三弟自重。” 林济靠上前来:“婉儿,你就要嫁人了,表哥心里痛啊!表哥心里痛啊!你说这怎么办?” 死了就不痛了。 我半坐在床上,把枕头下的匕首藏在手里。 “能不能让表哥抱抱你?也算了了我的一番心愿。” 那表妹也捅捅你,好不好? “表哥醉了。三弟,你不管管表哥?” “二姐!抱一抱又不会掉块肉,你就让表哥亲一亲又怎么样?” 周永珏是个酒鬼,他根本指望不上。 采荷已经出去喊人了,我只要拖延时间就好。 林济像饿鬼扑食一般朝我而来,我心里大骂晦气,连忙闪开跑到一旁。 他转头看我,色眯眯地朝我笑了,又接着扑了过来。 他忽然倒在了地上。 是谢戈弹出的半截筷子打到他的膝盖。 周永珏要冲上来扶他,又被另半截筷子敲击中头。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藏在帷幕后的谢戈,又上前把两截筷子捡起来插到花盆里藏好。 张清菡带着人来了。 我倒在床上,眼里满是泪水。 她第一时间去看了她儿子,确认他只是晕倒后,才走到我面前。 “仪婉,和母亲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表哥和弟弟醉酒想要轻薄我,推搡之间撞到了桌子便倒下了。 她坐到我旁边:“轻薄?仪婉啊,女儿家最重名声,轻薄这种字眼可不能随便说。” 张清菡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不过是兄弟姐妹间的玩笑,仪婉也这样放在心上。” “母亲,我是不要紧的,可是要是安平侯知道了怎么办?我听说他最爱护妻妾,哪怕再不受宠的也不许外男看一眼。我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会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对表哥和弟弟不利?” 田祁对待女人,看重倒不是很看重,但后院却是不许除了他以外的完整男人踏足一步的,以前有个姨娘的哥哥未经通报便进来探望妹妹,最后兄妹俩都被安平侯丢去喂他的一群大狼狗。 张清菡果然顿住,但很快又接着手上的动作:“怎么会呢?我和下人们都会守口如瓶,仪婉也不说的话,安平侯不会知道的。” “假如哪个嫌命长的把事情传了出去,那也只会说是二小姐品行不端,待嫁期间还勾引表哥,打伤弟弟呢。” “仪婉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见我乖乖点了头,她又说:“既然如此,永珏和济哥儿毕竟是在你这里受的伤,等他们醒了,你就去向他们道个歉,这件事就了了。” 我继续佯作天真:“自然。不过女儿最近身子不好,晚上易说梦话。若是我嫁过去,夜间不慎说出了什么,我真怕侯爷气上心头,等不及听我和周围人的解释,便先来了找表哥和弟弟的麻烦。” 我是没有张清菡这样的人脉和手段,能鼓动人言,颠倒黑白,可我即将要做安平侯的枕边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不会轻易放任有人能动他的所有物。 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以有机会讲许多不同的故事。比如等有一日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折磨,我就在自杀前告诉他我在婚前便不是处子之身了,他必然感到被羞辱,勃然大怒,进而迁罪周家。 张清菡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她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染上千层红的指甲嵌入我的肉里。 我被迫仰头看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这幅蠢样都是装出来的,本想着当年周仪彤的事情能叫你收了几分心思,现在看来,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下贱胚子,死性难改。” “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出阁之前你最好别再给我生什么幺蛾子。” 第4章 和刺客的日常生活 谢戈给我清理脖子上的血痕。 张清菡一个大家闺秀,世家的夫人,手劲还真不小。 我说:“谢谢你。” “小姐收留我,我报恩罢了。” “公子会讨厌我吗?我母亲最后说的话,有些是真的。” 他平静地说:“高门大户的女子,有哪个能长成心思单纯的模样 。小姐也不过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那你不讨厌我?” 他摇摇头。 “那我刚刚有做错什么吗?我没有勾引林济,更不必对他们道歉,对不对?” “对。是你表哥和弟弟心术不正,你母亲偏袒不公。” 我们离得很近。 我忍不住伸手抱住他。 想不到有一天我得靠着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来取暖。 我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眼中流下了一些发自内心的真泪。 谢戈没有推开我。 看来这将近半个月的照顾还是有点用处的。 计划初见成效,我才不要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放弃。 * 谢戈已经能正常走路了。 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对我说:“外头还有追杀我的人,小姐能再收留我几日吗,或者给我找份府里的活计?” 他显然不是习惯求人帮忙的性格,语气中带着不自然,眼睛也望向他处。 我故作犹豫,欣赏了一会他忸怩的姿态才答应下来。 我打点了管家,称他是采荷的远房表哥,家里实在太穷来吴郡找找生计。 谢戈顺利地成了内院的一名小厮。 他隔一天就会跑回我院子里来啃猪蹄。 我总央着他讲一些江湖上的事。 比如他都到过哪些地方,又有哪些地方最宜居,出门在外有没有被骗过,有没有被下过毒,经历过最离奇的事是什么,以及有没有遇到到心仪的女子。 他大约是现在寄人篱下吃人嘴软,凡我所问他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一切。 在最后的一个问题时,他回答得有些含糊:“或许有,或许没有。” 谢戈在这段时间待我不错。 得空时,他就来我院子自觉找活干,加固好了屋顶,填了墙边的破洞,提前劈好柴火,甚至还修剪了梨花树的枝桠。 有时他会出门给我和采荷带好吃的回来,包括品香阁的大闸蟹、陈记的藕粉桂花酥、城南巷尾的乌程酒等等等等。 谢戈有一天塞给我一袋银子。 我望着他。 他看着天:“原先想买些东西酬谢小姐,但不知道买什么。小姐拿这些自己去添置些喜欢的东西吧。” 刺客的回报还真是直接,不过也有一丝可爱。 我笑盈盈地收下那袋银子:“我是俗人,就欣然接受公子的心意了。不过公子,我也就算了,你要是以后真的遇到喜欢的女子,还是留意着她的喜好,毕竟有些女子就更爱郎君为她花花心思呢。”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 有一天我邀请他一起喝酒。 他答应了。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外公是岳山派的弟子?” “嗯。” “外公和他的师妹结了亲,后来他父母病了,为了生计,他就到周家来当武术师傅,教周书万,后来又教周永瑜和周永珏。” “我娘就在周家出生。外公给她起名叫林岚,希望她像山间的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娘从小就向往当侠客的生活,她到岳山派求学,又同那里的一个师兄相爱。” “她带着师兄回来寻求父母的同意,却被我父亲看上了。” “父亲虽然不成才,但终究还是世家子,是勇安伯,他和岳山派掌门勾结,以我外公外婆和我娘师兄一家的性命威胁我娘给他当四姨太。我娘只好答应了。”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娘就生了我。我到六岁的时候,日子还都无忧无虑的,我娘得宠,父亲也算疼爱我。到五姨娘入府后,我娘的地位就慢慢下降。” “五姨娘大着肚子恃宠给我娘下了药。我求我父亲,求张夫人,都没有人理我。最后是我外公请了郎中,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她,但她却瞎了。” “我娘生育之后本来就身体不好,经此一遭,更是大病小病不断。” “我八岁那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又时常下雨,阴寒得入骨,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被子,也没有煤炭。我娘就紧紧抱着我,她一直抱着我,直到我感受到她一点一点地变冷。” “外公想要带我离开,但我父亲怎么可能同意。周家的女儿,有一个是一个,将来都是要用来和权贵联姻的。” “周永珏很会看父母脸色,他马上污蔑我外公在给他授课时打了他。我父亲就找到了由头把他曾经的老师和师母打了三十大板,废了武功,赶出了周家,并且嘱咐外边的人不许给他们活干。” “我听说,外公和外婆两个曾经快意江湖的侠客,最后拖着孱弱的身姿在外边游荡,做着乞丐,在路边讨食。似乎也是一年冬天,他们互相依偎着死去了。” 谢戈半天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得到了刺客的同情,哪怕只有几丝。 我们坐在院子的梨花树下,他朝向月光,把酒撒到地上,像是在遥遥祭奠我逝去的家人。 他看着我说:“世道不公,但小姐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晚上,我们不断地喝酒。 第5章 讨厌的未婚夫婿 安平侯府的老夫人在青竹台设宴,周家也在邀请之列。 谢戈用他另一套谄媚的面孔和出色的赌术,拍上了周永瑜的马屁,已经跃升成了周永瑜身边的小厮,所以这回也在随行之列。 再这么下去,取代管家指日可待。 老夫人瞧着和蔼,一股子劲地和我聊天。 言语中透露出安平侯府的家业庞大、安平侯又是何等才俊,胞弟田将军功绩如何斐然,而我成了主母后,荣华必有我一份。 我专业性地表现出受宠若惊。 张清菡对此很满意,更卖力地和老夫人攀谈。 长姐坐在我身旁,今日拢共便没说过几句话。 过一会,老夫人终于说:“这年纪一上来,便容易疲惫。且我也拘着你们够久了,现下便尽管去赏花游园罢,我也该去养养精神了。” 我和长姐甫一到园子里头,便有别家的小姐围上来。 “这位是仪婉妹妹吧?” 我不常出门交际,所以没什么人认识我。 “是。” 长姐为我介绍:“这位是江南道少尹的夫人裴韵,这是丰武侯府的二小姐崔静盈,这位是张刺史府上的大小姐张妤。” 我一一问好。 张妤问:“听说仪婉妹妹真要嫁给安平侯?” 长姐沉默了一阵,还是点头。 我也不知道此刻该什么表情,于是保守地选择低头玩弄衣角。 崔静盈拉住我的手,神色沉重,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怜悯。 张妤开口道:“仪嘉,你也不劝劝你父亲母亲。安平侯府,可不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便被崔静盈制住了。 她于是想起,这是安平侯做东的宴会,背后议论主人,总是不合礼数的。 我开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姐终究也没法干涉。” 裴韵叹气:“仪婉妹妹可要早日为自己做好打算。” “可不是。当年祯玉......”张妤性情直,心里头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不过这回自己先反应过来了。 我记起来,田祁的第三任夫人名为孙祯玉。 提到这个名字,大家都神色戚戚。 崔静盈四周望望,见只有她们几位,还是对我说道:“祯玉姐姐为人最好,我们中便没有一个是未得过她照顾的。便是念着她的好,我也得提醒妹妹几句。” “安平侯性情变换多端,妹妹今后千万不能当面顶撞他,伏低做小是最好的法子。” 裴韵附和:“是。祯玉重气节,反而被那个老东西愈加折磨。” 张妤低声说:“仪婉妹妹年轻,且忍一忍,说不定也能熬出头来。“ 我福身向众人道谢:“姐姐们的好意,仪婉都知晓了。今日天清气朗,我们也别再谈论这些事情,免得坏了姐姐们出游的心情。” 正说话间,对岸忽然热闹起来。 是郎君们行至,就着那处特意布置的曲水流觞赋诗。 男女大别,不过这会隔着小河,双方倒是可以大胆地张望。 我很快看见了谢戈。 这时他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周永珏。 还真是尽职尽责,连作诗都替主子包圆了。 我对着他笑了。 反正他旁边就是周永瑜,任谁都会以为我在对弟弟问好。 他不自然地摸摸耳朵,不过很快又低头回答周永珏的问题。 长姐站到我身旁,对我说:“刚才静盈她们所言不假。安平侯府,绝不是父亲母亲口里的享福地。” “我知道的。但我必须得嫁,不是吗?”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当年你能帮三妹和李公子私奔,今时便也帮帮自己。” 相比长姐,我自小和三妹阿彤的关系更好。毕竟都是不受宠的女儿,彼此取暖是再正常不过。阿彤和府里的教书秀才李壁情投意合,但显而易见地,父亲母亲都坚决反对。我帮了阿彤一把,给她打掩护。她得以逃离周家,和李壁一同进京。李壁也争气,中了进士。之后他和阿彤成婚,两个人的生活算是美满。 张清菡当时很快就发现是我在帮助仪彤出逃,让人把我打了一顿,再关在佛堂侧边的小屋里抄写经书三个月。她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安分。 我说:“我以为长姐会格外痛恨抛弃家族的行径。” 长姐道:“周家对你、对仪彤本来便有愧,你为保全自己的性命离开,也无可厚非。” 我摇头:“阿彤当时并无婚事在身,妹夫又是靠得住的,才走得成功。安平侯的势力远至长安,而我孤身一人,不可能逃得掉。” 长姐无力地闭上眼睛:“是我思虑不周。” “长姐,今日你能对我说这些,我很感激。” “但长姐,父母家族真的如此重要吗?” 她看着我:“当然。” “即便我们是必要时先被牺牲的那一部分?” “周家荣辱一体,谈论先后没有意义。” “你在骗自己,长姐。” “我知道你有怨。但较之外头多少流离失所的孩子,你我能生在周家,已经是十分幸运。” “长姐真是会自洽”,我把目光移向对岸那两张和长姐六七分像的面庞:“我不信长姐没把自己和他们比较过。” 她转了话头:“你在我跟前,怎么不像在母亲面前那样扮傻。” “府里上下都知道,长姐讨厌表里不一的人。” 对岸动静愈盛。 酒杯顺水流到一位着华服的男子跟前。 长姐说:“这就是安平侯。” 安平侯像是已经醉酒,摇摇晃晃着起身,后又把身子朝向我们这处来。 我这才真正看见他的样貌,高大威猛,面容严肃,颇有武将的式样。 看来天天牵着一堆狗狩猎,还挺能锻炼身子。 我可熬不过他。 田祁开始念他写的诗:“隔江佳人窈窕姿,朱唇娇艳惹人尝。何日迎入府中来,帐中交颈如鸳鸯。” 话音未落,公子们便都窃笑起来,有些还拿不怀好意的目光瞧着我。 长姐又紧皱眉头:“对着女眷写出这等浪语邪词 ,当真是没有一丝礼数。” 我也好生气。身为侯爷就可以不学习平仄韵律了吗? 田祁周围的人开始大肆吹捧:“侯爷好诗!” “诗中纾解胸臆、表露情思之鲜明大胆,我辈不能及也!” “妙哉妙哉。周小姐能得侯爷这等有情俊杰的青眼,真是她上辈子的福分。” “......” 田祁更加高兴地饮酒。 我算是开了眼。 长姐此时说:“我会再尽力试试。” 我明白她的意思:“长姐不必劳心了,为了我和父亲母亲闹不快,如何值得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上天注定我要嫁给安平侯。” 酒杯停停走走,终于飘到了周永瑜前。 不知道谢戈作诗的本领和杀人的技巧孰低孰高。 我饶有兴趣地盯着谢戈看。 谢戈仍然垂着头,周永瑜则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思似柳叶长,心如镜光明。 何得有情人,共饮春日醉。” 还不错。虽然也不守平仄,但意境在,情感在。何况给周永瑜作诗,太出彩反而引人注目。 可惜即便是这首诗,周永瑜的能力也配不上。 长姐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以永瑜的脑子,做不出这般的诗。” “肯定又是那个谢戈。” 我连忙把思绪收回来:“谢戈?” “你不知道?管家和我说,谢戈还是采荷的表哥。” “哦,他啊。是有这么个人。他如今是很得弟弟的重视吗?” “何止。有他帮着,永瑜在赌场赢得多,去得也更多了。心思是一刻都不肯放在学业上。” 长姐有些狐疑:“善赌这种市井本事也就罢了,居然也有一定的文采。采荷这个表哥到底什么来 历,会得也太多了。” 是会得挺多。 我信口胡诌:“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采荷提过,谢戈原来就是个秀才,后来得罪了当地的县令,别说科考,家里靠着维生的田地都被尽数收走,不得已才离乡到了吴郡来。” 长姐却接着问:“这也不对。一个秀才,是从哪用来那种奇怪的丹药的?” 谢戈为了讨周永瑜的欢心,还给他进献了一种叫太初丹的药丸,服用之后会飘飘欲仙,如临美 梦,据说还有延年益寿的功能。 我说:“他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从小就接触各种三教九流的人,有点门道也不奇怪。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什么丹得罪了那个县令。” 长姐没再追究:“你抽空让采荷提点他,别再怂恿永瑜去赌场,或者弄来那种的丹药,否则我会亲自把他赶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 酒杯又复动起来,觥筹之间主客相宜,其乐融融。 第6章 六皇子驾到 六皇子不日就要到周家。 长姐最近面上不见喜色。 她是真正按世家礼法培养起来的女儿,一言一行都循着应有的典范,精通女红,熟读《女戒》《女则》,琴棋书画样样极好,尤善绘鱼鸟。 长姐比我要清楚身为伯府女儿应当要履行的责任——寻一门好亲事,做一个好主母,为母家争光,为夫家添面。 她这十几年的努力,都是为此。 但我知道的,她不愿当妾。 何况宫门一入深似海,六皇子能登基了还算好,要是失败了就真的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两个兄弟对此倒是积极,已经开始做起了当国舅的春秋美梦。 我的噩耗比她的更早来。 六皇子下月初九到府里,计划待上十四天,我则要于二十出嫁。 张清涵说:“仪婉,有六皇子观礼,这可是莫大的福气。” * 谢戈看着我绣嫁衣。 “你父亲也同意你嫁给安平侯?” 我点头。 他又问:“他知晓安平侯的人品吗?” 我也点头。 谢戈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我说:“起码这次是去做正妻。前几年他还想让我嫁去长安给户部尚书做妾呢。” “你是伯府家的女儿,让你去给官员做妾,你父亲真是荒谬。” “能和京中的大员扯上姻亲,他可求之不得。” 周家和汝南的本家关系太远,我的两个傻蛋兄弟一个爱赌一个酗酒,妹妹和隔壁的秀才私奔,虽然妹夫最后高中去了御史台就任,但他为官清廉刚正,从不给我父亲任何逾矩的好处。 现在我和长姐的婚事还有点价值,我父亲怎么可能不尽力利用。 “那小姐情愿吗?” “情不情愿又有什么用呢?” 谢戈也明白,我在明面上反抗不了我的父亲,更反抗不了他背后的权势。 他说:“福祸相依,小姐放宽心,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的,我和他的情谊终究还不足以让他直接帮我。 就凭着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哪能指望一个刺客抛弃掉他用人命积起来的冷血呢。 不过没有关系,这也就够了。 * 六皇子到了。 府里人都在门口迎接。 长姐被张清菡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上首处。 我等得无聊,便开始侧头用余光寻找谢戈。 他站在小厮的队列里,脸上多了几颗用于掩盖样貌的黑痣,低眉顺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只有我知道,他可是蓝田阁的天字刺客,是河底一株不见天日的水草,在沉落堆积的尸骨旁蛰伏着要绞人性命。 马蹄声渐来。 我回过神来,很快便瞧见有一个着竹青常服的男子握辔骑在最先,身姿挺拔,面庞英隽,眉目间尽是少年有为的意气。 六皇子朗朗如旭日,和谢戈可谓是天壤之别。 行了礼后,周书万和张清菡赶忙迎上前,对六皇子嘘寒问暖,一番恭维,就差没把他当庙堂里的佛祖供起来了。 六皇子倒不端着架子,一口一个姨父姨母,叫得他们是心花乱放。 张清菡给六皇子介绍完自己的儿子,又着重介绍了长姐。 “殿下,这是小女仪嘉,自听闻了您要来的消息,她都开心得睡不着觉呢。” 长姐端庄地行礼:“殿下万福。” 六皇子笑意深深:“表妹不必多礼。” 他显然对长姐颇有好感。 这倒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 介绍到我的时候,六皇子还问了一句:“是即将嫁去安平侯府的二小姐吗?” 张清菡慈爱地理了理我耳边的碎发:“是的,婉儿在大后日出阁,届时还请殿下观礼。” “自然。我在军中时,受田邈将军照拂颇多,田将军平日就总挂心长兄府里没有正妻管家,这次他总算了了一番心愿,事成后还特别写信来告知我。表妹和好友兄长成亲,我离得又近,肯定是要来观礼的。” 驻扎西北的骠骑将军田邈,是田祁的胞弟。 张清菡说:“说来还要多谢德妃娘娘的牵线搭桥呢,不然婉儿也成不了候府夫人。” 我听明白了。 这门亲事,是为了加固孙家和六皇子的联盟而生。 日子之所以赶得这么急,不完全是为了让我快点嫁出去,而是为了方便六皇子能赶来观礼,以表他对田家的重视,进而巩固他和手握军权的田邈的联系。 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从父母的交易物变成了皇子夺嫡的棋子,起码我还算升级了。 周书万和张清菡大约对这件事很得意,既嫁出去一个女儿,又结交了田家,更是以此攀上了六皇子。 第7章 这是一个有田产的刺客 周书万久违地到了我的院子里来。 浸染酒色多年,周书万已然发福,脸上油光满溢,脚步也有些虚浮,和我幼时记忆中端正高大的父亲形象是毫不沾边。 他心中还存着一丝家族兴盛的愿景,称不上完全的纨绔子弟,不过本身资质平平又耽于享乐,往往也得过且过了。 整个忠勇伯府里,我最恨的人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娘会活得好好地,会是武林里自由的鹰。 小时候我恨过五姨娘和张夫人,认为她们一个给我娘下药,一个不管不顾,她们穷凶极恶。后来五姨娘失宠,被逼得落井而死,府里的年轻面孔换了一张又一张,我才慢慢反应过来——众人里又有谁不是这后宅里的牺牲品?哪怕是张清菡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她又真正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周书万环顾了我院子里简陋的布置,看起来似乎有些愧疚:“仪婉啊,你这屋子里也过于单调了,回头我和你母亲说说,多少给你添置些物件。” 我掩饰着对他的憎恨,扮演着贴心女儿给他斟茶:“我已经习惯了。母亲忙于管家,父亲也别拿这些小事情给母亲烦心了。” 周书万开始怀念我娘,说她如何如何地好,自己是如何如何地亏欠她。 我搪塞着回应他。 他最后才表明了来意:“父亲知道你听了外边的流言,认为安平侯作风不当,但婉儿,做父亲的哪能不对女儿好呢?我都打听好,安平侯那些事情都是谣传,他除了年纪大些其他方面都极好。” “婉儿好好地嫁过去,往后的日子必然都是享福的。” 我说他怎么忽然来看我。原来是怕我临了反悔闹事。 要么说他是我父亲呢,平日里不管不顾,但居然还真的了解我的秉性。 “有父亲这话,女儿便放心了。” 我酝酿着情绪:“可惜阿娘看不到我出嫁。” “我记得以前床底下有一个大箱子,里边是阿娘早早就给我攒下的嫁妆,金银珠宝倒都不紧要,只是有一只阿娘亲手做的纸鸢我最是怀念。大约是出嫁在即,我总能梦见这只纸鸢,梦见小时候我和父亲和阿娘去江沙坪放纸鸢的场景。” 周书万语气柔和:“箱子呢?” “阿娘去世后,我便被养在母亲膝下,大约是被母亲拿去保管了。父亲喝口茶吧。” 他拍拍我的手:“爹知道了。” 我笑着目送周书万离开。 起码阿娘留给我的箱子和里面的钱财,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手上了。 * 田祁亲自邀约周家和六皇子去游船赏早荷。 我是待嫁新娘,只能留在家里。 谢戈向管家告了假,问我想不想去外边喝酒。 我欣然应允。 他把我带到郊外的林子里,里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外头用篱笆围住,后边是溪流蜿蜒而下。 谢戈说这是他的地产,他到吴郡时若是无事便会来此待上几天。 我慢悠悠地转了一圈,表示很不错。 他招呼我到杏树下。 我在旁边的石椅坐下,托着腮看他卖力地挖酒。 春日到了尽头,杏树上的枝叶还满是绿意,偶尔有轻风来,竹子就沙沙地响,静谧又平和。 谢戈从土里拎出一个坛子来,回头笑着向我扬了扬手中的酒。 谢戈告诉我,这是他在八年前来吴郡办事时埋下的锦江春。 我们对饮了几杯。 这酒烈性不小,我已经隐约瞥见谢戈的脸开始红了。 我笑他酒量也不过如此。 谢戈一听,又连闷了两杯。 我哈哈笑着,伸手盖住酒坛,让他留些到晚上喝。 我又问:“谢戈啊,只有喝酒吗?宴请宾客,总该有些活动助兴才对?” 他对我的请求感到很无语,不过还是开始思考着能干些什么。 谢戈忽然拔出了剑。 我下意识地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我动手。真懊悔今天出门没带匕首。 还好他只是开始在林子里舞剑。 剑在他手中游动自如,地上竹屑随着剑尖所及而上下翻飞。 和煦的阳光透过枝叶落下,映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的眉目明快舒展。 他在此时,竟然也有几分像他口中自述的泰山派闯荡江湖的少年侠客。 自由随心、肆意潇然。 一套剑法毕,谢戈逆光慢慢走到我面前:“贵客这回满意了吗?” 我故意刁难他:“还行吧。不如再唱首曲来听听?” 他变回不苟言笑的样子,径直略过我往院子里去。 我追上他:“不想唱歌,跳支舞也行的。” 他把来时买的桃花酥塞进我嘴里:“别说话。” 谢戈在河里抓了几条鱼,我到周围拔了几棵野菜,我们便生火就着这些吃了晚饭。 今晚天气好,云开月明。 谢戈揽住我的腰,把我带上了屋顶。 我们继续喝酒。 想想也是,我和谢戈似乎也就只有爱喝酒这一个共同爱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瞧,是支海棠花样式的金簪子。 收到谢戈的礼物,我本应高高兴兴地接受、表达我对物品和人的喜爱,使得今夜的氛围更为和睦美好。 但我借着酒劲,说出一句可能毁掉今日回忆的话:“这是送我的新婚礼物吗?” 谢戈听出来我真正想问什么,愣了一会:“算是吧。” 我沉默着。 话中意是,他不会过多或根本不会插手我和安平侯的婚事。 虽然早有预料,但我原来仍旧存着几分隐隐的期待,总想着或许我已经遇见能带我登岸的小舟。 我尽力笑起来:“真好看。多谢公子。” 谢戈有些沉郁:“小姐,我本意并非如此。但有许多事情,我现在实在无法左右。” “公子不必多言,我都明白的。我命本如此,能侥幸偷来与公子共处的一段时光,也足够了。” 谢戈饮尽一杯酒。 “小姐,耐心等等,最多一年,我会回吴郡助你假死离开。” 他能许下诺言,也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从不信诺言。 我低头:“公子帮我簪上吧。” 谢戈接过簪子,轻轻地插在我发中。 我从他眼底看见我头上的漂亮簪子。 金玉华贵,应当和大红的婚服极配。 第8章 逃离的前奏 采荷在府里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圈,回来颇为丧气地和我说今日府里没有任何八卦。 唯一值得一说的是,周永瑜又去了长姐那里要钱。 这事隔个**十天就发生,也实在算不上新鲜。 周永瑜和周永珏是双生子,性情相投,两个人十来岁就留恋于赌场和青楼,醉醺醺拥着妓子回家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和我们父亲相比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周书万往往象征性地打骂两句,时不时断他两的额外月钱,便自己又往酒肆里去。 张清菡恨铁不成钢,但终究还是心疼儿子,想着成家了一切就会好。 这回大约又是欠了赌债,先来长姐那处搜刮一番,填填空子,然后再去自己母亲那要钱。 但应该也不是,有谢戈在,他不会输得太难看。 我让采荷再探再报。 傍晚时分,采荷冲回来:“乱起来了!” “大少爷前些日子在外头抢要了城北绸缎铺林家的女儿,现下那位姑娘有了身子,林家那头发现了,找到少爷要说法,否则便报官。” “少爷本想拿钱搪塞搪塞林家就算了。” “但林家不是容易相与的,下午时直接到门口堵住了六皇子,要他为民申冤。” 我摇摇头:“六皇子怎么会严惩他自己的表弟,而且六皇子自己都是个喜欢抢别人的妻子的惯犯。林家走错棋了。” “小姐,你别管走没走错,反正六皇子被当街扯住十分不高兴,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就去见了老爷,老爷又飞快传了少爷去,在书房里好一通教训。” “夫人慌了神,叫了大小姐去商量,但大小姐竟然在夫人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 长姐一贯从容,恪守礼数,这倒是十分罕见。 采荷又继续说:“听着好像是为了大少爷的事,大小姐说了几次她不想再管这些糟心事。” “但又扯到了前几天画舫上的那件事,说着说着还提到从前的许多不愉快。” 前几天田祁宴请周家和六皇子到画舫上游玩,召了多个妓子作乐,期间田祁心血来潮想听琵琶,不过妓子中并无善此道者,周永瑜居然向他举荐了长姐,于是田祁便召来长姐,要她奏乐。 长姐没法,只好问他想听什么。 田祁得寸进尺,居然问妓子青楼中最流行的曲儿是什么。 妓子不敢撒谎,说是《崔娘歌》。 《崔娘歌》据诗人元展所作《临香诗》改编而成,经青楼中传唱,留下的都是艳句,完全成了闺房中的助兴之物。 满座男宾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而包括她父亲、弟弟、未婚夫婿在内,竟无一人反对。 六皇子甚至贴心地说,若是长姐没听过,便叫妓子先唱一回,好让长姐记下曲调。 长姐咬着牙齿听到一半,终究还是不能继续,便借口身体不适逃了出去。 好在田祁看了乐子,也就心满意足,没继续派人找她回来。 长姐经此事,恐怕最恨的不是田祁,而是无动无衷的父亲和弟弟。 大约也对六皇子死了心。 都说妓子低贱,但我们和她们,在像六皇子、像田祁那样的人眼里,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呢。 都是可供玩乐的物件而已,不过一类是精美的瓷器,用来装点门面,一类是新奇的玩具,可以肆意泄欲。 长姐聪慧,这些事情她心里清楚得很。可是她总还对家族夫君有幻想,这回清清楚楚地被打破了,或许正因由此她才如此反常。 我思索了一番,去见长姐。 “长姐希不希望能够离开这里?” 长姐看向我,枯萎的眼睛里又萌生光芒:”你有什么想法?” 我握住她的手:“我们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 五月十五,正是圩日。 谢戈帮我在脸上抹了一把灰,添了几笔斑痕,带我一起出了门。 春夏之交的日光明媚,映得穿城的河流和柳树光彩熠熠。 集市上人流拥挤,街边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热闹向荣的景象。 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遇到有意思的摊子便停下来瞧瞧。 不多时,谢戈手里便拎了许多东西,比如团扇、耳坠、绣帕、杏花糕、绿豆小饼等等。 凡是我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都紧跟着买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我出嫁在即,他总想着做些什么让我开心。 他既然愿意对我好,我也没有理由劝阻。 谢戈现今还帮着厨房做采买的活,所以回府前去了一趟集市,他顺道和供货的摊贩再对一下数目。 我们去的是一家卖稀贵蛇虫的店。 但谢戈在此要购买的是产于南疆的菌子。 青头菌。 店主是南疆人,有货源也有路子和方法把新鲜的菌子运到吴郡来。 不过路途遥远费用高昂,往往一年也就接上几笔菌子生意。 我好奇地去看了看。 青头菌形状和一般的菇差别不大,只是顶上布满发灰的绿色斑点,瞧着有些不敢下口。 我问:“这真能吃吗?” 店主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能吃!和老母鸡一起炖着吃,鲜嫩着咧。” 谢戈也点头:“需要注意的,是得煮透了吃,否则容易腹泻。” 店主附和:“是咧,还得挑好的来吃,可不能吃坏的青头菌。不过吃进去也没什么,有的菌子吃进去作用才可怕捏,可能出现幻觉,还可能死掉。” 我心里一动,把视线转向谢戈。 他专心检查着青头菌。 “小姐的回门宴上,厨房会用青头菌做一道汤。小姐平日脾胃虚弱,届时就别喝了。” 第9章 从小姐变成夫人 五月廿日。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我早早起身,梳妆打扮。 张清菡来了一次,看着我乖乖听话准备,便也走了。 长姐陪了我一会,后边也去了院子里招待宾客。 我蒙着红盖头静坐在房间里,朦胧间看见有一个人影走过来。 是谢戈。 他的步子有些踌躇。 我说:“你来了。” 他想了很久,回道:“嗯。”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 我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递给他:“房里没有喜秤,公子且用这个替我掀盖头罢。” 他愣住了,迟迟没有动静。 “公子帮帮我吧。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地破坏婚礼了。” 谢戈于是走向前来。 他接过匕首,将红盖头慢慢掀开。 我抬眸,嫣然一笑。 谢戈眼里有一瞬惊艳,更多地是疚意和沉郁:“小姐今日很美。” 他瞧见我头上戴了他送的海棠簪子:“簪子果然极适合你。” 我伸手牵他:“再陪我待一会吧。” 他由住我把他拉到身旁坐下。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采荷敲门,说接亲的队伍到了。 谢戈替我重新笼上红盖头:“我一定会来带你走。” *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安平侯时隔一年半再娶妻,阵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坐在轿子上,静默着到了侯府。 新婚第一夜,前半部分安平侯表现还算正常。 周公之礼至中途,他仍然无法行事。 我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忽然暴怒。 “你胆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本侯?” “你是想说什么?啊?”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床上狠狠掷到地上。 “是想说本侯不行吗?” “是你没有伺候好本侯,明白吗?” “你不是完璧之身吧?对不对?如果是的话,本侯怎么可能不行?!” 他长了褶子的脸对着我,嘴巴一开一合间涌出酒肉的气息。 见我不做声,他便掐住我的脸,左右扇了一巴掌。 我挤出求饶的话:“侯爷息怒,是妾身的错,是妾身的错。” 安平侯又鞭打了我一番才住手,接着甩门便走。 这是侯爷? 连秽污堆里寻食的疯狗都比他有礼貌。 * 新婚的第二天,安平侯吃了枚太初丹,开始发疯,差点把我掐死。我一个反手打翻蜡烛,火焰升腾之间烧了他一会。不过好可惜,他的侍卫很快就扑灭了火。 田祁清醒之后,我当然也免不了挨一顿打。 即便是这样,我的处境已经不算差了。 他还没把真正折磨人的用到我身上来。 我偷偷看到过,他有一间屋子,里边是琳琅满目的刑具,真是可怕至极。 安平侯的妾室来给我请过安,二十几个年轻女孩子站在下边,穿戴严实,没有一位脸上是有笑容的。 采荷向来没心没肺,此时也不禁开始忧愁我们的未来。 我照旧让她安心。 捱到回门那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 五月廿三。 我同安平侯回周家。 周书万和张清菡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好女婿。 谢戈没有出现在周永瑜身旁,大概是在厨房里帮忙。 众人落座。 安平侯短暂地恢复成人样,侃侃而谈,收放自如。 觥筹交错,宾客宴然。 小厮鱼贯而入,呈上一道又一道精挑细选的菜肴。 明日一早六皇子回京,这也算饯行宴,周书万夫妇果然卯足了劲要保证六皇子来访一事结束得完美。 我和安平侯的青头菌汤是由谢戈亲手送上。 全程他都没有抬头,我也只敢用余光看一两眼他。 周书万带着谄媚说:“殿下,这是特地从南疆寻来的青头菌,入口鲜甜,您尝尝?” 六皇子笑得平易近人:“我在南疆时,最爱这一口菌汤,难为姨父千里迢迢替我寻来了。” 六皇子眼见着周书万把菌汤喝下肚,又过了一刻钟也没事之后,才真正尝了一口。 安平侯也随后把菌汤喝了个尽。 我借口说食欲不佳,把我这份菌汤赏给了孙祁身边最厉害的侍卫阿狼喝。 “阿狼侍卫忠心耿耿,保护侯爷,这便算给你的小小嘉奖。” 田祁用狐疑的神色看着我和阿狼,我相信他心里已经想出了好一番夫人和侍卫私通的大戏。 阿狼慌乱拒绝。 但田祁更加怀疑:“夫人叫你喝,你就喝。推三阻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干了什么亏心事。” 阿狼只好硬着头皮喝下。 田祁盯着我看,摸着我的手:“夫人对本侯的侍卫倒是很关心。” 我假笑:“不过是爱屋及乌。” * 晚宴毕,客人和女眷都陆续离席,田祁、六皇子和我的两个好弟弟则继续饮酒。 我离开的时候,瞥见周永瑜拿出一个装着药丸的盒子,脸上已经挂上了谄媚的笑容。 长姐在门口等我。 我们对视一眼,并肩向后院走。 我问:“都布置好了吗?” 她回答:“一切就绪。” 长姐回了她的院子。我往厨房处走去。 在一条没有烛火的小道上,我等到了谢戈。 他刚刚处理掉今夜剩余的菌汤和菌子。 谢戈看见我,问道:“小姐穿得这样少,会不会冷?” 我说:“不冷。” 沉默了一阵,我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他说:“不知道。小姐呢,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有啊,有好多。我希望能走遍天下。” “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如果我邀请你,你会和我一起吗?” 我们都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说:“我现在还不能。” 我说:“好吧。可是你现在拒绝我,以后要是再想反悔加入,我可能会拒绝你哦。而且我会躲起 来,你可能会找不到我。” 他似乎是在轻笑。 我从袖子里拿出我常带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手里:“这是我外公的匕首,他早年行走江湖,靠着这个有许多回都化险为夷。你是侠客,或许会用得上。” 谢戈收下了。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 这个刺客有点不主动。 我直接一下子环抱住他。 谢戈愣了一瞬,接着也抱住我。 他在我的耳边说:“我的名字是曲恪之。我会找到你。” 第10章 干掉一个侯爷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捡到个人,但是刺客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0章 干掉一个侯爷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1章 干掉一个皇子 六皇子的厢房中挤满了人。 半夜中,六皇子腹痛不已,昏迷不醒,种种都是服用了毒物的征兆。 周书万汗流浃背。 六皇子晚间食用了青头菌。要知道,有些菌子可是有毒的。 不知道是紧张或是今晚的菌汤真的有毒,周书万此时也有些腹痛。 周永瑜兄弟同样惊慌失措。 六皇子病发前的一个时辰,正在和他们一起喝酒,吃太初丹。 周永瑜想要找到谢戈,确认太初丹有没有毒性。让他更慌乱的是,谢戈不见了。 “郎中呢!郎中在哪里?”张清菡抓住一个小厮问道。六皇子要是在他们家出了事,那就一切都完了。 小厮跪在地上:“在路上,郎中在路上。” 正当周书万和张清菡焦虑万分地等着郎中带来,后院却传来一阵惊慌的见喊:“走水了!走水了!” 几乎所有人都乱起来。四面八方都是救火、救人的叫喊。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周书万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倒下。 张清菡还有一点理智,她得离开这里,并且一定要带上六皇子:“带殿下走!带殿下走!” 六皇子的侍卫没等张清菡出声,便飞速地背起六皇子,带着他离开厢房,向周家大门而去。 张清菡拉着周书万,和家仆们紧接着逃出家门。由于人大多聚集在六皇子厢房附近,所以逃出来得很及时,周家大部分都人都没事。 家仆们开始救火,官兵也正在赶来。 然而惊魂未定之间,张清菡忽然心头一紧,抓住周书万的手:“侯爷呢!侯爷还在里面!” 周书万还没缓过神,听闻此言一滞,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安平侯田祁,被安排在后院西边的厢房里,那里是火势最大的地方。 张清菡又反应过来:“仪嘉!仪嘉也在里面!” 周仪嘉的院子也在西边。 周书万大喊着:“救火!快给我救火!把侯爷救出来!快去!” *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带着采荷,长姐带着她的丫环捧雪,我们已经在驶向蓬州的船上了。 长姐站在窗户旁,看着水中夜色,脸上都是对于新生活的向往。 我也很高兴。终于能一劳永逸地逃出来了。 这些都托了谢戈的福。否则此时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诚如我对田祁说的那样,我原本的计划,或许只能称之为想法,是给所有人下毒,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从外公外婆那里知道了暗市的存在,也知道可以从那里买到无色无味的毒药。 这个想法的雏型还没进行到一半,谢戈出现了——我的希望也出现了。 他那时和别人在打架,我听见他的对手说:“蓝田阁的天字刺客就这?跪下来叫我声爷爷,我还能考虑留你全尸。” 外公和我说过,蓝田阁是个刺客组织,收钱办事,极少失手。 天字刺客,人如其名,是蓝田阁中最厉害的那一批刺客,不仅武功高强,善于用毒,并且工于心计。 这类型的刺客,要对付的对象无一不非富即贵。 我知道六皇子很快就要来我家,所以我猜测,天字刺客这回可能是要来杀他。 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我到时浑水摸鱼,能够趁乱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我决定救下这个刺客,赌重伤的他武功不及我,赌他即使要杀我我也能逃脱,赌他是来杀六皇子,赌他会利用我,赌他能被我利用。 我赌对了很多。甚至还额外赢了一小把——天字刺客对我生出了怜悯,并且和我相爱。 他最终带我到买菌子的地方,在谈话中提示我,他会在我回门那天动手,并且刺杀的工具,是菌子。 青头菌应该只是幌子,真正的毒药是用菌子做成的太初丹,更确切地说,是我回门那天的太初丹——谢戈大概是把给六皇子的那一份调换成了用有毒菌子做的丹药。 我和长姐逃离的日子就此敲定。 但我没有告诉她,谢戈是一个刺客,六皇子会死,我会杀死田祁,以及周家会倒霉。她知道的只是,我们会在回门宴那晚放火,然后假死逃离。 长姐以为筹备出阁为由,置办了不少易燃的木制箱子放在院中,并且暗中购买了一桶火油。 今夜,长姐的侍女捧雪提前把找好的四具死尸运进府里,两具放在长姐院子里,两具放在田祁厢房的后面,再由我在办完事情后拖进屋里。 我和阿狼闲聊,让六皇子的侍卫知道田祁有吃完太初丹后放火的先例,提前埋下一种猜想——让他们在事后复盘的时候,会认为后院起火,可能是吃完太初丹的田祁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所为。 六皇子病发后,家中除了我们四个全部都聚集到六皇子院子附近候命。 趁着这时,我和长姐在后院放火,又从墙角钻出家门。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中进行。 其实追究起来,我做的这些事情还是有漏洞。 好在起火和安平侯田祁的死,会把事情闹大,而这是谢戈和他背后的雇主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们会尽力压下这件事,尽力让别人都以为这就是一场意外。 权势和权势的斗争之中,还是给我这个无名之人留了一个喘息的小空。 只是经此一别,我和谢戈可能再也不会遇见。 我知道我做了正确的选择。谢戈是刺客,穷其一生都可能脱离不掉他的雇主或者组织,我不敢为了三个月的感情,去冒可能会赔掉我的后半生的风险。 我一直都清楚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可临了到头,却忽然觉得难过起来。 第12章 刺客的自白 我叫曲恪之,是一名刺客。 我在蓝田阁长大,从小学习各类暗杀技巧,师父们都夸我天资聪颖。踩着无辜的、不无辜的人的尸体,我很快成为了天字刺客,接着被当朝太子相中,成为他刺客小队里的一员。 三个月前,我接到了暗杀六皇子的指示。 南疆军中防备森严,我的同僚行刺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所以我决定在吴郡动手——那时六皇子将下榻忠勇伯府。 我一连几天都潜伏在忠勇伯府周围,观察府里地形和府中人物。 忠勇伯府没什么特别的,忠勇伯本人碌碌无为,夫人精明严厉,两位少爷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大小姐则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只有二小姐比较有意思,明里一副懦弱天真的模样,心里其实什么事情都明白,满怀都是对家人和世道的恨意,甚至半夜爬墙出门去暗市买毒药,不知道是要毒死谁。 我惯于在角落里阴暗地行事,真巧,她也是。 在一次观察她的过程中,我被问月阁的人盯上了。我还在蓝田阁时,有一回刺杀了追雪山庄的少庄主。追雪山庄在武林悬赏追杀我,已经有九年。这回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 我尽力一战,成功逃脱,但还是重伤昏迷。 没想到是二小姐救了我。 我醒来时脑子混乱,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条件反射就要掐死这个看见了我相貌的陌生女人,哪怕对方可能是救命恩人。 好在对方是二小姐。 我回想那晚的事情,知道了她那晚听见了我和问月阁的人的对话,她清楚我是什么身份。 二小姐还真敢救一个刺客回家。 我象征性威胁了她,拖着身躯离开。 来找我的同伴知道了这件事,认为二小姐是一个让我进入忠勇伯府的契机。他说不经世事的高门小姐,最容易对容貌俊美的江湖浪子动情。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同意了。只是我知道,二小姐不天真。 我们设了一个套。我从天而降救了二小姐,并且再次昏倒。 二小姐意料之中地又救了我。但我说不出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按着原来的计划,假装不知道她知道我是刺客。 之后二小姐还贴心地为我想好了掩盖的身份——从此我在她面前,不是刺客,而是泰山派的弟子谢戈。 二小姐对我很好,每天都在照顾我。她让我叫她仪婉。 仪婉这个名字不适合二小姐。她生**自由,骨子里放肆又疯狂,她不该被束缚在四方墙里装着文静温婉度过一生。 我希望能在府里多待一阵,于是在可以起身时又摔倒了。 之后我求她,在府里面当了小厮。 二小姐是个又阴暗又阳光的人。比如她每次受了谁的气,就会掏出对应的巫蛊小人狠狠扎针,然后会到院子里种下一株花。她在尽力给自己找光。 我和她常常一起喝酒。 她有时会跟我讲很多事情,有时什么也不说。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觉得很放松。 她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在她面前,我永远不必背负着我最大的秘密。 她对我说的话,或许真心,或许不真心,都无所谓了。 认识了二小姐后,再听见二小姐即将要嫁给安平侯的消息,我觉得很失落。田祁那个腌臜货,手里的人命比我一个刺客的还要多。二小姐虽然会算计,但怎么能在这种变态手下生存?如果太子让我刺杀的人是田祁,那就好了。 可能二小姐救我,也是希望我能帮她除掉田祁。 但我不能。我的任务是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杀死六皇子,所以我不能节外生枝地对一位侯爷下手。 二小姐之后向我述说了她母亲家里的事情。虽然我早调查过,但听她亲口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我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她的悲伤,看见了她是陷在怎样的泥沼中。 比起同情,我那一刻的情绪,更多是因为在乎的人难过而难过。 身为一个刺客,我不该出现这样的情绪,也不该有在乎的人。 但我自欺欺人地想,我正在扮演谢戈,谢戈是被允许有情感的。 * 跃升为周永瑜的贴身小厮,比我想象中要简单太多。他很好骗。 我决定改变直接刺杀的计划,改成毒杀。 本朝达官贵人多尚求丹问道之风,六皇子也不例外。我为他特地研制了一种丹药——太初丹。 太初丹用黄伞菇、古钱子、那蚂石等物制成,服用会出现使人愉悦的幻觉,有短暂的聚精气功效,随之而来有轻微的毒性,并且会慢慢聚集。这种丹药的毒性能被青头菌成倍地诱发出来,不过对于一般人伤害不大,但对于患过蛇疹的人而言,则会致命。 而六皇子在八岁时,患上过蛇疹。 我需要让六皇子食用一定量的太初丹,再让他服下一碗青头菌汤。 几乎不费什么难度,周永瑜就相信了我的说辞,即太初丹是从一个老道士那里求来的。接着顺其自然地,周永瑜迷上了这种丹药。 不过要让六皇子不怀疑这种丹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给周永瑜支招,让他欲擒故纵。首先要在聊天时假装不小心表露出自己最近得了好货,然后很快否认自己得了好货,等别人产生兴趣,依然坚决否认,最后到他们用权势来威压的时候,再将编好的故事说出——即机缘巧合,他碰见了一个云游四海的老道士,给了他一本制药经书和其中一味重要的药材,这才制成太初丹,但由于药材有限,所以太初丹也有限,他不想过多和他人分享。 这个法子在同样多疑的田祁面前起效了。 等六皇子来之后,周永瑜故技重施,也博得六皇子的信任。 主动抢来的,是比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要更让人放心。 我继续在周永瑜的耳旁吹风,告知他六皇子喜食菌子一事,让他把采购菌子的事情交给我。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六皇子天天吃太初丹,临行前一晚喝下青头菌汤,当夜毒发,而后死亡。 我也早就想好了脱身之道。 那晚的青头菌汤里,还夹杂着黑头菌,一种会延迟致使人腹痛头晕,甚至痴傻的菌子。故而当晚服用过菌汤的人都会在三个时辰后陆续出现一定的不适现象。郎中只会检查出包括六皇子在内所有人体内都有菌子的毒性,而唯独六皇子受毒害之重以至于死亡。他们只能归结为六皇子本身就脾胃不好,又生过大病,同时运气也差——吃菌子有时候看的就是一个运气,更不必说食用菌子中毒之后的表征和后果也可能因人而异。 那么罪魁祸首将会是处理膳食的周家。我负责菌子采买,会第一时间假装因害怕而跳河自杀,接着留下一具死尸后逃走。 我本可以就此完成暗杀六皇子的任务。 但二小姐是其中的变数。 在我的计划里,周家注定会被问责,二小姐嫁给安平侯,反而能够逃过一劫。等事情平息后,我会再来带二小姐离开侯府。 不过我也隐隐知道,像二小姐这样的人,不会甘心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她大概是想利用我刺杀六皇子的事情,给自己制造逃离的机会。她其实没错,我是太子的棋子,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我不一定能及时在田祁把她折磨死之前回到吴郡。 我本不应该告诉她我什么时候动手,用什么方式动手。但我没有忍住。 要知道,在我过去刀尖舔血的二十多年里,唯有和二小姐相处的这三个月是有温度的。 何况我的内心,其实很期待看见她能用什么样的方式从黑夜里挣扎出来。 她做得很好。 我不得不给她清尾。太子那头担心会溯源到自己身上,也不得不暗中动用势力把这个案子彻底定性为意外。 没有人再会去揪着这个案子的细节不放。 皇上和安平侯府只会知道:六皇子脾胃寒,得过蛇疹这样的重病,吃了青头菌后身体不适,又吸入大量浓烟,最后不慎身亡;安平侯服用丹药,意识不清醒时四处放火,最后他自己和夫人、以及勇忠伯家的大小姐都在火中身亡。 这是一场离谱的意外。 我因为没能很好地完成暗杀任务,被太子派去冯国当细作。 同僚都为我感到惋惜。毕竟当细作的风险太大,几乎是有去无回。 我也是这么想的。曲恪之会死在冯国,就像周仪婉死在了周府大火中一样。 第13章 阳光 我和长姐辗转到了蓬州泰山。 我在山脚的县城盘下一座酒楼,打算在此待个几年。 长姐干劲很足,忙前忙后地装修、算账。 酒楼重新开业的前一天,周家的消息传来了。 周家护卫皇子不周,周书万等人被流放安南。负责采买青头菌的小厮已经投河自尽。 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 听说圣上盛怒之下原本要下旨斩首。不过六皇子欺男霸女、在南疆私造甲胄的行径忽然传得铺天遍地,加上吴郡众人都对田祁恨之入骨,于是民间纷纷议论这是因果报应。又加之我们在汝南的本家出面求了情,恳求圣上相信周书万是无心之失,毕竟他自己被菌子毒得患了头疾,儿子一个成了傻子,一个成了哑巴,两个女儿更是葬身火海,圣上这才改成了流放的旨意。 我听完之后一身轻松。 长姐却颓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和我还是不太一样。我几乎没得过的父亲母亲的爱,长姐得到了,虽然不多,但曾经也足够支撑她能为家族礼法付出一切。 她没办法割舍掉。 可周家的事情,我也不能瞒她一世。 酒楼开业的那一天,长姐去了泰山上的道观,请真人允许她进观修行。 她临行前对我说:“婉儿,要好好生活。” 我心里有种酸涩的感觉,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早知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 酒楼的生意不咸不淡。 我做老板,采荷和捧雪是股东。我待不住,时不时就会去别地游玩。等回到泰山时我和她们两常常就聚在一起,磕着瓜子看来往的侠客和他们的故事。 有时我们也会组队去道观里上香,添添香油钱,探望探望长姐。 长姐在学道上也很有天赋,不过三年的时间,已经被澄素真人收为门内弟子。 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淡然,少求,又自得。 听说澄素真人不日要去游历各地论道,随行的弟子之一就是长姐。 长姐的眼睛里慢慢恢复了当初离开周家后的神采。 我也要暂时离开泰山了。 采荷和我一起走,听雨想要守着酒楼。 我原本早该走的。 但我想要等一个人。 或许他会来,或许他不会来。 我一直想着,反正泰山的风景很好,人生还有很长,我还能等一会。 可是别的地方有不一样的美好,人生并不如我期待地那么长。 我要只争朝夕。我要把握主动权。 听江湖百晓生说,我们这个太子不仅喜欢搞刺杀,还喜欢搞卧底活动。 我决定去别的国家走一走,体验体验别样的风情。 吴国、南国、冯国......先去哪一个比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