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暮雨子规啼》 第1章 第 1 章 暗夜,荒山,破庙。 一行避雨的过路人正围着火堆,听砍柴的老汉说故事。 “夜半敲门,人敲三,鬼敲四。切记,夜里听见敲门声,如果是四下,千万别开门,尤其在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那请进来的一定不是人,是鬼!” 听到这里,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担忧地看向那摇摇欲坠的庙门。有人咽了咽口水,心有余悸地问:“那开门会怎样?” 老汉像是吓了一大跳,随即神秘兮兮地讲述自己的听闻,“从前驿站里有一个伙计,半夜听见敲门声,正好是子时,四下,不过他当时困的厉害,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就稀里糊涂地下地开门了。这门一开,就看见一具干尸立在门口,呲着牙,还发出咯咯咯的怪动静。伙计吓得赶紧关门,连滚带爬地躲进被窝里,蒙住脑袋,捂上耳朵,可还是能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敲了半宿,直到鸡鸣,那东西才走。” “这么玄乎?” “还有更玄乎的呢,那伙计吓得大病了一场,之后就疯疯癫癫的,没几天就在伙房里吊死了。传说吊死鬼都投不了胎,除非抓个替身,那伙计就是被吊死鬼抓的替身,死后投不了胎,也得去抓替身。夜半敲门,恶鬼索命,这一带家家户户入夜之后听见敲门声,是人是鬼都不开门,倒是你们这些外地人……”老汉正说到兴起,忽地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下,随即雷声滚滚,轰隆作响,震得门窗都在颤抖。老汉被打断,怔了怔,没再作声,庙里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 过了许久,雷声消逝,万籁俱寂。众人如释重负,缓舒了一口气,正要催着老汉往下说,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叩叩叩”一声又一声,魔咒一样地回荡在雨夜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气氛瞬间绷紧,一片死寂。众人都青白着脸,盯着庙门默不作声。外面雨骤风狂,单薄的门板摇摇晃晃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几乎快要散架。敲门声又开始了,一下,两下,三下……充斥着毛骨悚然的诡异。 老汉讲了一辈子的故事,这样应景的事倒是头一回,一时之间也不分清楚自己信不信恶鬼索命了。 有人小声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一人声音颤抖地回道:“子时……” 子时?鬼敲门的时辰。 “敲了几下?” “好像是四下……” 人敲三,鬼敲四…… 众人面面相觑,惊恐万状,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鬼魅的敲门声突然停下,门外传来低沉微颤的声音,“有人在吗?” 众人无动于衷,老汉见状,叹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大声喊道:“什么人?” “老人家可否行个方便,借贵宝地避一避雨,待雨停了,我们马上就离开。” 老汉也不敢擅自做主,看向大伙征询意见。众人皆不表态,但意思都很明确,不打算开门。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又继续恳求道:“老人家,您行行好,收留我们一晚,在下感激不尽。” 老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荒山野岭也只有这个破庙能容身,可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能不管这一屋子人。 大雨如注,宛若天河倒挂,水声越来越大,吞噬了一切声响。门外的人仍苦苦相求,只是动静越来越小,渐渐地隐没在雷雨之中。 老汉有些不安,正犹豫着,突然有人发话了,他吩咐手下,“阿善,你去开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年轻公子,生得风流倜傥,只可惜是个残疾。他坐在轮椅上,淡定自若,身上自有一股指点江山的魄力。尽管大伙都不满意他自作主张,但碍于气势,谁都没有开口反对,尤其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带剑的随从,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 那个叫阿善的年轻随从应了一声,随即面不改色地往门口走去,在众人不友善的注视下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因淋了雨,衣衫都湿透了,十分的狼狈。两人进屋后,在老汉的招呼下,也围在火堆旁烤火。 一场虚惊之后,众人也没了听故事的兴致了,都各自散去了。倒是后来的这对男女似乎与老汉更有话聊,一直围着老汉问东问西的。 “老丈儿您是本地人,跟您打听个事儿?听说山上的驿站挖出了一件宝贝,可真有此事?”年轻公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老汉一边拨火添柴,一边说道:“你算是打听对人了,老汉往山上的驿站送柴送了三十几年,赶巧那天也在场,看的是真真切切,那宝贝是颗会发光的珠子,有拳头那么大……” 说到宝贝,众人都来了兴致,又都凑上来,支着耳朵听。 老汉卖了一个关子,继续往下说:“驿站要扩建盖别院,选址就在后院的菜园子上。菜园子里的菜都长出来了,伙计们拔的拔挖的挖,一个伙计挖的略微深了两寸,铁铲就被钳在土里了拔不出来了。大伙把土刨开,就看见了一堆白骨,原来是铁铲插进骨缝里了。伙计们又挖了半个时辰才把那些白骨都挖了出来。整整五具干尸,那颗珠子就含在其中一具干尸的嘴里。” “干尸?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干尸呢?”有人惊呼道。 老汉撇了撇嘴,压低着声音神秘道:“五具干尸都有些年头了,听说生前还都有些来历呢。大概十二三年前,五个北齐士兵经由此地,因暴雨所阻,耽误了行程,北齐律法森严,延误行期是杀头的大罪。五个人一想回去也是一个死,倒不如自我了断来干脆,于是就都吊死在驿站里了。自此以后,这一片就开始不太平了。那五个北齐兵怨气冲天,又都是吊死的,每每下雨天就出来找替身。”说到这里,老汉又看向窗外,仍是大雨瓢泼,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后生们,你们且听老汉一句劝,雨停了快些赶路,莫要停留,尤其山上的驿站更是留不得。” 众人闻言,各有心思。有瑟瑟发抖的,有跃跃欲试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过众生百态,倒也寻常。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眼冒着贪婪的光,急切地打探道: “那珠子呢,现在还在驿站里吗?” 老汉点头道:“宝贝是在驿站里挖出来的,那应该算是驿站的东西。只是这颗珠子来历不明,兹事体大,现在又惊动了官府,听说已经上报朝廷了,不日京中就会来人查办此事。” 那富商闻言,与身边的仆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就没再说话。 一夜的惊心动魄,众人都身心俱疲,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纷纷告辞离去。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暴雨过后,泥泞难行,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花了一个时辰。富商主仆天刚放亮就动身了,暮雨和孟良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大堂里用饭了。 折腾了大半天,两人早就饥肠辘辘了,跟跑堂的要了两碗白饭和四个小菜。等上菜的功夫,驿站又进来三个人,正是坐轮椅的那位公子和他的两个随从。山路泥泞,他的衣衫鞋袜仍是干净的,只是轮椅沾满了泥浆,显得有几分狼狈。 暮雨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低头与孟良小声说道:“这人身份尊贵,应该不是过往的商贩。你看他身上的衣料,是云雾锦,在京中也少见。” 孟良也在打量,点头道:“我看着也不像,你说他会是什么人?” 暮雨一时也不好断言,收回观察的目光,摇了摇头。 说话间,伙计手脚利落地上好了菜。两人的五脏庙早就闹开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饭吃到一半,就听邻桌的富商因饭菜不可口摔下筷子破口大骂,任凭伙计如何赔情也管不用,无奈之下只能请老板过来了。 驿站老板的年纪与富商相仿,四十岁上下,脸上堆满了笑意,比富商讨喜的多。大堂里都是客人,老板不想节外生枝,只得破财免灾,免了富商的菜金。不想这更是惹恼了富商,怒气冲天地叫嚣道:“我黄天贵还差你这两个菜钱,姓朱的你也太小看人了。分明是你们驿站里的东西难吃,这烧肉甜腻腻的,怎么吃?还有这道荷叶鱼跟我在京城里吃的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都甜的腻人。是你们这儿的伙计说这两道菜是你朱老板的拿手菜,朱老板又难得亲自下厨,我这才要的。别说口服了,难吃的要命。朱老板是不是太久没下厨了,分不清盐和糖了。” 朱老板表情尴尬,赔笑道:“黄老板说的是,要不我让后厨重新给您做一份?” 黄天贵冷哼了声,火气未消 ,依旧不依不饶,说:“还做什么做?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朱老板无可奈何,询问道:“那黄老板想怎么样?” 黄天贵就等着这句话呢,得意地眯着眼,又故作大度道:“我这个人大人有大量,也不想与你一般计较,饭钱我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我听说驿站里挖出了一件宝贝,你带我去瞧瞧,怎么样?。”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绕了一圈子,他的目的竟是这个! “这……”朱老板面露难色,支吾道:“黄老板您这不是难为我嘛,这我哪做得了主啊?” 黄天贵态度缓和些,说:“我就看一眼,远远的看一眼就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朱老板不肯通融,是信不过黄某吗?” 朱老板犯难,摇头摆手,拒绝道:“不是我信不过黄老板,实在是我做不了这个主。” 黄天贵可不信他这番推托之词,只当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即暴跳如雷,道:“姓朱的,你别装模作样了,那宝贝不是你的,你横拦竖挡的不让旁人沾边,莫不是你想占为己有?” 朱老板面红耳赤,急声道:“我没有……你少在这儿胡搅蛮缠……” 两人愈吵愈烈,除了两个跑堂的伙计劝架,大堂里的其他人只管看热闹。 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内堂里传来一个声音,“是谁在外面闹事?” 话音刚落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魁梧的官差,应该是本地的县令。南梁的政治体系中央集权,文武分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权利以区域划分,所以尽管县令只是一个七品地方官,但在管辖之内还是极有威严的。 自古以来就有民不跟官斗的传统。黄天贵再是蛮横,在官家面前也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再大吵大闹了。 朱老板理了理衣衫,态度恭敬地解释道:“一点小事让大人见笑了。” 县令也没把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放在心上,直接说明来意,道:“驿站菜园子里挖出宝物一事兹事体大,未免节外生枝,驿站从现在起不招待来客,趁着天没黑,大伙都各自散去吧!” 此话一出,大堂里一片骚动,乱哄哄的,比赶集还热闹。 县令面露怒色,语气也强硬了几分,直接威胁道:“若有不从者,就是不守律法,与朝廷作对,轻者本县大牢伺候,重者死罪,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平民百姓与官府作对从来都是死路一条,再闹下去也是无益的。大伙都无奈地闭口不言了,默默地打理行囊准备散去了。 孟良见状,低头与暮雨小声商量,“咱们怎么办?走是不走?” 暮雨思量了片刻,道:“咱们先等一等,等大伙散了,免得人多嘴杂,然后咱们再去找县令表明身份。” 孟良轻叹一口气,道:“可是我的腰牌丢了,我身上也没有其他信物能证明我的身份。县令相信还好,若是不信再扣上一顶冒充朝廷命官的罪名,那咱们恐怕出不了刘曹县了。” 暮雨一时也犯了难,他们这趟出门办差原本还算顺利,只是回程的途中因抄近路遇上了土匪,打斗中孟良遗失了腰牌,连佩剑也丢了,没有信物,沿途的官员自然不会行方便,一路上跋山涉水吃尽了苦头。 正纠结去留之际,轮椅上的年轻公子突然叫住了众人:“慢着……” 众人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县令见状,火气直冲着轮椅公子而来,道:“你是什么人?耽误本官的公事你吃罪的起吗?” 轮椅公子捋了捋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慢条斯理道:“喔?那倒是有趣了,我这个人什么都吃过,就是罪没有吃过,吃一次尝尝也好。” 他的声音清冷淡漠,即便是调侃,也有几分肃穆之感。 县令满面通红,冷嘲道:“一个瘸子也敢在本官面前大放厥词,简直岂有此理。刘曹县的大牢本官只怕你这个瘸子吃不消。” 这左一句“瘸子”右一句“瘸子”当真是往伤口上撒盐,轮椅公子却不羞不怒,依旧云淡风轻。倒是他身边的女随从怒瞪双目,大声地喊道:“你好大的狗胆,耍官威竟耍到我家主人身上了,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县令脸上闪过些许犹疑,余光之中众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今日若他当众被扫了颜面,日后在刘曹县还有什么威风可言了。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心里的疑虑,当下提了几分气势,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阻挠本官办公,辱骂朝廷命官,你们该当何罪?” 那个女随从往前半步张嘴就要呛回去,轮椅公子抬手制止了她,“若水……” 若水略有不甘地退了回去。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是谁,那就告诉你好了。”轮椅公子示意道:“阿善,拿给他看!” 阿善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放在桌上,轮椅公子只抬眼瞧了瞧,便端起茶碗悠然自得地喝了起来。 县令有所戒备,并未立马上前,翘首望了望,只是距离有些远,根本看不真切。犹疑了一会儿,大步过去,捡起金牌一看,立马变了脸色。 阿善见状,冷笑道:“刑部的令牌县令大人不会不认得吧?” 县令咽了咽口水,干笑道:“认得认得……” 阿善说:“那就好,你不是想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可听好了。我家大人正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司徒空,奉朝廷的旨意查办各地官员徇私舞弊。县令大人,听清楚了吗?” 闻言,暮雨和孟良先是一惊,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司徒空的一举一动。 县令诚惶诚恐,立马作揖赔罪,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实在该死,还望司徒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下官,下官感激涕零。” 司徒空倒也没有多加为难,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第2章 第 2 章 雨天路滑,过往的行人大多都在驿站投宿。驿站的东厢房被官府以护宝为由征用了,只能腾出三间给司徒空主仆,其他人都被安排在了西厢房。 西厢房阴凉潮湿不比东厢房舒适,大伙自是一肚子怨气。朱老板为平众怒,送西厢房客人每人一双鞋袜。大伙得了好处,自然就少了一些埋怨。 暮雨回房就把一双鞋袜转送了孟良,道:“这尺寸一看就是男人才穿的,我用不上,还是你留着吧。” 这鞋袜中等布料,平民百姓兴许会当做好东西,孟良却不缺这个,收下也不会穿,他随手就放在了一边。 暮雨想起白天的种种,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这个司徒空不像是一个三品侍郎。” 孟良一怔,迟疑道:“你怀疑他是冒充的?可是那个令牌我认得的,确实是刑部的不假。虽然我也觉得这个司徒空有些古怪,可冒充朝廷命官是杀头的死罪,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暮雨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觉得他的气势应该不只是一个三品侍郎。” 这一晚暮雨睡得并不踏实,心里一直琢磨着事,梦里都是干尸和北齐兵,还有敲门声,夹杂着脚步声和喊叫声,这些声音都若隐若现的,唯独那敲门声格外的清晰,且越发的急促。 暮雨猛然醒来,敲门声从梦里到梦外追魂索命般。她缓过神来,下床去开门,只见孟良一脸急色道:“出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黄天贵死了。” 案发地是黄天贵的厢房,暮雨和孟良赶到时,偌大的地方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屋里都是官差,他们只能等在门外听候传话。这里官最大的是司徒空,一切都听他指挥。 司徒空吩咐县令,道:“去县衙把仵作找来,分两拨官差分别把守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准许,所有人都不得离开驿站。” “是,一切都遵从司徒大人的安排。”县令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在下官管辖之内发生这样的事都是下官无能,办事不利,还望大人日后在刑部的案卷上能笔下留情。” 司徒空摆了摆手,淡淡道:“眼下之急是抓到凶手,还有看守宝物,以免宵小之人有机可乘。” 暮雨挤到门口,见到两个官差将吊在房梁上已经成了尸体的黄天贵放了下来。因为没有多余的厢房安置尸体,只能停放在死者生前所住的这间厢房。驿站老板嫌晦气,几次欲言又止,可最终也是敢怒不敢言。 司徒空把最先发现死者的人叫到屋里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驿站里的伙计阿福!” 司徒空说:“把你发现死者的过程详细地说一遍 。” 阿福还没完全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紧缩着肩膀瑟瑟发抖,声音颤抖道:“卯时小人去给黄老板送热水,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没人回应。小人以为黄老板还在睡觉或者出去了,就回后厨了。忙乎了一阵,就把这事给忘了。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小人忽然想起来了,就又送了一次,可是敲门还是没人回应。小人想黄老板可能在前堂用早饭,就推门进去了。一进门……就看见黄老板吊在梁上,小人害怕极了,就大叫了起来……” 司徒又问:“你说的这些可有人作证?” 阿福答道:“后厨的阿财和阿德都可以为小人证明。” 司徒空吩咐两个公差去问询 ,又叫来黄老板的小厮进来问话。 那小厮跟着黄天贵走南闯北的也见过一些世面,不像驿站里的伙计战战兢兢的 ,不过耳濡目染,身上也带着几分商人的市侩和惟上是从的风气。从小厮口中得知黄天贵不是普通的商人,是买办珠宝首饰的皇商。因性情多疑善变,与人并不和气,从商勾心斗角,朋友结交不多,仇人倒是得罪了不少。而且薄情寡义,待妻妾子女也不亲厚,对下人更是非打即骂。 司徒空听了半天,并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轻皱着眉头,道:“就这些?昨日在大堂我见你们主仆同桌用饭,可见他待你不薄啊!” 言下之意,这小厮有忘恩负义之嫌。小厮也是个机灵的,一听这话,“扑通”地跪下,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啊,黄老板不但为人刻薄,而且还极好面子。在外人面前总是摆起一副对下人们很好的样子,私底下待我们如猪狗。同桌用饭他夹过的菜,小人是不能碰的,有时他把一桌菜都尝个遍,小人就只能吃白饭,而且还不能多吃。他吃一碗,小人若是吃两碗,就要饿上一顿。这次远行他只带了小人一人,却带了整整两大箱子行礼,这一路上小人几次累的倒地不起,他却连辆马车都不肯雇,还嫌小人脚程慢,耽误他的大事。” 这黄天贵小气抠门,为富不仁,还真不失商人本色。司徒空冷笑了一声,接着问道:“除了这些日常琐事的事,黄天贵可与你说些旁的?比如此行要做的什么生意见什么人?” 小厮摇头道:“生意上的事老板从不与小人说的,不过老板这回出门好像不是为了做生意。” 司徒空循循善诱道:“为什么这么说?他是商人,出门不做生意,难道游山玩水不成?” 小厮答道:“老板喜好排场,尤其生意做的大,每次少不了十几个随从伙计。可这次急急忙忙的偷偷摸摸的,还让小人把嘴巴闭严,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其实小人什么也不知道,想说也没的说。不过老板这一路上挺奇怪的,好像心里有事魂不守舍的,一直到前天夜里,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眉开眼笑的,心情很好的样子。上山那会儿小人好像还听到老板念叨什么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司徒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他’指的又是谁?” 小厮晃了晃头,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司徒空瞧着也问不出什么了,就摆了摆手,让小厮退下了。黄天贵是外客不是本地人,线索极其有限,这就更棘手了。 “还是等仵作来验过尸再做调查吧!”司徒空与县令吩咐了一句,然后便示意阿善推他走。 才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一道清凉婉转的声音喊住了他,“大人,且留步!” 司徒空回过身,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竹青色的身影。司徒空想起前天夜里她也在破庙里躲雨,当时天黑,她又淋了雨狼狈不堪,只模糊记得相貌姣好。这会儿看的真切,仔细一打量,倒是个螓首蛾眉朱唇皓齿的美人儿。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有着南梁女子少有自信和胆气。 司徒空的神情依旧如画卷上的远山近水,温良又冷漠,漆黑如墨的眼眸中一抹捉摸不透的精光一闪而过。 “小娘子叫住本官所为何事?” 暮雨往前迈了半步,但仍被官差挡在门外,“山路崎岖,又逢暴雨,更是泥泞难行,大人派人去县衙找仵作,下山上山一来一回的,少说也要四五个时辰,即便仵作找来了,也延误了时间,还会影响仵作对尸体的一些判断。小女子不才,略懂些仵作验尸之术,愿为大人排忧解难,早日抓到凶手。” 仵作乃是下三行,大多都是流民或被抄官员的家眷迫于生计投身的行当。又常年与死人打交道,阴鸷晦气,寻常人都唯恐避之不及,鲜少人入此道,况且还是一个妙龄女子。 众人都是一脸的惊讶不可置信,司徒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怔了怔,道:“进来吧!” 这是允了,暮雨难掩喜悦之色,赶紧谢过司徒空。她对黄天贵的尸体一边检查,一边把得到的线索说给司徒空,“死者身上的内衣和袜子都有被水洇湿又干了痕迹,头发蓬乱潮湿,死者应该是在洗完澡准备就寝时被杀害的。脖颈上的勒痕呈环状,深度均匀,却淤血少,呈青紫色,死者是先被凶手勒死,而后再吊上去。四肢有碰撞的淤伤,应该是生前奋力挣扎留下的。尸体冷硬,皮肤变黑,手和脚已经生出尸斑了,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晚的亥时到子时。” 司徒空听罢,略略思量了一会儿,对众人问道:“昨晚最后见过黄天贵的是何人?” 伙计阿福泫然欲泣,小声道:“昨晚亥时小人给黄老板送过热水!” 县令本就一脑门子官司,这会儿瞧阿福左右都不顺眼,冷哼道:“怎么又是你?又是送热水?我看黄天贵分明就是你杀的!” 阿福一听这话,连忙跪倒在地,哭啼道:“大人,冤枉啊。小人跟黄老板无冤无仇,怎么会杀他呢。” 县令认准了阿福就是凶手,理直气壮道:“你见财起意,动了杀心,昨晚送热水时趁黄天贵洗澡没有防备伺机勒死了他,今天一大早又假装发现黄天贵死了,就是为了把你自己身上的嫌疑摘干净了。你若识趣就快快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阿福吓得瑟瑟发抖,声泪俱下道:“小人冤枉啊,大人,黄老板真的不是小人杀的,小人没有杀人,大人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 县令可不听他这些,摆手示意官差将阿福拿下。司徒空叫住了他,道:“无凭无据把人抓了,即便他招了,那也是屈打成招。曹县令一直都是这样办案的吗?” 县令连忙解释道:“下官办案从不敢有丝毫马虎,还望大人明察。至于这个伙计该如何处置,一切都听司徒大人发落。” 司徒空环视一圈,道:“屋里没有翻动的痕迹,黄天贵的财物也点过,并没有少,可见凶手并不是为财杀人。” 县令立马也变了风向,改了口风,赔笑巴结道:“大人果然睿智,下官一时看走了眼。这个伙计干瘦矮小,即便偷袭也不是死者的对手。” 这话倒是不假,黄天贵虽不高大威武,但肥壮厚实,装下两个阿福都绰绰有余了。 司徒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阿福,温声道:“你起来回话吧!” “谢大人……”阿福感激涕零地磕了两个头,才从地上起来。 司徒空问:“你把昨晚见到黄天贵的经过仔细地说一遍,只说你所见所闻,不可添油加醋,妄加揣测。若言有不实,本官也绝不姑息,明白吗?” “小人知道……”阿福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缓缓叙说开来,“昨晚亥时左右,黄老板的伙计去后厨要热水,说黄老板洗澡热水不够要再添一些,小人打了一桶热水就送去了。当时黄老板在屋里洗澡,小人敲门敲了半天,黄老板才应声。小人进去后还问黄老板要不要把热水倒进去,黄老板就让小人滚出去。小人知道黄老板的脾气不大好,就对着他的后脑勺吐了一口口水,反正他也看不见。” 司徒空又叫来黄天贵的小厮,问道:“他刚才说的可是事实?” 小厮点头道:“老板每天洗澡都要半个时辰,期间总会添两三回热水。小人添了两次,后来实在乏了熬不住了,就交代后厨送热水了。” “你们都下去吧……”司徒空挥了挥手,目光又转向了屋内的屏风若有所思。 暮雨心领神会,上前去查看,屏风后是浴桶,里头半满的水,上面铺了一层粉红色的花瓣,不过泡了这么久,并不新鲜了。暮雨还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像是某种花香,又像是某种香料。地上还有一个空木桶,应该是昨晚伙计阿福送热水用的。 除去这些,暂且也没有别的发现了。暮雨也不好在里头呆太久,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怎么样?有新线索了?”司徒空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云淡风轻的,不过看向暮雨时目光却又几分耐人寻味。 暮雨沮丧地摇了摇头,县令见状冷笑道:“一个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胆子略大了些就想翻天了不成?这验尸查案是官府的事,你一个小娘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闺房里绣花吧。” 在场的多是男子,闻言都跟着附和,大有一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南梁历来男尊女卑,璟帝登基以后为了削弱以太后为首的外戚势力更是大行其道,使得南梁女子的处境愈加艰难了。 暮雨没去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反而拔高了几分势气,正色道:“虽然没有什么新发现,但是可以确定黄老板应该是在子时左右被凶手杀死的。阿福送热水用的木桶已经空了,也就说阿福离开后,黄老板用了木桶里的热水。待水温冷了下来,黄老板才出来,然后穿上衣袜准备就寝,或者已经就寝了,床铺有些凌乱,被子也被动过,很有可能黄老板当时已经歇息了。阿福送热水是亥时,照这样推算,黄老板就寝差不多应该就是子时了。” 司徒空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黄天贵既是在子时遇害,那你们就说一说子时都在做什么吧!” 说完便看向了县令,县令猝不及防,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有些狼狈道:“子时下官已经睡下了,门外的当差的都可以作证。” 县令之后是朱老板,他回想了一会儿才说:“昨晚我核对驿站上半年的账务,账本上有两处含糊不明的地方,我就去找孙掌柜问个清楚,应该就在子时左右。” 孙掌柜附和道:“是的,朱老板过来找小人的时候,恰好小人窗下的昙花开了,还多亏了朱老板提醒,否则小人就又错过了。小人种的昙花叫‘月下美人’,子时花开,过了子时就谢了,一天只开一个时辰。” 然后是伙计阿德,“昨晚是阿福当值,我和阿财亥时下值,我去打水,天黑路滑,我不小心扭了脚,水都洒了,衣服也湿透了。回房阿财给我找了一件他以前的旧衣服,我受了凉有点不舒服,就一直没有出去,阿财也没有。” 阿财点头道:“昨晚我下值就回房了,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阿德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我们俩身量差不多,我就把我的旧衣服找出来给他穿上,然后我们就歇息了,都没有出门。” 伙房的厨子下值的晚,子时都是在一起的。马房的杂役们亥时下值,凑在一起吃酒一直到寅时,这会儿还迷迷糊糊的呢。 盘问完驿站里的伙计,紧接着就是住店的客人。不过子时,大伙都睡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县令终于耐着性子把几十号人都盘问了一遍,结果仍是毫无头绪,有些气闷,道:“都不是都不是……那黄天贵不是人杀的,难道还是鬼杀的不成?” 这原是一句口不择言,不成想众人如梦初醒,忽然茅塞顿开,对啊,不是人杀的,那肯定就是鬼杀的了,于是就都小声地议论开了。不消片刻,就如菜市场似的热闹了。县令见状,立马喝道:“你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些什么?若再不安分,本官统统把你们抓进大牢大刑伺候。” 虽然县令动不动就以下大狱恐吓,但不得不说这招尤其管用。果然话音一落,耳畔清净了不少。 县令刚才听了些只言片语,心里也犯嘀咕,指着人群中的一个高个子,道:“你方才说什么?” 高个子往后缩了缩,弯腰颔首的,试图减少些存在感。 “嗯?”县令抬高声音,威胁道:“本官问你话,若不如实招来,大刑伺候。” 县令一招鲜吃遍天,且屡试不爽。高个子果然吓的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这黄老板死的蹊跷,不像是人干的,说不定是……鬼……” 县令闻言,厉声道:“危言耸听,你们这些刁民不信苍天信鬼神,愚昧无知!” 高个子冷不防被吓了一哆嗦,然后咽了咽口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壮着胆子道:“大人,是真的,小人听说十几年前有五个北齐兵在驿站里吊死了,客死异乡,魂魄不得安生就化作恶鬼勾魂索命,一到子时就出来害人了。” 县令像是猫被踩了尾巴,当即地暴怒了起来,大吼道:“胡说八道……什么恶鬼勾魂索命,分明是有人做贼心虚,在这儿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试图蒙混过关,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本官是绝不会上当的。” 这时又有一个气壮胆粗的人站出来说道:“大人,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前些天驿站里不是挖出过干尸吗?刚好是五具,和之前吊死的北齐兵正好对上了,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而且传闻十有**都是有些根据的,听说这恶鬼要是盯上了谁,午夜子时就会敲谁的门,然后勾魂索命。刚才那个小娘子也说了黄老板是昨夜子时死的,还被吊在梁上,这不跟那五个北齐兵的死法一样吗?” 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大伙越说越邪乎,似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县令登时被扫了面子,当下气得面红耳赤,怒喝道:“反了反了……若是你们谁再敢造谣生事,本官就……” 县令的话尚未说完,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低声恍惚地嘟囔道:“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是敲门声,敲门声……” 眼见又要乱成一锅粥,司徒空对县令的办事能力感到十分的无语,这个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七品官总是能把原本就够乱的局面搅合的更乱。司徒空的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蹙着眉,待疼痛感减轻了些,示意阿善推他过去。 县令正要发火,见司徒空过来了,只得硬生生地憋回去了,还恶人先告状,道:“这帮刁民道听途说妖言惑众,可恶至极。待下官拿了,一一料理了,免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司徒空没有搭腔,目光移向还瘫在地上的书生身上,口气平静淡漠地问:“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书生因过度惶恐有些疯癫,嘴里仍反复地叨咕着那句话,对司徒空的问话充耳不闻。阿善上前一把将他整个人提溜起,语气不善,道:“我家主人问你话呢!” 书生怔了怔,总算是回过神来了,不过仍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地行礼作揖,道:“回大人,晚生衢阳人士,姓柳,单名一个生,表字才善。” 司徒空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方才你说听见了敲门声,是什么时候?” 柳生惊魂不定,吞吞吐吐道:“昨夜晚生温书,一直到子时,实在困倦难熬,便打算宽衣就寝。就在此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晚生以为是驿站里的伙计添茶送水,便去开门了。可门外却空无一人,整条长廊连个人影都没有。就寝之后晚生又听到敲门声,可是打开门仍是阒其无人。晚生起初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刚才他们说恶鬼敲门索命,晚生才想起来,兴许昨夜那敲门声……就是……就是来夺命的。” 此话一处,众人毛骨悚然,对恶鬼索命一事更是笃定不疑,顿时哀嚎一片,都哭着喊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走,你们谁也别拦我……”一个身影没头苍蝇似的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没挣扎着多久,就被两个官差架出去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恶鬼索命,我们谁都跑不掉了……” “今天是黄老板,明天是你,是你,还是你……”又一个被吓得近似癫狂的人,手指胡乱地指着在场人,甚至指到了县令和司徒空的身上。 县令脸色十分的难看,尽管不信鬼神,但对此还是颇为忌讳的。 众人七嘴八舌,任凭县令怎么威逼施压,大伙也不买账了,认定了黄天贵之死是北齐兵幻化的恶鬼所为,再不离开驿站,他们都得死。 县令压制不住,只得求救似的看向司徒空,司徒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县令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遣散了人群。 众人都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生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 第3章 第 3 章 暮雨杵在原地,神情恍惚,孟良在旁边叫了半天,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孟良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暮雨摇头道:“没什么!” “那我们也回去吧。” 暮雨点了点头,随孟良一起离开了。 司徒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阿善和若水见状,默契地互看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挂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你们笑什么?”司徒空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一举一动都逃不掉他敏锐的神经。 若水吐了吐舌头,有些落寞道:“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司徒空似笑非笑道:“我还知道你们在胡想些什么。” 阿善开门见山道:“爷,我们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在想什么?” “你又想说什么?”司徒空略略地偏过头,神情有些严峻。 人前司徒空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私底下虽也是时常板着脸,但并不会真的动气动怒。而且阿善和若水跟着他十几年了,情分自然不是普通的主仆可比的。所以阿善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爷,你对那位姑娘好像很不一般。” 司徒空习惯性地捋了捋垂落在胸前的那一缕头发,微笑道:“那你说说我对她怎么个不一般?” 阿善踌躇了一会儿,一边注意着司徒空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回道:“就是偷偷地盯着她看,我都发现好几次了。” “噢?”司徒空笑了笑,道:“是偷偷的吗?” 阿善先是一怔,随即傻笑道:“不是不是……是光明正大的……可是,爷,为什么啊?从前都是姑娘盯着你瞧,也没见你盯着哪个姑娘瞧的。” 若水自作聪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说的那些庸脂俗粉怎入得了咱们爷的眼?爷能看得上眼的定是非同一般,有过人之处的,就像方才的那位姑娘一样与众不同,是不是,爷?” 司徒空始终微笑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卖了一个关子,“天机不可泄露!” 回到厢房里,孟良忍不住地长吁短叹了起来,“朝廷派的人不知几时才能到,现在好端端的又发生了命案,咱们大理寺的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可又不能自证身份,好在那个司徒空还算清明,否则县令就随便推出一个人顶包草草结案了。” “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见敲门声?”暮雨突然问道。 孟良一脸茫然,略略地思量了一会儿,想摇头又犹疑了,“没有,怎么了?” 暮雨一脸的凝重,道:“我听到了。” 孟良一怔,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你是不是听错了?” 其实暮雨也不十分确定昨晚的敲门声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但书生的那一番话让她又有了几分肯定。她睡眠浅,子时半睡半醒着,对一些声响格外的敏感,只是起初她并未放在心上,也就没往这上面多想。 孟良显然吓了一跳,嘴里喃喃道:“难道真是鬼敲门?” 驿站里人心惶惶,尤其到了午夜,更是人人自危,都锁紧门窗,不敢吹灯拔蜡,一直到卯时三刻,东方既白,才恢复平静。 众人都熬了整宿,这会儿已是人困马乏。大堂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吃早饭,冷冷清清的,幸而阿福来回跑堂,增添了些许生气。不过阿福一个人只有两条腿,再怎么卖力能干,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稍有慢待,就是一顿迎头痛骂。 暮雨看不过去,替阿福解了围,又始终不见另两个伙计,便好奇地问阿福,“怎么就你一个人,阿财和阿德呢?” 阿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道:“他们俩伺候县令大人去了。” 孟良纳闷道:“县令有那么官差伺候还不够吗?怎么还非要两个伙计?” 阿福低声解释道:“县令大人病了,卧床不起,煎药送水的活那些官差也做不来,只能咱们驿站里的伙计做了。阿财和阿德这一早上进进出出十几趟,忙的两脚不沾地,前堂的活计也指望不上他们了,只能小的一个人扛着了。” 暮雨闲着无聊,就与阿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顺着他的话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昨天还威风八面神气十足的,才过了一晚就卧床不起了?” 阿福感念方才暮雨为他打抱不平,便甘冒风险,神秘兮兮道:“八成是冲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不干净的东西?你是说……”暮雨没有往下说去,但懂的都懂。 阿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县令大人病的蹊跷,听阿德说人都烧糊涂了,嘴里还嚷着复仇复仇什么的,唉,反正不寻常,说不定也是恶鬼所为。” 孟良放下茶碗,不以为然道:“人吃五谷杂粮,有个五劳七伤的,不是很寻常吗?恶鬼索命都是怪力乱神之言,不足以取信。” 阿福闻言,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抹布往肩上一搭,便窜进了后堂。 暮雨只觉得好笑,那些疑神疑鬼的人都安然无恙,反倒正气凛然的县令被吓得卧床不起。 “昨晚……你又听到敲门声了?”孟良小声问道。 暮雨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可有听见?” 孟良摇头道:“我亥时就睡下了,睡得又沉又死,即便真有什么动静,恐怕也听不见。” 饭后,暮雨在驿站里随便转了转。这驿站建在山顶,前庭后院林林总总占地数十亩,一片青松翠柏,很是清新自然,不过房屋到底有些年头了,尽管期间多次修缮,但也难掩老旧的腐朽之气。 暮雨沿着一条隐秘的蜿蜒小径走走停停,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只见一偌大的水池,热气蒸腾弥漫,白雾缭绕,如梦如幻。果然是曲径通幽处,想不到这避影匿形之处竟会有温泉。 暮雨走近,蹲在池边用手舀了一泡水,泉水柔暖顺滑,如锦绣丝绸从指缝间缓缓而过。她正要脱去鞋子,把脚伸进去泡上一泡,忽然“哗”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暮雨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待稳定了心神,定睛一看,池面上竟多了一颗头颅。因是背对着,她只堪堪地看见了一个后脑勺。 “汗巾……” 暮雨认得这个声音,是司徒空,大概是听见了动静,以为是他的随从去而复返,便支使起来了。 暮雨没作声,捡起池边的汗巾,伸直了胳膊,递了上去。 司徒空伸手去接,碰触到那只手,柔若无骨滑若凝脂,不是阿善的,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顿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一回过头正好与被吓坏了的暮雨四目相视。他整个身体还泡在水中,只露着头颅和一只胳膊在外面,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往下沉了沉,然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对方。 暮雨被他周遭突起的肃杀之气所震慑,但她始终目光如炬坦然自若,生怕一个不经意间的躲闪,被当成做贼心虚而招来杀身之祸。 “你可以放开了吗?”许久之后,暮雨实在熬不住这压抑的气氛,才怯怯地开口。 司徒空似梦初觉,看了一眼交握着的两只手,然后轻轻地放下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暮雨原本打算实话实说的,可对上那双泛着杀气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心虚了。也许“随便走走"这种理由真的很像撞破别人秘密被逮个正着时顺口编的借口,尽管这确实是事实,但她还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指着不远处的一簇花就地取材,道:“赏花,你看那昙花开的多好,很美是不是?” 司徒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那是令箭花,与昙花外观相似,香味不同,而且花期也不一样。” 暮雨尴尬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啊。“ 司徒空对她的奉承恭维无动于衷,神情依旧淡漠,道:“驿站里的命案你有什么想法?” 闻言,暮雨怔了怔,她没想到司徒空竟然会主动跟她讨论起案情,“黄老板的死是人为,绝非恶鬼索命。凶手极其聪明,他利用众人敬畏鬼神之心,把案件与骇人的传说串连在一起,借此掩盖真实的杀人目的。死者生前有挣扎过的痕迹,倘若真是恶鬼索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一招毙命不是更干脆。” 司徒空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没有新鲜的吗?比如书生说的敲门声,你如何解释?” 暮雨面露窘色,摇头道:“这个我确实还没有想到。” 司徒空移向池边,背靠着石壁闭目假寐。 暮雨见状,便起身准备告辞。 “既是人为,那定是有些缘由的。杀人无外乎为名为利为钱为情为仇,以你所见,凶手杀死黄天贵为的是什么?” 暮雨分析道:“黄老板只是一个皇商,与名利沾不上边,也不像是为情所困的人。他为人尖酸刻薄,与人结仇倒是极有可能。可他才到驿站一天,与人打交道不多,即便得罪了人,也犯不着杀死他。而且凶手计划周密,完全不像是临时起意。” “不是名利,不是情仇,那只剩下钱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也说的过去。只是他的财物并未损失,房间也没有翻找的痕迹,你还觉得凶手是为了钱财吗?” 暮雨意有所指道:“也许这个财不是黄老板的财,是黄老板贪别的财,才招来杀身之祸的。” 话说到这里,司徒空睁开了眼睛,侧目看着她若有所思,顷刻后,意味深长道:“你指的是菜园子里挖出的那颗珠子?” 暮雨点了点头,道:“大人可还记得黄老板的小厮曾说过,他们这趟出行避人耳目很隐秘,不像是做生意。而且一路上黄老板都心事重重的,可在上山前夜突然心情大好,那是因为在破庙躲雨的时候,他听了砍柴老汉的话,确定驿站挖到了宝物。也就是说黄老板此次出行确实是为驿站里的宝物而来,不过临行前他并不确定此事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他甘冒风险,可见诱惑之大。爱财之心,人皆有之,黄老板为了驿站里的宝物不远千里跋山涉水,那凶手为了驿站里的宝物杀人害命也不足为奇。” “那珠子……” 司徒空的话还未说完,阿善突然冒了出来,看见暮雨先是一惊,直到见到司徒空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杵在一边一动也不动,但仍是戒备着。 暮雨觉得有些别扭,而且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孟良找不到她肯定也会担心,于是便准备离开了,“大人,方才打搅了,告辞!” 司徒空并未答话,只待她走出了一小段距离,才突然开口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暮雨暂停脚步,回身告知,“云暮雨!”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 暮雨失笑道:“不,是潇潇暮雨子规啼。” 司徒空听着轻快的脚步声,冁然而笑。 阿善一脸莫名其妙,搔了搔头,支吾道:“爷,你们……” 司徒空抬头瞥了他一眼,“你呀,来的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