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县令:我和夫人基建强国》 第1章 初到 马蹄踏破泥水,溅起浑浊的浪花,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沈砚坐在一辆破旧驴车的车辕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冰冷地钻进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抹了把脸,目光穿透细密的雨帘,望向远处。 一座低矮、灰暗的土城轮廓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城墙斑驳,多处坍塌,只用些歪歪扭扭的木栅勉强堵着豁口,活像个被顽童撕坏后又胡乱修补的破布口袋。城门口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面褪色发白的破旧旗帜,湿漉漉地耷拉在光秃秃的旗杆上,有气无力地卷动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反复冲刷后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衰败和绝望。 这便是他即将赴任的青云县。一个在吏部考功簿上被浓墨朱笔圈定为“下下”等,几乎被遗忘在王朝版图角落里的贫瘠绝地。 “郎君,”一个温软的声音从身后低垂的车帘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前面便是县城了么?” 沈砚回头。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苏婉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庞。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但发间的银簪明显有些旧了,身上的青色布裙洗得发白,却整洁异常。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一种沉静的坚韧。 “嗯,到了。”沈砚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婉儿,再忍忍。” 苏婉轻轻摇头,目光越过沈砚的肩头,投向那座在雨中沉默的土城,眼神复杂。忧虑如薄雾般弥漫,却最终被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压下。她没再说话,只是将车帘放下少许,留给沈砚一个模糊却挺直的侧影。 沈砚握紧了手中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吏部任命文书,指节微微发白。文书边缘已被雨水浸得微潮,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他的命运之上。 他本不属于这里。 脑海中碎片翻涌:刺眼的白炽灯光,巨大的水坝设计图在电脑屏幕上铺展,键盘敲击声清脆密集,同事们激烈的技术讨论犹在耳边……然后,是毫无预兆的黑暗,以及身体被无形巨力撕扯、坠落的虚无感。再睁眼,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刚刚金榜题名却因得罪权贵而被一脚踢到这“青云”绝地的倒霉寒门进士。 赴任之路,漫长而窘迫。朝廷那点微薄的“赴任银”,在支付了必要的路资后便已告罄。身无分文之际,是苏婉默默拿出了压箱底的嫁妆——几件母亲留下的首饰,才换来了这头老迈的毛驴和这辆吱呀作响的破车。此刻,那老驴正费力地拉着车,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这鬼地方……”沈砚心中无声喟叹,目光扫过车后泥泞里深深的车辙,又望向那座死气沉沉的城池。陌生的时代,陌生的规则,陌生的绝境。开局即地狱难度?他扯了扯嘴角,一丝属于前世水利工程师的、近乎偏执的冷静和挑战欲,却在这绝望的底色里悄然滋生。他攥紧了缰绳,目光锐利地投向越来越近的城门洞。 驴车吱吱嘎嘎,艰难地驶过城门洞。洞内幽暗潮湿,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早已辨不出原色的泥垢,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霉烂和秽物的难闻气味。城门洞外,景象更是令人心头一沉。 所谓的“街道”,不过是两排歪斜低矮的泥坯房中间夹着的一条更宽的泥泞土路。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在路面上肆意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难以名状的污物。道路两旁的房屋大多残破不堪,许多窗户用破草席或木板堵着,墙壁上裂缝纵横。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雨水洼里有气无力地嗅着,皮毛湿透,肋骨根根分明。偶尔一扇破门吱呀一声推开,探出一张麻木或惊惶的脸,看到驴车和车辕上穿着虽旧却明显是官袍的沈砚,又迅速缩了回去,如同受惊的鼹鼠。 死寂。除了哗哗的雨声和驴车单调的吱嘎声,整座城仿佛失去了心跳。 “停!”一声短促、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呼喝打破了沉寂。 前方泥泞中,歪歪扭扭地戳着三个身影。他们身上的号衣早已看不出原色,破烂得几乎成了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单衣。腰间挎着的刀鞘锈迹斑斑,刀柄上的缠绳油腻发黑。三人皆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的头发往下淌,显得狼狈不堪。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颧骨突出,眼神浑浊,努力挺直腰板,声音却有些发飘:“来…来者何人?报…报上名来!”他试图做出威严的样子,但握着刀柄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饿,抑或是害怕。 沈砚勒住缰绳,驴车停下。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冷空气,稳稳地从怀中取出那卷油布包裹的文书,展开。暗黄的纸张,鲜红的吏部大印,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醒目。 “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县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目光扫过眼前这三个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衙役”,“尔等何人?县丞、主簿何在?” 那三个衙役看清文书上的大印,又听到“县令”二字,明显怔住了。高个子衙役脸上的凶悍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腔调怪异:“县…县令老爷?您…您真来了?” 他旁边一个矮胖些的衙役,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旧疤,此刻也结结巴巴地附和:“大…大人?俺们…俺们是县衙的…差…差役…小的叫王虎,”他指指高个子,“这是赵…赵大,”又指指另一个一直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瘦小衙役,“这…这是孙…孙狗儿。” 为首的赵大似乎终于找回了点神智,急忙躬身,动作僵硬别扭:“大…大人恕罪!小的们…小的们实在不知是您驾到!县丞…县丞大人他…他…”他支吾着,脸上露出为难又惶恐的神色。 “带路,去县衙。”沈砚打断他,没有追问,语气不容置喙。他心中已然明了,这青云县衙的荒废,只怕远超想象。 “是…是!”赵大不敢再多言,慌忙应声。三个衙役互相看了看,还是赵大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引路,王虎和孙狗儿则畏畏缩缩地跟在驴车后面,时不时偷偷抬眼打量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异常沉静的新任县太爷,以及那辆破车。 驴车在泥泞中再次前行,碾过死寂的街道。路两旁那些破败的房屋窗户缝隙里,似乎有更多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暗中窥视着这支小小的、奇特的队伍。雨水,依旧冰冷地冲刷着这座被遗弃的城池。 所谓的县衙,不过是一圈比民房稍高、同样由泥坯垒砌的围墙,围着一座同样低矮破败的大堂。围墙多处坍塌,豁口处胡乱塞着些荆棘枯枝,权作屏障。大门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在门轴上,油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茬。门楣上那块写着“青云县衙”的匾额,早已模糊不清,斜斜地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大堂内更是昏暗。屋顶的瓦片破碎了大半,几缕天光混着雨水从破洞处漏下,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几根支撑房梁的柱子漆皮剥落,露出朽坏的木头内芯。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用石头勉强垫着的公案歪在正堂中央,案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几只胆大的蜘蛛在上面悠然结网。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陈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这…这便是县衙了,大人。”赵大站在门口,缩着脖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羞愧和不安。 沈砚的目光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走到那张破公案前,伸出手指在厚厚的灰尘上抹了一下,指尖瞬间变得乌黑。沉默片刻,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堂里显得有些突兀:“粮仓何在?” 第2章 严峻 三个衙役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赵大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回…回大人…粮…粮仓在…在后面院子…只是…只是…” 沈砚不再多问,径直穿过大堂侧门。所谓的后院,不过是一片稍大的空地,同样荒草丛生。角落处,孤零零地立着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屋顶的茅草稀疏凌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霉腐气味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仓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漏进的光,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麻袋碎片和早已腐朽的谷物残渣。几只硕大的老鼠受到惊扰,吱吱尖叫着,从角落的阴影里飞快蹿出,沿着墙根溜走。令人心悸的是,墙角处,赫然有几块青砖被啃咬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泥坯——连老鼠都饿得在啃砖头充饥!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 沈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粮仓,看着那些被老鼠啃噬的砖角。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空仓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泥坑,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苏婉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侧,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件半旧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外衫轻轻披在沈砚肩上。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沈砚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和微暖,侧过头,对上妻子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那眼里没有抱怨,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以及对他全然的信任和支撑。 沈砚抬手,覆上苏婉搭在他肩头的手。她的手冰凉,指节纤细却带着薄茧。他用力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决心。 “大人……”赵大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几步开外,搓着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和绝望,“县里…县里早就没粮了。赋税收不上来,州府…州府也好几年没拨过一粒赈济粮了…去年大旱,秋粮绝收…今年开春到现在,一滴雨没下…地里的苗…怕是…怕是也…”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了。 王虎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刀疤都显得有些扭曲:“前…前几任县太爷,不是病死…就是…就是被山里的‘黑风寨’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闪过恐惧,“剩下的,但凡有点门路的,都…都想办法调走了。” 孙狗儿缩在最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沈砚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三个形容枯槁、面有菜色的衙役,又落回空空如也的粮仓。前路断绝,后无援兵。匪患、天灾、官场倾轧……所有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这座荒城之上,也压在他这个初来乍到、手无寸铁的光杆县令肩头。 他沉默着,转身,目光越过破败的院墙,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同样荒芜贫瘠的山峦轮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 半晌,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砸在死寂的县衙后院: “粮仓空了,那就想办法填满它。” “地里的苗要枯,那就想办法给它水喝。” “人,不能坐着等死。” 三个衙役猛地抬头,呆滞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新县令,仿佛没听懂他的话。那平静话语里蕴含的某种近乎狂妄的决心,与他们认知中那些或绝望逃离、或尸骨无存的前任们截然不同。 沈砚不再看他们,转身,拉着苏婉冰凉的手,踩着泥泞,大步走向同样破败不堪的后衙——那里有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厢房,将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他的背影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异常挺拔,像一杆骤然插在这片绝望泥沼里的标枪。 赵大、王虎、孙狗儿三人面面相觑,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又无比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后衙的厢房比大堂更显破败。屋顶同样漏雨,墙壁透着风,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仅有的几件家具——一张缺了半条腿的桌子,两个摇摇晃晃的凳子,一张铺着薄薄干草的破板床——便是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 苏婉却没有任何抱怨。她放下简单的行李包裹——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立刻挽起袖子,找出随身带着的一块旧布,开始默默地打扫。她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要将这破败角落里的每一寸灰尘都擦拭干净,为两人在这绝境中清理出一方小小的、洁净的天地。 沈砚站在门口,看着妻子纤弱却异常坚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那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一股暖流混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没有帮忙。此刻,他需要思考,需要尽快找到撬动这座死局的支点。 他走到窗边。窗纸早已破烂不堪,冷风裹着湿气直往里灌。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县衙低矮的围墙,能看到远处大片龟裂的、毫无生气的田地,以及更远处,那条在灰蒙雨幕中蜿蜒流淌、却因水位极低而显得格外沉寂的青云河。河岸裸露着大片干涸的河床。 水!干旱是悬在青云县头顶最锋利的铡刀。没有水,一切都无从谈起。记忆深处,前世那些宏伟的水利工程图纸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相对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古老工具上——筒车!利用水流自身的力量,将低处的水提升到高处灌溉农田!结构简单,材料易得(木材、竹材),正适合眼下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局面。 “婉儿,”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苏婉停下擦拭桌面的动作,转过身,用眼神询问。 “我们需要水,大量的水。”沈砚指着窗外远处那条细弱的青云河,“光靠天,靠不住。得自己动手,把河里的水‘搬’到田里去。” 苏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搬水?如何搬?靠人力挑水,杯水车薪,徒耗力气罢了。”她的语气平静,却直指核心。 “不是靠人挑。”沈砚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快步走到那张破桌子旁,也不管上面还有灰尘,直接用手掌抹开一小片区域,“看这里。”他用手指蘸了点窗棂上积存的雨水,在桌面上快速勾勒起来。 简陋的线条逐渐成形:一个巨大的立轮,边缘斜绑着许多竹筒或木筒。轮子一部分浸入河水中。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轮子下方倾斜的叶片(沈砚特意强调并画出了叶片的倾斜角度),推动轮子旋转。随着轮子转动,浸入水中的竹筒灌满了水,被提升到轮子顶部,当竹筒转过最高点开始向下时,筒口朝下倾斜,水便自动倾倒出来,注入架设在旁边高处的导水槽中…… “此物名为‘筒车’,”沈砚一边画,一边快速解释着原理,“借水流之力,日夜不息,无需人力畜力,便可将低处之水提至高处沟渠。有了它,沿河两岸的高坡旱地,皆可得水灌溉!” 苏婉凑近过来,仔细看着桌面上那幅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她的目光随着沈砚的指尖移动,从水流冲击叶片,到轮子旋转,再到竹筒提水、倾泻入槽……那双沉静的眸子里,起初是疑惑,渐渐转为专注的思索,最终亮起一抹惊异和豁然开朗的光彩。 “竟…竟有如此巧思!”她忍不住低声惊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触碰着桌面上代表水流的湿痕,“借水之力,取水自身?妙!实在是妙!”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郎君大才!此物若成,实乃青云万民之福!” 沈砚看着妻子眼中那纯粹的信任和光彩,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仿佛被这光亮刺穿了一角。他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只是巧思无用,需得化为实物。这筒车看似简单,实则对轮轴结构、叶片角度、竹筒固定方式乃至导水槽的架设,都有讲究。尺寸越大,提水越高,但所需材料越多,建造难度也越大。”他顿了顿,眉头微锁,“眼下最难的,是启动的‘本钱’。我们…身无分文。” 提到现实困境,苏婉眼中的光彩稍稍黯淡,但那份坚韧并未消退。她沉吟片刻,忽然转身,快步走到床边,从他们唯一的行李包裹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小小的、用蓝印花布仔细包裹着的布包。 她走回桌边,当着沈砚的面,将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支做工精致的赤金嵌珠凤钗,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还有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珠钗上的金凤虽小,却栩栩如生,珍珠圆润,银镯分量十足。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贵重。这显然是苏婉压箱底的体己,是她在娘家时最珍贵的首饰,也是她最后一点与过往优渥生活联系的念想。 苏婉没有丝毫犹豫,将布包推向沈砚,声音平静而坚定:“郎君,拿去。换成钱粮木材,先把那‘筒车’造出来。有了水,才有活路。” 沈砚看着布包里的首饰,又看向妻子平静无波却暗藏决绝的双眼,喉头猛地一哽。他太清楚这些东西对古代女子的意义了。这是她的体面,她的退路,甚至可以说是她在这个陌生夫家的最后一点底气。 “婉儿……”沈砚声音有些发涩。 “莫要如此看我。”苏婉轻轻打断他,嘴角甚至努力弯起一个浅淡却温暖的弧度,“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青云若亡,我留着这些死物又有何用?若郎君之法能活一县之民,莫说这些首饰,便是要婉儿去做工、去求人,也绝无二话。”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与外表柔弱截然相反的刚烈和决断。 沈砚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霉味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热流。他没有再说任何推辞或感激的言语,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郑重地将那个小小的蓝布包握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握紧布包,转身大步走出厢房,对着空旷破败的后院扬声喊道:“赵大!王虎!孙狗儿!” 三个衙役正蜷缩在靠近大堂的一处勉强能避雨的廊檐下打盹,闻声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 “大人有何吩咐?”赵大躬身问道。 “即刻去办三件事!”沈砚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第一,赵大,你熟悉本地,速去打听县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篾匠!无论用何方法,半个时辰内,把人带到县衙来见我!” “第二,王虎,你去寻访城内或近郊,可有废弃的、能用的木材、毛竹?无论大小粗细,只要是能用的,尽数收集,运到河边空地!记住,是废弃之物,莫要惊扰百姓,更不可强取!” “第三,孙狗儿,你去城中,寻一两位德高望重、知晓本县过往旧事的老人,请他们来县衙一趟,我有话要问!” 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此事关乎全县存亡!尔等务必尽心竭力,速去速回!” 三个衙役被沈砚这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和话语中透出的强大决心震住了。尤其是那句“关乎全县存亡”,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们心上。短暂的错愕后,赵大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挺直了那一直佝偻着的背脊,脸上那麻木的惶恐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激动取代,他抱拳,用尽力气吼道:“是!大人!小的这就去!爬也要把匠人给您爬来!” “是!大人!”王虎和孙狗儿也像被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气,声音虽还带着点哆嗦,却异常响亮。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畏缩,转身就冲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脚步虽然依旧蹒跚,却透着一股拼命的劲儿。 沈砚看着他们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攥紧了手中那个装着首饰的蓝布包。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却传递着妻子滚烫的信任。 第一步,就从这借水之力、破开死局的“筒车”开始! 不到半个时辰,急促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喘息声就打破了县衙的死寂。赵大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两个人,顶着满头满脸的雨水和泥浆冲进了破败的大堂。 “大…大人!人…人找来了!”赵大喘得如同破风箱,指着身后两人。 一个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布满皱纹的脸膛被风吹日晒得黝黑发亮,一双手粗大有力,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木屑。他穿着一身满是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短褂,眼神起初带着被强行拖来的惊惶和不满,但看到站在大堂中央、身着官袍却异常年轻的沈砚时,惊惶变成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便是赵大寻来的木匠,姓李,人称李老木。 另一个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精瘦矮小,眼神却透着山里人特有的精明。他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工具袋,里面插着几把磨得锃亮的篾刀和锥子,手指灵活修长,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老茧。他是篾匠,姓刘。此刻,刘篾匠同样惊疑不定地看着沈砚,又偷偷打量这破败得连屋顶都漏光的大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 “二位师傅辛苦。”沈砚上前一步,拱手为礼,态度平和,并无半分官架子,“事急从权,让赵捕头用此等方式请二位前来,是本官失礼了。”他开门见山,“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令。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一件关乎全县百姓活命的大事,需借重二位的手艺。” 李老木和刘篾匠对视一眼,脸上的惊疑更深了。活命的大事?跟他们的手艺有何关系?在这几乎被遗忘的绝地? 沈砚不再多言,直接走到那张断腿的公案前——案面已被苏婉方才简单清理过一块。他拿起一块边缘烧焦的炭条(这是他在后衙灶膛里寻到的),在相对干净的案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这一次,他画得更加细致清晰。巨大的立轮结构,轮轴的位置和支撑方式,斜插在水流冲击部位的宽大叶片及其精确的角度(沈砚特意标注了角度),轮缘上均匀分布、用榫卯或藤条固定的取水竹筒,以及连接在轮子一侧、斜向高处田地的木质导水槽…… 随着炭笔的移动,一个结构精巧、完全依赖水力驱动的提水机械跃然“案”上。 “此物名为‘筒车’。”沈砚一边画,一边快速而清晰地讲解原理,“借青云河水势,冲击此叶片,带动巨轮旋转。轮上竹筒入水自满,转至高处自动倾泻,汇入导水槽,流入高处田地。日夜不息,无需人力畜力,便可解高地灌溉之困!” 李老木和刘篾匠起初只是茫然地看着,当沈砚讲到水流冲击叶片带动巨轮旋转时,李老木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当沈砚画出竹筒入水、提水、倾泻的过程时,刘篾匠那双精于编织的手下意识地跟着比划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妙…妙啊!”李老木死死盯着案面上的草图,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轮轴的位置,却又不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借水之力,取水自身…这…这简直是鲁班爷显灵的点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砚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炽热的崇拜,“大人…大人真乃神人也!” 刘篾匠也回过神来,激动得直搓手:“大人!这竹筒的固定法,用老藤浸油反复捶打后编制的箍圈,最是牢固耐用!导水槽的接口处,小的可以用竹篾编成‘鱼鳞甲’式的垫层,滴水不漏!”他指着草图,眼中闪烁着专业被点燃的光芒。 沈砚心中一定。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两位师傅能一眼看出关键,并立刻想到具体的工艺解决细节,足见手艺精湛,经验丰富。 “李师傅,刘师傅,”沈砚神情肃然,“此物,能否造出?需要多久?需要哪些材料?” 李老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凑近草图,眯起眼仔细端详,手指在关键的轮轴、叶片角度位置反复比划衡量。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虽有难色,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能!大人!轮架需用硬木,最好是老榆木或枣木,需粗大笔直者至少三根作主梁!轮轴需用整根硬木精心车削,两端承重处需嵌铁箍加固!叶片需厚实木板,按大人所画角度精准裁切安装!这些东西…”他环顾这破败的县衙,声音低了下去,“难寻,也…也需银钱…” 刘篾匠接口道:“竹筒需老竹,粗壮坚韧,至少要手臂粗细。导水槽可用稍次的木材拼接,内里垫竹篾防漏。藤箍所需老藤,后山倒是有,只是采割费时费力…” 正在这时,王虎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大…大人!找…找到了!城西头老张头家塌了半边的柴房,有几根顶梁的老榆木,虽被火烧过一截,但中间部分看着还能用!还有…城隍庙后面,堆着好些早年庙里翻修时换下来的旧椽子、旧门板,虽说朽了些,但挑挑拣拣,或许能拼出些料来!”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好!王虎,你带几个…带赵大和孙狗儿,立刻去!把能用的木料,全部运到青云河边那片开阔滩地上去!小心搬运,莫要损坏!” “是!”王虎领命,又冲了出去。 此时,孙狗儿也小心翼翼地领着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走路颤巍巍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虽然瘦弱,眼神却还算清亮,好奇地打量着沈砚。 “大人,这…这位是陈老先生,以前在县学里当过塾师,咱青云县的老寿星,快八十了,县里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孙狗儿介绍道。 沈砚上前一步,对着老者拱手:“陈老先生,打扰了。本官沈砚,想向您请教一事。您可知晓,本县过去,可曾有过类似利用水力推动器械的记载?或者,县志、工房卷宗之中,是否有过相关图样?” 陈老塾师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沈砚,又看了看公案上那幅尚未擦去的筒车草图,浑浊的老眼忽然猛地一亮!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指着那草图,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水…水转轮?!大人…大人画的,可是‘水转轮’?!” 沈砚心中一动:“水转轮?老先生知道此物?” “知道!知道啊!”陈老塾师激动得胡子直抖,“老朽…老朽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前朝…前朝大业年间,咱青云河上游,离此三十里的地方,曾有一座大庄子,是京城里一位大官的别业!那庄子里,就立着一架巨大的‘水转轮’!据说是请了京城最厉害的匠人督造的,专门用来引水浇灌他那片依山傍水的大花园!那水车立起来的时候,河水哗啦啦地被提上去,浇得满园子花木葱茏,十里八乡都当奇景看啊!” 他陷入回忆,语速加快:“可惜…后来天下大乱,兵灾连年,那庄子被乱兵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那架‘水转轮’…听说也被烧毁了,图纸也散失了…再后来,就再没人提起过这东西了…没想到…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竟…竟能再见到此物图样!”他看向沈砚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冀。 沈砚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并非凭空想象,此地早有渊源!前朝遗物,虽毁于战火,却证明此物在本地环境下的可行性! “多谢老先生!”沈砚郑重一揖。陈老塾师带来的信息,不仅印证了筒车的可行性,更无形中增加了此事的说服力。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老木和刘篾匠,以及刚刚运送木料回来的赵大、王虎、孙狗儿等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直安静站在厢房门口、眼中同样闪烁着激动光芒的苏婉身上。 “天不绝我青云!”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响彻在这破败的县衙大堂,“前朝有遗珠,今日当重现!李师傅,刘师傅,图纸在此,前例可循!王虎寻来的木料,便是根基!苏婉,”他看向妻子,“你手中之物,便是这‘水转轮’重见天日的第一捧薪火!”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金钗、耳坠和银镯。珠光在昏暗的大堂里微微一闪。 “赵大!”沈砚拿起那支分量最重的赤金嵌珠凤钗,“你立刻持此物,骑上本官的驴,速去离此最近的集镇或县城!找最大的当铺或商行,换成现钱!再买回我们急需之物:上好的铁料十斤!桐油三桶!结实的新麻绳十捆!精米两石!盐二十斤!若有剩余,再买些肉食油荤回来!”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记住,速去速回!此物关乎全城性命,不容有失!” 赵大看着那支即使在昏暗中也难掩华贵的金钗,又看看沈砚凝重无比的眼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过头,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金钗,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斩钉截铁:“大人放心!赵大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在明日日落前赶回!若有闪失,提头来见!”说罢,他霍然起身,将金钗仔细贴身藏好,转身如一阵风般冲出了大堂。 沈砚又将那对珍珠耳坠和银镯递给苏婉:“婉儿,这些你收好。待赵大换回钱粮,后续采买支用,便由你来掌管。”这是将财政大权,也是沉甸甸的信任,交到了妻子手中。 苏婉没有推辞,郑重接过,用力点头:“郎君放心。” 沈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激动得老脸发红的李老木和刘篾匠,一脸兴奋又带着点茫然的王虎、孙狗儿,还有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斗志的衙役们。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门外依旧灰暗、却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的雨幕。 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劈开混沌的决绝,响彻县衙: “材料一到,即刻开工!” “以青云河水为力,以手中技艺为基!” “十日之内,我要这‘筒车’,矗立河岸!” 第3章 奠基 赵大骑着那头老驴,身影消失在雨幕泥泞的官道尽头。那支赤金嵌珠凤钗,如同沉甸甸的火种,承载着青云县最后的希望。 县衙后院,气氛却已截然不同。死寂被一种压抑的、带着铁锈味的亢奋取代。王虎和孙狗儿如同打了鸡血,在沈砚的指挥下,正奋力将那些从废墟和破庙中搜刮来的、勉强可用的梁木、门板、椽子,拖拽到靠近青云河边的一块相对开阔平坦的滩地上。雨水混着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号衣,每一步都陷在泥里,沉重无比,但他们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拖拽的不是朽木,而是通向生路的基石。 李老木和刘篾匠也没闲着。李老木蹲在一根粗大的、带着焦痕的老榆木旁,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木头的纹理,眯着眼,用一把缺口的小锯子比划着下料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计算着如何将这有限的材料物尽其用,拼凑出筒车那庞大的骨架。刘篾匠则带着王虎从后山割回来的新鲜韧藤,用篾刀熟练地削去外皮,将藤条浸入浑浊的河水中,再用石块反复捶打,让坚韧的纤维软化分离,准备编织成固定竹筒的箍圈。 沈砚站在滩地高处的一块大石上,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炭笔草图,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脚下的河滩、远处龟裂的田地,以及更上游的河道走势。筒车的原理图在他脑海中早已构建了千百遍,但纸上谈兵与实地建造,隔着天堑。 选址至关重要。水流需足够湍急能驱动巨轮,但也不能过于汹涌冲毁结构;河床需相对稳固;提水的高度要能覆盖尽可能多的旱地;建造位置还要方便后续维护和引水渠的开凿…… “大人!”李老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下游一处河道微微收束、水流明显加速的弯口,“您看那里!水流急,河床是硬沙底,岸边也够开阔平整!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难色,“那位置提水高度怕是不太够,浇不到后面那片高坡。” 沈砚顺着望去,那片高坡正是旱情最重、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方。他眉头紧锁,脑中飞速计算着水力学公式与现有材料的极限承重。“高度不够,轮径来凑!”他斩钉截铁,“李师傅,就用此地!把轮径做到最大!主梁不够长,就用榫卯拼接加铁箍加固!务必把水送到高坡!” 李老木倒吸一口凉气。轮径增大,意味着轮轴承受的扭矩和重量几何级数增加,对材料强度、结构稳定性的要求近乎苛刻!他看向手中那几根带着焦痕、并非顶级的榆木,又看看沈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一咬牙:“是!大人!老汉豁出这条命,也给您把轮子立起来!” “刘师傅!”沈砚转向篾匠,“导水槽是命脉,必须滴水不漏!竹篾‘鱼鳞甲’垫层,接口处多叠几层,用熬稠的米汤混合桐油(等赵大买回)反复涂抹密封!宁可多费工时,绝不能跑冒滴漏!” “大人放心!小的用这双手担保!”刘篾匠拍着胸脯,眼中燃烧着匠人的执着。 雨,时大时小,却始终未停。滩地上,原始的劳作如火如荼。沈砚不再是单纯的指挥者,他挽起官袍袖子,露出与书生身份不符的、因常年绘图和野外考察而略显结实的小臂,加入了扛木的队伍。沉重的湿木压在肩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官袍下摆沾满泥浆,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苏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河岸高处,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她看着丈夫那挺拔却因负重而微弯的背影,看着他与衙役、工匠们一同在泥水中奋力挣扎,心中百感交集。曾经的翰林清贵,如今却在这荒僻之地,为了一□□命的水,与最底层的胥吏工匠同甘共苦。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将熬好的、仅剩的一点姜汤,用陶罐温着,放在避雨处,又转身回到县衙。 县衙后衙,同样是个战场。苏婉将剩下的珍珠耳坠和银镯贴身藏好,开始清理那几间勉强能住人的厢房。霉味刺鼻,蛛网遍布,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屋内汇成小小的水洼。她找来破瓦罐接水,用扫帚和旧布,一点一点地清理着积年的污垢。动作麻利而沉静,仿佛要将这破败的角落,也如丈夫治理这县城一般,从绝望中清理出一方秩序。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赵大还未归来。简陋的“工棚”(几根木头支着破草席)下,众人围着一小堆篝火,啃着苏婉分发下来的、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子。气氛沉默而疲惫,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沈砚脱下湿透的外袍,在火边烘烤,目光沉沉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启动资金有了,工匠有了,材料在凑,图纸在手,但更深层的困境如同这夜色般笼罩下来。 人力!建造如此巨大的筒车,需要大量壮劳力。可青云县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妇孺,壮年要么死于灾荒匪患,要么早已逃荒在外。仅凭眼前这几个人,累死也难在十日之期内完成。 “大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孙狗儿,他缩在角落,手里捧着半块饼子,犹豫着开口,“小的…小的知道,城里…城西头,还…还有十几户人家没走…都是…都是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和带着娃的妇人…” “还有,”王虎抹了把嘴,接口道,他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河对岸…河对岸的柳树屯,离咱这也就五里地,听说…听说还有几十口人,守着点薄田等死呢!他们…他们恨死了黑风寨,前年抢粮,杀了他们好多人…” 沈砚眼神猛地一亮!老弱妇孺…那也是力量!只要组织得当!柳树屯…那是潜在的盟友和劳动力来源! “好!”沈砚霍然起身,湿漉漉的官袍在火光中扬起,“王虎,孙狗儿!明日一早,你们二人分头行动!” “王虎,你去柳树屯!告诉他们,青云县新来了县令,要造水车引水灌田!凡愿出力者,县衙管一顿饱饭!待水车建成,优先引水灌溉他们的田地!告诉他们,这水车,也是防备黑风寨的一道屏障!” “孙狗儿,你去城里!挨家挨户敲门,告诉留下的乡亲们,县衙征工造水车,引水活命!老弱能做些轻省的活计,如搓麻绳、捶打藤条、搬运小件、烧水做饭!同样,管一顿饱饭!告诉他们,这水车,是全县人的命根子!” “管…管饭?!”王虎和孙狗儿都惊呆了。粮仓空得老鼠啃砖,拿什么管饭? “就管一顿!”沈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赵大带回的粮食,优先保证工地上出力的人!婉儿,”他看向苏婉,“粮食支用,精打细算,由你统筹!熬粥!稠粥!要让干活的人肚子里有食,身上有力气!” 苏婉迎上沈砚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头:“郎君放心,婉儿省得!”她知道,这是凝聚人心、激发力量的关键一步。哪怕勒紧裤腰带,这一顿饱饭,必须兑现! 篝火映照着众人惊疑不定又隐隐燃起希望的脸庞。管饭…在这饿殍遍野的年月,这两个字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滩的沉寂! “大人!大人!回来了!赵头儿回来了!”守在路口放哨的一个半大孩子(是孙狗儿找来的邻家孤儿)连滚带爬地跑来报信。 众人精神一振!沈砚大步迎向官道方向。 只见泥水飞溅中,赵大骑着那头累得口吐白沫的老驴,如同一个泥猴般冲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辆由一匹瘦马拉着的破旧板车!板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捆扎好的铁料、几大桶桐油,还有几串用草绳拴着的、干瘪发黑的咸肉! “大人!幸不辱命!”赵大滚鞍下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死死护着怀里。他踉跄着冲到沈砚面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还有一张当票,声音嘶哑却透着狂喜:“金钗当了!当铺那黑心掌柜压价,只给了三十五两!小的按您的吩咐,买了十斤上好熟铁、三桶桐油、十捆麻绳!精米…精米太贵,小的只买了两石糙米,又买了些碎麦和豆子,凑足两石!盐二十斤!咸肉买了五斤!还有…还有这些剩下的铜钱,一共七两又三百文!”他献宝似的将钱袋和当票捧给沈砚,脸上满是风尘和完成使命的激动。 三十五两!在繁华之地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绝境,这就是救命的甘霖!看着板车上那实实在在的物资,河滩上所有人都沸腾了!李老木抚摸着冰冷的铁料,眼中闪烁着泪光;刘篾匠抱起一桶桐油,如同抱着稀世珍宝;王虎和孙狗儿盯着那几串咸肉,喉结上下滚动。 苏婉上前,仔细检查了米粮和盐,又接过赵大递来的钱袋和当票,心中迅速盘算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倍感压力的神情。粮食有限,每一粒都弥足珍贵。 沈砚接过当票,看也没看,直接撕得粉碎,扬手撒入浑浊的青云河中。那点象征过往荣华的首饰,彻底与过去割裂。他举起那袋沉甸甸的铜钱,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河滩: “众位乡亲!材料已备,钱粮在手!” “明日!开伙!造车!” “以水为力,以手为基!” “十日之期,筒车立河!” “活命之水,就在眼前!” “开伙!造车!” “活命!活命!” 短暂的寂静后,震天的吼声从疲惫不堪的人群中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绝境中迸发出的、最原始最磅礴的力量!这吼声穿透雨幕,隐隐传向死寂的青云县城和黑暗中的柳树屯。希望的种子,终于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艰难地扎下了第一缕根须。 第4章 聚沙 翌日,天刚蒙蒙亮,细密的雨丝依旧飘洒,青云河边却已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 王虎和孙狗儿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当县衙“管一顿饱饭”的承诺随着晨风散开,残破的青云县城如同冬眠的蚁穴被惊动,吱呀作响的破门后,探出一张张惊疑、麻木、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渴望的脸。 最先响应的是那些本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几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木棍,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走向河滩;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背上用破布条捆着同样瘦小的婴孩,手里牵着稍大些、眼神怯懦的孩子,迟疑地跟在后面;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肋骨根根分明,眼中却闪烁着不安分的野性和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河对岸,王虎带回来的消息更富冲击力。“新县令要造水车引水活命”、“管饭”、“优先浇灌柳树屯田地”、“水车还能挡土匪”!这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柳树屯村民最深的痛处和渴望。天还未亮透,十几个皮肤黝黑、同样面有菜色却明显带着一股剽悍之气的汉子,在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族长带领下,趟过冰冷的河水,沉默而坚定地来到了工地。他们手中还拿着简陋的锄头、铁镐,眼神中充满审视,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小的河滩,瞬间挤满了人。老弱妇孺,精壮汉子,还有几十双充满饥饿和希冀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高石上的沈砚身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水汽和人群散发的复杂气息涌入肺腑。他扫视着下方,目光沉稳有力。 “诸位青云、柳树屯的父老乡亲!”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和嘈杂,“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令!今日召大家前来,只为一件关乎我们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大事——造筒车,引河水,灌田地!” 他指向河边堆放的木料、铁料、桐油、麻绳,指向正在紧张测量放线的李老木和刘篾匠:“材料已备,图纸已成!然此物巨大,非众人合力不可为!本官在此立誓:凡出力者,无论男女老幼,一日管一顿饱饭!待筒车建成,河水引入,按出力多寡,优先灌溉田地!此车,更是我们抵御黑风寨的一道屏障!” “管饱饭”三个字再次点燃了人群。饥饿的肠胃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说服力。柳树屯的老族长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沈砚:“大人!此话当真?真能引水浇田?真能挡…挡住那些天杀的?”他身后的汉子们也握紧了手中的农具。 “当真!”沈砚斩钉截铁,“十日为期!筒车不立,本官自请罢职!诸位若信我沈砚,便请留下,各尽所能!若不信,此刻便可离去,本官绝不为难!”他目光坦荡,毫无回避。 短暂的沉默。柳树屯的汉子们互相看了看,又看向老族长。老族长拐杖重重一顿泥地:“好!大人既有此心,我柳树屯几十条命,就交托给大人了!儿郎们,抄家伙!听大人号令!”汉子们轰然应诺,声震河滩。 青云县城的妇孺老幼见状,也纷纷向前涌动,眼中燃起微光:“大人!我们也能出力!”“我…我会搓麻绳!”“我力气小,能搬点小东西!”“我…我能烧火做饭!” “好!”沈砚精神大振,“李师傅!” 李老木早已按捺不住,立刻上前,沙哑着嗓子开始分配任务: “柳树屯的壮劳力,跟我来!伐木组,去上游寻笔直硬木,伐倒拖回!轮架组,跟我处理主梁,开榫打眼!” “刘师傅!” 刘篾匠也大声道:“手脚麻利的妇人、半大小子,跟我来!篾工组,剥藤皮、捶打藤条、编织箍圈!竹筒组,挑选老竹,按尺寸截断,打通竹节!” “王虎!孙狗儿!” “在!” “你二人为工头!王虎负责伐木、轮架两组的调度和安全!孙狗儿负责篾工、竹筒两组,并协助苏夫人管理后勤、分发饭食!” “赵大!你带几个机灵的半大小子,负责巡视河滩,看管物料,防止丢失损坏!同时警戒外围,留意黑风寨动向!” “苏婉!”沈砚看向一直安静站在后勤物资旁、默默整理米粮的妻子。 苏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郎君放心,后勤诸事,婉儿定当竭力!”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原本混乱的人群迅速被组织起来,如同生锈的机器被注入了滚烫的蒸汽,开始笨拙却有力地运转。河滩上,斧凿声、锯木声、捶打藤条的砰砰声、妇孺的交谈声、汉子的号子声……各种声音混杂着雨声,奏响了一曲艰难求生的交响乐。 苏婉的后勤营地设在河滩稍高处一处背风的石崖下。几口从县衙和附近人家搜罗来的破铁锅已经架起,下面燃烧着湿柴,冒着浓烟。几个手脚还算利落的妇人,在苏婉的指挥下,正小心翼翼地量出糙米、碎麦和豆子,混合着清洗干净。她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浪费一粒粮食。浑浊的河水被舀入锅中,米麦豆粒在滚水中翻腾,散发出久违的、令人疯狂的谷物香气。 沈砚没有留在高处指挥,他挽起袖子,径直走向最繁重、最需要技巧的轮架组。巨大的榆木主梁需要精确的榫卯对接,这关系到整个筒车的核心稳定。他拿起墨斗、角尺,亲自划线定位。汗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木料上。他时而与李老木激烈讨论着某个节点的受力,时而亲自操起沉重的斧凿,示范着下凿的角度和力道。那专注的神情,熟练的动作,让周围原本对他年轻书生身份心存疑虑的柳树屯汉子们,眼神渐渐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惊讶,最终化为深深的信服。 午时,当第一缕浓郁的、带着咸肉丁香气的粥香弥漫整个河滩时,所有的劳作声都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饥饿的狼群,齐刷刷地投向石崖下那几口翻滚着诱人泡泡的大锅。 苏婉站在锅边,神情严肃。她手里拿着一个由刘篾匠临时编织的竹筒量器。王虎和孙狗儿组织着人群排起长队,虽然混乱,却无人敢哄抢。每个人,无论是挥汗如雨的壮汉,还是搓麻绳搓得手指出血的妇人,亦或是颤巍巍搬了几块小石头的老人,都分到了一竹筒浓稠滚烫、点缀着零星油花和咸肉末的杂粮粥! 捧着那滚烫的竹筒,感受着食物沉甸甸的分量和香气,许多人眼眶瞬间红了。一个柳树屯的汉子猛灌了一大口,滚烫的粥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咧着嘴,流着泪,含糊不清地吼道:“值了!这力气卖得值了!”更多的人沉默着,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吞咽着这来之不易的饱饭,仿佛要将每一粒米、每一滴油都榨出生命的能量。 沈砚也捧着一竹筒粥,和苏婉并肩站在石崖边,看着下方狼吞虎咽的人群。他喝了一口粥,粗糙的麦麸刮过喉咙,却觉得无比甘甜。苏婉轻声道:“省着用,这些粮…最多只够支撑七八日。” 沈砚目光投向远处,青云河上游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坚定:“七八日…够了!筒车必须立起来!立起来,就有活路!” 下午的劳作,气氛截然不同。腹中有食,身上便有了力气。号子声更加响亮,斧凿更加有力。李老木在沈砚的协助下,终于将两根巨大的主梁用复杂的榫卯结构牢牢拼接在一起,巨大的铁箍在关键节点烧红套上,嗤嗤作响,如同为这骨架注入了钢铁的意志。轮架的雏形,在泥泞的河滩上,巍然显现! 夕阳西下,雨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一抹短暂的、浑浊的橘红。疲惫不堪的人们带着满身泥泞和一种久违的、带着希望的充实感,陆续散去。河滩上,巨大的轮架骨架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正从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缓缓站起。 沈砚和苏婉最后离开。看着那初具规模的骨架,沈砚长长舒了口气。苏婉轻轻握住他布满木刺和血痕的手,低声道:“郎君,明日…会更好的。” 沈砚反手握住她冰凉却同样粗糙了不少的手,望向青云河上游那片依旧阴沉的天空,眼中没有丝毫松懈:“明日…还有更大的难关。” 他指的,不仅是工程的推进,更是那隐藏在群山之后,如同毒蛇般觊觎着这片土地最后一点生机的——黑风寨。筒车一旦开始显形,便再也无法低调。他与时间、与饥饿、与匪患的赛跑,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第5章 急流 筒车的骨架在河滩上傲然挺立,如同一头初生的巨兽,吸引了越来越多惊疑和希冀的目光。青云县残存的气息,似乎随着那骨架的拔高而悄然复苏。然而,希望的曙光刚刚显露,更汹涌的暗流已然涌动。 第五日清晨,沈砚刚在轮架下与李老木讨论完轮轴安装的细节,负责外围警戒的赵大,带着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半旧吏员服饰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穿过忙碌的人群,找到了沈砚。 “大人!大人!”赵大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是…是州府派来的秦县丞!” 沈砚心头一凛。县丞,一县佐贰官,地位仅次于县令。他赴任多日,这位本应坐镇县衙的二把手,竟直到此刻才露面?而且…州府派来的? 来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员袍,沾满泥点,显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他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匆匆扫过热火朝天的工地和那巨大的轮架,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震动,随即收敛,对着沈砚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下官秦怀安,奉州府之命,赴任青云县丞。路途遭雨阻隔,姗姗来迟,望大人恕罪。” “秦县丞一路辛苦。”沈砚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审视,“县衙诸事繁杂,秦县丞来得正是时候。”他心中警铃微作。此人步履沉稳,眼神精明,绝非庸碌之辈。州府派他来,是协助?还是…掣肘? 秦怀安开门见山,语气凝重:“沈大人,下官途中听闻大人于青云河畔大兴土木,造…水车?”他再次瞥了一眼那庞大的轮架,“大人爱民之心,下官钦佩。然…下官刚在州府交割文书时,听闻一事,不得不报!”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急迫:“都水监莫大人,不日将巡视本州河道汛情!其…其行辕,极可能顺道莅临青云县!” 都水监!主管全国河渠、津梁、舟楫、漕运的中央机构!其官员巡视,对于地方而言,非同小可! 沈砚瞳孔微缩。他立刻明白了秦怀安的潜台词:你一个下下等的荒僻小县,县令不在衙署处理政务,反而带着一群泥腿子在河边鼓捣这前所未见的“水车”,这要是被都水监的大员撞见,轻则被视为不务正业、劳民伤财,重则可能被扣上“擅改河道”、“僭越规制”甚至“图谋不轨”的帽子!尤其是在这百废待兴、新帝登基不久,朝堂各方势力都瞪大眼睛盯着地方的时候! “莫大人?莫文渊?”沈砚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前身留下的朝堂信息。此人似乎并非核心权臣,但都水监职位特殊,且传言其为人…颇为刻板,喜好虚名。 “正是莫文渊莫大人!”秦怀安肯定道,脸上忧色更浓,“下官听闻,莫大人治水,最重‘循古制’、‘遵旧例’。大人这…这‘筒车’之法,闻所未闻,恐…恐难入其眼。若被其撞见,斥为‘奇技淫巧’、‘靡费民力’,甚至…奏上一本,大人前程事小,恐连累此间百姓啊!”他话语恳切,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却干得异常卖力的民夫,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沈砚沉默。冰冷的河风卷过,带着上游潮湿的气息。他抬头望向青云河上游。连日阴雨虽停,但上游的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都水监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而眼前这看似平静的青云河,似乎也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他敏锐的水利工程师直觉告诉他,上游的降雨量,恐怕远超本地! “秦县丞提醒得是。”沈砚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都水监巡视,确为大事。然,秦县丞请看,”他指向岸边那巨大轮架,指向远处龟裂的田地,指向那些眼中带着微弱希望、埋头苦干的百姓,“青云之困,在于水!无水,则田荒;田荒,则民饥;民饥,则县亡!循古制?遵旧例?古制旧例若能救青云,何至于今日十室九空,饿殍枕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此筒车,乃破局之钥!引水活命,就在眼前!莫说都水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这车,也必须造!也必须成!” 秦怀安被沈砚话语中的决绝和凛然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县令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并非鲁莽,而是一种洞悉全局后的破釜沉舟!再环顾四周,感受着工地上那股虽疲惫却异常凝聚的求生意志,他心中那点因“规矩”而产生的疑虑,竟开始动摇。 “况且,”沈砚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上游阴沉的天际,“都水监之忧尚在途中,而眼前之危,已迫在眉睫!秦县丞,你观上游天色,可觉异常?” 秦怀安闻言,脸色骤变!他也是读书人出身,对天象并非全然无知。此刻经沈砚点破,才悚然惊觉上游那片天空的阴沉厚重,远非寻常雨云可比!联想到连日大雨…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大人是说…洪…洪峰?!”秦怀安的声音都变了调。 “极有可能!”沈砚语气斩钉截铁,“上游多山,连日暴雨,山洪恐已汇集!若洪峰顺流而下,莫说这未成之筒车,便是两岸田地、甚至县城,皆在冲击范围!其势…恐怕远超往年!” 晴天霹雳!秦怀安只觉得眼前一黑。匪患未除,饥荒正烈,如今又添洪峰之危?!这青云县,当真是被老天爷厌弃了吗? “那…那该如何是好?”秦怀安彻底慌了神,之前的沉稳荡然无存。他只是个佐贰官,处理日常庶务尚可,面对这等天灾,顿时手足无措。 沈砚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灼热的战意:“祸福相依!洪峰是灾,亦是运!” “运?”秦怀安愕然。 “对!运!”沈砚指着那巨大的轮架骨架,“洪峰带来滔天水量,正是驱动筒车巨轮的最佳动力!然,洪峰亦是毁灭之力!若筒车未固,必被冲毁!若堤岸不牢,必遭水淹!我们需抢在洪峰之前,加固堤岸,完成筒车关键结构,使其能借洪峰之力,一举功成!” 他猛地转身,对着整个工地,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所有人!听令!” “李老木!刘篾匠!轮轴、叶片、核心榫卯加固,不惜铁料桐油!今日之内,必须完成!轮子要能在洪水中立住、转起来!” “王虎!孙狗儿!停止伐木!所有壮劳力,立刻沿河滩最薄弱处,打桩!垒石!加固堤岸!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石头、沙袋、木头!快!” “赵大!带人骑马,沿河向上游探!二十里!三十里!务必探明上游水势!一有异常,火速回报!” “秦县丞!”沈砚看向脸色煞白的秦怀安,“劳你坐镇县衙!组织城内所有妇孺老弱,拆门板!编草袋!搜集一切能堵水之物,运往河滩!同时,将城内百姓,向高地转移!以防万一!” 一连串指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整个工地从“建设”模式切换到了“抢险”模式!人群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随即在沈砚、王虎、孙狗儿等人的嘶吼催促下,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运转起来! 壮汉们吼叫着冲向河滩低洼处,用简陋的工具疯狂地挖掘泥土、搬运石块;李老木赤红着眼,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徒弟,围着那巨大的轮轴,将烧红的铁箍一层层套上关键节点,滚烫的桐油混合着木屑,嗤嗤地浇灌进每一个缝隙;刘篾匠则指挥着妇孺,将编织好的藤条箍圈用桐油反复浸泡,死死捆扎在竹筒与轮缘的连接处。 苏婉的后勤营地也瞬间变成了物资中转站。熬粥的大锅暂时熄了火,妇孺们被组织起来,疯狂地拆解着从城里运来的破旧门板、篱笆,用麻绳和藤条捆扎成简陋的“排桩”;草袋被飞快地填充着泥土和碎石,由半大的孩子们跌跌撞撞地扛向堤岸加固点。 河滩上,号子声、锤打声、呼喊声、水流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桐油、汗水、泥土和一种名为“恐惧”的味道,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求生”的力量死死压制着。 沈砚如同钉在河滩上的一块礁石,在各个关键节点穿梭。他检查着轮轴的加固,指导着打桩的角度,甚至亲自跳入冰冷的河水中,用身体感受着水流的冲击力,判断着最危险的地段。 时间,在疯狂的劳作中飞速流逝。日头渐渐偏西。上游的天空,那片铅云越发低垂,隐隐传来沉闷的、如同大地低吼般的隆隆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突然! “大人!大人!”赵大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从上游方向冲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水…大水!遮天蔽日的大水!离此…离此不到二十里了!快!快啊——!” 如同死神的号角吹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河滩! 沈砚猛地抬头,望向西方。地平线上,一道浑浊的、由枯枝败叶和白色泡沫组成的恐怖白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奔腾着,向着这片绝望而挣扎的土地,吞噬而来! 第6章 砥柱 “洪峰来了——!” 赵大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丧钟,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河滩上瞬间死寂,只剩下那来自上游、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恐怖咆哮! 那道浑浊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白线”,在众人惊恐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变成了翻滚的、高达数丈的黄色浊浪!巨浪如同脱缰的万马奔腾,碾碎沿途的一切,枯木、巨石在其面前如同玩具般被轻易抛起、吞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压倒了世间一切声响,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绝望!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这灭世般的洪峰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跑…跑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的本能驱使着人们丢下工具,哭喊着,推搡着,像没头的苍蝇般乱窜,只想逃离这即将被洪水吞噬的河滩! “不许跑!”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洪水的咆哮! 沈砚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猛地跃上河滩最高处的一块巨石!他浑身湿透,官袍紧贴在身上,沾满泥浆,显得异常狼狈,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洪水更炽烈的火焰!他抄起一根用来固定轮架的粗大木槌,狠狠砸在脚下的巨石上! “砰!”一声巨响,碎石飞溅! 这声巨响和沈砚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竟奇迹般地让混乱的人群为之一滞! “看看你们身后!”沈砚的声音如同钢刀刮过铁板,带着撕裂人心的力量,指向青云县城和柳树屯的方向,“你们的家!你们的田!你们的娃!跑?往哪里跑?洪水过后,寸草不留!你们是想死在这河滩上,还是想回去,看着你们的家、你们的娃被洪水卷走?!”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些哭喊着要跑的妇人,想起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精壮的汉子,想起了身后那片赖以生存、如今却干裂的薄田;柳树屯的老族长,想起了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 “筒车!是我们唯一的活路!”沈砚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滔天浪声中硬生生劈开一条通道,“它立在这里,就能引水!就能浇田!就能活命!它若被冲垮,青云县最后一点希望,就彻底没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他猛地将木槌指向那已经加固了部分、在洪峰威压下显得无比渺小却异常倔强的筒车骨架,发出震天的咆哮: “不想死的!想给娃留口饭吃的!就给我钉死在这河滩上!” “加固堤岸!护住筒车!” “人在堤在!车在田在!” “人在堤在!车在田在!”王虎第一个反应过来,血灌瞳仁,举起手中的铁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人在堤在!车在田在!”孙狗儿、赵大紧随其后,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人在堤在!车在田在!”柳树屯的老族长拐杖重重顿地,苍老的声音爆发出惊雷!他身后的汉子们,赤红着眼,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 “人在堤在!车在田在!”青云县的妇孺老幼,也被这绝境中的血气点燃,发出尖利却同样决绝的呐喊! 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求生意志,在死亡的威胁下被彻底点燃!混乱的人群奇迹般地重新凝聚!壮汉们吼叫着扑向堤岸,用身体死死抵住刚刚打下的木桩,用肩膀扛起沉重的门板排桩,迎着汹涌扑来的浪头砸下!妇孺们尖叫着,将装满泥土石块的草袋,不顾一切地扔向薄弱处! 李老木和刘篾匠更是疯了!他们带着徒弟,顶着扑面而来的水汽和飞溅的碎石,扑在筒车的核心轮轴和叶片连接处!烧红的烙铁再次烫上铁箍,滚烫的桐油混合着木屑,被强行灌入每一个可能的缝隙!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最后的加固!让这巨轮,能在洪水中旋转起来! 沈砚跳下巨石,如同一道闪电,冲到了堤岸最前沿、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这里地势低洼,水流冲击最为猛烈!他抓起一根粗大的绳索,吼道:“绑在我腰上!打桩!深桩!” 王虎和几个柳树屯的汉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沈砚的意图!这是要以身为桩,稳住阵脚!他们眼眶欲裂,嘶吼着将绳索死死捆在沈砚腰间,另一端牢牢系在后方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灌满胸腔。他抓起一根碗口粗、削尖了头的硬木桩,迎着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第一波洪峰浪头,猛地踏前一步! “轰——!” 滔天浊浪,如同巨神的巴掌,狠狠拍击在堤岸上!沈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撞在胸口,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冲击力扯得腰间绳索骤然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大人!”岸上传来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 水下的世界一片混沌,巨大的拉扯力和窒息感瞬间袭来。沈砚死死咬紧牙关,凭着前世野外作业练就的强悍意志和水性,双脚如同钢钉般死死钉在河床的硬泥中!他顶着万钧水压,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木桩,狠狠向河床最深处插去! 一下!两下!三下! 木桩在巨力的冲击下,艰难地一寸寸深入! 就在他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 “噗嗤!”一声闷响!木桩终于深深楔入了坚硬的河床! 沈砚猛地借力向上蹿出水面!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泥水,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颤抖。但他手中的木桩,已然稳稳地立在洪流之中,成为了堤岸最前沿的一根砥柱! “打桩!快!以这根桩为基!加固!”沈砚抹去脸上的泥水,嘶哑着吼道,声音在洪水的咆哮中显得无比微弱,却又无比清晰! 岸上的人被这悍不畏死的举动彻底震撼!柳树屯的汉子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纷纷抱起木桩、石块,不顾生死地跳入齐腰深的激流中,以沈砚那根桩为核心,疯狂地加固着堤岸! 后续的洪峰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冲击着这临时拼凑的防线。堤岸在颤抖,木桩在呻吟,草袋被轻易冲走,不断有人被浪头打翻,又被同伴嘶吼着拖回。每一次巨浪拍岸,都像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堤岸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轮子!轮子动了!”一声带着哭腔的狂喜尖叫,如同天籁般穿透了洪水的咆哮! 沈砚猛地回头! 只见那巨大的筒车轮架,在滔天洪水的猛烈冲击下,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嘎吱…”声!轮轴处,李老木和刘篾匠用铁箍和桐油死死加固的关键部位,如同坚固的磐石!而轮缘下方,那些按照沈砚精确角度安装的巨大叶片,在洪流狂野的冲击下,正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开始转动! 虽然缓慢,虽然带着艰涩的摩擦声,但那庞然大物,真的在洪水中动了起来! “转起来了!真的转起来了!” “老天爷开眼啊!” “有救了!有救了!” 河滩上,堤岸上,爆发出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哭喊和狂喜!这艰难转动起来的巨轮,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死亡的恐惧,点燃了无与伦比的希望! 沈砚死死盯着那在洪水中缓缓转动的巨轮,冰冷的身体里涌动着滚烫的热流。成了!最关键的一步,成了!这筒车,经受住了洪峰的考验! 然而,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 “大人!小心——!”赵大凄厉的尖叫声响起! 一道比之前任何浪头都要巨大、裹挟着半截粗大树干的“水墙”,如同崩塌的山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向着沈砚和堤岸最前沿那些正在加固的汉子们,当头拍下! 那截树干,如同死神的獠牙,在浑浊的浪涛中若隐若现,直指沈砚! 第7章 初鸣 死亡的阴影,带着水腥味和木头的腐朽气息,如同冰冷的巨掌,瞬间扼住了沈砚的咽喉! 那截被洪水裹挟的巨木,如同失控的攻城锤,在浑浊的浪尖上翻滚着,尖端直指沈砚立足之处!速度之快,力量之猛,根本避无可避! “大人——!”岸上众人的惊呼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矮壮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侧面狠狠撞向沈砚! “砰!”一声闷响! 沈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一个趔趄,向侧面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与此同时,那截致命的巨木,带着刺耳的呼啸声,擦着沈砚刚才站立的位置,狠狠砸在他身后刚刚打下的那根木桩上! “咔嚓!”碗口粗的硬木桩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撞击产生的巨大水花和冲击波,将周围的几个汉子瞬间掀翻! “虎子!”一声凄厉的哭喊响起! 撞开沈砚的,正是王虎!他为了将沈砚撞离险境,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巨木的冲击范围之内!虽然避开了正面撞击,但巨木擦身而过带起的狂暴水流和飞溅的碎木,如同无数把钝刀,狠狠拍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打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泥浆里,一动不动,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被泥水覆盖,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虎子!”沈砚目眦欲裂,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扑到王虎身边。 “咳咳…大…大人…没事…就好…”王虎艰难地睁开眼,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势,又是一口血沫咳出。 “别说话!”沈砚心沉了下去,迅速检查。肋骨可能断了,内脏也可能受了震荡伤!他猛地抬头嘶吼:“来两个人!把王虎抬到高处!小心!别颠簸!赵大!去找苏婉!让她想办法弄点热水和干净的布来!”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个汉子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王虎抬起,向后方高地转移。 沈砚抹去脸上的泥水和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重新站直身体,看向那被撞断的木桩处。缺口已被洪水撕开,浊浪正疯狂涌入!堤岸岌岌可危! “堵住它!”沈砚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用我!填土!快!” 他再次冲到缺口最前沿,张开双臂,用身体死死抵住那涌入的洪流!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咬碎了牙,双脚如同生根,死死钉在河床! “填土!填石头!往我身后填!”他嘶吼着,声音被洪水撕扯得破碎。 柳树屯的汉子们被沈砚和王虎接连的舍命之举彻底点燃了血性!他们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抱起沉重的石块,扛起装满泥土的草袋,不顾一切地冲向缺口,将土石疯狂地倾倒在沈砚身后! 石块砸落,泥土倾泻,不断溅在沈砚身上、脸上。他紧闭着嘴,屏住呼吸,用身体感受着身后土石堆积带来的压力,同时死死抵挡着前方洪水的冲击。每一次巨浪拍来,都如同重锤击胸,冰冷和窒息感不断侵袭着他的意志。腰间的绳索早已被洪水冲断,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时间在冰冷与窒息的煎熬中变得无比漫长。土石在沈砚身后越堆越高,缺口在众人拼命的填堵下,终于被一点点合拢!涌入的洪水渐渐变缓。 当最后一袋泥土重重压在缺口上,沈砚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大人!”几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他。 “我…没事…”沈砚喘息着,推开搀扶,强撑着站直。他看向堤岸外。第一波最凶猛的洪峰已然过去,虽然水位依旧高涨,水流依旧湍急,但那股毁灭性的冲击力,正在缓缓消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的枯枝败叶和上游带来的肥沃淤泥,奔腾而去。 而河水中,那架巨大的筒车,正发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嘎吱…嘎吱…哗啦…”声! 众人顺着沈砚的目光望去,瞬间忘记了疲惫和伤痛,忘记了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眼中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和狂喜! 只见那巨大的木质立轮,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正稳定而有力地旋转着!轮缘下方宽大的叶片,如同巨兽的脚掌,沉稳地拨动着湍急的水流,将狂暴的水力转化为旋转的动力。轮缘之上,无数竹筒随着轮子的转动,依次沉入水中,灌满浑浊的河水,又在旋转至最高点时,将筒口倾斜向下! “哗——!” “哗啦啦——!” 一股股浑浊却无比珍贵的河水,如同小小的瀑布,从高高悬起的竹筒中倾泻而出,精准地注入旁边那架设在高处的木质导水槽中!水流顺着导水槽,奔腾着,跳跃着,越过河岸,向着那片龟裂、干渴了不知多久的高坡旱地,汩汩流去! 水!活生生的水!被巨大的水车从河中提起,越过高高的河岸,流向了干涸的土地! “水!水来了!” “老天爷啊!水真的上来了!” “我们的田…我们的田有救了!” 河滩上、堤岸上,劫后余生的人们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和欢呼!人们跪倒在泥泞中,向着筒车的方向拼命磕头;妇人们抱头痛哭,孩子们指着水流又蹦又跳;柳树屯的老族长老泪纵横,对着筒车长揖不起。 李老木和刘篾匠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创造的奇迹,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所有的疲惫、伤痛、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上的荣光! 沈砚站在泥泞的河滩上,冰冷的身体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洪峰过后的轻微震颤。他看着那巍然矗立在洪水中、稳定旋转、不断将生命之水送上高地的筒车巨轮,看着导水槽中奔腾的浊流,看着远处高坡上渐渐被水流滋润的干裂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滑落脸颊。 成了!真的成了! 这架凝聚了智慧、勇气、牺牲和无数人血汗的筒车,终于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发出了它震撼人心的第一声鸣响!这不仅仅是水的流淌,这是希望的流淌,是生命的初啼! “郎君!”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担忧传来。她不顾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沈砚身边,看到他满身泥泞、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手,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污和血渍。 沈砚抓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握了握,给了她一个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婉儿,你看…水来了。” 苏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奔腾的导水槽,看到远处高坡上湿润的土地,泪水更是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大人!”秦怀安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刚刚指挥完县城的疏散转移,此刻看着那运转的筒车,看着奔腾入田的水流,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对着沈砚,深深一揖到地:“大人…真乃神人也!下官…下官五体投地!”他之前所有的疑虑和担忧,在这活生生的神迹面前,彻底烟消云散。这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这分明是活命的神器,是再造乾坤的手段! 沈砚扶起秦怀安,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筒车下游更远处那片依旧干涸的广阔田地,投向青云县城破败的轮廓,投向更上游那片依旧阴沉的天空。 “秦县丞,洪峰虽过,危机未除。”沈砚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水位依旧很高,堤岸多处受损,需立刻加固巡查!筒车初次运转,需严密监控轮轴、叶片、导水槽,防止损坏!引水入田,需立刻组织人手,开挖引水沟渠,将水引向更远的田地!还有…”他看向被抬到高处、气息微弱的王虎,眼神一黯,“伤者需救治,粮草…更是所剩无几了。” 秦怀安神色一凛,立刻躬身:“下官明白!堤岸巡查加固、伤者安置、粮草统筹,下官立刻去办!沟渠开凿,下官这就组织人手!”他此刻对沈砚已是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沈砚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巍峨旋转的筒车巨轮。初鸣已响,但这仅仅是开始。如何让这来之不易的活水,真正滋养这片干涸的大地,养活这饥饿的百姓?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都水监官员?如何彻底解决黑风寨的威胁?还有…这筒车带来的巨大变化,又将在这小小的青云县,掀起怎样的波澜? 希望的水流已然淌下,但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他转身,对着依旧沉浸在狂喜中的人群,发出了新的指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开渠!引水!” “活命之水已至,莫让它白白流走!” 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带着无穷的干劲,扛起锄头铁锹,追随着那奔腾的水流,冲向了那片渴望滋润的土地。 沈砚站在河滩上,看着这生机勃发的一幕,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沉的慰藉。他轻轻握紧了身边苏婉的手。苏婉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和温度,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充满了信任与温柔。夫妻二人并肩而立,如同两棵历经风雨却更加坚韧的青松。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县城外围警戒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跑到赵大身边,脸色煞白,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赵大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快步走到沈砚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惶: “大人!不好了!我们在城西山口…发现了黑风寨探子的踪迹!他们…他们看到水车了!” 第8章 砥柱(下) 赵大带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淡了筒车初成带来的巨大喜悦。黑风寨的探子如同跗骨之蛆,终究还是嗅到了这块土地上焕发的新生机。 “看到了?”沈砚眼神一凛,瞬间压下所有情绪,声音冷得像河滩上的石头,“多少人?距离多远?” “就…就一个探马!骑快马,远远地在西山口那片林子里晃了一下,看到河滩上这大动静,还有转起来的水车,掉头就跑了!跑得飞快!”赵大脸色发白,声音带着后怕,“小的们追不上…” 一个探马…沈砚心中稍定。这意味着黑风寨尚未大举集结,但筒车这个无法隐藏的庞然大物,必然已经引起了那群豺狼的强烈兴趣。粮食,水源,还有这凝聚人心的“神物”,都是土匪眼中最诱人的肥肉。危机只是延后,并未解除。 “知道了。”沈砚沉声道,目光扫过欢呼过后、疲惫不堪却因引水入田而重新焕发干劲的人群,“加派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尤其是西山口和北面进山的隘口!一有大队人马动向,立刻燃烽火示警!”他顿了顿,看向秦怀安,“秦县丞,组织青壮,将县衙库房里那些锈蚀的刀枪清理出来,分发下去!非常时期,全民皆兵!” “是!下官这就去办!”秦怀安神色凝重,领命而去。 沈砚又看向苏婉,眼神柔和了些许:“婉儿,王虎伤势如何?” 苏婉眼中忧虑未消,但强自镇定:“郎君放心,虎子哥内腑受了震荡,断了两根肋骨,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婉儿已用干净布条固定,熬了姜汤让他喝下,此刻昏睡过去了。只是…城中药材匮乏,需得尽快想法子。” “嗯,待此间事了,再想办法。”沈砚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一丝冰凉,心中歉疚更深。他转向河滩,那巨大的筒车依旧在洪水的余威中沉稳旋转,将宝贵的河水源源不断地送上高地。希望与危机,如同光与影,在这片土地上交织缠绕。 “继续开渠!引水入田!一刻也不能停!”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接下来的日子,青云县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白日里,河滩上筒车轰鸣,无数人影在筒车引出的主水渠旁挥汗如雨,锄头铁锹翻飞,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渠如同生命的脉络,贪婪地吮吸着筒车输送的河水,向着更广阔的龟裂田地延伸。浑浊的泥水浸润着干涸的土壤,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大地久旱逢甘霖的欢歌。妇孺们则在苏婉的组织下,将有限的粮□□打细算,熬成浓稠的粥,送到每一个劳作的人手中。王虎在苏婉的精心照料下,伤势也渐渐稳定。 沈砚更是如同不知疲倦的陀螺。他奔波于河滩工地,检查筒车运转,指导沟渠挖掘,确保水流均匀分布;他巡视加固后的堤岸,计算着水位变化;他带着赵大等人,实地勘察地形,规划着下一步可能的水利延伸和防御要点;深夜,他还要在摇曳的油灯下,与秦怀安核对账目(主要是苏婉精打细算的粮食消耗),商议应对黑风寨的策略。疲惫刻在他的眼底,身形也清减了不少,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的星辰。 秦怀安则成了沈砚最得力的臂助。他坐镇县衙,处理繁杂庶务,组织城防,安抚民心,将沈砚从琐碎中解放出来。亲眼目睹了筒车神迹和沈砚舍生忘死的担当后,这位州府派来的县丞,早已心悦诚服,做事尽心竭力。 就在引水渠初步覆盖了县城附近最急需水源的田地,第一茬顽强的、耐旱的菽豆在湿润的土壤中冒出点点新绿时,都水监的官船,如同一个巨大而突兀的惊叹号,出现在了青云河下游的拐弯处。 那是一艘体量颇大、装饰着都水监徽记的官船,虽非楼船巨舰,却也透着官家的威严。船头甲板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负手而立,正是都水监郎中莫文渊。他眉头微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岸景象。河道两岸,依旧是荒芜的滩涂和枯黄的草甸,一片凋敝,与他沿途所见并无二致。然而,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哗啦…”声,却让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疑惑。 “前方是何声响?”莫文渊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声音…厚重、规律,绝非自然之音,更非纤夫号子。 随行的州府陪同官员(正是当初给秦怀安透露消息的那位)连忙上前,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容:“回禀莫大人,这…想必是那青云县新令沈砚,在河边鼓捣的什么‘水车’发出的动静。下官早前听闻,此子不务正业,竟在这等灾荒之年,征发民力,耗费钱粮,造此闻所未闻之物,实乃…” “水车?”莫文渊直接打断了州府官员的“铺垫”,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陡然严厉,“何种水车?可有工部核准图样?擅自改动河道,引水入田,若引发水患,该当何罪?速速靠岸!” 官船加快了速度,绕过河湾。 当那巍峨如山、在滔滔河水中沉稳旋转、不断将浑浊河水提升至高处的巨大筒车,毫无遮拦地闯入莫文渊视线时,这位以“循古制”、“重实务”闻名、见惯了大江大河水利工程的都水监郎中,瞳孔骤然收缩! 巨大的木质立轮!巧妙的叶片角度!旋转中不断提水倾泻的竹筒!奔腾流向高坡田地的导水槽!还有河滩上那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在沟渠旁奋力劳作的人群! 这景象,完全颠覆了莫文渊的认知! “这…这…!”莫文渊指着那筒车,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震惊!巨大的震惊如同巨浪般冲击着他固有的观念!这绝非他想象中的、简陋无用的“奇技淫巧”!这分明是夺天地造化、引水济旱的神工! 官船在离筒车不远处的简易码头靠岸。莫文渊不等船停稳,便已撩起袍角,踩着跳板,快步踏上泥泞的河滩。州府官员和一众随从慌忙跟上。 沈砚和秦怀安早已得到通报,恭候在岸边。沈砚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沾着泥点,脸上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眼神却清澈坦荡,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下官青云县令沈砚,参见莫大人。” 秦怀安也紧随其后:“下官县丞秦怀安,参见莫大人。” 莫文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沈砚身上来回扫视,又越过他,死死盯着那轰鸣运转的筒车,以及远处沟渠旁劳作的百姓和那片片初现新绿的土地。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 “沈县令,”莫文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审视的威严,“此为何物?”他指向筒车。 “回禀大人,此物名为‘筒车’。”沈砚声音平稳清晰,“乃下官为解青云旱魃之苦,集本县匠人之智,借水力而造。其理在于水流冲击叶片,带动巨轮旋转,轮上竹筒入水自满,转至高处倾泻入槽,引水灌田。无需人力畜力,日夜不息。” “引水灌田…”莫文渊喃喃重复,目光投向那片被水流滋润、初显生机的田地,又看向远处依旧干涸龟裂、亟待引水的更广阔土地,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他并非不知民生疾苦的庸官,相反,他深知水对于农耕帝国的意义!眼前这架无需人力、自行运转、效率惊人的提水机械,其价值…简直难以估量! “耗费几何?征发民力多少?可有扰民?”莫文渊连珠炮般发问,语气依旧严厉,但核心已从最初的“僭越问罪”,悄然转向了对“实效”的探究。 沈砚心中微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开始陈述: “启禀大人,筒车所用主材,皆为就地取材,或取自废弃屋舍庙宇,或伐自山林杂木,所费银钱,微乎其微。”他省略了苏婉典当首饰之事。 “征发民力,”沈砚指向劳作的人群,声音提高,“皆是本县及河对岸柳树屯自愿留下、求生无路的百姓!筒车初成之日,恰逢上游洪峰过境,若非此车引水之力稍分水势,兼有全县百姓拼死护堤,青云县城恐已化为泽国!洪峰过后,更是此车日夜不息,引水入田,方有眼前这点点新绿!百姓非为官府所迫,实为活命自救!” 他顿了顿,目光迎向莫文渊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大人若问扰民?下官以为,坐视百姓渴死、饿死,任由良田化为焦土,才是最大的扰民、害民!” 最后几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莫文渊心上!也砸在身后那位想要趁机进谗言的州府官员脸上! 莫文渊身躯微微一震!他看着沈砚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眼神坦荡无畏的脸,看着河滩上那些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眼神专注、充满干劲的百姓,看着那在洪水中傲然挺立、扭转乾坤的筒车巨轮,再看向远处那片因得水而初显生机的土地…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河滩上只有筒车运转的轰鸣和水流的哗啦声。 州府官员额角见汗,还想说什么:“莫大人,沈县令此言虽…虽有道理,然擅改河道,不遵工部规制,终究…” “闭嘴!”莫文渊猛地一挥手,打断了州府官员的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看向沈砚时,眼神中的审视和严厉已然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沈县令,”莫文渊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温度,“此筒车…构造图样,可曾留存?” 沈砚心头猛地一跳!成了!这位古板却务实的都水监大员,终于被事实撼动! “有!”沈砚立刻答道,“下官有详细构造草图,并附有尺寸比例、用料要求及水力计算之要略!”他示意秦怀安。秦怀安早已准备好,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图纸,恭敬地双手奉上。 莫文渊接过图纸,迫不及待地展开。上面炭笔勾勒的线条虽显粗糙,但结构清晰,尺寸标注严谨,关键节点的榫卯、叶片角度、轮轴承力分析,甚至对水流冲击力的估算,都一一在列!这绝非心血来潮之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确计算的杰作! 莫文渊越看,眼中光芒越盛!他本就是精通水利的实干型官员,只是囿于“古制”而显得刻板。此刻,这架前所未见却又高效实用的筒车,以及这份思路清晰、计算严谨的图纸,如同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妙!妙哉!”莫文渊忍不住击节赞叹,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恢复了几分威严,但语气已然完全不同,“沈县令,此物构思之巧,切合实用,实乃解旱救民之良器!虽有僭越之嫌,然事急从权,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郑重地将图纸收起,“此图,本官需带回工部,细细参详,或可推及天下旱魃之地!” 此言一出,州府官员脸色煞白,知道自己的算盘彻底落空。沈砚和秦怀安则心中狂喜! “下官替青云百姓,谢过莫大人!”沈砚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不必谢我。”莫文渊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轰鸣的筒车和引水渠旁劳作的百姓,脸上浮现出真正的忧国忧民之色,“本官问你,此车运转可还顺畅?引水之效,可敷全县之用?粮种可备?秋播可及?” 他不再提什么“古制”、“旧例”,问的全是关乎民生存续的燃眉之急! 沈砚精神一振,知道莫文渊此刻是真心实意想解决问题了。他立刻将筒车运转状况、引水覆盖范围、现存粮种匮乏(全靠苏婉精打细算和赵大上次换回的一点豆麦)、急需耐旱早熟粮种以及防御黑风寨的压力,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莫文渊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询问细节。末了,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 “秦县丞!” “下官在!” “你即刻持本官手令,随本官船队返回州府!凭此令,从州府常平仓调拨耐旱菽豆、粟米良种共五十石!速速运回青云!” “另,调拨刀枪五十柄,弓箭二十副,箭矢五百支!以助尔等防御匪患!” “再拨工匠五人,助沈县令维护此车,并勘察河道,规划后续水利!” 一连串指令,如同甘霖!秦怀安激动得声音发颤:“下官…下官领命!谢莫大人!” 莫文渊又看向沈砚,目光深沉:“沈县令,粮种、军械、工匠,本官予你。然,匪患凶顽,民生凋敝,此间困局,仍需你殚精竭虑!本官回京后,必当据实上奏!望你莫负此车,莫负此县黎民!” “下官沈砚,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托,不负百姓所望!”沈砚肃然躬身,声音铿锵有力。 莫文渊深深看了沈砚一眼,又看了看那依旧在河水中轰鸣旋转、泽被苍生的筒车巨轮,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脑海。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随从,大步走向官船。背影依旧清癯,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步履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急迫。 官船缓缓驶离河岸,逆流向上游而去。甲板上,莫文渊凭栏而立,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岸边那越来越小的筒车轮廓,直到它彻底隐没在河湾之后。 “大人,那沈砚…”州府官员小心翼翼凑近。 莫文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滔滔河水,缓缓道:“此子…乃国器也。青云之幸,社稷之幸。”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至于州府某些人…尸位素餐,嫉贤妒能,险些误了大事!回州之后,本官自有计较!” 州府官员闻言,如坠冰窟,冷汗涔涔而下。 送走了带来转机却又暗藏后续波澜的莫文渊,沈砚心中的巨石并未完全落地。粮种军械固然是及时雨,但黑风寨的阴影始终如芒在背。他立刻召集秦怀安、赵大等人,重新部署防御。新得的武器被迅速分发下去,由柳树屯那些剽悍的汉子们和县衙仅存的几个衙役组成骨干,日夜操练巡逻。筒车所在的河滩高地,更是设置了瞭望哨和简易工事。 苏婉则投入了全部的精力。粮种即将到来,意味着播种在即!她组织起县城里所有的妇人,在有限的空地上,利用筒车引来的水流,精心整理出几块苗床,准备先行育苗。她深知时间紧迫,必须争分夺秒。同时,她将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确保守卫和开渠的劳力每日至少一顿饱食。 几天后,秦怀安带着满载粮种、军械和工匠的船队,在全县百姓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安全返回!当一袋袋饱满的粮种被搬下船,当崭新的刀枪弓箭分发到守卫手中时,整个青云县爆发出比筒车初成时更加狂热的欢呼!希望的火焰,从未如此炽烈地燃烧! 播种!抢种! 在莫文渊派来的工匠协助下,筒车的维护更加精细,引水效率更高。河滩上,田野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锄头翻动着湿润的泥土,饱含着希望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撒入大地。沈砚亲自下田示范,指导着深浅疏密。苏婉则带着妇孺们,精心照料着苗床里的嫩芽,如同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新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青云县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蔓延开来。筒车的轰鸣声,如同这片土地复苏的心跳,坚定而有力。 然而,就在第一茬粟苗顽强地钻出地皮,在阳光下舒展着稚嫩叶片的时候,负责西山口警戒的赵大,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县衙,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大人!烽火!西山口…三堆烽火!黑…黑风寨…来了!好多人马!” 第9章 新绿 西山口三堆烽火冲天而起,如同三道狰狞的血痕,狠狠撕裂了青云县上空刚刚凝聚起的、充满希望的薄云。黑风寨的豺狼,终究还是嗅着血腥味和新生禾苗的清香,扑来了! 整个县城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刚刚还在田埂上为冒出嫩芽而欣喜的农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惊恐。妇人们尖叫着抱起孩子,向破败的家中奔逃,仿佛那薄薄的泥墙能挡住土匪的屠刀。柳树屯的汉子们则赤红着眼,抄起刚刚分发到手、还带着铁锈味的刀枪弓箭,在秦怀安和赵大的嘶吼声中,向着西山口方向狂奔集结。 沈砚站在县衙前的土台上,望着远处山口腾起的烟尘,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马蹄声和匪哨声,心如铁石。恐惧?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爆发的、近乎冷酷的决绝! “秦县丞!”沈砚声音沉凝如冰,“按之前部署!甲组青壮,随我扼守西山口隘道!乙组,由你统领,依托筒车高地工事,居高临下,弓箭覆盖!丙组,城内老弱妇孺,由苏婉统一指挥,固守县衙及几处坚固房舍,准备滚木礌石!传令:凡怯战后退者,斩!凡临阵脱逃者,斩!凡通敌卖友者,斩!” 三个“斩”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砸在每一个集结起来的汉子心上!恐惧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守护家园的本能压了下去!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神变得凶狠而绝望。 “是!”秦怀安、赵大等人轰然应诺,声音嘶哑却带着拼命的狠劲。 沈砚不再多言,抄起一把厚背砍刀,翻身上了一匹从州府随军械运来的、还算健壮的驽马(赵大骑驴换回的物资之一),一夹马腹:“甲组!随我迎敌!”数十名由柳树屯悍勇汉子为主的青壮,吼叫着,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向那烟尘升腾的西山口! 狭窄的隘道,如同咽喉。两侧是陡峭的山坡,怪石嶙峋。沈砚率人刚抢占住隘口最狭窄处,用石块、拒马(临时砍伐树木捆绑而成)匆匆构筑起一道简陋防线,黑风寨的马队便已如狂风般卷至!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巨汉,正是黑风寨三当家“独眼龙”!他手持一柄开山巨斧,看到隘口严阵以待的沈砚等人,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狰狞的暴怒:“娘的!一群泥腿子也敢挡爷爷的路?给我冲!碾碎他们!抢粮!抢水车!” 匪徒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策动坐骑,不顾狭窄的地形,疯狂地向着隘口冲来!马蹄踏起漫天尘土,喊杀声震耳欲聋! “稳住!”沈砚站在拒马之后,声如炸雷,“长枪在前!顶住!弓箭手!放!” 稀疏的箭矢从沈砚身后射出,带着新兵的慌乱和恐惧,歪歪斜斜地落入匪群,只造成了寥寥无几的伤亡,反而激起了土匪更凶残的兽性! “杀——!”独眼龙一马当先,巨斧带着恶风,狠狠劈向挡在最前面的一个柳树屯汉子!那汉子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劣质的长刀竟被生生劈断!巨斧余势不减,狠狠斩入他的肩胛!鲜血狂喷! “柱子!”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 防线瞬间被撕开一个缺口!数名匪徒嚎叫着涌入! “堵住!”沈砚双眼血红,手中砍刀化作一道匹练,狠狠劈翻一个冲进来的土匪!腥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如同礁石,死死钉在缺口处,砍刀挥舞,毫无章法,却带着一股以命搏命的凶悍!身边的柳树屯汉子们也被这血腥激起了骨子里的剽悍,怒吼着,用身体,用简陋的武器,死死堵住缺口,与涌进来的土匪展开了惨烈的肉搏! 隘道狭窄,骑兵优势无法展开,但土匪人数众多,且个个凶悍嗜血。甲组的青壮虽拼死抵抗,但伤亡迅速增加,防线摇摇欲坠! “顶住!秦怀安!放箭!”沈砚嘶声力竭地大吼,声音淹没在喊杀和惨叫声中。 就在防线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陡然响彻战场!紧接着,是密集如雨的箭矢破空声! “咻咻咻——!” 居高临下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覆盖了隘道后方拥挤的土匪后续部队!莫文渊调拨的弓箭虽然不多,但由秦怀安指挥的乙组弓箭手占据筒车高地,视野极佳,又是含恨而发,威力惊人! 惨叫声瞬间压过了喊杀声!拥挤在隘道内的土匪顿时大乱!后方的人马被射得人仰马翻,前方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援兵?!官军?!”独眼龙惊疑不定,独眼扫向筒车高地,只见人影绰绰,箭矢不断飞来! “弟兄们!官军有埋伏!风紧扯呼!”一个土匪头目惊恐地大喊。他们最怕的就是遭遇成建制的官军! “放屁!哪来的官军!给我…”独眼龙话未说完,一支力道强劲的箭矢“噗”地一声,狠狠钉入他胯下战马的眼窝!战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主将落马!后方箭雨如蝗!前方隘口如同绞肉机!土匪的士气瞬间崩溃! “三当家栽了!” “快跑啊!” 残余的匪徒再也无心恋战,哭爹喊娘,调转马头,丢下同伴的尸体和伤员,如同丧家之犬,向着来路疯狂逃窜! “追!”沈砚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翻身上马,举刀欲追。 “大人!穷寇莫追!小心有诈!”秦怀安在高地上焦急大喊。 沈砚勒住马缰,看着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匪影,又看了看隘道内遍地狼藉的尸骸(大部分是土匪和己方伤亡的青壮),强压下沸腾的杀意。他明白,这只是一次击退,远非歼灭。黑风寨根基未损,报复随时会来。但眼下,更重要的是稳住阵脚,救治伤员,安抚人心。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损失!”沈砚的声音带着大战后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他跳下马,快步走向隘口内,那里,柳树屯的老族长正抱着一个腹部被长矛刺穿、气息奄奄的年轻汉子,老泪纵横。那是他的长孙。 “撑住!”沈砚蹲下身,撕下自己的衣襟,死死按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声音嘶哑,“郎中!找苏婉!快!”他猛地抬头,看向筒车高地方向,眼中充满了急切和痛楚。 这一战,虽胜,却惨烈。守住了家园,却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那刚刚破土的点点新绿,仿佛也被染上了一层沉重的血色。 青云县衙,临时充作医馆的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苏婉带着几个手脚还算麻利的妇人,正紧张地忙碌着。热水一盆盆端进,血水一盆盆端出。简陋的床板上,躺着七八个重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王虎挣扎着从自己的床铺上坐起,肋骨断裂处绑着夹板,脸色苍白,却挣扎着想要帮忙。苏婉快步过去,将他轻轻按回床上,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虎子哥,你的伤也不轻,莫要乱动,好生养着。” 她走到一个腹部被豁开大口子的汉子床边,那是柳树屯老族长的长孙,名叫柳石头。伤口虽经苏婉用针线勉强缝合,敷上了捣碎的止血草药,但依旧在缓缓渗血,人已陷入昏迷,气息微弱。老族长坐在一旁,握着孙子冰凉的手,浑浊的眼中一片死寂。 苏婉探了探柳石头的额头,滚烫!她秀眉紧蹙,眼中充满了忧虑。城中药材早已耗尽,仅靠些土方草药,根本压不住这凶险的伤势和随之而来的高烧。再这样下去… “婉儿姐…石头哥…他…”旁边一个半大孩子哽咽着问。 苏婉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抿着唇,用沾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柳石头滚烫的额头和手臂,动作轻柔而专注。她的侧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异常坚毅。药!必须有真正的药!金疮药!退烧药! 就在这时,沈砚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走了进来。他看到厢房内的惨状,看到苏婉眼中的忧虑和柳族长脸上的绝望,心如同被巨石压住。他走到苏婉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郎君…”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药…没有药了…石头他们…” 沈砚看着气息奄奄的柳石头,又看了看其他重伤员,眼神沉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赵大!” 守在门口的赵大立刻进来:“大人!” “你立刻骑快马,持我的名帖和…和莫大人的手令副本!”沈砚从怀中取出莫文渊留下的那份调拨文书副本,又撕下一块布,咬破手指,快速写下几行字,“去州府!找最好的医馆!买!金疮药、退烧的柴胡、黄芩、还有人参!有多少买多少!钱…”他顿住了,县衙早已空空如也。 “大人!小的这里还有上次买粮剩下的几两碎银…”赵大连忙道。 “不够!”沈砚斩钉截铁。他猛地看向苏婉,眼神复杂而决绝:“婉儿…那对耳坠和镯子…” 苏婉瞬间明白了沈砚的意思。那是她仅存的、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她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割舍的痛楚,但目光扫过床上那些痛苦呻吟、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伤员,特别是气息微弱的柳石头…那丝痛楚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解开,露出那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和那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她将布包连同里面的首饰,一起塞到赵大手里,声音平静而坚定:“赵大哥,拿去!换成钱!买药!救人要紧!” “夫人!这…”赵大捧着那还带着体温的布包,双手都在颤抖。他知道这对苏婉意味着什么。 “快去!”沈砚和苏婉同时喝道。 赵大眼圈一红,不再多言,将布包仔细贴身藏好,对着沈砚和苏婉重重一磕头,转身如风般冲了出去! 沈砚紧紧握住苏婉冰凉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苏婉却抬起头,对他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重新投向伤员,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 药,在赵大拼死赶路下,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前送到了青云县。当苏婉将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一勺勺喂进柳石头口中时;当金疮药被小心地敷在其他伤员狰狞的伤口上时,压抑的县衙内,终于响起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啜泣。柳族长握着孙子渐渐回暖的手,老泪纵横,对着沈砚和苏婉的方向,深深叩首。 筒车依旧在河水中沉稳地旋转,将生命之源汩汩送入田野。田埂上,那些在战火和鲜血浇灌下幸存的新绿,似乎变得更加坚韧,在夕阳的余晖中,倔强地舒展着叶片。点点翠色,如同星星之火,顽强地燃烧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 沈砚站在田埂上,看着这劫后新生的景象,看着身边疲惫却眼神明亮的妻子,感受着身后那些带着感激和信任的目光。他知道,最黑暗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但未来的路,依旧漫长。粮种虽已播下,离收获还很遥远;黑风寨虽退,威胁并未解除;莫文渊的赏识是机遇,也可能是新的漩涡。 他握紧了拳。新绿已现,希望已燃。无论前路如何,他必将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希望之光。 第10章 商机 黑风寨的铩羽而归,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青云县的范围。一支装备低劣、主要由饥民组成的队伍,竟能击退凶名赫赫的黑风寨主力(虽只是三当家率领的一部),还斩杀俘获数十匪徒!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行商的脚步、流民的迁徙,迅速在周边州县传播开来。青云县和新任县令沈砚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种强硬的姿态,闯入了许多人的视野。 州府衙门。刺史郑元培放下手中的邸报(上面有关于青云县击退黑风寨的简短奏报抄录),抚着颌下短须,眼神复杂。他正是之前派秦怀安来青云、并试图在莫文渊面前给沈砚“上眼药”的那位州府官员。他本意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擅动土木的愣头青吃点苦头,甚至借都水监的手将其扳倒,却不料沈砚不仅造出了连莫文渊都惊叹的“神车”,更是在匪患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手腕和担当! “筒车…退匪…”郑元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和更深的算计,“此子…已成气候了。莫文渊回京,必会大加褒扬…再想动他,难了。”他沉吟片刻,唤来心腹师爷,“拟文,嘉奖青云县令沈砚守土有功,着其妥善安置流民,恢复农耕,州府…酌情拨付些许抚恤钱粮。”既然压不住,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而此刻的青云县,却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又充满干劲的奇特氛围中。伤痛犹在,逝者已矣,但活下来的人,眼神中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希望,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凝聚力。沈砚的威望,在血与火的淬炼和筒车带来的活水中,达到了顶峰。 河滩上,筒车在莫文渊留下的工匠指导下,运转得更加高效平稳。引水的主渠和支渠如同大地的血脉,将河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更广阔的田地。田野间,耐旱的菽豆和粟米顽强地生长着,虽然稀疏,但那抹象征着生命的绿色,正顽强地覆盖着曾经的焦黄。 苏婉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伤员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伤势大多稳定下来,柳石头也奇迹般地退烧苏醒,捡回了一条命。她将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有限的粮食被她安排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每日的粥总能稠上几分,偶尔还能在粥里看到零星油荤(来自缴获土匪的几匹瘦马和赵大买药时顺带换回的一点猪油)。她组织妇孺开垦县衙后的小片荒地,利用筒车引来的水,种植些生长周期短的菜蔬,改善伙食。 这一日,苏婉正在县衙后院,带着几个妇人给新开垦的菜畦浇水。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干涸的土壤,滋润着刚冒头的萝卜和菘菜嫩苗。一个妇人看着那嫩绿,忍不住感叹:“夫人,这水真是神了!往年这时候,地都干得冒烟,哪敢想还能种菜啊!” 另一个妇人接口,带着感激:“多亏了大人造的水车,还有夫人您持家有方…咱们才能吃上这口带油星的粥,娃儿们脸上也有点肉了…” 苏婉微微一笑,用木勺仔细地浇着水,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妇人们身上破旧不堪、补丁叠补丁的衣衫,扫过她们粗糙皲裂、布满老茧的双手。生存的压力稍缓,一些更深层的需求便浮现出来。衣物,盐,铁器,灯油…这些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在青云县依旧极度匮乏。仅靠州府那点象征性的抚恤和缴获土匪的零星物资,杯水车薪。 “张婶,”苏婉看向一个年长些、手特别灵巧的妇人,“我看您搓的麻绳又匀称又结实,比男人搓的还好。” 张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老婆子手笨,也就这点活计还拿得出手…当年在娘家,跟着我娘学过几天纺线织布的手艺,可惜…后来遭了灾,纺车织机都卖了换粮了…” 纺线?织布?苏婉心中一动。青云县不产棉花,但山野间,藤蔓、苎麻却随处可见!刘篾匠编织藤箍的手艺就极好!若是能组织妇人,利用这漫山遍野的藤麻资源,纺线织布… 一个念头如同火花,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放下木勺,快步走向前衙。沈砚正和秦怀安、李老木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桌案,讨论着如何利用筒车的水力,尝试带动更简单的杵臼舂米,或者制作水磨,以节省人力。 “郎君,秦县丞,”苏婉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婉儿有一事相商。” 沈砚抬头,看到妻子眼中闪动的光彩,心知她必有想法:“婉儿请讲。” “如今筒车引水,田地得溉,粮种已播,生计稍安。然,县中百姓,衣不蔽体,盐铁俱缺,光靠州府接济与缴获,非长久之计。”苏婉条理清晰,“婉儿观山间藤麻丰茂,刘师傅编织手艺精湛,张婶等妇人亦有纺线之能。何不组织妇孺,采割藤麻,由刘师傅指导,编织箩筐、背篓、席垫等物?再由手巧妇人,尝试将麻纤维纺线、织布?所产之物,或可售往邻近稍富庶之县镇,换取盐、铁、布匹等必需之物?” “经商?!”秦怀安愕然。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县令夫人亲自组织经商,这…成何体统? 沈砚眼中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太清楚经济活水对于一个封闭、贫困地区的重要性了!光靠输血(救济)无法持久,必须建立自身的造血能力(生产交换)!苏婉这个想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 “妙!婉儿此计大妙!”沈砚击掌赞道,“以本地丰饶之藤麻资源,化无用为有用!既可使妇孺老弱凭手艺谋生,贴补家用,又能为县中换取急需物资,更可凝聚人心!此乃活县富民之良策!”他看向秦怀安,“秦县丞,你以为如何?” 秦怀安看着沈砚毫不掩饰的支持,又想到苏婉平日持家的能力和在百姓中的声望,再想想县里确实穷得叮当响,那点“体统”的顾虑顿时被现实需求压了下去。他苦笑道:“夫人思虑周全,下官…佩服。只是这销路…” “销路我来想办法!”苏婉信心满满,“邻县清水镇,每逢三六九有大集,颇为热闹。婉儿可先组织人手,编织一批精巧实用的藤器、麻布样品,由可靠之人带去试售。若有人问津,便可建立长期往来。”她顿了顿,看向沈砚,“只是这初始采买工具(如简单纺车、织机部件)和往来路费盘缠…” 沈砚毫不犹豫:“县衙库房虽空,但剿匪所得马匹,除留作脚力,尚有几匹驽马可售。赵大上次买药,与州府‘济世堂’药铺掌柜攀了些交情,或可托其代为售卖,换些铜钱启动!”他看向苏婉,眼中满是信任和鼓励,“此事,就全权交予婉儿操持!秦县丞,你从旁协助,一应人手调配,听凭婉儿安排!” “是!下官遵命!”秦怀安躬身领命,心中对这位县令夫人的评价又拔高了一层。 苏婉的“藤麻工坊”计划,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迅速在青云县的妇孺中激起了波澜。能靠自己的双手,为家里挣点盐钱,扯块新布?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苏婉的号召和刘篾匠、张婶等手艺人的指导下,妇孺老弱们的热情被空前调动起来。山野间,随处可见采割藤条、剥取麻皮的妇人身影;县衙后院和几处宽敞的院落里,摆开了编织和纺线的“工场”。粗糙的手在坚韧的纤维间穿梭,笨拙却充满希望。刘篾匠更是发挥巧思,设计出几种轻便耐用、样式新颖的藤筐藤篮。 数日后,第一批精心挑选的藤器(几个编织精巧的提篮、背篓)和几匹虽然粗糙但厚实耐磨的麻布,由赵大和一个机灵的柳树屯后生,骑着驽马,带往百里外的清水镇大集。 等待的日子,充满了忐忑和期待。苏婉表面平静,依旧有条不紊地组织着生产,指点着纺线织布的技巧,但沈砚能看出她眼底深处的那一丝紧张。这不仅关乎她的计划成败,更关乎能否为这贫瘠的县城找到一条活路。 五日后,赵大二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当赵大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和一张写着货物清单、盖着“清水镇悦来商行”印章的契书(订购更多藤器的定金凭据)交给苏婉时,整个“工坊”都沸腾了! “卖…卖出去了?!还…还有订金?!”张婶拿着契书,手抖得如同筛糠,不敢置信。 “卖了!都卖了!”赵大咧着嘴,脸上是赶路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那商行的掌柜说咱的藤筐编得结实又好看,麻布也厚实!当场就包圆了!还给了订钱,让咱下月大集再送五十个藤筐、二十匹麻布过去!价钱…比咱们想的还好!” “太好了!太好了!”妇人们欢呼雀跃,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她们手中编织的,不再是仅供自用的粗笨家什,而是能换来真金白银、改善生活的希望! 苏婉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铜钱和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契书,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看向沈砚,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更多的却是成功的喜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光芒。 沈砚走上前,当众宣布:“自今日起,凡参与藤麻编织、纺线织布者,按件计酬!所得钱粮,七成归个人,三成归公,用于采买工具、原料及县中公用!”此言一出,更是将众人的热情推向了**!多劳多得!这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更实在! 藤麻工坊的机器,在希望和利益的驱动下,开始全速运转。而苏婉,这位县令夫人,也悄然完成了从“贤内助”到“经济掌舵人”的华丽转身。 就在青云县上下为这小小的“商机”而欢欣鼓舞,苏婉开始规划扩大生产、甚至尝试用筒车水力带动更省力的纺车时,一匹来自京城的快马,带着风尘和一份密封的邸报公文,踏入了青云县破败的城门。 信使直接将公文送到了县衙。沈砚当众拆开火漆封印,展开公文。秦怀安、苏婉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老者,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沈砚的目光在公文上快速扫过,表情先是微微一凝,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陛下有旨。” “擢升青云县令沈砚,为河间府同知,兼领青云县事。” “令其总揽河间府水利营田、流民安置诸务。” “旨到之日,即刻赴河间府衙述职,不得延误。” 河间府同知?!从七品县令,直升从五品府同知!虽仍需兼领青云县令(显示朝廷对青云筒车及后续发展的重视),但这升迁速度,堪称火箭! 众人先是呆滞,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秦怀安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 唯有苏婉,在最初的惊喜过后,看着丈夫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丝明悟和更深的凝重。青云县这盘棋,刚刚下活,更大的棋盘,却已在河间府展开。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是皇恩浩荡,是莫文渊举荐之功,但何尝不是将夫君推向了更广阔、也更凶险的舞台?河间府,那里盘踞的地方势力、积压的民生困局、乃至可能存在的与黑风寨勾结的暗流…其凶险,恐怕远超小小的青云县。 沈砚将邸报递给苏婉,低声道:“婉儿,收拾一下。青云根基初成,藤麻工坊方兴未艾,但河间府…更需要我们。”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河间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挑战的火焰,也带着对妻子无言的托付。 更大的天地,更复杂的棋局,已然开启。而苏婉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与夫君,都将并肩同行。 第11章 府治 河间府衙,坐落在治所平舆城中心。朱漆大门,石狮威严,飞檐斗拱,比之青云县衙的破败寒酸,气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当沈砚携苏婉,在秦怀安及数名青云衙役(暂充护卫)的随同下踏入这座象征着府级权柄的官衙时,感受到的并非煌煌威仪,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暮气。 府衙大堂空旷而阴冷,巨大的梁柱上漆色斑驳。新任知府陈启年,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并未在公案后摆出上官的架子,而是亲自在堂前迎候沈砚,态度颇为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沈同知,一路辛苦!”陈启年拱手,声音带着沙哑,“青云筒车退匪、引水活民之事,本府已闻其详,莫郎中更是专程来信,盛赞同知大才!如今得同知襄助,实乃河间之幸,本府之幸!” “府尊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沈砚还礼,态度恭敬而不失从容,“青云小县,仰仗朝廷洪福,同僚百姓用命,侥幸得一线生机。河间府地广民稠,百废待兴,下官初来乍到,正需府尊大人提点。” 寒暄过后,陈启年屏退左右,引沈砚至后堂书房。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沈同知请看。”陈启年指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苦笑连连,“此乃河间府现状实录。去岁大旱,赤地千里,今春虽有微雨,然杯水车薪。府库空虚,常平仓存粮不足三成!流民蜂拥入城,聚于城西‘苦水洼’,疫病已露端倪。更兼…”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府中豪强,以赵氏为首,勾结粮商,囤积居奇,粮价一日三涨!更暗中把持漕运关卡,阻塞外粮入府!其势已成尾大不掉之患!府衙政令…出此门者,十之五六难行!” 沈砚默默翻阅着卷宗。触目惊心! * **流民卷**:登记在册涌入平舆城的流民已逾两万,实际恐不止此数。苦水洼棚户连片,污水横流,已有数起发热腹泻病例上报。 * **粮价卷**:府城精米价已涨至每斗三百文!是正常年景的十倍!且有价无市!城外乡间,树皮草根几近食尽。 * **水利卷**:府内主要河流清澜江多处淤塞,灌溉沟渠十废七八。前任也曾试图组织疏浚,皆因钱粮短缺、豪强阻挠而夭折。 * **匪患卷**:黑风寨虽在青云受挫,但其主力盘踞府北伏牛山中,与府内某些势力似有勾连。小股匪患劫掠乡里之事,月有数起。 这局面,比之当初的青云县,复杂凶险何止十倍!流民如干柴,粮价如烈火,豪强如毒瘤,匪患如跗骨之蛆!稍有不慎,便是燎原之火,玉石俱焚! “府尊大人,”沈砚合上卷宗,目光沉静,“当务之急,三件事:活民、抑价、通渠!” 陈启年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活民为先!”沈砚斩钉截铁,“流民聚于苦水洼,疫病若起,必成大祸!需立刻设棚施药,隔离病患!然光施粥放赈,徒耗钱粮,非长久之计。下官请命,即刻征召流民中青壮,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陈启年皱眉,“府库空虚,工从何来?钱粮何出?” “工,就在眼前!”沈砚指向窗外,“清澜江淤塞,灌溉沟渠荒废!疏浚河道,重修水利,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业!正需大量劳力!钱粮…”沈砚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府库不足,可暂借!向谁借?向府城殷实商户、士绅‘借’!非强征,乃‘劝募’,许以疏浚后优先灌溉之利,或…许以未来商税酌情减免之诺!同时,开凿引水渠,将清澜江水引入城郊荒地,开垦‘官田’,所产粮食,专供赈济与工酬!” “至于抑价通渠,”沈砚声音转冷,“豪强囤积居奇,阻塞漕运,此乃自绝于民!当双管齐下!其一,请府尊大人即刻行文,奏请朝廷,言明河间粮荒危局,恳请邻近州府开常平仓,调拨粮食,沿清澜江水路急运入府!并请朝廷特旨,凡运粮入河间之商船,沿途关卡一律免税放行!此乃借朝廷之势,破其关卡封锁!” “其二,”沈砚眼中寒光一闪,“对内,行‘平价粮引’!由府衙出面,核定粮商存粮,强令其按官府定价(略高于成本,远低于市价)售出部分存粮,售予持有府衙发放‘粮引’之贫民!粮引按户发放,限量购买!凡拒不执行之粮商…查!查其历年税赋,查其田亩契约,查其漕运关节!本官就不信,这些豪绅巨贾,屁股底下都是干净的!抓几个囤积最甚、民愤最大者,抄家!其粮,充公!其财,用于工赈和购粮!”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杀伐决断,既有活民之仁,亦有破局之勇!陈启年听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心惊。这沈砚,手段好生凌厉!借朝廷大势破外堵,用霹雳手段清内患,以工代赈活民生!环环相扣! “好!好一个‘活民、抑价、通渠’!”陈启年猛地一拍书案,眼中燃起久违的斗志,“就依沈同知之策!本府即刻行文上奏,并签发府令!内查粮商、征召流民、疏浚河道诸事,就全权交予沈同知!府衙上下,一应人手,皆听同知调遣!本府为你坐镇中枢,扫清掣肘!” “下官领命!”沈砚肃然躬身。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河间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已一脚踏入。 第12章 工赈 沈砚的府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河间府城激起了滔天巨浪。 **城西,苦水洼。** 恶臭熏天的污水塘边,低矮破烂的窝棚如同肮脏的苔藓,密密麻麻覆盖着大片洼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窝棚里,眼神麻木,只有苍蝇在嗡嗡飞舞。几个面有菜色的孩童,在污水中麻木地翻捡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病气。 突然,一队穿着整齐号衣的府衙差役(其中混着不少青云来的熟面孔),敲着铜锣,在几名吏员的带领下,闯入了这片死寂之地。 “府尊大人、沈同知有令!征召青壮流民!疏浚清澜江,重修水利!管饭!一日两顿稠粥!按日结算工钱!铜钱十文!或等值粮米!” “家有病患者,可送至新设‘济病棚’,府衙延请郎中施药救治!” “愿报名者,速至洼口登记造册!” 铜锣声和吏员嘶哑却清晰的喊话,如同惊雷,在苦水洼上空炸响! 死寂被打破了! “管饭?还有工钱?” “疏浚河道?真的假的?” “官府…官府还会管我们死活?” 麻木的流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的、带着惊疑的光芒。管饭!还有钱拿!这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短暂的骚动和犹豫后,第一个枯瘦的汉子颤抖着举起了手:“我…我去!只要能给口吃的,让我干啥都行!” “我也去!” “算我一个!” 如同点燃了导火索,越来越多的青壮挣扎着从窝棚里爬出,涌向洼口登记处。登记处很快排起了长龙。负责登记的吏员和差役忙得满头大汗,但看着那一双双从绝望中燃起一丝生机的眼睛,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与此同时,府衙组织的郎中(大多是征召来的本地坐堂大夫和药铺学徒)和衙役,开始在苦水洼边缘搭建简易的“济病棚”,用生石灰泼洒消毒,收治隔离发热腹泻的病患。虽然条件简陋,药材紧缺,但这举动本身,就传递出官府并未完全抛弃他们的信号。 **府城,各大粮行。** 沈砚亲自带队,秦怀安手持府令,赵大等精悍衙役按刀随行,气势汹汹地闯入城中最大的“丰裕”粮行。掌柜姓赵,正是赵氏旁支,见沈砚亲至,脸上堆着虚伪的假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沈同知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赵掌柜躬身作揖。 沈砚面无表情,直接亮出盖着知府大印的府令:“奉府尊令,河间粮荒,民不聊生!特行‘平价粮引’之法!即日起,核定尔等粮行存粮数目!按府衙所定平价,每日售出定额于持‘粮引’之贫民!违令者,严惩不贷!” 赵掌柜脸色一变,强笑道:“同知大人明鉴!小店…小店存粮实在不多,这市价飞涨,也是迫于无奈…这平价…” “不多?”沈砚冷笑一声,目光如电般扫过粮行后院紧闭的巨大仓房,“赵掌柜,本官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打开仓门,配合核查,按令售粮。其二…”他声音陡然转厉,“本官即刻查封粮行!请账房!开仓验粮!若查实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按《大虞律》,主犯抄家!从犯流徙!赵掌柜,选吧!” 赵掌柜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看着沈砚身后那些眼神凌厉、手按刀柄的衙役(尤其是赵大那脸上刀疤的凶悍模样),再想到沈砚在青云县对付黑风寨的狠辣手段,心中那点侥幸瞬间被恐惧淹没。他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沈同知,是真敢动手! “开…开仓!配合!小的全力配合府衙!”赵掌柜双腿一软,差点跪倒。 同样的场景,在城内各大粮行上演。沈砚雷厉风行,手段强硬,抓了几个平日里跳得最高、民愤最大的中小粮商,当众宣布罪状,抄家封铺!所抄粮食,立刻运往府衙设立的“平价粮铺”和流民工棚!杀鸡儆猴之下,其余粮商噤若寒蝉,再不敢明面抗拒,只得捏着鼻子,每日按定额、按官府定价,出售粮食。 **清澜江畔。** 沉寂多年的河滩,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数千名从苦水洼征召来的青壮流民,在府衙吏员和工头的指挥下,如同开闸的蚁群,涌向淤塞的河道和荒废的沟渠。 “分段包干!挖深拓宽!淤泥运至岸边高地晾晒,日后可肥田!”工头们大声吆喝着。 “叮叮当当!”锄头、铁锹、简陋的竹筐扁担,成为了最有力的武器,向淤积的河道和荒废的沟渠发起进攻。浑浊的泥水被一筐筐挖起,抬走。虽然工具简陋,效率不高,但数千人同时劳作的场面,依旧壮观无比。 沈砚每日必至工地。他不穿官袍,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脚踩草鞋,裤腿卷到膝盖,与工头、老河工一同勘察水情,规划疏浚路线。他亲自示范如何更省力地挖泥,如何打桩固岸。汗水混着泥浆,将他染成了一个泥人,但那挺拔的身影和专注的神情,却如同定海神针,让流民们感到安心。 工地的灶棚处,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虽然依旧清汤寡水,但每日两顿,管饱!开饭的时辰,是工地上最安静也最富生机的时刻。流民们捧着粗陶碗,贪婪地吞咽着滚烫的粥,感受着久违的饱腹感,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每日收工时,吏员会按登记册发放当日的十文铜钱。那微薄的铜钱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是活命的希望,是尊严的微光。 苏婉也未曾闲着。她将青云县“藤麻工坊”的经验带到了府城。在沈砚的支持下,她在流民聚集区外围,设立了几处“妇孺工坊”。招募流民中的妇人和半大孩子,利用府城周边丰富的芦苇、蒲草资源,编织草席、草鞋、蒲垫等物。由府衙统一收购,或运往邻近州县售卖,换取盐、布、药材等必需品。所获利润,一部分用于工坊原料和工具更新,一部分则作为额外补贴,发放给参与的妇孺。虽然收入微薄,却让这些原本只能依附男人或等死的妇孺,也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活命钱,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气。 清澜江的河道,在数千双手的挖掘下,一点点变得通畅。荒废的沟渠,重新流淌起浑浊却珍贵的活水。点点新绿,开始在疏浚后露出水面的河滩和引水灌溉的城郊荒地顽强地萌发。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城北,赵氏庄园。 书房内,烛火摇曳。赵氏家主赵德坤,一个面容阴鸷、保养得宜的中年人,正听着心腹管家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沈砚,手段狠辣!查封了李记、王记两家粮行,当众抄家!其余各家都吓破了胆,不得不按他的规矩卖粮…流民被他组织去挖河,还给工钱!妇孺也弄去编草席…苦水洼那边的病棚,听说还真救活了些人…老爷,再这样下去,粮价压不住,人心也要被他收买了!咱们的财路…”管家忧心忡忡。 “哼!跳梁小丑!”赵德坤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以为有知府撑腰,有几分蛮力,就能在河间府翻天了?疏浚清澜江?想引水灌田?做梦!”他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光,“清澜江上游,伏牛山口那段最险的‘老龙背’,淤塞最甚,也最难疏通…听说,最近山里不太平,黑风寨的几位当家的,可是对断了他们财路的沈同知,念念不忘得很啊…” 管家心领神会:“老爷的意思是…” “备厚礼!替我进山,拜会一下黑风寨大当家‘座山雕’!”赵德坤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告诉他,沈砚在青云坏了他的好事,如今又来河间府挡他的财路!这疏通河道的民夫…可都是现成的肥羊!还有那沈砚…他的人头,值千金!” 烛火跳动,将赵德坤阴狠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平静的河面下,致命的漩涡,已然形成。 第13章 伏波 清澜江疏浚工程,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在河间府干涸的大地上艰难地向前推进。越往上游,地势越高,河道愈发狭窄崎岖,两岸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工程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伏牛山口的“老龙背”。 此处江面被巨大的山石挤压,形成一道险峻的隘口。千百年江水冲刷,裹挟着上游泥沙在此淤积,形成一片巨大的扇形滩涂,几乎将河道完全堵塞。水流至此,变得异常湍急暴戾,漩涡暗流丛生,寻常舟楫根本无法通行。此处,也是河间府水路连通外界的咽喉要道,更是赵家等豪强把持漕运、坐收买路钱的命门所在! 数千民夫在工头的带领下,如同蚂蚁啃骨头般,在“老龙背”的滩涂上奋力挖掘。巨大的石块需用绳索套牢,数十人喊着号子才能勉强拖动。泥泞深陷,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浑浊的江水在刚刚挖出的狭窄水道中咆哮奔涌,冲击着临时垒砌的堤岸,随时有崩塌的危险。工地上弥漫着汗味、泥腥味和一种压抑的紧张。 沈砚亲自坐镇在“老龙背”一处地势较高的石台上。他眉头紧锁,看着下方如同与巨兽搏斗般的民夫。进度太慢了!照此下去,汛期来临前根本无法完成对“老龙背”的疏通,更别提引水灌溉下游急需水源的大片田地了。而且,此处地形险恶,两岸山林密布… “大人,”秦怀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此地…恐非善地。下官心中总觉不安。赵家那边,近日太过安静了…” 沈砚目光锐利地扫过两岸幽深的丛林,微微颔首。赵德坤的睚眦必报,他早有预料。这“老龙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土匪劫掠的绝佳场所!他早已暗中部署。 “赵大!” “卑职在!”赵大上前一步,脸上刀疤在烈日下更显凶悍。他如今是沈砚亲卫队长,统管着一支由青云老卒和府衙挑选的精干衙役组成的百人队。 “你带一队人,沿左岸山林,向上游搜索五里!仔细查看有无异常足迹、断枝、烟火痕迹!” “王虎!”(伤愈后坚持随沈砚来河间) “卑职在!” “你带一队人,沿右岸搜索!注意隐蔽!” “其余人等,弓弩上弦,刀枪出鞘!民夫队伍收缩,以十人队为单位,互相照应!工头负责,遇袭立刻结阵自保!”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工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但民夫们并未慌乱。他们早已习惯了沈砚的指挥,知道这位大人从不做无谓之举。手中的锄头铁锹,既是工具,也是简陋的武器。 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流逝。烈日当空,江水的咆哮声更添烦躁。 突然! “咻——啪!”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右岸密林中冲天而起! “敌袭——!”王虎的怒吼声紧接着从林中炸响! “杀啊——!”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山洪爆发,从右岸密林中汹涌而出!黑压压的土匪,挥舞着雪亮的刀枪,如同下山猛虎,直扑向下方毫无防备(在他们看来)的民夫队伍!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手持鬼头大刀,正是黑风寨二当家“开山虎”! 几乎同时! “轰隆!”一声巨响!左岸上游一处被巨石堵塞的狭窄水道,不知被谁引爆了暗藏的火药(赵家提供的)!汹涌的江水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龙,裹挟着碎石断木,形成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咆哮着向下游工地猛冲下来!目标直指民夫最密集的滩涂区域! 水陆夹击!绝杀之局! “保护大人!”赵大目眦欲裂,带着亲卫队死死护在沈砚身前。 下方的民夫队伍瞬间大乱!面对突如其来的土匪和灭顶的泥石流,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结阵!向高地撤!不要乱!”工头们嘶声力竭地吼着,试图组织混乱的人群。 但泥石流速度太快!浑浊的巨浪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已近在咫尺!跑在最前面的土匪,脸上露出了残忍嗜血的狞笑! 千钧一发之际! “轰!轰!轰!”三声沉闷却震耳欲聋的巨响,陡然在土匪冲锋的侧翼炸开! 不是火药,而是巨大的石块,被一种简陋却力道强劲的抛射装置(沈砚秘密命工匠仿制的小型配重投石机,藏于后方高地)狠狠砸入土匪冲锋的队形中! 碎石横飞!惨叫声起! 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放箭!”沈砚的怒吼如同惊雷! 早已在高地张弓搭箭的弓弩手(混编了府兵和青云民兵)瞬间松弦! “咻咻咻——!”密集的箭雨覆盖了土匪前锋!冲在最前面的“开山虎”猝不及防,被一支劲弩狠狠贯穿大腿,惨嚎着栽倒在地! “有埋伏!官军有埋伏!”土匪们惊恐大叫,阵型大乱! 与此同时,沈砚猛地抓起一面铜锣,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下方混乱的民夫和正迎击土匪的工头们嘶吼:“弃物!上坡!快!上左岸高地!” 这声嘶吼如同醍醐灌顶!混乱的民夫看到高地上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和投石机,又看到土匪被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了阵脚,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们丢下笨重的工具,哭喊着,推搡着,在工头的带领下,拼命向着左岸相对平缓的高地爬去! 泥石流轰然而至! “轰——!”浑浊的巨浪狠狠拍击在刚刚民夫们所在的滩涂区域!瞬间将那片区域化为泽国!跑得慢的土匪和少量未来得及撤走的民夫,瞬间被卷入浊流,消失无踪! 劫后余生的民夫们趴在左岸高地上,看着下方被泥石流吞噬的工地,心有余悸,对沈砚的指挥更是充满了后怕和感激! “杀!给我杀上去!宰了沈砚!”被亲随搀扶起来的“开山虎”恼羞成怒,不顾腿伤,挥刀狂吼。残余的土匪也红了眼,嚎叫着向沈砚所在的高地发起冲锋! “投石机!换火油罐!”沈砚眼神冰冷。 几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陶罐被投石机抛射而出,砸入土匪冲锋的路径!火焰腾起,浓烟滚滚!虽然杀伤有限,却极大地阻碍了土匪的视线和冲锋速度! “弓弩手!自由射击!给我压住!”沈砚再次下令。 箭矢如同飞蝗,居高临下,不断有土匪中箭倒地。 “大人!右翼!有大队土匪绕过来了!”负责瞭望的衙役惊恐大喊。 只见右岸密林中,又涌出数百土匪,在一个独眼巨汉(黑风寨三当家“独眼龙”,青云县的老熟人)的率领下,试图涉过被泥石流冲得稍缓的江水,从左岸高地的侧翼包抄上来! 腹背受敌!高地危矣!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他手中兵力有限,正面已感吃力,若被包抄…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云霄的号角声,陡然从清澜江下游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和无数人齐声呐喊的杀伐之音! 一面巨大的“虞”字军旗,在江面一艘快速驶来的战船船头猎猎作响!船舷两侧,站满了甲胄鲜明的军士,弓弩齐张!战船之后,是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运兵船、民船,上面站满了手持刀枪、神情激愤的青壮!领头一艘大船上,秦怀安正扶着船舷,对着高地奋力挥手! “是府兵!还有…还有我们的人!”王虎眼尖,看到了民船上许多熟悉的面孔,那是从青云县和府城周边征召、由秦怀安紧急组织起来的援军!其中不乏经历过青云血战的柳树屯汉子! 援军到了! “杀——!”船未靠岸,船上的军士和青壮已然发出震天的怒吼!箭矢如同暴雨般射向正在涉水、阵型散乱的“独眼龙”所部! “官军来了!快跑啊!”黑风寨的土匪们彻底崩溃了!前有高地强弩,侧翼有援军箭雨,首领受伤,士气本就低落,此刻更是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命令,哭爹喊娘地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开山虎”和“独眼龙”看着兵败如山倒的手下,又惊又怒,心知大势已去,在亲随的拼死护卫下,仓惶遁入山林。 高地上,劫后余生的民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挥舞着拳头,泪流满面,高喊着:“沈青天!”“沈大人!”声音响彻云霄。 沈砚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江面上迅速靠岸的援军,看着秦怀安焦急跑来的身影,又看向下方被泥石流肆虐过、一片狼藉却已无土匪踪迹的“老龙背”工地。 危机暂时解除,但疏通“老龙背”的难题,依旧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那巨大的淤泥滩涂,人力挖掘,效率太低,风险太大。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秦怀安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地,一脸后怕。 “无妨。”沈砚摆摆手,目光却死死盯着“老龙背”那片巨大的扇形淤积滩涂,脑中飞速运转。前世那些大型水利工程中,清理河道淤泥的机械…挖泥船?不现实。水力冲挖?需要强大的水流…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清澜江上游。江水在“老龙背”受阻,上游水位必然高于下游…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秦县丞!”沈砚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立刻组织人手,停止挖掘滩涂!集中所有人力和材料,给我在‘老龙背’上游一里处,江面最窄、水流最急的地方…” 他指着奔腾的江水,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筑一道临时水坝!” “要快!要坚固!把江水给我暂时憋住!” 第14章 水坝 “筑…筑坝?!”秦怀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砚。下方“老龙背”的淤泥滩涂尚未疏通,上游水位本就不低,再筑坝憋水?这不是自掘坟墓吗?一旦水坝承受不住压力溃决,下游工地乃至刚刚赶到的援军船队,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对!筑坝!”沈砚眼神锐利如鹰,指向“老龙背”那片巨大的扇形淤积滩涂,“此滩淤积之深广,人力挖掘,事倍功半!非借天地之力不可破之!”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上游筑临时水坝,蓄高水位,积蓄水势!待水势足够,再一举破坝!以滔天洪水之力,冲垮淤积滩涂!此乃‘以水攻淤’!” 以水攻淤!秦怀安倒吸一口凉气,被这胆大包天却又直指核心的构想彻底震撼!这需要何等精准的算计,对水势、地形、坝体强度的把握稍有差池,便是滔天大祸! “大人!此计虽妙,然…风险太大!坝址选择?坝体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筑成坚固?破坝时机如何把握?万一失控…”秦怀安忧心忡忡。 “坝址已勘定!”沈砚指向江面上游约一里处,“那里江面收束,两岸有天然巨石可作基脚!水流湍急,正是蓄力之处!坝体结构,我已画好草图!”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草图,“用巨木为骨,外层垒石,内填沙袋黏土!关键节点,用铁链绞索加固!集中所有人力、所有材料,日夜不休!务必在三日之内,筑起一道能承受上游三日来水之坝!” 他目光扫过下方惊魂未定、却因援军到来而重燃斗志的民夫和军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炸响: “诸位父老!诸位将士!” “黑风寨豺狼虽退,然‘老龙背’淤塞如故!此关不破,清澜江难通,外粮难入,田地难溉!河间府数十万黎庶,仍在水深火热之中!” “今日!吾等当效大禹治水之智!借天地洪涛之力,破此困局!” “筑坝蓄势,以水攻淤!此乃破局唯一之机!亦是我河间府浴火重生之始!” “凡参与筑坝者,工酬加倍!管饱三餐!敢用命者,功成之后,另有重赏!” “是畏缩不前,坐等饿殍遍野?还是随本官,搏一个活路!搏一个未来!” 沈砚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刚刚经历生死搏杀,亲眼见证了这位知府大人化险为夷、力挽狂澜的手段,民夫和军士们的血性被彻底点燃! “搏了!跟大人搏了!” “筑坝!冲他娘的!” “干!老子这条命是大人救的!拼了!” 震天的吼声汇成一片!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希望”和“信任”的力量所取代!柳树屯的汉子们率先扛起巨木,冲向沈砚指定的坝址!青云的老卒们吼叫着搬运石块!府兵在军官指挥下维持秩序,运送物资!数千人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一场与时间、与水势的生死赛跑开始了! 沈砚如同钉在坝址的一块礁石。他亲自选定每一根作为坝体骨架的巨木嵌入基岩的位置;指导着如何用铁链将巨木纵横交错地绞紧锁死;监督着外层石块如何错缝垒砌才能最大程度抵御水压;指挥着沙袋黏土的填充密度和速度。汗水湿透了衣衫,泥浆糊满了脸颊,嗓子早已嘶哑,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闪烁着近乎偏执的专注。 苏婉带着后勤队伍,将灶棚直接搬到了筑坝工地旁。大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里面破天荒地加入了切碎的咸肉丁和刚采来的野菜!香气弥漫,勾动着所有人的肠胃。一日三餐,管饱管够!这前所未有的伙食,极大地鼓舞着疲惫不堪的民夫。她穿梭在人群中,为受伤的人包扎,将熬好的姜汤送到每一个湿透的人手中,她的身影,如同温暖的定心丸。 三日!不眠不休的三日! 数千双手,在沈砚精确到近乎苛刻的指挥下,一道由巨木为骨、巨石为甲、沙土为肉、铁链为筋的临时水坝,如同一条狰狞的土黄色巨龙,横卧在清澜江的咽喉之上!上游的江水被迅速拦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形成一个巨大的、浑浊的堰塞湖!水坝在庞大水压的冲击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崩溃!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不断上涨的水位线,又看向站在坝顶最高处、如同标枪般挺立的沈砚。秦怀安手心全是冷汗,赵大紧握刀柄,王虎眼睛赤红。苏婉站在稍远处,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默默祈祷。 沈砚对周遭的紧张恍若未觉。他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绑着测量水深的标记,不断探入水中,同时目光死死盯着对岸一处他精心选定、用石灰划出巨大白圈的“破坝点”。那里是坝体相对薄弱、且正对着“老龙背”淤积滩涂核心的位置。他在心中飞速计算着水压、流速、坝体结构的疲劳极限… 水位,已接近沈砚划定的那条生死线!堰塞湖的咆哮声越来越沉闷,如同巨兽在牢笼中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大人!水位已到!不能再蓄了!”负责测量的老河工声音发颤地喊道。 坝体发出的“嘎吱”呻吟声更加刺耳,几处沙袋缝隙开始渗出细小的水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砚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就是此刻!他高高举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破——坝——!” “轰!轰!轰!”早已在“破坝点”埋设好的几处火药包(由莫文渊留下的工匠秘密配制,分量经过沈砚精确计算)被同时点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九天惊雷! 坚固的坝体在剧烈的爆炸和积蓄到极限的水压双重冲击下,瞬间被撕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 “轰隆隆——!!!” 积蓄了三日、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滔天洪水,如同挣脱束缚的远古巨兽,发出震碎耳膜的咆哮,裹挟着被炸碎的巨石、木块、泥沙,形成一股高达数丈、浑浊无比的恐怖洪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下游“老龙背”那片巨大的扇形淤积滩涂,疯狂地倾泻而下! 大地在颤抖!江水在哀嚎! 恐怖的洪峰如同巨大的犁铧,狠狠撞入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滩涂! “噗——嗤——!” 沉闷而巨大的撕裂声响起!坚硬的淤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豆腐般被轻易切开、掀起、卷走!无数的枯枝败叶、沉没的朽木、甚至还有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巨石,都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裹挟着,翻滚着,向着下游冲去! 洪峰过处,摧枯拉朽!那片曾让数千民夫束手无策、耗费无数时日仅清理了小半的巨大淤积滩涂,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被硬生生冲开、撕裂、掏空!浑浊的江水如同脱缰的野马,顺着被冲开的宽阔水道,奔腾咆哮,一泻千里! 成功了! “通了!通了!清澜江通了!” “神迹!沈青天神机妙算!” “河间府有救了!” 短暂的死寂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喊声、跪拜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江岸!民夫、军士、官员,所有人看着那奔腾不息、再无阻碍的清澜江水,看着那被彻底荡平的“老龙背”险滩,无不热泪盈眶!对沈砚的崇拜,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这已不仅是智慧,更是近乎神明的伟力! 沈砚站在残存的坝体上,浑身湿透,泥泞不堪,却如同凯旋的将军。他看着脚下奔腾的江水,感受着大地的震颤,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这步险棋,他赌赢了!河间府的生命线,终于打通! “秦怀安!” “下官在!” “立刻组织人手,加固新开水道两岸!设立航标!并快马通报下游州县及漕运司!清澜江航道已通!急令筹备之赈济粮,速速船运入府!” “赵大!王虎!” “卑职在!” “率府兵,持我手令,沿新开水道巡查!凡有借机哄抬运价、阻塞航道者,无论何人背景,就地锁拿!严惩不贷!” “苏婉!” “妾身在!”苏婉快步上前,眼中含泪,带着无比的骄傲。 “组织妇孺,准备接收粮船!设立粥棚药棚!流民安置、以工代赈,进入新阶段!引水灌溉城郊官田,全力抢种!” 一道道指令,如同行云流水,从这位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知府口中发出。疲惫被巨大的兴奋和责任取代。打通水路只是开始,如何利用这来之不易的通道,真正盘活河间府这盘死棋,让数十万嗷嗷待哺的百姓活下去,活得好,才是接下来的硬仗。 清澜江的涛声,如同河间府重新搏动的心跳,强劲而有力。一艘悬挂着“漕”字旗、满载粮食的官船,在无数双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正劈波斩浪,逆流而上,驶向平舆城码头。希望的曙光,从未如此真实地照耀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 第15章 活水 清澜江航道贯通的消息,如同春雷,瞬间传遍了河间府。当第一艘满载着黄澄澄粟米的漕运官船,在无数双期盼、激动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停靠在平舆城简陋的码头时,整个府城都沸腾了! “粮来了!朝廷的赈粮来了!” “有救了!我们河间府有救了!” “沈青天万岁!” 欢呼声、哭喊声响彻云霄。衣衫褴褛的百姓自发涌向码头,秩序在府兵衙役的竭力维持下,竟奇迹般地没有发生混乱。他们看着那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被扛下船,眼中燃烧着的是最纯粹的生命之火。 苏婉早已带人等候多时。在她的指挥下,流民中的青壮迅速组成搬运队,将粮食有序运往府衙紧急扩建的常平仓。同时,城西苦水洼外围,数十口新砌的大灶早已燃起熊熊火焰,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浓郁的米香弥漫在空气中,勾动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灵魂。 “排队!凭户籍竹牌领粥!每人一碗!老弱妇孺优先!”吏员们嘶哑着嗓子维持秩序。 长长的队伍排开,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人们的脸上少了绝望的麻木,多了对未来的期盼。粗糙的陶碗捧在手中,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许多人还未喝,泪水便已夺眶而出。 “娘,粥…好香…”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 “吃吧,孩子…吃吧…是沈大人给的活命粮啊…”母亲紧紧抱着女儿,泣不成声。 沈砚站在码头高处,看着这万民领粥的场景,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这只是输血,是吊命。河间府要真正活过来,必须拥有自身的造血能力。 “秦怀安!” “下官在!” “传本府令:即日起,河间府全面推行‘工赈法’!” “一、征召所有有劳动能力之流民及贫户,疏浚府内大小灌溉沟渠,修复废弃陂塘,引清澜江水灌溉四野!工酬:每日粟米三升,或等值铜钱!” “二、于城东清澜江畔,择水力充沛处,仿青云筒车之制,建造大型水车工坊!优先安置流民中匠户及手艺人!所产之物,由府衙统筹售卖,所得用于工赈及府库!” “三、清丈城郊荒地,凡参与水利工程之民,可按户优先、低价租赁官田!府衙提供粮种(赊贷)、农具(租用),并派农师指导耕种!所产粮食,官民分成!” “四、由苏夫人总领,扩大‘妇孺工坊’!除编织草席蒲垫,增设纺纱、织布、缝纫诸项!府衙提供原料、工具,统一收购成品!按件计酬,钱粮自选!” 这一系列政令,如同一剂剂强心针,注入了河间府虚弱的躯体。赈济不再是单纯的施舍,而是与劳动、与未来挂钩的希望!流民们看到了靠双手挣口粮、甚至租田安家的可能! 疏浚沟渠、修复陂塘的工地上,再次人声鼎沸。这一次,民夫们挥动锄头的力量中,多了几分为自己家园奋斗的干劲。城东江畔,在沈砚的亲自规划和青云工匠的带领下,一座规模远超青云筒车的巨大水车开始搭建骨架,它将为未来的工坊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城郊荒地,在清丈官吏的皮尺下,一块块被划分出来,插上了标明归属的木牌。领到木牌的流民,抚摸着脚下的土地,眼神热切,仿佛看到了金秋的收获。 苏婉的“妇孺工坊”更是蓬勃发展。在府衙的支持下,工坊规模扩大数倍。她不仅组织编织草制品,更从流民中发掘出几位手艺精湛的老织工和绣娘,开设了专门的纺纱、织布和成衣缝制区域。府衙提供的简陋纺车和织机虽然粗笨,但在苏婉的鼓励和“按件计酬”的激励下,妇孺们的热情空前高涨。纺车的嗡嗡声、织机的咔哒声、剪刀的咔嚓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乐章。一匹匹虽然粗糙但厚实的麻布、一件件结实耐用的粗布衣衫,从工坊中产出,被府衙统一收购,一部分用于支付工酬和原料,一部分则运往邻近州县售卖,换取盐、铁、药材等必需品,还有一部分,则直接发放给参与工赈的贫民和孤寡。 更让苏婉欣喜的是,她在流民中发现了几户来自南方、懂得种桑养蚕的农户!她立刻将这宝贵的“技术人才”保护起来,划出小块试验田,提供桑苗,尝试在河间府这相对干燥的环境下培育耐旱桑树,为未来的丝织业埋下种子。 经济的活水,开始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悄然流淌。 然而,沈砚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温饱和手工业上。他深知,真正的长治久安,需要更强健的筋骨和更明亮的眼睛。 一日,沈砚带着秦怀安,来到了府城西南角一片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区。这里是“苦水洼”流民安置点的延伸,居住的多是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孤儿和部分重伤未愈的残疾者。虽然府衙设立了粥棚,保证他们每日一餐,但这里的气氛依旧沉闷压抑。老人们眼神空洞,坐在窝棚前晒太阳;孤儿们面黄肌瘦,眼神怯懦,在泥地里漫无目的地玩耍;几个缺了胳膊少了腿的汉子,靠在墙根,望着天空,眼中一片死灰。 沈砚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敬畏地看着这位“沈青天”,却不敢靠近。 “老人家,粥够吃吗?”沈砚走到一个须发皆白、蜷缩在草席上的老翁面前,蹲下身,温和地问道。 老翁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是沈砚,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被沈砚按住。“够…够…谢大人活命之恩…”老翁声音嘶哑。 “这孩子,多大啦?”沈砚又看向旁边一个瘦小、怯生生的小男孩。 “回…回大人…七…七岁了…”孩子吓得往后缩。 “念过书吗?认得字吗?”沈砚问。 孩子茫然地摇头,眼神里一片空白。 沈砚站起身,环视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角落,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转向秦怀安,声音低沉而坚定: “秦府丞,传本府令:” “一、于府城择址,设立‘慈济院’!收容府中无依无靠之鳏寡孤独、残疾废疾者!由府衙拨付钱粮,专人照料!非仅施粥,需保其有瓦遮头,有衣蔽体,病有所医!” “二、设立‘义学堂’!凡河间府籍贯,年六至十二岁之贫寒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笔墨纸砚,由府衙供给!延请饱学之士与通晓百工之匠人,分授蒙学、算学、律法常识及百工技艺之基!使幼有所学,明理自强!” “三、于‘慈济院’旁,设‘百工馆’!收纳有伤残、然尚存一技之长之匠人!府衙提供场地、简单工具及原料,由其制作力所能及之器物(如竹木小件、修补、编织等),所产之物,由府衙代售或自用,所得归其个人,以维生计,存其尊严!” 这三道政令,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弱势群体头顶的阴云。 当“慈济院”简陋却干净温暖的屋舍建成,当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被搀扶进去,领到崭新的被褥和厚实的冬衣;当残疾的匠人被请入“百工馆”,抚摸着久违的工具,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当第一声稚嫩的读书声从“义学堂”破旧的院落中响起:“人之初,性本善…”无数围观的百姓,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活菩萨…沈大人是活菩萨啊…” “孩子能念书了…我家娃儿能念书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个地方躺着等死…知足了…” 沈砚站在“义学堂”的门外,听着里面传出的朗朗书声,看着不远处“慈济院”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脸上露出的平和笑容,心中那沉甸甸的感觉,终于稍稍缓解。治大国如烹小鲜,活民,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穿暖,更要让他们有尊严,有希望,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河间府的活水,正从清澜江,流淌进田野,流淌进工坊,流淌进学堂,最终,流淌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16章 匠魂 河间府衙后院,一间被临时辟为“格物院”的宽敞厅堂内,气氛与府衙前堂的肃穆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木屑、铁锈、桐油和墨汁混合的奇特气味。巨大的工作台上,摊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模型、半成品器械和零散的部件。 沈砚正与一群人围在一座结构复杂的木质机械模型旁,激烈地讨论着。这些人,并非身着官袍的吏员,而是穿着粗布短褂、手上布满老茧或染着墨迹的匠人!为首者,正是从青云县一路追随而来的李老木和刘篾匠。此外,还有河间府本地征召来的铁匠张铁头、负责火药配制的“药师”吴老头,以及几位擅长机关制作的墨家传人后裔墨衡。 “大人请看,”李老木指着模型上的一组联动齿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按您给的图样,这组齿轮若是换成精铁铸造,减小摩擦,再配上水车带动的传动轴,带动这组飞梭…织布的速度,至少能快上五倍不止!” “五倍?”旁边一位从“妇孺工坊”抽调来的老织工王嬷嬷瞪大了眼,连连摇头,“李师傅,这…这不可能!老婆子织了一辈子布,最快一天也就织个几尺…五倍?那不成神仙了?” “王嬷嬷,李师傅说的,未必不能成。”刘篾匠捻着胡须,指着模型上精巧的飞梭装置,“您看这机关,借水力驱动,飞梭往复如电,省去了人手投递的工夫,自然就快了!只是这铁齿轮的铸造和打磨,还有水力的稳定传递,还需张师傅和墨先生多费心。”他看向铁匠张铁头和墨家传人墨衡。 张铁头拍着结实的胸膛,嗓门洪亮:“包在俺身上!只要图样尺寸精准,俺老张定能打出合用的铁家伙!”墨衡则沉默寡言,只是专注地用炭笔在纸上快速演算着齿轮的咬合角度和传动比,不时点点头。 沈砚仔细听着众人的讨论,不时在图纸上标注修改意见。他深知,生产力的飞跃,源于工具的革新。水力纺纱织布机,一旦成功,将彻底改变河间府乃至整个大虞朝纺织业的格局!不仅能极大提升“妇孺工坊”的效率和利润,更能解放出大量劳动力,投入到开荒、水利或其他产业中去。这意义,不亚于疏通清澜江! “好!就按此思路推进!”沈砚最终拍板,“李师傅、刘师傅,负责木结构主体和关键榫卯;张师傅,全力打造精铁齿轮和传动轴;墨先生,传动结构和水力衔接部分,由你总揽,务必精准;吴老,你调配的润滑油脂(用桐油和动物油脂混合熬制)效果甚佳,继续改进!”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郑重,“所需一切材料、人手,府衙全力支持!此物若成,尔等之功,当载入河间府志!朝廷若有封赏,本官必当据实上奏!” “谢大人!”众匠人激动地躬身。被一府之尊如此重视,尊称为“师傅”、“先生”,许以青史留名、朝廷封赏,这是他们这些“操持贱业”的匠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荣光! “格物院”的火热,只是沈砚擢拔匠道、重视百工的一个缩影。 在城东巨大的水车工坊建设工地上,负责督造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吏,而是经验丰富的工匠头目!他们拥有对工程进度、用料、工艺的绝对话语权。沈砚每日必至,虚心听取他们的建议,解决实际困难。工匠们提出的合理化改进,只要验证有效,立刻被采纳推广,提出者还能得到额外的钱粮奖励。这种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激励,让工匠们的创造热情如同火山般喷发!水车的主体结构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五日完成,且更加坚固耐用! 在“百工馆”,那些身有残疾却技艺精湛的匠人,更是被奉为瑰宝。一位擅长制作精巧机关锁具的老匠人,被沈砚亲自请到府衙,参与府库新式锁具的设计;一位因战火失去右手、却能用左手刻出精美木雕的师傅,被苏婉的工坊高薪聘请,负责设计带有河间府特色的藤编、木雕装饰纹样,大大提升了产品的附加值和销路。他们用自己的技艺,重新赢得了尊严和价值。 一日,沈砚在秦怀安的陪同下,视察清澜江新开通的航道。几艘满载粮食的漕船正缓缓驶过。沈砚的目光,却被岸边一处热火朝天的景象吸引。 那是清澜江支流“白水河”的入江口。数十名民夫在几名工匠的指挥下,正在奋力拖拽一个巨大的、由厚实木板拼接而成的“V”字形结构物,将其缓缓沉入江口湍急的水流中。 “此乃何物?”沈砚饶有兴趣地问随行的工房吏员。 吏员连忙躬身:“回禀大人,此乃府衙新聘的‘水工’鲁大川师傅所献之策,名曰‘分水箭’!沉于此江口激流处,可劈开水势,引导主流,减轻对下游堤岸冲刷,同时可减缓此处流速,便于舟船靠岸!” “哦?鲁大川何在?”沈砚问道。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穿着短褂、赤着双脚的中年汉子闻声跑了过来,有些拘谨地行礼:“小人鲁大川,参见府尊大人!” “此‘分水箭’之策,甚妙!”沈砚赞道,“你是如何想到的?” 鲁大川挠了挠头,憨厚地说:“回大人,小人祖辈在黄河上讨生活,见过老河工用树杈、木排引导水势…这次见这江口冲刷厉害,行船危险,就琢磨着弄个大点的…画了草图,承蒙工房的师傅们不嫌弃,帮着完善…” “好!实践出真知!”沈砚大声赞许,“此策若成,当记你首功!赏钱十贯!擢升你为工房‘河工都头’,专司清澜江及其支流航道维护之责!” 鲁大川惊呆了!他一个世代在河上漂的苦力,就因为一个想法,不仅得了重赏,还当官了?“都…都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沈砚肯定道,“凡有一技之长,于民生国计有益者,本府必不拘一格,擢拔重用!” 消息传开,整个河间府的工匠群体彻底沸腾了!鲁大川的经历,如同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府衙设立的“格物悬赏榜”前,每日都挤满了人。榜上张贴着亟待解决的技术难题:如何提高筒车在枯水期的提水效率?如何改良水磨,使其能研磨更精细的面粉?如何设计更省力高效的挖泥工具?甚至还有沈砚提出的“如何以硝石、硫磺、木炭制取更稳定、威力更大的火药”… 只要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一经采纳,重金酬谢!若有重大突破,擢拔官职!无数工匠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榜上的题目,绞尽脑汁,甚至自发组成小团体进行攻关。一股尊重技艺、崇尚创新、重视实践的风气,在河间府悄然形成。工匠们不再仅仅是出卖力气的“手艺人”,而是被视为能创造价值、改变现实的“格物者”! 这股风气,也悄然改变着“义学堂”的教学。除了传统的《三字经》、《千字文》,学堂里增设了“格物”和“百工”课。沈砚亲自编写了简单的教材,由李老木、张铁头等工匠轮流授课,向孩子们讲解杠杆、滑轮、齿轮的原理,展示水车、纺车的构造,甚至带着孩子们去河边实地观察水流的力量。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光芒。一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已被“格物院”的工匠们看中,收为学徒,悉心培养。 “格物致知,工匠精神,乃强国富民之根基。”沈砚在给新任河间知府陈启年(因政绩卓著被调任他处,沈砚正式接任知府)的述职信中如此写道。他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授人以“器”与“技”,则是授人以劈开混沌、创造未来的利斧。河间府的筋骨,正因这“匠魂”的注入,而变得越来越强健。 第17章 军魂 河间府的田野渐渐染上青翠,工坊的机杼声日夜不息,学堂的书声琅琅悦耳,一派复苏景象。然而,沈砚案头的军报却日益频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 黑风寨在“老龙背”伏击惨败、损兵折将后,并未销声匿迹。大当家“座山雕”震怒之下,收缩力量,退回伏牛山深处老巢,舔舐伤口。同时,与赵家等地方豪强的勾结更加隐秘深入。小股精锐匪徒如同鬼魅,频频袭扰清澜江航道上的商船、劫掠偏远村落,甚至胆大包天地袭击了几处为疏浚工程运送物资的车队!手段狠辣,行踪飘忽,一击即走,给河间府刚刚恢复的生机蒙上了一层阴影。府兵几次围剿,皆因地形不熟、情报滞后而扑空,反遭埋伏,损兵折将。 更令人不安的是,军报显示,伏牛山深处似有大规模营建工事的迹象。赵家控制的几处矿山,近期矿工进出频繁,运出的却非矿石,而是大量硝石、硫磺等物!其意不言自明——黑风寨在积蓄力量,图谋更大的报复!甚至可能在秘密研制、囤积火药! “大人,匪患已成心腹大患!”新任府尉(原府尉因剿匪不力被沈砚撤换)周武,一个面容刚毅、曾在边军效力过的汉子,指着舆图上伏牛山的区域,忧心忡忡,“黑风寨熟悉地形,来去如风。府兵虽经整训,然兵力有限,装备陈旧,更兼…更兼军中积弊未清,士气不振,难以深入山林追剿。若任其坐大,待其囤足火药,恐有攻城掠地之祸!” 沈砚看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深知周武所言非虚。河间府的府兵,承平日久,早已不复开国时的悍勇。吃空饷、训练废弛、装备低劣、畏匪如虎,是普遍现象。靠这样一支军队,去剿灭盘踞深山、狡诈凶残且可能拥有火药的黑风寨主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锻造一把新的利剑!一支真正属于河间府、能打硬仗的强军! “周府尉,”沈砚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府兵积弊,非一日之寒。整军,需刮骨疗毒,更需另起炉灶!” “本府决意:” “一、严查府兵空额!凡虚报名额、冒领军饷者,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追缴钱粮,充作军资!” “二、汰弱留强!设‘演武校场’,凡府兵,需重新考核!弓马、刀枪、体力、阵列,四项达标者留,优者赏!不达标者,一律清退,转至工赈营或屯田!” “三、另设‘河间团结营’!此营非募非征,乃‘选’!凡河间府籍贯,年十八至三十五岁,身家清白(需邻里保结),自愿报效者,经严格选拔(体能、胆识、忠诚),皆可入营!入营者,授永业田二十亩(免税五年),免其家徭役!军饷倍于府兵!阵亡者,府衙抚恤其家小,子女由‘义学堂’抚养至成年!” “四、革新军械!设立‘军器监’,由格物院张铁头、墨衡等人负责!改良弓弩射程与力道!研制新型火药配方及火器(如可单兵使用的火铳雏形)!打造精良刀甲!” “五、严明军纪!颁布《河间团结营军律》!凡违令者,无论官兵,严惩不贷!优恤士卒,同甘共苦!” 这一系列举措,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了轩然大波! 查空额、汰弱留强,触动了府兵系统中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阻力极大,怨声载道。但沈砚态度强硬,由周武亲自带队,秦怀安从旁协助,雷厉风行,抓了几个背景深厚的“兵痞头子”当众重责,杀鸡儆猴!追缴的钱粮数目惊人,全部充入军资。 而“河间团结营”的设立,则在民间引起了巨大反响!永业田!免徭役!厚饷!抚恤!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对于饱受战乱匪患之苦、渴望安定生活的河间青壮来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更不用说,这是保卫家乡! 招募点前,人山人海!经历过黑风寨劫掠的柳树屯汉子们来了!在工赈营中锤炼出的精壮流民来了!府城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寒门子弟来了!甚至还有一些被清退出府兵、却自认有真本事的汉子,也咬牙前来应募! 选拔异常严格。负重越野、刀枪对练、弓弩射击、胆识考验(如穿越模拟的“火障”、“泥潭”)…周武亲自把关,标准近乎苛刻。他要的,不是凑数的兵油子,而是敢打敢拼、令行禁止的铁血精锐! 被选拔上的青壮,剃去长发(便于包扎),换上统一配发的青色劲装(虽非精良甲胄,却整洁利落),领取了崭新的制式腰刀和强弓,住进了新建的、干净整洁的营房。当他们抚摸着锋利的刀刃,感受着强弓的张力,看着营房外那片属于自己的“永业田”界碑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责任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 训练,是地狱般的残酷。 天未亮,急促的号角声便撕裂黎明。负重三十斤,十里越野是开胃菜。烈日下,枯燥而严苛的队列操练,一站就是两个时辰,汗水浸透衣背,蚊虫叮咬也纹丝不动。弓弩射击,不中靶心者,罚跑圈,罚俯卧撑,直到双臂颤抖如筛糠。刀枪对练,木刀木枪也打得皮开肉绽,鼻青脸肿,但无人喊疼,只有更凶狠的嘶吼。夜间紧急集合,哨声一响,必须在十息之内穿戴整齐,冲出营房! 教官是周武从边军带来的老兄弟,个个如狼似虎,训练场上六亲不认,吼声如雷。沈砚也时常亲临校场。他不穿官袍,一身与士兵无二的短打,与士兵同吃一锅饭(虽非同灶,但伙食标准一致),同饮一瓢水。他亲自示范刀法,指点射箭要领,甚至参与负重训练。士兵们看着这位能治水、通百工、敢与土匪搏命的知府大人,与他们一同摸爬滚打,心中那点因严苛训练产生的怨气,渐渐化作了由衷的敬佩和誓死追随的决心! “团结营”的军魂,在汗水和血水中,在严苛与同甘共苦中,一点点凝聚、淬炼。 与此同时,“军器监”内亦是热火朝天。 张铁头带着一群铁匠,赤膊上阵,炉火熊熊。他们在沈砚提供的思路和图纸基础上,反复试验,改进着传统的弓弩。加装偏心滑轮组以提高拉力,采用更坚韧的复合弓胎,箭镞淬火工艺精益求精…一张张力道更强、射程更远的强弩被打造出来。 墨衡则带着几个精通机关和火药的工匠,在一处远离府城的山谷秘密基地里,日夜钻研。沈砚提供的“一硝二磺三木炭”基础配方被不断优化配比、研磨细度、颗粒大小。他们尝试着将改良后的火药装入厚竹筒或铸铁管中,安装引信,制成最原始的“震天雷”(爆破筒)和“突火枪”(火铳雏形)。虽然笨重、射程近、精度差且危险,但那巨大的声响和骇人的破坏力,已初显火器的狰狞。 沈砚深知火器的战略意义,对此投入了大量资源,并严令保密。 这一日,沈砚正在校场观看“团结营”的战术合练。士兵们以小队为单位,演练着伏击、包抄、掩护、攻坚。虽显稚嫩,但那股子悍勇之气和令行禁止的纪律,已初具强军雏形。突然,一匹快马疾驰入校场,马上的信使浑身浴血,滚鞍落马,嘶声喊道: “大人!急报!黑风寨…黑风寨主力倾巢而出!突袭了府北重镇‘临河堡’!守堡府兵…全军覆没!匪徒正在堡内烧杀抢掠!扬言…扬言要血洗河间府城,取…取大人首级!” 校场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士兵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高台上的沈砚。 沈砚眼中寒光爆射!终于来了!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北方,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校场: “河间团结营!” “何在!” “在!在!在!”三千将士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声震四野!杀气冲天! “匪寇猖獗,屠我子民!犯我家园!此仇不共戴天!”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随本府——” “出征!” “杀——!”震天的喊杀声,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新铸的军魂,迎来了第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第18章 微光 临河堡的烽烟,如同垂死巨兽喷吐的污血,染红了府北的天空。黑风寨倾巢而出的消息,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河间府百姓的心头。恐惧在蔓延,刚刚复苏的集市变得冷清,田埂上劳作的农人频频抬头北望,学堂里的读书声也带上了几丝不安的颤抖。 府衙内,气氛凝重如铁。军报一份接一份,字字泣血:临河堡陷落,守军三百余人尽数战死,堡内来不及撤离的数百老弱妇孺惨遭屠戮,粮仓被焚,房屋在烈火中呻吟。黑风寨的匪旗插上了堡墙,大当家“座山雕”放出狂言,三日之内,必踏平河间府城,鸡犬不留! “大人!贼势浩大!据探报,匪众不下五千!裹挟流民,号称万人!皆挟大掠临河堡之凶威,气焰滔天!”周武指着舆图,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其前锋已出伏牛山,正沿清澜江北岸官道急速南下!距府城…不足百里!” 五千悍匪!裹挟流民号称万人!这几乎是河间府能调动的全部军事力量(新老府兵加团结营)的三倍有余!且挟新胜之威,凶残暴虐!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幕,笼罩在议事厅内每一个人头上。秦怀安脸色发白,几位佐官更是面无人色。 沈砚站在巨大的河间府舆图前,背影挺拔如松。他凝视着代表黑风寨前锋的黑色箭头,正凶狠地刺向府城。指尖缓缓划过清澜江那蜿蜒的蓝色曲线,最终停留在府城东北约四十里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地名——鹰嘴崖。 “鹰嘴崖…”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此处地形如何?” 一名负责舆图的年轻书吏连忙上前,声音带着紧张:“回…回大人,鹰嘴崖乃清澜江一处大拐弯,官道在此紧贴峭壁,下临深涧,形似鹰嘴,故名。道路狭窄,仅容两车并行,一侧是陡峭石壁,一侧是…是数十丈深的江崖。”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地…地势极险,易守难攻,但也…易遭伏击。” “伏击…”沈砚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好!就在鹰嘴崖,给座山雕备下这断头台!”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周府尉!” “末将在!”周武精神一振。 “命你即刻率‘河间团结营’三千精锐,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务必于匪寇前锋抵达之前,抢占鹰嘴崖两侧制高点!多备滚木礌石!强弓劲弩尽数带上!以逸待劳,据险死守!” “秦府丞!” “下官在!” “你坐镇府城!动员全城青壮,加固城防!征调所有民船,于清澜江府城段游弋,架设强弩,封锁江面!防止匪寇自水路偷袭!城内粮秣、军械、医药,务必确保供应!” “赵大!王虎!” “卑职在!”赵大脸上的刀疤因激动而发红,王虎更是挺直了腰板。 “命你二人,率‘格物营’(由格物院工匠和部分掌握火器的团结营士兵混编)携新制‘震天雷’五十枚、‘突火枪’三十支,及全部火药、箭矢,随本府行动!目标——鹰嘴崖!” 一道道军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决死的寒光!议事厅内弥漫的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取代。 “大人!”秦怀安忧心忡忡,“鹰嘴崖虽险,然敌众我寡,恐难久持!且…‘格物营’所携火器,未经大战检验,万一…” “没有万一!”沈砚斩钉截铁,“此战,关乎河间府存亡!守不住鹰嘴崖,府城便是下一个临河堡!火器初成,锋芒待试!此正其时!本府心意已决,诸君,用命吧!” “愿随大人死战!”周武、赵大、王虎等人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 夜幕低垂,河间府城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团结营三千将士,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在周武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开出北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紧随其后,是沈砚亲率的“格物营”。这支队伍更加奇特:除了赵大、王虎等少数精锐护卫,其余皆是背着沉重木箱、工具袋的工匠,以及负责背负、操作“震天雷”和“突火枪”的士兵。他们步履沉重,眼神却异常坚定。 队伍中,一个身材瘦小、背着几乎和他等高的大木箱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叫“狗娃”,是“义学堂”的第一批孤儿学生,因在格物课上展现出惊人的机敏和动手能力,被墨衡破格收为学徒。此刻,他小小的身躯背负着沉重的火药箱,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小脸憋得通红,却咬着牙,一步不落地跟着队伍。他的目光不时瞟向队伍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充满了孺慕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 “狗娃,还行吗?”旁边一个负责保护他的老兵低声问道。 “行!沈大人说了…俺们造的‘大爆竹’,能…能把土匪炸上天!”狗娃喘着粗气,眼中闪着光。 鹰嘴崖。 当沈砚率“格物营”抵达时,周武已指挥团结营将士,如同壁虎般攀上了两侧陡峭的崖壁,在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灌木丛中,构筑起简陋却致命的防御工事。滚木礌石堆积在崖顶,强弓劲弩隐于暗处。整个峡谷静悄悄的,只有下方清澜江奔腾的水声,如同战鼓在擂动。 “大人!”周武迎上来,脸上带着连夜奋战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工事已就绪!探马来报,匪寇前锋约两千人,皆是悍匪,距此不足二十里!预计午时前后抵达!” “好!”沈砚环顾险要地形,心中稍定,“‘格物营’立刻布设!赵大,带人将‘震天雷’埋于官道最狭窄处!注意伪装!引信要长!确保匪寇大部进入峡谷再引爆!” “王虎!带‘突火枪’队,隐蔽于左侧崖壁中段石穴!听我号令,目标——匪寇中军及后队!” “墨衡!吴老!带人检查所有火药、引信!确保万无一失!” “狗娃!”沈砚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 狗娃一个激灵,挺起胸膛:“在!” “你跟着吴老,负责传递引信火种!记住位置!胆大心细!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狗娃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用力点头。他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支特制的、包裹着油布的引火棒。 时间在紧张压抑的等待中流逝。日头渐高,峡谷中蒸腾起闷热的水汽。崖壁上的士兵们汗流浃背,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峡谷北方的入口。 终于! 远处官道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沉闷的马蹄声和嘈杂的喊叫声由远及近,如同地狱传来的喧嚣。一面狰狞的“黑风”大旗,率先出现在峡谷入口。紧接着,是黑压压、如同蝗虫般的匪众!他们衣衫杂乱,武器五花八门,脸上带着劫掠后的狂喜和暴戾,毫无戒备地涌入了狭窄的鹰嘴崖官道。队伍拉得很长,前队已深入峡谷腹地,后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匪群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手持狼牙棒的虬髯大汉格外显眼,正是黑风寨前锋主将,“座山雕”的心腹大将“裂山熊”。他正得意洋洋地对着手下吼叫:“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河间府城!城里的粮食、娘们、财宝,都是咱们的!沈砚那狗官的人头,老子要亲手拧下来当夜壶!” 崖顶,沈砚伏在一块巨石后,目光冰冷地看着下方拥挤不堪、如同长蛇般蠕动的匪队。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当匪寇中军(“裂山熊”所在位置)完全进入峡谷最狭窄的死亡陷阱时! 沈砚的右手,猛地挥下! “点火——!”赵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早已潜伏在崖壁隐蔽处的几名点火手,猛地擦燃了火石!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长长的引信! “嗤嗤嗤——!”引信燃烧的声音,在峡谷的喧嚣中微不可闻,却如同死神的脚步! “轰隆——!!!” “轰隆——!!!”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如同九霄雷霆在狭窄的峡谷中连环炸响!大地剧烈地颤抖!埋设在官道上的数十枚“震天雷”被同时引爆!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铁片、泥土,如同无数把死神的镰刀,狠狠扫向拥挤的匪群! 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最前端的匪寇被炸得支离破碎,中段的匪寇被冲击波掀飞,砸向石壁或坠入深涧!后队的匪寇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景象吓懵了,惊恐地推搡踩踏,乱成一团!“裂山熊”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放箭!”周武的怒吼如同惊雷! 崖壁两侧,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瞬间爆发出死亡的尖啸!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覆盖了混乱的匪群! “啊!”“我的腿!”“救命!” 惨叫声此起彼伏!匪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突火枪队!放!”沈砚再次下令! 左侧崖壁中段的石穴内,王虎赤红着眼,猛地挥下手臂! “砰砰砰——!” 沉闷而震撼的爆鸣声响起!三十支“突火枪”喷吐出炽热的火焰和浓烟!虽然射程有限,精度也差,但在这狭窄空间、人群密集之处,威力惊人!铁砂、碎石如同狂风骤雨,将一片区域的匪寇扫倒在地,非死即伤! “杀——!”周武拔出战刀,身先士卒,率领埋伏在崖顶的团结营将士,如同猛虎下山,顺着绳索和陡峭的小径,扑向下方彻底崩溃的匪群! 战斗,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士气崩溃、建制全无的匪寇,在如狼似虎的团结营将士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哭喊着,丢下武器,跪地求饶,或者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最终要么被斩杀,要么被逼跳入滚滚清澜江! “裂山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头盔歪斜,满脸是血,状若疯魔。他挥舞着狼牙棒,砸飞了两个冲上来的团结营士兵,嘶吼道:“顶住!给老子顶…”话音未落! “嗖!”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狼牙棒脱手坠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轰然倒地!出手的,是潜伏在更高处一块岩石后的神射手,一个沉默寡言的柳树屯猎人,名叫柳栓柱。他放下弩机,面无表情地开始装填下一支箭。 狗娃一直紧张地蜷缩在一个石缝里,死死抱着怀里的引火棒和备用引信。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血腥的场面让他小脸煞白,胃里翻江倒海。但当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裂山熊”被一箭毙命,看到平日里一起在格物院捣鼓火药的叔叔伯伯们,用他们亲手打造的“大爆竹”和“喷火棍”打得土匪哭爹喊娘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感压倒了恐惧! “成了!我们成了!”他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泪光。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两千余悍匪前锋,除少数跳江侥幸逃生外,其余尽数被歼!鹰嘴崖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缴获的兵器、马匹堆积如山。 “大人!大捷!大捷啊!”周武浑身浴血,提着“裂山熊”那狰狞的首级,激动地跑到沈砚面前。 沈砚看着峡谷中惨烈的景象,看着疲惫却眼神灼灼、士气如虹的团结营将士,看着那些激动得相互拥抱、甚至喜极而泣的“格物营”工匠们,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只是开始,座山雕的主力仍在。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看到了正被老兵从石缝里拉出来、小脸脏兮兮却兴奋得直跳的狗娃;看到了默默擦拭着弩机、眼神依旧锐利的柳栓柱;看到了正在指挥士兵收敛阵亡袍泽遗体的王虎,他的动作沉稳,眼中带着哀伤,却无半分畏惧。 正是这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的坚守、付出、乃至牺牲,才铸就了这鹰嘴崖的辉煌胜利。他们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名字,但他们的勇气和微光,共同点燃了河间府不灭的希望之火。 “厚葬阵亡将士!厚恤其家眷!重伤者全力救治!”沈砚的声音带着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扫战场,加固工事!座山雕的主力…很快就要到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鹰嘴崖的硝烟尚未散尽,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然而,经历了血火淬炼的河间军民,眼中再无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第19章 抚恤 鹰嘴崖大捷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燃遍了河间府全境。当沈砚率领着疲惫却士气高昂的“团结营”和“格物营”押解着俘虏、携带着缴获的战利品返回平舆城时,迎接他们的,是万人空巷的沸腾与泪水的海洋。 城门洞开,无数百姓自发涌上街头。他们挥舞着能找到的一切——树枝、布条、甚至刚刚收获的麦穗,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英雄的崇敬。欢呼声、哭喊声、锣鼓声汇成一片撼天动地的洪流。 “沈青天万岁!” “团结营威武!” “格物营神机妙算!” 人们看到了队伍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曾经在工赈营里挥汗如雨的邻居,如今身着青色劲装,腰挎钢刀,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那些在“格物院”里埋头捣鼓木头铁块、满身油污的匠人,此刻虽然依旧背着沉重的木箱,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自豪;还有那些稚气未脱却眼神坚毅的少年兵… 当狗娃那瘦小的身影,被一个高大的团结营士兵扛在肩上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这个在“义学堂”里因机灵被墨衡收为学徒的孩子,在鹰嘴崖引燃了关键的炸药,他的名字已在百姓中传开。 “是狗娃!引天雷炸土匪的狗娃!” “好样的!给咱们河间府长脸了!” 狗娃小脸通红,害羞地把头埋在士兵的肩膀上,但嘴角却咧到了耳根。他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暖流和骄傲。 然而,胜利的荣光之下,是沉重的牺牲。队伍的后方,是覆盖着白布的担架。鹰嘴崖一战,团结营阵亡一百二十七人,重伤致残者四十六人。当这些沉默的担架缓缓穿过人群时,震天的欢呼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呜咽和深深的鞠躬。许多妇人认出了自己亲人染血的衣角,扑上前去,抚摸着冰冷的白布,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沈砚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上的青色劲装同样沾染着尘土和暗红的血渍。他没有接受欢呼,目光扫过那些哭泣的妇孺,扫过担架上沉默的牺牲,眼神沉痛而肃穆。他停下脚步,对着长街两侧的百姓,对着那些牺牲者的遗骸,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胜过千言万语。 府衙门前,早已搭起了灵棚。沈砚亲自为每一位阵亡的团结营将士主持了庄严肃穆的入殓仪式。他一一念诵阵亡者的姓名、籍贯、入伍时间,声音低沉而清晰,确保每一个名字都不会被遗忘。 “柳栓柱,青云县柳树屯人,鹰嘴崖狙杀匪首‘裂山熊’,身中三箭,力战殉国!” “赵铁牛,府城西郊流民,鹰嘴崖阻敌断后,身陷重围,与敌同归于尽!” “孙小栓…”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牺牲者家属压抑的哭泣和周围百姓无声的哀悼。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沈砚的声音已有些嘶哑。他直起身,面向灵柩和无数双含泪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青山有幸埋忠骨!今日,河间府之安宁,皆赖诸君以血肉铸就!” “本府在此立誓:凡为河间捐躯之英烈,其名,必铭刻英烈之碑,永世供奉于英烈祠!其父母妻儿,府衙赡养终身!其子女,由‘义学堂’抚育至成材!永业田二十亩,免税十年,永归其家!此诺,天地共鉴!” 掷地有声的承诺,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悲伤的阴霾。哭泣的家属们抬起头,眼中除了悲痛,更多了一份活下去的依靠和慰藉。周围的百姓无不动容,许多人悄悄抹去眼泪,看向沈砚的目光中,敬仰之外,更添了一份生死相托的厚重信任。 抚恤,不仅仅是钱粮。 在沈砚的亲自督办下: * **慈济院**迅速开辟出专门的“英烈眷属区”,阵亡将士的父母、无依无靠的妻儿被优先接入。崭新的屋舍,厚实的棉被,充足的口粮,还有专门的医官和仆妇照料。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在这里找到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 * **义学堂**设立了“英烈班”,所有阵亡将士的子女,无论男女,优先入学。笔墨纸砚、四季衣物、每日一餐带肉的饭食,皆由府衙供给。学堂先生对这些孩子格外用心,不仅教授学问,更讲述他们父辈的英勇事迹,让英雄的血脉得以延续荣光。 * **永业田**的地契被郑重地交到遗属手中。免税十年的红印,沉甸甸地盖在契书上。府衙还派出了经验丰富的老农,指导耕种,提供良种。这二十亩地,是未来,是希望。 * 对于重伤致残的士兵,沈砚的处置更显用心。他们没有被遗忘在角落。轻伤愈后尚能行动者,一部分被安排进府衙担任文书、库管、衙役等职;一部分有手艺的,被推荐到“百工馆”或苏婉的工坊担任指导;还有一部分,则被组织起来,成立了“荣军互助社”,由府衙拨付启动资金,在城郊租赁土地,进行力所能及的集体耕作或小型手工业生产(如编织、制陶),所得收益按劳分配,既维持生计,又维系尊严。 王虎就是“荣军互助社”的首任社长。他在鹰嘴崖被流矢伤了左臂,虽未残废,但再难拉满强弓。此刻,他正带着十几个同样因伤退役的老兄弟,在府衙划拨的一片坡地上,挥汗如雨地开垦着属于他们的“荣军田”。汗水浸透衣衫,脸上却洋溢着踏实和希望。一个断了右臂的老兵,用左手熟练地编织着藤筐,动作甚至比许多健全人还快。 “大人说了,咱们流血流汗保家园,往后,府衙就是咱们的家!”王虎抹了把汗,对着同伴们大声道。众人轰然应诺,干得更起劲了。 府衙的抚恤政策,如同一股强大的向心力,不仅安定了英烈遗属和伤残士兵的心,更极大地凝聚了军民士气,稳固了河间府的根基。百姓们看到,为府衙流血牺牲,绝不会被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转化成了建设家园的无穷动力。 鹰嘴崖的血腥硝烟渐渐散去,河间府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新麦的清香和市井的烟火气。 第20章 烟火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但河间府城内外,却是一片比阳光更炽热的繁忙景象。战争的阴霾被鹰嘴崖的大胜驱散,取而代之的,是重建家园、奔向富足的蓬勃生机。 **田野:** 清澜江水,如同温驯的巨龙,沿着新疏浚的河道和密如蛛网的灌溉沟渠,汩汩流入曾经干裂的田地。城郊那大片新开垦的“官田”和分配下去的“永业田”,已然褪去了荒芜的枯黄,被一片片醉人的青翠所覆盖。 粟米抽出了饱满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沉甸甸的,预示着丰收的希望。耐旱的菽豆爬满了支架,紫色的豆花点缀其间。更令人欣喜的是,在苏婉的推动下,几片靠近水源的试验田里,从南方引种的耐旱桑树苗,居然顽强地扎下了根,抽出了嫩绿的新叶。懂得养蚕技术的流民小心翼翼地将吐丝的蚕宝宝安置在特制的蚕匾里,眼中充满了期待。 田埂上,农人们挥汗如雨,除草、追肥,动作却轻快有力。他们不再是被迫劳作的流民,而是为自己田地耕耘的主人。几个农师(由府衙聘请的老把式)穿梭其间,指点着灌溉和除虫的技巧。远处,巨大的筒车在江水中沉稳旋转,水花四溅,发出规律而悦耳的“嘎吱…哗啦…”声,如同这片土地最动听的心跳。田间地头,架设起了利用筒车水力驱动的简易水车,正“吱呀呀”地转动着,为不远处新建的磨坊提供动力。 **工坊:** 城东,依托巨大水车建立的“水力工坊区”已初具规模。最大的工棚内,几架结构复杂、由精铁齿轮和飞梭机构组成的“水力织布机”正在全速运转!飞梭在经线间往复穿梭如电,发出节奏感极强的“咔哒咔哒”声。一匹匹厚实均匀的麻布,如同流水般从织机上倾泻而下,效率远超手工作业十倍不止!负责看管机器的女工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只需偶尔调整一下线轴或清理飞梭。 隔壁的纺纱工坊,纺车的嗡嗡声汇成一片。妇人们熟练地将麻纤维捻成纱线,动作麻利。苏婉站在工坊中央,正与几个管事娘子核对布匹的产量和订单。来自清水镇、甚至更远州县的商队,早已在工坊外排起了长队,等待着提货。一车车织好的麻布被运走,换回的是沉甸甸的铜钱、雪白的精盐、闪亮的铁器、以及珍贵的药材。 “百工馆”内同样热火朝天。伤残的匠人们各展所长:有人制作精巧的木器玩具;有人用藤条编织出样式新颖的提篮背篓,上面还镶嵌着简单的木雕纹饰;几位老匠人则带着几个有天赋的“义学堂”学徒,正在研究如何改良水力磨坊的磨盘,使其能研磨出更精细的面粉。这里不再是单纯的收容所,而是一个充满创造力和价值的生产基地。 **市集:** 战争的创伤被迅速抚平,平舆城的市集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华。清晨,天刚蒙蒙亮,四里八乡的农人便推着小车、挑着担子涌入城中。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新磨的粟米面粉、活蹦乱跳的鸡鸭、还带着露水的草药…琳琅满目,摆满了街道两侧。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招呼声,汇成一首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曲。 “炊饼!刚出炉的热炊饼!两文钱一个!” “河间新布!厚实耐磨!便宜卖喽!” “盐!上好的官盐!十文一斤!” 一个老汉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了黄澄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炊饼。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嗓门洪亮,与几个月前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儿子在团结营服役,家中分的永业田由儿媳打理,收成不错。他靠着祖传的手艺在集市上卖炊饼,生意红火,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义学堂”统一的青色短褂,背着书包(由妇孺工坊缝制),手里攥着几文钱,挤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叽叽喳喳地挑选着。这在过去,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苏婉也时常带着女管事们来市集采买工坊所需的原料。她走过一个个摊位,不时停下脚步,询问价格,与熟悉的摊主寒暄几句。她不再是那个典当首饰换取活命粮的县令夫人,而是掌控着庞大产业、造福一方的“苏夫人”。她的沉稳干练和待人和善,赢得了商贩们由衷的尊敬。看到她经过,许多摊主都会热情地招呼:“苏夫人,看看新到的山货?”“苏夫人,这筐麻皮给您留着呢!” **学堂与慈济院:** “义学堂”的院落里,书声琅琅。“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稚嫩的童音整齐划一。课间,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几个工匠师傅正在给年龄稍大的孩子上“格物”实践课,拆解着一架小型筒车模型,讲解着齿轮传动的原理。狗娃如今已是学堂里的“小先生”,他动手能力极强,经常帮着墨衡老师调试教具,给学弟学妹们演示简单的机械原理。 “慈济院”内,气氛宁静祥和。失去亲人的老人坐在廊下晒太阳,身上的冬衣厚实暖和。几个腿脚不便的老翁围在一起下着简易的象棋(由百工馆制作)。几个残疾的匠人在指导院里的半大孩子学习编织或木工。后院飘来阵阵药香,医官正为生病的老人诊脉。这里不再是等死的“苦水洼”,而是一个充满温情和尊严的归宿。 沈砚时常微服行走在田间地头、工坊市集、学堂院落。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而是百姓口中亲切的“沈大人”。他蹲在田埂边,和老农讨论着墒情;在工坊里,认真倾听工匠们对机器的改进建议;在市集上,随手买几个炊饼分给身边护卫;在学堂外,驻足聆听孩子们的读书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升腾的烟火气,这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图景,这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的希望,便是对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最好的回报。鹰嘴崖的刀光剑影渐渐淡去,河间府,正踏踏实实地走在一条通往丰饶与安宁的大道上。 第21章 秋赋 金风送爽,河间府迎来了战乱平息后的第一个金秋。 田野褪去了夏日的深绿,换上了璀璨的金黄。沉甸甸的粟穗压弯了秸秆,饱满的菽豆挂满了藤蔓,新垦的官田里,新引进的耐旱黍子也长势喜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醉人芬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这是大地对辛勤耕耘者最慷慨的回馈。 府衙上下,早已为秋收赋税忙碌起来。但与往年百姓愁云惨淡、胥吏如狼似虎催逼的景象截然不同,今年的秋赋,竟隐隐透着一股…喜气? 沈砚与秦怀安、苏婉等人反复商议,结合河间府百废初兴的实际,对赋税政策进行了大刀阔斧却深得民心的改革: 1. **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宣布免除河间府本年所有“丁口钱”、“徭役代金”及杂税!仅按《大虞律》征收基础田赋(实物税:粟米)。且田赋税率,由往年十税三,降至十税二! 2. **田赋折色,便民利民:** 允许百姓根据自身情况,选择缴纳实物粟米,或按官府核定的平价,缴纳等值铜钱(“折色银”)。避免胥吏在征收、运输过程中盘剥损耗。 3. **永业田优免,军属荣光:** 团结营将士名下的永业田,免税十年政策不变。阵亡将士遗属名下的永业田,免税年限延长至其子女成年(男二十,女十六)。伤残荣军互助社的集体田地,免税五年。 4. **新垦官田,激励垦殖:** 凡参与水利工赈、新垦官田并租种的农户,首年免租!次年田租仅收收成两成(远低于民间租佃)。 5. **府衙购粮,平抑粮价:** 府衙常平仓将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敞开收购百姓自愿出售的余粮!既充实储备,又防止谷贱伤农。 当这些政令通过吏员、里长,张贴于城门口、乡亭集市,并挨家挨户宣讲到位后,整个河间府都沸腾了! “十税二?!还免了丁口钱和杂税?!”一个老农拿着盖着知府大印的告示,双手颤抖,老泪纵横,“老天爷啊…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轻的皇粮啊!” “还能交钱?不用扛着粮食跑断腿,看那些胥吏的脸色了?”一个中年汉子喜出望外。 “免租!首年免租啊!”租种了新垦官田的流民激动地抱在一起,“沈大人…这是给了咱们一条活路,一个家啊!” “府衙还收粮?价钱公道?”家有余粮的富户也松了口气,不用担心粮食积压被粮商压价了。 秋收的日子到了。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镰刀飞舞,捆扎好的粟捆、豆垛堆满了田埂。打谷场上,连枷翻飞,脱粒的粟米如同金色的瀑布流淌。吆喝声、欢笑声、连枷拍打声,汇成一首欢快的丰收交响曲。 缴纳赋税的日子,更是成了河间府一道前所未有的风景线。 府衙大门前,以及各乡设立的临时征收点,排起了长队。队伍井然有序,百姓们脸上没有往日的愁苦和畏惧,反而带着一种轻松甚至自豪的神情。他们有的背着装满新粟米的麻袋,有的则小心地揣着用布包裹的铜钱。 “张老哥,今年收成不错啊!”一个汉子拍着前面老农鼓囊囊的粮袋。 “托福托福!”老农笑得满脸褶子,“托沈大人的福,风调雨顺,加上新渠的水,足足收了五石多!缴了皇粮,还能剩下不少呢!”他拍了拍粮袋,又压低声音,“俺还留了些好粟米,准备给学堂里的孙子送去,让他也尝尝新!” 轮到老农了。负责登记的吏员态度和蔼:“老人家,缴实物还是折色?” “缴实物!新打的好粟米!”老农将粮袋小心地放在秤上,看着吏员仔细称量、记录,然后郑重地递给他一张盖着红印的完税凭证。“拿好了,您老!” 老农小心地收起凭证,像是捧着什么宝贝,喜滋滋地走了。 另一个队伍里,一个穿着整洁的妇人,将一包沉甸甸的铜钱递给吏员:“官爷,俺家缴折色银,这是俺男人在工坊做工挣的工钱。” “好嘞!李王氏,永业田三亩,应缴折色银三百文,收讫!”吏员清点无误,同样递上凭证。妇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地离开。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胸前佩戴着小小“荣军”徽章的伤残士兵和阵亡将士家属。他们缴纳赋税时,受到了吏员和周围百姓自发的尊敬。一个断了腿、拄着拐杖的老兵,由互助社的同伴搀扶着,缴纳了属于自己那份永业田的象征性赋税(免税期内数额极低),他挺直腰板,神情庄重。周围的人群自发地让开道路,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王虎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狗娃,他背着书包,显然是刚放学。他跑到正在维持秩序的王虎面前,踮起脚,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小脸认真:“这是俺在学堂得的‘格物’奖赏!十文钱!俺要替俺爹缴税!”狗娃的父亲是团结营的士兵,鹰嘴崖受了轻伤,正在休养,名下有永业田。 王虎一愣,看着狗娃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头一热。他蹲下身,郑重地接过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好!虎叔替你爹缴了!狗娃有出息,你爹知道了,肯定高兴!”他亲自带着狗娃,到登记处缴纳了这意义非凡的十文钱。 这一幕,被许多百姓看在眼里。一个卖炊饼的老汉,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走到登记处:“官爷,俺…俺再多缴三斗粟米的折色钱!俺儿子在团结营,托沈大人的福,家里日子好过了,这点心意,给府衙添砖加瓦!”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许多家境尚可的百姓,在完成定额后,纷纷自愿多缴纳一些钱粮,作为对府衙的感念和支持。负责登记的吏员们从未如此忙碌,却也从未如此心情舒畅。看着百姓们发自内心的笑容和信任,他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竟是如此令人充实。 府衙的库房里,粟米堆积如山,铜钱箱也日渐充盈。秦怀安看着账册上不断增长的数字,感慨万千:“大人,民心所向,赋税不催自缴!下官为官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沈砚站在府衙的台阶上,望着远处丰收的田野和秩序井然的征收点,望着百姓脸上洋溢的满足与希望,心中涌动着暖流。这自愿缴纳的秋赋,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证明河间府的新生。这不仅仅是粮食和铜钱,更是民心,是信任,是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重新凝聚起的、坚不可摧的魂魄。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沈砚轻声自语,目光投向更辽阔的远方。河间府的根基已然稳固,但这富足安宁的烟火人间,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守护。他心中酝酿已久的那个计划,是时候启动了。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以守护这片热土为使命的强军,将在这丰收的号角声中,正式踏上历史的舞台。 第22章 算盘 秋粮归仓,赋税入库,河间府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松快劲儿。府衙的常平仓堆得满满当当,新打的粟米散发着干燥的香气。百姓家中的陶缸、席围子也大多见了底儿,但脸上却没了往年青黄不接时的愁苦,反倒多了几分踏实。 可这踏实底下,暗流没消停。 府城最大的“永丰”粮行后堂,光线昏暗。几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粮商凑在一块儿,桌上摆着算盘和账本,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焦虑混合的味儿。 “他娘的!”一个矮胖粮商狠狠啐了一口,“沈砚这手‘高价收粮’玩得阴啊!往年这时候,咱们压压价,那些泥腿子为了换盐换布,贱价也得卖!现在倒好,府衙那常平仓敞着口子收,价钱还比市面高半成!咱们铺子里的陈粮,都快捂出蛆了!” 另一个瘦长脸的接口,声音尖利:“何止!那‘妇孺工坊’的布,结实又便宜,直接顶了咱们从南边倒腾来的粗布!还有那‘百工馆’弄出来的藤筐、小木器,把杂货铺的生意都抢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喝西北风去?” “喝风?”坐在主位上的赵家旁支,赵掌柜(虽赵家倒了,但旁支小生意还在)阴沉着脸,手指捻着一粒发霉的豆子,“沈砚断了咱们的财路,那就别怪咱们不给他留活路!秋粮是收了,可明年呢?那些新开的官田,那些流民分的永业田,靠啥种?靠手刨?”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毒蛇般的光:“种子!农具!铁器!盐!这些命根子,不还在咱们手里攥着吗?沈砚能收粮,他能凭空变出盐铁来?府衙那点存项,能撑多久?告诉下面那些铺子,盐,涨三成!铁锄、犁头,涨五成!新粮种?嘿嘿,就说今年雨水不好,南边歉收,进价高,也涨!我看那些刚喘过气的泥腿子,拿什么买!” “高!赵爷这招高!”矮胖粮商眼睛一亮,“到时候地里没家伙什,盐也吃不起,看他沈砚的‘永业田’还永个屁!民心?哼,饿肚子的时候,谁还记得他是青天还是黑天!” “对!就这么办!还得放出风去,就说府衙收粮是为了囤积居奇,明年春荒好卖高价!”瘦长脸也兴奋起来。 几个粮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狗,在昏暗的后堂里,噼里啪啦地打起了谷仓里的黑心算盘。 *** 这股子邪风,没两天就刮到了市集上。 “啥?盐又涨了?前天不是还十文吗?今天就要十三文了?”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站在盐铺前,看着木牌上新写的价钱,脸都白了。 盐铺伙计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南边遭了灾,船运不过来,进价飞涨!爱买不买!” 铁匠铺门口,围着几个想买锄头的农人。 “掌柜的,这锄头…咋比秋收前贵了快一半啊?”一个老农摸着口袋里刚卖余粮得的铜钱,心疼得直抽抽。 铁匠铺掌柜叼着烟袋锅,喷出一口烟:“铁料贵了呗!炭也贵!工钱也涨!嫌贵?您去府衙问问,看沈大人能不能给您变出便宜锄头来?” 粮种铺子更是人满为患,吵吵嚷嚷。 “掌柜!俺订的新黍种呢?钱都交了!” “对不住啊各位,南边水路不畅,种子运不过来!就剩这点陈种了,要的赶紧,价钱…可就不是之前那个价喽!”掌柜的嗓门提得老高。 集市上的欢快劲儿像被泼了盆冷水。农人们攥着卖粮的钱,看着飞涨的盐价、铁器价,听着粮种短缺的消息,脸上的喜色褪去,眉头又锁了起来。刚尝到点甜头,这日子咋又紧巴起来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府衙。 “大人,查清楚了!就是永丰、德隆那几家粮行带的头!盐、铁、粮种,都在涨!还四处散播谣言,说府衙收粮居心叵测!”赵大一脸愤慨地汇报,他脸上的刀疤都气得发红,“要不要我带人去…” 沈砚摆摆手,制止了赵大。他站在窗边,看着府衙后院晒场上,一群“荣军互助社”的老兵正跟着王虎学用新打制的省力耙犁。那耙犁是张铁头他们根据沈砚的草图改进的,加了几个省力的铁滑轮组,几个缺胳膊少腿的老兵用起来也不费劲。 “堵不如疏,抓几个奸商容易,堵不住这暗流。”沈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怒色,反倒带着一丝了然,“他们这是被逼急了,想卡住盐铁种子这脖子,逼百姓回头求他们,顺带给我上眼药。” 秦怀安忧心忡忡:“大人明鉴。可眼下府库虽充实,但钱粮要用在刀刃上。工坊扩建、学堂开支、军械打造、河道维护…哪一样不要钱?若长期高价购入盐铁种子补贴百姓,绝非长久之计。且奸商造谣,蛊惑人心,恐生变故啊!” 苏婉也在一旁,她刚从工坊区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棉麻气味:“郎君,工坊新织的布,虽供不应求,但原料麻皮、棉花的收储也需大量现钱周转。盐铁之困不解,百姓生计艰难,工坊的根基也会动摇。” 沈砚走到桌边,手指点了点河间府的舆图,最终落在那条奔腾的清澜江上,目光灼灼:“我们的命脉,从来不是奸商的铺子,是这条江!南边的盐铁、种子、布匹原料,为何要受制于陆路盘剥和奸商坐地起价?”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赵大!” “卑职在!” “你即刻持我手令,去‘荣军互助社’、‘百工馆’,挑选三十名水性好、手脚麻利、信得过的弟兄!告诉他们,要干一件玩命的买卖,成了,河间府从此盐铁无忧!工钱按三倍算!伤残抚恤,府衙兜底!” “秦府丞!” “下官在!” “你立刻筹备!在清澜江下游,靠近我们河间府界、水流平缓的‘柳树湾’,秘密设立一处中转货栈!要快!要隐蔽!备好装卸人手和仓储!” “婉儿!” “妾身在!” “你亲自去‘妇孺工坊’和‘百工馆’,组织人手,昼夜赶工!用咱们最好的麻布、最结实的藤器、新制的省力农具,再备上些府城特产的药材、山货,打包装箱!数量要大!品质要精!这是咱们换盐铁的本钱!” “另外,放出风去,就说府衙因盐铁价高,正焦头烂额,恐无力维持工赈粮饷,让那些奸商…再得意几天!” 命令一条条发出,带着冰冷的杀伐气。秦怀安和苏婉都明白了沈砚的意图——他要打通清澜江下游的商路,绕过陆路奸商和关卡,直接从产地进货!这是要虎口夺食!风险极大,一旦被沿江的豪强势力或水匪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这…太冒险了!”秦怀安手心冒汗。 “不冒险,就得被他们卡着脖子勒死!”沈砚语气斩钉截铁,“河间府要活,就得有自己的活路!赵大挑的人,是跟土匪真刀真枪拼过的老兵!百工馆的兄弟,能造水车,就能改船!这条路,必须趟出来!” 几天后,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 柳树湾,一处僻静的河汊。三条经过加固改装、加装了简易挡板和强弩的平底货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船上满载着捆扎严实的麻布、藤器、农具和山货箱子。船头,站着三十名精悍的汉子。他们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腰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领头的正是赵大和王虎!王虎的断臂处套着一个铁钩,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岸边,沈砚、苏婉、秦怀安亲自来送行。 “兄弟们!”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去顺流而下,过三府七县,至‘临江埠’!那里是南北货集散之地!用咱们的货,换回盐巴、铁料、新粮种!沿途凶险,关卡盘剥,水匪出没,皆有可能!本府在此立誓,凡此行归来者,重赏!伤残者,府衙养其终身!若有不测…你们的家小,就是我沈砚的家小!” “大人放心!”赵大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这船货,是咱河间府的血汗!这趟路,是咱河间府的活路!人在货在!货失人亡!” “人在货在!货失人亡!”三十条汉子齐声低吼,如同闷雷,在薄雾中回荡。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对身后这片土地的忠诚。 沈砚重重拍了拍赵大和王虎的肩膀,又看向队伍里几个熟悉的面孔:有“百工馆”里善于修补船只的老木匠,有“荣军互助社”里水性极好的独臂老兵,甚至还有…狗娃!这小子不知怎么混进了队伍,正努力挺着小胸脯,背着一个装火种和引信的小皮囊,小脸绷得紧紧的。 “狗娃!你怎么…”苏婉惊呼。 “夫人!是…是墨先生让我来的!我会看水路,会生火,还会…还会点小炮仗!”狗娃抢着说,生怕被赶下船。 沈砚看着狗娃那执拗的眼神,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跟紧你虎叔,机灵点!” 三条货船解开缆绳,在船工有力的撑篙下,缓缓滑入清澜江的主流。薄雾渐渐吞噬了船影,只留下桨橹破水的声音,越来越远。 沈砚、苏婉、秦怀安久久伫立在岸边,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河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寒意。 “婉儿,回城。”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该收网了。” 苏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她明白沈砚的意思。赵大他们在外搏命,府城里的那些跳梁小丑,是时候清算了。盐铁暴涨的账,散布谣言的账,该一笔笔算清楚了!河间府的百姓,不能白受这份腌臜气! 第23章 火把 赵大他们的船队一走,河间府城里头那股子紧绷着的劲儿,好像也跟着顺江漂下去了。可沈砚和苏婉心里头那根弦,反而绷得更紧。府衙里头,灯亮得比往常都久。 “秦府丞,柳树湾那边,人手备齐了没?装卸的跳板、防雨的油布,都得备足!告诉下面,嘴巴都给我闭紧喽,走漏半点风声,我扒了他的皮!”沈砚对着舆图,手指头在柳树湾那个小点上敲得笃笃响。 “大人放心,选的都是当初工赈营里最靠得住的汉子,口风紧,力气大!货栈搭得也快,芦苇荡子挡着,江上不凑近了根本瞅不见!”秦怀安连忙应道,脑门子上也见汗。 苏婉这边更忙。工坊区灯火通明,织机的“咔哒”声一夜没停。妇人们眼窝子熬得发青,可手里的梭子飞得更快。新织出来的麻布,厚实得能立起来,一匹匹叠得跟豆腐块似的,捆扎得结结实实。百工馆的老匠人带着徒弟,连夜给新打的锄头、耙犁的木柄刷上桐油,油光锃亮,结实趁手。药材、晒干的蘑菇山货,也分门别类装进藤条筐,盖好防潮的油纸。 “王嬷嬷,这捆布边儿有点毛,拆了重打!咱河间府的招牌,不能砸在针脚上!”苏婉捻着布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哎!哎!这就拆!”王嬷嬷一点不含糊,招呼几个手巧的妇人立刻返工。 狗娃他爹,那个在鹰嘴崖伤了胳膊的团结营老兵,用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给一个藤筐打上最后的藤箍,嘴里还念叨:“结实…得结实点…给咱娃儿换盐巴的铁家伙什…” 府城里的奸商们,瞅着府衙这边“焦头烂额”的风声,乐得后槽牙都快笑掉了。 永丰粮行后堂,烟雾缭绕。 “瞅见没?府衙那边屁动静没有!沈砚也抓瞎了!”矮胖粮商剔着牙,“盐,再涨两文!铁器,接着涨!粮种?嘿嘿,就说南边船沉了,没了!” “赵爷高见!”瘦长脸赶紧拍马屁,“等那些泥腿子开春没锄头下地,没盐巴下饭,看他们不哭着喊着来求咱们!到时候,价钱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赵掌柜眯着眼,吐着烟圈,一脸得意:“沈砚?哼,治水治匪有两下子,玩买卖?还嫩点!这河间府的买卖,还得咱们爷们儿说了算!” 集市上,气氛一天比一天憋闷。盐铺的铁牌子,价钱一天一蹦高。铁匠铺门口冷冷清清,农汉们蹲在墙根,看着那贵得吓人的锄头犁头,唉声叹气,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得眉头锁成个疙瘩。 “这日子…刚见点亮,咋又堵上了?”一个老农摸着口袋里几个铜板,看着盐铺的牌子,直嘬牙花子。 “听说府衙也没辙了…唉,熬吧,开春咋办哟…”旁边的人附和着,声音有气无力。 这憋闷,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口上。 清澜江上,薄雾散尽,日头明晃晃地晒着。三条货船排成一线,顺着水流,走得不算快。赵大站在头船船头,眼珠子跟鹰似的,扫着两岸。王虎在船尾,那只铁钩子搭在船舷上,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晃荡,装着货的箱子捆得结实,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虎哥,前面就到‘黑石滩’了,水流急,暗礁多,是水匪常蹲的地界儿。”一个胳膊上刺着青鱼的老船工凑过来,压低声音,他是荣军互助社的,早年在这条水道上跑过船。 王虎点点头,铁钩子在木头上刮出刺啦一声:“告诉后船,跟紧了!弩手上弦!狗娃!” “在呢!虎叔!”狗娃从船舱里钻出来,小脸晒得通红,背着他那个宝贝皮囊。 “把你的‘小炮仗’备好喽!听我招呼!” “哎!”狗娃眼睛一亮,赶紧去鼓捣他那几根裹着油布、插着引信的小竹管——这是吴老头按“震天雷”缩小比例给他做的“响箭”,动静大,吓唬人贼好使。 船队小心翼翼地驶入黑石滩。江面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湍急,哗哗作响。两岸是黑黢黢、光秃秃的石头山崖,像张着大嘴的怪兽。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水声和桨橹破水的单调声响。 突然! “咻——啪!”一支响箭带着尖啸,从右岸一片乱石堆后冲天而起! 紧接着,十几条蒙着破布、划得飞快的小舢板,如同水蜈蚣一样,从乱石缝隙里猛地钻了出来,直扑船队中段!舢板上的水匪,个个精赤着上身,挥舞着鱼叉、砍刀,嗷嗷怪叫! “水匪!抄家伙!”赵大的吼声如同炸雷!头船上的几架强弩瞬间调转方向! “绷绷绷!”弓弦震响!粗大的弩箭带着恶风射向冲在最前面的舢板! “噗嗤!”“啊!”一个水匪被当胸贯穿,惨叫着栽进江里!另一支弩箭射穿了舢板,江水咕嘟咕嘟往里灌! 但水匪凶悍,剩下的舢板依旧不要命地往上扑!眼看就要贴到中船船帮! “狗娃!左边!放!”王虎大吼! 狗娃早就猫在船舷边,小脸绷紧,手里火折子一晃! “嗤嗤嗤!”三支插在船帮上的小竹管引信被点燃! “砰!砰!砰!”三声不算太大但异常清脆的爆响!竹管炸开,喷出一大团呛人的白烟和无数细碎的火星,劈头盖脸地罩向最近的两条舢板! “妈呀!火器!” “官军有炮!” 水匪哪见过这个?离得近的被火星烫得哇哇叫,又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顿时乱作一团!攻势为之一滞! “好小子!”王虎赞了一声,铁钩子一指,“弩手!放箭!别让靠帮!” 密集的箭雨泼向混乱的水匪舢板。赵大那边也指挥头船调头,用船身去撞那些被炸懵的小船。 “撤!快撤!”水匪头子一看点子太硬,还有“火器”,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残存的几条舢板掉头就往乱石堆里钻,比兔子还快。 江面上只剩下几条破舢板在打转,还有几具漂浮的尸体。狗娃趴在船舷边,看着水匪狼狈逃窜,小胸脯起伏着,兴奋得小脸放光,刚才那点害怕早没了影儿:“虎叔!俺的‘小炮仗’管用!” 王虎用铁钩子拍拍他脑袋:“好样的!回头让吴老头多给你做几个!”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几天,船队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过州县水路关卡,那些穿着号衣的税吏胥吏,眼皮子翻得比天高,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张口就是层层加码的“过路钱”、“查验费”、“泊船捐”,名目多得能写本书。 “官爷,行行好,小本买卖,实在是…”赵大陪着笑,把一小袋铜钱塞进一个税吏头目手里。 那头目掂了掂,嘴角一撇:“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瞅瞅你们这船吃水,装的啥好东西?开箱查验!”说着就要招呼人上船。 王虎那只铁钩子“哐当”一声杵在甲板上,往前一步,独眼里凶光毕露:“查验?行啊!老子这船上,可都是河间府沈青天大人亲自督办,送往临江埠换盐铁救命的东西!耽误了时辰,饿死了河间百姓,你担待得起?要不要老子写个条子,你拿去跟沈大人说道说道?”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沙场带出来的血腥气。 那税吏头目被王虎的凶悍气势和“沈青天”的名头唬得一哆嗦。河间府那位爷的名声,如今在沿江可不算小,剿匪筑坝,是个狠角色。再看看船上那些精壮汉子,个个眼神不善,腰里鼓鼓囊囊。他掂量着手里的钱袋,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最终悻悻地挥挥手:“晦气!赶紧走!赶紧走!” 靠着赵大的圆滑打点,王虎的凶悍震慑,还有沈砚这块隐隐约约的虎皮,船队总算有惊无险地闯过一道道吃人的关卡。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直到远远望见临江埠那密密麻麻的桅杆和喧嚣的码头,船上的人才算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江风吹过,凉飕飕的。 平舆城里,奸商们的气焰一天比一天高。盐价铁价涨得没边儿,集市冷清得能跑马。府衙这边,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天后晌,苏婉带着几个管事娘子,亲自去了永丰粮行。铺子里冷冷清清,就一个伙计在打盹。 “掌柜的呢?”苏婉声音平静。 伙计一激灵,看清是苏夫人,赶紧赔笑:“哎哟,苏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掌柜的…掌柜的后头有点事,您稍坐,稍坐!”说着慌慌张张往后堂跑。 不一会儿,赵掌柜就堆着满脸假笑出来了:“苏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这是…” 苏婉没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货架和墙上那刺眼的盐价铁器价牌子,淡淡开口:“赵掌柜生意兴隆啊,盐都卖到十五文一斤了。” 赵掌柜干笑两声:“哎呦,夫人您有所不知,南边路是真不通啊!进价飞涨,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赔本赚吆喝吧?” “赔本?”苏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赵掌柜的算盘珠子,打得怕是比清澜江的水还响吧?”她不再看赵掌柜那虚伪的脸,转身对管事娘子吩咐:“把咱府衙的告示,贴到粮行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让大伙儿都瞧瞧!” 管事娘子立刻展开一张盖着鲜红知府大印的告示,“啪”一声,端端正正贴在了永丰粮行的大门板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河间府衙告示: 查,永丰粮行、德隆商号等数家商户,趁灾荒之年,囤积居奇,哄抬盐铁粮种等民生必需之物价,扰乱市场,盘剥百姓,更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其心可诛!其行当惩! 即日起,查封永丰、德隆等涉事商铺!所囤积之盐、铁、粮种,尽数平价充公,投入府衙平价商铺售于百姓! 主事者锁拿下狱,严审其历年不法,追缴赃款! 望府城商贾引以为戒,诚信经营,共渡时艰!若再有犯者,严惩不贷! 知府 沈砚 告示一贴出来,原本冷清的街面,瞬间像炸了锅!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查封了?!” “哄抬物价!抓得好!” “沈青天给咱们做主了!” “盐!快看!府衙的平价铺子开张了!还是十文一斤!” 人群沸腾了!叫好声、欢呼声震天响!无数百姓像潮水一样涌向府衙刚刚在集市另一头开设的平价商铺! 赵掌柜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变得惨白如纸,腿肚子直转筋,看着门口那刺眼的告示和汹涌的人潮,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不可能…沈砚他…他哪来的盐铁…”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已经冲进铺子,亮出了锁链:“赵掌柜,走吧?府衙大牢的饭,还热乎着呢!” 几乎在同一时间,德隆商号和其他几家哄抬物价的商铺,也被衙役破门而入!哭嚎声、锁链声、百姓的叫好声,混成一片。囤积的盐巴、铁器、粮种被一车车拉走,直接送到了平价商铺门口。 府衙的平价铺子前人山人海。新挂出的木牌上,“官盐十文”、“新锄头三十文”的字样,像带着光。百姓们攥着钱,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排着长队,秩序井然。 “娘!盐!能买盐了!”一个半大孩子举着几个铜板,兴奋地叫着。 “哎!买!多买点!这锄头也便宜,给你爹换把新的!”妇人抹着眼角,声音哽咽。 苏婉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喧闹却充满希望的场景,长长舒了口气。她抬头望向清澜江下游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期盼。赵大他们的船队,现在到哪儿了?临江埠的交易,还顺利吗?河间府这口憋着的气,能不能彻底喘匀,就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了。 第24章 埠头 临江埠的码头,像一口永远烧沸了的大锅。几百条大小船只挤挤挨挨地泊着,桅杆如林,遮天蔽日。挑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在狭窄的跳板上健步如飞。脚行的把头拎着皮鞭,眼神跟刀子似的扫来扫去。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臭、桐油、香料和劣质烟草的怪味儿,吵嚷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赵大他们的三条船,在引水小船的带领下,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下了锚。船刚停稳,呼啦一下就被一群人围上了。有穿着体面长衫、摇着折扇的牙行中人,有光着膀子、眼神精明的本地掮客,也有贼眉鼠眼、专门盯着“生面孔”下套的地痞。 “这位爷!从哪来啊?瞧您这船吃水,货不少吧?想出手啥?盐?铁?丝绸?茶叶?找我就对了!临江埠没有我‘金算盘’摆不平的事儿!”一个穿绸衫的胖子挤在最前面,唾沫星子乱飞。 “爷!别听他的!他是出了名的‘抽筋盘’!找我们‘四海帮’,价钱公道,保您顺顺当当!”另一个瘦高个也不甘示弱。 王虎那只铁钩子“哐当”一声砸在船帮上,往前一站,独眼凶光四射,扫了一圈:“滚远点!老子自己长眼了!”他那股子沙场上淬炼出的煞气,硬是把围上来的人逼退了两步。 赵大比较圆滑,抱了抱拳:“各位,初来乍到,先寻个地方落脚。买卖的事,不急。”他得先摸清楚这里的门道,不能让人当肥羊宰了。 在码头附近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赵大立刻派出手下分头去打探行情。狗娃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一个老船工,在码头的人堆里钻来钻去,竖着耳朵听。 “虎叔!虎叔!俺打听到了!”晚上,狗娃跑回房间,小脸兴奋,“南边来的盐船,都在东头‘盐市口’!铁料得去西边的‘铁匠巷’!粮种…粮种好像得找专门的大粮行,散卖的不多!” 王虎点点头,看向赵大:“老赵,咱得分开走。盐和铁料好说,量在那儿摆着,价钱差不多就行。粮种是大事,得找个靠得住的。” 第二天,赵大亲自带着几个人去了盐市口。好家伙,白花花的大盐堆跟小山似的,空气中都飘着咸味儿。盐贩子们叼着烟袋锅,眯着眼打量来人。 “上好的淮盐!粒大色白!十五文一斤!要多少?”一个敞着怀的大汉粗声问。 赵大心里咯噔一下,河间府平价铺子才卖十文!他不动声色:“掌柜的,量大,能便宜点不?” “量大?”大汉上下扫了赵大几眼,“多大?一船?” “三船。”赵大伸出三个指头。 大汉眼睛一亮,态度立刻热络了:“三船?那好说!十二文!不能再低了!这码头税、脚力钱,都得从里头出呢!” 赵大心里飞快盘算,府衙收粮的钱加上带来的货,咬咬牙:“十文五!现钱!一次清!” “十文五?”大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爷,您这是要我的命啊!十一文五!最低了!” “就十文五!”赵大很坚决,“不行我找别家!这埠头,最不缺的就是盐!” 两人你来我往,唾沫横飞,掰扯了半天。赵大咬死了十文五不松口,最后又悄悄塞给那大汉一小块碎银子。大汉掂了掂,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模样:“成!看爷您是个爽快人!十文五就十文五!不过,码头上的‘把头钱’和税吏那儿,可得您自个儿去打点,这价儿里可包不住!” 另一边,王虎带着狗娃和几个老兵去了铁匠巷。这里更是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灼热,弥漫着铁腥味和炭火气。王虎直接找了几家最大的铁料铺子,拿出府衙开的条子(盖着沈砚的大印)和带来的新式省力耙犁样品。 “掌柜的,瞧瞧这个。”王虎把耙犁往地上一杵。 铁匠铺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拿起耙犁仔细端详,尤其盯着那几个精巧的铁滑轮组看了半天,又试了试手感,眼睛越来越亮:“好东西啊!省力!哪来的?” “河间府,沈青天大人督造的。”王虎指了指条子上的印,“我们要上好的熟铁料,打农具用的!量大!用这个换,或者现钱,都成!” 掌柜的摸着胡子,看着那盖着知府大印的条子和设计精良的耙犁,心里有了数。这河间府,最近风头正劲啊。他没怎么抬价,报了个还算公道的价钱。王虎又压了压,最终也顺利谈妥。最难的是粮种。 赵大在几家大粮行碰了壁。要么是新粮种存量少,被几家大商号提前定走了;要么就是价钱高得离谱,还要求付定金等下一批。眼看带来的钱和货都快在盐铁上花光了,粮种还没着落,赵大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头儿,打听到了!”一个机灵的手下跑回来,“码头西边‘裕丰栈’的东家,姓陈,听说祖上也是北边逃荒过来的,为人还算厚道。他家库里有批新到的‘百日黄’黍种,耐旱,产量不错!就是…价钱咬得死。” 赵大立刻带着王虎和剩下的所有现钱,还有几匹上好的河间麻布,找上了裕丰栈。 陈东家是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微胖男子。他仔细验看了赵大带来的河间麻布,又听赵大讲了河间府遭灾、百姓急需粮种自救的情况,特别是听到“沈青天”为了百姓打通商路、甚至不惜派亲卫冒险南下时,沉默了许久。 “唉,都是苦过来的人啊。”陈东家叹了口气,“这‘百日黄’,按行市,得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指头。 赵大心里一沉,带来的钱不够了。 “不过…”陈东家话锋一转,“看在沈大人为民操劳,也看在这厚实麻布和你们这份心的份上,我裕丰栈,就按进价给你们!只一条,回去告诉沈大人,若是这‘百日黄’在河间种成了,得了好收成,往后河间府的粮种生意,可得想着点我陈某!” 峰回路转!赵大和王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当即点清粮种,装船! 三条船吃水更深了。船舱里塞满了雪白的盐巴、黝黑的铁料,还有一袋袋饱满的“百日黄”黍种。赵大和王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半。回程,依旧凶险,但有了这批救命的东西,就有了底气。 返航那日清晨,三条船在晨雾中缓缓驶离喧闹的临江埠码头。赵大站在船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埠头,又看看脚下满载的船舱,长长吁了口气。他回头,对着船上的兄弟们,也像是对着遥远的河间府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兄弟们!回家了!” 第25章 升腾 平舆城里的烟火气,被赵大他们带回来的盐巴、铁料和新粮种,彻底给点旺了。集市上那叫一个热闹,跟开了锅似的。 府衙开的平价铺子,门口排的队能绕半条街。白花花的盐堆在簸箩里,明码标价“十文一斤”,戳在那儿,就是定心丸。铁匠铺子也支棱起来了,新打的锄头、镰刀、犁铧,油光锃亮地挂成一排,价钱也回到了农人们能摸得着的份上。最稀罕的是那“百日黄”的黍种,黄澄澄、饱鼓鼓的,用麻袋装着,摆在铺子最显眼的地方。农人们围着看,手指头捻着那饱满的颗粒,眼睛里直放光。 “掌柜的,这黍种…真能耐旱?收成能好?”一个老农搓着手,有点不敢信。 铺子里的吏员嗓门洪亮:“老丈,千真万确!南边传过来的好种!沈大人亲自派人去临江埠换回来的!府衙农师都验过了,错不了!开春就指着它呢!买一斗,还送半升‘催芽粉’(格物院用草木灰和硝石配的简易肥料)!” “哎!哎!给俺来两斗!不,三斗!”老农忙不迭地掏钱,生怕晚了抢不着。 奸商们算是彻底蔫儿了。永丰、德隆几家铺子的大门板,被府衙的封条叉得死死的。赵掌柜那帮人,这会儿正在大牢里啃窝头,等着秋后算账呢。剩下的铺子,甭管是卖杂货的还是卖布头的,都老实得像鹌鹑,价钱规规矩矩,再不敢瞎吆喝。集市上那股子奸猾算计的歪风,被这股子带着盐铁味儿的实惠风,给吹得没影儿了。 苏婉总算能喘口气。工坊区没了原料的掣肘,纺车织机转得更欢实。新换回来的棉花种子,也小心翼翼地种进了靠近水源的试验田。她站在田埂上,看着那刚冒出一点嫩绿芽尖的棉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狗娃他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却认真地给棉田边上扎着防鸟的草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府衙后院,那间“格物院”里,气氛却比集市还热火。巨大的水车模型旁边,又搭起了一个更古怪的玩意儿:一个用厚铁皮箍成的大圆筒子,下面架着炉灶,圆筒上头接着胳膊粗的铁管子,管子另一头连着一个带叶片的轮子。炉膛里火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舔着黝黑的铁皮,发出呼呼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煤烟味和一种紧张兮兮的期待。 张铁头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上全是汗珠子,他死死盯着炉膛的火候,嘴里吼着:“老吴!火再稳点!别窜!墨衡!你那‘气门芯’(简易阀门)到底靠不靠谱?别到时候‘砰’一声,把房顶给老子掀了!” 墨衡蹲在铁管子连接处,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用精铁和黄铜做的旋钮装置,眉头拧成了疙瘩:“闭嘴!张黑炭!你只管烧你的火!这‘阻汽阀’要是漏了缝,咱这‘汽力’就全他娘白瞎了!”他小心翼翼地拧动着旋钮,调整着铁管接口的松紧。 李老木则带着几个徒弟,围着那个带叶片的轮子忙活。轮轴是上好的硬木车出来的,嵌着铁箍,叶片是薄铁皮敲的,弧度都是按沈砚给的图样一点点磨出来的。他拿着角尺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再调一丝…就一丝…这叶片吃不上劲儿,轮子就转不利索…” 沈砚就站在旁边,袖口挽到胳膊肘,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吓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烧得通红的铁筒子和嘶嘶作响的管子。这是他压箱底的东西——蒸汽抽水机的雏形!原理是前世课本上的,可在这铁匠铺子加木工坊的“格物院”里把它造出来,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 狗娃猫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怀里抱着个木盒子,里面是吴老头给他备着应急的湿泥巴和破布头——万一真炸了,这点玩意儿屁用不顶,就是个心理安慰。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开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呜呜”声的铁管子。 “嗤——!” 突然,铁管子靠近大铁筒子接口的地方,猛地喷出一股滚烫的白汽!声音尖锐刺耳! “糟!漏了!”墨衡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去拧那个“阻汽阀”。 张铁头也急了:“稳住火!别加柴了!” 李老木赶紧护住他那宝贝轮子:“小心烫!” 就在一片手忙脚乱中,那喷出的白汽,带着巨大的力量,猛地冲在叶片轮上! “嘎吱…嘎吱…”那沉重的、嵌着铁箍的硬木轮轴,极其艰涩地、仿佛极不情愿地…动了一下!叶片被白汽冲击着,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半圈! 虽然只转了半圈就卡住了,虽然喷汽的地方还在“嗤嗤”地漏气,虽然整个装置摇摇晃晃像个随时会散架的怪物… 但,它动了!不是靠水流,不是靠风,是靠炉子里烧出来的火,靠铁筒子里憋出来的汽!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还在微微颤动、冒着白烟的叶片轮。张铁头忘了擦汗,墨衡忘了拧阀门,李老木忘了护他的轮子。 “成了…成了?”张铁头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动…动了!它自己动了!”狗娃第一个蹦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指着那叶片轮,激动得语无伦次,“虎叔你看!它转了!用汽转的!” 王虎也在场,他那只铁钩子搭在旁边一根柱子上,独眼里全是震撼。他不懂什么“汽力”,但他亲眼看见火把水烧开,那气儿能把这么沉的铁家伙顶得动起来!这玩意儿要是能抽水…他不敢想。 沈砚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走上前,也不顾烫,用袖子抹了抹叶片轮上凝结的水珠,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成了!第一步成了!漏气不怕,轮子卡顿也不怕!知道它能动,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老张,墨先生,李师傅,你们…立了大功了!” 格物院里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张铁头一把抱起身边一个徒弟,原地转了好几圈,哈哈狂笑。墨衡抚摸着那个还在漏气的“阻汽阀”,眼神痴迷,嘴里喃喃自语:“得加个铜垫圈…螺纹还得再细密些…”李老木则蹲在他的叶片轮旁,像个老农看着刚破土的嫩苗,笑得满脸褶子。 这简陋的、喷着白汽、吱呀作响的怪物,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宣告着一个全新的力量,正在河间府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艰难地降生。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河间府。府衙后院有个“铁□□”能自己喷气儿转轮子!这稀奇事儿比说书先生讲的段子还勾人。不少胆大的工匠、好奇的百姓,都寻着由头往府衙附近溜达,想瞅一眼那传说中的“汽力”是啥样。 沈砚趁热打铁,在格物院旁边又辟出一块更大的地方,挂上了“河间机械局”的大牌子。张铁头、墨衡、李老木成了局里的“大匠师”,狗娃也正式挂了个“学徒”的名头,虽然主要还是跑腿打杂外加看稀奇。更多有手艺、有想法的工匠被招募进来,待遇优厚,还有专门的工舍住着。 蒸汽抽水机的改进,成了机械局的头等大事。墨衡带着几个巧手工匠,日夜攻关那个要命的“阻汽阀”和汽缸密封问题,图纸画了一摞又一摞,各种奇形怪状的铜垫圈、麻绳浸油盘根试了无数种。张铁头则负责打造更厚实、更耐压的锅炉和气缸,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机械局特有的背景音。李老木带着木工组,琢磨着怎么把轮子做得更轻巧、更结实、转得更顺溜。 狗娃成了最忙的“小跑腿”,一会儿给墨师傅送新磨的铜垫片,一会儿帮张师傅拉风箱,一会儿又跑去看李师傅调轮子。他耳朵尖,心思活,有时候还能插上嘴:“墨师傅,俺瞅着那汽管子拐弯的地方,老‘哼哼’,是不是憋着气不顺溜啊?”墨衡一愣,琢磨琢磨,还真在拐弯处加了个导流片,汽流的呼啸声果然小了不少。把墨衡喜得直拍狗娃脑袋:“好小子!有你的!” 这改进的动静,也引来了一个人——陈东家。这位裕丰栈的老板,亲自押着几大船新收的南方稻米和一批紧俏的桐油、生漆,顺道来河间府“看看朋友”。 沈砚亲自在码头迎接。看着船上卸下来那白花花的大米和成桶的桐油,沈砚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陈东家,雪中送炭啊!河间府上下,感激不尽!” 陈东家摆摆手,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府衙方向瞟:“沈大人客气了!陈某也是顺路。那个…咳咳…听说大人这儿,鼓捣出了个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自己个儿喷气转轮子的?” 沈砚会心一笑:“陈东家消息灵通。走,带你去开开眼!” 当陈东家站在机械局那巨大的工棚里,看着眼前这个比之前大了好几圈、依旧嘶嘶喷着白汽、但明显“顺溜”了不少的蒸汽怪物(改进型锅炉压力更稳,叶片轮转动得虽然慢,却不再卡顿),那圆滚滚的肚皮(锅炉)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带动着连杆和飞轮,发出低沉有力的“呼哧…呼哧…”声时,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商贾,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 “神…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陈东家绕着机器转了好几圈,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直搓手,“沈大人!此物…此物若能用于抽水、推磨,甚至…甚至驱动舟车,其利无穷啊!大人!陈某愿倾裕丰栈之力,与大人合作!您出技术,我出钱粮原料,咱们把这‘汽力’的买卖,做大!做出河间府!” 沈砚看着陈东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商业狂热和远见,心中也是一动。技术的推广,光靠府衙不行,需要市场的力量。他伸出手:“陈东家目光如炬!河间府,愿与裕丰栈,共谋此利国利民之业!”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新的蓝图,在蒸汽的轰鸣声中徐徐展开。 就在河间府沉浸在新机器带来的振奋和与裕丰栈合作的美好前景中时,几匹快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府城北门,消失在通往伏牛山的茫茫夜色里。 伏牛山深处,黑风寨老巢“鹰愁涧”。 巨大的山洞里,篝火熊熊,映照着洞壁上狰狞的鬼怪壁画。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座山雕”高踞在铺着虎皮的岩石宝座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跪着几个刚从府城溜回来的探子。 “…老大,府衙那帮人,真弄出了个铁疙瘩!能喷白气儿,自己转轮子!动静老大!说是…说是能抽水,比筒车还厉害!”一个探子声音发颤地汇报。 “还有!裕丰栈的陈胖子亲自来了,跟沈砚勾搭上了!好几船大米和桐油卸在码头!那铁疙瘩的买卖,他们想合伙干!”另一个补充道。 “姓沈的…姓沈的这是要断了咱们山里最后的水源,还要发大财啊!”一个头目咬牙切齿。 “砰!”座山雕猛地一拍石案,震得篝火乱跳。他独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好个沈砚!好个陈胖子!”座山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刺骨,“想用那铁□□抽干山泉?想发财?做梦!” 他猛地站起身,环视着洞中群匪,眼中凶光毕露: “传令下去!” “一、派‘钻山鼠’带人,把山里那几个泉眼,给老子看死了!下毒!堵死!绝不能让沈砚的人靠近!” “二、给老子盯紧了裕丰栈的船!特别是那个陈胖子!找个机会…让他永远留在河间府的地界上!” “三、赵家那边不是还有几个漏网的崽子吗?告诉他们,想报仇,想拿回被沈砚吞掉的家产,就得出力!让他们想办法,混进那个‘机械局’!老子要知道那铁□□的命门在哪儿!” 一道道带着血腥气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毒刺,从这黑暗的山洞中射出,悄无声息地刺向正沐浴在希望曙光中的河间府。清澜江的水汽在升腾,伏牛山的阴云,也在重新汇聚。 第26章 铁□□ 秋收的喜悦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河间府上下又被另一件事勾得心痒痒——府衙要在城东“响水洼”试那“铁□□”抽水机了! 响水洼是块出了名的孬地。地势低洼,一下雨就涝,水排不出去;可稍微旱点,洼底那点积水又渗得快,庄稼照样渴死。往年分地,谁抽到这块,谁就自认倒霉。今年开春,府衙清丈荒地,这块硬骨头就暂时留着了。 如今,这块没人要的孬地,倒成了沈砚眼中试宝贝的宝地。 天刚蒙蒙亮,响水洼边上就围满了人。农人们扛着锄头,妇人们挎着篮子,连“义学堂”的娃娃们都被先生领着,来看这稀罕景。大家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洼地中间瞧。 洼地中间已经平整出了一块平地。那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铁□□”——蒸汽抽水机,像个黝黑的怪兽趴在那里。比在格物院里时更大了些,锅炉肚皮鼓鼓的,烟囱高高竖起,粗大的进水管直接插进了洼底那浑浊的泥水里,出水管则像条巨蟒,蜿蜒着伸向远处一条新挖的引水渠。张铁头、墨衡带着机械局的工匠们,正围着机器做最后的检查。炉膛里已经塞满了上好的硬煤,只等点火。 沈砚、苏婉、秦怀安,还有特意留下观摩的陈东家,都站在稍高一点的土坡上。陈东家搓着手,又是期待又是紧张:“沈大人,这…真能行?” 沈砚没说话,目光落在张铁头身上。张铁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坡上用力一点头,扯开破锣嗓子吼了一声:“点火——!” 早就等着的狗娃,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攥着的火把往前一送! “轰!”干燥的引火柴瞬间被点燃,橘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煤块。 工棚里练出来的老把式吴老头,亲自操弄着风箱。呼啦!呼啦!风箱拉得又急又稳,炉膛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颜色由橘红变成刺眼的青白!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围得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加煤!压住火头!”张铁头吼着。 两个光膀子的工匠,用长柄铁锨,将乌黑的煤块均匀地撒进炉膛。火焰被压下去一些,但炉膛深处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那是热量在积蓄。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风箱单调的“呼啦”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烟囱口开始冒出淡淡的青烟,接着越来越浓,变成滚滚的黑烟,笔直地升向天空。 锅炉那黝黑的铁皮开始升温,渐渐泛出一种暗红色。连接锅炉和汽缸的巨大铁管子,也开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呜呜”声,仿佛里面有什么凶兽在苏醒。 墨衡紧张地盯着他引以为傲的改进版“阻汽阀”和各个接口,手里拿着个特制的小刷子,蘸着肥皂水,不停地往接口处涂抹。肥皂水遇到微小的缝隙,立刻被吹起一串细小的泡泡。墨衡就赶紧指挥工匠上前,用大号扳手死命地拧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压力够了!”负责盯着简易气压表的工匠猛地抬头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张铁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微颤抖的汽缸活塞连杆,猛地一挥手:“开阀——!” 墨衡深吸一口气,用力拧动那个精铜打造的旋钮阀门! “嗤——!” 一股滚烫的白色蒸汽,带着撕裂空气般的尖啸,猛地从阀门喷出!巨大的力量瞬间推动连杆! “哐当!”沉重的铸铁活塞被这股巨力猛地顶了出去! 紧接着,“嘎吱——轰隆!嘎吱——轰隆!”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如同巨人的心跳,骤然响起!活塞在汽缸里开始了往复运动! 连杆带动着飞轮,飞轮又通过皮带,带动了旁边那个巨大的、叶片上还沾着泥浆的水泵叶轮! “动了!转了!”人群爆发出惊呼! 只见那巨大的水泵叶轮,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由慢到快,越转越急!进水管口处,浑浊的洼底泥水被强大的吸力猛地抽起,顺着粗大的管道汹涌而上!经过水泵加压,浑浊的水流如同一条愤怒的黄龙,咆哮着从出水管口喷涌而出,狠狠地砸进几丈外的引水渠里!激起冲天的水花! “出水了!真出水了!” “老天爷!这劲儿…比十头牛还大!” “看那水柱子!喷多远!” 农人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几个老农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喷涌的水龙磕头:“神物!真是神物啊!响水洼…响水洼有救了!” 浑浊的水流顺着新挖的引水渠奔腾而下,流向了远处干渴的坡地。那些原本只能种点耐旱杂豆的薄田,终于盼来了救命的水。 陈东家看得心潮澎湃,用力拍着大腿:“成了!真成了!沈大人!此物…此物当名垂青史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架这样的蒸汽机,在矿山、在码头、在纺织工坊轰鸣作响,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沈砚看着那奔腾不息的水龙,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走到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却洋溢着巨大成就感的张铁头、墨衡、李老木面前,郑重地拱手:“诸位大匠,辛苦了!河间府,欠你们一份天大的功劳!” 机械局的工匠们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自豪。狗娃挤在人群里,看着那喷涌的水花,小脸兴奋得通红,比自己造出了这机器还高兴。 蒸汽抽水机在响水洼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消息像长了腿,飞快地传遍了四里八乡。农人们奔走相告,眼巴巴地盼着这“铁□□”能早点轮到自己的地头。府衙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沈砚立刻召集秦怀安、苏婉、陈东家,还有机械局的骨干,商议推广之事。 “此物虽好,然造价不菲,非寻常农户可自备。”沈砚开门见山,“本府之意,效仿筒车旧例,由府衙出资,机械局承造,于各乡紧要水源或低洼易涝之地,设立‘公用水站’!安装蒸汽抽水机,统一调度,灌溉周边田地。用水农户,按亩缴纳少许‘水费’,用于机器维护、燃料及管理开支。” “妙!”陈东家第一个赞同,“此乃长久之计!既解民困,又能维系机械运转。陈某的裕丰栈,可包揽煤炭供应!” 苏婉补充道:“水费收取,可用工坊出产的布匹、或农户余粮折抵,方便百姓。管理水站之人手,可从当地‘荣军互助社’或可靠农户中招募。” 秦怀安则提醒:“大人,此物精贵,需防宵小破坏,亦需专精之人维护。各水站,需配府兵巡查,并安排机械局匠人定期检修。” 条条建议,都被沈砚采纳。河间府第一份《公用水站管理条陈》迅速出炉。机械局开足了马力,在张铁头、墨衡的带领下,开始批量打造更成熟、更可靠的蒸汽抽水机。裕丰栈的运煤船,也开始一趟趟往返于河间府与产煤地之间。 就在这红火朝天、仿佛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之时,几封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沈砚的案头。 一份来自赵大派出的暗哨:伏牛山几处隐秘泉眼附近,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水质浑浊,疑被投毒!看守泉眼的府兵小队,遭遇不明身份山民袭击,死伤数人! 另一份来自周武:裕丰栈陈东家返程的船队,在清澜江下游“鬼见愁”险滩附近,遭遇水匪袭击!幸得船队护卫拼死抵抗,又有路过的漕运兵船闻讯赶到,水匪才退去。陈东家受了惊吓,但无大碍。水匪中,有人使的是制式军弩! 还有一份,来自“义学堂”一位细心的先生:最近学堂附近,常有几个生面孔晃悠,打听机械局的事,尤其对“铁□□”格外感兴趣。其中一人,身形颇似赵家以前管矿的一个工头! 三份密报,如同三根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破了河间府这蒸腾的烟火气。伏牛山的黑手,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地伸了出来,而且,更毒,更阴险。这一次,他们瞄准的,不仅仅是水源,还有这刚刚点燃的工业之火,和远道而来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