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春记》 第1章 回京 天仁八年,天下大赦。 皇后梅氏顺利诞下皇子,这是当今圣上接连夭折两位皇子后,终于盼来的中宫嫡子。 皇昭有曰:“囚徒监犯,罪臣贱奴,罪无轻重,从释复始。” 天下人无不歌功颂德,一派喜气洋溢。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辆黑漆木制马车自远而近地驶来,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驶入了都城内。 马车迅疾,驱车的小厮奋力挥鞭,车檐四角的小灯笼也随之悠悠晃晃。 只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已穿行过数条街巷,安稳地停在了城东的一座官邸门前。此时已过亥时五刻,夜色浓重,然而府门大敞,门口早已等待多时的老管家并两个嬷嬷一见马车停稳,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小姐……老奴给您请安了!”周嬷嬷率先开口问安。 褚宜闭目斜靠在车内软枕上,闻言正了身子,一旁的采云这才挑起车帘,赶马的平安也早早将马凳准备好候在一旁。 “嬷嬷辛苦,让你们久等了。”褚宜一边回道,一边就着掀开的帘子起身下了车。 时值暮夏,晚风轻拂。周嬷嬷抬眼看到一袭月白轻纱长裙的小姐慢慢下车,容颜清丽,发丝如墨,月光洒在雪白的肌肤上更添了几分清冷,宛若天上仙子一般。她直直地看着褚宜,眼里瞬间盛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嬷嬷从前是跟在褚宜母亲褚周氏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再见到她,高兴得有些失态。 褚宜安抚地拍了拍周嬷嬷的手。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奴婢们该做的。老爷夫人也都在府里等着姑娘呢!”另一个圆脸的嬷嬷回道。 褚宜冲着老管家与圆脸嬷嬷微微点头道:“有劳。”随后稍稍整理了衣裙后便由她们引着,跟在老管家的后面进了崔府。 朱红大门在众人身后缓缓闭起,只剩门口的两尊石狮子静默伫立。 丫鬟小厮走在前头掌着纱灯,褚宜跟在嬷嬷身边,她借着灯火端量着府中这些阔别已久的事物,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给整座府院都罩上了一层薄纱,如梦似幻。她不禁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往江南的那个夜晚,月光也是这样的皎洁。 不知不觉间转过几处抄手游廊,一行人进了内院。褚宜瞬间觉得亮堂起来,原是院落各角各处都点了灯,一看便知是在等人,她的心里不禁涌入一股暖意。 父母故去,家族凋零,远走江南几年,她原以为要异乡孤老,没想到一朝大赦,还有亲人留灯等候的感觉真好。 思绪飘远,就在褚宜双脚刚踏入内院正厅时,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便迎上来紧紧抱住了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妇人又哭道:“我的阿绥啊,好姑娘,姨母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呀。我尚且能再见你,可怜我那苦命的阿姊,却再也无缘得见自己的亲女了呀……”妇人哭腔甚重,一字一句催着心肝,一时间屋子里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周嬷嬷更是不停地用袖口拭泪。 褚宜早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认出抱着自己的妇人正是自己娘亲的亲妹妹——崔周氏。她抬手拥住妇人,轻轻拍着妇人的背道:“姨母莫哭了,阿绥回来了。您莫要哭坏了身子,我在这世上唯有您一位亲人了,千万保重身体。” 崔周氏闻言松开了外甥女嗔道:“胡说,我与你姨夫、你的表弟表妹都是你的亲人,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随后她又用泪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褚宜,良久开口说道:“高了、也瘦了……这些年定是过了不少苦日子。”说着她眼里的心疼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褚宜并未开口作答,而是看向站在姨母身后姨父,此刻他也眼含热泪地看着褚宜。她记得四年前姨父为褚家奔走时,尚无白发,如今鬓角已有银丝。褚宜缓缓上前行礼:“姨夫万安。” 崔向远微笑着,冲着褚宜欣慰道:“阿绥无须多礼,回家就好,往后再不必受苦了。”他曾受过褚宜父亲的提携之恩,四年前褚家蒙难,如今再见到与故人相似的面庞,心中不免感慨。 眼看褚宜与长辈问安后,角落的崔子暮再也忍不住了,冲上来抱住褚宜,兴奋地说道:“阿姊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褚宜哑然失笑,看着个头已然超过自己的表弟,不禁说道:“长大了,就是……”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崔子暮急问道。 “就是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半青半黄。”褚宜打趣道。 众人不禁发笑,适才屋子里沉重的氛围淡了许多。 随后表妹崔茵以及众家奴都与褚宜见礼后,就陆陆续续回院了。独崔茵留下等着褚宜。是了,从前每次来姨母家她都是与阿茵住同一院子的。 崔周氏亲自领着褚宜去崔茵的院子。 “刚才只顾说话,倒是忘了问你,这一路从江南到京城没出什么事吧。”崔周氏边走边问,崔茵早已熟稔地挽着褚宜的右手并行。 褚宜笑着接道:“一切平安,采云和平安都有拳脚功夫的,护着我一个足够了。” “那便好。只是要暂且委屈你和阿茵住一个院子了。你姨夫官不大,积蓄不多,等以后府里扩建,再给你添一处独院。”崔周氏歉疚说道。 “姨母这是什么话,从前来崔府小住,都是我同阿茵住的。难道以前住得,现在便住不得了?四年前仓惶出京,便是露宿街头也有的,更何况现在能住这样好的院落,我已万分知足了。”褚宜回道。 崔周氏知晓她句句真心,不免心酸,只拍了拍她的手,便不再说什么了。倒是崔茵一向心直口快,出言说道:“都过去了,阿姊再不会露宿街头了。往后只管与我住着,便是让我把院子都让给你住也使得的。” 褚宜无奈笑了笑。 崔茵住的韶光苑离内院正厅并不远,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崔周氏半月之前就开始命人收拾,如今再看,自是妥帖舒心。屋内陈设也与以前一般无二,褚宜收敛心绪,送走崔周氏后与崔茵说了会体己话,也回屋安寝了。 翌日,褚宜早早地就给姨父姨母请了安,崔周氏满眼欢喜地留她一同用早膳,一旁的周嬷嬷赶忙命人添了副碗筷。 崔周氏瞧着褚宜吃得又少又慢,心里不是滋味,她这个外甥女从前是最热衷吃食的,何曾有过这般细嚼烂咽,她不禁出声询问:“阿绥,这些可是不合口味?” 阿绥是褚宜的小字,亲近的人都这么叫她。 褚宜闻言摇了摇头,倒不是不合胃口,只是刚去到江南的那段时间,心情郁结,加上江南口味与京城相差较大,吃得便少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崔周氏见她摇头不语,实在心疼。 “去让小厨房做芙蓉鸡蛋羹和水晶蒸饺。”周嬷嬷应声退下。 芙蓉鸡蛋羹和水晶蒸饺都是褚宜从前最爱吃的,她岂能不知姨母的用意。 褚宜心里默默叹气,等到周嬷嬷将芙蓉鸡蛋羹与水晶蒸饺都端上桌时,为了不辜负姨母的心意,她还是多用了一些。崔周氏眉头这才舒展开。 “我记得褚家出事之时,姨母当时已有身孕,如今算来应该有三岁了。昨日未见到,不知是小表妹还是小表弟?”褚宜笑着问道。 崔周氏一边为褚宜添粥,一边颇为嫌弃地说:“男孩,也是个讨债鬼。昨日傍晚便吵着要睡觉,故而你未见到他。平日里他最是能睡……” 听姨母絮絮地说着小表弟,褚宜不禁想起了褚宥。四年前抄家灭门时,褚宜因着婚约,用外嫁女的身份逃过一劫,褚家连夜将她送往江南。而胞弟褚宥也在那时不知所踪…… 崔周氏见褚宜发愣,脸色也不太好,便问道:“脸色这样差,是不是离京太久,有些水土不服没睡好啊?”说罢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褚宜称说没事,便回院休息了。 崔茵见褚宜回来,便去东厢房找她说话。“阿姊,昨夜睡得可还好?” 褚宜刚想回答她,只听她接着问道:“今早你去给阿娘请安,留了那么长时间,莫不是在跟阿娘商量成亲的事?” 褚宜正喝着水,闻言一呛,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崔茵吓了一跳,她赶忙给褚宜拍背顺气。 “成……成亲?”褚宜一边咳嗽一边询问。 崔茵有些奇怪,虽说女子说起亲事都比较害羞,但看表姐这反应着实大了些,难道是等太久了?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心疼褚宜,开口安慰道:“表姐莫要忧心,如今天下大赦,你已不再是罪臣之女,一切重新开始。更何况你如今回来了,有阿娘替你操持婚事,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褚宜听着如此贴心的话,实在不忍搅散这抹暖意,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其实,我退亲了。” 只见崔茵脸上表情瞬间凝滞。 第2章 亲事 许久之后崔茵才反应过来,正踌躇着说着什么,忽有丫鬟来请表小姐去内院正厅。 褚宜入了正厅后,只见崔向远已下朝坐在了上首,崔周氏坐在他旁边,一见褚宜便招呼她坐。 褚宜坐定后只见姨父与姨母互相对视,都用眼神示意对方先开口。 褚宜心知不太妙,默了一瞬后还是开口道:“姨父姨母有话但说无妨,莫要将阿绥当作外人。” 姨父崔向远清咳一声,随即开口:“阿绥,四年前褚家遭难我们都始料未及,好在你逃过一劫才有我们今日的团聚。当年你带着婚约远赴江南沈家,兴许是顾及你当时的身份,沈家迟迟未迎娶你。如今圣上大赦,你也回到了我们身边……” “哎呀好啦,听你絮絮叨叨说这么多,我都要睡着了。阿绥,你姨父就是想问你,如今没了身份的顾虑,沈家何时迎娶你?”崔周氏打断丈夫问道。 褚宜正思忖着如何跟他们说与沈家退亲一事,于是迟迟未开口。落在崔周氏眼里以为是自己无意中说错了什么,她抬眼看向丈夫,只见崔向远也在用眼神责怪她着急了。 她连忙解释:“阿绥你不要误会姨父姨母,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四年前你去江南寻沈家时便已及笄,如今过了四年还未有消息,我想着要不要让你姨夫去说一说,免得夜长梦多……” 褚宜自是明白姨父姨母的苦心,言下之意便是她拖不起。 本朝女子及笄后便可议亲结亲,两年之内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过了十七再想寻个好人家便有些困难了,更遑逞褚宜已经十九了。 褚宜跪下身子朝着他们拜了下去。崔周氏与丈夫赶忙起身扶她,“好孩子快起来,你有何难言之隐直说便是,何故行此大礼?” 褚宜并未起身,直言道:“阿绥明白姨父姨母为我打算的苦心。古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绥父母已不在人世,理应让姨父姨母做主的,请原谅阿绥未经长辈同意,与沈家私自退了婚……” 一室之内,针落可闻。 堂上崔向远与妻子闻言错愕不已,崔周氏本就性子急又护短,听得褚宜如此说只有心疼的份,张口便骂道:“我当是什么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祖上好歹也是出过大官的,怎么行事如此不堪!我们家姑娘大好年华去赴婚约,拖着不肯娶,我就知道是在逼我们退亲!可恨他沈家拖了你这么久!” 说罢崔周氏又捂着胸口哭道:“定是前些年你在江南无依无靠,任他们欺负也不敢退亲,我只恨我无用啊,远在京城又人微言轻,无法庇佑你,否则你何须等到如今能回京城了才退亲呢!”崔向远闻言也颓然坐下,扼腕叹息。 褚宜连忙起身扶着崔周氏坐了下来,安慰道:“姨母这样说叫阿绥如何自处!当年的事情牵扯甚多,姨父为褚家四处奔走,圣上虽网开一面放过出室女,但谁敢私下接济褚家人呢?这些年姨夫姨母私下里不知为我寄去了多少银两衣服,阿绥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亲事是我自己要退的,沈家虽有不满但从未苛待我。四年前未婚夫婿便说要娶我,是阿绥不愿嫁的,还请姨父姨母莫要自责,一切都是阿绥的错!”褚宜言语间已是泪流满面。 崔周氏止住哭泣,缓了半晌后叹道:“你自小聪慧伶俐,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姨母相信你要退亲定是有缘由的,不过你若不愿说我便也不问了。” “阿绥一辈子不嫁人,就陪在姨母身边。”褚宜抹泪说。 “又胡说了!你怎可一辈子不嫁人,不然姨母怎么放心得下,怎么对得起你逝去的母亲呢?管他谁说女子十七之后就找不到好人家,凭我们阿绥这样出色的样貌品性,便是现找也来得及!” “对!阿绥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我这就去找我那些同僚打听,给你物色好人家!”崔向远似是重燃斗志,说罢便大步出了内院。 褚宜破涕为笑,世间还有姨父姨母这样将她放在心上疼的亲人,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呢? * 褚宜退亲一事就这样无人再提。 转眼间半月已过,天气渐凉,这段日子崔氏夫妇没少为褚宜相看人家。依着姨母的脾性,每看中一个儿郎,都要尽快让褚宜与之见面交谈半晌。 按姨母的话说就是:盲婚哑嫁她不赞成!虽说着急,但也要看褚宜自己的心意。 褚宜十分感激姨母的同时,半月见了六个也着实让她有些乏累。 这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褚宜与第七位未婚儿郎约好了申时在东市阅江楼见面相看。 崔子暮这日旬假,央了娘亲好久才同意让他跟着褚宜崔茵一起去。本朝男女大防虽不如前朝严密,但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在外仍会戴着帷帽。褚宜崔茵二人戴好帷帽便坐进车内,崔子暮也跟着上了马车。 都城内一条朱雀大街自皇宫门口延伸至都城大门宣阳门口,另一条玄武大街从最东边的清波门延至最西边的广德门,两条大街纵横交错,将都城分为四片区域,每片区域内都设有无数街巷。大街尽头方圆十里设有市集,因此共有东南西北四处集市。 褚宜三人要去的东市靠近城内最大的河——延春河。此处景色雅致,各色商铺茶楼林立,是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界,因此最为热闹。 今日人多,闹市之中驾车有些困难,崔家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缓慢行驶着。 车里气闷,褚宜与崔茵早已将帷帽摘下放置一边。车中三人正百无聊赖之际,崔茵熟稔地从小桌子下层的格挡处抽出了一副叶子牌。 崔子暮瞪大双眼:“好啊崔茵,你竟敢偷藏叶子牌,看我回去不告诉阿娘!”崔子暮与崔茵虽是龙凤胎,但二人平日里互不对付。 “你尽管去说好了,最好连你上次下了学偷去骊驹馆骑马的事一起说了。”崔茵威胁道。 骊驹馆是南市养马的地方,平日里专门搜集各类名驹提供给贵族子弟。 “再说了,私藏叶子牌这种事还是阿姊从前教我的,你告诉阿娘,是要连累阿姊一起挨骂吗?”崔茵不依不饶。 褚宜眼见崔茵说起了她从前的一些事迹,连忙出言止住话头:“阿暮出来一次也不容易,不如一起玩吧。今日街路难行,估摸着还要半个时辰,正好打发时间。” 崔子暮其实早就跃跃欲试了,这下更是踩着褚宜递出的台阶顺理成章地玩起了叶子牌。 三人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地马车骤停。褚宜问驾车的平安:“出什么事了?” 平安回道:“姑娘,前面有官兵拦路,好似……好似是禁军。” 褚宜拿着叶子牌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心中暗道:禁军有六卫,其中金甲卫、长羽卫、彰明卫都有治安管理、逮捕缉凶的职责,也不一定就能碰上…… 一听是禁军,崔子暮立马丢下叶子牌,好奇地掀开车窗帘子朝外张望,一脸艳羡道:“瞧他们个个威风凛凛的,我若是也能入编禁军效力,此生也算是值了。” 崔茵难得没有出声反驳崔子暮,禁军确非常人能进的。 “金甲卫缉凶,闲杂人等退避!”只听得前方一声呼喝,又夹杂着众多马蹄疾驰之声,不看也知道来了不少兵马。 崔茵担忧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让金甲卫亲自逮人?”崔子暮也眯起双眼使劲往前瞅。 褚宜的心跳有些加快,怎么这样巧,偏偏是金甲卫…… 金甲兵迅速将一家成衣铺团团围住,整条大街静悄悄,明明是闹市,此时愣是无一人敢出声。 金甲卫虽属禁军,有办案缉凶的职责,但更多的是负责大案以及其他府衙料理不了的案子。像今日这般兴师动众的当街拿人,想是一桩了不得的大案,众人都早早退到一旁,默默张望。 只见一人驾马自皇城方向而来,片刻功夫后勒马,停在众兵上首。来人身着玄色烫金窄袖麒麟纹官服,头戴黑底镶银乌纱帽,面若冠玉,身姿挺拔,正是金甲卫指挥使柏浔。 他利落下马,缓步上前将成衣铺门前的金甲兵拨开一个口子,众人纷纷俯身行礼。 柏浔眉目疏淡,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盯着眼前的成衣铺子。 “还等什么,我要活的。”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名金甲兵持刀冲入铺子,惊吓叫喊声此起彼伏。 崔家马车距离成衣铺子不过二三里,褚宜三人听着前方如此大的动静,心中不免惴惴。她慢慢挪到车窗边,抬手掀开帘子,侧头往铺子方向瞧。 谁知立在铺子前的柏浔倏然侧目望向马车方向,褚宜惊得手一松,车帘再次遮住透进来的日光。 崔茵注意到褚宜的异样,有些奇怪地询问道:“阿姊怎么了,可是看到了什么?” 褚宜回说:“没什么,日头有些晃眼而已。” 褚宜疑心他刚刚看到了自己,心跳愈加快,心里又暗骂自己道:看到又如何,当初与他说得那样明白,再无牵扯,怕他做甚? 忽听得一声男子惨叫,原是金甲兵架着一名肤色苍白、满眼惊恐的男人从铺子里出来。男人像是牙齿被打落,吞着血污尖声叫道:“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还未说完便被为首的一个金甲兵下令拖了下去。 柏浔重新上马,一双狭长的眼睛状似无意地扫过崔家马车,并未停留一瞬便策马而去。 街市一下子又变得喧嚷,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适才经过金甲兵疏散过人群,道路倒是畅通不少。 褚宜一颗心渐渐落下,眼看申时已到,她命平安加快驱马赶往阅江楼。 第3章 重逢 崔家马车抵达阅江楼的时候已近酉时,褚宜三人从马车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褚宜戴着轻纱帷帽,抬头望向门前匾额,“阅江楼”三个字据说是先皇御赐,十分阔气,因此楼里常常座无虚席,她曾经也时常到此玩乐。 正端详间褚宜忽觉不自在,总觉得有人注视自己,蓦地抬眼看向二楼,却发现二楼众多雅间的窗边并一无人。难道是自己多想了? 崔子暮难得旬假,又来到赫赫有名的阅江楼,早已迫不及待要进去,连声催着两位阿姊。 有眼尖的小二前来招呼:“三位请进,只是本店现已人满,敢问可有预留的位置?” “有有有,是与一位姓何的公子相约,不知他在何处?”崔子暮回道。 小二挠头想了想说:“姓何的?莫不是城南何尚书家的大少爷?他早就嘱咐过了,三位请随我来。” 楼下人声鼎沸,褚宜三人被店小二引上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与此同时二楼的另一处雅间内,柏浔正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听人汇报案情,而汇报案情的正是一个时辰前当街拿人的金甲兵头目。 此人名叫陈大宝,一十七岁,难得的精明强干,年纪轻轻便已做到了金甲卫佥事。 只一会功夫他便将那人所犯罪责交代清楚。打他跟随指挥使做事以来,办的案子不说惊天动地,怎么也算是棘手难办的,管今日这般偷鸡摸狗的小事还是头一遭。 陈大宝觑着柏浔的脸色,只见他神情淡淡,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惑,于是开口问道:“老大,这小太监无非就是偷了宫内的几件珍贵物件,何至于我们金甲卫出手啊?” 柏浔端坐雅间的桌前,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并不答话。 陈大宝又接着说道:“况且今日缉拿犯人,从清水巷抄近路就可先行将他擒获,为何非要绕到闹市搞这么大阵仗,光是疏散百姓就费了好些功夫呢。”他将心中的疑问一吐为快。 只见柏浔起身又走到雅间西角的窗边,他双手背在身后临窗俯瞰,这位置刚好将阅江楼前的街市一览无余。 “今日金甲卫宫中当值,他是从皇宫跑出来的,不抓到怎么向上头交代?闹市抓人动静是大了些,但逼到铺子里他无处可逃,抓起来更容易。”柏浔不咸不淡回道。 陈大宝听后只觉更奇了,平日里老大做事何时向他解释过缘由?以往真问起来老大也是随口敷衍两句,今日这是怎么了?陈大宝活像见了鬼似的盯着柏浔背影。 片刻后柏浔回身,瞧见陈大宝正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便开口问道:“何事?” 陈大宝瘪了瘪嘴,垂下眼睛回:“没什么。老大若无其他事,属下就先退下了。”说罢转身就要走,却听得柏浔清洌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要办大案吗,这就要走了?” 陈大宝霎时来了精神,立刻跑到柏浔身边问道:“什么大案啊老大,交给我您只管放心!”他拍着胸脯保证。 “半月之前西市的寻香阁出了人命,可还记得?”柏浔说道。 陈大宝溜了溜眼珠说道:“这我可忘不了!当日并未得到什么线索,正准备进一步盘查众人,谁知道第二日鸨母就病逝了,碰巧圣上派金甲卫去并州查贪税一事,便搁置了。听老大的意思是又有线索了?” “线索就在我们对面的雅间之中。”柏浔提醒道,“礼部何尚书的长子曾在半月前去过寻香楼,听说出事那天他点过那名妓子。” 陈大宝听罢未多思索,便提刀走出原本的雅间,径直走向对面雅间的门口站定。 眼瞧着他推门破入,柏浔重又拿起一盏茶饮尽,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厢褚宜三人正与何世文相对而坐。崔子暮话密,与何世文喋喋不休地交谈,褚宜与崔茵则是戴着帷帽坐在一边听他们从天南说到海北,不时附和几句。 褚宜今日虽头戴帷帽,但穿了一身茜色暗纹花软缎裙衬得她身姿窈窕,抬手动作间自有曼妙,惹得何世文频频偷瞟。 正交谈甚欢之间,一名提刀少年破门闯了进来。四人一齐转头,只见少年皮肤白净,乌发半束,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何世文。崔子暮觉得他颇眼熟。 “金甲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半晌后少年威吓道。 “哦~是你呀!今日在成衣铺子捉人的小兄弟,你当时可真威风……”崔子暮弹跳起身,一边说着一边靠近陈大宝。 “我说闲杂人等退避,你没听到么?”陈大宝锐目看向崔子暮。 崔子暮被这眼神震慑一瞬,不由地止住步子,愈加觉得他威风。 屋内其他三人纷纷起身,褚宜与崔茵退到一旁。 何世文闲散地整了整衣袂,问陈大宝道:“不知金甲卫破门而入是办的什么案子?若是今日不能给何某一个说法,便是告到圣上那里何某也是奉陪的!” “请何公子放心,等您随我们回官衙后自有说法。”陈大宝回道。 何世文发出低低地笑声:“笑话,我有何罪?要我跟你回官衙,逮捕文书呢?” 陈大宝面色冷了下来,正要出言便听得身后响起一句:“何大公子息怒,我这手下真是不会说话。”声音清润如玉投水中。 褚宜闻声一怔,众人纷纷向少年身后看去。只见一双云纹绣金皂靴率先踏了进来,来人一身玄色烫金窄袖麒麟纹官服,宽肩窄腰,眸子清亮,不是柏浔还能是谁。 何世文一愣,连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笑道:“原是柏指挥使,敢问何某所犯何罪,文书何在?” 柏浔唇角一勾,回道:“何公子说笑了,只是半月前寻香阁死了名妓子,听闻当日何公子与她曾有过来往,金甲卫办案免不得多问何公子几句,既无罪又何来的逮捕文书呢?” “我看不如就在此处问清楚吧,免得何公子与金甲卫一同出阅江楼,招来误会。”说罢,柏浔便旁若无人地坐到了褚宜适才坐的蒲团上。 褚宜身子有些僵,三人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办案。 何世文急得脱口而出:“哪个狗辈胡吣!我何曾与妓子有过什么牵扯!”说罢他看了一眼褚宜,崔子暮见状往表姊身前挡了挡。 柏浔笑道:“何兄莫急,既是清白的便无惧了,你只需将那日的事情全数告知我便好。你那日确实去了寻香阁对吗?” 何世文变了变脸色道:“是……是去过。不过我是应赵仆射家的二公子邀约,并未叫过什么妓子相陪啊!”他突然拔高声调,极力撇清。 “哦~”柏浔似有所悟,继续说道:“如此说来此事倒是与何兄毫无干系啊。” “正是啊!柏大人明察秋毫,莫要错怪了无辜之人。当日我应赵经纶之邀,未时初去的寻香阁,期间我与他只谈诗论经,并未叫妓子相陪。一个时辰后我们便离开了,大人说的那名妓子我着实不知啊!”何世文回忆着说道。 “呵,正经的雅斋书肆不去,偏要去秦楼楚馆谈论学问?”陈大宝不屑道。 “你!雅斋书肆固然好,秦楼楚馆也别有一番意趣啊,古今多少文人雅客都在里面吟弄风月,你个胸无点墨的毛头小子怎会知晓这其中的妙处!”何世文怒怼道。 “你既好去秦楼楚馆吟风弄月的,又何故隐瞒我们崔家,可恨我阿姊还来与你相看,真是恶心!”崔茵出口怒斥。崔子暮也是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厮打一场。 何世文无赖地笑道:“你们崔家着急相看议亲,我可没有刻意隐瞒。再说,我乃尚书之子,也有官身,既没娶妻又没狎妓,难道还配不上一个罪臣之女?” 雅间众人脸色都变了一变,一时无人接话,何世文见状愈发得意。 “圣上大赦天下为太子积福,无论监犯还是罪臣,其后人之罪早已一笔勾销。你一口一个罪臣之女,是要折了太子殿下的福气吗?”一阵静默之后,褚宜的声音响起,如珠落玉盘。 陈大宝赞许地看向说话的女子,可惜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 何世文脸色沉了下来,不答褚宜的话,只问柏浔道:“柏指挥使,该说的我已说完,能走了吧?” 柏浔冷着脸色道:“不送。” 何世文冷哼着出了雅间。 陈大宝上前询问:“老大,就这么让他走了?瞧他那副无赖的样子,没有狎妓我断是不信的,没准那天……” “金甲卫办案讲求证据。”柏浔打断他。 陈大宝哑然。一旁的褚宜扯了扯表弟的袖子,崔子暮会意上前朝柏浔行了一礼道:“指挥使大人,今日您虽是无意之举,却揭开了那厮的真面目,我代阿姊与你道声谢。若无他事,我们便也先走了。” 柏浔并未答话,半晌后一句不辨情绪的话响起:“既是道谢,怎么不亲自说?” 此言一出,雅间众人皆是一愣。 陈大宝又像见了鬼似地扭头看着他,自家老大从来不拘这些虚礼,今日怎得这般计较? 崔子暮也愣愣开口:“什……什么?” 柏浔起身朝着崔家三人走去,看了崔子暮一眼后,便直直地盯着褚宜。 褚宜戴着帷帽看不真切,但此刻她能感受到有两道目光仿佛透过轻纱,灼热了自己的眼睛。 “我说,既是与人道谢,不亲自说怎显诚意呢?” 有风从窗口涌进,吹动了二人的衣角。 第4章 中元 “我说,既是与人道谢,不亲自说怎显诚意呢?”柏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陈大宝见老大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位姑娘,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僵持半晌之后,褚宜从崔子暮的身后走上前,朝着柏浔欠身福了一礼道:“多谢柏大人。”除了道谢并无一句多言。 柏浔沉默片刻后收回视线,缓缓侧身让路。褚宜立刻抬脚当先走出了雅间,没有丝毫停留。 陈大宝看在眼里,一手曲在胸前,另一手肘搭在上面,摸着并无胡须的下巴。今日老大一反常态就罢了,可平日里老大是最招女子青睐的,找机会向他示好的更是多不胜数,偏偏今日这女子离得远远的,适才更像是急于摆脱似的。 奇、太奇了。陈大宝心中暗想。 “还愣着做甚?”柏浔忽地出声打断陈大宝的思绪。说完不等大宝反应过来,便率先出了雅间。 柏浔步子奇快,眨眼间便已出了阅江楼,陈大宝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跟上。他出来时候天上只剩半轮太阳挂在西边,而柏浔已然上了自己的绝影马,准备朝西边驾去。 陈大宝再定睛一看,那崔家的马车刚朝西边行驶五六里。难道老大还想追上去不成?他心中想着,抬眼悄悄瞥了一眼马上之人。 只见柏浔缰绳一抖也朝西而去。陈大宝卯足了劲伸头张望,就在绝影马路过崔家马车之时,柏浔却并未停留一瞬,骏马大步跨过,马蹄卷起的余风将马车帘带起一角后又落下。 绝影马果然名不虚传。 陈大宝赞叹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望,似是没看到期待中的场面,随后也骑马朝自家老大的方向追去。 这边褚宜三人坐在马车里,听着两匹快马与自家马车擦过,心中暗暗叹气。 “怪不得说禁军里金甲卫最得圣上信任,我瞧指挥使那个下属就足够吓人了。”崔茵感慨道。 “你戴着帷帽也看得清那少年吗?”崔子暮出言戏谑道。“不过,听说柏指挥使也才弱冠之年,便已有了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着实令人钦羡。”他又道。 崔茵揪住机会讥讽道:“再仰慕你也成为不了柏大人那样的人,不如你扮成女子嫁给他如何?不过听阿爹说柏大人洁身自好,多少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你这副丑皮囊。”崔茵大笑。 “不说我风流倜傥那也是一表人才,你敢说我丑?”崔子暮闻言怒道。 眼见二人吵作一团,褚宜赶忙将二人话头止住:“好了,莫要再说这些了。阿茵越说越不像话了,若是被姨母听到,免不得你一顿骂。”她顿了顿,叮嘱道:“我有些头痛,等回府之后姨母若是问起,你们代我说吧。” 崔茵闻言低了低头,担忧地挽过褚宜道:“阿姊头痛要紧吗?眼下还未出东市,不如找个医馆看看再回去。”崔子暮也赞成。 褚宜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回道:“不妨事,老毛病了,歇一宿就好。” 崔茵二人看着阿姊斜躺闭目,遂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到达崔府门口,夕阳收起了最后的余晖,夜幕将临。 进府后褚宜跟崔氏夫妇问安后,称说头痛便回韶光院歇息了,崔向远也自去书房处理要务。余下崔周氏与一对双生子在内院对何世文一顿痛骂后,方才各自歇息。 从何世文之后,崔周氏便不再着急让褚宜相看人家了。她托了这些年与之交好的内宅妇人打听靠得住的人家,先把品性了解清楚再议。 褚宜倒是乐得自在,她原先就不是非要结亲,只是崔周氏费心张罗,她不想拂了姨母的好意。 * 余暑渐消,秋意初盛,眼看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当今圣上崇尚佛法,半年前又盼来嫡子,为着给这小太子祈福,今年的盆兰盂节格外看重。 所谓上行下效,盆兰盂节这日热闹非常。圣上带着皇后特地前往城外的护国寺祈福。 护国寺建在城外的东阳山上,隔绝世事纷扰,王朝更迭,如今已有百年历史,是皇室重大祭祀祈福的圣地。 贵人出宫,达官伴驾,自是要确保万无一失,遂使禁军六卫护送而行。 那边一行人随圣上皇后浩浩荡荡的出宫朝护国寺而去,这边都城中的慈光寺也是盛况空前。 与此同时,二人两马正延着护城河漫步前行,正是柏浔与李怀川自城南驾马往慈光寺方向而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1】,河边垂柳渐次泛黄,李怀川匆匆瞥了一眼,暗叹秋意渐浓了,他是最不喜欢秋天的。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奇问道:“圣上亲临护国寺,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要去,你身为金甲卫指挥使本可以伴驾同行,为何偏偏要来这慈光寺呢?” 李怀川乃义王第二子,两家渊源颇深,因着与柏浔自小一块长大,说话从来没什么顾及。 柏浔淡淡回道:“伴驾护国寺乃公事,今日理当我休沐,我只管自己的私事。” “那你今日的私事是什么?”李怀川斜眼看着柏浔。 “祈福。” “怎么护国寺不能祈福?”李怀川戏谑道。 “父亲从前常去的是慈光寺。” 李怀川听罢不再言语,柏浔的父亲柏老将军四年前战死沙场,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的隐痛。 二人都不再说话,只驾马一路直上。 慈光寺是城内香火最旺的寺庙。今日寺门前熙熙攘攘,车马都驶不进去,李怀川与柏浔将马匹就近拴在树桩上,便随着人流进寺了。 此刻另一头的崔家马车也无法驶进人群,只得将马车拴在不远的一处的巷口。 佛音袅袅,香雾弥漫。崔周氏带着褚宜和崔茵也进入了慈光寺。寺院里古树参天,殿宇巍峨,飞檐翘角,悬挂上面的青铜铃随风叮呤作响。 “都说护国寺人挤人,怎得慈光寺人也这般多!”崔茵道。 崔周氏给女儿解释道:“慈光寺原叫清心寺,因先太后常来礼佛,遂改了如今的名字。此处别的不提,祈福求愿最是灵验的,今日要好好的为咱们已故的亲人祈祈福。”说罢,她看向崔茵旁边的褚宜,只见褚宜垂眸低头。她不禁叹气,拍了拍褚宜的手。 三人说着进入了正殿,只见殿内一座高大金身佛像矗于正中,佛眼低垂处无数人跪拜叩礼,庄严又慈悲。 崔周氏带着小辈跪拜磕头后,打发她们去做祈福水灯,自去偏殿中听僧人讲解佛经。 众人再出来时,只见圆月已高挂夜空。今夜月明星稀,竟起了点晚风,寺中香客都说这是天遂人愿,会将为亲人祈福的水灯吹得远远的,送入远方的幽冥之地,为他们照亮来世的路。 不一会儿慈光寺后院的小莲河中就挤满了祈福水灯,不可胜数。水灯闪烁着慢慢飘向下游,远远望去犹如缓缓流动的星河。 褚宜捧着下午做的祈福水灯,独自立在小莲河不远处,终于等到人少一些时候,才上前走至河岸。 只见她徐徐躬下身子,蹲在岸边,将手中的水灯轻轻送入河中,又用手拨了拨水,使它们更快地飘走。 褚宜看着飘远的水灯,思绪也跟着飘远。从前的盆兰盂节都是爹娘带着她来慈光寺为逝去亲人祈福的,如今就连爹娘也离去了…… 思及此处,褚宜悲从中来,浓密的睫毛轻颤,两滴清泪不由地落了下来。 正悲痛间,倏地一女子尖叫声刺入耳中,紧接着岸边所有的人无不惊叫着四处逃窜。 褚宜转过身来,一抹兵器的冷光正巧映射到她的脸上。她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竟有数名黑衣蒙面人正挥刀砍杀后院的人。 刀光剑影,血肉模糊。已有好些人被伤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更有不少人跌入河中,正奋力地扑腾着水面,一时间场面混乱异常。 褚宜弯下身子朝前堂大殿跑去,谁知刹那间被人从后面扼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慌忙间她瞥到后头人的右脚,想也没想用尽全力踩了下去,后头的蒙面人果然吃痛松手,褚宜立马跑开。 此时另有二人赶来加入厮杀,身姿矫健,出手狠厉,顷刻间就杀掉了许多黑面人。为首的人长剑挥洒,一身月白长袍被鲜血染透;另一人短刃格挡,灵活变换,正是柏浔与李怀川。 褚宜哪还管得了身后的情景,只顾埋头往前奔走,忽地一脚踹入胸口,她整个人被踹得又飞回了原地,顿时只觉五脏俱裂,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她痛得站不起身,捂着胸口躺在岸边地上,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柏浔在与黑衣人缠斗,所向披靡的样子与她脑海深刻的少年模样完全重叠。 杀气逼近,褚宜猛然回神,只见适才踹她的那名黑衣人正手执一柄利剑悬于她的身体上空。 生死临危之际,褚宜下意识地从心底涌上一声呼唤,她脱口而出:“柏明尘!” 喊罢她迅速蜷起身体滚入河中。 那边柏浔听得久违地一声惊呼,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奔而出,慌乱地朝岸边追去。 他利落地将那名黑衣人解决,纵身跳入河中。 李怀川看见柏浔跳河,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怒气,他二人自幼习武,自诩武艺超群,何时如此狼狈过?于是杀向敌人的速度愈发快,剩下的黑衣人眼看不妙,连连撤退。 李怀川怒极,哪肯罢休,径直追出了后院。 跳入河中的柏浔眼见褚宜越沉越深,四年前那种失去的感觉突地从心底再次涌上来,他奋力地追着褚宜游去…… 【1】出自《满庭芳 碧水惊秋》——宋 秦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