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梅竹马假婚后》 第1章 楔子 大煜三年冬。 长安已连飘数日大雪,天寒地冻,伐人肌骨。从达官显贵到商贾百姓皆闭门不出,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灰霾的天空下偶有北风卷起雪砾呼啸而过,显得整座城格外阴沉可怖。 原本清理干净的长庆宫院内的地面上不多会儿便又积起了一层薄雪,洒扫宫女们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继续埋头清理着地面。 “这天是真冷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悄声抱怨的话还没讲完,小宫女顿觉面上一凛,生生受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 长年的深宫生活令她马上明白自己大难临头了。 果不其然,一个尖利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什么时候了说这晦气话!来呀,把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小杂碎拉下去。” 小宫女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立时被捂住了嘴,呜呜咽咽地拖了出去。 处理完她,刚刚还满脸横肉的启公公立马换了副面孔,手腕子一翻,接过身旁女子的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在自己手臂上,“皇后娘娘,别被这些子混话污了耳朵。” 被唤作皇后女子年约三十,鹅蛋脸,颌面平整,肌肤白净无血色,眉眼细长,眉心点着浅浅的一枚花钿,给这副清冷的面容增加了一丝生气。 无关紧要的宫女会被如何处置并不会分散她一丝一毫的目光,她似没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缓缓前行,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进了殿内。 殿内炭火烧的很足,似有若无的沉香木的香气随着暖意四散各处,让人有种异样的舒适。 下人们拘手立在两侧,不发一声。皇后穿过无数层堆叠的帷幔,走向躺在宫殿最深处的床榻上的人。 那人面色蜡黄,唇色乌黑,已是三日未醒了。 尽管太医满口“圣躬不出两日即可大安。”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大行之日,左不过这两天了。 床榻边瘫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头乌发用羊脂玉簪松松挽在后脑,淡蓝色绣月锦缎长衫罩住了消瘦的身段,薄施粉黛的面庞神色悲戚,泪水涟涟。 她一只素手垂在裙边,另一只紧紧握着皇帝枯枝般的手,好似要抓住自己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荣贵妃,圣上还康健着呢,你这是在哭什么。” 一个不怒自威的女声突然响起,呆坐的贵妃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她用手中的锦帕轻轻拭掉眼角的泪珠,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穿戴华贵的皇后越走越近,她几乎能看到皇后的满面嫌弃。 “是你!!” 安静的空气骤然被凄厉的女声划破。 “我知道是你!” 刚刚还柔柔弱弱的女子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腾地站起,珐琅鎏金护甲长长尖尖地指向皇后,恨不得化为利剑直直刺入她的心窝。 “是你伙同太医给圣上灌了有毒的汤药,是你让宫人点了迷情香,掏空了圣上的身体!” “你仗着自己的兄长战功赫赫,在后宫作威作福,你想让整个天下姓时,可苍天有眼,你空占后位实数年,连个一儿半女都未诞下。” 话音未落,荣贵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呵,”皇后游游走来,对这些指责充耳不闻,轻巧地拨开了那只尖利的手,“荣贵妃,话说出口,可是要负责的。” “本宫是未给皇帝诞下一儿半女,可是,你不是有个好儿子吗?” 荣贵妃闻言,仿佛有人在心头炸了一颗惊雷,脑中一片空白,登时怔住了。 她望着那张美艳的、看不出年纪的脸,柳眉星眼,本是女子娇俏的标志,此刻看来却如此阴森。 “你要把池儿怎么样!” “本宫能怎么样,”皇后笑道,“池儿这孩子,沉稳早慧,圣上一直对他青睐有加,本宫也很是喜欢呢。” “况且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迟了些,但本宫若从现在开始亲手教抚,十年下去,他还能记得你这个亲生母亲吗?” “荣贵妃,好好回去收拾一下,”皇后伸出手,葱葱玉指抚过荣贵妃因恐惧而有些狰狞的面庞,“你这张脸是真美呀,美的本宫做梦都想将她撕烂。” 荣贵妃心沉入谷底,“本朝自开朝皇帝起已废除嫔妃陪葬了,等圣上龙驭宾天,池儿登基,我便也是当朝太后,你能奈我何。” “本宫自是不能奈你如何,”皇后贴到荣贵妃耳边,说道,“可是,瓦剌人可以。本宫已替你应了这门亲事。” “你怎么是这副表情,难道不该感谢本宫吗?”皇后手一挥,屏退了侍女们,敛了敛衣裙,回身坐到雕有二龙戏珠的檀木椅上,十分玩味地看着荣贵妃,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极为喜爱的玩意儿。 “下半生再不必困于这四方天地里,你可以去草原,骑马射箭,哦对了,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会守寡,毕竟他们不像我们有着贞操观念,听说他们是丈夫死了可以嫁儿子,儿子死了嫁孙子,只要你活着,就可以一直嫁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喜欢本宫给你选的这位贵婿吗?” 荣贵妃不知何时已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呆呆滞滞。 皇后翩然起身,走到荣贵妃身侧,拉起了她的手。那只手本就柔弱无骨,经过这一番惊吓,已冰如寒铁。 她嘴角微微勾起,手指在荣贵妃手背上来回滑动着,“真是可惜了你这嫩如柔夷的肌肤了,草原人多风吹日晒,皮糙肉厚,见到你这种水嫩嫩的女子怕是稀罕极了,只是不知道,你能受得住几番磋磨呢?” “我乃当朝贵妃,谁敢令我和亲,难道大煜朝败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嘘,”皇后涂了丹蔻的手指柔柔地放到了贵妃的唇上,“荣贵妃与陛下鹣鲽情深,自是不忍其独自上路,服了断肠散随圣上去了。” “好了,本宫今日跟你的废话够多了,你自己准备一下,上路吧。” 说罢,她拍拍手,先前退下的侍女又鱼贯而来,“看好荣贵妃,不许她寻短见。” “是。” 第2章 树欲静风不止 大煜六年,平川。 与西凉接壤的平川是边塞要城。常年北风烈烈,黄沙漫天,每到秋冬风起的日子,街上的人各个儿都灰头土脸。 小城小到只有一条主街,主街尽头的巷子里,有座平平无奇的院落,是战功赫赫时成玄将军的府邸。 外人都道时将军多年来驻守边关,手握重军,生活奢靡之甚,超过了当今圣上。 实则... “时将军,”身着看不清颜色粗布短褐的男子坐在炕上,端起粗陶茶碗啜了一口。 面前炕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摇曳,明明灭灭。 男子冷的双手来回揉搓,瑟缩地着揶揄道:“真是亏得你这大将军的赫赫威名,连炕上的碳都不肯烧足了。” 他伸头瞧了瞧屋外,小小的两进院落一眼便能看到头,前院主厅议事,后院住着时将军及家眷。因着家里只有夫人和小女儿外加白岑,所以倒也将将够住。“怕是县里的秉笔,院子都要比你大上许多。” “家中人少,这也能住得下,地方大了,还要请人打扫,麻烦。”将军笑道,“例碳取了大半带到军营里给将士们取暖用了,他们远离故土,自是要用些好的。还留了些给夫人和荨儿,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嘛,随便烧两块就行啦。” “你这人,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男子笑着摇摇头,“可你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些年待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日积月累下来,身体受不住啊。” 将军揉了揉膝盖,确实啊,他心想。连年征战,身上刀伤、剑伤无数,偏平川又地处寒凉,一年里有大半年都风雪相侵,年轻时还好,这年纪大了着实有些吃不消。 “年轻时候想建功立业、叱咤风云,领兵在外几十年,妻女也跟着居无定所。”将军自嘲地笑了笑,“眼下唯一的愿望,便是解甲归田,与他们养养鸡鸭,种种地,平平顺顺地过完下半生。” 军师望着面前这位未着战甲却仍旧威风凛凛的将军,想到他们从刚开始共事时大动干戈把彼此气的吹胡子瞪眼,到后来一个眼神便明白的默契,居然就这么互相配合过了半生。 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刚正不阿,是带兵的好手,可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前些年先皇在时格外信任时将军,但凡弹劾的折子都被驳回,久而久之朝野上下都明白了先皇维护时家的决心,便也再无人触这个霉头。 现在先皇已逝,新帝登基,尽管太后是时将军的亲妹妹,但皇帝到底不是太后亲生....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听闻,太后现在干政日益严重,时家要架空皇帝的谣言四起,我派过几批人去查,总也查不到源头。” “我与我那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不睦,我向来看不惯她的行事作风,少时在家便总有争执,这些年她在宫内步步为营,我在塞外兵戈铁马,外人都以为我俩互为依托,实则联系甚微。” 将军自嘲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明明同父同母,性格却大相径庭。 “老爷!” 房门猛地被推开,来者是时夫人李静玉。 她闪身入室,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个人,楞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整理下发髻衣衫。 尽管身在边疆不必如京城里高门贵妇般遵循那套繁文缛节,可是待客之道总归还是要有一些。 “罢了罢了!” 还是时将军先开了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大大咧咧的夫人在想什么。 “军师也不是外人,何必纠结。” 李静玉白了他一眼,并未接话,拖了个凳子坐到一旁,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 信封上有雕龙暗纹,以朱红色火漆封口,时将军与军师一看便明了,这是太后的密信。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了半晌,一改刚刚轻松的神色。 最后还是时将军开了腔,“夫人,打开吧。” “吾兄: 长安一别,又是近十年未见,不知兄嫂身体可好? 荨儿业已及笄,哀家前些年困于后宫琐事,对她关心甚少。现在皇帝已独当一面,哀家亦可放手了。现如今哀家膝下无子,闲时常念幼时与兄长玩乐之情,如今想接荨儿入宫,也感受一下民间的天伦之乐...” 李静玉未读完,便“啪”地一声将信拍到桌子上。 提了立在门后的刀便往外走。 “夫人,夫人!” 时将军连忙站起拉住了她。 “外面天寒地冻,你这副打扮出去,怕是要冻坏啦。” 李静玉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杏目圆瞪:“你时家太后这信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我当年嫁你便是因为可以随你在边疆安营扎寨,远离朝堂是非,现如今反倒要让我的荨儿去受这个苦?你怕她这个太后身份,我可不怕,大不了我上京跟她同归于尽。” “李娘子稍安勿躁,此事怕是有些棘手,”军师急急道,“总要想个完全之策才好,这样糊里糊涂地闯过去,能辨出什么道理。” “那你可有什么办法?”李静玉问。 “自我朝开国至今,列位镇边将军几乎都是只身在外,亦或者带了姬妾在身旁,只有将军得了先帝的信任许携家带口来戍边,可如今先帝已去,新帝根基不稳,如若身边再有奸人挑唆,禁中想要家眷回京说起来也是有理有据的....” "别同我讲这些有的没的,"李静玉打断道,“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道,如今只是想个法子拒了这封‘家信’。” “李娘子啊。” 军师突然清了清嗓,朝门口挤了挤眼,“鄙人愚见,倒不如,问一下荨儿的意思?” 众人这才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时荨站在门口。 昏暗的烛光下,站着位身量纤细,脊背挺直,略带些飒爽之气的女子,约莫刚过了及笄之年,肤色白皙,生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鼻子小巧高挺,整张脸娇俏不足,冷淡有余。虽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番倔强之气。 她面上带了丝探究的意味,看着房内的三位长辈。显然是听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让我去吧,阿娘,没关系。” 时荨声线有些细弱,可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荨儿,你不懂,那是吃人的地方,比不得这边疆小城安逸。”李静玉急急道,“阿娘同你阿爹都想好了,等过两年你阿爹辞了这官,我们一家回临平,种地耕田,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去。” “可是,阿娘,你同我讲过的,长安有花团锦簇,雕梁画栋,有美酒佳肴,有灯火通明的酒肆。姑母宫里就连侍女都穿着绸子,香香美美的像仙女一样,我也想...” 时荨话音未落,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 她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娘亲,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 “你想什么!” 李静玉怒气中烧,手起掌落,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打了时荨一巴掌。 时荨自打记事起便随父驻守在这黄沙漫天的平川,不需似京城高门贵女般守太多规矩,父母也不爱拿京里的规矩掬着她。 京城闺阁里必备的女红自是无人教的,就连《列女传》、《女诫》这种女童的识字开蒙的书也被娘亲大笔一挥抹掉了。 于是只有军师闲暇时来教她一些算术,娘亲偶尔教她读《春秋》、《大学》等,后来她自己认得的字多了,便也偷偷翻看书架上的话本。 相对于与她同等身份的女子,她无疑是自由的。 她与父母间的关系更像朋友般自在无束,从未受过家法,也未曾见过母亲这般失态,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这一巴掌下去,李静玉也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自己打了时荨的那只手,半晌无言。 时将军张了张口,却不知更该劝解谁,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爆的噼啪声。 “师父,师娘,我陪她去。” 随着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清脆的男声响起,带着些少年特有的爽气。 众人齐齐望着门口,来者是位和时荨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许是在室外待久了,鼻尖被边塞的冬风吹的有些发红,他身着黑色长袍,腰间用同色的腰带扎着,一头黑发被红绸发呆高高束起,笑意盈盈地望着屋子里的人。 “白岑,莫要事事都依着她。这事也不必再议了。” 时将军语调平静,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那份压迫感让白岑噤了声。 “听你娘的,这事我会去回了太后。”他对时荨道。 说罢,时将军随手拿起狼皮大氅披到身上,伴着呼啸的北风走入了茫茫夜色中。 军师见状,也不再过多言语,拍了拍白岑的肩膀,随着将军一起回了军营。 房内顿时冷清了下来,时荨面上还带着泪痕,不言不语地杵在那,李静玉则一脸怒气地坐在火炕上,白岑看看师娘又看看时荨,笑道:“云娘今晚做了吊锅子,咱们配上热黄酒暖暖地吃上一顿,天寒地冻地正好暖暖身子,必能通体舒畅,一应烦事迎刃而解。” 半晌,无人回应。 白岑真真体会到了何为“度日如年”,他挠了挠头,又重新挂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左手挎起时荨,右手扶起时夫人,“快走吧,锅子都要烧干了。” 第3章 突发奇想 “时荨,你是真的想去吗?你要是想去,我便也求了师父师娘陪你去闯一闯,反正我也没去过京里。” 白岑双手抱肩,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问道。 昨晚的锅子和黄酒并没有让李静玉和时荨两人的决定有任何动摇,白岑努力做了一晚的和事佬以失败告终。 “你可真是个呆子。” 坐在廊下的时荨有气无力道,随手将自己手里的石子抛向结冰的湖面。 石子“咚”地一声,在晶莹剔透的冰层上砸出了白白的碎坑。 时荨见原本平整的冰面因着自己平白多了个凹坑,顿时觉得堵在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盛了。 “那你觉得我是那贪恋繁华的人吗?” 白岑看着时荨气鼓鼓的脸,想了想她平时的穿着打扮,笑着摇了摇头。 “我自是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 “我昨晚的话你都听到了?”时荨略有些讶异。 “昨日在营中练完刚走到房门口,便听到师娘在读信。”他说道,“师娘的不愿你去那水深火热的地方受磋磨,她的爱女之心你自是明白,何必....” “你不懂,那我也不必和你多说了!”时荨一听白岑又要劝她,登时火冒三丈,把头扭过去不再看他。 “不理我,那你理不理炙羊肉。” 白岑好似早就料到时荨会有这般反应,变戏法儿般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 焦香的孜然味儿霎时飘满了时荨的鼻腔。 “炙羊肉!哪儿来的!”她转头去看白岑,才发现他只是在单薄的黑色训练军服外又套了一件同色袍子,在滴水成冰的平川冬日傍晚,这简直是送命的装束。 “是不是又是练武时听到了小贩吆喝,外氅都顾不得披便跑出去买了,”时荨边说边伸手去拉白岑的手,果然被冻得通红。 时荨把羊肉揣到袖子里,拉着他回了前厅,二人围在火盆前烤火。 白岑在暖房里烤了好久,才觉得冰凉的手脚渐渐恢复过来。 “好吃吗?”他一边烤火一边歪头看向时荨。 时荨嘴里塞了满满的羊肉,双手油光锃亮,听到白岑问她,没顾得上吭声,只顺手扯下来一块儿递给他。 白岑嗤地笑出了声,接过羊肉,“就你这个样子,恐怕即便太后是你姑母,也没有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敢娶你了。” 她停住了啃咬,把嘴巴里的羊肉努力咽了下去,嘟囔了出来一句,“他们要娶,我还不要嫁呢。”说罢,抬起头,“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白岑看着时荨,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我自是知道你不贪恋繁荣富贵,我也知你不爱绫罗绸缎,胭脂俗粉,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想要舍弃这里的自由自在的日子,甘愿涉险。” “因为阿爹。”她眨了眨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戈壁上晴朗夜空里的星星,透着股纯净的凌冽。 听到这四个字,白岑顿时了然。 他常年混迹军中,对朝堂的动向了解的自是比她要多上一些。当今圣上年少,登基不过三年,先皇在世时指派了四位太傅用以辅佐新皇,可新皇与先皇豁达利落的性格迥然不同,他虽整个人好似春风拂面,体恤臣子,但总不经意间流露出些阴翳。 先皇留下的几位德高的太傅,这三年下来也告老的告老,下狱的下狱,只剩下了屠太傅一人。 朝野上下对这个屠太傅褒贬不一,一边是他对皇上确实尽心,辅佐皇帝治理天下呕心沥血,一边是其他三位太傅在短短三年内被打压的七零八落,只剩他一人被皇帝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不免令人生疑。 且自从少年皇上的身边只剩屠太傅之后,皇上的性子变得略显古怪。 他总是会派人暗中查探三位戍边大将的动向,对他们的猜忌之心愈发旺盛,尤其是对颇受百姓爱戴的时将军在他眼里,更像是坐拥一片天地的土皇帝。 “那你意欲何为?” “姑母是要我进宫当人质罢了。她既开了这个口,那我便去,换我阿爹阿娘和时家军一个安宁。” “你是不是有点天真了,”白岑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端生起一股怒火,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打心眼儿里觉得她以身涉险的想法有些荒唐。 “你以为太后把你召进宫,是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去容易,想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那便不回来。”时荨放下手中的羊肉,看着白岑认真说道,“我仔细想过了,爹娘这边有你,我自是放心的,你领兵打仗的本事在军中从上到下都很认可,有阿爹和你在,时家军的筋骨便在,由我去做这个人质,可以令朝野上下放心,你们可以在平川多得几年喘息之机。” 白岑望着时荨深潭一般幽静又看不到底的眼眸,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了解这个从小便形影不离的姑娘。 “可时家并未没落到需要你来牺牲自己。” “真到那时候便什么都来不及了,”时荨望着白岑,或许是因为激动,也或许是火光太盛,她脸颊微微泛了红,“你读过那么多史书,有哪个镇远将军是真能功成身退的!” "我并不想如姑母一般大权在握,我只想尽我所能,让你们能在平川安心守护好这一方百姓,让他们免遭颠沛流离,骨肉分离之苦。" “那你呢?你知道的,从小师父师娘对你的期许就是能平安自由地过完这一生。” “能遵循我内心所想,便是我的自由。” ---------------------------------------------------------------------------------------------------------- 入夜,凛冽的北风像困住的小兽般呼啸着。 时府后院寝室内澄黄的烛火映出一片暖意。 时将军身着寝衣,披着狼皮大氅坐在榻上,低头不语。 面前站着的是满面怒容的李静玉。 时将军心里很是明白,太后这一封说是家信,实则是道懿旨的东西,着实是触了他夫人的逆鳞。 多年来,时夫人随他南征北战,最后留在平川这个边境小城,风沙虽吹皱了她的眼角,可眼神却仍似少女般明亮。 他明白,她不愿意被烦事缠身,所以宁愿蜗居在这环境恶劣的地方,也不想回繁花似锦的长安城。 也正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过宫廷的黑暗,她更不愿自己唯一的女儿孤身涉险。 “静玉,”时将军清了清嗓,打破了沉寂。 “我已拟好回信,明日派人便送去京里,这事你不必挂心,我会处理好。'''' “你那妹妹自小便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李静玉道,她转身坐到小几的另一侧,叹了口气,时将军见状赶忙递上晾到刚好入口的茶水,她接过抿了一口,“太后既已发出这封所谓的‘家信’,便能料到我们的拒绝之意,想必仍有后手。” “是啊,要想些万全之策才好。”时将军掸了掸粘了几根狼毛的衣袖,思索道,“太后召荨儿入宫,无非是想借时家血脉的由头联个姻罢了。我细细打听过,太后在宫里最仰仗的便是屠太傅,屠太傅小妾的儿子同荨儿年岁相近.... “真的该死!”李静玉闻言大骂一声,一掌拍在红木小几上,震的茶碗叮当作响。 时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虽然早就料到他夫人会有此等反应,但仍头疼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 屠太傅为人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先皇在时,他勉强算个好官,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先皇去世新帝登基后,他便像被夺舍一般,先是用些阴损招数逼的先帝托孤的四位老臣中的三位告老还乡只余自己,继而和时太后沆瀣一气把持朝政,架空了小皇帝。 其后宅更是乱作一团,屠家主母被宠妾欺压,常年称病不出,偏偏小妾又是个眼界短浅之人,在高门贵女间的宴会中闹出了不少笑话。 此种母亲教养出的儿子品性如何由此可窥一二。 因此莫说是时家,便是朝中的七品小官听闻屠家议亲,都要退避三舍。 时将军早早便知自己同这位胞妹毫无亲情可言,只是没想到她不顾人情到如此地步,为了拉拢重臣,竟不惜拖荨儿下水来一表诚意。 “近两年新皇登基,本就无甚根基,兼之身侧奸人挑拨,猜忌之心尤盛,你们这些戍边将领也是愈发艰难。”李静玉静了静心神,重又开口。 “是啊,”时将军见状心下微松,悄悄舒了口气,说道,“前几日收到南疆顾将军密信,太后召了他的嫡子入宫为皇帝伴读,我便料到荨儿早晚也有这一天。什么伴读、陪玩,都不过都是挟制我们的幌子罢了....” 李静玉望着小几上渐暗的烛火,拔下发簪挑了挑灯芯,“我一整日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 “夫人不必忧心,左不过我亲自进京赔罪,必不使荨儿去那环狼饲虎之地。” 李静玉抬眼望向时将军,常年的边疆生活给他的鬓角染了些许风霜,双眉间也有了两道深深的烙印,可透过昏黄的烛火,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他隔着20年的时间长河冲她笑道,“我此生必护你周全,不令你困于家宅琐事,使你一生自由喜乐。” 她伸出手握住了时将军,“这些年,你真是辛苦了,没有你,我和荨儿也不会过的如此随心...” 时将军亦抬手覆住了李静玉的手,“娶你之时说过的话,自是要做到,你和荨儿只管做你们想做之事,其余的交给我。” “夫人、将军,热水已备好,可需老奴服侍洗漱歇息?” 芸娘的声音自门外起,二人这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 “进来吧芸娘,”她回道,“我们洗漱完,你也好早些歇息。” "嗳!!"芸娘边应着边将木盆抬了进来。 芸娘是位年过四十的妇人,十几年前时将军一家来平川赴任经过洛城时,遇到抱着包袱的芸娘在街边被一群富家子弟调戏,李静玉出手救下了她。 了解后才得知芸娘家中遭难,丈夫儿子均已不幸离世,她这才收拾家当来洛城想要投奔自己的兄嫂,没想到兄嫂数年前已搬离洛城,毫无音讯,她这才流落街头,被人欺辱。 正巧她身边缺少一位贴身的人,便将芸娘留在了身边。 “老奴知道夫人将军这两人在烦心什么,”她将洗漱的一应用具归置好,规规矩矩地垂手立在一旁,“正因如此,老奴想斗胆说句话。” 李静玉闻言忙说,“相处了近20年,早把你当做一家人了,什么斗胆不斗胆的,想说便说。” 芸娘抬起头望向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和白夫人定下的娃娃亲?” 第4章 芸娘妙计 “你是说,让荨儿和岑儿成亲? 李静玉细细思索了一番芸娘的话,这才开了口。 芸娘走到时夫人面前,双手提起裙角,屈膝跪地,“老奴知道这番妄议小姐婚事实属逾矩,可老奴跟在夫人将军身边多年,也了解一些京城的波云诡谲,不管是小姐还是将军入京,都很难全身而退。” 说着说着,芸娘的声音越来越弱,带上了一丝怯意,李静玉站起身上前将她扶起,拍了拍手,示意她坐下,她会意,坐到下首圈椅上接着说道,“小姐和白少爷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二人间是否情投意合我不敢说,可白少爷对小姐的关爱忍让我是看在眼里的,这夫妻过到最后,只靠情爱的又有几人,依仗的不就是男人的包容与其做人的品行吗。” 说罢,芸娘抬头瞧了一下,发现二人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稳了稳心神,又接着道,“白少爷的品行自不必说,至于小姐,我瞧着她对白哥儿也是不厌烦的,这些情意便也足够了,京城高门里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盲婚哑嫁,家中父母宠爱的可隔着屏风望上一眼,大部分都是一个堵,即便这样,也能过上一辈子。” “咱们大可先将婚事办了,风声放出去,外人看来生米煮成熟饭,京里来人又能奈何。小姐和少爷本就在一个院子住着,他们如若不愿,婚后也大可一切照旧,各住各的房子,这一切左不过是给宫里的人做戏罢了,过上几年风头过了,他们二人若能成一家人最好,要是真合不来,一拍两散和离也就是了,两人在夫人和老爷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也不会委屈了他们去。” 芸娘说完复又站起,朝着李静玉和将军深深一拜,“老奴今日真真多嘴了,还望夫人老爷莫要见怪,老奴实在是想替时府排忧解难才出了这馊主意,若是行不通,全当老奴喝多了胡诌八扯一通吧,请您二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时夫人见状赶忙上前扶起了她,“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和将军怎能不知道你这番考量是一心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说的这个做法我确实没想过,可细细想来或许是解这燃眉之急的最好方式。” “只怕这样委屈了荨儿,也委屈了岑儿。”时将军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了一句。 “你怎么就知道是委屈了,”李静玉睨了他一眼,“听了芸娘这一番话,我才觉得二人之间或许是有些情愫在的,罢了,明日里我找个机会问问荨儿,看她意下如何。” --------------------------------------------------------------- 李静玉心里有事,早早便醒了过来,唤了芸娘来梳妆,遥遥听到院子里时荨的声音: "白副将,快点儿吧,再晚就吃不上了,馎饦都要收摊儿了!" “来了来了,”白岑边往外走边系上了披风,声音里带着笑意地应着。 二人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门外。 “或许,你的法子真可以试上一试。”她闭上眼睛,像是对芸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瞧着俩人是有些情意在的。” 平川很小,一共只有四条主街,世代居于此地的人们也并未花什么心思取名字,只按照其位置分别称为:东街、西街、南街、北街。 其中北街主要是些酒楼食肆,南街是马市,西街大多是一些小商贩临街叫卖一些日常用品,时府坐落在东街尽头。 因着地方小,所以街市划分也并未那么明确,每条街上都间或有着住人的民宅。 时荨心心念念的馎饦便是西街的一个小摊子,老板在自家院外搭了个棚子,早上天不亮便开始烧火煮馎饦,常常不到巳时就卖光了,摊主便会收摊儿回家和妻子一起编些斗笠、竹篾这些补贴家用。 边陲城镇的人生活一向如此,日升日落、周而复始,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从生到死也难有机会离家几十公里以外。 “老板,老样子!”时荨拉过板凳往桌前一坐,招手喊道,“还有吧?” "有的有的!两碗馎饦一张胡饼~马上来!"店老板热情招呼道,麻溜地开锅煮饭。 “哪家闺阁女子有你这么能吃,”白岑也挨着时荨坐了下来,撇撇嘴道,“这家铺子的馎饦面多汤浓,我和同僚们也不过一碗便够,你每次还要另加一张胡饼。” “能吃能干,”时荨白了一眼他,“我下午还要去营里找阿力比划一下拳脚呢,不吃饱怎么行,”她吸了吸鼻涕,“上次阿爹教我那套拳我已经练得很好了。” “找阿力?”白岑语气略沉了沉,“找他作甚,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上次比试两下就被我打下去了。” “可是阿力有时间,”时荨接过老板递来的馎饦,用调羹在碗里一搅,热气顿时翻涌而上,满鼻子都是饭食的香气,她心满意足地深吸一口,“你和阿爹天天忙,找你们一次难得很。” 白岑隔着桌子望向时荨,眼前却总是蒙着一团团的雾气,看不清也触不到。他突然有些心慌,赶忙伸手两下扇走了眼前的热气,时荨的盈盈笑脸这显了出来。 "怎么了?"她笑道。 “没,没事,”白岑有些羞赧,想不明白刚才为什么会那样慌乱,明明只是有层一吹即散的雾气,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摇摇头把这些心思甩出了脑袋,他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今日可以早操练完,来陪你过过招,看你练的如何。” 时荨摇了摇头,“我早都同阿力约好了,哪能出尔反尔,下次再说吧。” 白岑没想到时荨拒绝的这么干脆,顿时语塞。 “快吃吧,张着嘴看我干嘛。”时荨看着对面一脸呆相的白岑说。 “看你吃相太不雅。”白岑伸手撕了一块时荨的胡饼胡乱塞进了嘴里,“还不如隔壁县丞家的长女。” “你!!”时荨闻言眼睛立时瞪圆了。 白岑见状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上的胡饼渣子,“小爷上职去了,你慢慢吃~” 说罢便站了起来,打腰间摸出了几个铜板递给老板,老板满脸堆笑地接了过来,“哎军爷,用不了这么多。” “这姑娘能吃,不够吃的话再给她加点儿。”白岑冲时荨挑了挑眉,笑着说。 “能吃是福,能吃是福。”摊老板赶忙道,生怕二人说着说着恼了起来,再殃及自己。 常年在边疆做生意,老板迎来送往的是来自各地有各种习俗的客人,见过许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有许多你好我好大家好临了却突然翻脸的,小小的摊位被砸了无数次后,他练就了一身打圆场的本事,尤其会挑些吉祥话讲,即便是对时荨这种熟客他也是一视同仁不敢懈怠。 “小、小姐,白少爷,先、先别走。” 白岑正抬腿要走,突然听到了含殊的声音。 “含殊?”白岑和时荨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来了?” 含殊是时荨的贴身侍女,说是贴身侍女,其实更像个玩伴,从四五岁便跟在了身边,衣食住行与时荨几乎无异。 含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夫人喊你们回府,说有要事相商。” 二人对视一眼,疑惑道,“出事了? “没有没有,”含殊连连摆手,站住顺了顺气,“是夫人想找你们说点话。” “说话?那你何必跑成这个样子,”时荨拿过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水,“喝点,缓缓再说。” “哎,我是怕来晚了遇不上白少爷,他去了军营我可如何是好,一来一回跑断腿也得一上午了。”含殊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夫人可交待你是何事了?”白岑问道,“今日是军中操练的日子,我是要在场的。” “夫人说...她说....”含殊在大冷天急出一头汗,却像很难启齿一样,半天也没憋出来什么有用的话。 “到底说什么了?”时荨原本听含殊说没出事后已经放下了心,可看含殊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好奇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总之你们回去就知道了,反正是个好事儿。”含殊说,“将军也在呢,已经让门房去了营里,说安排了别人先给军士们操练着,白少爷只管回家。” “将军也在?”白岑暗自思忖道,“这是何意,难不成自己近日犯了什么错,将军要动家法?”光是想想,手心就在这寒冬腊月里沁出了一层薄汗。 “那走吧,”时荨也吃完了最后一口,站起身道,“回府看看阿娘找我们是有什么好事儿。” 说罢,三人一齐走了出去。 第5章 落定 “阿娘,我们回来了!”时荨一进院子绕过影壁便喊了起来。 李静玉正同时将军端坐在正厅里,听到时荨的声音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说不清是在尴尬前日冲动之下打了她,还是尴尬于等会儿要讲的话,也许是二者兼有之。 时将军见状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些,时夫人望着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将军,夫人。” 行了礼,白岑和时荨便坐到下首的圈椅里,含殊端上茶后退到了时荨后面。 白岑正襟危坐看向将军,好奇道,“师父,是何事这么急?” “是啊,我最后那两口馎饦都没来得及细嚼,现在感觉堆在肚子里,挂的五脏六腑都沉甸甸的。”时荨笑嘻嘻地说,“但愿真是有点好事儿,不然可对不起我这两口没被认真品尝的馎饦。” “咳....”时将军单手握拳挡在面前,半偏着头拼命向夫人使眼色,自己毕竟是个当爹的,这种事情如何开口和女儿讲。 李静玉望向坐在下方的时荨和白岑,只觉得有些恍惚,人生果如白驹过隙,忽然间儿女都已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 她端起青花缠枝斗笠杯,浅抿了一口,开口道,“芸娘。” 芸娘双手递上了一张微微泛黄的信笺,李静玉接过,拿在手里沉默了半晌,“岑儿,你看看,这字迹可熟悉?” “我?”白岑有些疑惑,不懂为何需要自己看,却还是照做了,恭恭敬敬接过纸张,只一眼,手便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岑儿,这字迹可还认得?” “这,这是我阿娘的手书?!”白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五色粉笺,其上清秀灵动的簪花小楷,和自己一直仔细保存的、阿娘亲手誊抄的诗词本的字迹一模一样,那是阿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每当他想念父母时,总是会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然后再仔仔细细地用棉布将它包起放好,眼前这笔字曾千百次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 白岑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除了诗词本外,还能再次见到阿娘的亲笔手书,念及此,原本清润的眼眸霎时泛起了红,又怕泪水滴到信笺上洇了墨,他又手忙脚乱地胡乱抹了把脸擦掉了泪珠。 “这是你娘的亲笔。”时夫人叹息道,“我并非有心存了你娘手迹这些年不交予你,只是....罢了,你仔细瞧瞧内容吧。” 白岑闻言,提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这才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读到一半,震惊地望向了李静玉。 她点了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荨一时间被众人的反应搞得摸不清头脑,急急问道,“怎么你们好似都明白了,就我不懂?” “这张笺是你们阿荨尚在我腹中时,我同白岑的阿娘--妙楚一时兴起写的,彼时岑儿不过两岁,我亦不知腹中孩儿是男是女,于是便有了此书--约好若是生男便二人结为异性兄弟,若是女儿便就此定上娃娃亲。” 静玉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怀念亦带着眷恋,仿佛穿过十几年的时间见到了当时那两位正值盛年的妙龄女子。 “后来..白将军携妙楚同我们一起来了这偏僻之地,我原以为我们两家可以一直这样和和美美下去,直到....”时夫人抬起头,眼中已是盈满了泪,“我和老爷原本不想再提及此事,婚嫁一事全由你们自己做主,可是事出突然...” “师父师娘,是想我与阿荨依照你们当年的约定,成婚?”白岑一字一顿地了出来,语气里满含着不可思议。 时荨也有些慌张地看向父亲,想求得一个确切答案。 “是有此打算。”时将军接过话,同李静玉交换了个眼神,沉声说道,“前两日宫中太后来信你们也知道,那封信看似商讨,实则是命令,按照她的脾性,想必宫中马上会来人带你进京,我原本打算与你母亲将你送去别的地方,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躲到哪里去,既如此,不如早早断了她的念想。” “此事毕竟关乎你们后半生的幸福,还是要你们自己愿意才好,”李静玉道,“所以今日才如此急着把你们叫回来,如若你们同意,我们便尽早操办,若是不愿,我们也好另寻他法。” “噔。”时荨身形一晃,手臂碰的茶盏叮当一响。 白岑闻言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发晕,不知是是房内的碳烧的太足,还是早上的馎饦吃的太饱,一时间脑袋里好似塞了一团浆糊,事情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时家养育自己多年,危难之际本就该挺身而出毫无二话,可不知为何却又有一丝犹豫,不知该时荨是作何感想?他将手肘抵在身侧的方桌上,手掌撑住了前额,悄悄望向时荨的方向,只见她脸颊泛红,亦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既如此,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李静玉见二人面上毫无欣喜之意,想是落花无意流水也无情,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挥手,“我同老爷再想想别的法子。” 说罢,便站起身来,芸娘上前扶住她,时将军也随之起身。 “我可以。” 时荨清脆的声音传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我愿意同阿岑成亲,”她说道,抬头看向白岑,“阿岑,你呢?你如何想?” 白岑这半晌的心情真真称得上直起直落,先是得知自己要成亲,刚刚瞧着时荨不言不语,以为亲事黄了,却没成想又成了。 他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像被灌了哑药一样,说不出话来。 “岑儿?”李静玉复又坐下,满眼期待地望着白岑。 只见白岑低头不语,他今日着了宝蓝色回纹圆领袍,映衬的脸色格外红。嘴巴张张合合,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明明瞧得出有欣喜之意,可偏偏一字不说。。 含殊见状有些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绕到白岑身侧,抬起手肘捣了捣白岑,“少爷,少爷你说话呀,你高兴傻了?” 芸娘也急急道,“姑娘都同意了,你这大小伙子怎么腼腆上了。” 白岑用力点点头,“一切全凭师父、师娘安排。” 此话一出,厅堂内气氛骤然轻松了起来,李静玉紧紧握着将军的手,激动道,“成了!!” 时将军亦是满脸欣慰,二人皆是没料到会如此顺利。 “那我要快快操办起来了!”李静玉笑意盈盈地看着白岑和时荨,“这下真真是一家人了!” “那老奴去街头王瞎子那里让他挑个日子。”芸娘欢喜道,“还需要什么老奴一并办了,多少年了,咱们将军府也是有喜事儿了!!” --- 寒冬腊月的乌金湖面早已结成了厚厚的冰层,其上冰纹裂缝纵横交错,像是无数条伤痕一般,西北风呼啸而过,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冰砾子,在夕阳的映衬下倒像是阿娘做过的杏子酥酪。 湖面中央有一群梳着两个小发髻的孩童不知疲倦地在冰面滑冰打闹,笑声给这数九寒天平添了一份热络。 时荨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厚厚的镶边银狐轻裘披风遮住了阵阵寒风,她仍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缝,便又紧了紧系带,将围在脖颈上的风兜套到了头上。 她随手捡起身边的石子,扔向湖面,一下、两下。。 “原来你在这儿。”冷不丁地,头顶响起了人声,不用看便知道来着满眼笑意。 “怎么不回府,在这里坐着。”少年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给他原本莹白的面庞撒上了一层金色,许是风冷,挺翘的鼻头也微微泛了红。 “吹吹风。”时荨囔囔地应着。 白岑撩起披风大马金刀地往时荨身旁一坐,脆脆香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快交出来。”时荨伸出手往他面前一摊,“我就知道你给我带了好吃的。” 他笑着自大氅内掏出了一叠油纸包着的椒盐饼塞进了她的手里,因他一直用身体暖着,饼还有些温热,“吃吧馋猫。” 这是所谓的“订亲”后二人首次单独相处,从玩伴变成“夫妻”,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颇有些微妙。 “我....” “我....” 时荨噗嗤笑出了声,“你先说。” 白岑也乐了,“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他眼睛笑成了弯月,“不论如何,你在我心里都是那个追着我要糖葫芦的妹妹,我不愿做趁人之危之人,你也无需有压力,婚后我们可以照旧住在各自的屋子里,这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事,左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待平安过了这关,我们和离便是。” “你原是这样想的,”时荨点点头,“那我倒要谢谢你。” “谢就不必了,”白岑想是时荨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于是他也对自己满意起来,“若是日后你真觅得心仪男子,记得让我坐主座。” 时荨未再言语,出神地望着那群嬉笑的孩童,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 “怎么不吃了?”白岑疑惑道,“风一吹就要凉透了,吃了会不舒服。” “姑娘,少爷!!”时荨还没答话,便听到含殊的声音遥遥传来。 “含殊,怎么又是你?”白岑一脸怨气地望着含殊。 “什么叫又是!”含殊不满地白了眼,“我可真是不去军中当斥候可惜了,芸娘和门房的许叔转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们,最后还得是我出马。老爷喊少爷回府呢,听他们说好像是瓦剌又作乱呢。” 第6章 良辰吉日 “瓦剌在这种时候也来添把火是何用意。” 李静玉双眉紧缩,军师也坐在一旁,一改往日的嬉笑模样,面容紧绷,看得出来这次瓦剌的骚扰非比寻常。 “趁我大煜后院起火,想来前院分一杯羹!”时将军狠狠拍着椅子的雕花把手道,“想得美,我时家军驻守平川一日,便不由他们一日!” 白岑比时荨早两步跑进院里,刚进来便听到正厅里传来那一声响亮的“砰!”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作痛,可也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将军报道了。 时荨和含殊累的龇牙咧嘴,却连白岑的影子都没追上,索性慢慢走起来,“反正是军营里的事情,我也插不上话,对吧,含殊?” 含殊举着时荨刚刚买给她的糖葫芦,大口咬掉一个糖衣晶莹剔透的山楂,含糊不清地答道,“对,小姐,我觉得你说的特别对。可是我有一事不明,小姐可否为我解惑?” 时荨点头,“请讲。” “你也从小跟着老爷练武,为何跟我一样,跑两步就累了。” “这..”时荨一时语塞,难道自己要承认自己其实是为了躲避军师的“谆谆教导”才选择去武场舞刀弄棒,但又实在毫无天赋所以见缝插针地偷懒? “我觉得可能是衣服太厚了,不便于你放开了跑,”含殊看着时荨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若有所思道。 “没错!是这样。”时荨用力点了点头,“你真聪明,学会了用脑袋瓜想事情。”她对含殊竖起了大拇指,以示赞同。 “可是为何白副将他们穿着那么重的铠甲也可以健步如飞呢?”含殊又问道。 “那自是因为他们日常便负重练习。” “那我明白了!”含殊突然兴奋道,“小姐,你也可以跟将军借件盔甲,日常锻炼用,过不两年你也可以跑得像白副将那般快了!” “可是我为何要跑得那么快?” 时荨看着满脸憧憬的含殊,悠悠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天生像少根筋一般,日日只知吃吃睡睡,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是自己闲来无事,爱与她逗两句嘴。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 一进正厅,便觉得气氛不太对,时荨屈膝像长辈行了礼后便坐了下来,探寻地看向父母,又看了看白岑。 白岑却有意无意地躲着她的眼神,气氛有些诡异,弄得时荨一头雾水。 “阿爹,阿娘,到底怎么了?” “荨儿,瓦剌又来扰我大煜子民安宁,阿爹今夜便领兵上阵,给他们个迎头痛击,必使他们十年不敢再犯我,让我平川百姓过个平安好年,只是...”时将军一扫愤恨,目光里满是慈爱地望着时荨,“只是如此一来,爹爹怕是不能参加你的婚仪了。” “阿娘已经托人查过了,三日后是良辰吉日,现如今已进了腊月,年关将至,不好再往后拖了,便定了三日后的腊月十六,如何?”李静玉看似询问,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如此一来时荨便明白了白岑那一脸明明晦晦的表情从何而来,原是大婚日期已定。 “可是阿爹出征,白岑身为副将,哪有不跟在身侧的道理。”时荨有些忐忑,“怎可为了...” “我已点了陈副将随我前去边境,”知女莫若父,时将军对时荨的担忧了然于心,“阚军师届时也会留下代我为你们二人主婚,只是我荨儿和岑儿终身大事我不能在场,着实遗憾...” “阿爹,战事要紧,”时荨随口应着,心中却对这个安排七上八下,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夕阳透过窗棂洒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浓,屋内像是罩了一层灰色的薄纱,看不清众人的表情,“本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婚事,况且咱们一家人成日在一起,何必在意这种虚无的事情,我和阿岑也并没有特别看重这个仪式。” 阿爹这次出征不带白岑,不带军师,相当于左膀右臂全舍下了,可他在军务上一向说一不二,既已下定决心,便是阿娘来劝亦是无用了。时荨用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坠在衣襟上的络子,暗道怎的今日房内格外昏暗。 芸娘适时点了灯,口中念叨着厨下柴火受了点潮,难着得很。 烛光亮起,芸娘脸上两抹黑黑的柴火印子惹得大伙大笑了一阵,驱除了刚刚的一丝愁雾。 时荨心下蓦地松快起来,“阿爹你放心,我和阿岑全听阿娘和军师的安排,保证婚仪不会出任何岔子。” 时将军看着眉目舒展成大人模样的女儿欣慰地笑了,“阿爹的小女儿也长大啦,等阿爹得胜归来,给你缴些瓦剌的小玩意儿当贺礼。” 说罢,站起身来,又冲时荨补了句,“你小时候最喜欢那边的小物件了,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时荨点头道,“小时候和阿娘一早便去城门外候着阿爹,若不是有那些小玩意儿诱惑着我,我怕是起不来床呢。” “哈哈哈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时将军伸手刮了下时荨的鼻子,“你阿娘当时还跟我说你是思爹心切,早早便自己爬了起来。” “你听她胡扯,”李静玉自芸娘手中接过狼皮大氅替他披到身上,仔仔细细系好了领口的系带,“她不过是看你即将出征,想逗逗你。” 又拢了拢大氅两边,李静玉目光灼灼地望着时将军,“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凯旋。” 时将军冲众人抱了抱拳,旋即大步跨出了前厅。 小厮已牵马等在了府门前,将军翻身上马,又回身冲着家门口的妻女抱拳道,“天寒地冻,快回去吧。” “阿爹,照顾好自己,”时荨眼里蓄满了泪,大声喊着。 将军也红了眼眶,挥挥手,转身便奔向了茫茫夜色中。 一众人伸长了脖子,直到再也看不到时将军的身影,才默默转身回府。 ----------------------------- 婚仪一事时间本就紧迫,偏逢时将军出征,一应事务全都落到了李静玉头上,好在有个芸娘陪她一起准备,她还有个喘息的机会。 白岑少时便随时将军一家生活,所谓聘礼、嫁妆,左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倒也好说。 前些年一墙之隔的东边邻居合家入京,撇下了一座两进院落,李静玉趁机买了下来,本来想留到日后给白岑娶妻用,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落到自家头上。 明日喊泥匠在墙上开个角门,如此时府便可分为东苑和西苑,来往也方便,对外人说起来便是离家不离府,也说得过去。 李静玉坐在桌案前,对着长长的婚仪议事单一项一项地排查是否有遗漏--虽说大家对这场仪式的来源心知肚明,可那些同僚邻居却是真真要邀请的,所谓做戏做全套,不能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哎!婚服!”李静玉一拍脑门,可真是忙晕了,居然把最重要的落下了! 若说婚仪中女子最看重的部分,是莫过于婚服了,这几乎可以说是寻常人家女子一辈子最隆重的装束,可不论是她还是时荨,都不是能做得来针线活儿的人,别说她俩,即便是平川顶尖的绣娘,也没办法三天内赶出一件像样的婚服。 前些日子便打算留心一下婚服一事,没想到还是给忘了,她心中多少有点歉疚,锦绣华服、凤冠霞帔是多少闺中女子对婚事最初的向往啊。 “娘子,都是老奴不好,该早早提醒您将小姐的婚服备下。”芸娘亦是十分懊恼,明知道娘子对这些事情不上心,怎么自己也偏偏忘了这茬,哪个像样点的人家不提前两三年便开始替家里的小姐张罗这些呢。 “谁也不怪,”李静玉拍了拍芸娘的手,“哪能想到荨儿说嫁就嫁了。”她望着手中的单子一筹莫展,“明明是一切从简,纳采、问名、纳吉这些能省全都省了,怎的还如此繁琐。” “您当时比这繁琐多了吧,”芸娘笑道,突然灵光一现,“娘子,您当时的婚服老奴记得还收在房里,那用料、那针脚,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莫如找出来按小姐的身段改改,穿上肯定不输。” 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走,我们去找找,那件可是我娘亲绣了大半年才好。” 芸娘打开雕龙红檀木柜,捧出了那件婚服。 那是件保存极好的红色妆花纱云肩通袖蟒袍,一眼望去便知用料上乘,绣工极为精巧,蟒身鳞片以盘金绣勾勒,边缘嵌着孔雀羽捻成的翠线,鳞片开合处竟能窥见靛蓝光泽,可见当初织绣之人的用心,朱砂混着茜草反复浸染出的正红色,即便是隔了近二十年的光阴也仍旧光彩夺目。 李静玉的眼睛霎时盈满了泪,指尖轻轻抚过那繁复的花纹,一针一线全是来自阿娘的心血,当年她不懂,不过是件衣服,有个大概样子就行,何必这么累自己,如今自己做了阿娘才明白,为子女的婚事只会满心欢喜,哪里会觉得累呢。 她仰起脸,抬手轻轻拭掉了眼角的泪珠,对芸娘说,“就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