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头白》 第1章 乌头白 赵国,邯郸。 时下已是初秋,正午的太阳悬在这城的上空,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把斑驳的树影投向一间屋舍。 这是一间极普通的屋舍,屋前围绕着一圈篱笆,那篱笆也不很整齐,好像谁随意扎成的,又像是自己长出来的一丛灌木。 屋里仅有一对母子。这孩子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正抱着一卷书简读着。却突然放下了书简,向门外张望。 "母亲,我出去玩了。"年轻的妇人笑着答应了。孩子走出了这普通的屋舍,打开那不整齐的篱笆,轻轻关上了它。 另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叫住了他:“赵政,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可久了。” “我方才在看书呢,不觉忘了时间了。姬丹,对不起啊。”赵政稚嫩的脸上满是愧色。 "唉,你真是个书呆子。算了。我们快走吧。” 两个孩子到了一片树林,姬丹递给赵政一把弓箭与一个箭袋。林间,有远近十个箭靶。 两个少年相距十步,"准备"姬丹说道,"一”,两人的第一支箭正中最近的靶心。"二",两箭交错而行,同中第二个靶心。 “三" 四、五、六、七、八、九。第十箭时赵政的箭刚中靶心,姬丹略晚才放了箭,尾随其后,将赵政的箭击落,插进了靶心。 "哈!姬丹!你耍赖!” "哈哈,我不管,我赢了!" 两个少年追逐在林间…… 两人跑累了,靠着一棵参天的古树坐下。 "姬丹?" “嗯?” “你给我讲讲吧,你以前的事,你在燕国的事。” “燕国……我是燕王喜的儿子,燕国的太子,我的国家离这很远,在北方,很北的地方。燕国很小,比秦国小,也比赵国小。我记得,冬天,蓟都会下雪,白茫茫的一片,王宫的殿顶也被雪染白。父王总是很忙,他似乎不太喜欢我,他只在乎他的燕国,他的王权邦交,他的安危。于是一年前,我被他送到赵国为质子。呵,我不过是他的棋子,他不过是寒冷北地弱国的软弱的王,有雄心无实力,让我,以质子的方式维持燕赵的关系。” “我……你知道我是秦王稷的曾孙,秦王柱的孙子,秦国以前的质子异人,现在的秦国太子的儿子,我是秦国的质子。曾祖父有太多的子孙,我的父亲在赵国为质,我出生在邯郸,从小是质子的儿子。我出生的那年,正值长平之战。秦军坑杀40万赵军,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赵人对秦人恨之入骨。于是,我与父母成为他们倾泄怒火的对象。我父母不敢去街市,终日担惊受怕,家里被赵人砸了几次,他们甚至还被一群赵人打得不轻。后来,邻里对我们稍释了些怒气,然而,我们总是被他们所厌弃的,我们尽量不让邻里遇见,否则,免不了恶语相向。祖父继位后,吕不韦劝祖母,立父亲为太子,我们母子继续在赵国为质。秦赵之仇不共戴天,母亲现在也不敢让我去学堂,都是她教我读书的。秦国,我从没去过。母亲说,秦国在西边,父亲在西边。我于是常常望向西边,想象着秦国该是个什么样。我真想去那儿看看。” “我们都是可怜的质子。”赵政又说道。 "但秦国比燕国强。” “那又怎么样?你是太子,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强国的质子,却身在敌国,担惊受怕。那么国力,和质子没什么关系。" “我们在一起,便不用再担惊受怕。” “对,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乌头白,马生角,乃敢与君绝。"两人紧握双手,齐声说道。 第2章 离别 两年后,邯郸,清晨。 两个宫人进了赵姬与赵政的屋舍,宫人才说了只言片刻,赵政就走出家门,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赵姬还在屋内与宫人说着话。赵政向西边跑去,他又一次,望向那末落的晓月,那么出神。他继续跑着,来到一间屋舍前,急切地敲着门,“姬丹!姬丹!" 姬丹打开门, “怎么了?” “祖父驾崩了,父王继位,要立我为太子,派宫人到了我家,要接我回秦国了。” "啊!"姬丹惊讶极了,"那么,你马上就走了?" "对。我真舍不得你,我会记得你的。我们是好朋友。" “乌头白,马生角,乃敢与吾绝!"两人说道。 “我送你。"姬丹说,他与赵政向东走去。 屋舍前,姬丹与赵政执着双手,"我真羡慕你,你要回秦国成为太子了。我也是太子,可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燕国。此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如果你想我,便在清晨或夜晚望那西天,看那明月,我想你时,也会看着那月亮。我们就好像互相见了彼此。" 赵政与母亲上了马车,两人互相挥了挥手,宫人驾着马车驶过了那极普通的屋舍和不很整齐的篱笆,卷起阵阵飞扬的尘土,将姬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秦国,咸阳,秦王宫,一辆马车停在陛下。 赵姬牵着赵政的手,走上高高的阶梯,一个宫人在前引着母子,宫殿中传来礼乐之声,赵政只觉得庄重而又悠远,他此时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王子了,这就是秦国了,已是秦王宫了。三年了,一别已是三年了。 走上高大的台阶,赵政步入秦宫,高台的王座上坐着他的父王子楚,两旁是文武的百官,都向王子和王妃行着礼,道:“臣等恭贺王妃、公子归来。"赵姬瞧见了吕不韦,戴着高冠,气度不凡, 眼中仍透着商人的精明。子楚起身站了起来,赵政与赵姬母子拜于高台之下。 子楚已下了高台,扶起了母子两人。“自邯郸一别已三年了。寡人独居于此,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们。在赵国可苦了你们母子了。政儿,爱妃,你们可还好?” “在异国为质,毕竟不如母国。政儿在赵国日夜思念着父王,常常望着西边的月,想象着秦国。今天终于回来了,儿臣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王要为你们接风洗尘。今日我们一家欢聚,不尽兴不归!” 第3章 云泥 又一个三年了。赵政已是太子,改姓为嬴。父王重病,太医用遍了药,然而竟无丝毫用处,子楚已是将死了。 “父王”,嬴政推开门,进了寝宫,俯身到子楚榻前,"父王……" 子楚拉住嬴政的手:"政儿,父王……不行了,你是秦国的太子,你是秦……国未来的王,你要……完成父王未竟的事业,继承你曾祖纳九鼎之志,完成秦人祖祖辈辈之心血。东出一统……看……"子楚指向窗外,“天下,这就是天下,我的儿,你要做这天下之主。” “儿臣”,嬴政哽咽着说,“必不负父王期许。” “如此,为父可安心于九泉之下……”说着,子楚的手永远地滑落了。 “父王——” 少年的王继位了。 - 赵,邯郸。 太子丹已15岁了,刚加了冠。虽贵为太子,然而身为质子,他的冠礼自略显凄清落寞。 加了冠的姬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对权力的向往,对人质生活的厌倦占据着他的心灵,让他越发焦躁起来。 偶尔,他想起赵政,听说他已经是秦王了。哦!三年前的他和自己一样,一起在赵国为质,一起聊天,一起玩耍,一起在林间射箭。那时,虽不自由,和他现在一样的,是质子,却多快活呀! 那个自己当作弟弟的孩子,已是王了。 而我呢?姬丹苦笑了一下。我什么也没变,还是在这赵国,只是年岁长了,且少了知心的同伴。这质子的生活,何时才是尽头?!姬丹愈发浑浑噩噩。 - 秦王政九年,嫪毐与太后奸情毕露,嬴政大怒,嫪毐叛变,攻蕲年宫,败,又攻咸阳宫,被活捉,车裂于市。太后被关进萯阳宫。二人的两个私生子被摔死。 次年,废吕不韦,放逐巴蜀,后吕不韦自尽。 五年后,燕王喜将太子丹送至秦国为质。姬丹是十分欢喜的,他喜于父王的做法。他已与嬴政别离了十八年,对他的友谊丝毫不减,早盼望见到他了。在赵国浑浑噩噩多年,他也渴望去往秦国。 姫丹坐着马车到了秦宫陛下。他下了车,欣喜地走上台阶,直至宏大的殿门出现在他的眼前。秦宫的大度华贵让姬丹落寞多年的心局促起来,然而他看见了高台上王位上的赵政。他一步步地 走向殿内,在高台近前,跪拜道:"燕王诚慕秦王之威,特使臣入秦为质子,以结秦燕之好。”双手覆于地,额手,“燕国太子姬丹,拜见大王。” 嬴政出神地望着他,“平身。" 姬丹起身,看见嬴政的眼睛里,满是冷漠,深邃得无法窥测,再不似儿时的纯真。 第4章 高台 姬丹在燕太子馆舍中小憩,内侍突然报道:"大王驾到!" 姬丹忙下榻跪迎至门外,王的马车停在门前,嬴政下了马车,"臣,燕国质子姬丹拜见大王。”“起来吧。”姫丹起身跟在嬴政身后,进了馆舍。 嬴政关上门,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赵政?” "我现在叫嬴政。”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朋友……”嬴政望着姬丹,良久:"寡人之志在一统天下,注定孤独。况为王者,既是自谦寡德,也是孤家寡人。寡人,几年前杀嫪毐及其子,废太后,逐吕不韦。已是没了亲人。何来朋友。” “大王,忘了昔日你我在邯郸?……" “我本忘了那质子的生活,那个令我痛恨的母后。一见到你,却让寡人时刻也不能忘却这屈辱与痛恨。既过去了,你又何必提起。" "质子,不过质子。"嬴政起了身,快步走了。 - 姬丹因不得秦王礼遇,宫人等于是上行下效,竟也冷淡至极。 姬丹独自坐在窗前,那些宫人欺他软弱且是质子,现在竟一个人也不瞧见了。大概都跑了吧,谁的眼里还有我呢? "呵。”他叹了一口声。 我怎么就不曾想过在秦国做质子,竟不如在赵国。我怎么就不曾想到,十八年的千里的隔离,不同的成长。我与他早不同了,早不同了,再回不去了。我仍是质子,而他是秦王啊。傲视六国的秦啊,灭了周而纳九鼎的秦国,天下已觉察出它的锋芒毕露,它东出而一统山河的前奏,它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压抑人心的气势,它拔地而生,已如巍巍的泰山一般崛起了,似要直冲那苍穹。 他感到了害怕,连拿着书简的手也颤抖了。这个当初的玩伴,他因迟到而愧疚的神色,那个追逐着他,说他耍赖的孩子。那个临行前急促地敲着门,依依不舍的赵政。乌头白,马生角,乃敢与君绝,可十八年后,他与他,就是如此对待他们的友谊的吗,用他那淡薄的近乎冷酷的君王的居高临下,漠视一切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昔日的友谊对嬴政来说,淡如云烟。可这云烟,姬丹多想抓住这云烟啊,可他不能,只能徒劳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而这,是他早该瞧见了的。 就是这昔日的伙伴,最终竟会亡了燕国吗?姬丹想。 - 姬丹朝见秦王。他拜伏在明堂,在王的令下起身,坐在席上,一个在堂上,一个在高台的五重席上,他望着他。 姬丹踌躇着,从席上走到殿中央,“大□□自幼便离母国,辗转两国为质,思念母国之情不能自已。丹请回燕,望大王成全” “姬卿难道忘了吗?少时你我约定,乌头白,马生角,乃敢与君绝。如今,你竟要先绝寡人而去吗?” "丹不敢。” 夜里,姬丹假寐,良久,悄悄起身,斜挎上行囊,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见没有人。侧身出了馆舍,向东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累得倒在了地上。此时天还未明,不远处,城门紧闭。且等到天明罢,他想。 渺远的鸡鸣唤醒了疲累中昏沉的姬丹,他向城门走去…… "多好啊。”他看着朝阳,笑着说。 第5章 九州 回燕,姬丹心里只有一个急切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畔,连绵至北方的母国。当他终于回到了千里外的阔别多年的国时,他见到了漫天的熟识的又陌生的雪,飘飞在苍茫古老的蓟都。他无视惊愕的父王,无视行礼的侍从,兀自推开多年前的房门。北风卷着折断的不知名的树的枯枝,吹了进来,他凝视着多年来被悉心打扫着的宛如当年一样的一切。 他变了什么,我不是质子了,我是燕太子丹。 秦灭韩亡赵,旦暮渡易水。太子恐惧,求教老师鞠武,鞠武举田光,田光举荆轲,并自杀来表示对姬丹的忠诚,对荆轲的激励。 于是荆轲提天下之利匕首,与太子宾客在易水边践行。仲秋的燕地,恰似秦地的初冬,易水不止息地向东流去,撞在岸边,打着卷流去,泛起淡淡的寒波。易水上,在白衣冠的一行人中,着青黑色衣服的,便是荆轲,身旁着赭黄色衣服的是秦武阳。此时,已既了祖,取了道。人群中一个白衣冠的人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开始击筑,是变徵的曲调,格外悲亢激越,荆轲起身道:“渐离兄每每击筑,都如此让人动容。"和着筑唱着燕地的骊歌。满座的人无不流泪。易水上回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高渐离笑道:“渐离平生多奏悲歌,今日,让我为吾弟赋一壮曲!" 羽声铿锵,众人须发尽指高冠,长缨在萧萧的秋风中飘荡回旋。 姬丹向荆轲一拜:荆卿,请替我结束,这一切。 “诺。”荆轲捧着盛装樊无期的头的匣子,秦武阳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不再回头。 - 太子丹端坐在燕的东宫,翻阅竹简,但他内心却被无名的忧愁与焦虑包围着,荆轲已去了半月了。内侍顾不得礼节,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宫来,仆倒在地:“荆上卿……被……被杀了。” 姬丹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尽管这是他早该料到的。行刺历来有成败,只是,他不愿相信罢了。他们准备了这么多时,遍寻天下之利匕首,浸以毒药,又找到少年杀人的秦武阳为副。他总觉得,轲荆会替他结束这一切的,就像要离、专诸、聂政一样,以一人一剑为知己刺杀仇敌,天降吉兆,改天换地,开启新的时代。然而,他没有,秦王已杀了他。 上天并没有降下吉兆,没有慧星袭月,没有白虹贯日,没有苍鹰击殿。燕没有存于将亡。反是将速亡了吧。秦王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燕国。 他闭上眼,仿佛一个空荡的躯体。他蓦地睁了眼,看见仍在殿里的恭谨的内侍。 “下去吧。”他说。 夜晚,姬丹独自走出了王宫,月还未升起来,西天已发出微弱的光芒,然而这光芒却几乎不见,眼下是月出前无尽的黑暗。他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走着,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处。直到望日的满月从起伏而苍茫的燕地升起,迸溅出夺目的惨淡的白光,洒照这古老的大地,酒在他面前奔涌翻卷的易水之上。姬丹在光明里,却觉得在黑暗间,他久久地伫立着,燕国的太子伫立在燕国的天地之间。在这光明和黑暗之间,他被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惊醒,右手不经思索地握住刺来的利剑,血从掌中渗出,顺着剑身流下。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人惊愕又愧疚的神色,笑了,笑声却如此刺痛姬喜的心。“父王。我就知道是您。” "丹儿,父王是为了……” “为了燕国! 父王,从丹儿一出世,就没有感受到父王一天的父子之情。从我稍识字起,父王,就让我入赵为质,又入秦为质。如今,父王为了燕国又是要什么呢?要丹儿的项上人头?哈哈哈……” “寡人,听代王嘉说,或许你的人头,能,救燕于将亡。丹儿,结束这一切吧。你是燕国的太子,理应为了燕国分忧。” “是啊,我是燕国的太子。但恐怕父王和我自己都从没想过我成为燕王的一天。”他蓦地将姬喜手里的剑夺过去,剑锋抵在姬喜的脖颈上,“现在看来,是无法想的。现在,剑在我手里,我可以决定你我的生死。"他笑着对恐惧得木然了的父王说:“但我做了燕王,又如何呢?这将亡了的古老的腐朽的燕啊。无论我生死,它也必亡。但我,已无意于这世间,是该结束了。” 他收回了剑,横倚在自己的颈上,“亡国的滋味,且留与您。届时,别忘了告诉您九泉下的孩儿。" - 嬴政独自在九州最大的王国的最大的宫室里捧着燕丹的头颅,它已被做成了酒器。他笑着向里面倒满了天下最好的酒,唇边淌下清酒,自语道:“寡人说过,乌头白,马生角,乃敢,与君绝。姬丹,看看这天下,都将是我的了。” 第6章 赵惠文王:其一 赵雍已经厌倦了韩姬,甚至不是厌倦,他和她从来就没有仼何感情,这只是政治的联姻,他父亲在位时就和韩国定下的。政治的联姻,呵,赵雍想着,笑了,韩姫其实非常的贤德,赵雍是知道的。然而,韩姬是从来不会取悦于他的,十九岁那年,他隆重地迎娶了韩姬,这新郑的公主,他的王后。两年后,她生下了赵雍的长子,太子赵章,他知道韩姬对自己也是没有什么感情的,白日里,赵雍奔忙于朝廷、案头。她终日守护着赵章,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她知道,孩子终究是赵国的王。十年来,每天清晨,他从床榻上起身;每天傍晚,他回到寢宫中,韩姬总是静默着,偶尔,说一些为政之道。夜里,异常地静,赵雍感到自己仿佛挨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十年里,他们就如此地相敬如宾,但赵雍难道是想要一个与他相敬如宾的王后吗?赵雍默默地忍受着,可这无趣日益地加重,以致让他烦闷起来。 他又想到自己登基十四年来,内有中山之患,外有五国之觊觎,即位当年,更有五国分赵之险。 那年,他十五岁,父亲赵肃侯崩,魏惠王立即联合楚、秦、燕、齐四国以会葬为名,各派精兵,趁赵国新君赵雍年幼之际,俟机图赵。对于十五岁的赵雍来说,父亲的葬礼实在是凶险,搞不好赵国就会被五国联军灭掉。在父亲的托孤重臣肥义的帮助下,赵雍决定采取针锋相对、鱼死网破的强硬应对措施,摆开决战的架势来迎接这些居心叵测的吊唁使者。少年赵武灵王命令赵国全境戒严。代郡、太原郡、上党郡和邯郸的赵军一级戒备,准备随时战斗。联合韩国和宋国这两个位于秦、魏、楚、齐之间的国家,赵、韩、宋三国形成品字型结构,将秦、魏、楚、齐四个国家置于两面受敌或者三面受敌的被动局面。又重赂越王无彊,使之攻楚,先把与赵国不搭界的楚国的注意力转移到它的老对手越国身上去。又重赂楼烦王击燕和中山。赵武灵王命令来会葬的五**队不得进入赵国边境,只许五国使者携带各国国君的吊唁之物入境。五国使者入赵后,见赵国精锐云集邯郸,战争一触即发,不敢有任何的差错,在与赵雍厚葬赵肃侯后,匆匆离赵。年少的赵雍化解了这场凶险的阴谋。 四年后,他就和韩联姻。由此,光阴飞逝,度过了十年。 赵雍想着,愈加觉得这十年多么地乏味。他望了一眼床榻之侧的赵姬,长叹了一声,又望着楠木雕琢的紧闭窗户,隐约看见残月发着黯淡凄冷的光。他闭上了眼,微风扫过整座偌大的宫殿,无声地吹着,赵雍进入了梦乡。 赵雍进入了睡乡,在睡中,他不在琼楼玉宇的宫里,也不在铁马冰河、喊杀声声的战场上,而是置身于一片朦胧中,朦胧中,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仿若自己身处在盘古开天前的混沌世界中。赵雍向前走着,忽然一声辽远悠长的歌声传来,他循着那声音望去,这时,周遭的一切仿佛晨曦的薄雾消散了一般,清晰了起来,他原来处在一片荒原上,天空湛蓝如海水一般,荒原上孤寂地耸立着几棵葱茏的大树,远处有一片碧绿的水泽。他远远地看见那水泽边,丰茂的水草随风拂动,一丛凌霄花极尽其力,极其灿烂盛开着,旁边有一个纤巧的少女,端坐在一个琴瑟前,手指纤长,灵动地弹奏着一曲远古的曲子,唱道:“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在古曲与少女美妙的歌喉里,赵雍往前走了几步,却仿佛害怕惊扰了这少女似的,却步不前,像做贼一般地藏身于近前一棵大树后,他这时隐约看见了那少女的面庞,他着迷地望着她,正在这时,他醒了。他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梦,窗外,月亮还挂在东方,他披身起身,韩姬还在睡觉,他独自在宫中散步。宫里有许多花草,他一一扫过不知已看了多少遍的花草,突然想到梦中的凌霄花,那个梦中的少女。 太阳已经升起了一会儿,我要找到这个少女,他就这样想着,内侍给他换上朝服,戴上九旈冠,他走向早朝的宫殿。臣子们跪拜之后,他们君臣商议了一些政务。赵雍突然说道:“寡人昨夜梦见一个少女,在一片水草丰茂、开着凌霄花的水泽边,眉目清秀,眼睛若流转清澈的水波一般,鼻梁不甚高挺,却让人着迷,那嘴巴,小巧灵动,一口牙齿如江米一般,齐整极了,又像白玉雕琢的一样。鼓瑟奏着古曲,还唱道:‘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寡人一定要得到这个少女。寡人想先让太史占卜这女子与寡人之缘,来人,传太史。”“喏。” 年轻的太史走上殿来拜见。“你说说,这个梦可有什么寓意?”太史用手指磨梭着龟甲,说道:“昔日简主曾梦见与天帝游乐,天帝将虞舜的胄女许给简主的七世之孙,那女人称做孟姚,算来您正是与她有缘的人,您在梦中见到的,就是她吧?” 第7章 其二 散朝后,吴广突然对赵雍说道:“王上,臣之小女酷肖您方才所言梦中之女子,也善于鼓瑟,名曰吴娃。不知王上可愿一见?”赵雍十分欣喜地说:“若真是如此,你明日就把她带来吧,她也许就是孟姚了。 ” “诺。” 赵雍说罢,便走了。 第二天,吴广引赵雍至一宫室,只见一道八尺长许的帷幔后,坐着一个女子,身形纤长,身前有瑟,正娴熟地鼓奏着,曲子虽是赵曲,却颇有百年前古时的风韵。她轻婉悠远的歌声从帷幔后传来,“美人荧荧兮,颜若韵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赵雍听着,猛然掀开帷幔,那女子一点也不惊讶,报之一笑。她这一笑,却如洪水般涌进赵雍的心,眼前的少女眉目清秀,眼睛如流转的水波,鼻梁不甚高挺,却如此迷人,方才一笑,便露出那江米般的牙齿。她就是那少女了!她是孟姚!赵雍一把抓住吴娃的手,叫道:“孟姚!” 吴娃从此就被赵雍专宠,他为她在宫里遍植了凌霄花。每天清晨,她与赵雍惜惜道别,傍晚,赵雍总踏着夕阳金色的光辉而归,她总会在宫中鼓瑟唱歌,瑟声悠长,歌声清旷。一曲终了,她便依偎在赵雍的怀里。后来,每天下午,她也去赵雍批阅公文的殿里,或为他研墨,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赵雍只要有她在身在,便十分高兴。 两年后,吴娃为他生下了赵何。赵雍和吴娃非常庝爱这个孩子,赵何从小在父母的爱中长大。 至于韩姬,他在赵雍得到吴娃一年后,就忧郁而终了,她的一生都是悲苦的。她临终前聊以慰藉的,只是儿子还是太子。赵雍自是厚葬了她一番,不久,就立吴娃为后。偌大的王宫里,凌霄花灿烂得无以复加,正如吴娃的如日中天之势。 然而八年后的一个秋天,吴娃却突然地染上沉苛,并且发展得十分迅猛,赵雍无数次请太医诊治,无数次地寻求天下名医,终无济于事。 这天,恰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吴娃就要死了。 赵雍甚至不上早朝,也不批阅奏章,从早到晚都陪伴在吴娃身边。眼下已是黄昏时分。窗外,阴雨连绵,下个不停,天空阴沉得可怕,正如赵雍同样阴沉的内心一样。乌云压得很压,布满了天空,仿佛一张大网,要把这座宫殿压倒了。这几个月来,宫人们为王后忙得团团转,何况时候已经是仲秋,宫里的凌霄花都谢了。 赵何也在吴娃的寝殿里,他已经九岁了。赵何满面愁容地看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快死了,他悲伤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望了望那角落里的精雕的瑟,母亲最爱的瑟,母亲卧床几个月,它已经躺了许久了,那上面已经落满了不少灰尘,一张小小的蜘蛛网从墙角织到了瑟的两根弦上。赵何感到了苍凉。 “王上......”吴娃突然喊道。赵雍急忙凑近吴娃,抓紧她的手,问道:“吴娃,你......怎么样?好些了吗?”赵何也走到母亲床前。吴娃费力地摇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臣妾知道,我.....已经快死了。我从来......没有向王上提过......什么要求,我希望王上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 “立何儿为太子。”赵何瞪大了眼睛。太子是赵章,母后要父王废了兄长?”赵雍吃了一惊,但为了他心爱的吴娃,他连忙说:“好,好,寡人答应你,寡人答应你。”“那么我.....就放心了。”吴娃刚说完,便闭上了双眼,头向左一偏,握在赵雍手里的手顺势往下一滑,去了。赵雍抓住吴娃的手,喊道:“吴娃!吴娃!”悲痛欲绝,“母后!一一母后!”与此同时,赵何叫道,跪倒在母亲床上,伏在母亲身上,哭了起来。宫人们都跪拜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赵雍扶起儿子,道:“何儿,已经快丑时了,今晚你和我一同睡觉,我们回宫吧。也不能一直趴在这里啊。”赵何和父亲坐上了辇车,一路上,父子俩都不语,赵何看见父亲的眼角仍泛着泪光,这是第一看见父亲哭。父亲穿着胡服,哦,父亲下令胡服骑射已经三年了,起初只是贵族如此,今年全国上下都流行了起来,此时抬辇的八个宫人便也是这短衣箭袖的打扮。而赵何自己却因年幼,仍身着宽身博带,纹饰满是中原气息,赵国胡服前的气韵。 赵何正想着,辇夫放下了辇,赵雍的寢宫到了。赵雍和他下了辇,几个内侍拜了赵雍,跟了上来。赵雍摆摆手:“你们下去吧。”“诺。” 晚上,赵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眠,有时看看父亲,他闭着眼睛,应该睡着了。赵雍却没有睡着,他也看了看赵何,却见他闭着眼睛。父子如此,过了一夜。 第8章 其三 赵何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还是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早朝了。他问宫人是什么时辰,那人答道,已经是巳时了。他一醒,又想到了母亲,现在已经不甚悲伤了。宫人为他穿好了衣服,梳好了他那童子的发式。赵何神情恍惚地吃了早膳。在花园里散步,他走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太阳完全隐匿在云后,全无一丝阳光,空气里是昨天一整天阴雨后的气息,泥土的腥味和着植物的清气,交织成一种特殊的气味,包裏着赵何。赵何看到了凌霄花,花朵早已枯萎,茎叶无力地耷拉着,伏在地上,扭作一团,赵何赶紧走开了。 几天后,赵雍便为吴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繁琐的仪式后,赵何看到几十个人抬着母亲的梓宫,几百人衣着丧服,前面的几十个人举着白色的孝杖。赵雍和赵何还有赵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郊外,吴娃长眠于此。 不久的一个早朝上,赵雍不顾满朝文武的阻拦,废了赵章,封为安阳君。立赵何为太子。赵章无比惊讶地看着父亲,却又像是早就想到了一般。呵,父王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母后,我早该想到了。这赵国就是吴娃的天下了。他望着父亲和赵何,眼神甚是狠毒、忧怨。赵何不敢看赵章的眼睛。 赵何此后每日读书,也开始学习一些治国之道。他也派人将母亲的瑟取了过来,闲暇时,宫中到处飘扬着琴瑟之声,仿佛吴娃生前一般,宫人无不为之动容。赵雍听见了,更是悲从中来。赵雍总是在梦中,梦见吴娃,吴娃的眼眸,吴娃的秀发,她的江米一般的,白玉琢成的牙,她的悠扬的歌喉,她的鼓瑟曲声。但吴娃的形象越美好,也越快地模糊起来,像赵雍初梦时的浑沌一般。一年后,赵雍已经不甚留恋了。 赵雍想亲自率军,灭了中山,扩大赵国的领土。战争上无情得冷酷,而自己随时可能陨命,于是,这天,他屏退了左右,叫来了赵何。 “何儿,近来你学习治国之道,想必也大有长进了。你已经十岁了,父王想把王位传给你,我退位为主父,亲自去攻打中山。我让肥义做你的相国,他将辅佐你治理赵国。我十五岁继位,肥义就开始辅佐我,已经二十七年了,他对我极尽其忠心,我想,他肯定也是效忠于你的。” “父王,可是何儿还没准备好。您可以派将军攻打中山呀。”赵何一脸稚气地说。 “不,父王相信你。父王十五岁继位,就是未经磨练,而险遭五国灭国之危。你如今之才智,远甚于父王当年,有肥义辅佐,也好更早地熟悉治国之术。我赵国将来,要灭了周室,一统六国! “何儿一定不让父王失望!” 几天后,赵何便继位为赵王。史称赵惠文王。赵雍终日奔驰彊场,与赵章共同杀故,深处赵国腹地之中山国,已一蹶不振。赵雍却越来越欣赏赵章了,又想起了韩姬。赵何感到,父亲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宫中上下,举国之民都心向赵雍,赵何无实权,甚至不敢决断逃入赵国的楚怀王的去留。父子的关系,变得难以叙说。 两年后的一个吉日,一早,宫人为十二岁的赵何穿上繁琐华重的三重服装,最外层是九章纹冕服,日月,龙虎,鸟蛇,鹊狼韟满缀其上。宫人为赵何束了发。那宫人,已经侍奉了他两年,和赵何差不多大,他为赵何做完这一切,便跟在赵何身后,和另一个宫人,跟着赵何到了太庙。赵何来到太庙,赵雍坐在高台上,却并不在那正中的三重锦席上,而在席之左增设一席,自己端坐其上。赵何走上高台,赵雍示意他坐下。一年长者高声道:“祭祀大典,始——”赵雍与赵何面向摆满牺牲祭品的再拜,满朝文武拜伏于地。 祭祀毕,赵雍持缁布冠为赵何加冠,长者曰: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又加皮弁,爵弁,最后为九旈玄冕。每加一次,长者便说:“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赵何望着父亲,父亲说:“何儿,加了冠,你便成人了,你是真正的赵王了。” 赵何冷冷地一笑,心想:我是真正的赵王吗?却说:“何儿一定励精图治,做赵国之明君。” 第9章 其四 一年后,赵雍灭了中山,收服了楼烦。却越来越感到愧对韩姬和赵章了。这天,他起床后,穿衣时,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代地封给赵章呢?派田不礼仼他的相国。 早朝后,他召来了肥义,肥义却说:“公子章为狠辣之人,田不礼又是失势齐国贵族,他二人在一起,真不知会发生什么。臣以为,不可将代地封给赵章。”赵雍知道,肥义已经誓死忠于赵何了,自己虽有实权,可毕竟有限,而且随着赵何长大,特别是一年前加冠后,更是减弱了不少。 他于是让肥义退下了。 赵雍一个人坐在宫里,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他不该这么早退了位,想到两个儿子,他陷入了沉思。吴娃死后,赵雍本来就越来越看不惯赵何了,他太忧郁了,赵雍总觉得赵何太缺乏果决的气魄了。刚才肥义又拒绝了自己为赵章的讨封。 赵雍想,我要夺回我的权力。他暗中派田不礼去了赵章身边,他们整日谋划,与赵雍商议好,策划夺权。赵章到时称王,赵雍想挑拨两个儿子本来已不善的关系,到时自己夺回权力,王位,他是会传给赵章的,他越来越渴望权力了,他曾经握有的二十七年的权力。 为了权力,他已经不把赵何看作他的儿子了。赵何眼里的赵雍也早就死了。 是的,那个赵雍已经死了。在吴娃死去之时就死了。 赵何每日退朝后,或独自鼓琴瑟,琴声悠悠,赵何更多地只是在排解忧愁,却总是越来越忧愁,但他不是在想念母后,他已经快忘了吴娃。或者,他身后跟着那个宫人,在宫中漫步,那个宫人总是兀自静静地跟在赵何身后,他不明白,少年赵王那双忧郁的眼睛下,他的内心在思索着什么。 第10章 其五 赵何最近对赵雍调兵控制得很严,赵雍感到再拖下去,夺权只会更难,事不宜迟。另一边,赵章和田不礼谋划了许久,暗中招募兵马,笼络人心。赵雍几次在深夜派人护送赵章乘马车进宫,多番商议下,终于决定了。 赵雍对前来请安的赵何说:“何儿,孤想去沙丘,为我们将来选一处长眠栖身之所。太史已经占卜过了,这个月选个吉日,你与我一起去沙丘吧。你自继位以来,我们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一同出游了。”“好,父亲。何儿也想出宫去玩玩了。” 出游这天,艳阳高照,天空澄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如洗。赵何一行父子三人坐在三个不同的华饰的轿子里,几百人个衣着暗红色的宫人跟在轿后,徐徐向沙丘前进。赵何莫名地感到有种说不出不寻常的感觉,并且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感觉里面了。 几个时辰后,他们到了沙丘。这是一片原野,原上耸立着一座宫殿,便是沙丘宫了。赵何因是赵王,和赵雍分别住在两座不同的宫殿里。赵章住在另一座宫殿里,他召来了田不礼,说道:“就在今夜了。”田不礼会意地一笑,说道:“喏。” 赵何正读着一卷书简,一个宫人突然急忙打开宫殿的门,躬身道:“王上,田不礼大人说主父叫您去他寝宫一谈。请王上速去。”赵何放下了书卷,“这么晚了,父亲叫我什么事?”宫人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请您乘辇随我来。”说着,便要扶赵何,赵何摆摆手道,“等等,寡人去去再走。” 赵何找到了肥义,肥义说:“王上切不可前去。此时天色已晚,而主父白天也没有什么话要与您说,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可?朝廷上下,谁不知道田不礼是安阳君的臣子,这君臣二人臭味相投。上次主父替安阳君讨封,我拒绝了。大概传到他们二人耳朵里了,每次朝见看您的眼睛,让臣不寒而栗。假借主父之名,也未可知也。”“那么,万一真是父亲呢?我要去看看,他们敢我怎样?”“请王上让臣陪您一同前去。”“好。相国,那我们走吧。” 赵何和肥义坐在车上,肥义看着赵何,忍了很久,还是开口了:“王上,臣的属下几个士兵在宫门,几次见到一马车深夜入宫,直奔主父寝宫。臣安插在安阳君身边的细作说,安阳君几次深夜外出,正是那几次马车入宫的时间。主父或许......”赵何的目光凝望着车窗外,似乎带着些许忧伤地说“我早就感到父亲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母后死后,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这赵王之位,是他传与我的,如今,他又后悔了。也罢,权力于人的诱惑如此之大,尽管是父子、兄弟也是如此。” 主父的寝宫到了,肥义对赵何说:“王上干万保重,请让臣代您先行入宫,若臣一刻内不出,您立即派人叫公子成和李兑率军来,围剿逆贼。” “相国,你冒如此大险,为了寡人,您不怕死吗?” “主父托孤,臣即立誓效忠王上,早就想到要有为您殒命的一天了。" 肥义说着,下了辇,走向那道宫门...... 肥义进去了,便被赵章和田不礼砍成了数段,扔在了宫中早挖好的坑里。他们见赵何迟迟不来,知道事或有变,急忙逃往主父宫里,主父让人关闭了宫门。赵何在一刻后派人八百里加急,赶赴邯郸,公子成和李兑立即赶到了。 赵何知道,赵章已经逃主父宫里了,他背着双手而立,在宫中的院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恰是十五,月亮异常地圆,比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圆,月光洒在赵何清秀的面庞,那脸上还透着掩饰不住的稚气,却显出几分冷峻。李兑和公子成在赵何身后等待着。赵何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射向他们,他们竟觉得这少年,已有了王者之气,不敢看他的眼睛,赵何对他们说:“去吧。包困沙丘宫,不得走漏一人。” 第11章 其六 傍晚,沙丘,主父宫内。 赵章与赵雍相对而坐,赵章绝望地看着父亲,道:“父亲,如今赵何已经知道了我的谋划,您又庇护我在此,他肯定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现在,我们兵力远不如赵何,赵国上下都将知道我们谋反,人心肯定向着他。我们的谋划全完了!赵国已定是他的了!” 赵雍叹了口气,说:“寡人做了二十七年赵王,本应知足了。寡人自己传位给何儿,却被权力迷了心窍。寡人忘了自己的初衷:亲战沙场,拓土强国,遗能臣佐幼子,不恋王权。赵国,既是我给何儿的,我代你讨封,让你二人并立,他岂不恨我?章儿,寡人愧于你,寡人从未给你母后一天快乐,独宠惠后,你母后一死,就立何儿的母亲为后。吴娃之姿色,让我久不释怀,她一死,寡人......” “您就废了我!立那赵何为太子。我不甘心,我才是赵王!”赵章近乎咆哮道。 “章儿,事已如此,何儿已是赵王。寡人本当促使你们兄弟相和,共治赵国。寡人知道田不礼为人,却派他相你。你知为何?” “父亲仼人之长,不避其短。助章儿称王。” 赵雍闻言一笑,起身背手而立,正欲言,一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来,行礼道:“主父,安阳君。公子成和李兑奉王上之命,正率军前来,已不过一里了。” 赵章大惊,“父亲,这可怎么办?!” 赵雍苦笑道:"寡人早料道了。国不容二主,你们兄弟,我们父子,早已反目。我二人无他后路,只有陨命,寡人愧对何儿,该如此。只是寡人甚愧于你,寡人无颜见先祖啊!” “父亲,别说了。”父子二人相拥而泣。 宫外赵军步伐整齐,甚为森严,将沙丘宫团团围住。 “章儿,寡人用田不礼非为不避其短,正是用其短。”赵雍看着惊诧的赵章,愧色道“寡人想你二人争位,两败俱伤,自己重新夺权称王。寡人不知如何,为了王位,为了王权,竟有如此想法。寡人,”赵雍笑道,“真是寡德之人。” 宫外,李兑令下,杀赵章者,赏千金。赵军沸腾。 宫内,赵章沉默良久,道,“若您要护何弟,章儿,也曾想......” 一群赵军冲入殿内,大声叫道:“赵章何在?” 赵章此时已无惧意,“我便是。”赵军便向他杀来,赵章回头道:“也曾想,杀了您。”赵雍瞪大的眸子里,两个赵军的刀影一闪,赵章的头颅应声而落。他们欢呼着,抱着战利品而归,至于赵雍,他们可担不起弑君之罪,向他作揖而退。 月已升起,赵雍,独自走在偌大的空荡的沙丘宫里,眼角有透明的液体在月光下闪烁。一个时辰以前,公子成下令,全沙丘宫中宫人,后出者夷。这宫里的百千的宫人顿时如潮水般涌向宫外。赵雍试着走到宫门,士兵却相视一笑:“请主父居此。您不是宫人。” 赵雍回到寝宫,他独卧榻上,宫里出奇地静。赵雍想到自己不足五十年的生命里,愧对了多少人,又目睹了多少人的死去啊。那端庄的韩姬,因自己宠吴娃抑郁而死。自己废掉了的,先前又利用来夺权的长子,刚死在他眼前的他的孩子。何儿呢,当今的赵王 ,他曾万般疼爱的幼子 ,随他母后之死,自己也因权力与之反目。他的母后 ,那吴娃,唱着“美人荧荧兮,颜若芍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鼓瑟的吴娃,江米之牙,芍之荣。她真是天帝之胄女吧,一生短促,随风而逝,在时凌霄盛,去后苕华谢。 赵雍感到饥饿从胃里漫廷,化作无形的蝉丝,将他包裹,赵雍抑制着自己,他知道,宫中几无存粮。他想快些睡着,这样,便暂时脱离饥饿。 翌日一早,赵雍在饥饿中醒来。他顾不得梳洗,散发在宫室间游荡。已近中午,他终于找到了一篮面饼,那大概是某个人宫人所积攒的。赵雍吃了饼,躺倒在地上,睡去了。几天后,饼尽,他一连饿了数日,在一个小院里找到几枚糕点,又过了三日。 这天,他已饿得没有力气了,忽然听见啾啾,原是几只雏雁在巢中鸣叫,它们的父母,已飞去寻食了。赵雍爬上树,快近巢时,突然踩空,全身乏力,径直而落。他躺在地上,陷入昏迷。不知他何时又醒了,他奋力晃动树干,巢从枝头坠下,三只雏雁大惊乱动,奋力挣扎,赵雍握住它们,它们渐渐窒息了。半个时辰后,赵雍离开了那树。只见树下落叶如毯,一个鸟巢散落在地上,已不成样子,几支鸟毛在空气飘飞...... 一个多月后,赵雍拖着无力的身子,躺在榻上,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又一个月,李兑和公子成入沙丘宫,他们在寝宫看到了消痩得不成人形的赵雍的尸首。赵雍当即被抬回邯郸入殓。 消息传到邯郸,赵何痛哭了几声,吩咐厚葬。“父亲死了。他不是他,我也不是我。寡人,是寡人。"赵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