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济天下》 第1章 第1章 出樊笼 天佑年间,鸢时汴梁,御街海棠泼胭脂,金明池柳蘸晴烟,满城欢颜愈显慈元殿之沉郁。 药香如苦胆直教宫墙失颜色,原是圣人疾笃,医官十余辈皆敛手而退,贵胄轮番献方…… 怎不使得班首御医院判谢宅仆隶奔趋! 谢青黛步出忍冬园,已不肖前般迷途。她乃现代烘焙师坠海穿到谢医官之家。 阖府繁华如烈火烹油,但她一领养的孤女只觉冷冷清清。 穿过月洞门,只觉桃月芬芳掩不住熏天药味,满园春色不过入鼎之佐药。 转至药烟盘旋廊下,瞧见使女婆子药碗汤汁摔了一地,桑皮纸药包险些撞上她。 咕嘟嘟滚着黑汁的铜铫子似比往日更多,仆从纷乱险些撞翻药吊子…… 急趋至中堂阶下,一褐色短打小厮先一步急声高唤, “老爷、大娘子,不好了!八、八小姐……殁了。” 青黛齿啮樱唇,脚步一沉,猛地一惊。 卯时八姐尚顽皮夺她糕饼,倏忽间香消玉殒。 她曾说,“宁司鼎俎,勿侍药炉。” 现下看来,这不是耸人听闻的闾巷谣。 此间若药鼎烹人,她必效红拂夜奔! 院判谢云岫冷眼惊怒,“岂未先服辟毒丹,再行试药吗?” 主母沈大娘子慈色微敛,“福薄的丫头,二两银子再领养便是。庶女试药,本是她的造化。” 青黛暗叹,这对假面夫妻! 郎按辰候勘窍色,妾依子午卜魂价。 慈幼局婴十数充药僮,待如仆婢,汴京竟颂其“活人阁”。 殊不知阁中白骨,早垒作登天梯。 却道梁间赤帻,竟妆成济世幡。 想这谢云岫悬壶济世的本事,倒是徐楼台的一脉相承。 “此方某十成把握!”谢院判捻须沉吟,独自不甘,“速取狸奴来,当场验之!” 大娘子急唤婢子:“速携金丝狸来!” 未及一刻,强灌辟毒丹,复以鸩汁倾入猫口。 狸奴须臾声息渐弱,谢判疾呼再进一丸,然仍不起效。 青黛目若凝冰,狸奴之鸣何其哀,必似八姐身死情状,竟也生出莫名悲凉。 庶子女试药接连身死,只余她一人。 若今日她身死,想必也值二两银子,料另有一婴得青黛名。 然铮铮白骨能否告知真名…… 青黛指尖掐进掌心旧疤,何须再忍,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 众人忽觉耳畔嗡鸣,一清冷笑声透骨而至,“不若教我试试!” 只见青黛俏立,浅绿色窄袖襦衫浆洗如旧甲,沉香褙子隐现褐痕却压不住通身锋芒,腰间青罗绦带无风自动,似流风回雪。 “放肆!”沈大娘子寒眸骤凛,茶盏在素几震出铮响。 谢判嗔目冷笑:“及笄丫头也敢妄断御医院束手之症?” 青黛忽地振袖,眼尾斜挑如刃,“父亲是怕不及我吗?” 广袖翻飞间,病猫倏地扑向案几,旋而跃出。 转脸,谢判竟堆着谄笑哄讨方子,许她嫡女之位。 青黛施施然道,“此乃混元赋形,天授弗求!我遇此灵徵,便当独赴宫禁解厄,而后远宅自立。伏祈恩准携乳母别炊,万望成全。” 谢判博然大怒,“你哪来的奇方?休要唬我!” 青黛目之一凛,肃然道,“二十载前……医女……还要我说更明么?” 话音未落,谢判面如金纸,怔忡间露出心虚。 青黛暗叹,幸甚! 平素翻看乳母手记时,见其写“廿载……谢……医女”等字,便忖度她知晓内情。 时日尚浅,除闻医女暴毙外无甚头绪。 遂拿来诈之! 莫非…… 沈大娘子面沉似水,“李婆子是用老了的人,你预备拿什么赎她!” 乳母李氏乃哺养青黛长大之恩人,健忘之误多服一药后卧床不起。 “用解救凤驾的功劳!”青黛目若寒潭映雪,字字若珠玉铿锵。 “那也得先解了毒再说!”沈大娘子急呼婢子灌药。 谢判猛掷手中之书,“我的方子竟不如她?” 但见青黛被钳住其臂,纤腰忽折似青竹反弹,竟以齿咬住鎏金碗沿猛拽,猛地夺过,一饮而尽, “这一碗黄汤饮尽,我便算替她还了生养债。” 青黛喉间腥甜翻涌,暗叹不妙。以袖掩唇,袖口暗渍渐洇。 竟致任脉逆冲,药毒攻心,五脏如沸,经脉似有万千银针游走。 好在已备下解毒茯苓玫瑰糕。 须臾,心腹女使枳实瞧见小姐面如灰炭,立刻将人背上疾趋往闺房去。 入门即奉茯苓玫瑰糕以进。 谢青黛浅啮糕点,刹那间落英缤纷、灵栖清泉,一股清香流入唇齿。 胃之翻腾痉挛渐平,体之酸痛刺感亦舒,倦怠昏眩尽去,重焕神采。 玫瑰的香气涌上鼻息时,清透的力量自唇角深入体内;若清风冲开郁结,化为重生之力。 “枳实,你知我素来信你,今日也是老规矩。”帐内传来轻叩声,这是她们主仆约定的暗号。 枳实攥紧衣角,低声急应,“奴婢这就去守着,便是自己去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来。” 青黛挑起那织金纱幔合拢的瞬间,荡漾水波将她若轻雾推入灵泉空间。 鞋尖略过水灵芝湿冷绒毛,想到穿来那天嫡女谢雪芍的护卫踹她下池塘几近溺死,因祸得福激活了它。 沿途水木明瑟,亭台飞檐挑起半阙云光。 山风裹挟花间净光,将烟柳画桥的意境揉碎在衣袂里。 惊鸿过,亘古活泉映入眼帘,清冽如光。 自白玉氤氲之神秘雾气涌出,泠泠如碎月坠潭,盈盈若云根琼液。 山骨沁出之星芒,日夜吟唱之诗篇。 不拘悦人眼目纾郁解渴,更兼净化调理…… 青黛触泉雾,霎时忘却尘寰,心怀大畅。掬一抔以解渴,犹登青云之巅。 复用暗香子接活泉一瓶而归,片刻后将解毒糕交予小厮快马呈予宫人。 一个时辰后,枳实于绣阁外轻唤道,“姑娘,老爷命速速入宫,说圣人用了姑娘的糕饼……” 话音未落,外院已闻鞍马嘶鸣。 枳实的叮嘱尚在耳畔,青黛膝下已触到慈元殿冰凉的青金石砖。 抬眼见朱漆殿门缓缓洞开,青黛入而跪。 但见食盒糕饼未动,皇后娘娘气色尚佳,忽然心头一凛。 圣人这场病来得蹊跷,外显急症,内藏从容,莫非被请君入瓮的是她自己? 皇后娘娘屏退左右,凝眸端详竟至出神,泪珠悄然滑落,忘却擦拭。 青黛重复了两回“伏乞诊脉”才终于递过玉腕,叹道,“果然是你。” 虽甚惊疑,青黛尽力细辨脉象。 皇后娘娘凤目悲戚中多了分忧思。 “娘娘所中乃慢性奇毒,此冰露日服一滴,半月可愈。” 青黛献活泉玉罂,皇后忽执其手,恍见故影,“起来,你不用跪!” 青黛受宠若惊,惶惑加深,鼓勇而问,“娘娘为何对臣女青眼有加?” 皇后娘娘眼波凝涩,光影摇红间,面前少女化为昔年镜中旧人模样,恍若回到廿年前沾衣欲湿的清明,她曾推开药柜,扬起一袖白芷风,竟似殿外的簌簌花落声。 昔日方菲已无踪。 前有亡友遗言致其不能相认,后有豺狼虎视眈眈致其难能照拂。 虽知其十六载寄人篱下,粗茶淡饭,低眉顺目,受尽白眼,几次濒死奇迹生还,却只能默默暗助…… 如今百般筹谋,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替她插上腾飞双翅。 终得机会相见,千言万语却无法倾诉。 遂转身背对青黛,颤然道,“你八载未出府邸,侍亲至孝的品性,我早已知晓。” 枳实竟是皇后的人?!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被皇后知道了?! 青黛眼波骤冷,既入此局,最坏的不过效范蠡、李靖、严蕊等辈。 瞧她吓的不轻,皇后不顾凤体,将其扶稳,“我并无恶意,你不会怪我安插了自己的人吧?” 青黛轻啮樱唇,默然颔首,手腕传来皇后那冰凉的触感。 “请你先听我一言。从前,有三位手帕交,一为侯妾,一作院判妻,一入宫为妃。岂料廿载前惊变,御医院三百女官夜值饮鸩殁,院判被抄家,侯妾自尽,唯告密者青云直上。唯余深宫烛影,夜夜照无眠……” 医女案?竟然……一语成谶! 府中暗传庶女实为医女后人,她未深究。 今皇后言外之意,难道暗示她,谢判即当年得利者? 可是,今日她就将离谢府,何以援手呢。 “黛儿,今日我孤注一掷,对你说的话,就连我儿太子都不知。你虽为孤女,但我料定唯你能助我。你有何所求我必允之。” “臣女感念娘娘厚爱,然人微力薄,只求自保,恐难从命……” “黛儿,你可知,医女案后,女医者地位尽失,降为低等药瞳,唯司寻药试药。就是当今,每岁也有数十人毙命。这一切与谢家脱不了干系!” 事出意料,青黛只思虑如何出得这慈元殿。 “娘娘,我愿献一计于您,名曰以水覆舟……还望恩准我自立。” 皇后娘娘犹疑片刻,“若你回心转意持这只金钗来找我。” 待青黛离去,凤驾瞬间倾颓,跌倒在地,“我大错!什么置于险地而后安……” 身边嬷嬷扶起皇后,道, “旧友临终方寸已乱,娘娘何必依她!依老奴看不若通盘告知青小娘子,您是为她亡母报仇,她怎得置身事外!您绕这么大圈子自苦,恐怕适得其反……” 青黛出慈元殿,过三重宫门,东华门戍卫枪尖寒光乍现。验牌过关,肩头春冰骤化。轿帘微掀时,鸱吻已没入暮色。至御街南段,枳实急趋数息,“雪芍小姐的女使差人来,教姑娘寻永安药铺的阿胶、当归、半夏。几位哥去吃酒,我们自走归家。” 这是暗号!奶母已搬入她提前置办的半夏园中。 枳实握紧青黛手腕,路过金梁桥畔裹油纸包的鹌鹑小贩,与饮子摊前女娘擦身而过,便闪入裁衣肆。不过半盏茶功夫,主仆二人已换了粗布衣裙。青黛以轻纱遮面,匆匆登上来接应的马车,车轮辘辘,穿街过巷,青黛忽觉不对,这是往城郊方向。 忽闻车夫厉喝:“谢家女偿命来!你爹拿医女试药,今日便教你血债血偿!” 青黛这才惊觉,定是与枳实约定的暗号被错听了去。 刀光劈面而来,青黛惊得闭眼,忽闻铮的一声金铁交鸣。 睁眼时,见一玄衣男子单手持剑架住长刀,将她们护在身后。 车夫暴喝,却见男子手腕轻抖,剑尖如蛇信般点中对方虎口,长刀当啷落地; 剑柄重击车夫后颈,人便瘫软下去。 “姑娘可伤着?”他收剑入鞘,嘞停马车。 “没事。多谢英雄!敢问恩公姓名,青黛必早晚祝祷!” 青黛轻挑轿帘,柔声款语,酒香忽而萦绕期间,纱笠迎风微微飘起。 二人目光即将触碰,忽闻有人喊道,“公子,官差来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倒是姑娘当及早归家。”语气铿锵,衣袂翻飞,马蹄声响起。 竟是这般匆匆,来去如风般恣意。 淡淡的酒香虽已散溢,却似仍流连着,正如恩公的笑声。 “恩公姓名!”青黛疾呼,然四周只有巡检使身影…… 一个时辰后,楚宅角门吱呀一声,吞没两道人影。 门扉半掩斜晖,青黛冁然回眄,一玄色衣角没入光影未及发现…… 第2章 第2章 青娘子 旬日后,青黛设肆,曰「青记细甜」。 寅时一刻,天色微蒙,青黛已打点整齐。 枳实问道,“姑娘,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侍奉汤药后,用我备下的冰露为她仔细擦洗。”青黛殷殷嘱咐。 枳实连连颔首,“隔壁淞园新搬来户人家,她家婢子白术人性温良,常馈时蔬。还说,有事便找她家家主帮忙,是位江湖客。” “莫负他人好意,你取我做的金乳酥回赠。”青黛方悟时蔬来历。 “放心吧,我待会儿更作市井打扮……”枳实含笑应诺。 岸柳尚浸露珠,青黛已从楚宅出发。 到达虹桥东畔,阖无人际,她忖度,赶了个早。 “这虹桥畔的规矩,岂容生面孔乱闯!” 琉璃攒珠钗随青裙翻飞,藕荷褙子已至眼前,杏眼却亮晶晶透着鲜活气。 青黛凝眸细辨,来者乃珠玉薛三娘。 青黛暗忖道,天赐的机缘! 青黛早窥得经纪之道,须筹谋人脉,计较已定,暗备下诸般手段。 这薛娘子年约卅许,正是青黛打算结交的第一个盟契约。 掌珠玉行行头,非但铺面买卖兴隆,更领着天佑朝行户祗应的差遣。 凡市价评议、税课催纳,皆经其手,却守着提篮叫卖的初心,每日亲赴市头。 薛三娘摇曳而前,“小娘子莫非预抢此地?姐姐跟前休做张致,直恁地讲来。” 但见青黛翠色褙子锐气十足,笑语盈盈近前,鬓边素银簪子映着天光,莲步生香,叫人喜欢。 青黛眼眶微红,凄然言曰:“青黛拜见薛娘子!我本是孤女,身如飘萍,因素来照顾我的乳母罹患重病,卧榻不起,为筹集药资,遂制糕饼以售。” 言毕,故作拭泪之态,薛三娘面色遂和。 “此地原有空位,娘子若守规矩,来便是!”薛三娘语气已和缓。 青黛取剔红云纹匣盛新样糕饼,及小面包、甜甜圈等现代面点作觌面之敬。 薛三娘略现讶色,“娘子这般灵巧!日后若有帮得上的,三娘必不辞。惟一桩,摊位移此少许。” 青黛笑语,“娘子说的是!如此知心着意,仙蛾也比不过。” “还是你体心贴意!比那呆角儿强,以后挨着我!” 三娘言毕,乃弄其珠翠之饰。青黛亦排当起来,暗思这话所指何人。 三娘见青黛糕饼之架巧样,桃花嫣红高架设饤饾案斜曳而出,上覆轻容纱,点心分明可辨,便连称奇。 青黛低眉赧然:“三娘厚爱,奴家兴起戏作,上不得台面。过几日与娘子也打副来玩,莫辞。”“青娘子真是会心解语!” 三娘子排布罢钗环,俯首贯珠,忽闻颈骨''咔''地一响,登时痛得蛾眉紧蹙。 青黛急趋前敛衽:"青黛粗通按摩导引,不若为娘子松解经筋?" 须臾间,薛三娘但觉肩井穴气脉通畅,讶异,“小娘子好个推拿,比那翰林脉候还精到!” 青黛取出织锦褡裢:“此中有奴家自制药枕、木槌,金丝膏,专治项上玉枕关症候,娘子勿要收下!” 三娘子摩挲着物件,“若得这般又知冷知热的姊妹......” 青黛乘势利导,“若蒙三娘不弃,愿结为''行伴''。平居剖些肺腑,不图经纪,但求两便。” 三娘会意,取妆奁中金厢猫睛钗为赠:"既如此,当有信物。" 青黛亦褪下腕间玉数珠回礼。 三娘把玩奇道:"世人多尚玉钏,偏你这般别致。" 青黛笑解:"奴家素有痴想,娘子只当笑话听。若以金丝玉石等物贯为串,非独闺阁可用,儿郎亦可佩。不独系腕,便是足胫、耳珥……" 语未竟,三娘急掩其口:“妹妹水晶心肝,怎道村话!” 然已暗记其制。 金乌初跃,刺破穹冥。 青石板上响起麻鞋踏石声,余摊贩亦纷纷设摊。 薛三娘敛衽向四围行了个万福,扬声道: “众位行老,这青小娘子是奴家结义的妹子,初来乍到,手脚却勤谨。倘有不到处,万望众位多担待!” 青黛闻言耳根微红,却见三娘冲她眨眼,眼底映着晨光。 趁未有客人至,手捧精心准备的百个茯苓玫瑰饼与养生五行糕,逐一造访各位摊主。 此间摊主之家,大抵皆有孩童,她亦备有蜜饯果子。 运用现代糖果包装手法,裹以油纸,赠予他们。 见青黛赠糕,众人出物事还答,“小娘子恁般客气,买卖必似汴河水长流呦!” 几位小娘子更是窃窃私语,“好个有首位的荷担卖饼娘。” 待青黛转回摊前,却见个粗麻短褐的汉子,占了她左手边的空位,将蒸笼挨得过近。 那人襟前沾着雪白面扑,横眉竖目地睨来。 青黛抬眼细看,这不是卖包子的刘大郎吗,响当当的! 青黛见他这般模样,不甚解。 敛衽道,“我是新来卖糕饼的青娘子,请多照拂。” 那汉子手中活计不停,不时斜眼睨来,眼中寒光如刀,周身戾气似腊月寒风,教人脊背发凉。 青黛左右为难,忽闻三娘子喝骂:“刘大!晨起灌了黄汤不成?这般作态给谁看?” 那汉子这才闷声移了蒸笼,接过糕点。反手塞来个油纸包,蒸腾热气里隐约见得三褶包子纹。 青黛从刘大郎手上买过包子,忽悟道,原来这就是三娘口中的呆角儿! 素日见他爱说笑,私以为好相处,今朝却横眉怒目,当众给她难堪。 想来定有原由,然早市人潮涌动,青黛暂且按下疑虑,堆起笑脸迎客。 那厢刘大郎却仍立在摊前,一双眼睛如淬了毒的刀子,直往这边剜来。 莫道这新开张的浮铺,青黛自有手段教糕饼顷刻售罄,声彻汴桥。 见离约期尚有一刻,急整饬那参详胡食铺的食合、攒盒,并墨记、招子及尝件: 【青记细甜,非独糖饼,诸般美馔俱备。】 【可遣急足递送,依客官意造办,今市者饶尝件一包。】 “这玫瑰茯苓饼竟索价八十文!形制虽独特,怎比樊楼还贵!”一布衣婆婆捻起糕饼细看,或仿花瓣之柔美,或肖树枝之遒劲,或拟叶子之轻盈……不觉间又引几人驻足。 青黛敛衽笑,递上试吃碟,“老夫人十指削玉,想当年定是闺阁师表,最识得清供雅制。你且试试,合口味分文不取。” 婆婆仔细品尝,“噫!这味道新奇!鲜而不腻,甜爽软糯,倒像是吃了那玉液琼浆!老身我这般年岁,竟从未吃过这等糕饼!” “老夫人好眼光!奴家制作精细,就是玫瑰都是蘸着露水采的!”青黛继而压低声音,“您若取两盒,奴家另饶一包蜜渍金橘,给您小孙孙润润檀口。” 一小童近摊,目光钉在糖匣上,嚷着,“樱桃煎,彩虹糖,小兔糖……” 小童垫脚伸手去拿糖球,妇人急打了一手掌,孩子竟嗷嗷直哭。 青黛蹲身递糖,“哥儿莫哭,瞧这兔子糖急的跳脚,等着捉迷藏!” 小童泣诉,“我要彩虹的!” 青黛噗嗤一笑,“那叫做乖乖糖!不哭才可以吃!” “我不哭!”小童挤出笑容。 “我请哥儿作试吃官好不好?” 小童兴奋地跳脚。 妇人怜爱地笑叹,“小娘子真有办法!这猢狲,我都没辙!” 青黛猜测她囊中羞涩,笑盈盈递过茯苓饼:"娘子好福气,小郎君生得龙睛凤颈。这饼连诰命夫人都爱用。您先尝一块,奴家再送哥儿些糖果解馋。" 见青黛如此敏锐体恤人,妇人含泪道,“娘子定当大卖!” 青黛心下一软,又多塞了半包松子糖。 妇人刚走,胡商官话生涩,“糕饼汴梁特色吗?馈赠亲友,拿得出手?” 青黛笑赞,“英雄慧眼!奴家早瞧您腰间嵌宝刀鞘不凡!给亲眷友人带汴梁糕饼,定让您颜面增辉。” “本要去樊楼买的,你这有何独到之处?” “英雄且容秉,樊楼的糕饼乃市井寻常物。奴家新张,保管别家没这巧思!奴家这糕饼药膳增香,怡神健体。再瞧模样,或如鱼游水中之姿,或类兔耳之俏皮,或若书卷之雅致,或似面豆之可爱……这份新鲜叫您拔得头筹!十盒饶一包芝麻糖,路上解乏最妙!您若即刻下定,就冲您爽快,我折本也再饶您些彩虹糖!” 胡商大手一挥,清空半个货架子糕饼,随从手里拎满了才走。 尔后,青黛摊位忽来了众多客人,争购不休。 一青衣婢排众直前:“娘子且住,糕饼奴尽数要了!” 四下哗然。 有郎君顿足,婆婆扯袖; 市井闲汉乱嚷,识货者惊呼‘这是药膳’。 众人闻言愈躁,价也不问便探囊取钱。 青黛见势,轻扯女使袖角悄然曰: “求姊姊且容奴留二十枚飨客,与姊的尽用螺钿食盒盛装,另饶时新环饼一匣,此物尚未上市。” 婢女会意,排出蒜条金一锭:“依你。” 青黛忙敛衽致歉:“已去取新货,先奉诸位尝件。” 遂取茯苓玫瑰饼分赠。 忽闻人丛中朗声扬起:“这饼竟是禁中式样!” 青黛慌得摇手:“不过仿制...” 话音未落,众人竟争相下定。 只见枳姐儿遥遥摆手,方才嚷着禁中的,正是她! 此乃青黛早议定之计,不想马到功成。 而十步外茶肆,青黛如何应付各色顾客,被小厮一字不落叙述给一斜倚佩剑的魁梧男人。 他是秦当归,侯府嫡子,被贬赋闲。 手抓牛肉,大口嚼着,复举整坛酒,豪饮不止。 桌上的酒坛和小菜已空。 “哈哈哈哈……饶胡商半包糖,饶小童一包半!该宰的宰,该送的送!泾渭分明!不愧是我看上的小娘子!” 说罢,冷眸中迸出野火般炽烈,从木匣子随便抓了一把碎银子,扔给小厮。 小厮乐呵呵接过,转身下楼时,撞上一白衣阴鸷书生,名为梁既白。 那人面覆霜雪,攥着糕饼匣子的手青筋暴出,大步冲进雅间,哐当一声匣子往桌上一震。 碎瓷飞溅,袖中奏折滑落,“御史台十二道弹劾,你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秦当归眸光微暗,“哦?这不是我失踪的挚友,炎王麾下新得宠的幕僚?糕饼从我那小娘子买的?我惹你了?” 梁既白眼眸冷光炸开,劈手夺过秦当归手中酒坛,掼向地面, “抗旨拒婚也就罢了,偏要当着官家宣言娶个商女!你当谢家嫡女是什么?你当侯府爵位是什么?” 秦当归挑眉嗤笑,“来的正好!你丹青了得,帮我给她画幅像……” 梁既白猝然抓住秦当归衣领,“就算她八面玲珑也难登大雅,娶做贵妾足矣!犯颜抗旨,停职被逐,你好糊涂!” 见秦当归仍噙着冷笑,梁既白横臂一搡,气急败坏,“纵你剖肝沥胆,她可识得你是何人!为低贱商女自甘堕落,她可会感动?抑或……笑你是个疯子?” 秦当归眸光骤然凝冰,忽而拔剑抵住他脖子,“说我什么都可以!说她一句都不行!”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梁既白握住秦当归的手,剑柄逼近自己…… 第3章 第3章 窈窕淑女 “这话甚是奇怪!炎王赏识我,纡尊降贵!你急个什么劲儿!”秦当归大撤一步。 梁既白愤而一甩广袖,掌侧鲜血染红白衫,“从今天开始,我没有你这种朋友!我会对炎王说,为商贾情爱自轻之徒……不堪大用!” 梁既白拂衣下楼,带起一阵熏风。 秦当归瞳映寒芒,舒了口气,喃语,“就等你这句话!才肯说!” 小厮虎子瞧出秦当归眼底染上一抹怆然,“梁公子貌似担心你,公子为何连他也唬?” “现下各为其主,太子对我有知遇之恩,皇后对我存照拂之宜,且所谋之事非同小可……多派些人手保护梁公子,再让人把我的事告诉他,他好告诉炎王!” “什么事?”虎子怔愣问道。 秦当归轻怼虎子后背,“你这憨子!就是我让你请说书先生编的……我的那些不文之事……还没编好?!” “是,公子!已经快马加鞭创作了!不宜再催!” 秦当归喟然收剑入鞘,之前领赏的小厮拽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了来,“禀公子,这厮对青娘子不逊!” 秦当归冷笑嗔怒,“说!你怎么欺负青娘子的!” 那青衫书生吓得摇摇欲坠,“我我我……不过是说五行糕是寻常黍米掺色。那小娘子夸我书卷气,不曾生气。大侠饶命。” 秦当归掌风掠影,指尖如锋刃,扫断书生几根头发, “你鸡蛋里挑骨头,恃客凌弱,她才迫不得虚与委蛇!去!写百首糕饼颂,传于文人之间,否则我叫你脱层皮。” 书生吓得爬出门去,虎子笑呵呵问道,“公子,您真是痴情!连这都想到了!” “他谢家的糕饼何德何能,竟得皇后娘娘写诗褒奖!我小娘子的糕饼怎能无诗!必须有!还得再找些人写才是!”秦当归正色凛然道。 虎子躬身笑问,“敢问相公,您打算就这么明火执仗地,追求青小娘子?您这不得把人吓跑?” “哈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青娘子……是最好!” 虎子忧虑道,“我瞧,是公子眼神不济!” 秦当归眉毛一立,吓得虎子缩着肩膀,往后退。 “再敢说!”话音刚落,随手扔出一块银子,击在一个躲在青黛身后不远处的黑衣男子肩头,将其放倒在地。 那人爬起来,便被另一小厮揪住押走了。 秦当归指着那人道,“看见没!今早第5个人。上次刺杀青娘子之人,喊着‘谢家试药’咬舌自尽……这事和谢家脱不了干系!让我查出来,我饶不了他们!” 白术在门外唤道,“禀相公,白术依钧旨,将糕饼尽数置办了。” 秦当归拂袖:“拿来我瞧瞧,将这密信和几盒糕饼送回侯府。” 白术敛衽答:“秉公子!青娘子鬓边确簪一素银柳叶簪,唯形制稍小。” 秦当归拊掌,神采飞扬,星眸灿灿,开怀笑道:“我就说不会错!素银簪子就是证据!她那张小脸,一点没变……八年了。” 秦当归眸光柔情闪现,虎子忽插一言, “公子,您乳母刘嬷嬷好像又去摆摊了,您快去看看。” 秦当归赶紧急叹道,“又去了?我都说了……她就是不听!” 咚咚咚,二人下楼。 却说青黛补满货架,见幽阳在桃花架上落下一片红火,一婆婆挎青竹篮蹒跚而来。 那妇人鬓边簪着褪色的木槿花,自带贵气。 在春娘子摊侧支起桐木矮架,排开绒扎的牡丹、通草制的腊梅。 青黛正疑是哪家生面孔,薛三娘已压低声道: “小娘子可仔细,这是走街刘婆子,据说进过宫……那双招子毒得很,街上哪个衙役不怕她。” 青黛闻言细辨,方忆起确是见过这飘萍般的卖花人,总是来去匆匆。 此刻正蜷着腿,坐于青石板上,从怀中摸出半块炊饼啃咬。这情状蓦地勾起她的旧忆。 穿越前,她是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留守儿童,不觉心下一软。 遂取过新制的缠枝莲纹坐垫,斟了盏新煎的柚花熟水,攒盒糕饼作赠礼。 忽闻裂帛般呵斥,回眸见一袭杏衫灼灼如焰,玉面含霜,蔻丹染就的纤指已揪住刘嬷嬷衣襟。 青黛反手扣住腰间药囊,忽觉人群后玄影微动,茶寮檐下秦当归广袖微抬,隐入人群。 喧哗声起,青黛若青影一闪,似新柳扶风,已横挡在乳母身前。 她擒住闹事者手腕,动作利落得紧。 虽翠衫形单,却如青竹立雪,自有一番铮铮气度。 秦当归观青黛柔柔弱弱,没料到会侠义出手。 但见: 玉颜映日生光辉,纤指擒腕势如钳; 柔中带刚好气度,恰似雪里一红梅。 怔然叹道:“敛衽时藏百万兵!” 杏衫娘子将刘嬷嬷的衣襟攥得生皱,指尖金镶玉护甲刮得粗布嘶嘶作响: “老虔婆!你这绒花不到半日便散了架,害得我在飞英宴上被笑作碎花娘子!” 青黛徐徐释握杏衫娘子之手,其言和悦,“不若请娘子吃茶消气。” 杏衫娘子终松手。 及后冲出一绿衣娘子扬声曰,“此花蕊掺着苎麻,又个艳俗样,老虔婆不安好心!” 青黛认得这烟嗓,其鬓边累丝金雀钗似是谢雪芍之物,三月前雅集上曾闻见此人。 言毕,竟从袖中掣出残花,照面掷来。绒花擦过刘嬷嬷颧骨,在拖出一道红痕,落在积雨洼中,溅起三两点泥星。 青黛疑其有诈,便躬身拾起牡丹。 刘嬷嬷捂住半边脸,颤声道,“娘子怎可白刃伤人?” 绿衣娘子冷笑,猝然掀了摊子,掷出残缺铜钱,蔻丹直戳青黛眉心, “此贱婢与这老货合伙行骗!摊主找赎的十文钱是剪边私铸。老物定是偷漏市例钱。” 青黛横身挡在刘嬷嬷前,看那钱币却是旧钱,而刘嬷嬷的绒花摊自备的是几文小钱, “客官付的若是足陌钱,找赎该是20文,只需两枚当十文钱。可您这堆钱里竟有五枚当十文?难不成刘妈妈多找了30文?” 杏衫娘子见真如青黛所言,始疑之。 青黛拈一枚举高, “诸位且看,这钱边缘平整如新,不似剪边私铸。分明是官铸时的流铜缺陷,私铸者岂会仿造瑕疵?” 青黛指尖一挑,指向绿衣娘子袖中半朵完好绒花,“既说刘嬷嬷的货劣,怎的还藏着备用?二位娘子腰间挂的缠枝莲荷包,用的可是薛家铺子特供的苏绣双面针?” 刘嬷嬷讥讽道,“原来您两位来头大着呢,城西薛家好大的面子!” 绿衣娘子急急地抢过绒花,踹翻竹篮:“好个小娘子!难道不知马行街薛家的厉害!” 罗袖翻飞间,一记耳光已挟着香风,急向青黛劈面而来。 掌风将至刹那,一枚铜钱破空击在曲池穴上,其臂顿麻。 青黛讶异望去,忽听一笑意微醺爽朗男子声音,自人群后传来: “苏绣双面针需用松江线,听闻薛家上月刚被揭发以川线充数,你这荷包怕是赝品。” 众人哗然分开,秦当归明眸如月,郎气浩然若雪,恍若青天大老爷降临。 身后带着胥吏,铁牌铿锵,急对身后差役厉声道:“胥吏快去主持公道!” 刘嬷嬷见奶儿子来替自己撑腰,也直了腰板:“官差!是这二位小娘子污蔑老身!” 据传,刘嬷嬷曾是禁中绣娘,就是圣人戴过她的绒花。 薛家一向垄断贵族生意,手艺被比下去,招揽又被下了脸面,故此发难。 绿衣娘子不依不饶,“都是你这贱婢坏我好事!” 青黛则对大惊失色的杏衫娘子露出怜悯之色, “我瞧娘子气概不凡,应是嫉恶如仇之人!切勿因信错了人而失了大义!请娘子深鉴!” 那绿衣娘子闻言色变,急色而呵,“胡言!还唆摆起我闺阁密友了!” 仓皇间拽着杏衫娘子的广袖便往人群外挤。 金钗歪斜欲坠,绣裙绊着摊架踉跄几步,活似只被沸水烫了的绿头鸭。 临到巷口忽又扭头,尖着嗓子撂下话: “且等着!明日叫你知道这虹桥的日头往哪边照!” 杏衫娘子却猛地甩开她的手,“蠢材!险些害某做了欺民的恶人!” 说罢径自离开,徒留翠衣小娘子呆立。 围观的邻里散去,青黛欲转身,秦当归急着开口,“多谢小娘子照顾我义母!娘子大恩,我刘当归必当深谢。” 刘嬷嬷讶然望去,见哥儿使眼色。 青黛听闻声音,心中大喜,敛衽恭谨道,“原来是英雄!青黛谢公子日前救命之恩,今日解困之惠!” “哈哈哈,小事不足挂齿!倒是小娘子,比我还像个大侠!”秦当归叉手而笑,合不拢嘴。 青黛心中一惊,哪见过侠客行事风格。觉此洪亮声音贯通双耳,不觉面上一热。 赶紧别开目光,从袖中取出用活泉自制的创可贴形状的药贴,替刘嬷嬷贴在脸颊患处后。 拾起地下铜板奉上,“多谢恩公出手相助。” 秦当归见青黛心细如尘,佩服之情多了两分,红了脸颊, “叫我当归!娘子好眼力!手艺也好!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小娘子,哈哈哈……” 对方这一豪迈之笑,倒把青黛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嬷嬷咳了一声,秦当归才止住傻笑。 秦当归怔怔地望着谢青黛,眼前忽若下起倾盆暴雨。 小青黛攥着银簪在谢家医馆前哭求救她奶娘,却被几个大汉推搡。 后来她昏倒在雨里,他把人带走,转眼又被谢家婆子接去。 这些年暗访无果。 谁曾想,八年后竟找着了。 小女孩那双坚毅的眸子未曾变,化为盈香沁蜜的梅香,旧时执拗平添今日练达,反教他觉出一丝心痛。 刘嬷嬷忽惊觉面上痛楚全消,颤巍巍执了青黛的手道: “小娘子妙手仁心。甜水巷老身住处,但有难处必来寻我。” 秦当归未言先笑,“嬷嬷以后不住那里了,改在……” 话未说完,忽闻脆生生一句:"哪个是风靡了汴梁的青娘子?她的细点,本姑娘全包了!" 但见谢雪芍绛纱襦裙灼灼如火,踏风而来,惊得青黛手中茶筅当啷坠地。 秦当归猛地按住腰侧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