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谋士不想被推倒》 第1章 001 临淄城,齐王宫。 温热午后,季恒服了汤药歇下,睡得额头微汗,碎发微微濡湿。 可才眯了一会儿,殿外便忽然开始风云变幻,大风卷着落叶灌入了殿内,吹得满室纱幔飘扬,木窗“轧—轧—”作响,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长生殿九扇屏门大开,季恒蓦地惊坐而起,见天空风起云涌,天生异象,一时有种不祥之感,手不觉间抓紧了被褥,攥得指尖微微泛白。 紧跟着,“咣—!”的一声巨响。 季恒吓了一跳,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叫道:“小婧,来福?” 他一面唤,一面咳,一面向殿外走去。 他自幼身体不好,每月都要服用一种丸药,只是最近这丸药断了。此刻又从昏睡中惊醒,他感到胸口传来阵阵闷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一把掏出来了一般难受。 来福刚正坐在檐廊下打盹,手中抱着一把蒲扇。 他午饭吃多了,正困得“雷打不动”,听公子唤他,这才慌慌张张起了身,说道:“来了公子,这就来了!”说着,一转身,便“砰”地一声撞到了身后门框上。向后踉跄了两步,又一屁股坐回了原地。 他倚着木柱,微微翻着白眼道:“有点头晕……来了……这就来了公子……” “算了,你不要再挣扎了,继续睡觉吧好吗?” 季恒说着,坐在门前履阶上穿好了一双鞋,撑起了油纸伞,便冲入了雨中。 来福在身后道:“公子,你要去哪儿?” 季恒大声道:“马上要下大雨了,阿嫂可能会害怕,我过去看看她!”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密密麻麻往下砸。来到了芷兰殿时,季恒一身白衣已崩满了泥点,下摆一圈全湿透了。 他站在殿门前拧干了衣袍,这才脱履入殿。 齐王后即将临盆,轻薄夏被下,腹部已高高隆起,行动十分不便。 听到声响,她翘首问道:“是阿恒吗?” “是我!” 季恒说着走上前去,在阿嫂榻下的竹席上坐下了。 阿嫂正是需要安心养胎的时候,看过来时却是满目忧愁,问道:“阿恒,大王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季恒垂下眼睑,摇了一下头。 因一些缘由,他叫当今齐王一声“阿兄”。 而按大昭礼法,诸侯王们每年正月要入都一趟,去朝请天子。 原本只是例行公事,阿兄又十分顾家,往年办完了正事,早则三月下旬,最晚四月中旬也就回来了,今年却是晚了整整一个多月也杳无音信。 阿嫂就快要生了,最近正因此事而提心吊胆,担心阿兄是否是出了什么意外? 季恒心里也没底,派人到沿途传舍打听消息,最远派到了梁国国都睢阳,得到的消息是,齐王年初时从睢阳过路,曾在传舍下过榻,但返程尚未接待到。 “要么是阿兄饶了路,要么是阿兄动身晚,还没到睢阳……不过梁王也还没回来。” 季恒不过年十七,个头已接近成人,眉眼间却仍带着青涩,认真思考时,样子莫名有些乖。 他抬眼看向了阿嫂,说道:“可能是长安有什么要紧事,把诸侯王们都留下了?阿兄若是出了什么事,此刻恐怕早传遍了,所以没有消息其实也是好消息。” 听了这话,王后眉间忧色稍减,应道:“……也是。” 季恒又道:“今日学堂休沐,要不要把阿灼、阿洵都叫来?免得他们害怕。” 提到这对龙凤胎儿女,王后总算舒展了眉头,应道:“好啊。”说着,派出宫人去请。 季恒想转移阿嫂的注意力,便又问道:“阿嫂猜猜他们两个会不会来?要不要打个赌?” 王后面露笑意,说道:“阿灼恐怕不会来,她若是午睡睡着了,这雷不劈到她脸上,她是不会醒的。且下雨天,她恐怕也懒得出门。” “阿洵倒是警觉,但你若问他害不害怕?要不要过来?那他恐怕也不会来。”阿嫂笑开了颜,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打雷呢?王太子要有王太子的威仪!” “哈哈哈哈—” 想起姜洵那个小正经,季恒简直笑得要命。 等待之时,王后似是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条红手绳,说道:“马上便是五月五,阿嫂编了条手绳,你试试。” 五月份天气湿热,易滋生疫病,昭国人便认为五月是邪祟作怪、极为不祥的月份。 尤其五月五,更是被称为“恶日”。 因此要在手上戴红手绳以辟邪,要在门上挂艾草以祛病。 季恒自幼多病,阿嫂便也格外重视,每年这时都要亲手编一条红手绳给他。 季恒接过那红手绳,心中莫名有些感触。 他与齐王一家其实并无血缘关系,齐王一家姓姜,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高皇帝的嫡系子孙,而他并不是。 此事说来话长,那便长话短说。 大概是在十七年前,他在六国旧贵族、累世公卿、钟鸣鼎食的季家出生了,是胎穿过来的。 他父亲季太傅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齐王姜坤便是季太傅的学生之一。 这两人亦师亦友、亦君臣亦父子,时常坐而论道,感情甚笃。 后来季太傅仙逝,齐王看季恒年幼失怙,又身体不好,很是可怜,便把他接到了齐王宫悉心照养。 季恒因了解书中情节,也曾以“易卜”之名向齐王进言,帮齐王化解过几次危机,慢慢地,也就成了齐王身边的小谋士。 齐王性情宽厚开明,从不拿他当小孩看待,在尊重他见解的同时,却又给了他小孩一般的照顾与疼爱。 这七年里,可谓是阿兄如父,阿嫂如母。 季恒莫名红了眼眶,说道:“五月五还没到呢……” “先试试,若是不合适,也能再改改。”阿嫂说着,将那红手绳戴到了季恒左腕上。 季恒身材清瘦,又皮肤白皙,红手绳戴上去,便显腕骨更加处苍白脆弱。 这红手绳上又编了个小金坠,仔细一看竟是个小金铃,轻轻晃动便“叮呤”作响。 他说道:“多谢阿嫂。” 王后缓声道:“没事。” 正在此时,殿外宫人通报道:“王后,公子,太子殿下到了。” 屏门自两侧推开,姜洵一袭黑衣、束发未冠,迈着稳重的四方步走了进来,在季恒身侧跪坐下来,叫道:“母后。小叔叔。” 是的,这“小叔叔”叫的便是季恒。 其实之前,姜灼、姜洵还是叫他小哥哥的,毕竟季恒也就大他们四岁。 后来是齐王接他入宫后,才正式捋清了辈分。 季太傅是齐王的老师,师生之间应以父子论辈分。齐王便叫季恒唤自己“阿兄”,叫姜灼、姜洵也改口叫季恒叔叔。 对于这称呼,季恒倒是一开始就挺习惯的。 毕竟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季恒不论走到哪儿,辈分都是这么的大。 在宗亲中,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十来岁的人要叫他一声爷爷呢! 相较之下,被两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孩儿叫一声叔叔,已经算是很正常了。 可姜灼、姜洵一开始却是很不习惯,对着当年只有十岁的季恒,这“叔叔”二字是怎么也叫不出来,便又在前面加了个“小”字,要叫他小叔叔。 小叔叔就小叔叔吧,反正他确实也挺小的。 他勾起手指,揩了揩姜洵还很滑嫩的脸蛋,问道:“阿洵功课做完了没有?” 记得姜洵小时候还很活泼可爱,头顶扎两个小揪揪,每天“小叔叔!小叔叔!”地追在他屁股后面。 不过这两年孩子大了,在先生们的礼仪教育下,越发成了个小正经。 他微微垂头,伸手摸了摸被季恒触碰过的地方,莫名有些红了脸,说道:“功课做完了。”顿了顿,又解释说,“我听说母后、小叔叔都在这儿,担心你们会害怕,所以就过来了。”说完,赧然抬眼,偷偷瞥了季恒一眼。 季恒一袭白衣,轻薄的衣料称得他更加清瘦,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可一颦一举手投足笑间,却又透着一股生动的开朗劲儿。 在姜洵眼中,季恒从小便是这般模样。 一个温润如玉、疏朗如月,而又不失活泼的世家公子。 又等了片刻,去请翁主的宫人也回来了,说道:“翁主用过饭便歇下了,奴婢便没有打扰。” 知子莫若母,这天雷滚滚,还真没能撼动到姜灼翁主的睡眠。 季恒拉着姜洵陪了王后一下午,主要担心离了人,阿嫂便又要胡思乱想。 离开芷兰殿时,天已经黑了。 而甫一合上殿门,季恒便开始叹气摇头。 如今这情况,别说阿嫂了,他也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甚至他更容易胡思乱想。 因为他知道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他走到一半,忽然在庭院顿住了,叫道:“左廷玉。” 左廷玉跟在季恒身后,应道:“主人。” “再派几个人到吴国、赵国、梁国,打听吴王、赵王、梁王都回来了没有?”季恒想了想,又道,“再派几个人到长安,看看长安有没有什么风声。” 左廷玉应道:“喏。” 季恒穿的这本书,男主人公是当今天子。 书中朝代名曰“大昭”,大体上仿照西汉,而男主人公在登基之初便面临着两道难题。 一个是外敌匈奴,暂且不论。 而还有一个,便是眼下掌着三分之一国土的诸侯王们。 这些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国内权势滔天,官员班底几乎一比一照搬中央,可以在封国内自行收税、铸币、立法,甚至是组建军队。 当然,这军队有人数限制,且受中央管控,但他们无疑已是封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这些诸侯王与天子之间不是叔侄便是兄弟,总之都姓姜,都血脉相连,每年也会聚在长安谈谈感情,这些年倒也没出过太大问题。 可即便如此,也已是王朝尾大不掉的一大头疼问题。 且这尾大不掉,究竟是有多大呢? 在姜炎登基之初,昭国五十三郡,有二十七郡都掌在了诸侯王手中,剩余二十六郡才由天子直接管辖,双方几乎一比一持平。 不过这姜炎也是个狠角色,登基后南征北战,不靠削藩,却是靠开疆拓土硬生生将这比例拉到了二比一。 但如今,诸侯王仍占三分天下。 总之,这本书便讲了天选之人姜炎,如何外御匈奴、内斗诸侯王,彻底解决王朝两大忧患的故事。 但令人难受的是,这本书断更了。 还刚好便断在了靖安十一年春,也就是此时此刻。 他记得天子下定了决心,要修剪诸侯王羽翼,具体手段写得隐晦,但书中描写了一番长安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可以看出,姜炎似是布了一张网,只等诸侯王入都朝觐。 这段氛围太过紧张,他直接看了个大通宵,而正看得抓心挠肝,一目十行,拇指迅速翻动页面,可翻着翻着——忽然什么也翻不出来了! 退出去一看——发现这本书已断更了两年。 而大概是他某一刻“欲知下文”的执念太强,到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便穿进了书中,在季太傅府呱呱坠地! 这些惨痛往事暂且不提,再说说天子与齐王——他们是一对异母兄弟,从小一处长大,感情极好,可命运却不断将他们推向了两边。 这对兄弟之间的纠葛,也是这本书中最让季恒感到揪心的部分。 而直到最后一章,姜炎看待弟弟的目光都十分复杂,有疼爱,有怜悯,当然也有恨。 季恒知道,阿兄作为诸侯王之一,后续也极有可能会成为天子要“解决”的对象,只是他一直拿不准,天子准备如何处理阿兄? 是削藩?还是干脆除之而后快。 正是这样的想法让季恒夜不能寐,而在第二日,时隔十七年,他终于翻出了那“下一页”。 阿兄回来了,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开文啦,激动搓手[奶茶][奶茶] 下面是阅读指南: 1.季恒受 X 姜洵攻,受养成攻,双洁,本章中季恒17岁,姜洵13岁 2.朝代仿西汉初年,七王之乱以前,诸侯王手中权力比较大,并且诸侯王正妻称王后,接班人称王太子,这些不是谬误哈;但毕竟是架空,很多部分会根据剧情需要来灵活设定,切莫考究[合十][合十] 3.感谢大家多多收藏、留评,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侍医!” “快唤侍医!” 王宫登时乱作了一团,齐王卧在榻上命若悬丝。 随行属官年事已高,惊慌到浑身发颤,说道:“今年年初,匈奴袭击了我朝雁门郡,城破后,屠杀掳掠了雁门四千余人,此事震惊朝野。” “皇上便把诸侯王们留下来,商讨是否要用兵。这一来二去,大王启程的时间便比往年晚了一个多月。” “因王后临产,大王这一路归心似箭。只是前几日刚入了齐地,便忽然连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 “大王心急如焚,昨日坐车坐到一半,便说车夫驾车驾得太慢,训斥了那车夫一顿!” “那车夫是个新来的,驾车的确不够熟练——总之,大王叫那车夫下车,他要自己驾车。” “我们都不敢阻拦,看着大王把那驷马高车驾了出去,结果到了山路转弯处,车轴忽然断裂!车轮飞了出去,车体倾斜,大王和马车一起坠下了山崖……” 季恒一时如坠冰窟。 此次阿兄启程之前,他心中实在不安,便向阿兄谏言,说自己占卜占到了不好的东西,劝阿兄今年不要入都,以王后临产为由,派一个属官代阿兄朝请。 阿兄与阿嫂十分恩爱,若在以往,哪怕没有他劝阻,阿兄恐怕也要留下来陪伴阿嫂。 但今年,似是闻得了什么风声,阿兄还是坚持要入都。 季恒来到这世界后,也时常会有这种感觉。命定的事躲不过。 一旁郎卫满身污泥,脸上、手上满是被树杈泥沙划伤的印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檀木盒,说道:“这是公子的药。这药珍贵,大王一路上都随身带着,昨日大王摔下山崖,我们找到大王时,大王还一直抱着这药盒……昨天下了一天的雨,这药盒外面沾了点泥,但里面还是干净的。公子,快服药吧。” 大雨滂沱,季恒接过那药盒。 指尖触到木盒的瞬间,他心间狠狠抽动了两下,身体躬起,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大王重伤,王后临产,而姜灼、姜洵今年也才十三岁。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必须成为这齐王宫里最清醒、冷静的一个人。 他见大家身上都带着伤,便说道:“各位辛苦了,先回去治伤休息。”说着,对身后道,“封锁消息,这件事暂时还不要让王后知道。” 哪怕要告知,至少也要等大王擦洗好身子、治好伤,再缓缓地说给王后听。 左廷玉抱拳应喏。 大殿内,床幔垂下,几名侍医在里面清理伤口,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 季恒走到姜洵身侧跪坐了下来,再旁边是姜灼,身后则是齐国上百名属官。 殿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只闻姜灼、姜洵隐忍的抽泣。 而不知过了多久,侍医掀帘走了下来,衣袖、手掌上满是血水。 季恒拉住了他,问道:“大王如何了?” 侍医摇了一下头。 齐王昨日下午摔下山崖,随行郎卫在山下找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凌晨才找到了齐王。 齐王左腿彻底断了,腿骨穿肉而出,失血过多,恐怕救不回来了。 听了这话,姜灼哭泣得更加大声。 姜洵则端正跪坐于榻下,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沉稳,可季恒瞥去一眼,便见他下巴上也挂满了泪珠。 过了片刻,内宦说道:“大王请谭太傅、公子上前。” “阿兄!” 季恒说着,膝行到榻前。 谭康则从属官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季恒身侧跪坐下来。 一只绵软宽厚的手,从纱幔内伸了出来。 那是一辈子只提笔安天下,却从未挥剑伤过人的手。 季恒一把攥住了那只手。 齐王有气无力,只勉强说道:“阿恒……阿兄要交代你几件事,你要,听好……” 季恒眼眶酸涩肿胀,忙点头应道:“好,我听着!” “阿兄走后……” 听到这儿,几滴泪“倏—”地掉了下来,他很清楚,这恐怕便是遗嘱了。 季恒忙擦掉了眼泪,点头应道:“嗯!我在听。” “阿恒……你写一道奏疏,奏请陛下,请封阿洵,为齐王……请封阿灼为琅琊翁主,将琅琊郡……”齐王说着,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不住地咳了起来,手攥着季恒,手指却又那般无力,过了良久才继续道,“将琅琊郡,划给阿灼,做汤沐邑……” 季恒忙应道:“好!” “阿宝出生后,”齐王继续道,“无论是男孩,女孩,等长到一定年岁,你再请封……从齐国,再划一个郡,给,给阿宝。” 季恒道:“好。” 阿宝是王后腹中胎儿的胎名。 而所谓汤沐邑,便是公主、翁主的封地,封地内的税收都归公主、翁主所有。 如此一来,齐国势力必将削弱,但季恒心想,阿兄如此安排,除了要给三个儿女都留下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是为了让三个儿女能够在皇权下自保。 他们齐国辖六郡,共计七十二城,是所有诸侯国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大片平原很适宜耕种,靠近海域,又占尽了鱼盐之利。齐国又是孔孟之乡,钟灵毓秀,出了圣贤无数。 而更重要的是,齐地是大昭的龙兴之地。 这块封地太过“显眼”了。 果不出季恒所料,齐王说道:“齐国的封地,太大了。不这么做,你们守不住的……陛下是阿灼、阿洵的伯父,我走了,他们年幼失怙……如此安排,皇上会同意的……” “好。”季恒应道,“我知道了。” “还有……” 齐王说着,往季恒手中塞了个东西。 是金属制品,被阿兄攥得有些温热。季恒摊开了手掌,才发现竟是齐国的金印、竹使符与铜虎符。 国印可用于颁布政令,竹使符可征调徭役、调配物资,虎符更是能调遣军队,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季恒以为,阿兄只是交给他保管,等天子诏令一下,再归还于下一任齐王,不出意外也就是姜洵。 阿兄却道:“阿洵,太小,而你,你自幼便是个神童……又心思玲珑、行事沉稳,能预卜天下事……如今,阿兄便托孤于你,在阿洵成人以前,这些符印,都交由你代掌……” 听了这话,季恒瞪大了双眼。 他自认德不配位,又太过年轻,哪里能担如此重任?一时只想推辞。 阿兄却道:“阿兄说过,我们早已是一家人,这些符印交给你,阿兄,放心……有属官辅佐,你不必太过操劳……阿兄只要,只要你,帮阿洵辨别是非对错,辨别,善恶忠奸……阿兄,拜托你了……” 如此嘱托,季恒不忍拒绝。 托孤首要考虑的便是忠诚,哪怕他能力不足,也自当万死不辞。 他手捧符印,说道:“阿恒,定不负阿兄重托。” 齐王连连道:“好。好。好。” 交代完这些事,齐王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扭头看向了季恒,说道:“年初启程之时,阿兄见阿恒身高已有八尺……不知不觉,竟已长成了大人模样……算算年岁,再过三年,阿恒也要及冠了……阿兄便想,我要用这一路,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字……” 听到这儿,季恒心底一阵阵酸楚,又化作眼泪不断地涌了上来。 “恰好那日,阿兄乘着马车出了齐地,见天空格外湛蓝……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齐王说着,面露笑意,仿佛那景象又在眼前再现了一般。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阿兄那日忽然便觉得,这‘云’字,很适合你……世人说你神机妙算,是个神童,可在阿兄眼中,你就像那一朵云……洁白,柔软,温暖。阿兄也希望你不忘初心,始终如一,因此,想送你云,初二字……望阿恒,莫要嫌弃……” 季恒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用力摇头,说道:“不嫌弃,我很喜欢!多谢阿兄。” 齐王继续交代道:“阿兄离世三日以后……齐国属官、宫眷,一律脱去丧服,回归正常生活。丧事一切从简,也不要禁止民间嫁娶……既已定好了日子,便让我齐国的女儿们高高兴兴地嫁了吧……阿兄若能看到,心里也会高兴……” 太史手捧木牍,在一旁“唰唰”记录。 季恒则酝酿许久,又膝行几步,走到了齐王榻前,说道:“阿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不是……” “不是。”阿兄似是猜到了什么,果断道,“阿恒……你要替阿兄,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齐国子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他摇摇头,再度重复道,“什么都,不要做……” 殿外乌云遮蔽了太阳,殿内阴阳线迅速前推,遮过跪伏了一地的属官,又继续前移。 季恒眼前倏地暗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窗外,那道线便横亘在了他脸庞中央。 他像被黑暗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悲伤的眼眸。 齐王叹了一口气,又道:“阿灼!阿洵!” 他想再响亮地唤一次他们的名字,就像往常那样,可唤出来却是有气无力。 姜灼、姜洵叫着“父王!”忙膝行向前,季恒则自觉退了一步。 而一回身,便见左廷玉脱履入殿,脚步略显匆忙。 季恒便知道,芷兰殿恐怕出事了。 只见左廷玉绕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径直走到了季恒身侧,压低了声音道:“主人,王后难产。” 第3章 003 刚刚动静闹得太大,左廷玉赶过去时,大王重伤,血淋淋被人抬回来的事已经在芷兰殿内传开了。 王后受惊过度,在赶来见大王的路上忽然便破了羊水,因日子不足,因而难产。 听了这消息,季恒忙赶了过去,拾阶而上,走到了殿门口时,恰好见一名侍女从殿内走了出来,他便问道:“王后现在如何了?” 这侍女年纪还小,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眼眶红红,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道:“王后刚刚已经生了,是位小王子殿下,可小殿下他,他不哭啊!产婆打了他好几下屁股,那力道,我都怕把小殿下给打死了,可殿下脸憋得发绀,就是一声也不哭啊!” 殿内也正“热闹”着,几名产婆围着小殿下是手足无措、焦头烂额。 季恒想了想说道:“小婧,产房我不方便进去,你是女孩子,能不能进去帮我看一样?若是产婆们实在没办法,那我有一个土法子,我们先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小婧应喏。 季恒又对那小侍女道:“麻烦你去打一盆温水,和一盆稍微凉一点的水。” 那小侍女应了声“喏”,便连忙跑去打水。 过了片刻,一冷一热两盆水便端进了芷兰殿。 小婧在殿内道:“公子!小殿下还是不哭,公子有什么法子,快说说吧!” 季恒站在殿外道:“小婧,你先把阿宝抱进温水里,然后帮他按一按四肢,顺顺后背,让他舒服一点。” 殿内一阵手忙脚乱,过了片刻,小婧说道:“公子,已经放进去了!小殿下好像有点舒服,嘴角像是在笑呢!” 季恒道:“那现在,再把阿宝放进冷水盆子里。” 是的,他这法子总共也就这么两个步骤。 产婆照做,而小殿下刚碰了凉水,便忽然有些应激了,小青蛙似的缩回了两条腿,“哇—”的一声便哭了! 产婆说道:“行了行了,这就行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这一哭,阿宝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小婧便在一旁逗逗阿宝的脸,说道:“小殿下啊小殿下,你可要记得,咱们公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季恒爷爷奶奶是地质学家,之前国家三线建设,他奶奶临产前也一直在乡下勘察。 总之,他小时候常听他奶奶念叨,说当时奶奶是如何找了个小诊所便把他爸生了下来,他爸不哭,当地老产婆又是如何用这法子让他爸爸一下子便哭了出来。 过了片刻,几位乳母、宫女便簇拥着小殿下走了出来。 季恒正要去看看,却见刚刚那小侍女也跟在了大部队后方,像是又在抹眼泪了。 季恒心底一紧,问道:“……怎么了?” 那小侍女说:“王后一直在流血,侍医正在里面诊治,但情况……很不好!” —— 季恒也是过了很久才得知,那日阿嫂难产,产婆是用了一种极其残忍的方法,才让阿嫂把孩子“生”了下来,否则便要一尸两命。 这件事是阿嫂同意的,而一旦实施,阿嫂便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夕阳西下,路面地砖上的水迹半干未干。 季恒六神无主地回到了阿兄那头时,姜洵刚好从殿内走了出来。 一个站在殿前,一个站在庭院,两个人遥遥相望。 而一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话,那“阿洵”二字季恒便怎么也叫不出口。 最终是姜洵自己走了过来,两手抱住了他的腰,眼泪无声落下。 姜洵就这样哭了很久,眼泪沾湿了季恒的衣衫,沾在身上有些温热,又很快被晚风带走了温度。 季恒抱着姜洵的头,实在不忍开口,可说完了,又怕阿洵、阿灼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他说道:“阿洵你是男孩子,叔叔接下来的话你听好,先不要哭……你母后,”他尾音微微发颤,揩了一把眼泪才说道,“你母后刚刚生了,是一个小弟弟,很可爱。但你母后现在……她现在很不好。我去叫上阿灼,我带你们去看看母后,好不好?” 姜洵缩在他怀里,心脏狠狠抽动了两下。 两日后,齐王薨逝。 又隔两日,王后紧随其后而去。 临淄连下了几场大雨,珠帘顺着屋檐垂落,两具灵柩一左一右摆在了殡宫内。 季恒守灵跪了一日,夜里回到长生殿,又借着油灯撰写公文。 一来向朝廷报丧,二来,也要按阿兄遗志请封姜洵为齐王,请封姜灼为琅琊翁主。 他吹干了墨迹,卷好了竹简,又在麻绳打结处按下了一块封泥,在封泥上落下了齐王金印。 弄完,便钻入被窝,沉沉地睡了一觉。 殿外下了一夜雨,这一觉他睡得毫无意识,一夜时间像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剪走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隔日小婧推门入内。 殿外阴雨凄凄,殿内也十分昏暗,她见公子呼吸浅浅,却又睡得很熟,实在不忍叫醒,便只轻声唤道:“公子?” 想着公子若是不醒,她便给公子告个假。 这一声“公子”叫得极轻,生怕真叫醒了他一般,可季恒还是听到了,应了声:“好。” 又过了片刻,季恒才爬了起来,兴许是天气的缘故,感到胸口有些闷痛。 他在内宦服侍下洗漱,更衣,用饭,喝药,穿着一身丧服来到了殡宫时,却见前来吊唁的十几名属官都正围在庭院里窸窸窣窣,似是有什么事。 只听申屠景说道:“竖子,不足与谋!” 听了这话,谭康简直气炸了,指着申屠景问道:“你说谁是竖子?你说谁是竖子!无论如何,如今符印也掌在恒儿手里,是先王临终之前亲手交托的!必须等恒儿来了再行决议!” 季恒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 申屠景是齐国国相,天子派过来的人。 诸侯王可以任命封国百官,可唯独国相需要由中央亲自委派,诸侯国所有公文都需要经国相之手,算是天子对诸侯国的一种监督手段。 齐王在世时,对申屠景一向是以礼相待,公事公办。 申屠景在长安时有点政治手段,可齐国这些人,受孔孟之道“残害”太深,满脑子仁义道德,要食齐王之禄、忠齐王之事,让他根本无计可施。 因此在齐国待了三年,也没能培养出自己的党羽,除了盯盯齐王有无异动,打打小报告,便再无政绩。 可如今齐王薨逝,王太子年幼,他的机会来了。 齐王临终之前,竟把符印交到了一个十七岁竖子手中,简直儿戏! 此事已让不少属官都感到了不满,申屠景便一面煽风点火,一面向天子打报告,一面又趁机拉拢了一些人,想要形成自己的党羽。 而这些情况,谭太傅早已知会过季恒。 內史朱子真执掌民政,此人无偏无党,以公事为先,听季恒过问,便说道:“这阵子齐地连降暴雨,各地水位多有上涨,不少郡县都呈报,说雨若继续下下去,河堤恐怕支撑不住了……” 今年的气候属实异常,听闻代地的春天便来得格外晚,树木刚吐出嫩芽,转眼便又被大雪覆盖,雪连降十日,雪深三尺,牲畜多冻死。 而直到三月中旬,黄河才堪堪解冻,带着大块的冰坨往下流去,途径梁国、赵国,流入了齐国,却又与齐国提前而至的汛期撞了个正着。 季恒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想了想说道:“能否请各位大人们移步到文德殿详谈?”顿了顿,又道,“请太子也到文德殿相商。” 文德殿是先前齐王与属官们议事的场所。 季恒不清楚这些德高望重的属官们肯不肯听他的,语气便也格外客气。 不过先王薨逝,水情又不等人,且无论如何,没有季恒手中的符印,许多事也很难安排得下去。 朱子真与几名属官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那便移步吧。” 季恒道:“各位前辈们先请。” 申屠景与几名僚属则仍停留在原地,原本不准备移步,可看着季恒与属官们离开的背影,却又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只听其中一人眉头微蹙,分析起来道:“如今是公子恒执掌符印,请太子与属官到文德殿议事……符印,太子,文德殿,这怎么看,道理好像都在他们那一边!议的又是水情这等大事,我们若是缺席,怎么看,好像也都是我们理亏。” 大家一听有理,只好也跟上了。 几人在履阶前脱了履,而一入殿,便见季恒已坐在了左侧之首。 对面空位上放好了席子,季恒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申屠大人请上座。” 昭国以右为尊,右侧上首本就是国相的座次。 申屠景看了季恒一眼,甩了甩衣袖,走到对面坐下了。 季恒明白这眼神的含义,身为十七岁的一个“竖子”,除了节日宴会,他的确也没什么机会出现在这里,在座大臣才是文德殿常客。 可他今日一来,竟坐了上首,是否太心急了些? 季恒也觉得不大妥当,其实他刚刚是想坐在门口的。 反正坐在哪儿,也不耽误他说话。 后来是谭太傅把自己的座次让给他,把他按坐在了这儿,不许他起来,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V前随榜更新,V后日更,下一章明晚9点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