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暗卫打工日常》 第1章 摸鱼 “依老奴看,宁王那边还是不得不防。”皇宫寝殿之中,身形臃肿的老太监正在为皇帝捏肩。 头顶横梁上,有一黑衣暗卫蹲守在此,正聚精会神地—— 睡觉。 今日轮到时久值班,他听着狗皇帝和老太监叽叽歪歪了一下午,早已经困得意识模糊。 皇帝微合着眼,单手撑头,似乎颇为苦恼:“可他毕竟是朕的弟弟,虽非一母所出,却也伴朕多年,朕的手足已然不多了,长天自幼体弱,又志不在权势,无论如何,朕也于心不忍哪。” “陛下体恤之情,感人至深,”老太监煞有介事地抹了把眼角的泪,“可千秋节已过,宁王殿下不日就要启程离京,等他回到封地,恐再度脱离您的掌控。” “那你意之如何?” “先前安插在宁王身边的眼线,总是时间不长就会暴露,宁王本人虽胸无大志,不学无术,其府中门客里却恐有能人异士为他出谋划策,陛下不妨派出玄影卫监视一二,若真有此等能人,也好……” 老太监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玄影卫,即是直属于皇家的暗卫组织,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负责保障皇帝的人身安全,也专为皇帝处理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事,像是皇权的暗面,阳光下的阴影。 玄影卫藏于暗处,黑衣横刀,以面具遮掩面容——就比如房梁上蹲着……睡着的这位。 许是睡得太沉,忽然他身形一晃,脚底一滑,整个人从房梁上栽了下来。 “也罢,”皇帝叹口气,“长天啊长天,别怪朕无情,朕只是不想你被奸人蒙骗,误入歧途。来人——” 黑衣暗卫一个屈膝卸力,悄然落地,明明人还没睡醒,身体却已经快过脑子做出了反应,虚搭在脸上的面具因他不慎从房梁跌落而滑脱,就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前一秒,他伸手一抄,精准无误地将它接住,整个过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时久缓缓睁开双眼。 面具滑落,露出掩藏其下的面容,这张脸哪里都好,鼻挺唇薄,白皙俊俏,却唯独少了一丝活气,仿佛长假结束后调休上班的打工牛马,人看似在工位上,其实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就连眼底一丝若有若无的乌青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是同事公认的“死帅”款的帅哥。 是的,没错,三个月前,他还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卑微打工人,因为通宵加班,起身时眼前一黑,再睁眼人已经在这儿了。 都说他们这行高危,容易进去,却没人告诉他,还容易穿越。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搞清楚了这里的一切,得知这是一个并不存在于历史上的王朝,名为“雍”,雍朝刚建立不久,而今当政的是第二任皇帝,据时久多日观察,这位皇帝陛下有个简单又刺激的小爱好—— 没事砍两个人玩玩。 大臣说话不中听,杀;妃子伺候得他不满意,杀;厨子做饭不好吃,杀……简而言之,应杀尽杀,是个暴君。 而好死不死,他偏偏穿成了这位暴君的暗卫,负责保障暴君的人身安全。 也不知道和他原先的工作相比,究竟哪个更危险。 好在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他虽然失去了安稳的生活,却得到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靠着这身武艺,他就可以在这个世界光明正大地…… 摸鱼。 笑话,都侍候暴君了,难道还要他肝脑涂地不成。 又没人给他发奖金。 时久慢慢把面具戴回脸上。 怎么还没下班…… 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暗卫一定要戴面具,这破玩意金属质地,重不说,还一点也不透气,天天糊在脸上,黑皮都能捂成白皮。 时久抬起头,透过面具望向头顶的房梁,轻功一展,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房梁之上。 他在这里上蹿下跳,大殿中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个留意到他。 另一个暗卫落在皇帝身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在。” “薛停,朕命你从玄影卫中挑选一个身手矫健头脑灵活的,埋伏到宁王身边,最重要的,要保证不被宁王发现。” “属下领命。” 薛停…… 时久看了那人一眼,没记错的话,那人正是玄影卫的统领,他的直属上司。 居然直接把薛停喊出来了,看来是大事。 不妙。 牛马从不主动给自己揽活儿,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出了事找领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晚,饭堂的饭应该已准备好了。 多待一秒都是对食堂阿姨的不尊重。 下班。 没人留意到一个暗卫偷偷飞出了窗子,薛停还跪在地上:“陛下,此番宁王殿下回京,送回来的那两个身份暴露的眼线,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无用之人,自是杀了,”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以后这种多余的问题,不准再问。” “是。” * 时久轻车熟路地来到饭堂。 在古代待了三个月,如果问他对宫中哪里最熟悉,除了皇宫大殿上的房梁,当属这玄影卫的食堂了。 此时时间尚早,饭堂里没几个人,他走到窗口前,对食堂阿姨……不,公公道:“打饭。” 那太监抬起头来,对着他已经摘掉面具的脸打量了半晌,细腔细调道:“看你面生,新来的?” 时久:“昨天你就这么问我。” 还有前天,大前天,一直追溯到他穿越来的第一天。 “是吗?总感觉没见过你。”太监给他打了饭,特意多盛了半勺,“新来的,多吃点。” 时久:“……” 都说了不是新来的。 他端着餐盘寻了个阴暗的角落,坐下来阴暗地吃饭。 穿越至今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就是玄影卫食堂的伙食还不错,至少比他以前公司食堂的饭好吃得多,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每天都不重样。 到底是负责保护皇帝的工作,皇帝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苛待他们,更何况对于他们这些暗卫来说,很有可能今天出去执行任务,明天人就再也没回来,每一顿饭都可能是最后一顿,断头饭丰盛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时久吃饭吃得慢,每天要在吃饭上花费更多的时间,那么留给工作的时间就不多了。 苦了谁不能苦了自己,饿着谁不能饿着肚子。 饭吃到一半,其他同事才陆续下班,饭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时久一抬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饭堂内,那人拍了两下掌:“大家都过来,有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说。” 薛停…… 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吃饭不谈工作不懂吗?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领导。 正在吃饭的暗卫们纷纷停下筷子,向薛停身边聚拢,冲他抱拳行礼:“薛大人。” “见过薛大人。” 薛停点了点头,环顾四周,熟悉的面孔基本都在这里了,他清了清嗓子:“陛下圣喻,要我们玄影卫派出一人,前往宁王身边潜伏,作为线人时刻向京中汇报他的动向。” “宁王?”暗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那宁王殿下身边,不是早就有宫中安排的眼线吗?怎么还要……” 另一个暗卫开口:“你出外勤刚回来吧?千秋节那日晚宴结束后,宁王已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遣送回来了,还对陛下说,‘如果皇兄不放心我,大可光明正大地派人监视我,只需知会我一声,我便将他时刻带在身边,何需这么拐弯抹角’。” “这宁王殿下也当真有几分胆色,敢这么不给陛下面子。” “宁王与陛下素来交好,手足之情,自然比常人更亲近些,何况宁王那身体,指不定哪天就……确实也没必要给别人面子。” “大人,”一个暗卫看向薛停,“属下想知道,那两个眼线后来如何了?” “杀了,就在刚刚,”薛停缓缓擦去掌根沾到的一滴血,“我亲手杀的。” 暗卫们沉默下来。 身份暴露就会被杀,几乎每次潜伏任务皆是如此,如果可能,他们之中绝对没人愿意接这样的差事。 “以往埋伏在宁王身边的内应,大多是以门客的身份接近他,方便从他口中套取情报,不过这次我们得换个思路,”薛停道,“他此番进京为陛下庆贺生辰,也带了贴身暗卫,我打算从中抽选一人,由我们的人顶替。” “换掉暗卫?宁王手无缚鸡之力,全靠暗卫保护,这么多年一直平安无事,说明他身边暗卫实力绝对不差,以大人您的身手定能胜任,可我们……” 薛停摆了摆手:“武力还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人一定要轻功卓绝,踏雪无痕,要足够低调,足够不引人注目——你们可有人选推荐?” 暗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足够低调?不引人注目? “若论轻功,还得是各位前辈,我记得十一前辈来无影去无踪。”一个暗卫道。 众人纷纷看向十一,十一开口:“我的轻功,不如十八。” 突然被点名的十八眨了眨眼:“你们看我干什么?我的轻功是不错,可有人比我更好,和我一同加入玄影卫的十九,我俩从小就一起训练,我可一次都没赢过他。” “十九?”暗卫们齐齐一愣,“十九是谁?” “?”十八也愣了,“十九就是十九,今天金銮殿是他轮值……奇怪,他人呢?” 暗卫们更蒙了:“今天金銮殿轮值的难道不是我们几个?还有其他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围到轮值展板前,只见金銮殿那一栏,“十九”的名字赫然在列。 暗卫们不禁震惊:“竟真的有十九?他还点了卯?” “所以十九到底是谁……” 薛停沉思片刻。 如果十九真的有点卯上值,那今日寝殿里十九应该一直在,可他却完全没察觉到十九的气息。 此人,不简单啊。 薛停抬起头:“给我找到十九,速去。” 暗卫们立刻开始寻找十九,饭堂里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竟没人发现,就在饭堂一角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十九,也就是时久正在闷头吃饭。 他慢慢吐出啃干净的鸡骨头,用筷子夹着放在一边。 好吵。 有同事从他面前经过,询问其他人:“可有见到十九?” 时久视若无睹,继续吃饭。 “他好像没来饭堂,要么我们去其他地方找找?” 时久充耳不闻,接着吃饭。 十八疑惑挠头:“不应该啊,我记得十九干饭最积极……公公,可有看见十九来饭堂打饭?” “什么十九?没见过,不过今日有个新来的小家伙,似是往那边去了。” 薛停闻言,视线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终于在某个被人忽略的角落里,发现了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十九!”他快步上前,拉开长凳在对方面前坐下,“我们在这里找了你半天,你怎么一声都不吭?” 时久一言不发。 吭声干嘛?吭声了就要被安排工作,他又不傻。 人干的活儿越多,干的活儿就越多。 “你这小子,还真是沉得住气。”薛停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他们这么多人在饭堂找了这么久,硬是没找到就坐在这吃饭的十九,面前这人,可不就是陛下需要的完美人选? 即便下属叛逆如斯,在他心目中也变得顺眼起来,他放轻了声音:“刚刚我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十九,你意下如何?” 时久紧紧盯着餐盘里所剩不多的食物。 真烦啊,他都这么躲了,居然还是没躲过。 事已至此,先把饭吃完吧。 见他不应,薛停叹了口气,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知任务艰巨,可这是陛下亲**代的,身为玄影卫,我们不得不从,往好处想,你若差事干得漂亮,陛下一定不吝啬赏赐你,也许到时候你就能与我平起平坐。” 开始了,领导手段之一:画大饼。 时久的表情没一丝变化:“暗卫统领也一样是暗卫,薛大人手眼通天,不也得和我一样蹲在房梁上等候陛下差遣?” 薛停被噎了一下:“那你想如何?” 时久又不吭声了。 薛停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他手下这些暗卫,每一个他都知根知底,唯独这十九,存在感实在太低,他时常忘记关注他。 半晌他才再度开口:“宁王殿下身体不好,你这潜伏任务或许也不会持续太久,待你完成任务归来,我便向陛下求情,放你离开玄影卫,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你看如何?” 这饼啊,它又大又圆。 谁不知道玄影卫有进无出,除非是死,任何人别想逃离,但凡有一丢丢逃走的可能,他早就跑了。 放他自由?杀了他也是放他自由。 见这招还不奏效,薛停面上不禁浮现出些许痛色,他压低了声音,沉重道:“十九啊,十四年前我在路边捡到你时,你奄奄一息,身染重病,我将你带回玄影卫,给你治病,又传授你武功,我自认为这十四年来从未亏待过你,而今危急关头,你就真的不愿出手相助?” 开始了,领导手段之二:感情牌。 居然用救命之恩来压他。 原来他已经当了十四年的暗卫?他自己都不知道。 十岁就开始打工了,真惨,心疼地抱住可怜的自己。 他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抬起头来:“我帮你一把,给我多少报酬?” “什么?”薛停一脸诧异,说了半天,这小子只是想要钱? 他都准备好他再不答应就! ……跪下来求他了。 悬着的心放回肚子,他拍了拍胸脯:“这样吧,不论陛下赏赐你多少,我薛停自掏腰包,给你五十……不,一百两黄金!你看怎么样?” “可以,”时久点头,冲他伸手,“但现在就要。” 薛停:“……” 狮子小开口,他还真敢要! 一百两黄金,那就是一千两白银,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就这么多吧! 还不如跪下来求他呢。 薛停面色一阵扭曲,狠狠咬牙道:“……好,不过我得回去凑钱,今夜子时之前,一定给你送去。” 时久端起餐盘起身:“成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摸鱼 第2章 打工 待他起身离开,薛停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怪事,明明他才是玄影卫统领,究竟为什么要和一个下属有商有量? “哎你……”他回过头,想要找回自己刚刚失去的尊严,声音却戛然而止。 只看见一个吃得干干净净的餐盘被放在了餐盘回收处,哪里还有十九的踪影。 * 当夜亥正,一百两黄金送到了时久的宿舍,第二天一早,他就被薛停叫去出外勤。 时久跟随他来到城郊,看到几个同事正在地上挖坑。 看那坑的大小和形状,刚好可以埋进一个人。 果不其然,他视线一偏,就看到旁边的草丛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颈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很显然是玄影卫所配横刀留下的,一击毙命。 薛停蹲下身,将尸体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又取下他脸上的面具,递给时久:“此人是宁王身边的暗卫,巧得很,他编号也是‘十九’——来,换上吧,从今往后,你就以他的身份埋伏在宁王身边。” 时久:“……” 这该死的封建社会,这天杀的暴君!! 虽然穿越至今三个月,他也被派了不少任务,已经习惯了杀人和处理尸体,可他杀的都是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员,就算是为狗皇帝翦除异党,也能勉强安慰自己杀的不是好人。 可现在死的这人,就是纯无辜了。 只是因为编号和他相同,就要死于非命? 时久心中厌恶,表情却没一丝波澜,只接过衣服和面具,看着地上的尸体:“但我和他长得并不像,可需要易容?” “不必,你戴好这张面具就行,宁王认不出你是谁。” 时久看向手中的面具,黑色的面具只有半张,不重,造型十分特别,带两个小尖耳朵,有金色彩绘,是张猫脸。 又是面具,这东西是皇室成员通用xp吗? 但怎么看也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解道:“什么意思?” “看来你对宁王不是很了解,”薛停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宁王幼时生过一场重病,后虽病愈,却落下了个认不出人的毛病,无法通过人的面容辨别出对方是谁,只能依靠衣着特征。” 分辨不出人脸?那不就是脸盲? 古人也会有这种毛病? 薛停:“他分清楚身边暗卫,全靠这张面具,只要你戴着这张面具,那你就是他手下的‘十九’。” 时久沉默了下,总觉得这样有些太欺负人了:“可就算他认不出我,他身边总有其他暗卫。” “这你放心,这‘十九’是个新来的,总共在宁王手下干了没几天,和其他暗卫还不算熟识,你与‘十九’身量相仿,只要你别轻易摘下面具,他们也分辨不出你不是他。” 十九:“……” 才当了几天暗卫就被杀,普通人的性命还真是一文不值。 他换上了暗卫“十九”的衣服,戴好他的面具,配好他的刀,衣领上还沾着少许血迹,但反正是黑衣,不仔细瞧也看不出来。 “宁王目前在城内王府暂住,不日就要启程离京,你速去吧,记得低调行事,别让宁王起疑。”薛停吩咐。 “知道了,交给我你就死心吧。”时久应道。 “交给你我当然放——你说什么?” “没什么。”时久不再开口,转身离去。 薛停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指挥着剩下的暗卫们将“十九”的尸体扔进挖好的坑中,用土填平,又清理了地上的血。 从外观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没人会发现这里埋过一个人。 * 时久收拾了行装,赶往宁王府邸。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只有几件贴身衣物,以及从薛停那讨价还价来的一百两黄金。 电视剧里总是演穿越者把随身物品带到古代,包括手机,自己穿了才知道,这些根本都是骗人的。 他初来时,身上居然就穿着暗卫的衣服,配着暗卫的刀,连头发都自动变成了长发,身上没有一丝和现代有关的痕迹,如果不是过去二十年的记忆历历在目,他都要怀疑现代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时久没走正门,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王府,他敛去气息,先在府中四处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随后找到了暗卫“十九”的住处。 身上的衣服还沾着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他很不舒服,他要赶紧换一身。 宁王此番回京只是暂住,他们这些随行暗卫也是同样,因此“十九”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只在床头找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身暗卫工作服,和身上的这件尺寸一致,还有一把障刀,刀鞘上刻有“十九”二字,应该和腰间这把是一套。 这宁王不愧是亲王,暗卫所配的刀都是皇家规格,这两把刀的制式和他在玄影卫中使用的几乎没有差别,重量也完全一致,挥舞起来相当顺手。 试完了刀,时久换好衣服,血腥气从鼻端远离,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十九”房间里的换洗衣物好像只有一套,这身……拿去洗一洗好了。 他将衣服团吧团吧准备拿出去洗,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翻开来一看,才发现衣服内兜里塞着一个信封,信封一角被他怼出一道折痕。 信封还未封口,封面上空无一字,时久稍作犹豫,还是把里面的信拿出来看了看。 信是写给“阿娘”的,似乎是封没来得及送出的家书。 字写得着实不怎么样,有好几处错字,又是繁体,他读了半天才读明白,信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向母亲问好,交代近况。 原来这“十九”成为宁王的暗卫才三天,信中说,他原先在京都一位官员家中做家丁,只因那官员要打死一只误闯入家中的野猫,他劝阻了一下就被迁怒,官员要将他杖毙门前,恰好宁王的车马经过,宁王见他可怜,便出钱将他买下。 和薛停所说对得上。 只是这“十九”也当真倒霉,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终究难逃一死。 时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信封上没写收信地址,他也不知这信要寄往何方,他顶替了“十九”的身份,却连帮他送一封家书都做不到。 但总归是对“十九”的过往多了些了解,知道得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低,因时间仓促,即便是玄影卫调取一个人的信息也需要时间,薛停那边的资料同步过来之前,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时久将信塞进包裹,抱着衣服就要出门,刚走到门口,忽然感觉有人接近。 他脚步一顿,房门已经被人敲响:“十九,你在吗?” 时久为外面的人打开了门,那人穿着和他同样款式的暗卫制服,也戴着面具,不过…… 这面具是张狗头,黄色的,让他莫名联想到村里守门的大黄狗。 宁王身边的暗卫都是这种风格吗?该不会每个面具都是不一样的动物吧? 大黄狗……头戴黄狗面具的暗卫看向他怀里抱着的衣服,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衣服脏了,拿去洗洗。” 对方没再多问,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晚点再洗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殿下那边你负责照看一二。” “好,”时久应下,“他现在何处?” “在后院逗猫——不知从哪跑进来一只野猫,殿下一看见猫就走不动道,偏偏身子又弱,你可千万盯好了他,切莫让他被野猫挠了。” “嗯。”时久点点头。 或许是他答应得字句太短,对方相当不放心的样子,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三叮嘱:“我说的话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殿下长这么大不容易,一丁点小病小灾都可能要了他的命,我们这些当暗卫的,要时刻保证他的安全。” 他叹了口气:“你刚来,对殿下还不熟悉,本来应该让你先适应几天,可惜我们几个都有任务在身,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辛苦你了。” 时久听着,总觉得哪里奇怪:“既然如此,为何不多雇些人照看他?府中难道没有婢女?” 对方沉默了下,忽然凑近他,压低了声音:“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殿下身份特殊,总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伺机接近他,什么婢女家仆,轻易可不敢雇,这王府多年未归,谁知道有没有别人安插的眼线?” “殿下心肠软,路边的小猫小狗要捡,路边的人居然也要捡,若不是他非要留下你,我们怎会同意让你加入?十九,你可千万别让殿下失望。” 时久:“……” 身为卧底,他很抱歉。 看着黄狗大哥殷切的眼神,他只得道:“好,我保证,你放心吧。” “行了,我还有点时间,先带你去见他。” 时久跟随他往后院走。 这人竟没发现他不是“十九”,看来“十九”和其他暗卫的确还不熟。 两人来到后院,还没走近,就听到有人在叫“咪咪”,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蹲在草丛里,丝毫不顾滚着金线的衣角被泥土蹭脏,正对着一只野猫轻声呼唤:“咪咪,过来。” 黄狗面具快步上前,抱拳道:“殿下。” 本就警惕的野猫看到他接近,顿时受到惊扰,冲他哈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蹲在地上的宁王:“……” 季长天深深叹气,失望起身:“大黄,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只差一点,我就能将那小咪哄到手了。” “殿下,首先我是二黄,大黄早就被您派出去执行任务,根本就没跟着我们进京,您忘了?”黄二道,“其次,就算您留下这猫,咱也不能一路带着它回晋阳啊,您还是放过它吧。” “……也罢,”季长天颇有些惋惜地看着野猫消失的方向,“终是有缘无分,愿你寻个好人家。” 他回过头来,这才发现黄二身边还有个人似的,顿了一下,又笑起来:“小煤球,你来了?” 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时久不禁怔住——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虽然早就有所耳闻,宁王殿下面如冠玉、貌比潘安,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让人十分震撼。 尤其笑起来时,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眉眼间含着恰到好处的风情万种,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庸。 薛停见他在发呆,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殿下在叫你,你倒是应啊。” 时久回过神来:“叫我?我叫小煤球?” “咳,”黄二用手拢音,“小煤球是殿下养的黑猫,你这张面具就是小煤球,之前跟你说了,殿下靠面具识人,叫小煤球就是在叫你。” “哦,”时久冲季长天抱拳,“属下在。” “罢了,”季长天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了摇,“既不习惯,我便还是唤你……没记错的话,当是小十九?” “是。” “殿下,您和十九先聊着,属下这便走了。”黄二道。 季长天摆了摆扇子,示意他快走:“你们这些暗卫,真是紧张过度,我一个人待着又有何不可?” 说完便咳嗽了两声。 时久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石桌石椅,便主动上前:“我扶殿下过去。” 这人,身体也忒弱了些。 虽然长得好看,面色却十分苍白,一股难以忽视的病气环绕周身,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让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蓝颜薄命”几个字。 难怪薛停说他这卧底任务可能不需要太久,看宁王这状态,时间也的确长不了。 季长天被他扶到桌旁,又是几声低咳。 折扇轻轻掩唇,视线便借着扇面的遮挡向下一瞥,看向身边之人的靴尖。 这世上竟会有步伐如此轻的人,像是在梁上漫步的猫儿,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自幼难以辩识人的容貌,因此听力远超常人,连他都需凝神才能捕捉到身边人的脚步,此人定是轻功绝世。 身旁这个十九,不是先前的十九。 十九……换人了。 第3章 打工 能悄无声息地换掉他身边的暗卫,不用想也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看来,那日生辰宴后他跟皇兄说的话,皇兄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 能有这般身手,定是玄影卫无疑,玄影卫做事向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暗卫“十九”只怕已凶多吉少。 这个冒名顶替的十九……究竟留,还是不留? 若是不留,只怕皇帝要对他疑心更甚,这里到底是晏安,而不是他的晋阳,在皇帝的地盘上,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季长天略浅的眼瞳中泛出一丝冷意,又在转瞬间消失无形,他在石桌边坐下,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要给自己倒茶:“那日相识匆匆,连句话也没说上,这两日我又精神不济,没顾得上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时久忙抢先一步执起茶壶,生怕里面的热茶烫到这位娇贵的殿下,回答道:“时久。” “我自然知道你编号十九,”季长天无奈,“我是问,你姓甚名谁?” “……时久。” 季长天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叹了口气。 他端起斟好的茶,轻轻摇晃:“罢了,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不再多问便是,你们这些暗卫,总有些不愿为外人道的过往,大黄二黄如是,大狸如是,而今小煤球亦如是……我也理解。” 时久:“……” 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就叫时久? 而且,并非他不想说,就算他敢说,宁王又敢信吗,如果他说自己根本不是雍朝人,而是来自一千多年以后,那后果恐怕就不是身份暴露这么简单了吧。 深知自己解释不清的时久决定不解释了,毕竟这世上大部分问题都可以通过逃避来解决,可耻,但有效。 陪宁王聊了会儿天,又或者说宁王殿下单方面跟他聊了会儿天,可算是把殿下累到……照顾好了,季长天打了个哈欠,困倦道:“我乏了,回屋睡会儿,你随意。” 时久把他送到房间门口,看着他进了卧房,这才离去。 人声安静下来,院中蝉鸣便愈发聒噪,时久没什么事干,索性去把衣服洗了。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但天气还是很热,只有井水是冷的,时久洗完衣服,又去厨房搞了点东西吃,傍晚时分,暗卫黄二方才回府。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十九,可左找不见,右找也不见,疑惑喃喃:“人去哪儿了……我就说新来的靠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转身时只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他不禁后退半步,大叫一声:“吓死我了,你从哪冒出来的!” “……”时久语气平淡得有点无辜,“我一直在。” “一直在?”黄二不信邪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可我竟完全没感觉到你的气息,你练的这是什么武功?厉害啊,深藏不露。” 时久:“并非深藏。” “……我不是让你跟着殿下,殿下呢?” “他说累了,回房休息。” “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 “?”时久表示不解,“他睡觉我也要跟着?” “当然了!”黄二搭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季长天房间的方向带,“咱们是殿下的贴身暗卫,自然要贴身保护殿下的安全,你当值时,殿下身边三丈之内就是你的活动范围,别说是睡觉,就是洗澡你也得守在他身边。” 时久被迫跟着他走:“你们这样,殿下不会觉得冒犯吗?” “冒犯?和殿下的生命安全相比,冒犯又算得了什么?”黄二停在门前,鬼鬼祟祟地弯下腰来,透过门缝向里面张望。 时久莫名觉得他这样子很像做贼,忍不住低声开口:“没人进去过,我一直盯着。” “不可大意,你不知道殿下从小到大遭遇过多少次暗杀,每次来的都是绝顶高手,能躲过我们监视的也大有人在,若非殿下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这脑袋都搬家不知多少次了。” 时久摇了摇头,干脆推门而入:“那我进去看看就是了。” 黄二大惊,忙冲他比口型:“你轻一点!别吵醒殿下!” 时久已然拐进了卧房。 黄二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这小十九身法当真诡异,离开他视线的瞬间,整个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捕捉不到呼吸的频率,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个随手救下的护卫,竟能有如此身手…… 还真是捡到宝了! 十九之前的主子,也就是那姓钱的狗官,当真是有眼无珠,居然只是让他在府内打杂,简直暴殄天物。 殿下时常嫌他们这些暗卫操心过度,总是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烦人,但如果是十九……岂不是能在不被殿下察觉的情况下保护他? 妙啊。 且不论黄二在打什么主意,时久已经来到季长天身边。 床上的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呼吸平稳,神态放松。 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居然还没醒。 真羡慕这种能随时随地尽情睡觉的人。 时久盯着那张睡颜看了足足半分钟,终于酸溜溜地离开了,回去跟黄二汇报:“殿下还在睡。” “没事就好,”黄二跟他勾肩搭背,把他拉到一边,八卦兮兮地问,“刚才让你跟殿下聊天,聊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时久据实以答,“他聊着,我听着。” “他没有对你不满意吧?” 时久认真思索了一下季长天的反应:“应该……没有吧。” “那就是很满意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这样,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启程离京,返回晋阳,此番进京给陛下庆贺生辰,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不想殿下来,却又不能不让他来。” 黄二说着正了神色,把音量压到最低:“你或许也有所耳闻,陛下近些年来愈发多疑暴虐,尤其是对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纵然殿下与他关系还不错,可保不准他什么时候突然对殿下发难。” 时久满打满算也当了三个月的玄影卫,这点事自然是清楚的,据说皇帝如今这般性子,是少时经历造成,皇帝身为嫡长子,本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可他本人天资一般,弟弟们又个个是人中龙凤,宫内明争暗斗,太子之位几欲不保。 最终虽顺利继承了皇位,却也落下个疑神疑鬼的毛病,看谁都觉得是反贼,疑心病一上来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有杀人才能心安。 黄二:“陛下这生辰宴,写作生辰宴,读作鸿门宴,所有在外的亲王都被召回京中,若是不来,便坐实了其心有异,可若是来,一进这晏安城,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究竟有几个能活着离开,可不好说。” 时久沉默了一会儿:“殿下知道此事吗?” “唉,”黄二深深叹气,“殿下生性纯善,纵知陛下多疑,也还是拿他当兄长一样对待,陛下屡次往殿下身边安插眼线,殿下也不恼,只给了银子将他们遣走,此番回京,更是好心将人送了回来,还叫陛下以后再派人,光明正大地派,他无条件配合。” 时久:“……” 怎么感觉和从薛停那里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呢。 “你看那庄王府中,这些日子戒备森严,护卫将王府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不就是在提防陛下?” “再看殿下这边,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离开晋阳之前,将手下暗卫都派了出去,非要寻什么……西域来的猫儿,我劝他以后再说,此番入京之行恐有危险,多带些人,他却说机会难逢,再过些时日商队就要走了。” “于是随殿下入京的暗卫就只剩下三个,加上半路捡来的你,才有第四个。” “现在陛下生辰已过,京都看起来平安无事,却不代表危机已经过去,出城以后是最后的机会,如果陛下要发难,一定会选在此时。” 黄二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颇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若护送殿下平安离京,一定会得殿下奖赏,十九,你可要好好表现。” 听着他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么多,什么皇权争斗尔虞我诈,听得人头都要大了,再加上这些古人说话总是文绉绉的,那感觉就像是周一的早上被领导叫去开会,只能看清领导嘴在动,具体说了什么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时久早已目光涣散,神游天外,耳边突然安静下来,才猛地回神,却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身为暗卫,当然要为殿下出生入死,你是新来的,又身手不凡,有如此好的机会在殿下面前表现,当然要牢牢抓住啊。” 时久兴致缺缺。 他果然还是适应不了这份工作,为领导出生入死什么的,对他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他也不像公司里那些卷王,满脑子都是业绩,他只希望他们卷生卷死的时候不要波及到自己,如果能把他的那份工作一起卷走,还不扣他工资的话,更是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他今天一天已经干完了过去三天的工作量,现在急需休息了。 于是他礼貌又谦虚地谢绝了黄二的提议:“我做不了,你找别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打工 第4章 摸鱼 两日后,宁王一行启程离京。 出发之前,时久收到了玄影卫的飞鸽传书,里面是暗卫“十九”的背调。 姓名,年龄,哪里人士,家中成员几何,朋友有谁,何年何月到过何处,做过什么差事,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可惜他虽然知道了“十九”家在哪里,却离京都太远,现在他有任务在身,暂时没时间帮他送家书,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时久努力将信中的内容背下来记在了脑子里,随后将信烧掉,又从装信的竹管中倒出一颗黑色小药丸。 皇帝多疑,很难信任任何人,自然也很难信任他们这些暗卫,却又需要暗卫保护他,为他做事,便想出一个损招——用毒控制他们。 这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而解药只有皇帝手里才有,如果不及时服用解药压制,就会浑身剧痛生不如死,拖得久了,甚至可能毒发身亡。 时久刚穿来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毒,没及时去讨解药,不慎让毒发作了一次,那时他只感觉自己要活活疼死了,毒发的一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连求救都做不到。 后来还是有任务分配,同事来他宿舍找他,才发现他毒发了倒在地上,急忙去叫来薛停给他喂了解药,这才把他救活过来。 时久现在想起那天的事来还心有余悸,看着这解药就浑身不舒服,赶紧把它装进瓷瓶,塞好了收进包裹。 之前薛停还说完成这次的任务就还他自由,他才不信,皇帝能用这种手段控制暗卫,又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们离开,玄影卫知道这朝堂上下太多秘密,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院中传来一阵喧闹,应是宁王的车马要出发了,时久把包裹背在背上,开门离开房间。 这颗解药能顶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怎样就不好说了,如果皇帝觉得他这卧底工作做得不好,也可以不再给他送解药,直接让他死在晋阳。 不过,宁王也不一定能活得比他久。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前院,时久来到车边,感觉这已经不是马车了,倒像个能移动的小楼,拉车的是两匹身强体健的千里良驹,神骏异常。 宁王这车马,还真有排场。 可这么大一辆马车,他们得走多少日子才能抵达晋阳? 黄二站在车前张望,自言自语道:“这十九怎么还不来?车都备好了,就差他一个,难道让殿下等他不成?” 时久沉默片刻,不得已出声开口:“我已经到了。” “……你又从哪冒出来的!”黄二被他吓了一跳,“我说十九,下次人到了能不能主动吱个声,别每次都让我找你?” 时久注视他片刻,面无表情道:“吱。” 黄二:“……” 正说话间,另外两个暗卫护着季长天往这边而来。 时久转头望去,只见今日的宁王似乎比之前更花哨了,一身金红色的衣袍,将他面色都衬得红润几分,玉冠束发,连手里的扇子也换了,扇骨由红木制成,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淡香,应是紫檀。 扇骨头部嵌了三颗等距排列的红珠,不仔细看,甚至无法辨认中间那一颗是扇钉,扇面展开时,上书“风华绝代”四个大字,墨迹龙飞凤舞,大抵也是出自某位书法名家之手。 时久情不自禁地盯着那把扇子看,忽然那折扇一合,扇尾轻轻敲在他肩头,季长天笑道:“小十九如此目不转睛,不如与我同乘一驾,细细观赏可好?” 时久急忙收回视线:“这不好吧。” 他只是个暗卫。 “有何不好?这马车如此宽敞,只我一人坐也颇为浪费,何况小十九初来王府,本该多适应几天,却因人手不足被迫提前上值,与我同乘,也算补偿你了。”季长天道。 黄二见状,忙压低声音,在时久耳边道:“快答应啊。” 宁王殿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未免不给人面子,于是时久点了点头:“好。” 季长天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时久坐在他对面,放下了车帘。 这车里真够宽敞,感觉躺下睡觉都没问题。 今日天气炎热,此时又正值午后,正是一天中暑气最盛的时候,马车里却颇为凉爽,时久低头一看,才发现车内竟放着一尊冰鉴,凉气正是这东西散发出来的。 季长天移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两个小碟,递给时久一份:“小十九可吃过酥山?来尝尝看。” 时久接过那小碟,因为一直在冰鉴里放着,触之冰凉,碟子里是冰和酥混合而成的白色固体,形似山峦,还插着一朵小花作为点缀,煞是好看。 时久拿起勺子挖了一口,尝起来又凉又甜,和现代的冰淇淋差不太多。 他居然在古代吃到冰淇淋了…… 季长天摇了摇扇子,等待他的答案:“如何?” 时久埋头猛吃:“好吃。” “喜欢就好,”季长天又从冰鉴里取出剩下三份,递给外面的三个暗卫,“快吃,吃完启程。” 黄二把碟子接去,笑逐颜开:“谢殿下!” 这么热的天气能吃上冷饮,身心都舒畅了,时久迅速炫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有些意犹未尽,就差把那朵小花也嚼了。 好吃是好吃,可惜太少,还没吃够就没了。 这时,他忽然留意到季长天的那份酥山还放在旁边,一口没动。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季长天将那份没动的酥山递了过来。 时久一愣:“殿下不吃吗?” 季长天笑道:“我身体不好,吃不了这些冷的,又凉又甜,这一份酥山吃下去,只怕要咳上半月,还是小十九替我享受了吧。” 时久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没忍住问:“那……既然殿下不吃,为何要准备这么多?” “我不吃,自然有人吃……” 一句话还没说完,黄二突然从车窗外面探头:“不吃给我留着,我一人吃两份!” 季长天用折扇掩唇,轻笑道:“便是如此了。” 时久立刻护住了仅剩的这份酥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狗抢走,同时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这宁王殿下,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 人们都说宁王不务正业,整日纵情享乐,虽然长得好看,却才疏学浅胸无大志,是个实打实的纨绔病秧子。 今日看来,他却对手下人出奇地好,在没有制冷技术的古代,酥山这东西无疑是皇室贵族专享,时久在玄影卫的食堂都没吃过,宁王却随随便便拿来赏给身边的暗卫。 “再不吃就要化了。”季长天道。 时久这才拿起勺子,这回他放慢了速度,准备细品。 马车微微晃动,开始向前行驶,时久闷头吃酥山,季长天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手中折扇轻摇,视线落向对方放在座位上的包裹。 十九上车时将这包裹解下,看得出里面的东西颇重,包裹却又不大,极有可能装的是银子,甚至金子。 一个玄影卫,身上为何会有这么多钱?据他所知,玄影卫的俸禄应该并不高,就算是那统领薛停,多年来的积蓄恐怕也就这么多吧。 莫非是这次任务的报酬?但玄影卫结算任务酬劳也应当是在任务完成后,哪有先给钱的道理。 看来这小暗卫身上,还藏着不少秘密。 “今日天气这般热,小十九若是觉得闷,不妨把面具摘了吧,反正此处只有你我,我还不至于认错人。”季长天道。 这话正合时久的意,戴着面具吃东西实在难受,纵然面具只有半张,也还是相当碍事。 他果断把面具解下放在一旁,又挖了几口酥山,忽然感觉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糟糕……该不会被发现他不是“十九”本人了吧?薛停叫他不要在人前摘下面具,可马车里没有别人,宁王应当认不出他才对。 时久不动声色,只抬起眼帘,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殿下为何一直盯着我看?我吃到脸上了?” “嗯?并未,”季长天笑了笑,“只是觉得你之面容有些特别,便不由自主想多看几眼。” “……特别?” 季长天叹了口气:“黄二应当和你说过,我幼时患上怪病,无法辨别人的长相,所有的男子在我眼中都是同一张脸,而女子又是另一张,黄大黄二伴我二十年,可若他们不戴着大黄二黄的面具,不出声,我便认不出他们是谁。” 他说着摇了摇扇子:“小十九给我的感觉却不同,你的样貌在我眼中有些特别,我虽形容不上究竟特别在哪……可能是某种气质?但如果让我多观察些时间,或许有朝一日,你不戴面具我也能分辨出你。” 时久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的长相很特别吗?他自己倒是没觉得……难道因为他是现代人,和这些古人不太一样? 可在玄影卫时,也没人提过这点,应该差别不大吧。 时久吃掉最后一口酥山,放下碟子:“属下可否冒昧一问。” “你说。” “殿下认不出别人的脸,能认出自己的吗?” 季长天笑了:“实话实说也无妨——不能。” 时久:“……” 居然连自己的脸都认不出? “我对自己的记忆还停留在生病之前,可惜那时年幼,印象也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能记住的是我的母妃,但她也已离世多年,幼时总是听人说我与母妃长得很像,我便根据她的面容来想象一下自己的,却不知与我真实的样貌究竟相似几何。” “人们都说我颜如宋玉,貌比潘安,可我却不知,我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季长天说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在十九眼中,我是何样貌?” 第5章 打工 时久:“……” 这问题好难回答。 倒不是不敢说,只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去夸赞一个古人。 思索了半天,他终于吭吭哧哧地憋出八个字来:“颜如宋玉,貌比潘安……” 季长天一怔。 随即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笑得直咳嗽,用折扇掩住了唇。 时久顿觉窘迫,只好补上后半句:“……我觉得都不准确,在我看来,殿下像是只……会惑人心神的狐狸。” “狐狸?”季长天压制住咳,“原来在十九看来,我是这般模样?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仿佛天生会笑,他摇了摇手中折扇:“可惜,狐狸类犬,我还是更喜欢猫儿。” “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车外突然响起黄二的声音,“所以我们这些拿到狗面具的,不如拿到猫面具的讨人喜欢呗?” “怎会,怎会?”像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季长天矢口否认,“小猫小狗都是我心头之好,我自然一视同仁了。” 黄二不屑地哼了一声:“信您才有鬼。” 马车笃笃向前行驶,时久把玩着季长天的扇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又合上。 这扇子做工着实精美,扇骨上的红珠晶莹剔透,似乎是红宝石,很可能是西域进贡来的贡品。 不过……为什么总觉得这扇子比普通的扇子更重一些?难道因为扇骨用的是紫檀? “马上就要出城了,”季长天撩开车帷,“随我去晋阳,小十九可后悔?” 时久放下扇子,抬起头来:“为何后悔?” “毕竟这里是晏安城,是京都,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来,你好不容易在京都某得一份生计,我却要带你离开。”季长天道。 时久沉默了一下,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是“十九”本人,不知他内心所想,但既然“十九”愿意跟宁王走,就应该已经做好了离开晏安的准备。 那封家书里也不见任何埋怨的情绪,只有对新生活的憧憬。 于是他开口道:“京都也没什么好的。” 暴君治下,都城再繁华又能怎样? 明明穿到了盛世,却偏偏成了暴君的暗卫,他巴不得快点跑呢。 当然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他虽然没有多么想活,却也不想现在就死。 时久不再往下说,季长天也没继续追问,便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城门,在“宁王慢行”的欢送中离开了晏安城。 繁华帝都渐渐被抛在身后,接下来他们需向北过渭水,再向东行进。 晏安到晋阳千里之遥,按他们这速度,没一两个月是到不了的。 时久大致估算了一下,开始怀疑薛停只给他一颗解药究竟够不够用。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原本平稳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下了。 季长天凑到窗边,询问道:“怎么不走了?” “殿下,不对劲,”黄二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手已经按在刀上,“附近有人。” 时久抬起头来。 他也感觉到了,有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脚步声太杂,暂时分辨不出具体人数,但至少有十几个。 来者不善。 黄二拔刀出鞘,高声喝止:“你们是什么人?!宁王车马出京也敢阻拦,找死?!” 对方却并不出声,十几个人将马车团团围住,眼看着一场拼杀在所难免。 “十九,你护好殿下,不要下车!”黄二低声吩咐,转头看向另外两个暗卫,“十五十六,随我上!” 话音刚落,车外便传来打斗之声,刀刃相碰,金铁嗡鸣。 时久皱了皱眉。 居然真让黄二说中了,难道皇帝真的要杀宁王?可如果要杀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派他去宁王身边当卧底? 这两日薛停并没有给他派新的任务,也就意味着这场截杀并不需要他的配合,那他现在究竟是该出手,还是不该出手? 玄影卫只完成皇帝安排的任务,不做多余的事,现在他的任务是在宁王身边当卧底,那应该也负责保护宁王的安全。 毕竟人要是死了,卧底也当不成了。 何况,刚刚还吃了人家两份酥山。 正想到这,身后突然传来破风之声,时久本能地一偏头,一支箭矢射穿了车帘,擦着他的耳根飞过。 躲避的同时他伸手一抄,箭杆便牢牢攥在了掌心,锋利的箭镞距离季长天已不足一尺。 时久回过身,猛地掀开车帘将手中的箭矢掷出,只听“噗”一声闷响,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发出惨叫。 包围他们的一共十五人,他和黄二各杀了一个,还剩十三个。 敌众我寡,形势不利。 “殿下在车里待着别动,我去帮忙。” 说罢,时久拔出腰间佩刀,跳下了车。 季长天忙道:“小心些!” 黄二那边尚能应付,三个暗卫武功都不弱,近身搏杀暂时没落下风,但那些暗箭伤人的弓手却颇为麻烦。 时久悄无声息地绕至敌人后方,身形一闪,已出现在一个弓箭手身后,那人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还在拉弓瞄准宁王的车驾。 就在箭矢即将射出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肩膀被谁拍了拍,下意识偏头看去,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自己肩头,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辨。 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一阵钻心的剧痛已经席卷而来,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削铁如泥的横刀自心口穿出,鲜血一点点顺着刀刃淌落。 弓箭手的尸身扑倒下去,时久抽回自己的刀,迅速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那人的注意,眼看着刀刃染血的暗卫朝自己杀来,那弓手大惊,情急之下只得改换策略,由射人改为射马,他匆匆放出一箭,高喊道:“撤!” 箭矢朝拉车的马飞去,时久暗道不好。 一旦马匹受惊失控,发生什么都不好说,季长天还在车里,稍有不慎就要小命玩完。 黄二他们分身乏术,顾不得拦箭了,千钧一发之际,时久果断将手中横刀掷出,同时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腾空跃起,屈膝压上对方肩膀,直将那起身逃跑的弓箭手跪倒在地。 他顺势抽出了绑在腿上的短刀,刀刃抵上弓手颈间,对方瞬间不敢动弹了。 剩下的贼人收到信号纷纷撤离,黄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怒道:“哪里跑?!” “别追!”时久开口喝止他,“人手不足,当心调虎离山。” 黄二停下脚步,迅速冷静下来,呼出一口气:“还是你机灵——等等,你谁?” 时久:“……” 他默默掏出面具戴上。 黄二疑惑地打量他一番:“十九?我怎么记得你不长这样?” 时久:“。” 坏了,不会暴露了吧。 怪他一时心急,下车忘了戴面具。 他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表面却不动声色:“我一直这样,你记错了。”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黄二便也没再追究,他一把拎起被时久制服的贼人,丢在宁王的车驾前,抬脚在他膝弯一踹,强迫他跪下,呵斥道:“谁指使你来的?说!老实交代,殿下饶你不死!” 那人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突然弓起身子。 时久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把扯下他脸上的覆面,只见他口吐鲜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倒在地上再不动了。 “服毒自尽?!”黄二愕然道,“宁可死也不说,你们对主子还真是忠心啊!” 十五人被他们杀了四个,剩下的全部逃了,现在唯一的活口也已经自杀,想从他们嘴里撬出幕后指使是不可能了。 但黄二并不死心,又在尸身上搜寻起来,把五具尸体翻来覆去摸了一个遍,终于在其中一具上发现了有价值的东西。 “这是……”他擦去腰牌上的血迹,看清楚上面的刻字,“庄王?这些人……是庄王亲卫?!” “你说什么?”季长天撩开车帘,从车窗探头,“我与三哥无冤无仇,他怎会莫名其妙派人截杀我?” 黄二上前一步:“可这腰牌确实是庄王府上的,您看。” 时久在马车旁找到了自己刚刚扔出去的刀,横刀打落箭矢后斜插入地,他拔出刀来,还之入鞘。 他眉头微微蹙着,并没因击退了贼人而感到半分喜悦。 总觉得哪里不对…… 且不论庄王和宁王是不是真有仇怨,这帮家伙宁可自杀都不愿交代是受何人指使,又怎会带一块能证明身份的腰牌在身上? 这么大的纰漏,除非是傻子。 时久看向倒在脚边的尸体。 而且,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他们所使用的招式,也似曾相识。 等等,难道是…… 玄影卫?! 想起来了,那日在饭堂里,这人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吃饭! 这些人……不是庄王的人,是陛下的人。 栽赃嫁祸。 看来陛下要杀的人不是宁王,而是庄王。 表面上宁王殿下与陛下交好,是陛下最宠爱的弟弟,如果庄王派人截杀宁王,陛下一定龙颜大怒,这样一来,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对庄王下手。 现在庄王人在京中,可谓插翅难逃,一块腰牌便是百口莫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是…… 皇权之争,牺牲的却是玄影卫。 时久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刀。 他杀的哪里是什么贼人,分明是自己的同事。 虽然穿越至今三个月,他也没和他们打过几个照面,甚至连句话也没说过,可到底共事一场。 难怪这次行动不通知他,他若提前知道了,的确没办法配合。 时久蹲下身来,默默帮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合上双眼。 季长天端详着那块庄王府腰牌。 视线却悄然掠过腰牌,看向蹲在地上的时久。 这小暗卫……似乎发现什么了。 方才拔刀杀人时无比果断,现在却又身体发抖,还偷偷帮一具尸体合眼。 所杀之人并非庄王亲卫而是玄影卫,似乎让他很难接受? 看来玄影卫这次行动,并没通知小十九啊。 他还以为是栽赃庄王的同时让小十九出手保护他,骗取他的信任,一石二鸟。 难道,他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