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留念》 第1章 第 1 章 “我们同启明星一起上路了,与我们一起上路的,还有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高原梦……”[1] 细雪砸在大巴玻璃上,暖风一吹,扑簌簌结成密密的冰棱。方澈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下一个梦里,风雨交加,他站在火车站台,被川流不息的人潮挤得站不住脚,周围人拎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 喧嚣嘈杂,尖锐的混响刺得耳疼,却掩盖不住母亲低泣的呢喃。 “他爸走的那一年,您曾提出愿意资助娃儿到成年,俺想问问,这话还作数么……” 雨水穿珠连线,把昏黄的灯光织成密密的网,曾相依为命的母亲将他一个人丢在上海滩,回到松阳老家嫁了人。 自那以后,方澈住进淮海路的老洋房,吃泥巴的村娃摇身一变成了十里洋场的小少爷。 宝马香车,膏粱文绣,方澈却用了足足两年才接纳自己的“新身份”。 那年秋天,方澈以全科垫底的成绩入学五年级,他不交朋友,不爱说话,一上课就在作业本上画小人。 叫家长是不必担心的,左右是管家叔叔来开家长会,管家叔叔对他向来慈眉善目,毕恭毕敬。 转眼来到秋季游学那一天。 崇明岛阳光微醺,天高云淡,海边园区正在举办高端青年论坛,论坛的主持人是班长的父亲,借职务之便邀请同学们学习参观,方澈在嘉宾展板上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的“金主”,他的供养人,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的, 闻聿琛。 “闻先生是今天的重量级专家,我爸爸请了三次才请到......” “我知道!和影后传绯闻的那个!听说影后沾了他家的背景才拿到的奖!” “好帅啊,快到一米九了吧......” 方澈怔怔地望着台上正在讲话的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再往下是凸出的喉结和锐利的锁骨,白衬衫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 他并不经常见到闻聿琛,但每次见到,都会为这张顶顶优越的脸惊叹。 “妈妈呀,绅士从此有了脸......可以去要个签名吗?” “闻先生向来生人勿进,你拿最新的漫画册换,我可以考虑求我爸爸帮你问问。”班长扬着下巴语气倨傲,好像闻先生是他家专属的私藏,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 “哎呀,他看过来了!”一旁的同学小声泛起了花痴。 方澈打了个激灵,毫无准备就对上男人的眼神。 极短暂的视线交汇,快到方澈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什么表情,对方就已移开视线。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方澈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撞击胸腔,快到要从喉咙跳出来。 讲座仍在继续,低沉磁性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现场每一个角落。方澈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拼命回味刚才长达一秒钟的对视,闻先生看向他时,是笑着吗? 是吧。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未知的勇气,好像照在闻聿琛身上的光也照在了他身上一样,又好像仅仅是虚荣心作祟,方澈攥紧了拳头,感觉到牙齿在打颤,宣布主权似的说: “闻聿琛是我爸爸。” 他把“我”字咬得极重,好像刻意证明自己才是和闻聿琛关系最亲近的人。恰好说这句话时闻聿琛的讲话到了断点,麦克风有几秒钟的停顿,这个停顿足以让方澈的话分毫不差地传进会议厅内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闻聿琛。 空气安静下来。 谁不知道闻家三公子是上海滩鼎鼎有名黄金单身汉,这下莫名其妙有了个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露出吃瓜的表情。 身边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方澈。班长更是一脸震惊,闻先生是他爹费了千辛万苦请来的,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况且班长被人捧惯了,怎能容忍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同学拆他台? 班长暗暗白了他一眼,而后笑哈哈地像大人一样打官腔:“我们这年纪就爱到处认爸爸,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众人哄堂大笑。 别人怎么笑无所谓,直到闻聿琛审视不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方澈终于感觉如芒在背,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毛毯滑到地上,手机砸到脚边。 再一睁眼,尴尬窘迫的场面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动不动的大巴车,前方无数的尾灯像过年的红灯笼悬挂在黝黑的道路上,看来是堵车了。 同寝室友吴冬冬帮他捡起手机和毯子。 “醒啦?前面军事演习封路,且等一会儿呢,老师给大家发了压缩饼干。” 说着,吴冬冬给他递过来一块。 方澈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偏头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远远的航标灯照亮一小块水面,几只海鸟在流沙下飞舞。 “青海湖早过去了,看你睡得香没叫你......这地方内陆湖多,长得差不多一个样,但是气候太干,和上海比不了。” 吴冬冬半是抱怨半是不解,“我真搞不懂,咱们那么多社科课题可以选,昆明啊、岳阳啊,哪怕去北方呢,哪个不比海西好?” 他们今年大四,毕业设计的课题是完成一份调研报告,学院提供五个地区供学生自选,方澈和吴冬冬选的是海西。 和方澈不同,吴冬冬本身就是海西人,回老家做毕业课题求之不得,调研结束后正好回家过年,白嫖一把车票费。而方澈是地道的上海人,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在吴冬冬看来,吃饱了撑的才会大老远跑来吃这份苦。 方澈抿了抿唇,佯装轻松道:“当然是为了吃你家的牦牛肉。” 他和吴冬冬虽是相熟的好友,但有些事情,也只能一个人消化。 吴冬冬不知道方澈心里的弯弯绕,方澈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自然是拍着胸脯说一定让他爸妈送来最新鲜的。 马路上结了冰,大巴车不敢开太快,就摇摇晃晃往前挪,时不时地来个急刹,方澈被晃得恶心,睡也睡不踏实,等到玛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苍凉。 没有想象中的广袤草原,巍峨雪山,翠波大湖,放眼所及是黄褐色的大地,千沟万壑,寸草不生。 方澈站在招待所门口,面上的茫然寸寸堆叠成内心的惆怅。 吴冬冬调侃道:“你没听说过吗,青海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这里只有七八月份见点绿,一到冬天就不行了,没有景也没有人,好多本地人入了秋就去西宁了。” 他们住的是三楼,方澈本来就瘦,加上有点高反,拿行李箱的力气都没有。吴冬冬一手拉两只行李箱,一手扶着方澈,别的同学再搭把手,总算艰难挪到房间。 将方澈扔到床上,吴冬冬说:“待会儿的欢迎仪式我给你请个假,你好好睡一觉,缓一缓。” 毕业课题是和当地政府合作的项目,当地教育局领导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方澈眼睛都快阖上了,听见“欢迎仪式”四个字,强撑着坐直身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抱着氧气瓶猛灌了好几口氧气,在吴冬冬担心的眼神中努力平静道:“走吧。” 从招待所到大礼堂只隔两条街,但需要爬一个长长的坡。这里海拔本来就高,哪怕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爬两步也得喘口气,方澈双腿灌了铅似的吃力,冻得通红的脸没一会儿就变得苍白。 他将羽绒服往下拉了拉。 “还行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吴冬冬的老家在隔壁乌县,对高原气候颇为习惯,比起快喘不上气的方澈,健壮得像一头活力满满的小牛犊。 方澈摆摆手,匀了口气道:“没关系…就快到了。” “还是慢点吧”,吴冬冬一边等他,一边看向不远处礼堂对面的医院,神色向往:“听说玛兰有位很有名的援青医生,姓闻,也是上海来的,一开始上边给他分配的是西宁,闻医生主动申请下沉到乡县,还自费给医院购置了很多设备,我七姑姥姥的瘤子就是闻医生切的,恢复得特别好…” 方澈一顿,猛拍胸口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他说。 “而且我听说,闻医生本来援助一年就可以回去,回去后升官发财不在话下,闻医生却主动申请又延长了一年…他是我的人生偶像,如果有机会能认识他就好了。” 社会需要理想主义者去仰望星空,以小我融入大我,以牺牲的精神去吃苦、去担当,去成为世人的榜样。 方澈嘴角扯出一个笑:“祝你成功。” 礼堂与医院隔了一条马路,带队老师和教育局的几位领导一边等人一边交谈。方澈二人走到礼堂正门的时候,恰好医院方向出来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老太太捂着腹部行动不便,像是刚做完一场手术。 走动台阶处,老两口折过身,抓住最中间医生的手,热泪盈眶。 方澈顺着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看过去。 入眼的是洁白无暇的白大褂,内里衬衫完整贴合勾勒出身材,冬日暖阳照在男人身上,给高大硬朗的身子添上几分成熟稳重。 再往上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官立体,鼻梁高挺,眉骨突出,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不苟言笑时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禁欲疏离。 这张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方澈都会看失了神。 他看到男人伸出手回握住老人的,薄唇难得带了点笑意,骨节分明的手背遒劲有力,比地上覆着的雪还要白皙。 一旁的教育局领导见大家盯着医生看呆了,清了清嗓子,语气自豪又崇敬:“那位是闻医生,国内有名的医学专家,说起来还是你们的老乡呢。” 男人似有所感,远远地抬眸看过来,教育局领导便疯狂朝他招手,“闻医生,这些是我跟您提过的,f大来的大学生!”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以示致意。那张脸惯常没什么表情,视线依次扫过去,在瞥到方澈的那一刻,顿了一下,微不可耐地蹙了下眉。 浮生若梦,岁月无痕,方澈在闻家生活十一年,从小学到大学,金玉繁华皆过眼,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他的“爸爸”越来越讨厌他了。 方澈咧开嘴角,给闻聿琛一个大大的微笑。 闻聿琛却先一步移开视线,抽出前胸衣兜的圆珠笔,继续给老两口叮嘱注意事项,再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1]节选自冯君莉游记《青海湖,梦幻般的湖》 上榜之前慢更,求收藏求评论求各种[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有失远行,还请见谅。” 送走两位老人,闻聿琛过马路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两只手却揣进白大褂里,丝毫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抱歉,刚做完手术,没来得及洗手,就不跟大家握手了。” 方澈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闻聿琛有严重的洁癖加强迫症,和人握手之后必定用酒精消毒,握一次消一遍,这么多人的手,怕是消毒得消秃噜皮,所幸一个都不握。 教育局领导见怪不怪,热忱介绍道:“闻医生,这位是课题组的带队老师张老师,这些来自是f大的大四学生,他们的课题和医疗行业有一定关联,这段时间少不得麻烦您。” 课题内容是传染性疾病对当地社会生活的影响,特别是包虫病、布鲁氏菌病等具有当地普遍的疾病,除了去当地档案馆查询资料,医院的病历是不可或缺的数据来源,而闻聿琛是医院的代理院长,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存在。 “没问题。”闻聿琛思索片刻,朝身后招了招手,把一名年轻医生叫到跟前,温声道:“这位是盛医生,平时协助我处理院内的日常事务,对各个类型的病例都颇为了解,大家有需要可以跟他联系。” 医务助理看上去二十来岁,皮肤很白,有一种和大西北格格不入的细腻滑嫩,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被点到名时医务助理站出来,扶了下眼镜自我介绍:“我叫盛杨,是去年入职的住院医师,闻医生平时比较忙,不怎么看手机,大家有事直接找我。” 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了点川渝口音,脖子上还戴了条银质项链。方澈胡乱猜想,这人很可能是个成都人,毕竟成都男的都穷讲究。 闻聿琛没说几句话就借口工作繁忙告辞了,从头到尾没分给方澈半点眼神,哪怕方澈一直盯着他看。 好在除了方澈之外,几乎每个人都盯着闻聿琛移不开眼,倒显得方澈不那么突兀。 直到闻聿琛过了马路,方澈的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绛云如虹,如轻纱披在笔挺白大褂上,包裹在西裤里的长腿结实禁欲,黄沙嶙峋里走出了t台的风范,连绵伟岸的山峦也只能沦为无边的陪衬。 似乎察觉到某种视线,男人的脚步越来越慢,就在即将转头的刹那,年轻的医务助理来到方澈面前,挡住了两个人即将相撞的视线。 盛杨打量着他,“同学,麻烦进一下咱们的联络群。” “哦,好。”方澈从兜里掏出手机。 翌日,联络群里发来消息,盛杨邀请他们几个同学去医院档案室翻阅病历。 收到消息时方澈正在洗漱,他嘴里叼着牙刷,眼睛看向窗外。 这里的建筑并不高,招待所三楼往外能看到绕城而过的清水河,医院就在第三条街道的转角,自然也在视线之内。 方澈远远地看见闻聿琛从医院正门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药箱,下了台阶钻进一辆路虎揽胜。 沪a开头的,闻聿琛最常开的一辆车。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澈才察觉牙膏泡沫糊了一嘴。他胡乱捋了把头发,和吴冬冬他们出了门。 医院并不太大,急诊大厅只有几个打点滴的病人,小护士按照病患名单依次核对用药。方澈几个人跟着盛杨穿过大厅来到后院的行政办公区。 “患者病历是保密资料,只准翻阅,不准拍照,大家可以做笔记,但是不许传播患者本人的信息。”盛杨例行叮嘱。 这也是民法典和医师法的规定,大家表示理解。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几个同学按照年份采集信息,方澈记录的是1980年-2000年的患病数据,他写字快,不到半小时就记完了。 他把记录好的笔记交给吴冬冬,“我上个厕所。” 厕所在二楼,方澈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名不见经转的厕所门口居然放着宝格丽酒店大堂的乌木香薰,让他错觉来到的不是厕所,而是来到了某种高端的场合。 他出去沿着楼道转了一圈,果不其然,厕所对面往右的第五个门,标牌上写着“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没关,窗户开了一条缝,像是被风从里面吹开的。方澈鬼使神差般走进去,看见窗边团团簇簇的花叶蔓长春,窗下是一米五宽的红木床,离床不远是花梨木办公桌,桌上纯黑色的乐扣杯飘出一股浓郁的中药香。 和别墅里书房的布局一模一样。 又一阵风吹来,掀开桌案最上方的纸页,飘飘乎就要吹到地上,方澈紧走两步,看见那张纸上写的是“关于再一次延长援青年限的请示”,也就是说,不止今年,明年和后年,闻聿琛还想留在这里。 方澈盯着那张请示,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闻聿琛这种层级的专家,应该去攻克医疗领域的疑难杂症,攀登医学高峰,而不是一年又一年留在穷乡僻壤做一个赤脚医生。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质问。 方澈回过头去,见盛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蹙着眉头,眼底充满审视。 方澈拿起一方镇纸压住纸张,“我看有文件要被吹飞,过来压一下。”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不讲礼貌吗?未经允许就进别人的办公室?”盛杨捧着一叠资料走进来,好像他才是这件屋子的主人。 方澈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却还是耐着性子又解释一遍:“门没关,有风,我怕把文件吹的到处都是。” “未经允许就是私自闯入”,盛杨表情严肃,板着脸道:“闻医生的办公室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你怎么还不出去。” 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方澈很不舒服。 “你这样到处乱跑,我会考虑向你的带队老师反应,不准你再来医院查阅资料。” “在吵什么?” 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方澈的视线越过盛杨看向门口。 是闻聿琛。 盛杨转过了头,温声细语道:“闻医生。” “怎么了。”闻聿琛走进来,脖子上挂着一枚听诊器,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一个转。 “闻医生,上星期来就诊的拉玛明天要做手术,我把她的资料整理出来了,给您过目。” 盛杨将方澈撇到一边,双手递过去一份文件,指着几处高亮的部分细细解说。 盛杨说到一半,闻聿琛忽地想起什么,抬眸看向办公桌前仍杵着的人,指节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还不走?” 盛杨嘴边的话顿住。 方澈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着一扇门,他听见盛杨问闻聿琛,“您认识他?” 几秒钟的停顿后,闻聿琛回:“不认识。” 这里的天较平原地区黑得晚些,过了六点天幕才慢慢变蓝,紫色的云彩间有星河闪烁,浩浩荡荡延伸到世界尽头。 房间的制氧机开到最大,方澈吸了好一会儿氧气,才有精力处理今天记录的数据信息。 他要将年份、病毒种类、患病人数等一系列数据录入数据分析软件,看能不能得出基础的回归方程。 不一会儿,吴冬冬回来了,将两个包子和一杯热热的咸奶茶放在他面前,眨着圆圆的小眼睛殷勤地看着他。 和吴冬冬相识多年,方澈不用想就知道,吴冬冬定是有事求他。 “睡一个房间可以,一张床不行。”方澈严肃地晃了晃食指。 招待所给学生们安排的是单人间,吴冬冬胆子小,不敢一个人睡。但是作为一个同性恋,方澈有原则,绝不和直男睡一张床。 当然了,同性恋彼此之间更不能随便睡一张床。 也就是说,无论何时,方澈只能接受自己独享一张床。 这个事吴冬冬也是知道的。 不料吴冬冬竟把他的手指掰下去,“跟这个没关系。” 吴冬冬搬了把椅子坐下,朝方澈挤眉弄眼道:“我偶像就是你叔叔吧,我记得他,大一开学时送你到宿舍,那样成熟儒雅的男人亲自给你铺床……” 闻聿琛的长相太过优越,几乎过目难忘,吴冬冬昨天见到时就觉得眼熟,吃饭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他心心念念的偶像,就是室友的亲叔叔。 大学里有不少同学是和方澈从附中考进来的,所以大一刚入学时,方澈是“闻家阔少”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方澈不愿提起被母亲抛弃的事实,就认下了这一说法。 “既然是自己人就好说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去帮我弄张亲笔签名照就好!” 房间的氧气很充足,方澈的脑子难得的清醒,他抿了口奶茶,待到酥油的清苦从嘴里散去,耸了耸肩道:“恐怕要让你失望喽。” “怎么说?”吴冬冬不明所以,“闻医生虽然看着高冷,不至于签名这种小事都不答应吧。” 方澈瞥了他一眼,“你没看出来吗,人家为了和我撇清关系,都装不认识了。” 吴冬冬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见面时的场景,抓了抓后脑勺,匪夷所思。 “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刨了祖坟还是拆了家?” 在他看来,闻医生肯在高原扎根三年,必定是心有大爱之人,怎会跟自家小辈闹矛盾,一定是方澈有问题。 方澈无所谓地笑了笑,“因为人家是高贵的直男,不愿意跟我这种肮脏的同性恋为伍。” 第3章 第 3 章 从松阳老家出发就一直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路,八岁的方澈坐在汽车后座,只敢用脚跟着地,脚尖都不敢踩实。 他的布鞋湿哒哒的,怕弄脏干净整洁的地垫。 这么想着,方澈又把屁股往前抬了抬,不自觉揪紧了背包带。 背包是妈妈昨天晚上就给他收拾好的,几件夏天的衣服,他全部的行囊。 今天早上他又偷偷塞了本暑假作业进去,暑假作业还剩三页就写完了,他想拿给新学校的老师看,以此证明他不是前学校不要的坏孩子,他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闻聿琛察觉到他的拘谨,车子开得更慢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天,譬如问他上几年级,学过什么功课,松阳老家发展的怎样之类的。 方澈回答得磕磕绊绊,甚至不敢直视后视镜里男人的眼睛。 汽车穿过一大片公园,停在一座独栋别墅前,别墅很大,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都大,侧面的楼顶上空有一个无边泳池,池水像瀑布一样冲刷进地面的草坪花园。 闻聿琛带他进了门,安排佣人带他去换衣服。闻聿琛在路上跟他说过,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侄子叫闻知奕,他可以住在这里,和闻知奕一起上学。方澈摸了摸身上柔软芬芳的卫衣和休闲裤,心想这应该是闻知奕的衣服。 隐隐约约,他听见客厅传来争吵。 “我建议你把他送回去,给他和他妈妈租一个房子,每月打点钱,多简单的事,又不是流落街头的孤儿,哪至于领到咱家来。” “不是多一个饭碗的事,闻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孩子,你跟人说是收养的,传出去谁会信?公司正是在国际市场立足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一丝一毫的流言都不能出现!” 壁炉噼里啪啦地燃烧,火舌舔舐着透明的玻璃柜。方澈站在一门之隔的卧室,悄悄攥紧了衣角。 “他爸爸是我的朋友,我对朋友做出过承诺,就会对这孩子负责到底。”闻聿琛面色平静,掷地有声。 关于闻聿琛和方建国之间的交集,方澈大概了解一些。 那一年松阳县人型禽流感肆虐,闻聿琛作为医疗特派组专家前去救援,而方建国则是某个村的赤脚医生,在特派组进驻之前,用微薄的力量尽可能延缓病情的传播。 一个是正规的执业医师,一个是连工作证都没有的散兵游勇,治疗方案该听谁的可想而知。 但方建国不。 方建国执意用更保守的土办法,甚至不惜亲自染病,用土办法测试疗程疗效。 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特派组走了,不是每个病人都用得起价格昂贵的呼吸机和抗病毒药剂。 闻聿琛是第一个支持方建国的,并和方建国一起改进了药方,二人的友谊也因此建立。 令人唏嘘的是,方建国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在第三年夏天的一个雨夜,外出治病时不小心跌进了泥塘。 “那好吧,我在外面给他找一处房子,先转进公立学校好了。”男人心力交瘁,做出了暂时妥协的决定。 去哪里上学对于方澈来说没什么区别,反正在哪里都是新环境,都需要重新去适应。 只是有一点他觉得很遗憾。 闻家的公司打开国际市场后,闻家人对他的存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都懒得解释他是闻家私生子的谣言。 不过这个私生子的名头不是安在闻聿琛名下的,而是安在闻聿琛二哥的名下。 因为闻聿琛的二哥常年住在海外,出了名的爱玩,弄出个孩子不是多稀奇的事,问就是随母姓。 闻聿琛的大哥就不行了,大哥的孩子闻知奕比他小半岁,如果他成了大哥的私生子,就占了闻家长房长孙的名头。 闻聿琛本人更不行,闻聿琛从小被寄予厚望,是上海滩豪门圈里的“标杆”,闻家二老不会准许闻聿琛婚前多出一个“儿子”。 方澈并不想认一个未曾谋面的“爸爸”,如果真的需要这样一个角色,他更希望闻聿琛是他的“爸爸”。 闻先生实在是太忙了,满世界飞,去治病、去做医学研讨、学术交流,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一面,偌大的房子只有方澈一个人,和定时来做饭的保姆。 渐渐地,方澈发现衣柜的衣服永远穿不完,手机里的游戏永远新奇,不写作业不会被批评,他在繁华的上海滩迷失了自己。 闻聿琛发现他不对劲,已经是他升入五年级,在崇明岛的青年科技论坛上,当众说出“闻聿琛是我爸爸”的时候。 班长嫌弃的眼神,同学们低声的议论、与会宾客们离谱的大笑。闻聿琛没有让他难堪,他至今都记得闻聿琛在大庭广众之下微微笑着,用很正式的语气跟大家介绍:“各位见谅,这小孩确实是我家的。” 那天闻聿琛把他领回后,只说了一句话。 “有一回我和你父亲喝酒,你父亲告诉我,当年家里穷,没钱读书,连学医的书都是在卫校附近的垃圾站捡的,他说他吃了没读书的苦,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大学,我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方澈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闻聿琛增加了陪伴方澈的时间,哪怕在外地出差,也会留出一个小时的视频时间,两个人隔着屏幕交流,不说话的时候方澈就写作业、做试卷,闻聿琛则写报告、出论文。 年复一年,方澈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学校,他没有沿袭父亲的衣钵去学医,而是选择了比较偏门的社会学。这是一个综合的学科,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在书本里寻找一个答案。 如果一直顺风顺水,方澈和闻聿琛将会如父如子、如师亦友地过一辈子,可惜没有如果。 那是大一下半年的春天,闻聿琛和几个老同学在武康路小聚,回去路上恰好看见方澈从一间酒吧出来,和一个小白脸勾肩搭背。 那间酒吧,是上海出了名的gay吧。 三月的夜晚寒风瑟瑟,冷气直往骨髓里钻,方澈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下意识拨开小白脸勾住他肩膀的手,对上闻聿琛的眼睛时腿弯止不住地打颤。 他拼命隐藏的秘密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下。 小白脸探出舌尖舔了下唇,饶有兴致点评道:“你朋友吗,长得好顶,能列入必吃榜了耶。” 方澈恨不能捂住对方的嘴巴,在闻聿琛黑沉的眼眸下,硬着头皮道:“.....我叔叔。” 末了又提示了一句,“.....直男。” 小白脸对“直男”二字充耳不闻,也可能是喝了酒微醺的缘故,不停地朝闻聿琛抛媚眼,“啵啵啵”给对方递飞吻。 方澈想弄死他的心都有。 良好的修养让闻聿琛没有发作,只微微蹙了下眉,淡声对方澈说:“周末回家一趟。” 时至今日,方澈早已忘记小白脸的长相,只记得对方个子不高,私底下喜欢戴双马尾假发。他们是在隔壁学校打新生辩论赛时认识的,对方看出他的性向,说想跟他处对象。 方澈没谈过恋爱,就说先从朋友做起。朋友只做了两个月,小白脸就和同校的体育生好上了,临了嘲讽方澈一通,说方澈长相不够爷们,肩膀不够宽,脚也不够大。 周末最后一天,方澈磨磨蹭蹭回了家。 本以为等着自己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万万没想到,等着自己的是一锅浓浓的中药汤。 闻聿琛将陶瓷药锅端至客厅餐桌,示意方澈坐到对面,拿起汤勺给他盛了一大碗药汁。 “爸爸......”方澈闻到熟悉的苦味,抗拒道:“我现在学业还算轻松,不需要喝中药补身体。” 高中的时候,闻聿琛会为他定期调制养生中药,强心醒脑,以保证最佳的学习状态,有时候是方澈一个人喝,大多数是闻聿琛陪着他一起喝。 闻聿琛把药汁往方澈的方向推了推,道:“跟学业无关,这是治疗同性恋的。” 方澈一脸震惊,他甚至怀疑大名鼎鼎的闻医生被妖魔鬼怪夺了舍,“不是.....旁的人也就罢了,您是医生啊,医生也会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吗?” “其实有一定原理”,闻聿琛不疾不徐地解释:“黄连、阿胶可以清心安神,谷树子和白茅根可以抑制生理冲动,你喝一个疗程试试。” 闻聿琛对同性恋的厌恶,是表现在明面上的。 这件事起源于闻聿琛的舅舅。闻舅舅年轻时为了一个男的和家里断绝关系,一走就是二十年,再回来时染了一身的病,甚至拿沾了血的针管怼在闻母脖子上,威胁一大家子给他治病养老,气得闻聿琛的姥爷当场晕倒,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 “同性恋”三个字在闻家就是十恶不赦的禁忌词,这也是方澈隐藏自己性向,不敢让闻聿琛知道的原因。 方澈完全可以把这碗汤喝个干净,然后在闻聿琛看不见的地方继续我行我素,至少两个人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是方澈不想,他不愿撒谎,更不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戴着面具做人。 方澈看着闻聿琛,将中药汤一点一点推回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斯巴达勇士,像对敌人发起冲锋一样亮明自己的观点:“社会学概论里说,客观事实是最重要的根基,一切事物都要基于客观事实,才有进一步讨论的可能性。 我天生就是同性恋,不管喝多少中药,哪怕把我那玩意儿割掉,这一点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等待闻聿琛的判决。 能判决他的法官一言不发走到落地窗前。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大,和方建国过世那天一样大。闻聿琛沉默许久,像往常每一次跟他交代事情一样,平静地说: “我答应你的家人资助你到成年,你今年十九岁,我的承诺到期了,明后两天我会让人把大学期间的费用一次性打进你卡里,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自那以后整整三年,闻聿琛一次也没有管过他,甚至拒绝和他见面,同年年底一纸申请来到青海,专注于救死扶伤的人生大业。 闻聿琛同父亲一样教导了他,最终又同母亲一样,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