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求生》 第1章 第 1 章 林玉珍摸了摸嘴巴,今天晨起的时候,她掉了三颗牙。 一颗是偏左的门牙,两颗是大牙。 她的牙口一直很好,一个早上掉了三颗牙让她呆愣了很久。 不过她是老人,老人掉牙齿很好接受。 只是,吃饭不方便。 早餐吃的是馒头,没有大牙林玉珍嚼不动,又怕用力会让其他摇摇欲坠的牙齿也都掉了,只能用舌头把食物顶在上颚尽量地磨。 磨久了,上颚皮破了,疼。 林玉珍只好直接咽了下去。 喉咙又被卡得疼。 于是最后她只能把馒头掰成小小块,用水就着吞。 这事不大,林玉珍想都没想还是和以往一样忍着。毕竟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事情好解决得很,吃稀饭和菜糊就是了。可能要被媳妇说一句矫情,不过总比牙齿都掉了好。 吃完了早饭,林玉珍休息了一会儿,又要开始做午饭了。 是的,家里做饭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是七十六岁的林玉珍。 她择菜时留着蔫叶子存在碗里,一会儿煮给自己吃。现在要做好家里那些讨命鬼的饭菜—— 一顿三个素菜一个肉。 上桌没多久就抢没了。 没办法,林玉珍生得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又生了孩子,女儿也从夫家带外孙回来吃饭。 一张桌子再加多少凳子人都是坐不下的,林玉珍又盛了饭菜坐在灶台旁边吃。 林玉珍嘟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都和别人结婚了,是别人家的人。” 林玉珍的母亲在林玉珍出嫁过后就告诉过她,别人家的人,就是外人。 带着外人回来蹭饭吃,啃亲娘,坏得很! 女儿一如既往充耳不闻,筷子却动得飞快,抢着夹肉塞进自己的嘴。 林玉珍最近总是觉得没力气,很累。她觉得自己应该吃一块肉,补一补就能好。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伸手夹。 她看着自己的子女们。 桌上的每个人都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一样的脸型、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 筷子一样地对着肉伸出,表情一样的狰狞。 一家人嘛,一样多么正常。 ……只有弄秧不像。林玉珍想。 她慢慢地沿着碗边喝滚烫的糊粥,望着桌上闭口不言猛虎扑食的后代们。 只有长得像。 弄秧给林玉珍夹过肉。 林玉珍不知道弄秧为什么要这么做。 弄秧总是怪。 她的脸老是很脏,那一双黑色的眼睛很大,像藏在藤蔓阴影下的泉水般,明明暗暗,静得很,却好像有一万句话要和你说。 林玉珍因此不大爱看,看完了心里总是会不舒服。 林玉珍告诉自己不用在乎弄秧。她是女孩,女孩没用,到年龄嫁出去就行。 老二媳妇才把她生出来,林玉珍和老头子就发现是个女的,更别提她瘦小、虚弱、奄奄一息,看了眼就走了,说是个弄秧。 弄秧不是什么插秧种田的意思,而是本地土话里说小孩病歪歪的骂人话。 老二媳妇倒是给弄秧起了个名字,全家人都不记得。他们叫孙女弄秧,那她就是弄秧。 家里人也不在乎弄秧。谁叫她娘要离婚,刚出了月子就走了。 “奶,今晚多做点肉吧,”吃饱喝足的长孙兴隆打了一个嗝,放下筷子,“肚子里没油水,我看店都没力气。” 林玉珍看到长孙,脸都笑开了花,想都不想就开口:“好,奶晚上给你炖卤肉。” 答应后,林玉珍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口袋里还剩几块钱。 兴隆没有多看林玉珍一眼。吃完了饭,他打个盹睡个觉才舒爽。 家里人吃完饭,如鸟兽散。 林玉珍舔完了碗底的一层米浆,发现碗底有一层淡淡的红。 她愣了会儿,用树枝般干枯的手指碰了碰掉牙的地方,放到眼前看。 指腹上果然有血,黑稠稠的血。 林玉珍没当一回事。 肯定是早上才掉牙,伤口还没恢复好。 …… 下午林玉珍去工厂捡参。 把细小的人参拔掉参须和土块,放进筐里,这就是村里老太太们补贴家用的方式。 捡一斤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但可以赚两块钱。 林玉珍是没用的,捡参是她唯一能做的活计。 家里她煮饭,丈夫活着的时候会给她菜钱去买菜。可是丈夫走了,没有一个儿女提起过菜钱这回事。 捡参好,捡参能让她有钱买菜。 林玉珍从来没有向孩子们伸手要过钱。 隔壁家的许老太婆就是因为老是要钱,儿子儿媳恨极了她,生了病也不肯给钱,活活拖死了。 日子都和以前一样就是林玉珍最大的期望。 就算她现在成了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但把她赶出去没地方住死掉,这种事情儿女们应该是做不来。 不过把她推来推去,这家住几天赶到另一家去,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种难堪让她无助得像个小孩,低着头,生怕对上周围邻居的目光。 林玉珍常常很慌张。 现在就很好,她还去买菜还去做饭,他们也还让她待在家里。 大家谁都别吭声,就当她不存在。 “阿玉啊,你牙也掉啦?”张老奶把参丢进筐里,笑呵呵地拿手指指着林玉珍的嘴。 林玉珍抿着嘴巴,刻意不让牙露出来,低着头捡参:“老了就掉了。” “是难受!你该告诉老陆。”张老奶前两年开始掉牙,到了今天只剩下十几颗,不过家里人给她做了假牙。 一边的李老奶笑痴呆:“老陆走了两年了。” 张老奶啊啊了两声,不知道自己在咕哝什么,终于说:“那告诉你儿子吧。让他们带你去镇子上做牙齿。” 李老奶翻个白眼,她知道张老奶是在炫耀。 林玉珍觉得有些丢脸,埋头干活:“给他们知道干什么,不用他们管。” 张老奶:“哦呦,你掉的牙一眼就看到了,还要给他们说了才知道啊?” 林玉珍只能装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低。 兴隆想吃卤肉,她下午要捡快点。 李老奶呵呵笑:“就你有嘴巴。” 张老奶被呛声了也没当一回事,她就是喜欢说话,只有在捡参的时候她说的话才有人听。 “你家弄秧呢?今天怎么不来?”张老奶记得弄秧之前都会带着猫蹲在林玉珍旁边帮她捡参。 李老奶:“又忘了?弄秧没了半年了。” 林玉珍忽然开口:“弄秧没有没。” 没了,像弄秧死了一样。 弄秧只是离开了村子而已! 李老奶很没好气:“那我说她走了……” “走了也不好听……”林玉珍马上接道。 李奶奶斜瞪着林玉珍:“你想怎么样?” 张老奶:“你们不要吵嘛,都多大了。” 林玉珍声音闷闷的:“我孙女是去别的地方了。不是走了也不是没了。” 李老奶哼哼两声。走了、没了、去别的地方,对于女仔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只有真的记性不太好不知道弄秧怎么了的张老奶还在继续发问:“弄秧去哪了?” “谁知道。老陆家把她定给了隔壁村做木头那家,弄秧这都不乐意,心气高得很,”李老奶看了一眼林玉珍,“跑了。” 张老奶努力使用自己浑浊的大脑:“坏丫头!肯定在顶村,跑镇子那走了。” 山里没别的路走。 李老奶说笑话一样:“顶村是没看到人。张傻子可是说了,他看到弄秧她娘回来带着弄秧坐着火车走了!还说那火车红亮着呢,长着呢,看不到尾巴。” 张老奶哈哈笑:“你傻,张傻子说的话你都信。” 他们这山沟沟里哪来的火车。小车都开不进来! 李老奶:“……你说谁傻?” 张老奶打哈哈,转移话题:“我儿子说,镇子上的媳妇最近回娘家的多,汉子没人做饭。” 李老奶:“你想去卖蒸糕啊?” 张老奶:“买点钱好。” 李老奶:“也不看看你脚还能不能走到镇子。” 张老奶:“让我孙子推车去。” “……” 她们的声音于林玉珍来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李老奶和张老奶聊了什么,她是一点没听进去。 林玉珍满脑子都是弄秧。 别人口中带着轻视的,逃走的弄秧。 家里所有人都恨弄秧。弄秧逃走了,害得他们家要把彩礼还回去。兴隆尤其恨弄秧,他觉得弄秧的彩礼是该归他的钱。 林玉珍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最恨弄秧的,因为她是全家最爱兴隆的人。 可偏偏有时候,她会想到弄秧的眼神。 那眼睛,好像在哭一样。 逃了,就逃了吧。恨着弄秧的林玉珍有一刻这样想。 …… 掉牙的地方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愈合。 距离牙齿脱落的那个早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血越流越多,林玉珍一张嘴血就会混着口水黏黏哒哒地从嘴角溢出来。嘴巴里有的肉好像烂掉了,散发出浓郁的臭味。 林玉珍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结婚时丈夫给的小包,里面硬币加上缺角的纸钞,一共有四十二块。 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虽然心里没底,但林玉珍决定给自己看个病。 ……她不想他们说她脏,嘴巴臭。 她每天都有用清水打理自己的,她很干净。 就是没人信。 林玉珍起了个大早,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顶村。顶村有土大夫,而镇子上的医院只会开西药,西药很贵,就那么几片,林玉珍不敢进去。 走到了土大夫家门口,林玉珍看着新的门框和门槛,仰着头努力辨认新门牌上的字。 “王……说、所……”林玉珍叹了一口气。她不认字,丈夫只教了她该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别的字在年轻的时候也教过,不过不多,林玉珍有很多也没有记住。 土大夫的老婆走出来,她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林玉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老陆老婆?哇呀,这什么味道?” 林玉珍把嘴巴闭得更紧。 她有些不安。 土大夫的家变了,连之前那个被人踩断了一半的木门槛都消失了。 土大夫老婆骄傲地告诉林玉珍,现在这里诊所,他们家装修了,也用了新药。 林玉珍很茫然:“新药?” 土大夫老婆:“就是西药,我们家也不差镇子医院了。” 林玉珍定定地地看着她,脑子似乎还没转过来。 “你放心,这样病治得更好、更准。” 林玉珍并不感到丝毫安慰,她攥紧了口袋里钱,忽然感到难过。 但她还是满怀期待。 只要能治好,钱都给大夫也没关系。她还可以去捡参。 土大夫瞧了瞧,土大夫说给她开点药,吃了就不流血了。 “没有草药吗。”林玉珍问。 土大夫笑:“草药哪管用?现在都不用了。” 林玉珍无助:“可以前不都是吃草药的吗?我生娃底下流血,也是吃你的草药吃好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都进步了。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土大夫教育她。 土大夫开了药方,三种西药,一排口服液,一百二十块。 林玉珍捏着钱包,没有说她付不起。 她说,她这种人是吃不惯西药的。没有草药,她就不要了。 虽然如此,那四十二块钱还是花出去了一半。 土大夫说现在看病要付看诊费,二十块,不吃药也得付。 林玉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诊所,眼泪掉了下来,从她脸上的沟沟壑壑中滑来滑去,好一会儿才掉到她嘴角旁边。 她尝不出咸。 嘴巴里都是腥臭的烂血味,给她什么她都尝不出味。 林玉珍下午没有去捡参,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骨,在后山爬了好一段路。 当年生孩子血流不止,丈夫没空,拿回来的草药是林玉珍自己熬的。 林玉珍大概记得那些草药的样子。 要是后山有,她就捡回去煮。 都是止血的药,大概也是能治她的嘴巴的吧? 林玉珍喘不上气,找了块石头坐下。嘴里的血还在不断流着,在炎炎烈日下让她发晕。 她见过太多老人随便生一个病人就没了。 林玉珍有些恍惚,她现在会不会也快死了。 他们都说她的嘴巴恶心。都笑她。 林玉珍眼睛酸,继续站起来找草药。 直到天色昏暗,她才猛然惊醒。 该给家里做饭了! 在逐渐暗淡的天日下,林玉珍扶着树,脑袋急得冒汗,稀里糊涂就往山下冲,好几次差点冲下山坡。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她全身都在发烫。 太阳没了,是该凉的,可林玉珍热得发狂,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有些时候这种热居然让她忘记了嘴里的腥甜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林玉珍终于赶到了村门口。 蓝色的火焰席卷着村庄,视线中的每一寸都被蓝火烧毁,黑烟四处冲撞。村门口那块写着“旧岭村”的石碑也被蓝焰囫囵吞下,烧得发红。 林玉珍的脚在一瞬间痛起来。 老人惊惶低头,瞧见自己脚背冒出了蓝色火焰。 开文啦!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林玉珍呆愣地看着火苗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烧。 没有灼烧的剧痛,而是一种冷入骨髓的寒凉,火焰舔过的地方,皮肉如同汁水一般滚落,掉在地上又变成了黑乎乎的炭块,发出一两声脆响。 林玉珍在地上翻滚着胡乱挥动四肢,好似一只被孩童穿在树枝上架上火堆的蚱蜢。 村门的木桩被烧得黑中发红,从中折断,在地上砸出一片黑色的粉尘。全村没有任何的叫喊哀号,只有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 火焰的声音在寂静中毛骨悚然地震荡。 林玉珍不叫。她死死咬着嘴巴,她以为这样被烧死后,别人就不会看到她嘴里烂掉的肉、缺掉的牙。 她会死的,死了也好,就不会被人笑话了,林玉珍想。 火烧上她的大腿,她的小腹。林玉珍看到自己的小腿像个烤红薯,烧得焦黑的外裤裂开来,露出里面红艳香甜的软肉。 快点吧,快点死吧。林玉珍落下昏黄浑浊的眼泪。 可忽然,林玉珍的耳朵里出现了一声猫叫。 黑黄的老猫从村子里悠闲地走出来,穿过那些像棉花一样散落在地上染上的蓝火,穿过浓烟的村门,走到林玉珍的身旁。 它抖了抖身体,抖掉了身上的黑灰,用尾巴拍打着林玉珍的小臂。 林玉珍粗糙的血管绷着在松垮的脸上交错纵横,眼球暴突,看着猫。 猫喵了一声,乖巧地坐在林玉珍的身侧,开始舔舐爪子上的毛。 这是林玉珍的猫。 林玉珍从来没想过要养猫。 她不喜欢猫,不只是猫,那些不能吃的畜生林玉珍都不喜欢。 林玉珍不想养猫,从来都不想养。猫又脏又麻烦,家里人都讨厌猫。 但是这不知是哪窜出来的野猫贴着她,干活的时候用尾巴扫她,烦着她。踢开她,下次还会来。 每次都来、每次还来。 林玉珍有一天忽然就哭了,有剩饭就丢给她两口。有一顿没一顿养了十年,也从小猫养到老猫了。 家里人从来没发现这有只猫,山里野猫成群,每一只都一样。有小孩记住这只猫,也认为是住在附近的野猫。 只有弄秧有一天问:“奶奶,你的猫叫什么名?” 林玉珍才发现,哦,这只猫是她的猫。可她的嘴竟像被完全控制了一般,开口道:“什么猫?我哪有猫?” 之后林玉珍琢磨着给猫取一个名字。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哪有人给畜生名字的,有病。 所以林玉珍的猫就叫猫。 林玉珍觉得自己还是不喜欢猫。 可是此刻看到猫,林玉珍想笑更想哭,委屈得像回到了被父亲鞭打的童年。 猫没死。 她和看见了烧肉的小孩一样,眼中溢出了最原始的欢欣。 身上的火焰忽然矮了一头,林玉珍根本没发现。 她的身体和脑子都乱掉了,将死之人,脑袋如同装满了黏液,要从中挤出几缕想法都无比艰难。 林玉珍瞪着猫,她没有精力注意到猫方才从火焰中自如地穿梭而出,不染分毫。 她想让老猫离远点,不要被烧到。 她想猫活着。 就和妙好一样。 走得远远的,活下来。 妙好…… 妙好? 妙好是谁啊。 林玉珍忽然睁开了双眼,浑身颤抖。 她炭化的身体不断抖落着黑红的火星,但蓝色的火焰却在萎靡。 “妙好,弄秧……” “弄秧……妙好……” 林玉珍沙哑的喉咙扭曲地挤出这几个音节。 她想起来了。 妙好是…… 儿媳在生产时声嘶力竭的叫喊在林玉珍耳边炸响。 “我的女儿叫妙好!” “她叫妙好!!!” 如惊涛拍岸。 蓝色的火焰好似被这浪潮带来的风扑袭,戛然而止,熄灭。 林玉珍的爱和恨都喷涌而出,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浓烈。 她的孙女,她不叫短命短寿、被人嫌憎的弄秧! 她的孙女,叫妙好。 是妙!是好! 她叫妙好啊! 一种极致的痛忽然四面八方涌向了林玉珍,在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冲刷,她的骨骼和皮肉都在吱吱作响。 痒和酸在其中蔓延,带来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她过了一百遍十二岁,承受了一百倍的生长痛。 林玉珍挣扎着,终于张开嘴叫喊,大声的、无意义地叫喊。 她喊得如同刚离开母亲身体的那一刻一般大声。 “娘!我痛啊!娘!” 烧焦的皮肉簌簌飞落,老人的皮肤慢慢露出头来,仿佛刚刚的蓝火只是一场幻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玉珍身上的痛楚终于消减到她能够忍受的程度。 老猫轻轻地扒拉着林玉珍的手。 黑灰被扫掉,林玉珍原本的皮肤显现,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 林玉珍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需要自己思考的时刻,忽然发生这样的诡异的事情,思考对于林玉珍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能力。 她怔愣地看着一切,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呕!” 许多黑灰藏进了老猫爪子的毛里,有洁癖的老猫用舌头舔,最后一边炸毛一边吐。 林玉珍低头看看,黑灰包裹了自己的全身。 衣服没了。不过钱包和草药刚刚丢到草丛里了,还在。 ……还是先把灰拍掉吧。 她拍了拍手脚上的黑灰,慢慢站起来,试着跳了几下。 黑灰飞扬。 落下的黑灰在她原本躺倒的地方垒了厚厚一层,也是个人形,好似曾经有人死在这里了一样。 “猫啊,”林玉珍抹着脸,灰头土脸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猫啊,这是怎么了。” 老猫当然回答不了林玉珍。 它只是往村子里跑去。看样子要往家里跑。 跑到一半还回头看林玉珍有没有跟上。 林玉珍捶了捶后腰,捞起草药和钱袋,左右环顾地追着猫走进村子。 村子里处处起火,但是火不大,都很安静,就附着在建筑物上,薄薄一层,也不扩散。 有焦黑成碳的尸体,但不多。 从尸体的大小和姿势,林玉珍甚至还能判断出这是谁。 奇怪的是,林玉珍心中居然没有什么波动。 也可能是方才的蓝火把她烧傻了吧,林玉珍想,她一点都不伤心。她什么情绪都觉察不到,就连想到她的家人,甚至是长孙兴隆可能也被蓝火烧死了,她都没什么感觉。 不是浑浑噩噩,正好相反,林玉珍觉得自己很清醒。 比睡了一整天还清醒。 眼睛看东西似乎都更清楚了。 村口离林玉珍的家其实也就七八百米,林玉珍都到一半就喘得不行了。 好热。 真是太热了。 汗水不断涌出,比眼泪还顺畅。林玉珍身上本来就有许多黑灰还未拍完,汗水的划过留下一道道白痕,颇为滑稽。 林玉珍躲在村民家的屋檐下休息了两下后,正想着继续走。 眼前的山村忽然左右晃动了几下。 林玉珍本以为是自己身体支撑不住在摇晃,可见到老猫也在滑动,她才了然村子真的在晃。 一抬头,她居然发现天上有三个太阳! 两个正位于天空正中央,一个离山比较近,似乎正要慢慢升起。 林玉珍看呆了。 【通告!「化人乡炉」地区被求生者秦英、凌霞、陈苇青、何一渺、杜婧仪、王雪怡、李思瑶、陈佳宁、林雨桐、周婧涵、徐可欣、刘芷晴、宋雨菲、杨倩倩、张梦瑶、赵欣妍、高梓彤、许若琳、郑晓、孙语彤、冯婉儿、白静妍、谢可明、蒋一然、唐乐旋、崔思妍、魏雪、吕芮溪、贺子萱、邹瑾瑜、余晨曦、彭雨、魏佳怡、蒋希摧毁!】 【警告!「化人乡炉」地区将在24小时后成为荒芜之地。】 【通告!「化人乡炉」站点即将修缮完成。】 【通告!神圣列车将在30分钟后抵达「化人乡炉」站点,地址:圈口镇23号。请求生者尽快撤离。】 【通告!极北之境给予各求生者优速安全通道赞助,请求生者们快使用!极北之境给予各求生者500积分,20数值点。】 【通告!「化人乡炉」地区崩塌,爆出能量点唔其伞*&*&*&,错误!错误!】 【警报!警报!「化人乡炉」地区出现未知错误!请求生者迅速撤离!】 像是收音机里的声音,但又比收音机里的人声还要更清晰。没人能说得清楚声音的来源,可这声音响彻四面八方。 老猫叫着,咬上了林玉珍的脚踝。 它要林玉珍赶紧跟上她。 林玉珍回神。 她虽然听不懂大部分的内容,但她东拼西凑,知道村子里不能待了。 而且,要有车来了。 列车!是火车吗? 傻子说的会不会是真的?妙好真的是坐火车走的? 那她要是上车,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妙好了? 林玉珍从现在躲藏的房子里翻出一件蓑衣,一手举在头顶,一手抓着草药钱包朝家里跑。 老猫喵喵叫着,率先狂奔到家里。 林玉珍慌慌张张,回屋里随便抓出媳妇结实的衣服套上。有些大,但对林玉珍来说这是好衣服。 然后拖出她藏在床底下的木箱子。 里面一双枣红色的运动鞋,鞋子很新,林玉珍一次都没穿过。但是放得太久了,上面的标都卷曲开裂,就连鞋底都看着发硬。 这是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她过寿,子女们买来送她的。 林玉珍舀了勺水,冲干净脚底的灰,终于穿上了这双鞋。 运动鞋的脚感让她有些陌生。 仿佛她可以走去任何地方。 她穿着这些快速地走在家里收拾行囊,心怦怦跳着,跳得胸腔发痛。 林玉珍没文化,不懂得怎样形容自己兴奋又焦虑的感觉,只觉得脚底是飘的,人是浮起来的。 她抱着南瓜在路过放祖宗牌子的杂间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 什么大件的东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刺眼的阳光通过木屋的缝隙,积累了许久的灰尘在空中飘荡,闪着细碎的光,显得异常华美。 一张浅粉色的纸也因为晃动也从房梁上飘下。 巴掌大小,飘啊,晃啊,左右飘摇,逐渐落地。 正好落在了掉落的东西之上。 似乎是一张车票。 第3章 第 3 章 老猫从横梁上跃下,轻盈地走到林玉珍的脚边。 全神贯注的林玉珍看不见那张诡异的车票。 她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那掉下来的东西。 好像,是一个粉色的……书包。 老猫见林玉珍不动,上前去叼起车票。 林玉珍的目光还是死死地扎在书包上,她脚步虚浮地靠近,越近越能看见那书包的细节。 它被塑料薄膜包着,没有拆封过,上面灰尘太厚了,显然是放了很久了。 一些梅粉色的边角透出来,还能隐约地看见书包正中央巨大的卡通小羊图案。 这像是一个给小女孩的书包。 家里的女孩只有妙好。 妙好、弄秧、妙好…… 家里人都恨妙好,包括她,妙好怎么可能有个漂亮书包。 林玉珍的头忽然如被重物撞击了一般,钝痛震荡着她的脑壳,眩晕得像多了十几个自己的虚影。 被林玉珍视如珍宝的南瓜滚落到了地上。 ……她恨妙好? ……为什么? 她怎么会恨妙好,怎么可能恨自己的孙女。 恨一个,在家中唯一能看到她的人? 好像又有一个声音在对着林玉珍低语—— 因为弄秧身体差没有用、因为弄秧的母亲离婚走了、因为弄秧不肯听话逃跑了害他们家被人笑话,因为弄秧害他们家养了这么多年却收不回彩礼。 林玉珍觉得这声音耳熟,仿佛陪伴了她很久。 是自己的声音?又好像是自己母亲的声音,也可能是自己婆婆、自己儿媳的声音。 最后,她仔细听,辨认出这好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声音。 他说,因为弄秧是个女的。 所以你得恨她。 你非常、非常恨她。 林玉珍喘息着,扶着腿慢慢蹲下来,撕开书包上的包装。里面散发出一股塑料和灰尘混合的崭新味道。 她怯懦又勇敢地开口,第一次没有顺从,回应了那个声音:“她不叫弄秧。” 他说:“她就是弄秧。” 林玉珍反驳:“她叫妙好。” 他说:“……你恨她。” 林玉珍抚摸着书包:“我不恨。” 这就是证据。 记忆密密麻麻扎过来,林玉珍都记起来了。 这书包是她撒谎要找活干,走了半天山路去镇上,偷偷从店里买来的。 妙好要上初中了,林玉珍不想让她继续背着化肥袋子读书。 她听到过那群小子是怎么笑妙好的。 他们笑得林玉珍掉眼泪。 林玉珍不懂自己怎么掉了眼泪。 因为她很快就忘了。 林玉珍偷偷看过别的镇子上的女孩子,背粉红书包的都可好看,可被人羡慕。 书包高高挂在文具店墙面的最顶上,林玉珍趁店主和别人聊天,踮起脚,眯着眼看标价。 89块。 于是林玉珍又去捡参。 捡了很久,很久,树上的叶子都已经变黄。 她把硬币和小钱和别人换了,偷偷藏在鞋垫底下,怕儿孙摸去。 后来林玉珍不知怎么又忘了。 直到后面洗鞋子,她看到这皱巴巴的票子,脑子才一点一点僵硬地想起来。 然后,她想去镇上买书包。 林玉珍去了很多次,每次都在路上茫然,忘记她是去做什么的。 不过还好,从山路,到公路,再到镇子上的水泥路,虽然每次都忘记,但每次都能再靠近那家文具店一些。 林玉珍不记得自己到底去了多少次,最后一次,她终于买下了书包,藏在她的棉袄里,用她佝偻的背部作假象背回家。 只是到最后妙好也没能拿上这个书包。 家里不肯出钱,妙好没能上得了初中。 而当时她不知怎么想的,竟认为给妙好买书包的是自己疯了。 林玉珍要把书包重新卖了,给兴隆换烟抽。 至于这个书包为什么还在这里…… 林玉珍怔怔地抱着书包,眼泪落下来。 她不想卖。 哪怕心底有千万声音在责骂林玉珍无耻、昏头、不知所谓,哪怕她被这些话折磨得夜不能寐,林玉珍都不想卖。 在声音的折磨下,林玉珍要疯了。 可她就是死死抱着书包不肯卖。 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林玉珍觉得自己似乎又要忘记这个书包了。 她努力思考着,用生锈的脑袋——要藏起来。 然后林玉珍果真忘记了一切。 林玉珍不知道曾经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厌恶妙好,她轻视妙好,她日复一日地对着妙好喊着那个诅咒一般的名字——弄秧。 之前她觉得她是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是对的。 妙好是个女的。所以事情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对的? 挡在林玉珍面前的那面墙逐渐变得透明,变成了模糊而透明的玻璃。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林玉珍会发现这堵墙是冰雪,它终会消融。 那个男声低沉,又想在林玉珍的脑中说什么。 林玉珍这次居然可以当作听不到,她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抄起滚落在地的南瓜。 她得干活。 车要来了,她得走。 她要去找妙好。 …… 来自天空的声音说,车站的地址是圈口镇23号。 30分钟后抵达。 林玉珍所生活的村子边村在密林中,被四面八方的林子包围,唯一出去的路可以通往位于山顶的顶村,从顶村下去,才能到圈口镇。 林玉珍常年干活,腿脚算是老人中比较好的,但就算是这样,也要不停歇地走上三四个小时。 来不及的。 林玉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干活一向很利落,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已经把要紧的东西和米面衣服都收拾好了。背后一个背篓,前胸一个书包,左手抓着长柄雨伞,右手抓着绑好的两只鸡。 她正要走出房门。 天地忽然倾斜摇晃,这个干瘦的小老太太瞬间被推倒在地,地瓜从背上的背篓里滚出来。 天更热了。 原本在爬坡的太阳已经翻越了山头,似乎马上就要与另两个太阳并肩。 院中的水井拔地冲天,水珠飞溅,还没落地就已经蒸发。 林玉珍赶紧扶住头上的斗笠,爬起来。 手掌方才擦到地面上,满是老茧和开裂的皮肤上竟然烫出了水泡。 她赶紧拍拍背篓,示意老猫跳过来。这么热,她宁愿背篓重一点,猫的脚掌被烫了还得了。 【通告!神圣列车将在10分钟后抵达「化人乡炉」站点,地址:圈口镇23号。请玩家尽快撤离。】 【通告!因地区数据错误,神圣列车补偿「化人乡炉」副站点,地址:边村村委会。请玩家尽快撤离!】 别的话林玉珍听不懂,但是她听得懂村委会! 在往鞋底绑了层干草后,林玉珍急忙朝着村尾跑过去。 一路上,被烧成焦炭的尸体越来越多,似乎大家被火烧身后都朝着村尾的跑去。 是了,村尾有湖。村子里有人想死,多半在这里跳湖了结。 不过这次,他们朝着湖跑过去,是在求生。 林玉珍才跑到半路,就听见了哗啦啦的声音,一抬头,林子后面通天的水幕流动屹立 ,附近因为水汽蒸发,四周大雾弥漫。 这个世界每处地方都很诡异。 和林玉珍这七十几年间见到的边村截然相反。 但林玉珍并没有任何反应。 她甚至一点都不惧怕地上越来越多的尸骨。 这些炭骨都是向前爬着的姿势,不知为何竟成了长长的一列,一具接着一具,一群连着一群。 林玉珍有些跑累了,快步走着,喘着气,前方就是村委会。 可是不见站台,也没有火车。 她躲到一棵树下,双手撑在长柄雨伞上。脑袋被热闷了,干裂的嘴唇闭不上,林玉珍的眼睛四处寻找着火车,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时候她才认真看到了焦黑的尸体。 这里肯定有她的子女、有她的孙辈。 要说林玉珍不伤心,那肯定是假的。她为子女、为家庭奉献了一辈子,她应当是很爱他们的。 但林玉珍心里现在确实没有太多的感觉。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孙子兴隆,林玉珍也没能为他留下一滴眼泪。 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比起为孩子们痛哭流涕,林玉珍现在更盼望能看到广播中说的那辆列车。 面对新生活的激动好似吞没了她对家人的不舍。 “这不是一个母亲、一个奶奶该做的。”那个男声又对林玉珍说。 林玉珍现在知道这声音不一定是对的了。但她也不知道一个母亲或者一个奶奶该做什么。 不过…… “他们都死了,我现在不是母亲,也不是奶奶,是不是就不用做了?”林玉珍认真问,然后高兴地期盼声音的答案。 男声:“……?” 林玉珍还没有等到声音的回答,有关列车的消息又传来。 【注意!注意!神圣列车即将到站,请求生者们尽快撤离!】 眨眼间,一个铁质的喷漆路牌出现在了林玉珍不远处。 上面的字林玉珍不认识。 远方长鸣的汽笛声林玉珍也从没听过。 这就是火车的叫声吗。 林玉珍的脸不知是激动的,还是热红的。 周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哗啦哗啦刮起尘土,林玉珍能感受到地面在以一种规律的方式震动,仿佛有巨兽四脚抓地急速前进。 这种令人惧怕战栗的感觉笼罩了林玉珍。 红色的钢铁巨兽逐渐在林玉珍的眼瞳中倒映,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一具具边村村名的黑色尸骨攀爬着手脚相接,居然像是拼接好的铁轨。红色列车碾压在其上,不断向前奔来,带了又一阵夹杂着骨灰的风。 “吱——呀——”金属摩擦的巨大声音足以刺穿人的耳膜。 列车稳稳当当停在林玉珍面前。 林玉珍抬头,看着一扇车门“哧——”地打开。 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冰蓝头发女人站在门边。 女人的声音和广播的声音同时响起。 【神圣列车已抵达「化人乡炉」站点,请求生者们尽快撤离!】 “您好,神圣列车欢迎您。” 正式开始新世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干瘦矮小的小老太驼着背,前胸后背都是行李,双手也不得闲,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让她显得狼狈又肮脏。 与之相反,她的双眼干净明亮,带着最纯粹的希冀。 抵达的列车带来燥热的风,吹在她脸颊的汗上,难得地令林玉珍感到凉爽。 乘务员对着林玉珍露出迷人的微笑和雪白的牙齿,林玉珍被她的美貌震撼,觉得她是传说中的妖精。 要不怎么会有人生得这么漂亮,就连头发也是蓝色,火焰形状,在空中轻盈地飘着。 这是林玉珍第一次见到蓝色头发的女人,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火车。 别说火车了,就是小汽车她也没见过。她人生中见过最精妙高端的车,就是村里的那一部拖拉机。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 直接进去吗? 或许是看出了林玉珍的窘迫,乘务员弯腰向前,温和道:“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呼林玉珍为女士。 林玉珍吞了口唾沫,把雨伞跨在手臂上,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让自己显得稍微不那么难看。 “我想上车……呃,我没坐过车。我想坐车去找我的孙女。” 乘务员灿烂一笑:“想必您是新来的求生者,神圣列车是在万千镜像缝隙中行驶的唯一合法交通工具。通过乘坐本列车,您将游览世界上各地不同的人文景观和自然风景。本列车欢迎您的加入!” 林玉珍心神向往,提着行李试图上车。 但就在这时,乘务员往右边一步,挡住了林玉珍的去路。 “女士,按照列车规定,请您出示在系统商城中购买的车票,以便我为您继续服务。”乘务员俯视着她。 “车票?” 林玉珍还没说完,她的脖子后伸出了一只雪白的猫爪,一拳怼进林玉珍嘴里,生怕她说自己没有车票。 林玉珍用缺牙的嘴疑惑地嚼了两下。 老猫愤怒地叫了一声,迅速抽出爪子。 它怪叫嘟哝了几声,踏着林玉珍的肩膀,叼着一张粉红色的车票,面向乘务员。 乘务员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接了过去。 “好孩子。”她拍了拍老猫的头。 老猫意图躲开,不知怎么,却仍被乘务员按在掌心下。 乘务员捏着车票,注视着它,左眼散发出蓝色的光芒。 车票上刻上了一枚圆形的蓝色印章,和乘务员的眼球一般无二。 乘务员把车票双手递给林玉珍。 “好的女士,这就是神圣列车的车票,这张票是您在列车上生存的唯一凭据,请您细心收好哦。” 林玉珍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来,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好,好,我一定收好。” 她招呼老猫跳到背篓里,准备上车。 可是乘务员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让开的意思。 林玉珍看起来老实巴交:“是我还要做什么吗?” 乘务员温和道:“女士,您的票是单人票。车票只容许您一个人通过,禁止携带其他**。” 她的目光落在老猫的身上。 “当然,您可以在积分商城里重新购买车票。”乘务员侧头,提供了一个方法。 积分商城是什么林玉珍闻所未闻。不过重新买票她懂得是什么意思。 她慌乱地放下行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装钱的布袋子。 一张纸钞,两块硬币。 二十二块钱。 她把钱塞到乘务员手中:“我给我的猫买一张车票。” 要是钱不够,她还有出嫁的时候娘给的一个银镯子…… 要是加上银镯子还不行的话……林玉珍垂下厚重的眼皮,无论如何,她都要让老猫上车。 乘务员美丽的脸蛋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她思考了一会儿:“女士,您稍等,我得向上级询问是否能接受用地区货币现场补票。” 她背过身去,通过耳麦沟通了一会儿,随后重新转过身。 “可以的,女士,恭喜您。鉴于化人乡炉地区即将成为荒芜之地,化人乡炉地区所使用的货币也会随之变为绝版货币,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目前有两个方案。一是您可以在商城中将货币兑换为积分,重新购买车票。二是我们愿意收取您的货币,您的单人车票升级为双人车票。不知这两个方案中是否有您乐意接受的?” 林玉珍记下了乘务员说了好几次的商城和积分,然后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乘务员向林玉珍要来车票,在车票上写了点文字重新还给她。 老猫率先跳上了列车。 林玉珍发现乘务员仍旧看着她,具体而言,是她手上的两只鸡。 “女士……” 乘务员的话还没有说完,林玉珍已经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两只鸡的脖子,眼都没眨一下。 她眼神晶亮地看着乘务员:“小妹,死的可以带上车吧?” “……” “当然,按照规定是可以的,只是女士,”乘务员不厌其烦,“您的身上还有活物的存在。” 这回轮到林玉珍沉默了,倒不是没有耐心。林玉珍最多的东西就是耐心,她能在边村磨一辈子,没有什么是忍不了的。 她就是真的困惑了。 “没有了,小妹,”林玉珍说,“我真没带,我圈里还有一只猪呢,我都没带。” 乘务员:“明白了,它并没有经过您的首肯。没有问题了,请您上车吧。” 随后她侧开了身子,躬身手臂向前:“欢迎您入座0238节车厢,2B座位。” 林玉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谢谢你啊小妹。” 车门有些高。她抓着伞当拐杖,向上跨了好大一步。 乘务员还搀扶了一把,随后感受到了林玉珍有力的手臂和劳动人民的超低体脂率。 林玉珍乐呵呵往前走。 乘务员在擦肩而过之时伸手,从林玉珍的后脑中抽出了一只黑色的小虫。 抽丝一般,带出一缕黑色的烟。 男人慌乱的声音响起:“我不上车了!我……” 乘务员敛眸低笑,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想说什么。 她用食指和拇指将这只小虫碾碎。 只用了一秒。 “啊!!!”绝望哀号的男声成了它最后留在世界上的东西。 而这一切林玉珍都毫无察觉。 可是忽然,她停下了脚步,重新朝乘务员走过去。 “小妹啊,谢谢你帮我买票,”林玉珍解下一只鸡,“我没什么好东西,这只鸡给你。都是我喂的,肥的,吃着肯定香。” “……你,给我吗?”乘务员歪头,微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有些古怪地看着林玉珍。 “你拿哦,”林玉珍把鸡塞到了乘务员手里,“这个新鲜。” 乘务员:“嗯,很新鲜。” 她知道。她看到了。 林玉珍看着乘务员的纤细身体,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太瘦了,吃鸡,吃鸡好。壮点好看,壮点不容易病。” 乘务员抱着鸡:“……好的,女士。” “早些吃,越早越好吃,迟了就臭了。” “感谢您,女士。” 林玉珍:“我才要谢你啊,小妹,真的谢谢你。” 乘务员看着林玉珍道完谢离去,她轻轻皱着眉,不理解自己做了什么能让人这么感激。 是做戏吗? “等等。” 林玉珍提着行李,转头,看见车门缓缓关闭,而乘务员朝她走来。 乘务员的右手抓着左手的手套,她一边走,一边用光洁的手指优雅地轻拂擦拭嘴角。 林玉珍总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背篓上的老猫盯着空荡荡地面上的一根鸡毛,缩回了背篓。 “我带您去您的座位吧,”乘务员弯腰伸出手掌,走在林玉珍前面为她引路,“这里有很多节车厢,容易迷路。” …… 在乘务员的帮助下,林玉珍来到了自己的座位。 0238节车厢一共有14排,每排4个座位,两左两右,还算得上是舒适宽敞。车厢中大部分空着,粗粗看过去只有几个人,大部分状态都不是很好的样子。 林玉珍被乘务员带入列车时,所有人都看着林玉珍,有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林玉珍的位置在第二排。 她的位置在B,而A座正坐着一个在呕血的男人。 男人身上好几处巨大的伤口,皮肉和衣服绞在一起,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脏器。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双腿发颤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 每写出一些字,男人的伤口就会好上一些,但女孩的身体就会颤抖得更厉害。 可由于男人伤得太重了,这些愈合看起来杯水车薪。 见到林玉珍停留在他面前,男人抬起头,目露凶光。 “走开!”男人不断地凭空变出药来吞服。 林玉珍拿着车票,方才乘务员告诉她,这是她的座位。如果可以的话,林玉珍也不想和这个满身戾气的小年轻坐在一起。 男人厌烦极了,阴沉的眉眼中流露出几丝危险的意味:“我说了滚。” “老奶奶,你走开吧。只要上了车,没人的位子都是可以坐的。”看出了林玉珍想法的女孩连忙小声说道。 她似乎十分害怕男人发怒。 不仅是女孩,旁边的人也惧怕这个男人。 一对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女走到林玉珍身旁,他们不敢碰林玉珍,只小声道:“奶奶,我们先到旁边说好吗?” 林玉珍一头雾水,被两人带到了最后一排。 离这里最近的人坐在第七排。 远离了男人,年轻男女齐齐松了一口气。 “我们说话小声些。你是新人吗,奶奶?”女生猜测着开口,声音很低。 林玉珍努力地分析女孩话中的意思:“我第一次坐火车。” 男生叹了一口气。 本来还以为列车员领着走进车厢会是什么特殊人物,因此就算林玉珍大包小包提着背着看起来都明显是物资,也没人敢一开始就打她的主意。 就连那个受伤的男人,对林玉珍也算客气了。毕竟一开始那个想要趁机击杀男人舔盒的家伙,已经躺在第四排,成了植物人。 没想到她居然是个新人。听起来还是弄不清状况的老人。 林玉珍的下场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可以预见的。 男生女生看向林玉珍的眼神里都带了几丝不忍,可心思,却飘向了林玉珍丰厚的物资上。 正式开启第一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别说直接抢,就算是等林玉珍死后直接拿走她的物资都算是比较善良的选择了。 女生看着林玉珍的那些物资,明显有些心动,但她还是压不过自己心里那些该死的良心:“奶奶,我和我男朋友已经下车过两次,知道很多东西。如果你给我们一些吃的,我愿意和你交换一些信息。” 如果可以,女生居然还是希望林玉珍能够有些微可能活得久一点。 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两人的物资还很富足。如果到了必要时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清扫林玉珍的物资。 毕竟在这节车厢内,能压制他们的只有那个受伤的男人。 林玉珍能发觉车厢内众人的眼神落在她的包和背篓上。而除了她自己,大部分乘客都没有大件的行李。 林玉珍并不傻。 在村里,女人最好不要动脑子。越聪明的女人活得越凄惨,林玉珍很多年没有思考,因此成了村里比较幸福的老人。 现在不一样,林玉珍渴望新的东西,新的生活,脑袋自然也重新运转起来。只是经年累月的麻木生活令林玉珍思考的速度很慢,显得她迟钝呆傻。 欣然同意女生提议的举动更是显得林玉珍好骗极了。 女生叹了口气:“徐晔,展开领域。” 她的男友点点头,使用技能,第十四排左侧瞬间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他们依旧可以看到听到车厢中所有的声音和画面,但在车厢内的其他人眼中,第十四排被白色方块包裹,不仅不见人影,还没有半点响动。 女生接着道:“奶奶,人死了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和我男朋友是坐飞机的时候失事去世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但每一个地域都有完全不一样的背景和规则,只有列车可以让我们在各个地域间穿梭。” “我们现在所乘坐的神圣列车是这个无限世界中最安全的地方,起码生存环境简单,而且列车上禁止乘客之间互相杀戮。注意,这并不代表列车就完全安全。毕竟只要不直接杀人,就不会引来乘务员,打残打伤并不违反规则。可一旦负伤,进入列车外的世界生存概率就会大大下降。” “你信我,列车之外的地域都是地狱,生存十分困难,要是积分够的能留在车上就尽量留在车上。 不过在世界地域中,系统会定期下发要求,完成任务就可以赚取积分,用于系统商城购物,也可以在列车上给自己更换更好的车厢。听说只要积分够,甚至可以一个独占好几豪华车厢,和移动城堡似的。 当然也可以不完成任务,只是这样就没有积分,买不到车票,只能留在地域之中。为了生存可以寻找当地的建筑,也可以搭建自己的安全屋,不过基础可携带到各个世界的安全需要大量积分兑换。这个起码要经过三四个地域或者完成了高级任务才能攒够积分。 当然,如果遇到和技能相匹配的地域,也会有人选择留在那里生存。不过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的选择是赚取积分,积分越多,就能购买站点越多的车票。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在列车上待着,确保生命安全。” “奶奶,你能听懂吗?”女生问。 林玉珍点了点头,把这些话全塞到脑袋里。 “那我继续说,如果你仔细看过自己的身体,就会发现有一个金色的烙印,有点像企鹅形状。这就是系统烙印。我们可以通过系统查看其他求生者。” 女生简直是倾囊相授,她拉过徐晔,隔空点了点他,“你看,这样就可以查看求生者的名称和职业。比如我男朋友,徐晔,死宅。再比如我,江竹溪,魔法美少女。当然,我的建议是积分足够了之后用改名卡换个昵称,我和徐晔就打算这么干,暴露自己的名字有风险。诶……奶奶。” 江竹溪死死盯着林玉珍。 她看不到林玉珍的信息页面。 怎么点都看不到。 徐晔和江竹溪对视一眼,带着警惕开口:“奶奶,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你的信息?你用了道具隐藏吗?” 老猫偷偷在一侧扒拉林玉珍,生怕林玉珍说出什么。 对一个察言观色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说,林玉珍洞察他人的情绪变化简直就是本能。她的身体先于思考,下意识就选择了装傻。 “啊,什么是道具。” 在小情侣更靠近之前,林玉珍仿佛才想起来,开口道:“刚刚那个蓝色头发的小妹说要帮我,可能是她帮了忙,你们等等我,我去问她。” 两人听到这番说辞,紧张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剩了些狐疑。 这也合理,如果是乘务员做的话。 唯一的疑点就是为什么乘务员要对一个普通的老人这么特殊。 “不用了奶奶,就不麻烦乘务员了,我们大概明白了。”江竹溪说。 他们并不想让林玉珍把乘务员引过来。 这些礼貌的红制服们可不是他们世界的“乘务员”。表面上看是服务人员,实际上他们是铁血的秩序执行者,也是神圣列车上的强大守卫。如无意外,没有人会希望与他们有过多交集。 第一次撒谎的林玉珍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成功居然让她生出了些成就感,好像她终于靠自己办成了一件事。 徐晔开口:“最基础的生存知识大概就是这些。你也介绍一下自己吧,奶奶,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林玉珍连忙从背篓中拿出一个几个土豆和红薯递给他们。 “答应给你们的,不知道够不够,”林玉珍一脸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是林玉珍,今年七十六岁了。” 她模仿着江竹溪的介绍,尽量还原信息:“我是……被火烧死的。我还有一个孙女,十九岁了。眼睛很大,长得很漂亮,不爱说话,嘴巴右边有一颗痣。你们如果有见到这样一个女孩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她是不是叫妙……” “江江!”徐晔忽然神色紧急,把江竹溪扑倒在列车右边的座位上。 透明的领域失效,三人重新回归众人的视线。 “叮铃——叮铃——” 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越发强烈的金属声。 “醒世会?她们怎么会经过我们这种低级车厢?”江竹溪一惊,不忘转头告诉距离了一个走道的林玉珍,“林奶奶,快低头,车厢开启后什么都不要做!尤其不能看她们的脸!等醒世会的人走了就安全了。” 林玉珍学着两人的样子伏在座位上。 哧—— 车厢门开启。 冰冷的白烟蔓延出来,车厢内的温度猛然降低,所有的喧嚣顷刻间消失。 就连方才嚣张的男人都不敢说话,乖乖地低着头,咬牙扛着冷气。 “叮铃——” 能让人灵魂结冰的刺骨铃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来人“笃、笃”的脚步,一步一响。 脚步和铃声从车头慢慢响到车尾,逐渐靠近林玉珍。 “叮铃——” “笃。” 她们停在了林玉珍和江竹溪之间的过道上。 林玉珍抱着猫,身体僵硬。 她不敢抬头,只能看见一件件黑色的袍角,拖地的长度。 一双双尖头红色皮鞋像摆在肉摊上的猩红舌头。 这些鞋不长,看起来应该都属于女人。 比较特别的只有中间的那个人,她的脚踝上有一圈红色伤疤。 醒世会的人没有多做停留,哧得一声过后,车厢尾部的门开启。 黑袍女们沉默而规律地离开。 在最后一只脚迈出后,车厢门终于关闭。 0238节车厢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扩张肺部深深呼吸,颇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冷雾还未完全散去,车厢内一片朦胧。 江竹溪慢慢爬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醒世会的人。不过她们在干什么?徐晔,你上论坛上看看有没有人能提供点信息。” 徐晔已经在看了,面前明明没有东西,可他的眼睛上却倒映着荧光的网页:“醒世会更新了普世信息!是他们新捣毁的地域,叫「化人乡炉」。” 江竹溪:“那不就是我们上一个站点?!” 车厢前部的小女孩猛然尖叫起来。 “他、他死了!” 是那个对车厢里所有人都是威胁的男人死了。 “终于死了。”小女孩喃喃。 徐晔和江竹溪急忙跑向车厢前方,就是在这时候,车厢内最后的一点白烟消失殆尽,露出了一抹鲜亮的红色。 二人紧急刹车,停住脚步。 乘务员双手交叠在小腹上,站姿笔挺,带着笑容立在车厢门旁。 “很抱歉打扰大家。” 小女孩听到声音才发觉乘务员竟在自己身后,她汗毛耸立,一动不动,能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由于乘客郎哲造成了乘客应翰海的死亡,按照神圣列车的友好宣言,已对违反规定的乘客郎哲执行安乐死。很抱歉给您带来的不便,请您体谅。” “此外,”乘务员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列车将在十分钟后到达站点——「鼠目沙丘」。本车厢内有两位旅客将在本站下车,请您提前整理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若计划有变,建议尽快补票,以免带来意外造成的伤害。” “女士,您的车票目的地「深海残阳」将在三十分钟后到达,请注意及时下车。”乘务员遥遥看着林玉珍,提醒道。 “感谢大家的配合,祝先生们女士们旅途愉快。” 说完话的乘务员深鞠一躬,离开了车厢。 小女孩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徐晔瞥了一眼第五排的尸体,那就是被郎哲打成植物人的求生者。早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没储存在空间的物资就被人搜刮一空。 还有十分钟到下一站,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上车扰乱现在的局面。 总之,先瓜分郎哲的资源才是重点。 很显然,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因为车厢内除林玉珍外的人都冲向了郎哲的尸体。 小女孩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手已经迅速把郎哲的储物戒指薅了下来,藏在了袖子里。 位于车厢食物链顶端的小情侣自然是最先搜索的一波。 “……安乐死。”徐晔看着肠子脏器流了一座位的郎哲,更加深了对乘务员的刻板印象。 江竹溪一边扯下郎哲的手环,一边道:“还笑着呢,确实挺安乐。” 两人搜得差不多,剩下的继续搜刮。 还有人不嫌弃郎哲染血的衣物,把他扒了个精光。 当然内裤还是留着的,显得这群人还有点底线——指卫生层面。 林玉珍走到最前面时,大家都在座位上研究自己到手的道具或物资,无暇分心,甚至还有人当场交换起来。 林玉珍蹲在第二排,遮住挡着,翻起郎哲的尸体。 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终于,在仔细翻找后,她看到郎哲的耳后有一个金色的烙印。 林玉珍伸手把他的耳朵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