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得不轻》 第1章 爱 颢珍珠退婚了。 退婚的第二日就听说前未婚夫**了! 她的前未婚夫是闻名天下的无渡佛子,俗名萧寄奴,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儿子,排行第九,因母获罪被贬入大慈恩寺,此后便被囚禁在寺中修行。 世人皆道,佛子无渡,琉璃玉色,姿容绝顶,克己禁欲,一心向佛,虽身如飘萍,却以渡世渡厄为己任,是这浊世中唯一不染业障的菩提身。 他天生佛骨,慧根深种,通读佛法,辩才无碍如文殊再世,不及弱冠便已能于菩提树下三日入定,入定时周身佛光隐现,连山间猛虎闻其诵经亦垂首静听。 最终得离八苦八难,断尽尘缘,证得清净。 他证悟后,便开始游历天下讲经说法,从长安出发,沿雍凉道向西北方向行进,最终抵达姑臧城,全程约一千五百里。 途经大慈恩寺、福昌寺、开元寺、大云寺、龙兴寺、法泉寺、普照寺、大佛寺,最终到达罗什寺,沿途为大宣百姓、戍边将士、粟特商人、匈奴遗民、吐谷浑牧民等天下百姓讲经说法,使百姓于八苦八难中解脱。 他此时身在广武城大佛寺,下一站便是颢珍珠阿耶颢元魁管制的姑臧城罗什寺,城中百姓翘首以盼。 无渡佛子的近况广受世人瞩目,他**的消息迅速传入姑臧城。 姑臧城瞬间沸腾,百姓巷哭户泣,罗什寺闭寺不纳,更有人寓言:佛子已死,天下将亡。 颢元魁是镇西节度使,驻守姑臧城,他接连几日忙着巡城治安,安抚百姓,阿娘忙着派人去广武城探查实情。 颢珍珠过于震惊,开始胡思乱想。 送退婚书的驿使说,无渡佛子是拿到退婚书后**,难道跟她有关系吗? 得证清净的佛子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凡间的未婚妻,因此痛恨自己六根不清净,只能悲愤地以身殉道? 还是说,名誉天下的佛子,也许站在高位处习惯了,突然被人嫌弃退婚,恼羞成怒之余出了意外,比方说不小心打翻了香烛? 又或者,他自小被皇家除名,被家人抛弃,本来已经放下痛苦的过去,突然发现世上还有她这么一号未婚妻存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妻还迫不及待地要与他划清界限,这件事触及到他痛苦的过去,所以他绝望**了? ....... 颢珍珠使劲摇脑袋。 不对不对。 想来想去,都是乱想,每一个都不合理。 颢珍珠实在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所以根本想不到任何正常的理由。 什么一心向佛、得证清净、名誉天下,全都是她道听途说的世人评价,但是她也只能从这些评价里去揣度他。 她有些惆怅,无渡佛子的**,应该与她无关吧? 天空澄澈如洗,烈日高悬,万里无云。 颢珍珠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有些恍惚,她伸出手,炽烈的阳光倾泻在掌心。 合上掌心,阳光逃到他指背上跳动,游离在他掌心之外,随时可以逃离他的掌控。 原来阳光是抓不住的东西。 他无力地垂下手,佛珠碎了一地。 无渡面如白纸,垂下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彻底隐身在阴暗里。 小珍珠不要他了。 这些年唯一的念想,唯一令他看起来像个人的少年旖念,最终也弃他而去了。 “果然,没有人会爱我,连我自己都厌弃自己。” 三日而已,足够他形销骨立,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向死的抑郁。 母妃是后周郭皇室的后人,他生下来便被认为是血缘之外的侵略者,父王厌弃、兄弟欺凌、奴才作践。 谁都讨厌他,谁都想杀了他。 又是一年初春,皇宫里欣欣向荣,只有他逼仄的宫室里冰冷潮湿,他刚受了太子私刑,背上血流不止,没有药、没有吃食,甚至没有一床御寒的被褥。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这一年春日唯一不同的是,她推开了他宫室的门。 她先是像一只狡黠的猫,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后来看到他时又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然后迅速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灵动的、鲜活的动物,不同于皇宫里其他的动物。 他认得她,她是一只就连骄矜傲慢的太子也跟在她身后追逐的动物,她总是昂着头,矫健,美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见过很多次他们追逐玩笑,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僵硬的脊背突然松懈下去,他实在太累了。 没有不甘,没有怨恨,没有恶毒,不再想要反击。 他平静地躺下去等死。 他的血流下去,流到床板上,流到地上,他感到温热,濒死的血是唯一可以御寒的东西。 这个父皇强占母妃的地方,父皇告知母妃全族被诛的地方,父皇处死母妃的地方,他出生的地方,最终也是他死的地方。 一切早已注定,何必挣扎呢? 他听说人死之前会走马观灯回忆一生,可他的走马灯里什么都没有。 唯一有可能会爱他的母妃,也痛恨他。 自他存在,母妃便一遍遍痛击腹部,她不惜饮冰发热、感染瘟疫,只求他流成一滩血肉,离开她的身体。 他出生后,母妃又多次将他溺于水、弃于冰天雪地,她恨他身上流淌的血,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母妃和父皇纠缠多年,痛不欲生,他于母妃而言,是背叛者。 所以,她不会来接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阖上眼睛。 空茫茫的阴间,阴暗的长街,黑白色的引路人,漫无边际的前方. 走着走着,忽然有人喊他,声音锲而不舍,他奇怪地回头看—— 睁开眼睛,是刚才那只动物,她趴在他肩膀旁,一只手在戳他的脸:“你醒醒呀,我给你带了药。” 她叫不醒他,于是换成掌心拍他的脸:“快醒醒,别睡哦,这时候不可以睡!” 离得近了,哈气就落在他下颌和脖子处,她很热,像温暖的小火炉。 毛茸茸的鬓发,毛茸茸的眼睛,她脸上薄薄的绒毛透着毛茸茸的光晕。 很软和,很香甜,没有一点危险感。 怪不得他们都追逐她。 他的身体从失重中回正,警戒地盯着她说不出话。 小动物的大眼睛瞬间弯起来:“你醒了就好了,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我阿耶受伤的时候也是你这样,阿娘教过我怎么给阿耶包扎,你别怕,我能救你!”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她的脸又变成宫里养的百灵鸟了。 她用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擦他满是血污的手,用热酒消毒,从一堆瓶瓶罐罐中谨慎地挑出一个,打开,倒出来,涂抹在他伤口上,最后仔细地包扎。 他流着血的,像一滩烂肉一样的身体,任她摆布。 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企图从里面找出来任何有关厌恶的情绪。 很可惜,都没有。 他看得久了,突然发现她不是动物,她是人。 可是这皇宫里从来都没有人,皇宫里住着的都是生禽猛兽。 皇宫里怎么会有人呢? 难道她也是禽兽变的?她也会像那些禽兽一样假意对他好,施舍他,可怜他,然后玩弄他,嘲笑他,欺凌他...... 突然嘴里被塞了个东西,甜腻的滋味在舌尖上散开,不适,抗拒,也许是毒药,他激烈地挣扎,想要吐出来。 人捂着他的嘴巴,凶巴巴地说:“不准吐出来!” 她坚定不移,直到他没力气了妥协。 “这是蜜枣,可以补血,还有别的可以补血的东西,效果更好,只是我现在没有,我明天给你带。” 甜味已经从他的舌尖蔓延到齿根,流向喉咙里,变成他渴望的唾液。 他被玩弄被欺凌千百次的心,竟然还会渴望甜。 卑微的心,低贱的命运,甘甜是如此磅礴而不可抗拒的诱惑。 他侧过脸,恼羞成怒,躲开她的视线。直到她走。 恨、怕、期待、恐惧...... 就这么过了一夜、一天,在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她真的来了。 给他清晰伤口,给他换药包扎,给他喂水喂饭。 一天、两天、三天、一旬、两旬、一个月...... 她日日都来。 她满怀信心地捏紧拳头,清水洗过一般的漂亮眼睛盯着他看:“寄奴,你是这世界上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每日都给你涂药,一定不会留下疤痕!” 她的手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戳,他已经习惯了。 她又说:“寄奴不好听,我不喜欢,我阿娘说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期待,寄奴没有父母期待,那就不要父母。” “我相信寄奴的未来一定会很广阔。” “为世之期,当世之期,以后就叫世期吧!” 刚认识一个月,她就给他改了名字。 “是她把我变成了人。” 无渡痛苦地闭上眼睛。 颢珍珠睁开眼睛,使劲地拍了拍脸蛋:“别猜了别猜了,想也想不明白。” 她起身去找阿耶阿娘,在门外听到阿娘的声音:“天下纷争七十余年,民不聊生。陛下灭后周,建立宣国,可各地烽烟四起,难以管理。无渡讲经说法,平定民心,为大宣的稳定呕心沥血,他的威望甚至已超过太子。” “陛下风烛残年,他生前杀孽太多,如今为消杀生罪业、得人天福①,十分依赖无渡为他做法超度恶业。” “寄奴这孩子,又是这样的身世,他身上的恨意怎能轻易消除?他如今既得圣心又得民心,日后极有可能要争夺储位。眼看陛下垂危,朝中风雨欲来,我们若不退婚,不知珍珠将来又要牵涉进多少风雨中。” 阿耶是沙场猛将,身长九尺,肌肉虬结,蚕眉怒目,素来以彪悍著称,他一声低呵,言辞坚定道:“当初求陛下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为救颢珍珠,也为救那孩子一命。我已立誓绝不再涉党争,老子不管这天下谁说了算,我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阿耶阿娘每次提到长安便后怕不已,颢珍珠那时受了严重的头伤,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知道长安皇室是个虎狼窝,那里骨肉相残,是血腥战场。 她有个不曾与任何人说的秘密,因为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现实还是梦魇。这一生是她第九次重生,以往的每一次人生她都活不过十二岁,每一次她都死于皇宫内重伤,阿耶将她带走的归家途中。 死亡总是当头一棒,就将她带走,在宫中的日子和受伤的原因,因为她的头部受伤而全都被抹除,她只记得自己死了。所以她每次想要自救都不能,必死的人生没有给她任何有关于那三年的提示。 这一世有些不一样,她活到了十五岁,虽然她依旧不记得那三年的质子人生,但是她活了下来,没有任何挣扎,不需要任何改变,就这样活了下来。 还有些不同的是,她有了一个皇子未婚夫,这个未婚夫是名誉天下的无渡佛子。 无渡佛子已遁入佛门,原应该四大皆空,不求姻缘。可他马上就及弱冠,却决口不提此事。 阿耶阿娘实在是等不得了,怕生变故,不得已只能主动退婚。 门内传来阿娘的轻叹:“太子和四皇子已到姑臧城,只怕寄奴不是**,而是被谋杀。可怜这孩子,慧根天成却英年早逝。” 阿娘是将军夫人,也是万军军师,声音如人一般清冷英气,杀伐果决:“三方鼎力时,你我还能装聋作哑,现在只剩下两位,他们此次前来必然要逼我们站队。” 所谓英雄豪杰、股肱之臣,不过是掌权者手中的棋子,在权力争夺的游戏里做掌权者冲锋陷阵的刀俎。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时事易变,人心反复。 掌权者抬抬手,他便平步青云,时机一到,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阿耶历经前事,早已经知道了掌权者的手段。 等他扶助君王平定天下,陛下便会疑心他功高震主,不杀难以心安,杀了怕伤民心。 彼时陛下便会假装被蒙蔽,默许奸逆当道,借刀杀人。 等他被杀,陛下会因为天下人的几句伸冤瞬间清醒,于是诛杀奸臣为他平反。 届时民愤被平,世人皆呼陛下英明。 他这样的武将,不论换多少天子,都是一样的结局。 阿耶压低了声音:“我卸任河西节度使才三年,如今有兵有粮,怕个鸟!逼急了老子就起兵,河西一带定然响应......” 风吹过,雁翎刀上的小银铃轻响。 阿娘道:“珍珠,进来!” 颢珍珠推门进去,笑着撒娇:“阿娘怎么知道是我呀?” 阿娘笑看着她:“四处严防死守,除了你谁能靠近。” 阿耶正沉浸在往事里,一看到她眼睛就湿润了,一张蒲团般大的手掌心疼地摸摸她的后脑勺。 颢珍珠知道阿耶又在心疼她的旧伤了,她咧着嘴笑:“阿耶,早就不疼了。” “世期,我好疼。” 少女握着刀,她的脸上、手上、裙摆上,都是血,混合着雨水往下流。 “世期,他们要杀你,我看到了那只猎鹰。” “他们总是这样,总是不肯放过你!” “我杀了它,它啄了我的手,好疼。”她跌跌撞撞跑向他,倚靠在他臂弯里喊疼,“我会永远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她依旧干净、香甜、毛茸茸,却握起了保护他的刀。 隔了这么多年,跨越时空,无渡轻轻说了一句:“我算什么,他们要杀的是你啊,傻姑娘。” 背景设定:五代十国后周与宋之间,架空,一些称呼沿用唐代规范,但不完全相同,勿考究。 本文参考资料: 《佛说无常经》、《华严经》、《大智度论》、《金刚经》、《普贤行愿品》、《普贤行愿品》、《维摩诘经》、《心经》、《佛说文殊师利般涅槃经》、《维摩诘经》、《妙法莲华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凉州府志备考》、《高僧传》、《大唐西域记》、《水浒传》、《东京梦华录》、《洛阳伽蓝记》、《沙州都督府图经》、《旧唐书·地理志》、《河西节度使判集》、《天宝二年交市簿》、《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大唐西域记》、《通典·食货典》、《新唐书·职官志》、《资治通鉴》《路史》、《三藏法师传》、《汉书·西域传》、《敦煌在丝绸之路上的枢纽地位》 ①出自《大智度论》:"杀生罪业,堕三恶道,若忏悔者,得人天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爱 第2章 恨 群雄逐鹿,争她,也争她背后的西凉。 河西节度使颢元魁英勇善战,为陛下收复大宣,他手握重兵,尽得百姓爱戴。 他膝下只有一女,所以彼时世人皆言:得颢珍珠者便可得天下。 一时之间,未来天子的选择已经不在父皇手上了。 父皇怎么肯。 他知道是父皇所为,父皇为了威胁颢元魁,命人重伤她。 她被软禁在宫室里,她毛茸茸的脑袋在流血,那双扑闪的、热烈的、透明的大眼睛,被挡在繁乱的睫毛下,紧紧闭上了。 她再也不会哭、不会喊疼,再也无人喊他世期哥哥。 他要什么世期,他从来只要她的期待。 他恨不得弑父,可是他如此卑贱,他什么也做不了! 颢元魁爱女如命,他妥协了,他主动交出所有兵权,甘愿守在姑臧城,永不回京。 姑臧城地处大宣西南边境,外族蠢蠢欲动,朝中无人可驱,没有颢元魁西南边户必将失守,父皇纵使再气再恨也只能同意。 可惜即便如此,太子和四皇兄也都想要颢珍珠,皇子的加入让君臣之约变得不堪一击。 颢元魁为表忠心尽早离开,当机立断求陛下赐婚,为颢珍珠选他做未婚夫。 他是父皇的弃子,是寄居在皇家最卑贱的奴隶,他绝无可能夺权上位,颢珍珠若嫁给他,颢元魁日后便再无可能动摇大宣的江山。 父皇允了。 他知道自己卑贱,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知道自己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荣耀。 她那么干净真挚,他怎敢肖想一丝一毫。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爱意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长,低微下贱、阴冷潮湿,却永不**。 这么多年,在佛子严肃的僧袍里,在无数个夜里,他发了疯的思念她,在他旖旎的梦里,与他见不得光的爱欲难舍难分。 父皇赐婚的圣旨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没有那么快乐过,他的血液在沸腾,在他的骨肉里滚烫、发痛,他恨不得放血来缓解这痛楚。 她被带走了,跟她的父母一起回到姑臧城,与他相隔千里。 他又回到他原本的人生中去,宫墙内无数个无眠的夜、厮杀、死亡,那才是他的归宿。 后来他才知道,他得以偷生的那一个月,她每天都找太子跑马,太子跑累了便无暇欺负他,她再气喘呼呼地往他宫室里跑,给他治伤喂药。 他被她护着,他却不能护她。 何以出家? 是为了远离争斗、战场和痛苦吗? 不,是为了回到争斗、战场和痛苦中去。 他的人生就是八苦八难,永不得解脱。 云絮从远处飘来,悄然遮蔽了烈阳,天色转为灰白,风带上几分湿润的凉意。 无渡望向姑臧城的方向:“这一世,她终于可以长大,我也终于可以来寻她,可是她不要我了。” 颢珍珠抬头看天:“好像要下雨了。” 阿耶和阿娘走出来,灰白的天隐隐作黑,是要下雨了。 虞候将军来报:“太子来了,请将军和女郎去见。” 阿耶冷哼一声:“我自去见就是,颢珍珠不必去!”他说完大步往节堂走去。 颢珍珠小大人一般忧心忡忡:“太子和四皇子都来了,那我们姑臧城也要变成虎狼窝啦!” 阿娘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她突然问:“阿娘,他们都认识我吗?” 阿娘正色道:“你小时候在皇宫为质,与皇子公主养在一处,所以相识罢了。既已跟萧皇室划分干净,就算从前认识如今也不必认识了。” 颢珍珠认真地点头:“阿娘,我就是好奇,阿娘不让问我就再也不问了。” 阿娘欣慰地笑:“去西市拿你的及笄礼,阿娘从胡人那里给你定了一整套的波斯琉璃和于阗玉的首饰,就在胡商区最西一排,门悬波斯纹锦帘的瑟瑟店。” 波斯琉璃的手串流云漓彩,光彩夺目,于阗玉温润如脂,莹白透亮,她都喜欢。 “我知道,是阿布扎尔大叔家!”颢珍珠开心极了,“阿娘,那我去了!” 她身体好,能吃爱睡,又常跟着阿耶练武强身健体,一身骨肉停匀,粉妆玉琢,漂亮又有劲儿,她欢快地骑着青海骢奔向西市。 姑臧城分子城、罗城和羊马城。 子城又称衙城,是节度使宅邸、衙署、武库、粮仓驻扎处。 罗城又称外郭,分布着军民宅邸、市集、寺庙。 羊马城在城墙的外围,是作战时的牲畜安置区。 她现在要去的是罗城的西市。 前几日,罗城焕然一新,主街道洒扫无尘,商铺门上悬挂着素绢灯笼,上书“恭迎佛子”,富户豪门以绸缎铺地,从城门直铺至罗什寺门前。城中儒生聚集商议列队相迎事宜,贫困的老妪在自酿蜜水,稚子孩童在编制树枝法冠。 整个姑臧城都在期待这场盛大的法会,百姓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位救苦救难的无渡佛子。 如今讲经盛会的布置已经撤了大半,前几日欢欣鼓舞的场景也见不到了。 颢珍珠忧郁了一路,她总觉得这事有那么一点怪自己,谁让她送的是退婚书呢,如果送的是金银珠宝,她也就能少点负罪感了。 进了街市便牵着马慢慢悠悠走,要下雨了,行人匆匆,策马容易伤人。 来到罗城,穿过主街道便进入西市,西市是汉胡商聚集区。 大宣初立时,阿耶任河西节度使,管辖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为防阿耶拥兵自重自立天下,圣上以“颢将军无暇分身,朕替爱卿看顾爱女”为由,将颢珍珠软禁在长安为质。 阿耶和阿娘在外征战十几年,九死一生,方彻底平定河西地带。 天下大乱时,武将是肱骨,被委以重任。天下平定后,武将便是威胁,是眼中钉肉中刺。 阿耶被文臣质疑在藩镇割据一方,天长日久必会生出不臣之心。彼时颢珍珠在宫中重伤,命悬一线,阿耶为救她,自请交出兵权,偏安一隅,只守着西南边户的姑臧城做镇西节度使。 自阿耶管辖姑臧以来,主张胡汉共治,在经济上不仅自掏腰包无息抵押贷款,实行招商免税政策,还设立市平署仲裁纠纷。 姑臧城连接大宣的东西南北,是河西走廊的枢纽之城,如今的姑臧城坐拥东西南北之利,商道辐辏,货通万里。 西市内,石羊河航运和骆驼商队在这里中转,粟特商帮,汉商行会、波斯使臣、回鹘贵族在此齐聚,街市中贸易的货品繁多,数不胜数。 此时正击鼓开市,四处人声鼎沸,驼铃声不绝于耳。驼队卸下西域葡萄酒,酒香混着胡饼的焦香弥漫开来。 汉商在丝帛行前铺展蜀锦,马牙郎牵着突厥骏马穿行,胡姬当垆卖酒,波斯琉璃、于阗美玉、大秦香料陈列于市,粟特胡商操着异域口音高声议价,商人以银饼兑换飞钱,吐蕃使者抵押金刀换取茶引,各路商队整装待发,西去敦煌,东赴长安。 姑臧城已经忘却了近百年的战乱伤痛,再次恢复往日的繁华。 姑臧的百姓十分敬重颢将军,爱屋及乌,他们也十分喜爱颢珍珠。 不少商人见到她便挥手大喊:“单珠、单珠!” 西凉人忌说独女,所以将独女改称单珠,音同“坦啾”,源自粟特语,意为唯一的珍宝。 颢珍珠挥着手臂跟他们打招呼,一路打马而过,不知何时捏了个胡饼在手里,鞍架上还挂了一只奶囊。 她一只手吃胡饼,一只手喝鲜奶,慢悠悠穿行于市。 进了胡商区最西边一排第一家就是,阿布扎尔大叔与她熟得很,他本来有些惆怅,看到颢珍珠便笑起来:“单珠!” “阿布扎尔大叔!” 柜台上除了包好的一套首饰,还有红绳串琉璃的小手串,他双手伏在柜台上,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是某送给单珠的及笄礼。” 颢珍珠十分豪爽地收下:“多谢!”她神神秘秘地捧着袋子凑过去,“看,我又给你带了阿耶的酒,是长安来的好酒哦!” 阿布扎尔大叔每次都会送她点小东西,时间久了,颢珍珠就开始琢磨回礼,听说他嗜酒如命,阿耶从长安带来的藏酒众多,颢珍珠便每次来都偷偷给他带一小壶。 阿布扎尔大叔接过酒,逗她:“又是偷拿的吧?” 见颢珍珠不说话了,他十分爽朗地大笑起来。 颢珍珠把东西放进鞍袋里,扯着缰绳翻身上马,她刚抬脚,身后便有一只手拖着她的腰将她送到了马上,那只手的主人随即也坐了上来。 颢珍珠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对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抬起头来赞她:“小珍珠,你可比小时候有劲儿多了!” 一张眉眼含情的倜傥不羁相,一看就不好人。 颢珍珠瞪他:“你再敢动手动脚我就砍你!” 他不怒反笑,极开心似的问她:“你真不认得我了?” 颢珍珠不理他。 他耸耸肩:“我听说你伤了脑袋失忆了,还以为是骗人的,原来是真的。” 见颢珍珠要走,他抢过缰绳道:“你不记得我来告诉你,我是萧景行,你以前叫我景行哥哥。”他凑近了,调笑道,“你小时候最粘我了,吃饭睡觉都......” 颢珍珠气地抽出雁翎刀砍他,他躲地极快,她只砍断了一截缰绳,颢珍珠调转马头,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别躲!” 她说完策马离开,身后的人大笑不止。 阿耶原本姓小,大小的小。 小氏出于小颢,小颢即少昊,少昊是汉族神话中的五方上帝之一,是远古时代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 所以小姓本是一个很有历史渊源的上古大姓,可惜没了颢作陪,小姓便显得十分小巧可爱。 可是阿耶是领军打仗的将军,又长得十分威武彪悍,人称小将军,就显得十分滑稽,行军打仗时还常常难以服众。 后来阿耶在任河西节度使时,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改姓为颢,同宗同族,不算十分的大逆不道。 所以颢珍珠原名叫小珍珠,她在萧皇室做质子的时候便叫这个名字,后来回到姑臧城才改名。 刚才那个人喊她小珍珠,还说了宫里相处的事,那他一定萧皇室的人无疑。 颢珍珠忽然反应过来,萧景行是四皇子。 阴云四合,暴雨悬而未决,她快速策马回家。 她还没下马,站在节度使宅邸外的人转过头,直直看过来,矜贵的长安贵族装扮,他应该就是太子了。 阿耶阿娘本不让她见这些人,这下可好了,一下子全被她碰上了。 颢珍珠收紧缰绳停马,她心里还有气,干脆迎着他的目光打量他。 太子跟四皇子很不同,他长身玉立,轩昂俊逸,长得挺温和的,还冲她笑了笑,十分有礼,不似四皇子那般无理。 颢珍珠冷静下来有点紧张,他是太子,方才那个是四皇子,如今最有可能当皇帝的两个人,她刚才好像给阿耶阿娘惹麻烦了。 她赶紧下马,学着汉人的样子叉手见礼:“殿下万福。” 太子笑:“小珍珠,你行的是男子礼。” 颢珍珠抿着嘴,姑臧城不讲究这些,她倒是忘了怎么行礼了,她尴尬地笑笑,又叉手作了个礼,两个抵一个,这下怎么着也没话说了吧? 太子笑得越发开怀,亦叉手回了她一个。 回来回去太麻烦了,颢珍珠保持着叉手的姿势往家门里退。 退进门内,突然想起来马和首饰还在外面,她又叉着手出来牵马。 突然闷雷声响起,细碎的雨点砸下来,姑臧城的天气总是这么反复无常,雨天说来就来。 颢珍珠牵着马被雨淋了个正着,马被惊着了站在原地不肯走。 她正着急,太子忽然掀起披风将她拢了进去,颢珍珠忙叉着手道:“多谢多谢!” 萧明远最先看到的是她柔软蓬松的脑袋,然后她抬起头来,睫毛浓密纤长,水汪汪的大眼睛从下向上看他,她的脸颊上还挂着雨水,雪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像沾了露水的水蜜桃,引诱着人去吮吸汁水。 已不能简单地用漂亮来形容。 这是时隔三年,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只觉得这昏暗的天地瞬间亮了起来。 她与小时候有极大的不同了,她从前只是极干净极精致,像个灵动漂亮的小鹿。 如今已长成含春少女的模样,还是个骨肉与曲线都极佳的少女。 他握紧方才半抱着他的手,回味摩挲,当年热切一瞬间死灰复燃。 他待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态,反应过来时颢珍珠已转身跑走了。 她一走,天彻底黑了下来,暴雨滂沱。 隐匿在暗处的密探也消失在风雨里。 —— 无渡仰起头,雨水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刃凿进身体。 所谓失去,原来是背叛。 他恨极,怒极,他的血肉和灵魂都要碎在这场暴风雨里。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恨的真真切切:“竟然是太子,原来是太子。” 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永远也看不到阳光的恶鬼,他从来也不需要什么阳光,复仇才是他活着的唯一动力。 他从不曾主动过,他不曾引诱过她,他反复警告过她离自己远一点,一切都是她先开始的,是她先招惹的他,是她先牵他的手,是她给他取名字,是她给他承诺和希望。 还不到三年,她就去爱别人了。 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救赎,他从没有得到过太阳。 他这么卑贱阴暗,无人问津,他怎么会相信她会爱上自己呢? 她才不会爱他。 可他以无渡之身活着唯一的原因,只有她。 他做着皇权的走狗,为父皇稳定天下的鹰犬,被困在冰冷的佛堂里不得自由,他在佛门里克制着、压制着,将一本本经书看遍,却从来没有清净,他早已从根里烂到了底,却只对她一片赤诚。 他因为阳光的诱惑从角落里走出来,扒开胸膛露出内脏,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献给她。 他发了疯的思念她、肖想她,爱欲是阴魂不散的鬼,它总是在夜晚降临,折磨地他痛不欲生,他殚精竭虑,昼夜筹度,妄想早一日重回她身边。 现在看来,这份赤诚可笑至极。 她是个骗子。 她言而无信。 “不要我,就去死。” “杀了她,灭了姑臧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恨 第3章 疯 父皇老了,皮肤布满褶皱,双手长满白斑,眼睛也看不清了。 他似乎已经忘记前尘往事,对无渡越发亲近起来,日渐信任他,依赖他。 他总是透过他的眼睛喊母妃的名字:“阿姣,是你回来了吗?” 他很快便陷入痛苦里:“对不起,阿姣,是我错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恨我,你曾经对我笑的眼睛,总是充满仇恨地看着我。我们从前多好啊,你为我包扎伤口,为我做冠,依偎在我怀里笑,为我嗔为我怒,那么多世家子你独独选了我,为什么后来变成这样了呢?” “是你逼我的,我本不想杀了他们,可是你总是想着他们,因为所谓的父母家族怨我恨我,我只能杀了他们。” “你总是不肯屈服,总是不肯,后宫里那么多女人,她们都不像你这般执拗,你为什么到死都不肯爱我呢?” 他陷入回忆,絮絮叨叨,不厌其烦,老泪纵横。 许久,他又问:“寄奴,你说你母亲还恨我吗?” 无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波无澜。 她早就无法恨你了,她的尸骨已经被泥土沤烂,坟头上杂草丛生,她还怎么恨你啊。 父皇听不到回应,愈发难过,他双手都在颤抖:“寄奴,是父皇错了,寄奴,你去跟你母亲说,都是父皇的错,让她回来吧......” 无渡起身:“父皇,你累了,好好休息吧,儿子去替你处置逆臣。” 走出紫宸阁,近侍回禀:“殿下,除太子外,萧景行也在姑臧城。” 无渡轻笑:“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 近侍问:“请点下明示。” 无渡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急,先随我去一趟姑臧城。” 父皇的回忆是痛苦的,但是他的回忆却不是,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也陷入回忆里不可自拔—— 她此生终于得以长大,我将她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我要去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摸样。 看看他是怎么跟太子相处的,如同对我那样吗? 还是比对我更好? 宫道悠长,好像永无尽头,无渡思绪混乱,他突然回到小时候,变回那个卑贱的寄奴。 “小珍珠是世上最善良的女郎,她看不得我受苦,见不得我落泪。” “她不要我也没关系,我只要跪着求,她会回来的,她的心最软了。” 寄奴不止一次用伤痛换她回头,她都回头了,她爱着他,她承诺过,永不会抛弃他。 近侍呼唤:“殿下、殿下?” 无渡突然惊醒,发觉自己想到她又开始软弱,如同折断脊梁一般软弱。 什么寄奴,他是无渡!她也不会回头,她已经爱上别人,她不要他了! 他愤恨自己如此:“我要亲手杀了她!” 这份恨意点燃了愤怒的火,他一刻也等不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来到了姑臧城门口。 在城郭外,他突然停了下来,马步沉重,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情。 不论往生,直说今世。他们已经三年,三年不得相见,他只在画纸上见过她长大的模样。 他乔装打扮,戴着胡人蕃帽进了罗城,城中热闹繁华,行客商旅络绎不绝,他速度极慢地穿过人群往子城走。 他习惯了警觉厮杀,这会却陷入迷茫的思绪里。 不知道她如今具体是何模样,他焚烧的数百张画作上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她的饮食起居,但是画只是单薄的线条,不一定和真人完全相同。 他应该怎么杀她呢? 子城是节度使宅邸衙署所在,必定重兵把守,不亮明身份不能进入。 在子城外守株待兔,还是潜入宅邸、潜入她闺房里一刀砍了她,或者在她的饮食里下毒,用最烈的毒药,一击毙命,无力回天...... “嘿嘿嘿,多谢多谢。”前方的少女骑在马上,大喇喇地穿行在闹市里,嘴里啃着馕饼,又伸手去接别人递来的鲜奶。 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晃晃悠悠,笑眯眯地大吃大喝,竟然连喝奶也喝出了几分饮酒作乐的感觉。 无渡的视线被她摄住,一时忘了思考。 她转过头来。 怎么会忘了,如何也忘不了。 怎么会认不得,她的容貌任谁见过都无法忘却。 柔软蓬松的脑袋,摇摇晃晃的发梢,扑通的、热烈的、透明的美丽大眼睛,笑起来清甜而烂漫的脸蛋。 她吃饱喝足,抹了把衔着奶渍的嘴巴,道:“我去城外跑马了,告辞告辞!”随后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前行,与他擦肩而过。 她像个雄赳赳的小老虎,亮闪闪的颢珍珠,那么鲜活,那么漂亮,任谁都要多看她一眼。 他感觉到香气在风中涌动,沾着晨露的夏橙,甜津津的蜜桃,汁水丰沛的葡萄......这些香味莹润饱满,只要他狠狠掐下去,汁水四溅,连指甲缝里都会渗出清甜的果香。 他的躯体抛弃灵魂,跟着她走了。 没有她,他似乎与人间就没有了任何联系。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恨地发狂,坠在虚虚浮浮的地狱里不得解脱,方才竟然感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人间。 像他这样阴暗的人,遇到她这样的小太阳,一招也不用过,直接丢盔卸甲。 他本来是来杀她的,他方才就应该抽刀砍了她。可是看到她,他就开始想要跪下投降。 他又开始犯贱,从她喂他那颗蜜枣开始,渴望,纠结,挣扎,痛苦。 侍从喊:“郎君?” 无渡清醒过来,他憋了口气,面色阴郁:“我需要一日时间,先找地方住下来。” 再痛苦再迷茫,杀她,一日也尽够了。 无渡选了一个靠近北门的三层驿馆,在最北边的屋子住了下来。 出了姑臧城北门,便是祁连山下的马场。他向马场方向瞭望,此处被敌楼遮挡了大半视野,只能偶尔看到少年郎君们策马飞驰的剪影。 侦查的探子来报:“太子住在子城内,四皇子住在东边的官宅区。” 无渡的声音有些哑,闷声重复:“子城?” 探子回:“是。” 许久无渡才继续问:“他们现在何处?” 探子回禀:“广武。” 无渡嗤笑:“探我的死因还是找我的尸首?派人去广武,引他们回来。” “密令河西一带的人准备好,他们等待的时机已经来了。” 探子应:“喏!” 他沿着窗边坐下来,闭着眼睛假寐,窗棂一挡,马场上的风光一丝一毫也见不到了,街市上喧闹的声音朦朦胧胧。 他就这么坐着,坐到日头西沉,跑马的郎君娘子们陆陆续续打道回府。天黑了,百灵鸟要归巢,小老虎也要回家了。 他突然起身下楼,策马,往马场狂奔。 远处,她沿着马场狂奔几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喝水,马儿驮着她在草地上走,夕阳的余晖洒下来,为她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日暮途穷的的荒原,气数将尽的残阳,落在她身上竟然如此温暖,连日光也这样偏爱她。 又是一年初春,她再次站在他面前。 他总是在爱极和恨极的时候开始胆怯,他停在原地不敢向前,一眨眼的功夫她身边便围了一圈少年,一张张躁动的红脸争着跟她搭话,吵吵嚷嚷,没几分钟她就哈哈笑着从人群里突围出来,少年们又争相去追她,一路欢声笑语。 她身边的莺莺燕燕更多了,比在皇宫里时不知多了多少倍,不知所谓的狼狗,闻着肉香就不肯走。 她沿着马场绕了一大圈,朝他的方向而来,身后跟着呼啦啦一堆人。 他站在这里似乎挡了她的路,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几乎不能呼吸,他下意识摸到腰间的佩刀。 他的短刀,以烈火淬成,刃如霜雪,削铁如泥,快抽出来,举起来,用力砍断她的脖子,只要一瞬间她就会流血痛苦而死,再也不能令你痛苦分毫。 快!啊! 她终于跑到他身前,她没跑走,反而借着他的阻挡,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一圈:“我真跑不动了,你们继续赛马去吧。” 其他人不肯,仍旧追她,她气呼呼地策马往回跑,经过他左手边时身体一晃就要跌倒,她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借力,纤细莹润的手腕压着他的身体,雪白透粉的手指抓着他的小臂,她气恼的呼气声和香气一齐涌入他怀里。 只有一瞬,她就跑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多谢!” 他的刀不曾抽出来,甚至连脸都没敢抬,他低着头,躲了起来。 人声马蹄走远了,他方慢慢抬起头来,眼睑下赤红一片,长睫上沾满了濡湿的水汽。 他将刀推了回去,刀刃擦着皮肉,割出一刀深长的血痕。 就这样吧。 背叛、抛弃,随便怎么样都行,痛地要死也行,只要不把我留在往日的地狱里就行。 她靠过来的瞬间,恨消失,爱就开始了。 “阿耶!阿娘!”少女挥舞着手臂欢呼。 远处城门口跃出两匹烈马,朝马场狂奔而去。 颢元魁英武依旧,颢夫人英姿飒爽,一起走过半生的沙场情郎,一前一后奔向他们的女儿。 少女远远便张开了手,颢元魁跑近了大手一挥将她抱到了马上,夫妇二人抱着女儿沿着马场奔跑,风驰电掣、骏骨英姿。 少女放声大笑,连晚风都是快乐的。 三人跑累了停下来,少女横着趴在马上,累地气喘吁吁,无所谓什么形象。 颢夫人将她拎起来丢在她自己的青海骢上,笑道:“无人给你牵马,自己骑回去。” “哦——” 颢元魁夫妇并排走了,少女趴在马上,四肢像散了架一样,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往前挪。 马儿慢悠悠走到无渡身前时,她趴着,犹掀起手臂挥了挥:“刚才谢谢你啊。” 那只手耷拉下来,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马背上回家了。 她因为那次的伤忘记了很多东西,将长安城的事都忘了。 她过得很好,什么也不用记得。 他又是谁呢? 卑贱的萧寄奴、满怀期待的世期、得道高僧无渡? 都不是,他是走狗,是鹰犬,是棋子,被困在佛堂里一千多日,他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手臂上的伤口溢出大量的鲜血,将袖口濡湿,他终于感觉到疼痛,他依赖痛苦,只有痛苦他才得以确认自己的存在。 这让他清楚地知道,没有她,他便活不了。 再次见到她,他就明白,这事他改变不了。 他不是如同折断脊梁,他选择来这里就是主动折断脊梁,她是最好的猎手,他连愤怒都是跪着的。 他选择向她跪下,不代表他不嫉妒,他依然嫉妒地发狂。 她可以忘记,可以不要他,但她凭什么要选择太子,难道她宁愿跟太子在一起也不愿意要他吗? 她不对他笑,却对其他人笑,对她的父母笑,对所有人笑,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对着太子笑。 这笑本该是他的,小时候她只对他一个人笑。 如今,她心里装了太多人,他不能轻易饶了她。 “我要把他们全杀了,父母、情郎,一个都不留,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作者:你疯了? 寄奴:父皇和母妃就是如此,我会比父皇做的更完美,她不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疯 第4章 战争 颢珍珠及笄礼的前两日,太子和四皇子回来了。 阿娘听到都虞候的回禀,道:“知道了,下去吧。” 都虞候应:“诺!” 今日阿娘罕见地没有让颢珍珠出去,她问阿耶:“郎君以为他们为何去广武?” 阿耶的两根超大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琉璃发钗,插在珍珠脑袋上,他冷哼一声道:“管他想鸟事,要打便打,我绝不站队。” 他宠溺地问珍珠:“珍珠宝儿,好看吧,这波斯琉璃发钗还是阿耶亲自挑的款式呢!” 颢珍珠飞快地左右晃了一会脑袋,琉璃发钗闪着波光粼粼的碎光,她冲阿耶傻笑:“好看,阿耶眼光最好了!” 阿耶被女儿夸了开心得不行,两人一齐傻笑起来。 自长安至西凉,全天下人都知道颢将军是个女儿奴,不论颢将军在外面如何威名赫赫,见到女儿便只会傻笑。 现在珍珠大了还好些,珍珠小的时候,她那曾斥退万军的郎君照旧趴在地上扮大马给女儿骑着玩。 阿娘看着他们,虽是无奈却也会心笑起来,他们当日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如今现世安稳吗? 她笑罢继续说正事:“他们素日便争得你死我活,如今选择同去广武无非两个原因。” “其一,去探明寄奴的死是否为真,现下又一齐回了姑臧,可见寄奴已死,第三方威胁已解除。” “没有了寄奴,姑臧城便成了新的第三方威胁,是唯一的不确定性,他日你揭竿而起,河西一带若有响应,这天下就未必是萧家的了。广武离我们最近,又是军事要塞,所以他们逼你站队之前,必然要先去广武探明立场。” 阿娘点明如今困境:“我们送去广武的信,刘都督至今仍未有任何回应。” 阿耶这才正色道:“为了陛下不再疑心,我近几年几乎与广武断了联系,不过我与守城将刘都督素有交情,当日我为救他差点折了一条手臂,他对我感念至深,不论时局如何,我相信他断不会加害于我。” 阿耶阿娘面色凝重,颢珍珠也跟着忧心忡忡。 没有兵力会受人戕害,有兵力却会遭人忌惮,想要太平度日太难了。 都虞候在门外报:“将军,太子来了。” 他拎着一个木制盒子,送上来:“太子说这是给女郎的及笄礼。” 皇室中人一旦沾惹珍珠,颢将军就不开心,他怒道:“狗皮膏药,萧皇室的人都是狗皮膏药,老子都躲到姑臧来了,还追着不放!” “放下吧,将军这就过去。”阿娘劝他稍安勿躁,“广武的立场如何,郎君去见见太子就知道了。” 阿耶这才收了气出去。 阿娘帮颢珍珠检查明日及笄礼的物件,见差不多了,又叮嘱颢珍珠:“太子前脚一来,四皇子后脚必定进府,阿娘等会要出去会客,珍珠近几日就别去外院了,也别出门了。” 颢珍珠点头:“阿娘放心,我不出去。” 话音降落,便有人来报:“四殿下来了。” 阿娘出去会客,颢珍珠便打开太子送来的礼盒,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衔珠金凤钗。”无渡垂着眸子向下看,太子走进节度使府邸,一身绯红的衣裳,特意装扮过的金花饰幞头,好生风流俊俏。 府中仆役迎他进去。 无渡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凤仪之制,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 “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父若无能,子便可犯上作乱取而代之,让我们来看看广武新都督何以担得大任,传我令,命广武军将即刻开拔,甘、肃、瓜、沙四州合围,姑臧城便是我给他的见面礼。” 侍从领命:“诺!” “小珍珠,马上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他眼眸幽深,杀气腾腾。 颢珍珠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带凤凰的钗子,这不是皇后才能用的吗?我用了会被杀头的吧!” 人心叵测啊人心叵测。 她一脸晦气地丢回盒子里,赶紧让婢子送走,她不满地嘟囔:“这太子是来要我命的吧,亏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 太子和四皇子咬得很紧,阿耶阿娘已与他们斡旋几个时辰,时间拖地太久,不像是拉拢倒像是威胁。 眼看日落西移,已至傍晚了,两边的谈话还未结束。 送东西的婢子慌乱地跑进来,装金钗的盒子还在她手里,珍珠问:“怎么没还回去?” 婢子呼:“女郎,不好了,广武反了,大军正在向姑臧城出发,主公要去迎战,即刻就要走。” 前院突然传来兵马声,地面震颤。 颢珍珠快步往前院跑,府邸外列队两排兵士,行军司马汇报军队调度情况,请阿耶下令,阿耶和阿娘都已经穿上了铠甲,阿娘正低声与阿耶交谈。 太子、四皇子站在一旁,俱是一脸不可思议。 颢珍珠飞快跑近了喊:“阿耶,阿娘。” 阿耶回过头来,冲她笑:“珍珠宝儿,你怎么出来了。” 自颢珍珠来到姑臧城以来,姑臧城从未有战乱,阿耶和阿娘也许久不出征了,颢珍珠害怕,突然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阿耶,阿娘,你们现在就要出发吗?” 阿耶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哄道:“珍珠宝儿莫怕,阿耶打仗打习惯了,几个反贼还伤不了阿耶。” 阿娘面色凝重,命府外的两排兵士护院:“我与将军出发后即刻封城,任何人不准出入,你等将节度使府死死围住,派人盯住后宅,严防死守,劳烦诸位务必保护好女郎!” 军士应诺。 阿娘这才把目光转向太子和四皇子:“太子、四殿下,封城是为保二位殿下安全,还请二位暂守城中,勿要见怪。” 四皇子讽刺道:“夫人这是想软禁我们?只怕你们小小的姑臧城还担不起这个责任!” 太子的目光落在颢珍珠身上,思量片刻,方开口:“将军爱女也在城中,孤信将军必当凯旋而归,若有不测,孤自会替将军好好照顾小珍珠。”话中的威胁意味明显。 四皇子亦看了正在擦眼泪的颢珍珠一眼,这才平静下来。 阿娘态度强硬:“二位请吧!” 太子和四皇子未有异议,从众人出门,阿耶阿娘就要出发。 阿娘正色道:“珍珠,切记不可自乱阵脚,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论何人叫城门都不可盲目迎敌,一切等阿耶阿娘回来,照顾好自己。” 她亦心疼,擦擦女儿的眼泪,温声道:“你好好的,阿耶阿娘才能安心作战。” 颢珍珠将眼泪咽回去,郑重点头:“阿娘放心,我绝不给阿耶阿娘拖后腿。阿耶阿娘也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们回来。” 阿耶大手拍拍她的脑袋,笑道:“珍珠宝儿放心,阿耶去去便回,一定回来给你办及笄礼。” 兵士出发迎战,节度使的大门紧紧合上。 珍珠擦干净眼泪往后院走,她要守好家,不让阿耶阿娘担心,首要的就是安抚人心,她下令府中一切如常,不可慌乱。 近几年姑臧城周围小打小闹是有不少,但是从没有过真的大战,如今陛下年老垂危,两位争夺皇位的劲敌都在姑臧城,他们前脚去了广武,后脚广武就起兵反叛,此战必然是有关天下未来走向的大战。 颢珍珠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去家祠里呆着,她不怕鬼神,而且这里住着的是阿耶阿娘家的祖宗,一定不会害她。 颢珍珠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参与过战争,所以才格外害怕。 “阿耶勇猛过人,阿娘睿智无比,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闲着无事更容易多想,她去翻笔墨准备抄经。 祖母在世时最爱抄经,她总说抄经可以祈福静心。 祖母去世快三年了,家中已经许久没有人抄经了,抄经的笔墨不知道被收在了哪里。 颢珍珠在贡桌下四处翻找,翻出来一卷潢纸,并笔墨一副。 她将翻乱的东西放回去,突然看到最里侧压着一卷经文,颢珍珠钻进去掏出来。 字如寒潭落雪,笔锋清峭,墨色淡而筋骨嶙峋,行笔间不带半分烟火气,字字疏冷,不敛锋芒。 好漂亮的字,看起来又冷又硬,却又俊逸非凡。 她翻开细看,发现是义净法师译制的《佛说无常经》,经有文: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 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① 是说一切有为法,生命无常,只有直面死亡,破除对永恒的执着,才能走向解脱永,趋向涅槃。 祖父将故去的那几年,祖母伤心过度,一直抄这本经书,祈祷祖父早日解脱,也劝自己早日放下。 大概是当日存留,兴许是哪个为祖父做法事超度的大师所写,遗忘在这里就忘了拿去烧经祈福。 颢珍珠翻到最后,发现落笔是:大慈恩寺,末学无渡。 她有些震惊,家里怎么会有无渡佛子抄写的经文,难道也是抄给祖父的? 颢珍珠不解,但是看字迹确实年轻充满锋芒,不像老法师所写,看来无渡佛子不仅长得美,写字也美,这就是得天独厚吧。 颢珍珠感叹了一会,忽然又觉得这经文放在当今时节十分不吉利,干脆起火盆烧了。 她烧干净后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抄经,就抄《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 念彼观音力,枷锁自然脱; 念彼观音力,怨贼起慈心; 念彼观音力,恶鬼不能害; 念彼观音力,一切灾殃悉皆灭。② “念彼观音力,愿一切灾殃悉皆灭。” 颢珍珠谨遵阿娘的教诲,好好守家,第一日风平浪静,第二日无波无澜,转眼变到了她及笄的这一日。 女子十五及笄,她长大了,要和阿耶阿娘一样,担起保护家族的责任。 阿耶说,一定会回来给她办及笄礼。 颢珍珠这一日无心做任何事,她只想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阿耶阿娘,她一整日都守在大门口,时不时便趴在门上听有没有马蹄声传来。 这一日没有任何动静,颢珍珠寝不安席,夜不能寐,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尽更阑,残星未落,天快要亮时,终于有战报传来。 朱漆的大门打开,门口的金兽泛着寒光。 传递紧急军情的飞骑驾马狂奔至门前,他飞身下马,跪在颢珍珠脚边。 “女郎,颢将军遇袭,被困乌鞘岭,现下凶多吉少。” ①引用《佛说无常经》临终偈颂部分(敦煌写本S.192号) ②引用《妙法莲华经》卷第七〈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第二十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战争 第5章 围城 近几日忧心过度,昨夜又几乎没睡,颢珍珠听到这个消息恍惚了一下,似梦非梦,是真是假?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再说一遍。” 飞骑重复:“女郎,颢将军遇袭,被困乌鞘岭,现下凶多吉少。” 颢珍珠不认得他,但是阿耶的战前飞骑众多,非有战不得出,她并不是每一个都见过,阿娘已命人封城,来使应是阿耶的人无疑。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速回去,若有战况再来报!” 飞骑应:“诺。” 她长大了,她不需要站在原地被保护,她也可以保护家人。 阿耶阿娘如今被困,最重要的便是兵马增援,颢珍珠算了一下守府和守城的兵士,足有五百人,守府将士可以带走,守城将士不能全带走,城若破,阿耶阿娘就没有回头路了。 颢珍珠跑回后院,穿上阿娘的战甲,带上雁翎刀,命府中管事守家,其余守府将士全部集合,道:“阿耶遇袭,请诸位随我去救人!” 府外将士岿然不动,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颢珍珠以为他们是奉阿娘的命才如此,言辞恳切道:“诸位将军,我知道你们是奉命行事,但是时移世易,现在情况不一样,阿耶和阿娘被困乌鞘岭,我们必须去增援!” 依旧没有人回她。 颢珍珠游说不动他们,心急如焚,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去仔细去看将士的脸,这不是阿娘留下的人! 她虽然不能全部认识,但是眼熟几个常见的,可府外的人她一个也未见过! 难道姑臧城已被控制? 她抽刀指着眼前人问:“你们是谁?守府将士何在?” 他们不回,甚至全部拔刀,刀剑相向指着她,将她逼退,随即猛地将大门死死关上。 颢珍珠震惊又害怕,连节度使府都被控制了,那城门必然也破了,那方才报信的飞骑定然也不是阿耶派来的! 阿娘告诫过她,不可轻举妄动,不可盲目迎敌。 可是。 不行、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连整个姑臧城都能被悄无声息地接管,城中五百将士一夜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这一定是阴谋,是有人里应外合的阴谋,阿耶和阿娘的处境也许不只是被困而已。 她等不得了! 颢珍珠叫门:“开门,我要与你们主人谈!” “开门,放我出去!” 无论她怎么推门,砍门,门外的人完全无视她。 她知道自己蚍蜉撼树,但是她不能不拼。 门外必定外挂锁链锁门,出不去,便只能硬闯。 颢珍珠快跑进后院,命令府中婢子仆从集合,婢子仆从感念颢将军夫妇,一呼百应,纷纷跑进甲仗库抄起兵器便往大门口冲。 他们合力砍断门轴,用绳索往外拉门,都不行,大门岿然不动。 颢珍珠架起梯子往墙上爬,墙下众人刀剑相向,威胁道:“女郎回去吧,我们的刀剑可没长眼睛!” 颢珍珠顾不得怕,跳下去不过是摔断手脚,她就算拼了命也要去救阿耶阿娘:“放我走,或者杀了我!” —— “别害怕。”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房间内点燃了大剂量的安魂香,无渡深陷在椅中,紧紧闭着眼睛。 完美的头骨,剔透苍白的皮肤,赤红的眼睑,根根分明的睫毛,他低着头,完全隐匿在黑暗里,照不到一点阳光,只有鲜红的唇色透着癫狂的艳丽,他像神佛殿里的玉雕像,俊美不可方物。 他沉浸在梦里,痛苦地呓语,持珠在他手中快速滑动。 “不要再离开我。” “你只能是我的。” 魂香里的少女,被他锁在笼中,用绞索捆住,她在挣扎。 他走近了,清楚地听到绞索与肌肤摩擦的声音。 她的皮肤那么白,骨肉那么细嫩,她那么怕疼,那双清亮的眸子惊讶恐地看着他。 他恨极也爱极,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他低声质问:“你背弃了诺言,你不该罚吗?” 少女突然停止挣扎,她开始哭泣、求饶。 他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他的眼泪流下来,比她的泪还要汹涌:“小珍珠,爱我吧。” “爱我,我就放过你。” 魂香燃尽,无渡终于平静下来,他眼睑下濡湿一片,手中的佛珠掉在地上。 门外守着的人终于敢上前禀报:“殿下,颢女郎已发现异常,她正在破门,扬言即便是死也要出去。” 无渡睁开眼睛,他还未完全清醒,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来人:“放她出府。” “我说过,怕她受不住,要一点点告诉她。总要有一个过程,痛一下就过去了。” 侍从不敢看他,低着头领命退出去,轻轻把门阖上。 府门突然大开,下面的人恭敬道:“颢女郎,请吧!” 颢珍珠顾不得前方等着她的是阴谋还是诡计,她吹哨呼唤青海骢,青海骢听话地飞奔至墙下,颢珍珠一跃跳上马,往城门方向狂奔。 子城内透着一股像死一样的寂静,太子住的方向也安安静静。 进了罗城,更是不见一个人影,完全看不出一丝往日的繁华。 仿佛这是一座久未有人居住的死城。 颢珍珠不知道到底是谁叛国,是太子还是四皇子? 但应是他们其中一个反了。 她纵马狂奔至城楼下,城门上的守城将果然换了人,她一个也不认得。 颢珍珠叫门:“我是节度使独女,既已夺城,困着我也无用,开城门,放我出去!” 守城将冷笑一声,道:“节度使已获罪,一众家眷都要等问审降罪,女郎还是回去吧。” 颢珍珠反问:“我阿耶何罪?” 守城将回:“勾结太子,叛国之罪!” 颢珍珠怒极:“欲加之罪!谁断的罪?陛下还是四皇子,没有圣旨,你们攻城才是谋逆!” 她抽刀指着此人,怒喝:“放我出城。” 城楼高耸,瞭望敌情的敌楼密布,放眼望去,四周站满了人,小小少女,站在城楼之下,渺小如蝼蚁,她的威胁毫无威慑力,在他们眼里跟一只哈气的猫没有任何区别。 守城将大笑:“女郎是要杀谁?我让他下去给你杀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亦大笑起来,笑声震天。 颢珍珠死死攥住刀柄,指节泛白,眼中怒火灼灼,冷呵一声:“驾!” 阿耶绝不会叛国,一定有人陷害他,她去救阿耶阿娘。 她骑着青海骢去撞城门,用身体去撞门,用雁翎刀去砍门。 城门为硬木所做,中间夹着夯土铁砂,铁皮包覆,火烧不坏,水泼不进,青海骢和小小的雁翎刀犹如以卵击石。 颢珍珠知道阿耶阿娘此刻一定危在旦夕,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 她拼了命地撞门,撞地一身一手的伤,伤口慢慢渗出血迹,撞到筋疲力尽,城门依旧岿然不动,围观的兵士看猴一般大笑不止。 颢珍珠绝望地趴在门上哭:“阿耶阿娘,对不起,女儿没用,女儿连城门都出不去。” 她累了,小小的身影跪下去,趴在城门根处哭。 无渡站在城墙上,垂眸看着她,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你看,外面多危险,除了我,没人能护着你。” “小珍珠,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我蛰伏多年,等着把心捧给你看,你却弃了我。 我会让你看到国灭城破,家族倾覆,无亲无爱,除我之外在没有人护着你,我要教会你依赖我。 我要引诱你又冷落你,爱而不得的滋味你也要受一回。 你该为我哭一场,此后再也无法抛弃我,这辈子除了我谁都嫁不了!” 他眼中有一种冷漠地令人发寒的、向死的昳丽,残忍至极。 他下令道:“将广武作为缺口,将颢元魁赶至广武城内,围城,断水断粮,将他困死在城中。” 侍从应诺,又战战兢兢请命:“殿下,太子和四皇子如何处置?” 起风了,烈阳隐去,风起云涌。 他修长而清隽的手,翻云覆雨:“别让太子死了,七十二道酷刑,皇兄要一一受尽。” “至于四皇兄,放他回去,太子没了,他必定趁机夺权篡位。父皇老了,终日惶惶不安,多疑多虑,生怕有人从他手里抢走天下,到时候父子反目,便可诛杀叛臣。” 无渡轻笑:“我杀一个,他杀一个,这天下就太平了。” 顷刻间,大雨就落了下来。 城门口的少女瞬间被雨水浇透,兵士们纷纷躲雨,只有她还跪在原地痛哭,瘦弱的背脊起起伏伏。 无渡握紧了拳头。 风雨湿冷,风沙裹身,她受不住的,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妥协回家。 雨越下越大,暴雨滂沱,城中的泥土滚流,冷风狂曳整整一日,天已黑尽了,她还是不肯走。 颢珍珠烧得迷迷糊糊,哭着呓语:“阿耶,阿娘......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阿耶阿娘。” 无渡忍着痛,站在城墙上守着她,他气极:“你到底要何时才肯屈服。” 一天一夜,暴雨不停,天要亮了。 她不吃不喝,站在城墙下,满身是血,握着那把精致的雁翎刀砍门,砍不动便凿进去挖。 她一定要出去,就是死也要出去。 守城将传他的令吓唬她:“再不回去,我砍了你!” 她握着刀,眼睛赤红:“要杀便杀,想要我认罪,绝不可能!” “若阿耶阿娘战死,我绝不独活!” 她筋疲力尽,高烧不止,已经受不住了,跪倒在城楼下,双手死死扒着城门不肯松手。 再逼下去,她会比颢元魁先死。 无渡双手狠狠捏着椅子的扶手,他怕极了,睫毛轻颤,指节攥得发白,下一刻,扶手被他生生捏碎。 他猛地飞身跃下城楼,将已经昏迷的颢珍珠抱在怀里,慌乱地用身上的衣服去裹她,大步往住处跑。 “把全城的郎中都绑来!” 第6章 嫉妒 她在他怀里,苍白,憔悴,浑身是血,一张脸疼得几乎透明,她闭着眼睛,眼角的泪汹涌不停。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颤抖着躲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她的泪浸透他衣衫,濡湿皮肤。 滚烫,酸疼,他的口中开始犯苦。 共处一室,肌肤相贴。 这一刻肖想太久,但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是这样的场景。 无渡走得缓慢,越来越慢,箍着她腿窝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几乎陷进她皮肉里。 他走到床边,把她放下来,安置在被褥里。 颢珍珠还在梦中,骤然离开她觉得安全的埋栖地,慌乱地伸手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不肯放。 她的手指纤细雪白,掌心和手指上是密密麻麻的划痕,指腹上的肌肤已经被磨烂,满手的血污触目惊心。 无渡移开视线,冷漠道:“是你逼我的,你抛弃我,这是惩罚。” 但是他又忍不住心口酸疼,恨不得给自己一刀赔她。 他弓腰靠近她,手指穿进她指间,将她的手轻轻掰开。 她不肯,攥紧手指抓地更紧,执拗地把他往身前拉,无渡重心不稳,屈着膝的那条腿猛地跪在地上,脸颊落在她颈侧。 她将脸侧过来,挨着他,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呼吸渐近了,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耳后皮肤上。 很轻很淡,很热很烫,他的皮肤轻易就被点燃,整个脖颈连着头皮、脊骨瞬间被烧灼得滚烫,蔓延至全身紧绷着战栗。 像从前那样,受了委屈受了疼,便窝在她怀里抽泣。 压制的思念、爱意,穿过漫长的时光,彻底回溯到眼前,一发不可收拾。 他像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失了宠但是不甘心,小心翼翼地回头舔她两口,期待她再摸摸他的脑袋。 他的主人终于看到他,他迫不及待地靠近她,像小狗一样黏了上去。 “太子...”她突然挣扎着呓语,“不会...” 无渡霎时僵住,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一瞬间将所有战栗浇灭。 她还在梦呓:“阿耶不会...不会勾结...” “阿耶不会叛国...” “...救救阿耶...” 在她心里,只有父母和太子最重要,她早就忘了他是谁,只有他这个可怜虫还在原地等着她可怜。 无渡恨地牙痒痒:“你就这么在乎他?”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强硬地将她的手从衣襟上拽下来,她却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即使疼即使骨头被掰折了也不肯松手。 她的骨骼细瘦,手指无论从大小还是力气都不及他一半,只要他再用力一些,就可以将它们全部掰断。 他背叛了自己,他放任自己将手放在她手边,那双脆弱的手立刻裹上来,将他的拇指紧紧圈住。 她如此轻易地指使他,令他言行不一。 无渡恨自己下不了手,她的手还在得寸进尺,却是为了她的心上人,他被她逼到绝路,眼里透出近乎病态的偏执:“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她突然睁开眼睛,脸颊因为高烧滚烫,眼眶通红:“阿耶,阿娘,不要...不要丢下我...” “女儿不会认罪,不会屈服,女儿绝不独活!” 她的眼睛太大太亮,盛着泪水时,像两片易碎的琉璃,眼里全是即将崩塌的绝望。 她眼里的决绝即刻就可以赴死。 他对上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慌乱,这场游戏还没真正开始,他不能用无渡的身份回到她身边。 还好她很快就阖上眼睛,眼里是高烧糊涂的迷惘,随后沉沉睡了过去,抓着他的手也因为脱力而松开。 无渡有些迷茫。 他自小被母妃憎恶,被父皇厌弃,他身上流着的血,是对后周皇室的背叛,是对大宣皇室的污染。 孩子是罪孽,血脉是罪孽之源,家庭是血腥战场,父母和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互相残杀的宿敌。 可是颢元魁夫妇为了她不惜与皇室为敌,而她在大敌当前无力回天之时竟也愿意以卵击石,甘心赴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是敌人,为什么他们愿意为了对方放弃自己? 他原以为亲情如此虚伪,如此虚无,等颢家死绝了,她只会像世人一样轻飘飘地掉几滴泪就忘记了。 但是她不肯,他讨厌她的执拗。 无渡突然意识到什么,迷茫的眼神瞬间转为冰凉。 所以,她只对他冷血,只对他言而无信,忘记他,抛弃他,但是对旁人却是心心念念! 他用一种极其不敢相信极其后怕的方式,轻轻问:“你为了父母甘愿去死,难道为了他你也愿意吗?” 她晕过去了,不能回答他。 他越想越气,气得脑子发昏,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若要杀她至亲,就等于杀了她。 他不敢。 许久,他轻轻阖上双眼,咽下一声叹息。 他妥协了。 侍从带着一众郎中上来,候在门外。 他将床上的轻纱幔帐放下来,只余两只血淋淋的手在外,道:“给她治病。” 侍从应诺。 昨日城中闯进无数兵士,像强盗一样将城中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几个,郎中们被粗鲁地绑过来,俱惊恐不已,以为小命不保,没想到只是来给一个小女郎看病。 他们悄悄抬眼看眼前下达命令的人,他带着帽子,虽然衣襟凌乱,可肤色如新雪,眉目如墨画,清净庄严,超凡脱俗,分明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相,这哪里是他们料想的土匪头子。 正想着,菩萨开口了:“若治不好,都去死。” 慈悲柔和的面容,残忍凉薄的声线,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众郎中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上前医治。 无渡坐在一旁,看着郎中给她清理伤口,把脉开药,她的手垂着,死气沉沉。 他的手开始回忆她方才紧紧握着自己的感触,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扶手,他陷入沉思里。 疼吗? 一定是疼的,那我陪你疼。 无渡抽出锋利的短刀,在往日的旧伤上狠狠划下一刀,刀刃透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血迅速地流了下来,沿着他的指骨滴在地上。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手中的血在地上留下一滩血渍,一动不动,双眸呆滞如已死之身。 半个时辰后,众郎中诊罢,看着地上的血迹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长者被推举出来回话:“我等已诊治完毕。” 无渡终于抬眸,视线越过他们,看向幔帐里的人。 外面天色漆黑,暴雨如注,他坐在阴影里,眸色黑沉地吓人。 那郎中颤抖着继续道:“小女郎手上都是皮外伤,我等已配好药,只要坚持涂抹必不会留疤。至于高烧不止惊惧受惊,也已开了药方,只要按方吃药,好好静养,不再淋雨惊吓,不过一旬便可痊愈。” 郎中汇报完毕,冷汗岑岑地等他发反应,生怕哪里说不清楚惹怒了他。 他的手还在滴血,在极度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到了刺耳的程度,犹如滴在所有人心上。 那郎中强撑着问:“您的手是否要处理?” 他的眼睛只盯着床榻上的小女郎,随意道:“不必,去煎药来。” 众人如蒙大赦般快步走出去。 无渡走到床边,掀开床幔看她一眼,见她睡得正沉,眸子轻轻抖着,不知又沉在怎样的梦里,梦里是太子还是父母?是担心还是惧怕? 无渡想不明白,他松开幔帐走出去。 他道:“传我令,颢元魁夫妇不必杀了,衣食供应无缺,但要困住他,不许他出城。” 侍从领命出去。 他可以不杀他们,但是也绝不会再让他们相见。 他眼眸幽深,似乎十分悲伤:“小珍珠,你的身边除了我,怎么还能有别人呢?” —— 地牢的大门被打开,一袭素白僧衣的佛子走进来,地牢里的光线昏暗压抑,却在他周身笼上一层朦胧光晕,似乎流转着鎏金佛光。 地牢里霉味混着血腥气,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又像一具扭曲的恶鬼。 太子萧明远被吊在刑架上,眼神涣散,身上鞭痕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新伤叠旧伤,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肤。 完全看不出平日里装的清风明月般的形象。 他看到无渡,忍着痛强装镇定,恢复太子之尊的骄矜,嗤笑道:“无渡佛子。” 无渡道:“地狱不空,我不敢成佛。” 萧明远笑出声来,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装佛子装上瘾了?” 无渡轻笑:“皇兄忘了,当日还是你亲自送我入寺为僧。” 萧明远冷笑:“怎么会忘?” “当日我用法杖打断你的骨头,你跪在我脚边,连猪狗都不如!" 他恶毒地笑,似乎在回忆十分有趣的事:“我还记得我打完你,把你关进藏经阁,半个月都不给你饭吃,你饿得只能吃经书。” “我还听监院说,你把经书全撕了塞进嘴里咀嚼,纸屑混着血流得到处都是,你不好好参禅却把佛门清净之地都弄脏了,我只能命监院继续罚你。” “你以为你是皇子?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前朝余孽,寄生在皇家最下等的奴才,和你娘一样的贱骨头,她抢我母后的宠爱,母后是一国之母,竟被她踩得什么也不是,你妄想抢我的小珍珠,是不是还想着借助颢家往上爬?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 无渡跟着他回忆前尘往事,亦点头道:“我记得皇兄跟我说——都说我佛慈悲,你说佛祖看得见你吗?若看得见,为何不救你?" 他似乎回到了当日,变回跪在太子脚下的寄奴,寄奴将那日未能说出口的话,凉悠悠地说了出来:“皇兄,地狱里才讲慈悲,地藏菩萨的袈裟本就由恶鬼织就,佛如何渡我?" “佛不渡我,我只能自渡,你看,我终于把皇兄关进地狱里了。” 萧明远愤怒地挣扎:“我可是大宣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敢这么对我,父皇会杀了你!” 无渡无所谓地摇摇头:“父皇也要死了,既然你孝心至诚,我会让他比你先死,到时候由你来送终。” 萧明远瞳孔骤然收缩:“你敢弑父?你不怕天下人知道佛子的真面目吗?到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 无渡不急不缓,气定神闲道:“皇兄可能不知,佛子的真面目很多,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都是佛相。” 他不惧君父,不遵佛法,如今有兵有权有民心,那个卑贱的寄奴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天下间再也没有可以压制他的人,萧明远声线绝望:“你要杀我?” 无渡低头看他,那双低垂的凤目饱含对众生无尽的悲悯:“我救世人,死是最好的解脱。” “我不会让皇兄死,因为皇兄不得解脱。” 第7章 挑衅 萧明远因为惊惧瞳孔骤然收缩:“你要对我做什么?” “当然是帮皇兄摆脱痛苦了。”无渡随意在刑拘台旁坐下,抬手一扫,那些染着血迹的刑具被扫到萧明远脚下,萧明远被打怕了,下意识瑟缩着往后躲。 无渡笑出声来:“皇兄最爱用刑,没想到竟然也会怕疼。” 一旁立刻有人铺上纸笔,无渡道:“勾结边关大臣,意图皇位,皇兄犯的可是叛国的死罪。只要皇兄认了,就可以移交长安的大理寺狱问审,等父皇降罪,届时我就不能对你怎么样了,便再也没有人会鞭打皇兄。” 叛国是死罪! 若定罪,他的妻女幼子,全家几百口,统统都会被砍头,就连母后家族也会被牵连,何其歹毒! 萧明远的脸上精彩纷呈,从害怕到恐惧,再到愤怒:“你放肆!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孤如何会叛国?” 他突然平静下来,面带嗤笑:“你蓄意陷害我,我看想要谋夺皇位的人是你吧?我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位早晚都是我的,我何必叛国篡位?只要我不认罪,天下谁会相信你?父皇也不会相信你,狼子野心的到底是谁,天下人自会分辨,到时候你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无渡有些无奈:“皇兄真的不愿意认罪?” 萧明远嗤之以鼻:“孤绝不会认罪,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无渡只好提笔,道:“那臣弟只能代劳了。” 他左手受伤不便,侍从为他压上镇纸,他笔走龙蛇,字迹在纸上铺陈开来,字字句句皆是是认罪。 因为离得近,萧明远清楚地看到他将自己近年来所做之事细数在纸上,联络后宫、勾结朝臣、侵占土地、残害百姓,在这之上,首当其冲的便是叛国。 萧明远无所谓地笑:“枉做挣扎!我绝不会认罪,非我亲笔所书,就算到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死死地钉在纸上。 ......这是他的笔迹! 他在模仿自己的笔迹! 萧明远惊惧不已:“你竟会学我的笔迹?” 无渡写罢停下,道:“皇兄才知道吗?我九岁便能学皇兄的字迹了,幼时那篇大逆不道的斥太师书就是我所写,皇兄还因此差点没有当上太子呢。” “原来是你,我就说我没做过,怎么会凭空出来一篇斥太师书。”萧明远道,“那又如何,到了大理寺我自会供,父皇是不会信的!” “是吗?” 无渡抬手示意,狱卒将认罪书拿走,换上新的纸笔,竟是一份银丝编连的竹册,是当日立太子的规制,他有些恶劣地感叹:“可惜,我还会写父皇的字迹呢。” 他不急不缓,却走笔飞快,一份废太子的降罪书很快便落笔完成。 然后随意拿出皇帝行玺盖了上去。 萧明远崩溃,不发一言,他彻底陷入绝望,就连狱卒抓着他的手按认罪书的手印,他都不再反抗,他竟然可以代父皇下降罪令,把皇帝行玺都握在了手里,这寄居之奴显然已经掌握了国家大权。 许久,他才嗫嚅道:“为何是你拿着皇帝行玺?父皇呢?你把父皇如何了?!” 无渡轻声安抚他:“皇兄别怕,父皇还好好活着,只是他怕得很,他杀了那么多人,怕幽魂缠身,怕死后下地狱,所以他现在什么都听我的,我若不点头,他什么都不敢做。” 无渡盯着萧明远的脸,他喜欢这样猫爪老鼠的游戏,一点点将萧明远的心理防线击溃,观赏他精彩纷呈的脸色,绝望的怒吼,何其有趣啊。 无渡处理完叛国之事,才慢悠悠展开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幽幽道:“皇兄休息吧,臣弟还要忙,我和未婚妻久别重逢,还有许多话要叙,就不打扰皇兄了。” 萧明远陷入绝望的思绪终于又起波澜,他因为愤怒剧烈挣扎:“你竟然还敢肖想颢珍珠,我当日将你踩在佛门里就告诉过你,不准你肖想她。这个前朝余孽,下贱的奴才,恶种,逆子,你根本配不上她。”他回想往事恨地牙痒痒,“我当日就应该杀了你,我就应该用鞭子狠狠抽你,让你血流尽而死!” 萧明远的怒火和恨意,极大地满足的无渡的报复心,他心情极好的笑了,似乎洋洋得意:“皇兄知道当日为什么没有杀死我吗?” “是小珍珠一日一日为我涂药,一口一口喂我喝药,接连一个月,这才将我救回。” “她怕你欺负我,早上找你跑马,把你跑得筋疲力尽,下午再来陪我,她如此在意我,心心念念护着我,这可怎么是好?” 他笑着,冷白的脸上挂满无限柔情蜜意,诉说着他们数年来坚不可摧的情意。 他盯着萧明远的脸,在那上面发现了震惊、愤怒、压抑......最后,他终于满意地找到了嫉妒。 萧明远的嫉妒,令他的嫉妒暂消,这是最好的战利品。 他露出了满足的笑,不能动她的父母,拿她的情郎解气也极好。 —— 颢珍珠终于清醒,她昏昏沉沉地四处看,这是她的房间。 她感觉浑身无力,眼睛酸涩生疼,抬手去揉,才发现手指上裹了纱布,指尖上传来丝丝疼意。 疼痛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阿耶阿娘被困乌鞘岭,现下凶多吉少。姑臧城已经被攻陷,他们还污蔑阿耶与太子勾结叛国,让她认罪。 她拼了命地叫城门,砍城门,都不能出去,后来下暴雨,她晕了过去。 其余的她就记不得了。 颢珍珠又急又怕,不自觉又泪流满面。 等等...... 她现在躺在柔软的床上,伤口也被仔细包扎过,难道是阿耶阿娘击败敌人回来了! 颢珍珠又惊又喜,忙撑着床下地,往外跑,院子里空无一人,往日的婢子一个也未见到。 颢珍珠跑去阿耶阿娘的院子,四处依旧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 她昏迷太久,又未进米水,天上的云和眼前的花草都在旋转,她突然有些恍惚,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梦。 忽然有人跑进来,是阿耶的战前飞使,专门传递战报,他见到珍珠便行礼道:“女郎,颢将军已攻下广武城,但广武的刘都督败军守在城外不肯离去,将军暂时回不来,请女郎一定要躲在城中,好好照顾自己。” 颢珍珠听完瞬间松下一口气,阿耶阿娘无事便好。 她有些好奇:“城中已被攻下,你怎么进来的?” 飞使道:“卑职是从护城河游进来。” 姑臧城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四面临水,以前由匈奴所建,后来引入一活水进节度使府,确实可以游进来。 她有些气恼,分明小时候她就游过一次还被阿娘骂了,怎么竟然忘了! 她看到飞使身上果然有水,便放心下来又问:“你可知道攻城的是谁?” 飞使道:“是四殿下,他与太子争夺皇位,率先攻下了姑臧城。” 颢珍珠气地骂人:“他们争就争,竟然还污蔑我阿耶叛国,简直可恶!” “走吧,快带我去找阿耶!” 飞使惊道:“将军传令让女郎守在城中等他回来。” 颢珍珠摇头:“不行,姑臧已被攻下,我留在这里不就是棋子吗?四皇子肯定会拿我的命威胁阿耶,我不能拖阿耶的后腿。” 她深呼吸,架起胳膊挥动恢复元气,还好平时能吃能练身体底子好,撑着游过河应该没问题,她道:“走吧,我与你一起回去,不用担心,我会水,定然不拖累你的速度。” 飞使却犹疑地冷在原地,颢珍珠催他,他才道:“女郎稍候,我去打探一下城外护城河处的布防情况。” 颢珍珠点头:“好,你小心点,快去快回。” 颢珍珠与他一起去后院中活水处,飞使快速从水里游了出去。 颢珍珠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家,又睡了多久,也许是攻城将把家里的婢子仆从都赶走了,只留着她认罪。 颢珍珠冷哼:“哼,欲加之罪,我绝不会认!” 她一定要活着离开,和阿耶阿娘团聚,颢珍珠决定趁机补充体力,她不会做饭,便把家里的果子点心翻出来裹腹,吃饱喝足飞使还没回来,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她有些着急地往大门方向走。 她转了一圈来到后院处的护城河水源处,思考着要是飞使还不来她就先走,在广武汇合也行! —— 无渡站在望楼上往下看,他隐在日光是照不到的暗处,阴影勾勒出锋利的轮廓,眉骨投下的阴翳掩盖住眼中狩猎者的克制。 他的目光正好落在节度使府的后院中,院中的少女急急忙忙地四处打转,最后停在活水旁,开始扎裤腿,脱下鞋子绑住挂在脖子上,又试探地将脚伸进水里试试凉度。 她往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人,大有等的人再不来就立刻先走一步的意味。 他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扣紧窗棂。 方才报信的飞使跪在他脚边:“殿下,颢女郎不肯留下,她说留在此处便会成为质子。” 无渡顿住,他竟忘了,他的小珍珠自小就在皇宫为质,当时颢家几乎剥皮抽筋才得以脱身,她很聪明,她最知道做质子的可怕。 他的视线往后落,道:“桌上有封信,派人送给她。” 他突然笑了,眉眼柔和下来:“派人将护城河堵了,告诉她你们都走不了了。” 飞使应:“诺。” “等等。” 无渡叫住他,却突然沉默,他脸色晦暗如墨,在阴影处变幻莫测,在极恨与极温和之间挣扎、切换。 望楼内的温度仿佛瞬间被抽空,阴冷的空气如毒蛇缠上脊背,死寂中,飞使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身上的衣服潮湿发冷,此时猛地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埋头跪在地上,担心是不是方才办事不力要被处置。 他亲眼看到他将不降者尽数诛杀,顶着那张慈悲的脸,做着最狠辣的事。 得道高僧无渡,不是什么佛子,而是吃人的恶鬼。 许久以后,头顶上方的人终于开口:“桌上还有一封信,一刻钟后也送到她手里。” 飞使如蒙大赦:“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