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取高岭之花的妇人》 1、王家女 延禧二十二年,初秋 天光渐暗,曲折回廊中已点上灯,女使迈着小步,行色匆匆地向东南侧去,跨进院门,与看门的嬷嬷打过招呼,进了堂屋才发现今日屋内光线暗的有些过分。 自家娘子最怕黑,往日都是要点够烛火,亮堂堂的才好,新来的丫头粗心,怕是又给忘了,回头要鸳鸯把人都叫来好好训上一训。 这般想着,脚步不却不慢,穿过屏风,隔着细细的翠珠帘子,瞧见娘子的身影正端坐在妆台前,就连方才念过的鸳鸯也在。 珍珠赶忙作辑,出声禀报,“娘子,大姐今日课业做的差,又被秦学究留堂了。” 一个又字,从前叫赵鸾鸾听了,怕是当场就忙慌地梳洗出门,去与那学究赔罪,顺带数落数落自己刚寻回的亲女多么不上进,待守着人将课业再做一遍,就到了黑灯瞎火的时候,提着灯笼,母女二人谁也不亲近谁地回来。 可惜她不是原主,单是这么想着,赵鸾鸾就觉得头痛了,一双略带忧郁愁绪的眉蹙地更深了。 鸳鸯也是见怪不怪了,自大姐被寻回来,在族学中是一直垫底的,娘子又是最最在意旁人眼光,对大姐就愈发苛刻,二人本就有十年未见,如今抓的这般紧,她是既心疼娘子,也心疼自家姐儿,可只能在心里叹气。 “娘子,奴婢给您梳妆吧。” 未曾想,赵鸾鸾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去了。 “珍珠,你前去与那秦学究说一声,就说我的意思,将姐儿提前接回来。” 此话一出口,叫两个亲近丫鬟都觉得天儿是打西边儿出来了,一时没接上话,还是鸳鸯最沉稳,先是轻声试探自家娘子的意思。 “族学的秦学究是延禧十年的一甲进士,又是书院出身,教学严厉,奴婢听其他院里的哥儿、姐儿也说学究讲课枯燥,静儿姐是在万家被耽搁了,一时跟不上,学究太苛刻了。” 赵鸾鸾拾起桌上的金背菱花镜,细细看着这张与自己前世一般的脸,心觉事实无常,没多久前她还是未婚的上市公司女总,如今到了这不但婚结了,孩子都有了,还不是娇滴滴的娃娃,是一个已十三岁的大闺女。 这养孩子她是不会的,倒是闲来养了只兔子,跨物种了。 让她刚来就当娘,还摆亲娘的架子,她的脸还没那么大。 “日后散学了,让几个得力的女使去接,甭管学究说什么,把孩子带回来就是。” 珍珠也听明白了,娘子这是放手了,不打算再逼姐儿,她也是亲眼看着母女二人话越来越少,急的心里着了火,可是这俩人也是亲母女,任谁也不听劝,现在瞧着是有些别的苗头,当即连连应是,人转眼就不见了。 赵鸾鸾吩咐好,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穿书了,穿的还是女主那个懦弱母亲。 白日上班,晚上下班,因她有些怕鬼神之说,管家会在离开前,打开电视放些背景音,当时有半个月播的都是同一个由小说改编的流量短剧,名字就叫《闺秀》。 在赵鸾鸾看来,这就是一本披着古早爱情皮,实则全部人都在压迫女主成为所谓闺秀的悲惨故事。 女主正是她如今名义上的女儿,王静则。 王静则的身世颇为复杂,三岁前因战乱于乡下受难,后十年走失,被万家收养。之后又被万家利用,被迫寻回亲生父母,回到王家。作为累世家族,王家人口众多,各路鬼怪齐聚,王静则以如此经历回来,注定在王家会受到许多刁难,而其中一半,来自于原主这个母亲。 她反抗,斗争,并不认输,却又因与谢家定亲,对方也喜欢她,被迫敞开心扉接受爱她的谢书玉,嫁入同为权贵之家的谢家,再一次延续了与王家一般的情境。 人格的不健全,权势的压迫,让王静则这个敢爱敢恨的活泼少女彻底变了一个人。 赵鸾鸾也只能安慰自己,虽然是从一个未婚富婆变成了带一娃的人妇,但至少是年轻了,原主今年才28岁。 “娘子,晚膳的时辰快到了,今日还去正院吗?” 多问这一句,盖因鸳鸯性子谨慎,其实她知道娘子最重孝道,是日日都要去正院陪老太太用膳的,说是陪,其实大部分都是站着,常常腾不出空闲吃几口,回来随意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为此落下了胃心痛,常要喝药调理。 赵鸾鸾自然也想到了自找苦吃的原主,王家老太太不喜欢她不是一日两日了,是十几年了,若这法子有用,早就有用了,原主的脑袋也不知怎么长得,认死理的往人家跟前凑,怕是老太太背地里还不知有多么看不起她。 “不去了,出去吃。” 原主不在院里单独用膳,因此并没有单独的小厨房,这时候再叫大厨房开火,等吃上也都晚了。 鸳鸯虽然不懂今日娘子为何如此不同,但只要对主子好的都是满心支持,也从不多说什么闲话。 一番简单梳洗,赵鸾鸾风风火火就要走。 身后的鸳鸯见主子是真忘了,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提醒,“娘子,静姐儿还没回来呢。” 已经踏出门槛一只脚的赵鸾鸾,想了又想,原主之前去正院用膳,确实是带着王静则的,如今她不去了,让一个小姑娘自己去,怕是还要替她跟老太太解释,王静则性子不软,受了欺负不会一味忍让,可也没道理,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让十三岁的人去兜着。 她又记起王家族学与府邸只隔了一条街,珍珠出去有一会儿了,估摸快到府上了。 “多带个帷帽,去西侧门。” 鸳鸯应地爽快,西侧门是走车马的,娘子是打算跟姐儿碰上了,出了门就走。 赵鸾鸾住的耦香榭距离西侧门不远,脚程再快些,跨出门正遇上接人的马车回来,驾车的是原主的陪嫁小厮,赵策。 赵家是武将出身,赵策是当初原主远嫁长京城,赵父挑选陪嫁的亲兵之一,并非只是车夫,只是王静则身为原主的亲生女儿,又有走失的前车之鉴,自被寻回,赵策爱屋及乌,便一直亲自护送。 见到她来,赵策放下轿凳,便忙上前作辑。 “娘子怎么出来了?” “属下亲自护送姑娘回来,一路安全。” 鸳鸯笑着打趣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娘子今日想带姐儿出去下馆子,就去香丰正店。” 一听不是来训斥小娘子的,赵策露出了个憨笑。 “今日天好,是该出去吃,那边人多眼杂,属下再多叫几个人跟着。” 言罢,珍珠已然掀开车帘,扶着王静则出来了,在车上就听到娘子的声音,以为娘子是又变了意思,没想竟是要出门,甚是罕见。 鸳鸯见她们下来,问了句,“怎么下来了,一会儿还要上去。” 赵鸾鸾则是看向了扶着珍珠出来的少女,简单的双螺髻,珍珠贴鬓,绒花点缀,妃色短衫配白色抹胸,都踩上轿凳了,最后一步却是跳下来的,天青色百迭裙都乱起了褶。 见她眼神看去,珍珠心中忐忑,忙为少女理了理,替自家姑娘说句好话。 “姑娘说不想忘了规矩,要下来跟娘子问安。” “阿娘。” 少女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看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停在不过近的地方,行了个别别扭扭的万福礼,明明不是柔顺的人,却长了一张乖巧纯真的脸,便是连声音都奶呼呼的,活像赵鸾鸾前世养的那只白色垂耳兔。 赵鸾鸾本人是成熟女总,私下却对软软糯糯的东西毫无抵抗力。 真兔子没得,竟是来了个兔子女儿,人是真的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鸳鸯喊了她一声,提醒该要走了。 赵鸾鸾收回心思,点头后率先上了车,闭目养神。 反而是王静则一路都在观察她,觉着今日的母亲人变冷了很多,还一反常态对于留堂一事置之不理,如今又要带她出门用餐,不像是宽恕她,倒像是断头饭。 一车沉默,直至到了地方,二人都带了帷帽才下去。 延禧帝治下,章朝繁荣发展,经济富庶,民俗也较为开放,女子也可出门,甚至经商,小商贩走街串巷,路上车水马龙,售卖珠宝、香料、绫罗绸缎、书籍药材的商铺鳞次栉比。 香风正店位于长京城最繁华的中心街道结尾处,是城内最大的饭庄,外面先是两层的彩楼欢门,步入其中,才发现是园子似的庭院,廊腰缦回,吊窗花竹,十步一阁,各垂帘幕。 鸳鸯早与伙计打点好阁子,一行人进去,赵策带人守着门。 正店进来时的墙上挂着时兴招牌菜的牌子,阁子内的贵客还会有单独的纸写菜榜,上面是端端正正的毛笔字。 赵鸾鸾继承了原主的记忆,都还认识,虽说是在点菜,却难免去注意另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尤其这人还像一只活生生的兔子,一边摸摸圆润滑手的玫瑰椅,一边往吹拉弹唱的伶人那瞧,还跟着声调摇头晃脑,真是小孩,也确实小孩样子。 想了想,又微微摇头笑了笑,朝一旁的珍珠说了几个菜名。 “排炽羊、八糙鹅鸭、姜燥子赤鱼、苔心野菜,太学馒头,外加一碟花木瓜。” 说完却没叫珍珠出去传,而是把菜榜递给鸳鸯,指了指还在玩的王静则。 “姐儿,娘子叫你看菜呢。” 鸳鸯喊人时,眼里都是带着光的,她自小是跟着娘子在赵家长大的,后来又跟来了长京城,生静儿姐那年,娘子过的苦,却是最疼这个孩子,后来孩子丢了,几年没缓过来,如今好不容易找回来,是真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单是看着母女俩三分像的模样,她就觉得满心的高兴。 这是她家姑娘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娃娃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饮酒醉 王静则圆溜溜的眼珠转到鸳鸯递来的菜榜上,又抬起眼帘去瞧对面的赵鸾鸾,不确定道,“当真让我点?” 赵鸾鸾一看就知,这模样是藏了什么不该的主意,从万家接来王家,她在这也待了快一月了,半点不怕原主这个动辄训斥的娘,反而胆大的很。 “我何时说过谎。” 王静则点了点头,“那倒是。”说要守着她写完课业再回就不多走一会儿,说不让吃饭就真一点不给吃,连屋里放的果子都端走了。 言罢,她拿过菜榜,决定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好好地叫母亲知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性,是改不掉的,日后也别盯着她了,可等瞧见了上面的字,顿时整个人蔫了,将纸又塞回给了鸳鸯,乌黑的眼珠耷着。 “阿娘,你明知道我字还未认全。” 何止是没认全,一眼扫去,就没几个认识的,这么点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放在从前,她还会想想别的法子,叫旁人给她念,可母亲身边几个人都难劝的很,一个个的都是先紧着母亲,若母亲不发话,是万不可能帮她的。 赵鸾鸾哭笑不得,自己不识字还能怪到她头上,真是个不受欺负的主。 “鸳鸯,你给她念,省的冤枉我。” 没想到会峰回路转的王静则,马上来了精神,眨巴着大眼睛,催身边的鸳鸯。 “鸳鸯姐姐,快点,一会儿阿娘又反悔了。” 可爱活泼的模样,叫一屋子人都多看了几眼,尤其是珍珠和鸳鸯,被迷的不行,等听到小祖宗点了什么,又吓的心慌。 “鱼兜杂粉、百味羹,还有这个,珍珠泉。” 珍珠急着解释,“姐儿,珍珠泉是烈酒,喝不得。” 章朝酒业昌盛,饮酒之人多,且多是能喝之辈,许多听起来不醉人的酒,其实是一等一的烈酒,这珍珠泉是香风正店的招牌,喝的最多的就是习武的汉子,没喝过的人,沾上一点,就要晕了。 再说,静姐儿还这么小,大家闺秀中也没有饮酒的,怕是又要惹娘子生气了。 可王静则今日不是为了讨赵鸾鸾欢心的,反而是越是离经叛道才好,这般她阿娘早些明白她就不是什么大家闺女的料,也能早放过她不是。 “若是烈酒,想必在长京城很出名吧,广陵郡有名酒蓝桥风月,我在万家时喝过,今日正好可以一分高下。” 此话一出,鸳鸯看出意思了,今日姑娘分明是故意叫娘子不快,娘子最厌恶的就是万家,一介商户出身,内宅嫡庶不分,好好的孩子都被教养坏了,满身铜臭味不说,脾性不柔顺,礼仪也缺憾,就连识字竟也不曾教过,好好的小娘子被养成了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如今又说万家教她喝酒,她担心,今日这顿饭,怕是又要毁了。 王静则敢做就也知道后果,她想看看她阿娘现在的脸色会多难看,判断一下今日回去她还能不能吃饱,还能不能睡觉,可眼神瞧过去,对面的人一脸平静,什么也看不出,这反而更可怕了。 难不成,她今日这一招是真气死了她母亲,明日就能解脱了? 跟众人想的完全不同,赵鸾鸾什么也没想,若非要说,可能也就是想起她忘记点酒了,在前世她也爱喝,只是应酬多,医生建议戒酒,方才看菜她才下意识没有点,如今换了具身体,小酌怡情也可。 如此,就朝珍珠点头示意。 “多加一瓶珍珠泉,去吧。” 这可把一桌人都吓坏了,不知这是什么意思,珍珠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还是鸳鸯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出去传,这才慌慌张张出门,还差点摔一跤。 “娘子从未饮过酒,怎么今日……”鸳鸯是真没明白。 一旁的王静则也竖起了耳朵,实在是太奇怪了,她阿娘今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赵鸾鸾也不好说她又不是原主,瞥了有些做贼心虚的王静则一眼,心里发笑就随口瞎编了一句。 “静儿姐说不错,我就想尝尝看这酒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喝。” 这话说的很有些别的意思,王静则也被看的浑身都不得劲,甚至端起一向不爱喝的茶水,想给自己压压惊。喝着茶,眼睛也不老实,一直往赵鸾鸾身上飘,心里念着,奇了怪了。 王静则不是很能忍的性子,喝腻了茶,脑子又转到今日留堂的事上,问了出来。 “阿娘今日为何让珍珠姐姐提前接我回来?” 原本她以为是因为事情耽误,可珍珠说,是阿娘的意思,说日后都不用留堂了,珍珠说这是好事,可她不觉得,万一她阿娘再寻一个更严厉的学究,散学后在府中为她讲课怎么办,岂非是一整日都要被之乎者也的念叨。 赵鸾鸾倒是没多想,她的理由很简单。 “这秦学究烦人,日日留堂,月月留堂,秋日渐冷,谁出门陪他翻来覆去的折磨人。” 自从做了老总,多少年没起早贪黑上班了,没道理来了这,还天天上晚班,再说这次出门就觉着冷了,待到了冬日,还怎么活。 这话可是说到了王静则的心坎里,“是,他可太烦人了,明明课业都做了,还要留堂,我算是明白了,我无论怎么做,他都不会满意的。” 王静则敢说,鸳鸯在一旁都不敢听。 这课业本就是需日日都要做完的,怎么能将做完课业当做表现好,她都听珍珠说了,今日秦学究留堂,是因为姑娘的课业无一题答对,且字写的奇差,如幼童信笔涂鸦一般,实在难以入目。 赵鸾鸾虽没问究竟这留堂是因为做的多差,但原主的记忆在,很明显王静则现在是顺杆就往上爬,她并不想给这个机会。 “打住,自家什么德性自家知道。” 这时,珍珠也回来了,头戴方顶样头巾的伙计端着承盘跟在身后,菜都是盛在银质的盘盏里,摆在桌上光芒闪闪的,最后上的珍珠泉则是上窄下宽的白地黑花酒瓶,一桌子菜,单是银器就值百余两。 王静则一时也不在意方才被怼的一句了,来长京城后,这是她第一次出门,第一次来酒楼饭庄这种地方,比之养母在广陵郡带她去的,好不知多少,当真是京师之地才能见到的。 “珍珠姐姐,我要吃那个。” “这个,再来一杯。” 她第一次喝酒,珍珠泉辣嗓子,却反而刺激的人更想喝,尤其喝酒这事是她自己愿意的。 赵鸾鸾对于章朝的吃食稍有好奇,饮酒也克制,名酒有滋味,细品之下,一时对于穿书这事,竟也觉得还不错。 期间,鸳鸯多次因王静则看她,她也都当没看到。 本身喜爱酒的人,自然对于旁人喝酒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再有就是,对于王静则,她还不知如何处理,她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鬼,与原主一个书中人物又无因果,也无托付之求,她也没养过孩子,该不该养这个孩子,养不养的好都是未知数。 心里想到这,又难免多了些愁绪,本来半盏半盏倒的酒,开始渐渐满上,一杯接一杯。 鸳鸯本来见娘子还克制,还能守得住,姑娘醉了便醉吧,日后若是遇着需饮酒的场合,亦或是因此有了麻烦,还能防患于未然,可见母女俩都许多杯下去上了头,就坐不住了,在赵鸾鸾还要再喝时,及时挪走了酒瓶,劝着。 “娘子,不可贪多了。” “静儿姐明日还要去族学念书,若是起不来,怕是又要被秦学究指责了,您还是说说她吧。” 在王静则身旁劝酒的珍珠也附和道,“娘子,您看看,姐儿这都喝晕了。” 赵鸾鸾很难喝醉,只是有些上脸,换了具身体,依旧也是,对面的王静则就不是,眼见着人张牙舞爪的打空气,叫珍珠都拉不住,她叹了口气,抬了抬头示意鸳鸯把酒瓶拿走。 鸳鸯抬步过去,拿到酒瓶后,满脸无奈看向赵鸾鸾,“娘子,喝光了。” 珍珠怀里的人,还在吆喝,“再添一杯!” 摇头晃脑一顿,见没人搭理她,王静则还想去抢方才鸳鸯放在一边的另一瓶,朝珍珠发酒疯,“松,松开!” 赵鸾鸾见她是真的醉了,当机立断,“叫人送醒酒二陈汤上来,给她灌一碗,再多叫个伙计,把没吃的菜收拾带走,回去让院里的人去热一热,你们垫垫肚子,这么晚了,府里怕是也不剩什么了。” 兵荒马乱一阵,一群人才算是终于上了马车。 喝了醒酒汤,王静则安静了,双手放在膝上,乖乖的坐着,马车行了没一会儿,脑袋一歪,倒在了赵鸾鸾肩上。 珍珠先看见了,想叫人挪走,赵鸾鸾摆了摆手,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旁边的人在嘀嘀咕咕,仔细听了会儿,才发现是在抱怨人。 “秦余是老糊涂,天天说我,说我……,嗝,一把老骨头了,不在家里待着,在外面上什么课啊,不,不明白,嗝。” 秦学究,全名,就叫秦余。 一车人听了,都哭笑不得,真是挺大的怨气。 “阿娘,别让我学了,嗝,我不学了,太难了……” 说着说着,还假哭起来,在梦里,都不忘给她娘演一出。 赵鸾鸾都觉得这姑娘实在是个宝贝,这是多不爱学习,想起身边的两个侍女都是识字的,不由好奇。 “你们学的时候,也这样吗?” 前世学简体字,她不觉得难,倒是章朝习繁体字,或许还真是难些也不成。 珍珠和鸳鸯对视一眼,她们当时是跟着赵家的掌事阿婆学的,不算聪慧,甚至是学了不短的日子,可是也没姑娘这样过,犹豫了会儿,还是鸳鸯说了句大实话,“姐儿不是学不会,是不太爱念书。” 赵鸾鸾也这么觉得,平常这小手段一个接一个的,哪像是个笨的,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她为何讨厌念书?” 这可难倒了两人,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这问题也就没再接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官人归 翌日,卯时初刻,架子床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赵鸾鸾向来觉轻,醒了下,迷迷糊糊觉得应该是守夜的珍珠起来了,她有些纳闷,顺着左侧小高几上小香炉那点暗淡的光,朝起身的人唤了一声。 没一会儿,珍珠掀开流苏纱帘,端着一盏蜡烛进来,以防闪着主子的眼睛,放在了不远处,自己则走到小床踏前蹲下。 “娘子,奴婢吵着您了?” 赵鸾鸾摇了摇头,问她,“怎么这么早出去?” 珍珠笑了笑,觉得娘子还没醒神,都糊涂了,“卯时初了,姐儿今日还要上学堂,昨日又饮酒,奴婢得早些去喊。” 卯时初刻,也就是五点十五分,古代人上学这么变态吗,外面天都还黑着,难不成摸黑上学? 想了想,赵鸾鸾也翻出了些原主的记忆,章朝崇尚“女子有德是才”,并不抵制女子上学,但对女学教授也宽松,只是王家追逐才学,女子和男子同样要在族学念书,学生卯时正刻(六点)到学堂,首先晨读,辰时(7点到九点)上课,巳时(10点)下课,总结就是上课早,下课早。 “行,你去吧。” 等珍珠出去,重新躺回床上,赵鸾鸾睡不着了,闲来无事又想到方才,疑惑怎么是珍珠去喊。 刚回忆起些所以然,鸳鸯也过来了,见她醒着,麻利地收起了纱账,走过来担心道。 “娘子头疼吗?” 赵鸾鸾被扶着坐起身,摇头,看向窗外已经亮了,沙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鸳鸯给她端了杯备好的温水,打趣了句,“原不知娘子酒量这般好,喝了半壶都不醉,今日还早早就醒了,方才珍珠还跟奴婢说,今日喊姐儿起身用了好大的功夫,是怎么叫都不动,后来是让好几个女使一起连人带铺卷的抬到妆台前的,连梳洗吃饭都是舍不得睁开眼呢。” 想象着这个画面,一主一仆都笑出了声。 “娘子,今日阿郎回来,您要自己选身衣衫吗?” 娘子生的白皙,又不显年纪,平日里总爱穿一些沉色,总想把自己往沉稳的打扮,也就阿郎回来的时候,才会穿些从前喜爱的衣裙。 “谁?” “娘子您忘了,阿郎配合刑部办的案子结束了,今日就该回来了,听跑腿的小厮说,能赶在午膳前回府,老夫人发话今日要一起用膳呢,刚刚夫人那也来人了,说是要您一起去正门为阿郎接风洗尘。” 赵鸾鸾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说的是她那名义上的丈夫,王颐之。在剧里,女主父亲的出场并不多,甚至比不过府里的老太太,如果说原主是王静则成长路上的绊脚石,这个父亲就是个轻轻松松的过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女主生在王家。 剧里的描述太平面,原主记忆里的王颐之则更生动一些,但是却并不是一些美好的回忆,二人的夫妻关系并不好。 王家是扎根朝堂多少年的世家大族,王颐之的祖父王杞王太师,出身王家旁系一脉,厚积薄发,三十五岁考中进士,后被外放至洋州做通判,而当时的洋州刺史就是原主的父亲赵德丰。 通判也就是刺史的副手,王老太师为了顺利往上升,也为了能舒舒服服的待在洋州,为自己刚刚五岁的嫡长孙,也就是王颐之,定下了与原主的婚事,若王老太师止步于此,原主与王颐之也是门当户对,可偏偏王杞的背后是世家,而他本人也并非池中之物,否则何以官至太师,配享太庙,可赵家是武将,章朝重文轻武,赵父在刺史位置上再无寸进。 王颐之这个人是天之骄子,当朝才子,可也冷心冷情,是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原主远嫁长京,又随王颐之外放,偏偏遭遇当地战乱,又赶上有孕,王静则不得不出生在乡下,整整三年,受尽苦厄,好不容易战乱平息,回京途中又遇上劫匪,女儿走失,原主极度悲拗,伤心至极。 回京后,王家把丢失孩子全怪在她身上,失女之痛,为婆婆刁难,丈夫又相敬如宾,从不宽慰,女儿走丢,不过几日就忙于政务,好似从没有过这个女儿,加之王颐之乃京中有名才子,高门贵女喜爱者众多,原主耳边多是些难听的声音,又远离洋州的父亲母亲,性子逐渐自卑敏感,偏执难劝,与王颐之夫妻渐行渐远。 想起这一切,赵鸾鸾方才的好心情散了一干二净,纵使经历这些的不是她,可如今她成了原主,继承了这个“高岭之花,不食人间烟火,又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丈夫,之后岂非是日日要与这种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去给他接风洗尘,接个头,现在只想咒这种男的早死,千万别在世上祸害女人了。 还选什么好看的衣裳,想当黑寡妇,“拿身黑色的来。” 鸳鸯不明所以,“可娘子您没有黑色的衣裳啊?” “那就叫人午后去最好的成衣铺子,请个女裁缝过来,记得让人把店里能做的花色都带上。” 正要进来的珍珠听到这,步子都快了些,“娘子要做新衣裳?”见鸳鸯点头,一时高兴的嘴都合不上,“是该做些新的,娘子为了给公中省钱,橱子里的衣裳都多久没换了,对了,还有静儿姐,府里上次说要给姑娘们裁衣裳,唯独落下了姐儿,太不上心了。” 赵鸾鸾一听都这样了,原主还给王家省钱,心情只觉得诡异,“做,都做,多做些,王家不缺银子。” 两人对视一眼,总觉得娘子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鸳鸯也不明白,这起来都没说几句话,就这样了。 到最后,赵鸾鸾还是选了件原主常穿的深色,待穿戴好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虽镜面恍人,却也是第一次瞧见了她如今是何模样。 一身茶褐色折枝桂花罗褙子内搭藕色抹胸,雅白色素纱百迭裙半遮半掩,衣冠楚楚,缎络绣花,小盘髻上只戴了支缠枝牡丹青玉插梳,端的是一副宅中贵妇模样,与前世职业套装不离身的她判若两人,是她,又像不是她。 立于两侧的珍珠和鸳鸯二人同样觉得,娘子是真的变了好多,往前也穿过这身衣裳,明明西子捧心的容貌,却硬要压住几分颜色,可如今,明明还是那个人,还是一样的穿着,却是冷眉冷眼,像一座孤芳自赏的冰山。 与原主故意扮老不同,赵鸾鸾是真心喜爱这些庄重肃穆的颜色,她不是二十出头的少女,早已过了追求年轻的时候,作为上市公司老总,她更想要的是权威,是底下人的臣服甚至是畏惧,她要的是一身气势,就算是来到章朝,这些依旧不会变。 最后瞥了一眼镜中身影,随口道,“出去用早膳吧。” 鸳鸯闻此,疑惑提醒,“可知春斋的请安?” 知春斋,是王颐之母亲,王夫人的住处。 晨昏定省是王家的规矩,老夫人年纪大了,除初一、十五、团圆日子外是不要求的,至于陪不陪膳是娘子决定的,可王夫人最是重规矩,若是不去,怕是等今日正院用饭,是要当众吃挂落的,说不定还会告到阿郎那。 这事赵鸾鸾是知道的,今晨起来,胡思乱想时,顺便理了理王家的情况,毕竟她还未曾想好之后如何,就现在来说,还是要在王家待一段时日。 “派人去一趟,就说是病了,郎中说要静养,最近几日都不能去了。” 珍珠瞪大眼,这不是明目张胆说谎词吗,王夫人又不傻。 “怎么这么呆,去吧。”赵鸾鸾无意解释,也没理由解释,随便瞎编一个,都算是看在这封建社会的面子,过过场罢了。 原主都是一个这般大孩子的母亲了,不去又能怎么样,王家这么要面子,又不能休了孩子的亲生母亲。 鸳鸯其实也觉得无所谓,从前她私下还稍劝过娘子,一味的顺着王家的规矩不一定是好事,当年还是王老太爷求着与赵家定亲,即便赵家如今不显,主君也是堂堂一州刺史,赵家在洋州也是豪强,如今姐儿又这般大了,何至于担心这等小事,也就珍珠都这般年纪了,还如此性子,想的浅显,还莽莽撞撞的。 备好车,三人带上赵策就直接出了府。 初来乍到,赵鸾鸾对于这个朝代有着很强的求知欲,不出意外,这里,是她日后要度过一生的地方。 章朝的早市十分热闹,全都在杨楼街这一条路上,各种早市点心,此外,还有卖烧饼、羊汤的摊贩,甚至浴堂门前还卖洗脸水,茶摊卖的则是各种汤药,各行各业的摊贩填街塞市,比起昨日去的中央街道多了很多人味。 赵鸾鸾让珍珠多买了几份胡饼夹羊肉,一行人坐在大街边一起吃的,听着吆喝,还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就连性子沉稳的鸳鸯都觉得新奇又高兴。 又在街上转了转耽误了会,等到他们回去,王静则也早就散学回来了,本是来院里给赵鸾鸾问安的,却正碰上她们从外面回来,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 “你们又出去了?” “不带我?”最后这一句说的,委屈失望都快溢出来了。 因为昨夜在香风正店吃的滋味,王静则早上在族学吃饭都食不知味,就惦记着外面的一口,没想到他们趁着自己上学堂,不带她。 她看向珍珠,珍珠心虚的不看她,看向鸳鸯,鸳鸯一脸抱歉,等眼神暗戳戳地瞧她严厉的阿娘,对方却是笑的。 赵鸾鸾见她眼巴巴的,就想起家里养的那只爱吃萝卜的肥兔,为了吃,再可爱的动作都能做出来,实在惹人喜欢。 “日后不去正院用膳,都会出去吃,你爹爹今日午间回来,要去正院用午膳,晚间不用。” “意思就是今晚就可以,对吗?”王静则忙不失地确认,在收到肯定后,蹦蹦跳跳的就走了,叫珍珠看了本想制止,可见赵鸾鸾好像不在意,又收回了手。 王静则还很懂人情世故,没走几步,回头朝赵鸾鸾笑着说了句,“阿娘,你今日人真好。”然后,就跑走了。 赵鸾鸾听了,觉得人实在可爱的紧,也古灵精怪的很,怕是心里真想的是,今日怎么乾坤倒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冷夫妻 等人走的没影了,她想起今晨刚想起的事,问了鸳鸯一句。 “之前在万家伺候姐儿的人还在吗?” 此话一提,鸳鸯和珍珠都稍变了脸色,二人均点了点头,当时事情是珍珠安排的,也是她最清楚一些,斟酌着回答道,“当时人是被送回万家了,应该都还在万家。” 突然问这一句,也是赵鸾鸾晨起看珍珠负责王静则饮食起居之事才想起来的,按理说王静则是有贴身女使的,即便珍珠再关心,也不会直接插手姐儿的事,除非是原主要求的。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原主对于丢失女儿之事心结极深,王静则被万家抚养的十年,也算是变相保护她性命无忧,但是在心思逐渐偏执的原主眼中却无异于万家抢走了她女儿十年,加之王静则不算柔顺的性子,更是让她把万家放在一个极其厌恶的位置上,甚至对于一开始王静则从万家带来的两个女使都难以容下。 当时为此事,母女二人闹的很是难收场,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王静则是被万家主动送来的,变相等于万家讨好王家的工具,万家不可能为她撑腰,王静则又人生地不熟,所以她妥协了,但是条件是必须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万家。 之后,原主也没有要为王静则选女使的意思,现在王静则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从藕香榭拨去的,院里主要是珍珠在管,也是为了时刻能将王静则的情况告知于她。 赵鸾鸾对此表示她并没有继续当窥探狂的打算,既没打算,也就不必留着这个疙瘩,几个伺候的丫头,是最好解决的事。 “珍珠,既是你去送的,那你便再去一趟,把人带回来,若是万家为难,可以让她们来一趟,我亲自说。” “万家抚养静儿姐的恩,到底不能不认,日后若是万家求来,小心处理,拿不准的来问我,等这恩用完了,等静儿姐对万家没了感情,万家才算真正与我们没关系了。” 或许是赵鸾鸾的吩咐的神情过于冷漠,也或许是提起万家,就好像随意说起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物件,让珍珠心里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很快应了声。 而看着赵鸾鸾进屋的背影,鸳鸯的心情也很复杂,但是她也比谁都清楚,娘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走错了,及时勒马没错,万家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静儿姐离他们远些才好。 两人结伴往外走,珍珠忍不住出声,“鸳鸯,你有没有觉得娘子这几日人看着又不太对了,就是…就是表面看着不那么极端了,与姐儿也关系好些了,但又,又冷冰冰的。” 鸳鸯深深叹了口气,没多说话,只提醒她莫多问,也莫做多余的事。 她们问了,就是往娘子疼的地方戳。 自娘子失女,其实性子就出了问题,一开始只是不爱说话了,还亲自去城外的观音庵请了一普慈观音像,每日的要紧事除了关心阿郎,就是焚香祈福,与阿郎关系渐渐不好后,神伤一段时日,性格变得易怒易躁,待姐儿回来,几乎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姐儿身上,可母女心不和,又怎么能亲近的起来。 她们也只能干看着,心里难受,娘子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是赵家千娇万宠的姐儿,最爱尝美食佳肴,常与闺中好友相约点茶插花,说起嫁给阿郎时,满面笑容,眼含期冀,如今在这王家大宅里,委屈着心,还要装着笑,可所有人受着却又低看娘子一眼,就连阿郎,也对娘子的所有情绪心思视而不见,娘子怎能活下去。 如今这模样,瞧着像是放下了,不在乎了,人也就冷了。 赵鸾鸾不知道身边二人多想了什么,她考虑的是她的处境,所有能让她打算的必有利于她,亦或是单纯地她喜欢,且无害于她。两个女使的存在就能挽回一些矛盾的发生,何乐而不为。 * 几近午时,珍珠掀开暖帘,踏着碎步拐过紫檀板壁,瞧见了小榻上正闭眼假寐的赵鸾鸾,放轻声音提醒,“娘子,阿郎马车要到了,您该去正门了。” 喊了几声,人都没反应,珍珠有些为难。 本是等在外头的鸳鸯迟迟等不到人,急着进屋来看,就看见自家娘子装睡不应声,珍珠跟傻狍子似的团团转,好些无语,又只能无奈地上前劝道,“娘子,姐儿都到院里了,一会儿怕是要等急了。” 自娘子晨起说了新衣之事后,她就回去反复琢磨了几次,终于想明白,娘子好似是对阿郎的事不上心了,且还突然对人有很大的意见,如今装睡不愿搭理也是很清楚,就是不愿去接的。 可这事,也不是愿不愿意就说明白的,若是真要不去,娘子该是会使人去正院说一声,但既没吩咐,那便是还是要去的,她也就必须要把人喊起来才是。 听到王静则来了,赵鸾鸾不甚积极地掀开了眼,在榻上曲着的腿也放了下来,她确实不想去接什么人,但是她也该去见一见王家这一屋子牛鬼蛇神,以及这位即将上场的女主亲爹,去趟一趟之后要走的路。 “罢了,走吧。” 与等在院里的王静则会和后,二人一同慢步去往正门。 等到了地方,未等走近就看到已等了不少人,众星捧月站在最前处的赫然是,赵鸾鸾名义上的阿姑,王颐之的母亲张氏,陪在身侧的是张氏小儿子的娘子方氏。 方筝第一个瞥见往这来的母女俩,脸上的笑顿了顿,转头与张氏说道,“阿姑,嫂嫂和静姐儿到了。” 一身锦绣的中年妇人转过身,看见二人,下垂的杏眼流出几分不悦,却并未发难,对于这个向来登不上台面的新妇,嫌弃也嫌弃过,训斥不知多少次,对方也发面馒头似的任人揉捏,可十几年来,半点别的用处都没有,只为她添堵,可偏偏再不喜也只能往眼里揉沙子,到如今甚至是懒得再多管一次。 张氏不想管,也能不理,方筝心态却不同,二人年纪相仿,嫁的又是一对兄弟,见的最多,也牵扯的最多,是以主动搭话道。 “兄伯今日归家,也算是叫嫂嫂盼回来了,之后不必在宅里总是提心吊胆,要说也是兄伯性子冷了些,未曾传过家信,倒叫阿姑也跟着忧心许久。” 若旁人说王颐之,张氏必定不依,但方筝是身边人,这一句也算是卡在了她的心尖上,儿子骤然被急召入宫,事情又涉及太子,储位之争中行差就错一步,砍的就是脑袋,怎能放心。 这话其实本是合原主心意的,可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赵鸾鸾,这话也就不怎么中听。 “他的事与我无关。”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王颐之,也无意装这表面夫妇,摆出态度,省的日后纠缠拖拉,至于引起的其他麻烦,她也并不觉得真的会是麻烦。 听到这,一向站在后面做乖乖姐儿的王静则,耳朵立了起来,耷着的背都直了。 至于其他人,更不必说,首当其冲就是牵起话头的方筝,向来锦绣心肠的人,一时都语塞起来,还下意识往后退了小步,不想沾上一点。 张氏是最有话语权的,也是反应最大的。 “赵氏,你在说什么胡话?” 面对诘问,赵鸾鸾态度依旧,直视张氏那张雍容的脸,平淡回复,“阿姑听到了什么,我便说了什么。” 没了原本的懦弱心气,露出一张天庭饱满的脸,赵鸾鸾又一身冷气,便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叫第一次被硬刚的张氏,难免失了些底气,语无伦次道。 “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与王颐之镜破钗分,不想再忍了,日后各管自家事,各扫门前雪,今日来,也是想亲自与他说一声,日后在这院子最好两不相见。” 赵鸾鸾选择如此张扬的说出来,也是深思熟虑打算的,在王家生活,就必须要面对原主与王颐之的烂摊子,最快速也是最不伤及她自己的方法,就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中年夫妻不合,本就是常事,与其遮遮掩掩地让某些人看笑话,还要假装一副夫妻一体,没必要。 但是这些话落在所有人耳中,却是她得了失心疯,就连王静则也是如此。 方筝看到场面如此难看,本想劝一句,眼神却无意间扫到了出现在不远处的王颐之,原来就在她们争辩这几句的功夫,王颐之的车已经到了,人也下来了。 “兄伯你回来了。” “嫂嫂她…大概是闷出了些心病,这么长日子没收到信,心中忐忑,难免焦虑不安,言语有失。” 瞧见王颐之,张氏终于回了魂,也找回了一家长辈的气势。 “颐之,你这新妇是愈发不管不顾了,从前唯唯诺诺的看不出来,如今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是本性从根上就是烂的,当初你大父就不该定下这门婚事,家门不幸啊……” 眼见要继续吵下去,王颐之却打断了她,“阿娘,莫要再说了,还是先去见太婆。” 张氏也不愿与赵鸾鸾再说话,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方筝跟上。 王颐之搀着张氏,三人往前走,路过赵鸾鸾身边时,他也看了一眼自己这位突然脾性大发的妻子,却什么也没说。 赵鸾鸾看着这个意图将自己忽视的彻底的人,没忍住,呵了一声,反倒叫身后看热闹的王静则吓着了,等赵鸾鸾看去,也是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还真是一对父女。【你现在阅读的是 】 5、不敢当 见人不说话,赵鸾鸾收回眼神,目不斜视跟了上去。 落后几步的王静则,见人离得远了,才敢拍拍胸脯,朝身边的珍珠吐了口气,习惯了这王家大宅里人人都装腔作势,骤然见她阿娘毫不客气发作的样子,竟觉得胆战心惊的。 “爹爹得是犯了何事,才叫阿娘这般生气啊。” 珍珠也是吓了一跳,可她也不清楚,只能摇了摇头,或许等回到院里,她得去问问鸳鸯。 见珍珠都不知道,王静则也只能继续满头雾水下去,她虽聪明,却也不能凭空猜出一个人的想法,尤其那人还是她的生身母亲。 赵鸾鸾从未跟她说过她丢失之事,也甚少问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她们之间的交谈只限于去学堂、针织女工、礼仪规矩,仿佛除了这些,便没有任何想与她说的。 王静则也想过能与阿娘开城公布的长谈一番,她是真心不爱识字,往前在万家时,无才便是德也过的下去,怎的偏偏来了这,左要听这个,右要学那个,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习,人活着是活自己,为何要严苛对待别人,再说王家又何曾真正养过她。 可惜,每次想开口,见到对方不耐烦的脸色,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就这样眼瞎耳鸣的过下去,赵鸾鸾说什么,做什么,她便装听不见,也不去做,希望等到对方彻底失望的那一天,她就能够自由。 想到以后漫长的痛苦,王静则的心情也不免低落了下来。 王家的宅子大,回廊蜿蜒曲折,快走到正院门前时,赵鸾鸾却特意停了下来,等到后面的王静则与她只隔几步,才迈过了门槛。 鸳鸯在一旁都看在了眼里,心里有些欣慰,娘子是真的在意姐儿了。 王静则其实也发现了,却不知为何,也就未曾放在心上。 王宅坐北朝南,分东西两大院,大房住东院,二房住西院,王老夫人单独住在前面的正院,取名攀石园。 王颐之归家,王老夫人做主一起用膳,因此大房二房的人都在,人是最齐全的,听说还请了宫里退下的老御厨,说是家宴,其实比之请人设宴,也差不得多少,由此可见,王颐之在王家,也算是举足轻重。 赵鸾鸾见这人来人往的场面,看了片刻,直直走了进去,半点想与在场之人打招呼寒暄的意思也无,还回头喊了一句被一年纪相仿女孩缠住的王静则。 “走了,进去吃饭。” 与王静则搭话的是大房王颐之的弟弟王寻之的庶女,王心慈。 其实王静则自觉与王心慈未如何熟悉,可对方好像格外喜欢她,总爱与她说话,甚至一开始还想与她一同上下学,但王静则不爱上学堂,屡屡迟到,后来对方便不来院里等她,换成与她一同散学,只可惜王静则又屡屡被留堂,这事后来便也算了。 谁知,这次对方又来找她说话。 但王静则实在与她无话可说,王心慈瞧着就是大人长辈最喜爱的乖巧小娘子,她就是那屡教不改的顽劣女娘,虽然对方未曾做任何害她的事,可与这种人待在一起,她就是浑身不舒服。 听见赵鸾鸾喊她,王静则如获解脱,迅速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三姐姐,我阿娘喊我了,之后再说。” 见王静则避之不及的样子,王心慈身边的女使莺歌忍不住抱怨了两句,“姑娘,四姑娘就是个没开窍的,您何必非要受这气呢。” 王心慈反对地看了莺歌一眼,“你不懂的。” 在这偌大的宅院里,冷冰冰的人里,只有她和王静则是最像的,她们的处境是一样的,她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她们天生就应该一块的。 莺歌确实不懂,她实在不明白自家姐儿在想什么,四姑娘虽是嫡女,可爹不疼娘不爱,就连老夫人对这个孙女也是可有可无,与这般人结交,又有何好处,只会惹祸上身,谁都不想和王静则交好,唯独姑娘非要一意孤行,她是真想不明白,也劝不动。 赵鸾鸾领着王静则进了屋,眼神扫视一圈,就走向了坐在首席的王老夫人,依着原主的肌肉记忆,行云流水地行了礼。 “孙媳赵氏给太婆请安。” 身后的王静则也跟着僵硬地念了一遍,母女二人一个比一个说的毫无感情,不像请安,倒像是在念咒。 王老夫人,今年已七十有余,却白发红颜,将养的极好,听见声音,与身边人的交谈也停了下来,自上而下看了一眼这个从不出头的孙媳一眼,随口嗯了一声,便也不再搭理。 至于,王静则这个孙女,更是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无。 赵鸾鸾看了,只觉得王家这群人挺好笑的,王颐之官至当朝御史中丞,皇帝拔擢,圣恩正浓,是王家公认未来要扛起门楣之人,王老夫人喜爱,大张旗鼓地办家宴,张氏亲自迎接,百般关照,可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这个王家却像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不喜欢原主可以说是看不上,可王静则呢,她是王颐之的亲生女儿,且王颐之无休妻再娶,亦或是纳妾生子的念头,那王静则就该是这府中日后最尊贵的女娘子,可偏偏所有人就像是看不见一样。 或许是赵鸾鸾的表情太明显,陪着老夫人的粟氏开了口,“可是出了何事,大好日子,怎的瞧着侄妇闷闷不乐?” 这一说,也叫王老夫人眼神移了过来,瞧出几分不同。 “也是,颐之回来,你这摆的什么脸色,平日丧着脸也就罢了,你官人回来,也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成什么样子。” 短短一句话,就给她招来一顿训斥,这让赵鸾鸾不得不关注了一下粟氏这个人。 粟氏,名粟元霜,是二房的当家夫人,也是掌管这府中中馈的人,若按嫡长嫡幼,理应王颐之的母亲张氏掌家,可惜王颐之的父亲不中用,混到如今,也只是靠着家族荫蔽在朝中做了个闲职。王家这一代是二房当家,粟元霜的丈夫王云起,官至门下侍郎,四大副相之一。 可惜,王云起的几个儿子并不怎么争气,反倒是王颐之替他爹争了口气,一路科举,状元入仕,三十岁便担起御史中丞之位,怎么看二房是没希望了,粟元霜若是喜欢她也就怪了。 只是原主过的如何,粟氏比谁都清楚,都这般样子,还要上来踩她一脚,足见是个不好相与的。 赵鸾鸾扯了个笑,诧异道,“伯母年纪大了,眼神也有些坏了,颐之回来,侄媳乐不可支,还亲自眼巴巴的去迎回来的,不曾有半点不高兴。” 若非粟元霜是亲耳听身边人传的消息,否则还真当信了赵鸾鸾这句鬼话,这人在大门那说了什么,她知道的一字不差,可偏偏是她知道,却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鸾鸾在这说瞎话。 而与人交谈完,陪同张氏进屋的王颐之也恰巧听到了这段话,张氏一时也没控制住表情,看向儿子这个新妇,满眼都是荒唐。 “你……”,理智还在,张氏后面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赵鸾鸾自也是注意到了她们,可是脸色没半点变化,活像方才扒瞎说话的人不是她,她甚至还看向王颐之,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 “官人,你觉着我不高兴吗?” 王颐之在官场屡屡升迁,靠的也不只是死读书,他看的出来,赵鸾鸾是在说他方才在大门前装耳鸣眼瞎,如今说这一句,十分中有九分都是嘲讽。 就在赵鸾鸾以为这人又想转移话题,谁知听到了这一句。 “辛苦夫人来接我。” 原来也不是真瞎真聋,就只是不愿意去管。 赵鸾鸾这次连假笑都作不出来了,被恶心的够呛,“不敢当。” 这一句任谁都听出气氛不对,可王颐之却仿佛毫不在意,继续一板一眼的给王老夫人请安,顺便也给一旁的粟氏问个好。 粟元霜一直知道这夫妻二人关系不好,可亲眼见了王颐之这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也让她觉得无语,都是女人,也都有郎君,年轻时,也都经历过夫妻不和,王云起与王颐之不愧是亲叔侄,当真是一副样子,一旦有什么是不想听的,便只当没听到过,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关心。 一时间,她也没了继续和赵鸾鸾计较的心思,随口应了声,就算过去了。 王老夫人则满眼都是她的亲爱孙,见到王颐之,其他什么心思也没了,吩咐道,“行了,都坐下去吧,颐之到了,该上菜了。” 赵鸾鸾无所谓地转过头,就瞥见了眼神全在盯在上菜女使身上的王静则,只觉得这姑娘当真是与王家格格不入,得亏是生的还算聪明,若不这整日惦记着吃的样子,可真的是又单纯,又蠢了。 “好了,别看了,坐下吧。” 宫中退下的老御厨,没辜负名头,章朝三大名菜,东坡肉、烧河豚、橙酿蟹都全了,至于其他的,也具是摆盘精致,即便瞧着都色相俱全。 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王静则也没多等,很快就吃到了,只是人多,这桌也长,吃到了眼前的几盘,不免就惦记起了远处的。 三盘名菜,三个人眼前放着,王老夫人,王云起,以及王颐之。 眼巴巴的瞅了一会儿,王静则还是没说什么,她虽然不服王家的规矩,可是也不愿意任何事上都要争个一二,这种场合若真让人去夹菜,她今晚就该去祠堂睡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撒谎精 珍珠伺候吃饭,也是第一个注意到王静则心思的,舍不得让姐儿眼馋,眼神不由看向了隔着几人侍候赵鸾鸾的鸳鸯。 鸳鸯是什么人,只看珍珠的表情,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人多眼杂,做什么,看什么,多少人盯着,实在不适合。 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很快就叫赵鸾鸾瞧见了,联想方才王静则贪吃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坐的位置就在王颐之的旁边,眼神瞥到桌上还没动过的那盘东坡肉,给鸳鸯使了个眼神,一本正经说道,“官人不宜多吃肥肉,去换道清爽可口的满山香来。” 满山香,俗名油菜羹,寡淡的很,就放在王静则前面,是一勺也未动过。 坐在首席的王老太太蹙了蹙眉,不解,“颐之不是最爱吃东坡肉了,薛厨人的手艺是懿献太后都夸奖过的。” 端正坐在位置上的王颐之还没来得及说话,赵鸾鸾就替他回答了,“官人在御史台劳心劳力,夙兴夜寐,大夫说过了,多用肥肉易气血不畅,还是少食些最好。” 王老夫人虽有些迟疑,但也没怀疑赵鸾鸾会真的当众说谎,“既如此,日后叫人都注意些。” 陪在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点头恭谨应下,一桌人谁也没注意到,东坡肉突然跑到跟前的王静则吃的有多香。 而从始至终没见过什么大夫的王颐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不能吃肥肉的人。 他也终于注意到了身边人今日种种不对的态度,正当他想探究出什么来,就正对上了一双冷凄凄的眼睛,黑黑的瞳仁浓成了墨,清明的仿佛能直透他的内心,王颐之第一次从这个身边人上感觉到了冒犯,以至于愣了许久。 可很快,对方的目光就先行离开了。 王颐之在心底的一丝丝的困惑也随着这一顿饭逐渐被抛诸脑后。 * 午后 正当赵鸾鸾要小憩时,鸳鸯却阻止了她。 “娘子,姐儿一会儿要带课业来,您这时候可不能睡啊。” “什么课业?”赵鸾鸾从没想过拖堂事一了,还有看孩子学习的活找上门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短视频上家长辅导作业崩溃发疯的例子不少见,作为从来都能hold住所有的女强人,完全无法想象她变成这样的模样。 鸳鸯也习惯了近来娘子时常丢三落四地忘东西,边收敛妆台边细细解释道,“娘子五日前给姐儿布置绣一幅扁豆蜻蜓图,今日正是要考校功课的日子。” 绣活? 自小毫无动手天赋的赵鸾鸾,回忆起原主在屋中刺绣的片段,又瞥了眼自己这双如同废物一般的手,只觉得原主当真是会给她处处挖坑。 没等多久,珍珠就从外边进来禀告,说是人到了。 赵鸾鸾对于这母女二人间见个面都要如此繁复的请安禀告觉得无聊,她向来不爱在闲事上浪费时间,是以随口吩咐道,“日后叫她直接进来就是,不用再通禀。” 再次从珍珠这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王静则是真觉着她阿娘近来一反常态的奇怪,今日用膳那盘东坡肉,珍珠也把从鸳鸯那听来的话说给她了,并没有任何大夫说过她爹爹不能食用丰腴之肉,那盘菜就是特意见她馋所以才换的。如今又允许她可以随意进出藕香榭,对她好的太过分,也让人提心吊胆的,尤其还是今日。 她低头看了眼身旁珍珠拿着的那份绣活,眼神虚晃了下,握紧了身侧的拳,挺着胸脯仿若战场迎敌的士兵气势轩昂地踏进了门。 待见到珠帘之后脊背挺直的人影,王静则心中却比从前更忐忑了几分,自香丰正店那日之后,她阿娘身上的压迫感更重了,从前她对阿娘的发火既怕又烦,如今仅是对上阿娘的眼神,她就觉得有些想后退。 眼看着珍珠越过翠帘,小心翼翼将绣画呈给赵鸾鸾,她的呼吸也跟着重了几分。 赵鸾鸾接过丝绸方帕,凭着原主的眼力,只一眼就看出这绝对不是王静则能绣成的,至于再深入的说一说其中的绣法如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但只看出前面这一点,也足够让她苦恼。 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评价这个行为,就是撒谎作假,从合伙人的角度深入探讨,那就是这个合作对象品质有极大问题,最好减少交流。 可现在,站在这的不是合作方,是她名义上的女儿。 血缘关系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存在,即便是半路来的。 原主跟她长得如出一辙,所以王静则与真实的她,也三分像,外加她实在太像她养的那只兔子,瞧着愚蠢的可爱,实际上是个鬼精鬼精的。 天生对可爱兔子无法抵抗的赵鸾鸾,对于养一只兔子女儿,实在没有太多的抵抗心情,甚至跃跃欲试,一直在拉着她的,无非就是养人与养兔子,实在不一样,她怕一不小心把小白兔养成了狼,这不就跨物种了。 可在王家短暂的经历也让她明白,小兔子离不开妈妈。 赵鸾鸾将绣样随手放在一边的榻上,眼前透过珠帘就看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仿佛她只说一个字,都能将对方吓得立刻跳着逃到窝里去。 空气冷静了半晌,赵鸾鸾细细地琢磨该如何处理,小白兔饲养经验告诉她,对于太可爱的东西,要精细,要小心,所以原主的暴力政策不可采用,但是太怀柔了,兔子可能会阳奉阴违…… 可能是太过紧张,没站多久,王静则就觉得腿肚子麻了,强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呼痛着往一边倒下去。 这下也完全打破了赵鸾鸾的思绪,见人只是站着都能比别人多整出个花样,一时也觉得有趣,方才严峻的心态也消失了大半,她掀开珠帘走出去,吩咐鸳鸯和珍珠把坐在地上直叫唤的人抬到椅子上。 等到王静则抱着一只腿好像好些了,她才开口道,“自己吓自己,你也是个人才。” 本来还觉得麻的很的王静则,猛地抬起头,只觉着额上的汗又开始往外冒了。 什么意思,莫不是真看出来了,可她明明嘱咐那绣娘按着她的走针习惯绣,切忌不可多精细,也不可多繁杂针法,这样既能让阿娘看出她的长进,也能让阿娘不生疑。 赵鸾鸾没什么吓小孩子的恶趣味,她在一旁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说实话,这画是找谁绣的,花了多少银子?” 被挑明,王静则的汗反倒不流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宁愿有骨气点,是以很有勇气地和盘托出。 “阿娘布置的课业我不会,我也不想学,我就逃学去绣巷,寻了一自称手艺精湛的绣娘,花了一月的月例让她帮我绣一副。” “我当时明明细细叮嘱她了,谁知她绣的这般不上心,竟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赵鸾鸾也是没想到,一件事还能牵出另一件事,她看向一旁同样一头雾水的鸳鸯和珍珠,“逃学?” “这事不怪珍珠姐姐和鸳鸯姐姐,就是我自己,我讨厌女工,只要想起功课,就脑袋发疼,没忍住就花银子雇人作府上打扮去学堂给我请了一日的假。”王静则虽然小心思多,但敢作敢当,最不愿连累别人,还没等这俩人说话,全都撂了。 可这也把珍珠和鸳鸯两个二十多岁的人都吓着了,她们以为姐儿最过分的事,也无非就是礼仪欠缺些,不爱听讲了些,可欺骗学究,欺骗娘子,这可是大大的事了。 一向最拿得住事的鸳鸯,没忍住直叹了句,“姐儿,你糊涂啊!” 反倒赵鸾鸾是反应最镇静的,她第一面见王静则还只单纯觉得像兔子,等真与人说几句,就肯定这就是只狡猾的兔子。 以原主对她的态度,她还能夸她好,与她亲近,十分里有八分绝对是刻意,她不是个传统家长喜欢的乖女娘,但是为了让自己活的快活,能装出一副别人喜欢的样子,就跟兔子为了胡萝卜讨主人欢心一样。 不过,到底还是对原主这个娘有几分感情,否则就不是装,而是躲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赵鸾鸾觉得此事还是轻拿轻放最好,迷惑兔子上钩才是养可爱兔兔的第一步,于是她状似肯定地点了点头,笑着开口,“倒还有几分能扛事的气性。” 没等到责骂的王静则:? “你也挺大方,一副最普通的扁豆蜻蜓图,坑了你二两银子。”赵鸾鸾细数了下,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一贯钱就是一千文,章朝一文钱的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一块钱,这样算来一副绣样就是两千块钱,普普通通的十字绣才几十块,两千块当真是冤大头了。 作为上市公司女总,从来都是她从别人手里赚钱,没想到来到这,她女儿是在别人手里被坑钱。 花钱不是坏事,但被坑钱,就一定是坏事。 王静则下意识想反驳,可却又败下阵来,那绣娘确确实实是骗了她。 “那绣娘欺你不懂,就敢骗你二两银子,你也是傻,万家还是商户,没教过你吗,账不是这么算的。” 一直被训的王静则,说到这也理直气壮了,“万家经商,可我是小娘子,这账自然不会让我学。” 赵鸾鸾看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都看笑了,“你还真是能叫你娘无话可说,什么都没学到是好事吗?银子是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吗?” 说到这,她又想起剧中的一些情节,万家对王静则说不上差,但说到底也只是小地方的商户,王静则在万家只是吃喝不愁,能学的也就是与万家的小娘子们扯头花,可王家不一样,王家单是在月例上就比万家多了不知多少,王静则鲜少出门,对于钱财没有太多认知,因这还闹出不少事来。 如今等人真的到了她眼前,这问题自然而然抛给了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7、财主样 王静则被堵的无话可说,可天生的性子让她并不想服输,尤其是不想对觉得她处处不行的阿娘服输,声音骤然拔高,“我知道又如何,反正无论我做何事,你都不会满意!” 就在她说完这一句,以为又会挨一巴掌,甚至还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一双大大的杏眼里没了温顺,整个人都如同炸毛的猫一样。 赵鸾鸾未曾想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应,愣了些会儿,好在饲养经验丰富,很快反应了过来,反驳出声,“倒也不是。” 也没料到这个发展的王静则,狐疑地看向她。 赵鸾鸾咳了下,抿了抿手边的紫葡萄黑茶,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变得跟从前逗兔子般,柔和了些,“至少你没杀人放火,这方面还算满意。” 兔子还会咬人,人天生就会对付同类。她的底线不高,王静则没背上人命就是好事,而且从原本的剧情来说,她未来也不会成为什么杀人犯,只是一个命运不由自己的可怜小孩。 当然,底线不高,不代表没要求,对于她所宠爱的,她的要求就是好好活着。 所以,赵鸾鸾在养女儿这条路上找到了一个关键,那就是怎么能让这只兔子好好活下去,根本原则就是,所有对她好的,她都能拥有,所有对她差的,她都能处理掉。 王静则没听懂,默默站在一边的鸳鸯和珍珠也如是,三人同一个迷茫的表情看着赵鸾鸾。 赵鸾鸾并没有解释自己这所谓的饲养经验,毕竟这听起来并不怎么符合常理,大概所有人都会告诉她,养人和养兔子不一样,但是有什么关系,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所有成功经验的诀窍都是一样的,即便这法子中途表现出失败的趋势,作为一个有行为控制能力的人,她可以随机应变,当然不避免结果不理想,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好父母。 她失败了又怎么样,依旧有自信可以让王静则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活的要好。 赵鸾鸾再次看向眼前这个白白净净女孩,抱着微微审视的目的,“你觉得我应该罚你吗?或者,你觉得你有错吗?说真话。” 这个问题再度让屋内的气氛凝固起来,王静则避开了视线,落在手搭着的鎏金草叶纹扶手前端,不想回答。 “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跟我说什么?” 赵鸾鸾继续问,她想要王静则亲口回答她,如果二人之间的交流始终停留在我说你听的阶段,她随随便便就决定让她怎么做,随口就可以跟她讲道理,那么结果永远不会变。 见她依旧不为所动,赵鸾鸾也没有着急逼问,只是不语地看着她,但常年身处上位者的气势其实很难让人不为所动,简简单单的沉默都比一般人更叫人动摇。 站在一边的鸳鸯看着都在心里捏了一把汗,更别提王静则,敏感的直觉让她更难抗住,很快就泄气一般的吐出了四个字,“错了,真话。” 她当然知道不应该骗人,张阿娘在时,跟她说过,人不能撒谎,尤其是小孩子。 但是,她也没觉得她要受罚,若是没人逼她,她也不至于这样,这就叫因果。 赵鸾鸾见她这样垂头丧气却还不服气的样子,好笑的摇摇头,“是觉得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王静则快速小声回答,“自然不是我。” “行。”赵鸾鸾收回目光,没拖泥带水,认了原主做的蠢事,“那是我错了。” 她看向远处榻上那个作假的刺绣,一本正经道,“我不该给你留这么困难的课业,也不该逼着你学女工,你不想学那便不学了。” 此话一出,王静则很快反应,惊喜道,“真的?” 赵鸾鸾回眸看她,点头,“但是,刺绣的事我错了,被坑钱的事你错了。” 王静则不知道为什么扯来扯去,又关到银子的事了,难道重要的不是课业吗,从前阿娘最在意的不就是课业吗,至于花银子这跟去学堂做功课比完全不值一提。 “你觉得,被坑蒙拐骗,没错吗?”赵鸾鸾致命反问。 王静则提出反对,“没错啊,是那绣娘以次充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赵鸾鸾假笑两声,指了指脑壳提醒她,“只有这里有点问题的人…才会,被骗。” 站在一边的鸳鸯和珍珠捂着嘴,没忍住笑出了声,也让王静则尴尬地瞪大了眼睛。 “银子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绣娘欺你年幼无知,你还真让她占这个便宜吗?寻个时间去把多给的银钱要回来,至于怎么要那是你的事,要回来就恢复你原来的月例,要不回来,那你就多去请教请教鸳鸯,让她教教你,怎么能变聪明些,才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绣娘唬了去。” 恢复月例也是赵鸾鸾顺便想起来的,原主为防王静则的月例被万家坑去,初来乍到,把人的月例扣下一半。 毫无理由苛待小孩零花钱,这事叫赵鸾鸾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在她的理念里,既怕那就教,越不会越不让人花,还怎么改的过来。 王静则也不是个傻的,月例能涨回来,在心里一算这笔账,怎么都是划算,虽然有些不愿意这么乖乖听话,但最后还是闷闷地嗯了声。 处理完这些,还剩下了最后的源头,逃学。 至于为什么要把这个事放在最后说,是因为赵鸾鸾觉得这件事处理最简单。 “你逃学也不止是为了我布置的课业罢?” 王静则还没完全接受好她娘方才轻拿轻放的态度,就听到学堂之事,防备心大涨,重新回到了那副炸毛的样子,“你又想说什么?” 若是又要教训她念书之事……她看向紫檀板壁后的位置,只要再跑走几步,就是屋门。 赵鸾鸾轻而易举就看出她的小心思,心里叹了口气,跟这姐说话是真一点关子都不能卖,否则人就提着裙子就跑没了。 “真的不愿意念书?” 正在思考逃跑路线的王静则,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烦得很,这事都说了八百遍,就算不问也早该知道了,她对学堂一点兴趣也没有,读书有什么好的,书上那些字又不能让她高兴,也不能让她像男子一样科举做官,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还学着些做什么,倒不如让她多吃点好吃的,活的快活点。 “既如此,我让珍珠替你请个长假,做点别的罢。” 此言一处,率先得到了鸳鸯的反对,“娘子。” 赵鸾鸾朝鸳鸯摇了摇头,她看向明显不相信的王静则,加上了条件,“当然不是随便就可以,有要求,不上学堂可以,我出去,你必须跟着。” 听到这里,王静则唉声叹气了半晌,但是比方才突然听到天上掉馅饼,真心实意多了,还有模有样的商量了起来。 “你生气了,不准打我。” “不打。”打小孩干什么,教育的方法千万种。 “也不能骂我。” “当然。”骂人太粗俗,她是有素质的新时代五好企业家。 到这里,王静则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那……行吧。” 达成了一致,这时,守在院内的女使进门通禀,说是冠衣肆的人来了,就等在外头。 王静则正要走,就听到赵鸾鸾喊她,“你也留下吧,有你一份。” 她惊讶回过头,正看到赵鸾鸾的垂眸喝茶的侧脸,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她的阿娘,又好像是,正要下意识多分辨几眼,就被兴奋的珍珠打断了,“姐儿,娘子说这次要给您多做些,您快来看看,想要什么颜色、样式。” 冠衣肆早早就知道来的是王家,带的布料成衣都是最齐全的,来的也是手艺极好的一位老嬷嬷,姓少,讲起花样来是行云流水,清清楚楚,她也是第一次见王家这位御史夫人,是以全程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出错。 都说如今的御史大人娶了个不甚显露的娘子,可她竟觉得看一眼都是冒犯,这赵娘子生的忒好了些,分明已不是少女,却是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1 尤其是看她女儿时露出的眼神,叫人难忘,是难得一见的妇人之美。 王静则是年幼的小娘子,对衣裳首饰少有定力,选来选去,哪个都想要,哪个都舍不得,比来比去,在高大的镜身前,选的甚是苦恼。 赵鸾鸾本意是给自己做衣裳,到后来发现打扮兔子也别有趣味,看着看着才发现王静则头上只简单别了几只绒花,显得有些单调,买也来不及,她想起原主成婚前,带了不少首饰作嫁妆,便问了问王静则。 “单比试衣裳眼花缭乱,不如叫珍珠带你去库房挑些想要的钗环发饰,戴上再试,才能看出几分不同来。” 对于阿娘的嫁妆,王静则倒还真有几分好奇,如此就跟着珍珠一同去了,等二人回来,就抱了一整个妆奁的珠宝首饰。 珍珠也些局促,解释道,“姐儿看着都喜欢,就都拿来了。” 她也说过这有些太多了,挑几样就好,但是王静则不愿意。 赵鸾鸾倒是不介意,这都是原主的东西,拿了就拿了,反正本来之后添嫁妆也是要给的,再就是她也记得,原主对于王静则衣食起居盯得紧,但是也都很不上心,否则王静则也不会连个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无事,随她喜欢就好。” 珍珠嗫嚅了两句,想说也不只是拿的多,拿的东西也有些不对,还没想好如何说,就见人已经收拾好出来了。 王静则选了一身成衣,袖口外层的薄纱是天青色,整个衣裳却是层层叠叠的妃色,腰间刺绣一只活灵活现的粉蝴蝶,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活泼的底色,脖间挂着原主的纯金长命锁璎珞,头上两侧各戴了一只蝴蝶金钗,富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概是第一次自己打扮,格外激动,朝着在场人都转了圈展示,没成想大家都笑了。 赵鸾鸾格外看着喜欢,很不错,一看就是一副财主样,这才是她的女儿。【你现在阅读的是 】 8、万家婚 之后王静则又一一试了许多,无一例外,都是极近鲜艳的颜色,头上的发钗也是越戴越金光闪闪。 这也是珍珠所担心的,王家女子承袭族中之风,多偏爱素净,讲究不露圭角,从前姐儿的衣衫都是公中置办的,也就十分简单,这次去挑拣首饰,她才发现姐儿好似格外欢喜这些金钗钿合,这与王家存在是直接相悖的。 “娘子,这些金饰是否太显眼了些?” 赵鸾鸾侧头看她,眉头略微上挑,双眼深邃漆黑,尽是高兴之意,“有吗?” 王静则也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下意识摸了摸发间冰凉精致的朱钗,看向镜中的自己,这是她来到王家后第一次把自己打扮成这幅样子。 还在广陵郡时,小娘子们间盛行的就是金钗银钿,万家做的就是金银的生意,最不缺的就是金银,万家的姑娘在外面穿的戴的比一些管家小姐也都更时兴更漂亮,来了长京城后,她在被迫来到王家,万家的东西都没带来,其他的琐事都足够烦人了,也就没这个心思打扮。 如今珍珠说了,她才发现这个打扮的自己在王家有多么异类。 正当她沉浸在之前的回忆时,发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触碰,抬眸间在镜中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阿娘,对方正细心的为她纠正歪斜的金钗,等到放正了,那张脸完整的露在镜子中,与她的面容叠在一块,脑海中蓦然想起珍珠说的话,她与阿娘长得很像,原来是真的。 明明不是一个人,可她们却在很多地方有微妙的相似,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意识到,与她如今站在一处的是她的母亲。 她听到耳边传来声音,如玉石相碰,又如寒泉倾下,冷又干净。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金钗粉裙,如珠似宝,甚好。1” 王静则徒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她看向两个人相似的面容,第一次不由得去想,她阿娘长得美,她与阿娘相像,自然也该是美的,无论穿什么,戴什么,都是一样美的。等意识到自己想什么,一张面就更像烧红了一样,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心想:王静则,你何时这么不知羞了。 在确定要养这只兔子后,赵鸾鸾就不在吝啬展现自己喜欢和宠爱,她想让王静则一点点的亲近她,一点一点地让她长成最美的样子。 以至于在最后,珍珠和鸳鸯两个人劝,都没能劝住赵鸾鸾将王静则喜欢的全部衣衫都定下来,足足二十余件,几乎是一般情况下一人一整个季度的衣衫,而这还只是这一次,赵鸾鸾嘱咐冠衣肆的人每月来一趟,只要有新的花色样式,都带来,只要喜欢,那就可以都留下。 等到王静则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珍珠和鸳鸯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觉得娘子当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未曾放下前,何时这般待姐儿如此宽容宠溺过。 了结此事,鸳鸯扶着赵鸾鸾去休憩,仍是没忍住问了出声,她还是担心,想知道娘子不让姐儿去上学,究竟走的是什么章程。 赵鸾鸾靠在软枕上,欣赏一旁高脚几上的那盆盛开的艳丽丹桂,漫不经心道,“静儿姐明显心思不在学堂上,索性我也不想让她活的多般出彩了,倒不如顺其自然,再不济她也是王家的正经嫡女,是我赵氏的外孙女,我在,她翁翁在,她爱怎么活便怎么活罢。” 在鸳鸯还是不理解时,她又说道,“倒不是让她什么都不学,让她跟着我,平日里多看看她,看看她喜欢什么,感兴趣什么,因材施教,大道理也不只书上能学,耳濡目染也成,才接回来一个月,急什么。” 听到这,鸳鸯不得不感叹,娘子比她想象的变地都要多,她服侍赵鸾鸾躺下,恭敬地应道,“有娘子之慧,姐儿不会走差了。” ———————————— 几日后,藕香榭内。 赵鸾鸾在跟大严观请来的女道士学水墨画,笔方在水盂中淡了淡,正要落在山石渲染之处,就被斋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眉头轻蹙,她朝一旁的文道士示意稍作等待,撩开垂帘,走出去就看见站在那处神色不安的珍珠。 她作画时不喜人打扰,这时候来怕是又有了什么幺蛾子。 “出了何事?” 珍珠见她出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快速讲了事情的经过,“奴婢奉命去万家传消息,将那两个女使带回来,万家当时说是会亲自送上门来,今日来了,可没想还带了个人,说是给静姐儿小时候定的娃娃亲,现在人正在正院呢,鸳鸯也已经叫人去喊阿郎了,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万家那等人家定下的娃娃亲,怎么可能是个好的,她家姐儿如何能嫁,再说姐儿本来就是定了亲的,同定两门亲,这事传出去,姐儿的名声就毁了。 赵鸾鸾知道万家不可能安分,只是没想到竟在这里摆了她一道,她沉默了会儿,眼里泛起冷光,“谁把人带去正院的?” 王家连她们母女两个都当看不见,王老夫人怎么可能去见一个小小商户。 这事珍珠知道,临来前鸳鸯告诉她了,“是方娘子,外面的门房本来派人要来藕香榭传话的,可谁知正好被方娘子撞见,实在是倒霉运了。” 东院除了她们一家,就是二郎一家,这人一来,可不就容易撞上。 赵鸾鸾扯了扯唇角,“是不是真倒霉,还不一定呢。” 虽然剧中很多发生的细节她不记得了,但是这整个王家的人心都是黑的,在王静则婚事上可闹出过不少事端。万家与方筝串通,也不是没可能。 “静姐儿呢,她去了吗?” 珍珠摇头,“没,鸳鸯怕姐儿去了受欺负,还没说呢。” “那就先去玲珑阁。” 玲珑阁正是王静则居住之处,赵鸾鸾走了会儿,才发现与藕香榭隔得有些远,算着大概得方位,两处地方竟是对角,不大的东院里,竟是离得最远的。 等进了门,走过两颗挡住院子全貌的老榆树,才发现这地方小的有些可怜,两厅前的走廊甚至都只能容一人通过,甚至整个布局都是乱的,鸳鸯正站在屋门前的石阶上,显然是还没进去说,见她来了,快步走过来。 “娘子,姐儿还在睡呢。” 赵鸾鸾多看了眼这里的环境,吩咐道,“一会儿跟她说清楚吧,这事不能光我拿主意,终归是她自己的婚事。” 等鸳鸯进了门,她问一边的珍珠,“谁安排的院子,当时我没来看过吗?” “您看过的,粟娘子让身边的周嬷嬷安排的,说是府里的其他院子杂物太多,又长时间不住人,需要修缮,让…让先这样将就着。” 赵鸾鸾没再说话,等人出来,二人往正院去,一路上王静则的面色都有些沉默,比平日的样子少了很多精神,看着像是心里藏了事。 王静则心绪确实很复杂,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门亲事,自张阿娘去世,府中少有人会管她的事,其他姐姐妹妹婚事都没着落,怎会关心她这个抱养来的,除非……万家就是特意想要通过这门亲事来得到些什么。 临到门前,她听到一路都没什么表情的赵鸾鸾开口问她。 “这娃娃亲是真是假?” 犹豫了会儿,她摇了摇头,音色有些颤抖,“我从没听说过。”被养育自己十年的家人出卖一次,又出卖第二次,她虽早慧,也明白,但是还是感觉到害怕,就好像曾经在万家生活的那些年,都是假的,她好像就是一只随意喂些吃食养着的长不大的小鱼,等到想起她来了,就能把她丢在黑乌乌的泥塘里,被大鱼吃掉,大鱼吃饱了,才能生小鱼,才能有更多的小鱼卖掉。 赵鸾鸾见她慌张的眼神,心中对万家人的不快又烈了些,她特意嘱咐道。 “一会儿进去了,先去屏风后呆着,想出来了再出来。” 王静则失神地点头,被珍珠护着去了后面,方才坐下,就看身边的珍珠出去,回来后面就多了两个人,正是曾经伺候在她身边的桃朱和烟柳。 “姐儿。”桃朱和烟柳看到王静则,眼睛都红透了,拉着她的手,担忧道,“广陵老家的表亲顾伯玉顾郎君来了,主君说要给您和顾郎君定亲,可您与顾郎君真的…不成啊!” 顾伯玉,王静则认识,是万家如今的当家主母顾氏的亲弟弟的儿子,广陵郡时,二人就见过,当时顾伯玉仗着有顾氏撑腰,最看不起的就是她这个曾经被前任主母张氏抱养的嫡女,几次为难,都叫她给收拾了一顿,可谓是招惹了个彻底,水火不容。 可如今,她成了王家女,这人竟要与她定亲,何其荒唐。 知道是他,王静则心思已经全乱了,但是看到两个侍女担心的模样,也只能先自己镇静下来,“没事,先别慌,事情不会这么遭。” 王家不会同意的,即便王家同意,她也不会嫁,她知道,顾伯玉不会是真心要娶她,一定是顾氏在其中搞鬼说了什么,最可能得就是娶了王家女,她们能获得的好处,但是这个算盘,她们肯定打错了,王家不会给她任何东西,从始至终,王家都不喜欢她,这些人贪心蛇吞象,只要抓住这一点,一定有办法解决。【你现在阅读的是 】 9、太子临 另一边,赵鸾鸾一进正厅就看见满满当当都是人,万家人坐在客位上,瞧着王家还真是给了不少面子,这人都是挺着身子,与王老夫人说说笑笑的,很是那么回事。 赵鸾鸾全程神色淡淡并未有丝毫动容,视线在万家人身上扫了一圈便收了回去,满不在乎地全了礼数,径直坐到了王颐之身边的主位上,正巧与万家主君万躬亲四目相对,二人眼神碰到一处,一个精光四溢,一个冷若寒山。 “万家主君客气,送两个人,还亲自跑一趟。”赵鸾鸾的语调平缓,空灵的音色里,有些冷雨清霜的质地,很好听,给人的第一个感觉却是不不好相与。 万躬亲笑眯眯地应下,“来的急,是有些叨扰了。”说罢,他又看向一旁的王颐之,语气更加谄媚,“其实,也是趁着王大人今日休沐,有些事想与大人商量。” 他看了眼坐在他手边的年轻男子,又转过头来介绍,“这个,是内人的侄子,姓顾名伯玉,秋闱刚过,中了举人,都说讲究成家立业,先立业后成家,伯玉如今榜上有名,家里这不就考虑说该把这成婚的日子提上来了,顾家在广陵郡也是名门,如今静姐儿远在长京,就拜托了我这个在京城的姑父代为商量婚期,挑个好日子迎静儿姐进门。” 王颐之听完,先是看向了上位的王老夫人,见对方没说话,又看向了张氏,张氏也没做声,最后看向了一旁的赵鸾鸾。 赵鸾鸾亲眼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直骂了几声,面上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怎么,读书读的丧心病狂了,你女儿今年十三岁,还没及笄,就要给不声不响地嫁了?” 这话的语气忒不好,张氏听的耳朵里直突突,看向赵鸾鸾的眼神都要吃人了,“赵氏,这是商量,不是让你在这阴阳怪气的。静姐儿,是我的孙女,颐之的女儿,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赵鸾鸾并不给这个面子,“这可难说,谁不知道您在王家是个万事不管的,就算想护着,那也得看行不行。” 张佩气急,一拍桌子,差点气的跳起来,“你这个泼妇!” 赵鸾鸾不想跟几巴掌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王颐之浪费时间,她看向万躬亲,直截了当地赶人。 “万家来做客,王家开门欢迎,若是来趁机打秋风的,王家也能慷慨解囊,但若是来恶心人的,趁早别废这心思,你的那点龌龊想法,让整个长京城见了,那都是要吐半年的,少来这装。” 整个正厅因为这段话都沉默了,屏风后的王静则亦如是,她从来不知道她阿娘战斗力这么强悍,嘴真的好毒。 反应过来的万躬亲被骂的脸通红,他本来觉得这赵氏是最容易解决的,一个深宅妇人懂什么,既做不了男人的主,也没法让这宅里的女人做主,到最后也只能哭哭啼啼地把女儿嫁了,没成想,这难听的话当真是难听的很,吐口唾沫都没这么让他难以下咽。 “赵娘子,顾家着急成婚,也是担心日后多生变数。这婚事是静儿姐小时候定下的,八字庚帖都是早就合过的,定亲信物我也带来了,都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虽我只是静姐儿的养父,可十年养恩,当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该算数,我知如今姐儿被王家寻回,身份尊贵,可这当初的婚事又怎可轻易悔呢!此婚若不成,我万家和顾家还如何相处,静姐儿日后又如何出嫁!” 赵鸾鸾冷笑了两声,不屑的一瞥,“你倒是挺会说。你说是娃娃亲就是娃娃亲,你说让人嫁,就让人嫁,你怎么不去外面的大街上喊一声,让人一人给你一口馒头,日后也不必做营生了,靠着这张嘴也能混上饭吃。” 跟这种人自辩是最没用的,这事也不是万躬亲说什么就是什么,重要的是王家的态度。 她直接看向最上位的王老夫人,语气直白,“太婆,你也信这人胡说的话?一个乡野出身的富户,开口就要许王家嫡孙女的亲事,是真的觉得我们王家人都死了吗?” 坐在一边的方筝全程看她输出,有些坐不住了,“嫂嫂,何必为难太婆呢,我知你是忧心静姐儿嫁去受苦,但万家是她养父母家,顾侄儿又中了举人,想必才学韬略人中翘楚,日后前途必然鼎盛。这婚书我也看了,是真的,轻易悔婚不得啊,这顾家到底是静姐儿的表亲,有万家这份关系,如何也不会为难她的。咱们最要紧的,是顾念静姐儿的名声啊。” 此话一出,算是说到了王老夫人的心坎上,“阿筝说的没错,静姐儿也大了,养恩不比生恩薄,不能负了这万家父母的苦心,也不能毁了自己这清白的名声,这婚事退不得。” 赵鸾鸾早就猜到了这一家子的底色,亲眼见了才更觉吃了苍蝇般的难受,她也没当众跟老太太吵,而是看向了方筝。 “弟妇关心则乱了罢,你只看了一眼那婚书,便敢说是真的,若是假的,又如何?害了我静姐儿一生,然后道声歉,就当是过去了?” 方筝方才是看着别人被怼,等轮到自己了才体会到其中滋味,这话说的人心堵,还偏偏一时噎死个人。 “我……” 赵鸾鸾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气打断道,“弟妇还是别说了,你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叫我听着不像是要为静儿姐好,反倒像是要把人往火坑里推,日后类似的话还是少说些,省得误人子弟。也是我天生不爱计较,否则险些害了孩子这事,怕是带进棺材里都忘不掉。” 不等方筝说委屈让一旁的老夫人帮腔,她就看向了对面万家的一家子,尤其是坐在那一句话还没说过的顾氏和顾伯玉,“万夫人的亲侄儿考上了举人,是大喜之事,苦读十几载终于得见曙光,也算是给顾家光宗耀祖,不出意外,日后在官场扶摇直上,万家又是静姐儿的养家,顾侄儿就是静姐儿的亲堂兄,即便是顾着这份恩,侄儿的仕途,一家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方才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如今就是亲如一家,一屋子人都晃了晃神,怀疑自己听错了,未等他们自己想明白,赵鸾鸾就给说明白了。 “恩是恩,过是过,王家记得清清楚楚,静姐儿的养恩就是王家不体谅,我赵家也不会亏待,只希望万夫人和侄儿能想明白,要不要这恩过相抵,到最后落得个一场空。” 赵鸾鸾的意思很清楚,要是这次真要以这所谓娃娃亲闹个厉害,那之前的十年养恩也就是打了水漂了,不仅如此,还会叫她记恨,她虽在王家不受欢喜,可御史夫人的名头到底在,王静则又是王颐之的亲生女儿,赵家也还在洋州的位置上好好待着,对付一个商户之流的万家,一个区区举人的顾伯玉,有一千万个办法,让他此生都无法在朝堂上展露,彻彻底底的毁了。 她也知道,万躬亲选择亲自来这一趟,想必顾氏是不太愿意的,想借王家的势,就要承受得起王家的女儿,以王静则的聪慧想必顾氏吃过不少亏,当然这顾伯玉也是,一个从前就压制不住的人,若真要是下嫁到万家,以如今王家的权势,怎么也不可能让王静则吃亏。 当然,事实是,王家极有可能不给撑腰,但是那又如何,现在还有她这个母亲,王家无论管与不管,这门婚事都不可能成。 也如她所猜想的那样,方才还安然坐在位置上的顾伯玉,眼神闪烁瞧了眼身边的顾氏,一张还算端正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精明,小地方出身又有几分才气考上举人,这样的人天生就会精打细算,也极度自私。 赵鸾鸾也没再为难,只是露了个假笑,又添了个筹码,“若侄儿志在明年三月春闱,也可常住长京,入王家族学,让我家官人照拂一二。” 一直不曾说话的粟元霜听此有些不满,“族学中具是家中子弟,由你二伯所管,侄妇怎可擅自决定将一外人送进去。” “外人?”赵鸾鸾摇摇头,“伯玉是静姐儿的养家堂兄,正如太婆所说,养恩不比生恩薄,便就算是亲堂兄,如今虽这婚事不能成,但这亲如何能不认,若自家做了这不认兄弟亲族的事,岂非是要贻笑大方。再者二伯爱才如渴,想必也不会糟蹋一个如此上进的大器之才。” 粟元霜语塞,她这是把王家搪塞她的话全都又说了回来,半点亏都不想吃,如今别说是自己,就是老夫人对上赵鸾鸾,也没什么法子,人家三言两语就给了万家当头一棒,如今又用王家许了这甜头,万家若不傻,自然该知道怎么决定。 在场不少人想用这门婚事彻底毁了王静则与谢家的婚事,是真打错主意了。 果然最后顾伯玉主动站出来,说是要自退亲事,认王静则为亲妹妹,甚至当众许诺,倘若王静则出嫁,他会以兄长之名背人送上花轿。 事情走到这,一切也都落地了,王静则连面都没露,就多了个送嫁的亲哥哥,而引起这牛鬼蛇神一遭的谢家却是只字未提。 一行人送万家出门,赵鸾鸾王颐之二人落在最后,恰逢天降小雨,从正院连廊出去,前院到垂花门却无遮挡,正好有门房持伞而来,朝王颐之谨慎通禀,声音在雨点中有些失真,“大人,有贵客。” 门房之伞只能容一人避雨,王颐之知道,赵鸾鸾也知道,她甚至只通过王颐之那双木头眼就知道,对方想让她在这等着,妇让夫本也没什么,况且是贵客要事,可惜她一不是原主,就不算是王颐之的妇,不需体谅丈夫,二她不喜欢王颐之,自然也不会想让,她也有她要做的事,三方才嫁女儿的事她还记得,不管不顾,好一个亲生父亲,好一个清冷君子。 持伞的门房见二人气氛古怪,不知该将伞递给谁,还没等他犹豫,赵鸾鸾就替他做了决定,径直将那一纸油伞拍倒在地,随着轻微风声滚落雨中,彻彻底底的湿了。 之后她看向王颐之,一字一句,“让与不让,我或许争不过你,但是想要我让,也绝不可能,王颐之,别太想当然。” 说罢她也不再看王颐之脸色,毫不犹豫地踏入雨中,短墙之边,满园银杏黄叶,地面湿漉,必定鞋踏袜湿,她却并不在意,迎着细雨蒙蒙,扬长离去,而这一幕全都悄然落在了那名贵客眼中。 李鹫随侍从去往正厅,恰好走过垂花门,不仅将这一切全部看在眼中,还与赵鸾鸾打了个很近的照面,远远看着是一个雍容雅步的妇人,拍了伞才发现是个有性子的,等到擦肩而过,窥得那妇人短暂回眸,狐眼微垂,鬓边几株红色海棠,媚眼如丝,实为狡诈难训。 “你有没有觉得她像谁?”李鹫停在原地,语气温和,好似随意闲谈。 身边侍奉多年的老太监,战战兢兢,“似是有几分似……先皇后。”其实容貌是不太像的,只是那一眼,太像了。 先皇后,生的外貌冷若冰霜,如月宫之仙,实则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李鹫没有再看,也没再提那女子,只是在老太监的陪同下,去寻他这次要找的人,当朝御史中丞——王颐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东宫事 王家中堂 李鹫坐在上首,一身窄袖圆领袍,束金犀玉带,莲形玉发冠束起露出精致眉眼,端的是雅量高致,露的是和风细雨。若只看面相,第一眼怕也只道是一个好似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 但在场的另一人,王颐之,却不敢这般想。 朝中和民间都只说,如今的这位东宫太子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软和性子,十位皇子中,位列行五,身为中宫嫡子,自生下便被立为太子,却无心帝位,不争不抢,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太子可以算是洁身自好,不主动培植党羽,不争抢官家宠爱,在情爱之事上如同顽石,便是最该与太子一脉的太子妃之位,到如今都是空空如也。 可身处皇家,又怎么可能真有这淡泊名利的存在,还是当朝太子。 王颐之从不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真的舍得放弃只一步之遥的位置,只可能是碍于形势,先皇后身死,外祖一门被贬,官家又不喜,这般之下,也只能扮猪吃虎,暂避锋芒。 与此同时,李鹫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不去想,他都猜得到,这位御史中丞大人定是在想他这个太子是如何伪装,如今又不装是来做什么。 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讨厌聪明人的原因,即便早知瞒不过,但是这种别人随意想看透你的滋味,还是极其不爽,这位陛下的心腹宠臣是个心聪眼明之人,可惜,这一次,他还真不是要来做什么。 不过是被一群满心关爱照料他的幕僚推着,不得不来这王家走个过场,毕竟刚刚被刑部和这位御史中丞共同定罪削职流放的是他太子门下,虽然最后自己是摆脱了脏水,却也惹了一身骚。 这不,幕僚们见不得他受欺负,催着他来拉拢王家,当今陛下重文轻武,若能寻得一脉文臣相佐,在朝中能顺利不少。他自然是不愿来的,王颐之受的是陛下的恩,吃的是陛下给的米,一个坚定的保皇党,明知他绝非真弃皇位,怎么可能愿意帮他。偏偏这些人见他不来,一个个闹着要死谏,被念叨烦了且惧血的李鹫,不得不登了门。 李鹫心里诸多想法,面上却不显,只一副真情寒暄的样子,“此次骤然登门,还望中丞勿怪。” 王颐之仍是那一张请冷冷的脸,面对国储说的字也不比平常添多少,“太子殿下言重。”偏偏延熹帝就喜欢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觉得这就是真的赤胆忠心、束身自好。 可对李鹫来说,王颐之这番做派,又何尝不是与他一般,假模假样,若是真清廉正直,如何会是保皇党,到底不过是高门巨族子弟,为的也是自家门楣,汲汲于富贵,求的还是高官厚禄。 压下内心些许不虞,他抿唇一笑,点漆似的眸子干干净净,“未曾打扰便极好,小王这次前来,其实为的还是前几日之事,这人虽已有定论,但这情,还未谢。若非中丞明察秋毫,挖出了这等户部蠹虫,本王还不知原来手下之人竟此般吃里扒外,行如此损公肥私之为,倘若一直蒙混下去,必将养虎为患,届时本王自身不但难以保全,甚至于国于民都抬不起头。” 说罢,他瞥了眼身边人,老太监手一挥,门外等候的两人,捧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红木漆盒,放到了王颐之手侧的高桌之上,又一一小心打开。 王颐之还未看,方要开口拒绝,李鹫就打断了他。 “中丞不必着急推却,不是礼,是心意。一盏小小瓷炉、一盒蒸青团茶,不会出格。本王听民间所说,中丞酷爱点茶,此西庵茶不扬名,却是点茶最常用。至于这一盏瓷炉,东西两市常见之物,不打眼。再者,此次登门,已于陛下面前提过,切望中丞收下,以全本王一点谢意。” 既非是重礼,而是谢礼,于情该收,且无贵重之物,自不必担心会与东宫扯上大关系,便是连登门都由陛下所知,再是毫无理由。连着方才王颐之不看就拒之心,太子所作所为可以说是妥帖到人心愧疚,至此必然是不得不收,王颐之突然明白,为何这位太子虽事事不显,却又不招陛下真正厌弃,如此细腻心思,又无天家子弟之傲,何以生出不喜。 “殿下过赞,下官不胜喜悦,便却之不恭一回。” 李鹫闻此,便觉事情已了,实在不想与眼前这个木头多废口舌,迫不及待要离开,“中丞拘谨了。谢意送到,已心满意足,你知道,本王不好长留,这便该走了。” 王颐之于位上起身,拱手做辑,“下官送殿下。” 李鹫摆手,“中丞止步,本王自行便是,不必如此麻烦。”言罢,带着身后三人,于雨中慢步离去。一个背影,不见面,不识衣,却也难掩天家贵气。 亲眼送走人的王颐之沉默无言,双眸略过桌上的香炉和团茶,挡不住满心困惑,太子这一趟,究竟为的是什么?信奉所行皆有所理的人,于此困扰许久。 而另一边,回到东宫的李鹫,耳边起了茧子,都抵不住眼前众人的长吁短叹。 得知太子回宫,忧心此事的幕僚们便迫不及待前来求见,东宫正殿之中,已是人满为患,肉眼可见,具是些年纪颇大的老骨头。这些人其实并非李鹫招募,而是从前东宫的人,也就是延熹帝为太子时所留下,有能力的皆已封官拜相,没什么功绩的,就只等在东宫中养老,老死亦或是获罪被逐出。 “好了,先生们先回去罢,既王家不成,便再等机会,朝中文臣也不只一个姓王的,陈琳,送他们回去,本殿实在是累了。” 见李鹫面色不好,幕僚们虽心中无限忧虑,却也担心太子劳累,都停了嘴,主动随着陈琳安排,一个个排队轻声出了殿。 陈琳回来,看见榻上矮几旁支着胳膊打盹的李鹫,就知道这次殿下去王家,其实不甚高兴,这御史中丞是个不好相与的,又是陛下近臣,哪是随便想去就去的,就算是说上这几句话,都要专门去陛下那过眼,势必是要惹官家嫌的,其实为的也不过是舍不得叫这些幕僚一把老骨头,还要日日殚精竭虑。 他也是先皇后身边伺候的老人,本不过是个老太监,先皇后死了,年纪又大了,本该是要将他随便送出宫去,亦或者去为先皇后守陵,也是殿下,知晓他身后无人,又无傍身之银,将他要到身边,那时殿下才不过八岁,旁的皇子身边都是年轻的小太监,唯独他这个老不死的,厚颜跟在了殿下身边。 辗转多少年过去,殿下大了,还是这副性子,旁人待他好,他便舍不得,其实也不是多柔和的秉性,不过就是对一些老人念旧,这些幕僚虽是延熹帝身边的,但对殿下的收容也是忠心耿耿,虽然,殿下说是尽心做官家的“好儿子”,不将这些人送走,实则这些人自己都知道,殿下到底是不是真心。 陈琳虽有时觉得养这些人实在受罪,但很多时候,又觉得这东宫热闹许多,殿下才不会觉得孤单。 这般想着,他上前给李鹫倒了杯热茶,又将一边的凭几放过来,说起了殿下之前嘱咐的事。 “那位女子,确实如殿下所想,是中丞的夫人,洋州赵氏人,名唤赵鸾鸾。” 这些年,殿下想念先皇后,一直搜寻先皇后的画像,用过的物什,今日遇见一个像的活人,多打听几句,也是不出所料,但是怕就怕在,殿下真的想要什么。 殿下瞧着寡淡柔和,实则心思深,很多时候,他不会说他要什么,也不会主动要求什么,心底里的想法谁也不知,但等他真要做了,你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超乎常理,他要做成事的偏执,如何触目惊心。 陈琳出于这种愁虑,多说了几句,“赵氏娘子,还有一女儿,已至舞勺之年(13岁)。”这些,是李鹫未曾让他打听的。以当时殿下所说,意思是只想问这女子是谁。殿下就是这样,他只关心他想要的,至于别的,他既能容下,也能想方设法除掉,所以无关紧要。可是无论容不容的下,这位赵氏夫人,若能不牵扯,还是最好。殿下处境,本已足够艰难,他实在做不到眼不观,心不动。 说完这一句,他就自觉跪在了李鹫面前。 闭眼假寐的李鹫抬起眼睫,一双清目看向陈琳,锐利地好似能透视人心,眉宇间的皇家威严也随之更甚,直叫陈琳惊慌失措,埋下头颅。 空荡殿中响起清脆的声音,足以见这头磕的用了狠劲。 “老奴多言,请殿下恕罪。” 即便这么多年陪伴殿下身侧,陈琳还是害怕。 不是因为殿下不信任他,也不是他对殿下不够忠心,他甚至对于殿下的这种威严,十分崇敬,殿下是陛下之子,先皇后的儿子,是中宫嫡出,如何能不威严,如何能不让人惧怕。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若要成为一代有道明君,御下之能,实乃举足轻重。1 许久,榻上之人淡色的薄唇轻抿,只道了一句,“罢了。” 意思是,此事不需再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搬园子 王宅门外 送走万家的马车,方筝一回头,就直直碰上了冷眼站在那的赵鸾鸾,想起方才在堂上这人的咄咄相逼,一张平日常笑盈盈的脸僵作一块,正当她压下心头那点微妙,想要上前说说好话,人转身就走了,半点眼神都没留下。 几次被下颜面,方筝揪紧了手里的帕子,声音恨恨。 “当真是好生威风,我竟从没想到她底下是这幅样子。” “是觉得官人不喜,王家没了指望,打算将所有寄托在王静则身上吗?只可惜,谢家可不一定会愿意。” 一个小户出身之人,嫁了个最有出息的,女儿还有一门人人艳羡的好婚事,王老太师也对她太好。 这边方筝气的牙痒痒,赵鸾鸾则是在疑惑,方才站在外头时,她就在想,王颐之要见的那位贵客究竟是谁? “鸳鸯,你可识得我们出来时碰见的那个男人?” 之前她没在意,后来仔细想想,越来越觉得奇怪。二人对视的那一眼,那人的眼神好似认识她一般。可那男子太年轻,原主的记忆中遍寻不到,倒叫人不得不注意起来。 可惜,鸳鸯常在内宅,也并不知晓,只猜测那人身份尊贵,对方腰间的金犀玉带不是谁都能戴的,怕只有皇宫贵族了。 “寻人打听打听。”赵鸾鸾直觉,此人不简单。她如今在王家后宅耽搁,对王颐之的事情却一概不知,很是不妙。能单独见王颐之的,想必与他关系非比寻常。 “是。” 鸳鸯陪着赵鸾鸾回到藕香榭,二人进去,才发现王静则来了,正端坐在茶几旁的玫瑰椅上,陪请来的文道士说话,单看样子,像是相谈甚欢。 赵鸾鸾有些新奇,王静则因厌学之故,对文人一流颇为闪躲,便是说几句话,都想着要逃,怎的今日一反常态? 见她回来了,王静则乖乖行了礼,喊人,“阿娘。” 文道士也要起,被赵鸾鸾拦住,“不需多礼,方才出门理了理事,耽搁许久,让成君久等,实在愧疚。”说罢,她又看向乖觉许多的王静则,纳闷道,“不知成君方才和我儿说什么,我还从没见她这般健谈过。” 文成君摇了摇头,轻笑道,“小娘子兴许是好奇,只是问起一些去道观参拜之事。” 章朝全朝笃信道教,王静则想要信道,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让赵鸾鸾想起,在现代时,佛教盛行,年轻人也多拜佛,酷爱去寺庙求签参拜,王静则与他们,或许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赵鸾鸾认识文成君,却不是求道之故,其实也是巧合,她只是寻一位擅水墨丹青之人,正碰上有人举荐文成君,未曾想过她是个道士。 王静则也是才知道,她阿娘这几日闷在屋中,竟是在学画,从前何时有过如此雅兴。 “阿娘亲自作画,是要送与大妈妈吗?” 下月就是大妈妈的古稀寿,公公生前爱画,大妈妈也爱以画纪念公公,若送画,定然不出错。 古稀寿?赵鸾鸾才想起,府里的老夫人已七十岁了,下月正值寿辰。 “不是。”送与谁都不会是送给王家这群腌臜人。“下月之事下月再说,急什么。” 文成君对于赵鸾鸾的家事不敢兴趣,知晓母女二人要说话,便请辞了。 赵鸾鸾喝了口清茶,主动谈起了万家之事,“万家那边解决了,但你的婚事怕是没完。” 王静则不清楚前因后果,满心困惑,“难不成他们还不死心?” “姐儿不知道。此事涉及的不只是万家,还有您的叔母,方娘子。”鸳鸯提醒道,“也或许,不只是方娘子。” 话都说到这来了,王静则怎可能还不知道,“又是跟谢家的婚约有关?” 这个又说的很巧妙,让赵鸾鸾起了兴趣,“怎的,还有人打了别的主意?” 王静则神情不爽,大大的眼睛里都是不满,头一次没忍住跟赵鸾鸾抱怨起了自己的事,“族学中的女先生常把我要嫁入谢家放在嘴边,动辄不满了,就念谢家的家规祖训。那些与我一同上学的小娘子口口声声,我配不上那谢郎君,小到扔我书箧,大到一同陷害我课试舞弊,这谢书玉究竟是何方人也,我都不曾见过,她们当真是想男人想疯了。” 什么高门淑女,旁人的未来夫婿与他们何关?又不是那谢书玉真喜欢她,两家婚事,拼的是爹,拼的是娘,何该去找自己爹娘去骂,怎的就如此没用,连一门亲事都要不来。 珍珠和鸳鸯闻言,蹙起眉,她们都不知,姐儿在学堂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她们看赵鸾鸾,却发现她还笑了,珍珠不解,“娘子,姐儿受了这许多苦,您怎的还笑了?” 赵鸾鸾止住了笑意,双眼明亮,“你问问她,可曾都忍了,半点没报复回去?” 接受到鸳鸯和珍珠二人的目光,王静则脑袋歪了歪,并不想说话,心里有点凉凉的,阿娘脾气好了不少,本来她以为说出来,能叫阿娘多心疼心疼她,好叫对方待她更好些,谁知对方不仅不心疼,还笑话她。 有甚好笑的?那女先生既然这么喜欢谢家,口无遮拦,尖酸刻薄,就活该烂了一张嘴;至于那些满心满眼都是争男人的小娘子,那就让她们争个够,这么喜欢谢书玉,那就该说出来,整个京城都知晓了,就不必日日偷着吃酸葡萄了,光明正大吃个够。 见她无语,赵鸾鸾更想笑了,真是个有趣的。 若是个乖乖的,反倒叫她不知说什么,小女孩就该这般意气风发。 笑够了,她也哄着,把人夸了几句,“静姐儿是个心有成算的,整个王家我看便没有比她更聪慧的,这仇啊,不能放着,就得当场报,像你娘年轻时候,不受委屈,这才叫骨气。” 鸳鸯心中念叨:哪里像了,娘子小时候,天真烂漫,静姐儿也太凶了。 王静则成功被这几句话拽回来,心里有点微妙,原来……她跟娘小时候也很像。这般心思下,她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不敢多想,转移话题道。 “我不怕事,既然她们非要来抢,那就看抢不抢的过。抢不过,就不要了,反正…我也不喜欢谢书玉,更不喜欢谢家。” 这是真话,有时候,她甚至想,若是真能退亲就好了,都说她攀不上,可她也不想攀,有没有这门婚事,她从来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同,她还是她自己。 这次,别人还没说什么,陪了她最久的桃朱和烟柳先反对了,“姐儿胡言乱语了,这门婚事本就是姐儿的,凭什么让与别人,您是千尊玉贵的王家嫡小姐,京中有几个人能比,若真是让出去,是要招人笑话的。” 最重要的是,这门婚事,谢家,是个顶顶好的去处。越是招人嫉妒,不就越说明,这婚事越好,姐儿嫁去才好。 听到她们的话,王静则明显有些心绪不好,却没争辩什么。 赵鸾鸾看到,心情复杂,原书中,很多人都是站在王静则那边的,为她好,原主也是个的的确确的懦弱之人,害了王静则许多,可在一件事上,她是顺了王静则意的,她想让王静则退了这门亲,虽然只是因为觉得女儿不堪大用,怕惹谢家不喜,惹出祸端。 只可惜,在书里,谢书玉是正缘。 她不好直接赞同让王静则不嫁,毕竟谢家在明面上确实很好,她说了,只会让本不亲近她的王静则多想,更让这些下人跟她嚼舌根。 因此,赵鸾鸾只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逢桥头自然直。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嫁与不嫁,只看想不想。只一点,真要嫁了,与你阿娘说道说道为何要嫁。你到底是我生的孩子,眼睁睁的看你随意嫁去,哪个母亲也做不到。” 这话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却也不敢说别的。桃朱和烟柳是不敢顶撞府中娘子,珍珠和鸳鸯则是一切以赵鸾鸾为主。 王静则心里触动,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赵鸾鸾身上感受了许多之前不能感受到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到最后,她也只是“嗯”了声。 她又想起桃朱和烟柳,突然被送回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她也没问了,王静则问多了也知道,阿娘是不会说的,只会打马虎眼。 这时,赵鸾鸾讲起了另一件事,“玲珑阁狭窄闭塞,搬去新雨园,如何?” 考虑到儿女大了,想要逃离父母,自己做大人的意愿,她没说藕香榭旁边的落日阁,而是提了有一院之隔的新雨园。 王静则倒是没所谓,住哪都一样。 事情定下来了,赵鸾鸾才叫鸳鸯去粟元霜那走一趟。与粟氏打交道难,先斩后奏,比让对方拿捏简单。她若敢拦着,她就敢让王静则当场搬进去。 虽说是管家,但一个东院一个西院,她一个伯母,这么想管侄子院里的事,也没那么简单。 晚间,粟氏的人就过来了,是个胖墩墩的婆子,姓周,浓眉大眼,说话很不客气。 “给赵娘子请安,管家娘子让老奴来跟您说一声,新雨园中许久没住人,杂草横生,桌椅也都已不在,庑殿顶(屋顶)也欠妥,偏这月府中采买之事颇多,加之公中账面紧张,这月修缮就有些难,若要搬进去,怕是要再等等。” 彼时正赶上用饭晚些,赵鸾鸾与王静则都在,二人本是在等索唤(外卖),闻此,沉默了会儿。 推辞的话来来回回只这几句,赵鸾鸾有些烦了。 “王家是要倒了吗?连一个修院子的钱都掏不出来?”既要让她不爽,还要坑她出钱,着实想的太美。“若一个区区采买之事都办不好,伯母手下的人也太无用了些。终归是年纪大了,这管家之事操劳,太婆知道了,怕是也心疼,倒不如分些给别人。听说君哥儿的后院又有孕了,正好借此多照顾照顾即将出世的重孙子。” 这可是直接戳了粟氏的心窝子,要知道,如今粟氏最忧心的就是自己这个孙子,她生有二子,大儿子有个嫡子王文君,二儿子却只得一个庶子,若想要嫡重孙,就只能盼着王文君了,可惜王文君是个风流人物,还未成婚,这院里就已有了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如今又有孕,再添一个,怕是日后寻亲难上加难,门当户对的谁看的上。 王静则已经习惯了阿娘的嘴毒,可周婆子却是难,当即涨红了脸,本来圆盘似的脸,更像猪头了,声调尖利。 “赵娘子慎言,府中中馈之事,繁杂如云,又岂是张口就来的。您没掌过家,又怎会知道其中难处。老奴就实话实说了,若要这月搬,实在办不到,您还是再等等。老奴这还有要事,便不留了。” 这时,鸳鸯正从外提着店小二送的膳进来,二人正好撞见,周婆子剜了她一眼,快步离去,像是刮过了一阵风。 她没耽搁继续走,不过心中也猜到出了何事,要换院子,怕是难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谢郎君 没想到换个院子也能牵扯出事端的王静则,偷偷看了眼好似并不在意的赵鸾鸾,一时间有些犹疑,不知是该说不换了,还是骂那婆子仗势欺人。 还没想出所以然,鸳鸯进门,将食盒中的烤鱼端上了食案,鱼皮焦黄,鱼肉吸收了丰腴的羊油,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外加一盘热气腾腾的千层蒸饼,瞬间勾引了王静则所有的注意力,果断放下去想,围坐到了食案边。 二人这几日常在一起用饭,王静则也摸清了她阿娘的性子,不怎么管她,只要不做太不优雅的动作招笑,可以说是十分和谐。 鱼肉很鲜,蒸饼宣软,王静则吃地忘乎所以,不过倒也没真忘了院子的事,待吃到半饱,她突然开口,“阿娘,新雨园是真的不能住人吗?” 那婆子说的煞有其事,可府里的院子,即便不住人,也该有人会去时常打扫,至于屋顶坏了,哪有那么严重,若不曾招过大风,树倒压塌,怎么可能就坏了。 赵鸾鸾夹了口鱼肉,淡淡道,“自然是能住,若不能,我也不会挑中这间院子。新雨园是老夫人初嫁来王家住的院子,后来分家,随你公公搬去了前面正院,这些年来一直空着。地方不大不小,比不上你大姐姐的康乐阁,但也足够你霍霍了。” 大姐姐王惜弱,自幼身体欠佳,是整个二房的掌上明珠,伯祖母又掌家,听说是请了堪舆家以风水学新修的,各处都精细的很,王静则倒没奢望比得上人家,只是若是大妈妈曾住的地方,必然也差不到哪里。 王静则对这新院子,心思活络了起来,她突然间真的有些想住了。“阿娘,何不直接搬进去呢?” 鸳鸯布菜的动作慢下来,到底是母女,竟是想到一起去了。 原本赵鸾鸾是打算直接搬的,听了那婆子的话就改了主意,“人都好心上门提醒你了,缺这缺那,若是不修个好的,岂非是叫人觉得上赶着?”她非得让粟元霜吐出一笔钱来,有钱不坑,那才是傻子。 懂了,面子过不去。王静则心里念叨,阿娘平日是个万事不管的,见谁都冷脸,但是谁非要撞上来,那也是都要挖个坑给人埋了的。她又吃了几口鱼肉,主动劝道,“阿娘,咱倒也不必非要争这一口气。我还是觉着直接搬最好。” 赵鸾鸾一时没听出她打的什么算盘,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头瞧她。“怎么?” 王静则主动拿公筷捡了鱼肚子上最嫩的肉,放在赵鸾鸾前的碟子里,笑地单纯又无辜,“伯祖母不愿意给,明白着是与母亲为难,为了这么点事情闹起来,也叫旁人看笑话。不如直接搬去,等他们非要来看,叫赵叔一掌劈了玲珑阁的两颗榆树砸了屋子,住不住得了,人眼都能看见,谁也说不得什么。” “你还是太年轻,面子算什么,笑话算什么,粟氏说要修,便就叫她修。修好了,你住进去,既是新的,且住的轻松。”赵鸾鸾吃了那块鱼肉,慢慢道来。 王静则抱着她的胳膊,细细地劝,“是新的,可一定不是女儿想要的。阿娘,以伯祖母的性子,若当真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屋子怎么布置,用什么东西,您放心就这么假手于她?” 赵鸾鸾当然不怕,粟氏敢耍一次花招,她便敢拉对方下泥潭,掌家的位置恐都保不住。不过她也看出了王静则的心思,“为何非要直接搬?” 见说不动,王静则只好实话实说,“阿娘,这屋子的陈设,我想自己弄。”她又摇了摇赵鸾鸾的胳膊,说好话,“阿娘慈爱,便心疼我这一回,我这几日闷在宅里,人都要出蘑菇了,您就让我去试试。比起明面斗起来,倒不如叫伯祖母吃了这个哑巴亏,人老了,最忌恼怒,气死她才最好。” 赵鸾鸾难得见她真想做什么,自然不会阻碍,只多瞧了她几眼就松了口,“下次若要什么,张口就是,别跟你娘耍心思。”她看向珍珠道,“多给她些置办的银钱。” 以为阿娘能答应就不错,没成想还有贴补,王静则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好话张口就来“阿娘不会白疼的,待日后女儿富裕了,也给您花用。” 赵鸾鸾没理这一张大饼,继续吃起了鱼肉。 * 次日 说不完,果真就没完。谢家上门了。 母女二人又走了一次正院,这一次堂中气氛比上一次,严峻许多。 谢家来的人不多,一个年纪与老夫人相仿的,应该是谢家的老夫人,还有一对母子,应该就是谢书玉和谢母。 赵鸾鸾对于这个命定男主很是好奇,看了谢书玉多次,确实面貌不俗,是个翩翩少年,只是一双眼睛下三白,这种面相之人,一般自我意识很强,容易出人头地,却也喜欢驾驭他人,与书中所述,倒是相符,是个不怎么好掌控的年轻人,能压制王静则多年,也不出奇。 谢书玉似有所感,对她的目光并没有避让,还稍稍点头,以示礼节。 炕桌旁的两位老夫人,皆是白发婆娑,一个比一个人精,说了一堆话,都没说到点上,直到下首的谢母没忍住喝了口茶,才算停了寒暄。 谢老夫人看了眼来的人,眼神在赵鸾鸾身上多停了会儿,王颐之上值,并不在家,剩下的,除了粟氏、方氏,就是张氏。可也只是看了会儿,依旧只跟老夫人说话。 “老姐姐,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次来,是想解了两个小辈的亲事。你也别怪我,当初是老太师定下的婚事,两家也都敬着,即便姑娘走失了几年,谢家也没说要接触婚约。只是这一次真是没缘分了,我听说,四姑娘在外面定了娃娃亲。都是书香人家,毁约之事,轻易做不得,这亲事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扫了眼手中的帕子,才笑着开口,“四姑娘的娃娃亲确有其事,妹妹忧心,也是情理之中。当初你我两家情谊深厚,先夫与谢老太傅如同手足,才定下这门婚事,为的就是你我两家别忘这份情义,如今先夫与太傅皆已不在世,这份留下来的约定,你我两家要是真的解了,岂非叫两人泉下寒心。” 谢老夫人闻言,也不气馁,“老姐姐放心,即便是解了这婚事,谢氏与王氏两家,依旧是不分彼此,守望相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玉是晚了一步,也是这缘分晚了一步。二人虽无夫妻之姻缘,也可结为兄妹,待四姑娘来日出嫁,我便亲手添一份嫁妆。” 谢母也开口附和,“是啊,归根结底,是书玉没这福分。” 她们笃定,王家不会说出万家婚事的实情。即便万家被迫折了心思,可是这退亲一事却不能大肆张扬。一旦传出去,王静则的名声就是真毁了。即便是赵鸾鸾,也不好说是万家如何卑鄙,她已许了万家好处,不可能再拆自己的台,也暂时没有这个能力,再许一个天大的好处,让万家人彻底闭嘴,谢家人若铁了心要解,谁也拦不住。 赵鸾鸾知道,王老夫人自然也知道,若想保住谢家这门姻亲,从王静则身上,已无从下手,也就自然而然要弃了她,于是转而提起了另一个法子。 “静姐儿的事确实棘手,她流落多年,我们这些长辈都心如刀绞,也幸好有万家这等好人家收留,这娃娃亲是她养父定下的,许的也是亲近人家,是个极好的去处。静姐儿与玉哥儿的婚事不成,着实遗憾。你我两家乃通家之好,索性将这婚约换到五姑娘身上,得以再续亲家之谊,如何?” 粟氏是老夫人的左膀右臂,又与赵鸾鸾不和,见此出言道。“五姐儿自幼受朱先生的教诲,是位赋诗词文采的才女,与谢小郎君再是登对不过。” 五姑娘,正是方筝膝下幼女,王书雪,比王静则还小一岁。 谢老夫人一时犹疑,“这……”朱孝亭是章朝的儒道大家,王书雪若拜他为师,受他教导,倒也算是与玉哥儿相配。 追根到底,谢家要解除婚约,不是不满王家,而是不满王静则这个新妇。 当初王静则走失,考虑拖一拖谢书玉的婚事,不随意定下,谢家并未着急解除婚约,可她们没想到,这人竟没死,还完完本本的回来了。 可一个走丢十年的女孩,谁知她在外经历了什么,又是商户教养长大,礼仪规矩、才学品貌皆是下下乘,娶这样一个人做新妇,当真是让谢家受人取笑。 谢母这时说话了,“五姑娘是个好的,但玉哥儿今年不过十六,不如待及冠之后,再提婚事。”她出身曲陵郡大族何氏,世代书香,一般人轻易看不上眼,王书雪虽有才,可家世却远不如王静则,王静则亲父乃是当朝御史中丞,未来宰执之流,王书雪的父亲王寒松一个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比之差远了。 粟氏早知谢家不会答应,一直在看好戏,大房鹬蚌相争,最后只会是竹篮打水,眼见方筝面色极差,心中大喜。还没等高兴够,就听一直没出声的赵鸾鸾,插了话。 “老夫人,谢夫人,这话是不是说的太早了?” 同为三品大员之妻,赵鸾鸾与何氏年纪也相似,二人各坐一边,分庭抗礼,谁的气势也不输谁。 何嫱生的脸型圆润饱满,很是有福气,为人知性沉稳,轻轻蹙眉道,“妹妹何意?” 见赵鸾鸾要说话,王老夫人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阻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乍见欢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的婚事自当要过问父母,谢家是家风严谨的人家,怎的却偏偏略过了我这个坐在眼前的大活人?” 赵鸾鸾说话的声音不算重,原主的声线空灵,沁人心脾,若只听声音,便像个忧郁多思的聪慧少妇,难以想象已有二十八岁。 而何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忧郁美人,一开口就如此盛气凌人,三两句话就能让人下不来台,也意识到了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她看着如此年轻,满头乌发,举止也谨慎庄重,怎知是个胡搅蛮缠的。 “中丞夫人多怪,有你我阿舅、太婆在此,长辈论事,我们晚辈听着就是,一家人该说的自是要放在私下来说。若你与王老夫人意见不和,何以来为难客人?怎的就如此傲慢。” “何娘子是说我无礼?”被怼了,赵鸾鸾反倒是笑了,“这高堂之上,张嘴闭口都是我亲生女儿的婚事,娘子是觉得我该装聋作哑?方才何娘子与两位老夫人还能论一论你这儿子的婚事,为何我不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何娘子太过跋扈了吧?” 何嫱敢说她傲慢,赵鸾鸾就敢说她跋扈。 眼见何嫱说不出来,赵鸾鸾却还能说,“何娘子也别怪,为母则刚,我这也是为我儿着想,都是做了母亲的,你该明白才是。方才那句,我并无别的意思,关于四姑娘的婚事,若就此盖棺定论,是万万不能的。” 王老夫人本意是不打算让赵鸾鸾作妖的,可是听到这,她也觉得,该给这谢家一个明白的态度,两个王家的嫡亲孙女都看不上,这是要踢她王家的门,恐叫底下的老官人不安生。 偷偷观察形势的粟氏也看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无论这婚事落在谁的头上,都必须是不能断的。老夫人这些年一直惦记先公公,人死前留下的婚事,她不可能允许就此作罢。 谢老夫人眼观八方,使了眼色给何氏,让她莫要再继续与人拌嘴,也终于把一直不想给的眼神,落在了这个不俗的赵氏身上,笑眯眯地发问。 “可否让老身知晓,为何不能?” 谢老夫人与王老夫人,都是当朝重臣遗孀,诰命加身,一等国夫人。长年累月,留在身上的气势,可见一斑。赵鸾鸾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岁数都不敌这两个老妖怪,又初来乍到,只选择最有利的方式,是以并不步步紧逼,前面所有的交涉,都只想公平交流的机会。 她心平气和,措辞也是通权达理,“老夫人豁达,我就直说了。静姐儿在外多年,找回不过一月,说实在,母女亲情未必有多深,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论的不仅仅是情,还是血脉。她是王家人,是洋州赵氏与三槐王氏之女,她父亲官至御史中丞,外祖官至刺史,无论从哪里看,她要嫁的,都是门当户对之人。一个小小万家,养育了四姑娘,养恩深重,我可以还,也还得起,但绝对不会是她的婚事来还。万家说的娃娃亲,在场之人哪一个是心底真信的?” 赵鸾鸾声音停下来,一一扫过所有人的眼睛,没一个人回避,却也是每一个人都面色复杂。 “当然,这门婚事可以退。不过绝对不能是这个理由。” 何氏自认自己善气迎人,不曾为难过任何一人,这一次却对赵氏怼她的几句,几次忍不下来。听到这一句,她更是觉得这人伪善,说到底还不是想巴住她儿子不放。她难得冲动了回,逼问道。 “那赵娘子告知于我,你想听什么理由?” 赵鸾鸾的眼神看过去,毫无退却。“何娘子问错人了,你该问问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要退,我敢放话,你敢说吗?” 这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就差逼着何嫱承认自己是个挑剔狭隘之人。谢家人自己清楚,不过就是挑剔王静则之前耽搁在商户之家,却偏偏又给自己竖了个不离不弃、忠贞人家的牌坊,既要又要,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此话一出,鸳鸯满眼担忧,没忍住低声与赵鸾鸾说话。 “娘子,姐儿怕是会多想。” 若是谢家真当场说出嫌弃姐儿的污言秽语,亦或者是即便没说,姐儿那么聪明,肯定也猜出来了,小娘子都爱面子,将这些都搬到台上来,岂非是直直打姐儿的脸。 赵鸾鸾抬手,意思叫她不要在说,鸳鸯停了嘴,她知道娘子是心有乘算,可还是止不住满面忧心。 可谁知下一刻,就听自家娘子又发了威。 “若是何娘子一时说不出来,便让我家先说罢。”赵鸾鸾吩咐珍珠,“去把四姑娘喊出来。” 珍珠这几日长了心眼,知道娘子厉害许多,比从前都聪慧,是绝对不会害姐儿的,速度极快的应下,去屏风后喊王静则。 堂中人都不明白赵鸾鸾的意思,相差了几千年的人,心态见识已截然不同,自然是不会懂。 王静则却听明白了,只因昨日赵鸾鸾才与她说,她的婚事,她可以自己做主。嫁与不嫁,只看想不想。 其实就她自己来说,谢家打上门来,阿娘在前面为她争辩,她不好出来添麻烦,要不是看她阿娘的面子,早就该出来干一场了。 与鸳鸯想的截然不同,她确实是多想了,也确实是生气了,可她生的是谢家的气,她阿娘都已不再嫌弃她,还没嫁去,这些人就敢上来班门弄斧,实在可恶! 心知谢家来着不善,她第一次生了要争个脸面的心思,挺胸抬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双剪水双瞳,炯炯有神,将在场之人认了个遍,也第一次看见了她这个名义上的未来夫婿,不过却没什么别的态度,说到底是个陌生人而已。 一直不曾说话的谢书玉,本是随意抬头一看,却在瞧见她的模样时,当场愣住,心道一声:原来是她。 他身边的侍从也认了出来,这不是前些日子他随公子去绣巷时见到的小娘子吗?当时这小娘子可是好生出名,竟是当街与绣娘争辩起来,听说是那绣娘坑了她五两银子,恶狠狠地来要钱来了,这等场面,在长京城中可是少见,只观所乘马车,所穿衣裳,必定是个高门贵女,这种人家,怎可能自己出门要账。可这小娘子是泼辣的主,先是与那绣娘吵了一场,后来又叫围观百姓为她做主,硬生生的叫那坑人的老妇吐出了钱来。 谢书玉眼神跟着王静则,见她行了个别别扭扭的万福礼,只觉得真是她,明明看面貌是只乖的不行的小娘子,可等她在你面前说两句话,就能看出来,是只张扬的孔雀,会咬人的那种。 与他这个儿子不同,何氏见到王静则,只觉得,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左倒右歪的,规矩如此不能看,穿的,还如同山野财主一样,这头上的金饰,如此俗气;一身艳粉,铺张扬厉,哪哪都不顺眼。 等王静则站在赵鸾鸾身边,母女二人站一起,瞧着更不好惹了。 赵鸾鸾看着何氏,见她神色不满,只道若真嫁去,定是个恶毒翁姑。原本,她还担忧谢家这劫如何解,今日送上门来了。 她问王静则,“方才的话,你已听到了。你告诉何娘子,这婚事该如何?” 王静则铿锵有力道,“谢家不喜我这个未来新妇,不想娶我,可巧了,我也不喜欢你们谢家,我又不愁嫁,何必非要入你谢家,今日你等上门借娃娃亲欺我王家,又怠慢我阿娘,就能看出这谢家也不是什么好门户,怕是嫁去了就是锁在牢中,事事都要受你辖制,岂能还算个人。” “我王静则虽然只有十三岁,可前十年也算过的跌宕起伏,我从不羡慕你们这些高门世家,此生只想吃喝玩乐,你们说我玩物丧志也好,无法无天也罢,我怎的活,与你们有何干系。今日何大娘子想解了婚约,那就解了,此后你家与我家,不做亲家。” 谢家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娘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自己做主要退亲,毫无廉耻,不守半点规矩,如同五雷轰顶,气地说不出话来。 赵鸾鸾看何嫱要发怒,让王静则退到身后,抢先开口。 “何娘子,四姑娘才堪堪十三岁,她说的话直白呛人,不好听,也是情理之中。若要怪,只怪当年天杀的盗匪,抢走我儿,只怪她活的坎坷,是被一介商户抚养长大。我听得懂谢家的意思,这婚事作罢,此事就了了算了,何必闹得谁都下不来台。” 王老夫人被这一番闹得心口疼,她没想到,赵氏会如此胆大,要退亲,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 “赵氏,你闭嘴!” 随后看向谢老夫人,解释道,“老姐妹,我这孙媳爱女心切,糊涂了。但她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万家那娃娃亲怕是有隐情,我会立刻派人去往广陵郡,此事必定会给谢家一个交代。” 何嫱当然是不愿意的,今日若是不能退亲,怕就是真的退不得了。方才,她才恨得想与赵鸾鸾闹个鱼死网破,如今又庆幸这个女人是个不懂事的,既然是已说了百般看不上谢家,要退亲,那自然顺其自然,退了它。 可没等她说,一直在身边默不作声的谢书玉突然站了出来。 一身月白色文人圆领大襟衫,浓蓝色鞶带束紧衣衫,坐时看不出,站起时,才发觉这人很高,虽然是个人人皆知的文士,但到底年轻,也有些鲜衣怒马的不羁之态。 他走到堂中,面向两位老夫人,谨慎行礼,态度开朗,话音清明。 “老夫人所言甚是,母亲与太婆本以为是四姑娘定了亲,不想耽误,不知竟是有闲人在其中搅浑,如此必要查明隐情,还此事一个真相。晚辈一直崇敬老太师与公公的情同手足之谊,谢家与王家的婚事结秦晋之好,是桩美事,自当始终如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解不掉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瞧了自己这孙子一眼,有些讶异,但她见得事多了,又对这孙子有着一二了解,是以并未说话。 何嫱倒想阻止,只是王老夫人却不想理她,细细观察了这个初出茅庐的谢家小子,笑地慈爱,“是个落落大方的,谢太傅有个好后生。” 方筝眼看着,原本的亲事转了一圈又回去,心情有些绷不住了,想让老夫人再替她说说话。可是已经到这个局面,老夫人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没瞧上就是没瞧上,谢家这孙子不是池鱼,日后要娶的必然是个家世背景极好的,如今王家里,不也就是一个王颐之,偏偏还只有一个女儿。四姑娘胎投的好,那也是没办法。 可是被认为捡了个便宜的王静则,却是一万个不愿意,她见这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实在是坐不住了,脱口而出。 “这亲事我不要。” 粟氏眼神一转,心道:乐子来了。这四姑娘一直不是个省心的,怕是赵氏得被自己这个半路女儿给气死。 “凭什么你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王静则见谢书玉看她,半点也不怵,甚至还抬高了脸,大大的眼睛里情绪分明,“我不是摊子上的物件,你们方才如何态度,我听的清清楚楚,我也就告诉你,我王静则是做不好什么贤良淑女的,跟你们谢家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对,路不同不为谋。我阿娘都被我气的撒手不管了,你们就别做什么青天白日梦了。” 赵鸾鸾默默听着,只觉这话虽然说的粗鲁,但是却直白。无论从哪里看,王静则与谢书玉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且一个人是永远无法改变另一个人的。若此时能分开,避免剧情,是最好的结局。 既都说到这,王静则也什么都不怕了,想什么就说什么,“谢郎君,我也与你坦白说了,方才换亲你们不肯,如今又想继续这婚事,无非是看不上我二伯,又舍不得我那厉害的父亲,只是,你们绝是想多了,我父亲那人,一心政事,什么情啊,爱啊,他都没有,就算我是她女儿,那也没用,他只关心他自己,只关心王家,我都排不上,你们谢家缠上来,还不知排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呢,千万千万别自作多情。” 王老夫人本以为谈论自己的婚事已是极限,没成想竟然如此大胆议论自己的父亲,她用力敲了敲手里的绿玉佛面杖,厉声制止道,“四姑娘!” 王静则到底还是怕这个家中主事的大妈妈,瘪了瘪嘴不说了。 而本就没达成目的的方筝,如今又听见王静则说出如此难听的言论,当即气地指责了一声,“四姑娘,你怎能如此议论长辈,二伯母待你如何,你二伯待你如何,怎的养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从前方筝待王静则,确实没什么指摘之处,她为人八面玲珑,不舍得给自己身上沾丝毫污点,也因此是整个王家大宅里,对王静则态度较好的人了,甚至还有几次,为她出过头。 王静则见一向平易近人的二伯母严厉呵斥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愧疚地想要说些什么。 “弟妇何必为难幼女。”赵鸾鸾把人往后拉了拉,让鸳鸯护着,自己摆出了一副歉疚的神态,“一时失言罢了,回去我好好教训她。” 方筝看她假惺惺的态度,别过脸,彻底不想装了,冷声道。 “怕是教不好了。” 王老夫人看着当下的场面,难得对这个曾孙媳有了些不满,当着外人的面争吵起来,不像话。她沉了沉脸,发话道,“好了。” 随即看向堂中的谢书玉,态度比方才更好了些,解释道,“四姑娘的性子还没掰过来,冲撞了人,是王家教养不当,该与你赔个不是,切莫往心里去才好。” “老夫人言重了。”谢书玉拱手作辑,直言道,“是谢家之前先误会了人,四姑娘心有不满,也是应该。” 言罢,他一步步走向王静则,停在不远处,隔着赵鸾鸾,不卑不亢道,“四姑娘海量,还请莫要计较方才我家失言。你我婚事,结的是两姓之好,断不会成仇家,方才四姑娘担心所谓要求你做贤良淑女,且可放宽心,我没有此心,不会叫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断不会叫你三从四德,与旁人比较。” 见人好似听进去了,谢书玉本想坐回远处,还没走,就听王静则说了一句,“那又如何,你说的好听了,我就要嫁吗?” 众人不明所以,王静则却一本正经,“我知道你在长京城中备受推崇,想必不是非要与王家结亲。我礼仪粗疏,学识不深,甚至连字都不曾认不全,与王家格格不入,更是与谢家哪哪都合不来,我不想因你之事,随时随地都要被人嗤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走了天降大运,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一直不曾说话的张氏,见她如此自贬,绷不住了,拦住了她的话,“静姐儿,何必妄自菲薄。” 若再继续说下去,岂非就是王家人自打王家的脸,老夫人定是要狠狠罚的,张氏虽然不喜这个儿媳,可也不想让孙女就这么往不该撞的地方撞。 “我是没有,可你们不也都是这么想的吗?”王静则又继续说道,“这门婚事,或许在旁人看来多般好,可在我这里,于他们是饴糖,于我就是砒霜。” 谢书玉听到这,本想说些什么,可对上王静则那双清澈到底的眼睛,又止住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真的这么想的,她是真的对他这个未来夫婿毫无兴趣;也是第一次碰到,真的无动于衷之人。 赵鸾鸾见此,心里好笑,这位男主是真的想多了,自诩是京城人人追捧的小郎君,便以为谁都喜欢他,16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可惜,王静则与他不同,她连自己平日的生活都过的处处是艰难,如今才方有步入正轨的样子,哪里还有这时间去开窍。 谢老夫人本对王静则颇有微词,可是见她这刨开根与人说的样子,心中想法变了些,她出身侯府,父亲哥哥都是上过战场之人,章朝轻武,这京城中的闲言蜚语,她少时也体会过,知道扎在身上,是何般滋味。直到嫁入谢家,生儿育女,如今已垂垂老矣,多少人都已不再记得,曾经她也是武将之女。 眼见事情有不可收拾之态,她开了口,“小辈之间的事,便让小辈们自己处理吧。四姑娘若真是与玉哥儿处不来,届时再说罢。不过老身也多说一句,以王家的门第,四姑娘若要嫁人,定也是个不输于谢家的人家,又有何处不同,终归是殊途同归。” 说罢,便主动起身辞行了。 待送走他们,回过神来,王老夫人也开始问起了错,重重敲了几下佛面杖,朝王静则斥道,“给我跪下!” 王静则早知会被罚,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只是却是一声不吭。 见她这幅不服的样子,王老夫人气急,“你还有理了?好好的一门婚事,非要闹得个四不像,你这是诚心要让王家抬不起头来啊,你父亲像你这般大时,日日闭门苦读,一心及第,事事妥帖,无一不精,怎的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今日堂中你说的那些话,待之后你该知道她们要如何笑你?连累自己也就罢了,还要累了我王家所有的小娘子。怎的如此不受管教,赵氏,你究竟是如何教的!” 赵鸾鸾从位置上起身,行礼,从容道,“子不教,父之过。若不是王颐之当初非要去那等战乱之地上任,又怎么会让姐儿生在乡下,风沙漫天,地里刨食,没养出精细样子。又若不是他非要在那匪乱之时归京,又怎会让姐儿被贼人拐去,辗转多地,经历坎坷。人之初,性本善,静姐儿这性子,不是她想的,都是别人逼得。如今女儿回来了,他又不闻不问,顽童如何成才?” “你!”王老夫人没想她竟如此大胆,把过错推到王颐之身上。 坐在一旁的方筝,适时开口,“嫂嫂只说旁人之错,为何不曾反省自身,我怎么听说,静姐儿已有半月不曾去学堂了,还是嫂嫂授意的?” 王家最重才学,这话可是彻底惹到了王老夫人,大发雷霆,“你竟然让姐儿逃学?赵氏,你近日来放肆,我看在你已是孩儿母亲的份上,没有说你,没成想,你竟如此大胆!这顽童不成才,我看都是你这个做娘的放纵溺爱。” “今日,你便与四姑娘一同去祠堂反省,待颐之回来,再行处置!” 王静则胡乱站起来,回头看向她阿娘,又看向太婆,觉得有些殃及无辜,“太婆,此事与我阿娘无关,是我真不想嫁。五妹妹不是想吗,那就换五妹妹,何必非要揽到我身上。” “你胡说什么?”方筝破防,“这事与我家雪姐儿有何干系,你休要在这信口雌黄。” 王静则无语,“二伯母,你当我真傻吗?”虽然她向来大条,但也心细,从方才到现在,方筝一直在挑火,又想起王家想把婚约换到王书雪身上,一串起来就明白了。“算了,你爱要不要,反正我是不要。” 方筝简直是要被气死了,她第一次体会到这母女二人原来都是牙尖嘴利的,“你放肆!你自己肮脏心肠想的,非要编排雪姐儿作甚!” 王老夫人被吵的头疼,一个一个地好似都是来与她添堵一样,“都住嘴!王家何时成叫人吵嘴的地方了?这婚事原本如何,之后也就如何,休得再提!” 随即又看向王静则,铁了心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既是不识字,那就在祠堂好好抄习,不把《女孝经》抄够十遍,不许放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生和离 王静则一听这,天都塌了,《女孝经》足足有两千多字,若抄十遍,以她的能耐,怕得是十天半月都抄不出来,方才被退婚她都没有现在这般难以接受,一张脸霎时死气沉沉起来。 瞥见她这幅模样,赵鸾鸾心里直笑,不过她也没真打算就这么受着,按道理,除了让王家丢了些许面子,她二人今日没半点可以指摘的。 “太婆这般是否有失公允?” 王老夫人眼神扫来,知道这个曾孙媳突然能说会道起来,她不想听。 可是她不听是一说,赵鸾鸾想说也没人能拦住,“学堂一事,您算我身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王颐之也有错,倒不如等他今晚下值回来,一起罚如何?” “赵氏,你怎能说出这般话来?”张氏是一再开了眼,她是真觉得这个儿媳是疯了,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什么话都敢说。 赵鸾鸾嗤笑一声,眉眼嘲讽,“阿姑前几日还说,能为静姐儿讨个公道,怎的今日,在前头是半点话也不说呢。您怕人说道也行,可如今只有自家了,为何还不给,这事,您儿子是半点错都没有吗?他一个御史中丞,难不成还怕论一论对错了?” 粟氏见张氏被怼成这幅样子,也都没眼看,又觉得赵氏当真是非同一般了,这是要把王家搅得个鸡犬不宁。若是叫她无法无天下去,恐会骑在她们脖子上撒野,于是被迫开口道。 “侄妇,你这一张巧嘴,将你阿姑说的百般不是,可即便如此,她也是你长辈。你若都如此无礼,还如何教养四姑娘?” 赵鸾鸾听到这,坐回位子上,摆出一副深闺怨妇的脸色,“伯母觉得我是成心找不痛快,可我可是真心博个不平,王颐之这些年来是如何样子,静姐儿回来,他又是如何样子,你们都看在眼里,我是实在忍不得了!” 牵扯到家事,粟氏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坐在上首的王老夫人,见她不依不饶,也没了心思,她年纪大了,陪了谢家人一会儿,就有些力不从心。况且曾孙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她插手成什么样子,左不过都是一些夫妻之事,她不想管了。 “罢了,那便等颐之回来,你夫妇二人谈去!”随后就让身边的亲近女使搀扶着进屋了。 老夫人都不管了,粟氏也不想管,她现在觉得这赵氏晦气的很,张氏想训斥人,可是赵鸾鸾领着王静则走的痛快,不给她面子。 回去之后,依旧是母女二人一同用膳,赵鸾鸾没问,反倒是王静则有些憋闷,戳了戳盘子里的饭菜,试探她阿娘的态度。 “阿娘,谢家不退亲,怎么办啊?” 赵鸾鸾平静地吃着饭,与她认真商量道,“谢家不是上赶着的人家,老夫人也说你与谢书玉真不成,便再议。虽难免有些是推脱之意,但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以如今现状,王家无人会支持你悔婚,你娘现在独木难成林,你若真想解,只得等,待娘之后站稳脚跟,寻得时机,届时可解。” 虽然是这么说,可她知道,怕就怕在,王静则仍旧会喜欢上谢书玉,二人天生有这门亲事牵扯,之后必然无法避免接触。 “你今年方十三岁,待你及笄之时,必定不是今日场面,待那时,你若仍不喜欢,娘定有办法能助你解了。” 王静则点了点头,她心知只能如此,也就不再问了,用起饭来。 * 晚间 王颐之归家后,在张氏那得知今日发生的事,本是要去书房处的脚步拐弯去了藕香榭,待到门前时,停了下,才走进去。 见到是他,鸳鸯和珍珠都满脸意外,默默退到了一边,也让王颐之的眼神顺利越过珍珠帘,瞧见了斋房内正在提笔练字的赵鸾鸾。 赵鸾鸾前世便爱古时的文人字画,如今自己真成了古人,倒更方便了。王颐之来时,她正在给纸上的字落下最后一笔,方方正正的澄心堂纸上,是一个极大繁体“離”字。 她抬起头,自然而然看见了王颐之,却并不惊讶,“来了。不如来看看,我这字写的如何?” 王颐之闻言,没有多言,却也一步步走了过来,待看见纸上的字,目露诧异,又很快收回,点评道,“铁画银钩,不像你。” 赵鸾鸾从书案后走出来,站在他面前,锐利的眼神毫不遮掩,“是吗?我倒觉得,此字如我,我如此字。” 她手指了指一边的玫瑰椅,“坐。” 王颐之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陌生感,却又觉得是他心里想多了,这些年,她们二人早已离心,不熟悉也应该,人变了也应该。 二人坐在一处,气氛却不似是夫妻,倒更像多年不见的仇人,男的冷漠,女的厌恶。 赵鸾鸾主动开口,“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你我之间,想必也无需叙旧。” 原主这些年的怨气,已如实质,外加她本身对于王颐之的不喜,坐在一起的不适感甚至难以忍受半刻。 王颐之也没多言,问了他最介意的一点,“为何纵容静则逃学?” 赵鸾鸾想过他们会说什么,可最没想到,王颐之先问的竟然是区区学堂之事,“你不问孩子的婚事,不问顶撞长辈,竟是先纠结一个学堂之事?” “此事症结不就在于你放纵她,致使她才学疏浅,为人不当,才会被谢家揪住把柄,叫人趁此之危。若非管教不当,若非过度宠溺,何以在族学中毫无寸进。”王颐之说的斩钉截铁,他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要怨我?”赵鸾鸾即便不是原主,都被气着了,“王颐之,她不是四五岁的孩童,是十三岁,她已快成人,她也是个人,不是能随意拘起来,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想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阿猫阿狗。王大官人,你夫子难道就没有教过吗?因材施教,懂不懂!” “再说,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她没半点关系,是万家吃了豹子胆,贪心不足蛇吞象,是你弟媳,偏偏看我、看你女儿不顺眼,她要抢这婚事,难不成还要怨这被算计的人了?你讲讲道理吧。” 站帘外的珍珠和鸳鸯,听到熟悉的激烈争吵声,头越埋越低,呼吸都不敢了。 而王颐之听她又扯起方筝,心中更觉不耐,“你又攀扯方筝做什么?内宅之中,她为人慷慨,家中长辈喜欢,你若是不满,可以学着,何以整日在这背地厮说。” 赵鸾鸾深呼了一口气,彻底对这个男人无语了。 “行了,我不与你在这胡扯了,你信不信,我不管。王颐之,既然你不教,就别妨碍我教,你看不上我,行,但别害了你自己女儿。今日谢家上门,意在羞辱静姐儿,我本意是退了这门婚事,但你太婆在那东扯西扯,一会儿要换到五姑娘身上,一会儿又非要静姐儿留下这门婚事,最后闹成后面的局面,这是她跟方筝自己作的孽,你若非要搬到我身上,那我也只能说,你王大官人竟也是个眼拙的。” 大概是原主二人私下吵的太多了,赵鸾鸾第一次跟他说话,没忍住,有一股无名火冲上来,让她上了头,但她今日绝不是来这吵的。 “你想说的说了,也该让我说我的了。”她看了眼桌上那张大字,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看着王颐之道,“王颐之,我们和离吧,好聚好散。” 本以为只是一个和从前许多个夜里争吵一样的王颐之,刹那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二人成婚十三年,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和离这两个字。 赵鸾鸾见他没缓过来,也没催,只心里对原主的窝囊人生有些同情,原主从前与他吵的再厉害的时候也有,只是能吵其实还代表着她不想放弃这个人,到最后就是关系更冷,一个月里,见两次都奢侈,原主的精神也就更不好,日日守在菩萨那,跟着了魔一样的念《大悲咒》,期望得到庇佑,期望他们的关系总会可以转圜,可实际上,早就不可能了。 “王家看不上不如你们门户的我,也嫌弃我生的静姐儿,和离后,就由我带她走,反正静姐儿在与不在,与你无甚影响,我们会回赵家,你是续娶也罢,继续孤苦也罢,都随你自己。” 和离之事,是赵鸾鸾一开始便决定的,只是时间却提前了很多。 原本,她是打算借王家之力留在长京城闯一闯,毕竟是章朝最繁华之地,可惜,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王家于她而言,非但无用,反倒是累赘。既无利可图,便需快刀斩乱麻。 至于回赵家,是她随口胡诌的,若是说要留在京城,怕是让王家徒增反对。 王颐之很久没说话,赵鸾鸾本也耐心等着,谁知什么都没等到,那人直接走了,又气地她险些摔了手边新得的黑釉茶壶。 她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没成想,这人竟然装聋。 此后几日,王颐之竟是直接宿在御史台,不回来了。 大宅院里瞒不住事,很快,整个王家都知道了,赵鸾鸾想要和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少年弟 张氏听说这事儿时,差点从炕桌前摔下来,满脸不可置信,“她当真闹着要和离?” 和离二字,在世家女子成婚后,犹如禁忌。虽说坊间再嫁人之事不少,但是王家是何等人家,若真闹得不可收场,在长京城传开来,保不齐会让宫里都要知晓,其他世家们会如何耻笑! 坐在下首的方筝,点点头,虽心里稍有些幸灾乐祸,却也并不相信,“听说是当晚就吵起来了。只是,我瞧着,应是气急说的,二人之间再不济还有静姐儿,若真和离,岂不荒唐。” 张氏喝了口凉茶,镇镇心神,勉强劝慰自己道,“当时那赵氏是何等想嫁入我们王家,若真和离,怕也是舍不得。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她娘家。她那庶出弟弟,是个有能耐的,今年参加武举,已获武举人,赵刺史只有这一个儿子,甚为器重,定会安排他前往京城投靠王家,以待来年二月省试,想必近来就要到了。” 此事方筝倒是不知晓,如今听了,只心道她那嫂嫂绝不会真和离了。 * 藕香榭 王静则与赵鸾鸾母女二人恰也正在探讨此事,赵鸾鸾手里拿着一封信,正是从洋州而来。 这几日王静则正费心布置自己的宅院,没成想这屋子还没住进去,就从珍珠口中听到了她阿娘要和离的消息,既都要走了,这院子还收拾什么,当即兴冲冲地跑来问是不是真的? 赵鸾鸾没有瞒着她,她是真心要和王颐之和离,就算那人要躲个十天半月、一年两年,她也可以闹得个天翻地覆,让他不得不接受。 王静则只觉得是世事无常,谁也不会想到,送他来的万家也不会想到,费尽心机想要攀上王家这棵大树,谁知来了不过两个月,亲生父母就要和离了,届时他这个王家女又算什么王家女。 赵鸾鸾也给了她选择,“和离之事现在不成,将来也必成,而且并不会拖太久。娘届时会留在京城,你可先留在王家,王颐之终归是你亲生爹爹,王家纵有个百般不是,也是世家,留在这至少也能图个安稳。待娘之后准备妥当,可将你接走。你若是不想留在这,也可直接随我离开,无论是跟着我,还是回你外祖家皆可。” 她又想起王静则这几日兴致大发地收拾宅院,为了买一块料子,能去西市与那木商砍价,甚至还借了书来,想要自己学亲手作木工,直叫珍珠喜得整日在她耳边夸赞,说从没见姐儿那般喜欢看书过,天天跟在她身后问这字念什么。 赵鸾鸾听着也高兴,有的小孩不喜管束,但若她自己想做,那便就要做个好。王静则大抵也是这个性子,喜欢自己做主。于是她安慰道,“若随我走了,宅院之事也不必担心,现在收拾了住进去,少说也能住个十天半月,倘若日后在王家出嫁,亦或是你父亲想见你,来了也算个落脚的,我会让王颐之给你守好这院子,定不会叫旁人毁了。” 再加上她私心想让王静则随她走,又多说道,“也不必太过舍不得,待我们到了落脚之地,定会再空出一间院子来,届时你是想要个一模一样的,或者是再重新收拾一间,阿娘定都让你自己做主。” 王静则见她满面轻松地说话,什么都安排好了,原本无头苍蝇似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原来无论如何,都是要带她一起走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状似随便道,“你都想好了,那就走罢。” 她来王家两个月,一直没什么朋友。除了珍珠鸳鸯、桃朱烟柳,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虽是第一次经历爹娘和离之事,但她一直看得明白,爹不喜欢娘了,也不在意她这个女儿,好像当初丢的不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不值当的小猫小狗。她素来被人说离经叛道,她阿娘跟她一脉相承,又有什么惊奇,反正做错事的又不是她们,问心无愧。 赵鸾鸾虽然早知她极大可能会随她一同,如今真听着了,更加心满意足,信心十足。这不就说明,她养孩子养的也挺好,至少比王颐之好。 “如此,之后这些日子,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娘会想办法让王家同意的。” 王静则却有些迟疑的看向她手中的那封信,“可是,外翁盼阿娘能让小舅父在王家落脚,入族学,以备来年省试,若我们此时离开,小舅父该如何?” 赵鸾鸾也觉得这信来的太晚,事情有些麻烦。 原主对这个庶出弟弟的记忆实在不多,原主的母亲生她后无法生育,就抬了个妾室进门,出嫁时,那孩子还不过三岁,面貌都没长开,更别提性格。自原主母亲逝世后,赵家来的信也越来越少,只知道那妾室也去了,徒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赵父是个实心眼的,一直没再娶,也没把这弟弟记在原主母亲名下。 没成想,对方竟是个能文能武的,章朝的武举并不十分容易,不止要考武艺,还有程文考试,那程文考试里的策问和兵书墨义难度虽稍低于文举,也需得寒窗苦读,刻苦自励,否则实难把握。 赵鸾鸾只在王家待了不久,就已经意识到家族背景的重要性,若此人能于她有益,又能利好赵氏,她确实必须尽心尽力。 “你外翁已多年不曾调动,家中若想再寻时机,靠的恐只有你小舅父,只是此人娘不了解,从洋州到长京城,需行路半月,按你外翁信中所说,过几日就要到了,待见到他,若是可用之才,王家或许会卖这个面子,若不想卖,那也不稀罕,让他安稳在京城备考,这一点娘还是能做到的,至于什么名师,只待看他能否与我们一心,那时再说也不迟。” 闻言,王静则倒有些希望这个小舅父能站在阿娘这一边,她还在广陵郡时,也见过和离之妇人,那人还是养母的手帕交,无儿无女,娘家不帮,婆家又四处添堵,过的实在艰难,只能靠养母时而接济。章朝虽对女子宽松,但若家中能有男子撑着,不至于被说闲话。虽阿娘不是那妇人,她也不怕这些腌臜事,却也希望,离开王家之后,一切安稳前,能少些麻烦。 * 五日后,王家门前 轮值的门房本在打瞌睡,骤然听到一阵马匹嘶鸣,从混沌中惊醒,定睛一看,台阶下是一队骑马之人,那马匹高大,头方目圆,胸肌饱满,马尾编作辫子。有路过的识马之人,认出是陕西路特产的秦马,既编了尾辫,说明还是战马。 为首的马上之人,身着红衣,披黑色轻甲,马尾高竖,少年英气,门房见此忙奔下台阶迎客,轻声询问,“请问郎君尊姓大名,来府可是有要事?”他不曾记得这两日说有贵客要来啊。 赵长胤越过他看向这座宅子,青瓦红檐,玉石雕栏,大门上铆着金钉,仅檐下“太师府”三字,便是一片恢宏之气铺面而来。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三槐王家,他姐姐的夫家。 赵长胤从马上一跃而下,足足六尺的身形(一米九)投下一片阴影,因为正在变声,他的声音更沉,一本正经说话时,很能唬人,“洋州赵氏,赵长胤,寻我家姐,当朝中丞夫人。” 门房讶异,原来这就是赵娘子的弟弟,可不是说是个16岁的少年么,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出他一截的人,心觉可怖,骑马而来,又身披轻甲,不像寻亲,倒像是寻仇。 他只得连连讨好道,“原来是赵小郎君,小人眼拙竟没人认出来。您先进,小人这就唤人去给赵娘子通禀。” 赵长胤看向身后五人,这几个都是赵父临走前为他选中的好手,上过战场的退卒,一路护送他从洋州至长京城。赵家是武将,看兵如家人,但初到王家,他也并不想惹麻烦,是以主动问道,“他们可否随我一同进去?” 之前来消息,只说人到了,去通报一声,并没说如何安置,门房略略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这几日府中赵娘子风头正盛,老夫人和管家娘子都奈何不得,就连御史大人都躲出去了,他也不想触这个眉头。 “郎君放心,会有人带他们先去厢房,这马也会送去马厩好好喂养,您先跟我去见赵娘子吧。” 赵长胤闻言,高冷地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一路过去,走马观花地看过,只觉得这王家宅邸当真如同神仙洞府,比之赵家粗犷,这里处处精致妍丽,普通的梁架、门窗上都有精美的木雕和彩绘,内里的园林大的出奇。 赵鸾鸾得知人来了,叫了王静则一起来接,二人等在正厅,王静则忍不住东张西望,这是她即将要见的第三个与她有血脉亲情的人。 待眼瞅着比门框都高的人进来,王静则反而不敢认了,张着嘴许久才出声,艰涩道,“你是我小舅父?” 怪哉耶,这得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赵长胤看见她,高大的人眼神微亮,二话不说冲过来,提起她的两只胳膊,一高一低地看,又把人转过去、转回来,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玩意,明明是一张少年将军的脸,却像个单纯青涩的大男孩,还是个低音炮。 “外甥女!” 赵鸾鸾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一个大高个傻乐,心情复杂,好似赵家的人就没个表里如一的,刺猬看着像兔子,傻狍子看着像豹子。也幸好这人没生的魁梧奇伟,是个白面皮的,否则当真是更像个傻大个了。 王静则没见过这种问候方式,在王家待久了,猝然看见一个比她还热闹的人,竟觉得有些自己看见自己的稀奇感,也或许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惺惺相惜。 好在赵长胤并没忘了,父亲三番五次强调要拜见的人,想起父亲告诫,他理了理衣装,很快恢复成方才唇红齿白、英姿飒爽的小将军模样,甚是郑重地朝赵鸾鸾拱手作辑道,“长胤奉父亲大人之命,上京看望阿姐,还请阿姐能安顿长胤留在长京城,为阿姐撑腰办事,两肋插刀,若剩闲暇之余可顺道以备来年省试。” 这番话说的赤诚至极,若是旁人说怕是出丑作笑,叫他来说竟是颇有那三分味道,赵鸾鸾觉得甚是有趣,假作为难道,“谁教你说这些?” 赵长胤不假思索,“爹教的。” “他还教你什么了?”赵鸾鸾好奇。 赵长胤一一回答,“爹还说,府中只能听阿姐的话,阿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若、若……,哦还说,若是省试不过,就不用回去了,跟赵策叔一样留在阿姐身边,当个侍卫,也算不负生来这一遭。” 王静则在一边听着,虽然还未见过外翁,却已觉得,阿娘原来如此受外翁宠爱,小舅父明明是来上京省试的,却事事把阿娘放在前面,也正是因为罕见,更觉得原来是这般极好极好的。 赵鸾鸾逗趣够了,才笑出声来,“准了。” 赵长胤闻此,也红了脸,露了个稍稍矜持的笑。 之后,一行人就去了正院,拜访老夫人。 王老夫人这几日一直吃斋念道,闭门不出,得知赵家来人,才有了几分心思,之前,她想让曾孙管管这妇人,没成想反倒逼地曾孙去了官署不回来了,还闹出了和离的丑闻。 如今,赵氏来人,倒是个治一治这妇人的好时机。 她吩咐身边女使道,“去把粟氏、张氏,和方氏一同喊来。” 早些年,她做婆母时,将粟氏与张氏两个新妇管的妥妥帖帖,可是这赵氏确实个棘手的,什么时候闹起来不好,偏偏是成婚十几年后,都成了十三岁孩子的母亲,轻易打不得,关不得,否则就是下曾孙的面子,管束起来,竟是比年轻时,还要难受几分,王老夫人自己也是怄得慌。 * 正厅 王家一行人看见赵长胤第一眼,也是同样惊诧。 王老夫人只觉得赵氏这个儿子生的有几分精明能干,只可惜是个武将,注定不高不就,黯然失色。 粟氏是有些惊叹赵家这一家子的好相貌,连一个庶子都是个傅粉何郎。至于张氏,这几日心疼儿子宿在冷冰冰的官署,心里对赵氏极其不满,顺带着赵长胤也是不想入眼,都觉得烦。 几人中,以脾气好著称的方筝,这次也没主动说话了,上次,王静则和赵鸾鸾算是把她得罪彻底,此次过来,就是想顺着老夫人的意,来打一打这人的气焰。 赵鸾鸾对于这古怪的氛围视为不见,率先开口,“长胤奉我父亲之命,上京看望我,我这个做阿姐的,也心疼他跋涉,还望叔母为长胤在前院安排个大点的院子,他正备考武举,还需能撒手练习的地方。” 被点到的粟氏,眉眼一紧,为难道,“侄妇,这可真是不巧了,你二伯这几日准备叫人收拾府中藏书阁中的书籍晾晒,这一下就占去了好几个院子,这…还真没这么大的地方了。” 赵长胤闻言,不想为难阿姐,主动解难道,“叔母不必麻烦,小些的院子就可,我观府中园林大,定有地方能练武。” 粟氏又为难几下,好似真是有难处,待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打算应下,就听赵鸾鸾又问了一句。 “长胤方考下武举人,就已见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如今暂居府中,恰要备考明年二月的省试,可否能请叔母与二叔说一声让长胤入族学,寻良师教导,待到省试中了,长胤定不会忘了王家的助力,涌泉报答。” 粟氏抬眼看了看上首老夫人的脸色,脸色一变,诉苦道,“侄妇,你这可就为难我了,上次你随口塞了一个顾家小子,就叫你二叔好些责怪我一番,说我不懂事,入族学可是大事,岂能随意决定,再说,咱家是文臣,让胤哥儿入学,岂不是屈才了,我看侄妇还是为他寻个长京城有名的武师傅才好。” 这话说的确实毫无指摘之处,可赵鸾鸾哪是一般人,当场就直接拆了她粟氏自己给自己搭的桥,“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叔母这是非要刻意刁难我?是因为嫉妒王颐之没生在你膝下,还是看不起我门户低,叔母这么大年纪,又是高门出生,怎得原是如此小肚鸡肠,目中无人?” 本是条理清晰、万无一失,却又被怼的粟氏,脸色阴了阴,反怼道,“侄妇是不是觉得任何人不满你心意,就是她们的错,她们就是坏到底了?” 赵鸾鸾轻松一笑,“是啊。叔母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若是有人处处为难你,卡着你,压迫你,此人不是仇人,莫非还是恩人?” 她又一一例证道,“我也并非故意冤枉叔母,从前,静姐儿刚来,府里那么多院子,偏偏就那么巧,所有院子都坏了,都得修缮,不得不被周婆子安排住进了玲珑阁,那地方又小又窄,还有两棵树影遮,是府里下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可是之后我怎么也没见人修缮什么院子。后来,我实在心疼,就让静姐儿搬去还新的新雨阁,又是您底下的周婆子,又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妙,还要修缮,怎么,这偌大的府中,就没一个能住的地方,是因为不能住,还是因为就不想让我女儿住。” “再有,府里为姐儿们做衣裳,唯独静姐儿的衣裳永远都是不合身的,布匹颜色也是最差的,与叔母您说,您道,是底下人阳奉阴违,不守规矩,会处置了,可后面还是不了了之。” “这一桩一桩,难不成您都说,是刁奴之错,那为何该惩治的还是不见人影?” 原本耐心十足,乖巧端坐椅子上的赵长胤,越听,一张白面就越黑,待赵鸾鸾说完,更是当场拔剑出鞘,一道阴影之后,一把长剑直直接架在了粟氏脖子上,低沉好听的嗓音,变得狠厉。 “父亲说了,欺负阿姐的人,可打可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碧落观 场面过于惊悚,粟氏被吓傻了,眼神扫到脖颈间散着寒光的剑刃,更是本能地后仰,却又被再次逼近,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瑟瑟发抖。 王老夫人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大声斥道,“放肆!来人啊!” 守在门外的家仆迅速冲到厅中,将赵长胤团团围住。 赵鸾鸾没想到赵长胤会如此冲动,一身匪气,说动手便动手,她快步越过家仆,将赵长胤的手中剑一把夺走,眼神示意让他回去。 赵长胤瞥了一眼已经毫无嚣张之色的粟氏,趾高气昂地坐了回去,待看到身侧王静则崇拜又惊奇的眼神,扬了扬脑袋,甚是自信。 目睹一切的方筝,面色难看,极为愤懑,“一言不合,便要当堂行凶,如此为所欲为,目中无人,赵鸾鸾,我看你与你弟弟就是一丘之貉,赵氏究竟是如何管束子弟的,你们太放肆了!这里是王家,不是你们的刺史府!” 她又起身看向上首的王老夫人,疾言厉色道,“赵鸾鸾身为王家妇,却怂恿亲弟,意图恐吓威胁长辈,实为不孝,又前有威逼官人、不教幼女,如何堪为良家,老夫人定要严厉惩治,以正视听啊!” 赵鸾鸾充耳不闻,只是提着剑,还到了赵长胤的剑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回到堂中,正色道,“胤哥儿也是护我心切,他不过刚来,听到叔母所作,就气急失了理智,可你们为何不多想想,我母女二人在王家,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才叫一个初来乍到、年仅十六岁的弟弟,拔剑相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自己种的果子,怎么还不敢吃了?” 王老夫人拄着拐杖,盯着她毫无悔意的脸,气喘吁吁,许久才重重地发话道,“赵氏,你为虎作伥,实为凶恶,怎堪为人妇,为人母,你,你罪大恶极!” 见她被气成这番样子,赵鸾鸾也不说三道四了,开门见山道,“老夫人,我尊你如同亲太婆,你是见过我的诚心的,这十多年,我日日伺候你膳食,无一不精,不敢有半点差错,怕是你光看着我这张脸,都觉得厌倦了。如今我为自己谋个公道,有何不可,胤哥儿,他也不过是吓吓叔母,若要罚,也顶多治个不敬长辈之罪,可他也不是王家人,若想治罪,也许得禀明我父亲,不过小舅子刚来,就要罚人,恐也叫旁人质询王家的待客之道。今日,只能算是,一报还一报,需得叔母自己咽下这口气才行。” 张氏见她如此霸道猖狂,一双眼睛瞪得再大也难抵心中惊慌,她是个软性子,否则这些年也不会被粟氏压着打,如今听到粟氏如此为难静姐儿,即便她再偏心,也是认得这血脉亲情的,再说颐之只有这一个孩子,虽然她不满赵氏跋扈,可是赵氏也没如何她,顶多是不服,她为静姐儿争婚事,争院子,她也是都看见了的。 是以,在王老夫人彻底发作前,她还是站了出来,只是她到底怕这个阿姑,说话有些哆嗦,“阿姑息怒,切切要顾忌身体。赵氏她这些年丢了静姐儿,性子出了问题,私下时,也常有这等疯癫之态,如今静姐儿回来,又受了些委屈,这就闹起来了,但还请阿姑看在颐之的面子上,稍稍扰过她。下月正逢您的古稀寿,不宜大作规章,恐惊散了福气,便让她去青城山上的碧落观苦修一月,为王家积福求嗣,也正好在那清冷的山上去去戾气。” 碧落观是章朝名观,建于高山,远离京城,自是比不上在王家舒坦,去了观中,更是须得茹素,戒律清规极多,说是苦修,并不为过。 王老夫人看了赵鸾鸾许久,终归是不想闹的太难看,是以同意了张氏的建议,“碧落观是道家圣地,我会派人跟着你,在观中日日诵经礼拜,好好修一修你这张狂的性子!” 赵鸾鸾也不再多言,到底是赵长胤冲动,虽然心是好的,却也太过了,若是再不收手,难保王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关起来,到那时才是叫天叫地都不灵了。 临走前,她看见粟氏恶狠狠要吃人的眼神,眨了眨眼,笑了下,想吃了她,也得有这个本事。 * 回藕香榭的路上,赵长胤摸了摸后脑勺,眼看着前面走远的赵鸾鸾,心中踹踹不安,只道是坏事了,方落脚就给阿姐惹了麻烦,若叫父亲知晓了,肯定要抽死他。可他又一时不敢与阿姐说话,只能看向一边的王静则,目光求救。 王静则方才也觉得解气,不觉得他何处有错,是以拍了拍他的肩,肯定道,“那老妖婆在府中唯我独尊、称霸多年,就是要搓一搓她的锐气,干得好!” 听到这,赵长胤面上的担忧少了一半,只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外甥女,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王静则挥挥手,无所谓道,“象形词,象形词。” 赵长胤看着她,只觉得好生厉害,虽说话并不像那些人引经据典,却实在让人心悦诚服。 二人这边说着,就见原本陪赵鸾鸾走在前面的鸳鸯回来了。 鸳鸯看了看两个小主人,歉疚地笑了笑,还是恭恭敬敬地按着赵鸾鸾的吩咐来了,“娘子说了,胤哥儿鲁莽,既主君将哥儿送到她手上,就断没有松懈不管的理由。这一次,念在哥儿听话主动放了手,只稍作惩罚,一会儿去园林中寻一僻静处,耍石锁两个时辰(举重)。” 这也是赵鸾鸾这一个月,第一次罚人,之前也只是口头随意训斥两句,王静则双眸一眨,有些可惜,刚想劝慰一下赵长胤,就听鸳鸯继续道。 “娘子还说了,姐儿也一同去。” 王静则明亮的眼睛瘪了,气地鼓起一边脸颊,“冤枉,此事又与我有何干系!” 鸳鸯只得先安抚了她,细细解释,“娘子的意思是,新雨园已安置妥当,姐儿手头无事可做,既已不上学堂,可也得学道理,书教不会,人能教会。姐儿去当个监工,正好让胤哥儿亲自教一教道理,既有现成的为何不用,待学会了,回去娘子还要亲自考较一番。” 说起学堂一事,王静则哑火了,因为学堂之事,叫人借题发挥,差点被老夫人罚,也都是她阿娘帮她顶着,她又不是不分好赖,也心知赵鸾鸾是想借小舅父告诫她,遇事万不可冲动。王静则脸色依旧不满,却也老实应了。 而赵长胤却是另一个反应,表情惊奇,“外甥女,阿姐原对你这般亲热啊,之间我也说不去武学,可惜屁股上挨了好几军棍,父亲说阿姐为人极好,果是没骗人!” 王静则既是嫌弃又是可怜地瞥了他一眼,“她都罚你去耍石锁了,还好呢。外翁怎么教出了个傻子。” 珍珠姐姐常说,她外翁是个顶顶厉害的武将,怎的生了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儿子。 赵长胤哎呦一声,急的跳脚道,“你说什么呢,我是你小舅父!” 二人就这么吵着,一路朝园林的方向走远了,鸳鸯看着他们张牙舞爪的背影,捂嘴笑了笑,只觉得一切真好,姐儿在王家不常与旁人亲近,来了一个小舅父,倒是凑成了一对活宝。 * 翌日 赵鸾鸾本打算只身一人去青城山,虽然这什么积福求嗣的名头难听,但是也只当去散散心了,她之前请来的文道士,正是出身碧落观,是以也并非全然是被迫。 只是没想到,王静则和赵长胤也闹着要一同跟去。 王静则是因为不喜欢待在王家,且她没去过道观,是以十分好奇;而赵长胤则是完全的跟屁虫了,阿姐不在,外甥女不在,那有什么意思,况且,他本来就是要保护阿姐的,去那高山之上,怎能没个护卫呢。 赵鸾鸾乐了,也没挡着,三人带着赵策和与赵长胤一同来的几个护卫,向青城山出发,随行的还有王老夫人派来看人苦修的两个老嬷嬷。 出了门,兔子算是撒了欢,路上非要叫赵长胤教她学骑马,二人闹的厉害,一路上走走停停,耽误了些日子,等到了青城山,已经是七日后了。 道观在山腰处,只站在下面看,都是云山雾绕的,马车上不去,只能走台阶,好在三人,一个体力还行,一个是练过的,另一个精神地不成样子,爬的过程不算太艰难。 进入山门,一路而行,此观因依山而建,高高低低,周围所见的建筑都是金色红色、刻有记载道教神话的浮雕,引得王静则好生稀奇,既摸又看。未走多久,三人就看到了正中央的神殿,殿中供奉着道教神祇,正在举行宗教仪式,庄严神圣,赵鸾鸾看见了站在其中的文成君,身着青色霞衣,戴芙蓉冠,正在祷告。 赵鸾鸾未出发时,就已派人来信,请求文成君安排云房、引荐观主,是以三人在主殿外等待,正当她沉浸在颂唱声中时,鸳鸯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是太子。” 上次万家来的那名男子,虽问不出消息,可鸳鸯却打探到,那男子腰中所缚,乃是金犀玉带。而那,是只有当朝太子才能佩戴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画中人 神殿中的咏唱声持续不绝,伴随三清铃响,道士禹步而行,钟磬交鸣,庄严洪亮,一片轻音袅袅中,赵鸾鸾回目,正巧与站在阶下抬眸注视她的李鹫四目相对。 青城山上,人烟稀少,除观中之声,便是鸟啼鹿鸣,隔着空荡荡的月台,赵鸾鸾眸中闪过些许意外,一月前二人相见的记忆已相当模糊,如今因人影重叠而再次清晰起来。只听太子这个称谓,还以为是个精明过人的青年,可实则本人是个漂亮的玉面郎君,若眉心再点上一抹红痣,更像是菩萨身边的天上神子,神兵小将。 陈琳也看见了月台上的赵鸾鸾,面露惊悚,只觉得是冤家路窄,太子殿下已决心不提此事,怎的偏偏又碰着了。一次还能拦住,两次他是万万不敢的。 可赵鸾鸾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专心等待文成君出来。若是之前或许她还愿意去关注王颐之与谁走的近,如今和离之事既定,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而站在月台下的李鹫,隔着远远的距离,目睹她的背影,柔和寡淡的双目迟迟未动,思绪挣扎着陷进了比这距离更加遥远的记忆里。 那个女人生的也与她一般美丽,仙姿佚貌,姑射神人。只是太美的人,活的却又太短。若是冷若寒山也罢,千不该万不该生了一颗柔茹寡断之心,做得好皇后,好母亲,却不是好妻子,以致死状凄惨,剩不该活的人孤苦伶仃。 陈琳看着他越来越冷的神色,知晓他又想到了什么,小心唤他,“殿下。” 李鹫从回忆中抽出身,神色一拢,又恢复成那个好好太子的模样,红唇微抿,笑道,“走吧。” 他迈步登上月台,最后站在与赵鸾鸾不远不近的位置,没有看她,却忍不住想她。 十三年了,他噩梦连连,那个女人的样子已经有些记不得了,唯一留给他的就是一个缢吊在横梁之上的影子。那一夜他与妹妹没了阿娘。也不知道该怪谁,或许怪在他外翁,不该将那个女人送入宫廷。 可自从那日王家府邸初见,惊鸿一瞥,夜里竟总忍不住梦到这位中丞夫人,比起那个女人,这位中丞夫人的样子好生清晰,清楚到让他总想去抓住,午夜梦回时,时时隐忍克制,才不至于心魔高涨。 李鹫想,从哪里遇见不好,却偏偏是在这青城山。 自15岁搬入东宫,他便每月都会来青城山为那个女人上三炷香,年年如此,月月如此。这座道观名碧落观,取自碧落黄泉,碧落是东方第一层天,他觉得那个女人会喜欢,因为她是那么想离开这个世界,若他想见她,她怕是都不愿意涉足这阳间之内,他便就站在这边界处看看她。 可没成想,如今,在这个地方,看见那位中丞夫人,既如此又还有何等忍耐必要。 陈琳总爱处处为他担忧,好像阻止他某些作为,事情就会理所当然变得更好一样,可实际上已经烂到发指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太子难为!他不差这一招。 在他愈发波涛汹涌的目光中,主殿中的诵经声停下,万籁俱静时,飘过几声长长的猿鸣。 道士们依次离开后,文成君最后迈步走出大殿,见到李鹫也在,略微颔首后,走到赵鸾鸾他们面前,相视一笑,“师兄就在殿中,几位善人可一同进去。” 进了殿中,赵长胤和王静则根本闲不住,二人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王静则只求财神,从文财神比干、范蠡到武财神赵公明、关羽,一个不落;赵长胤则直奔文昌帝君,外甥女说了,遇见好神仙,多求多拜,准不错。 而赵鸾鸾也见到了这所道观的观主,凝真大师,他满头白发,瞧着有六十岁,手臂佩戴拂尘,确实有些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之态。 让她意外的是,太子也走了过来。 她礼貌点头,李鹫竟也朝她笑了下,一双瞳仁灿烂的很,竟是半点傲气都不沾,怕是谁也想不到,这位阳光的小郎君就是当朝尊贵至极的太子殿下。 就在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却听到李鹫喊她,“可是中丞夫人?” 赵鸾鸾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凝真大师笑呵呵地应了,“正是,赵善人想在本观苦修一月,观中少喧嚣,除道士外,便是一些客宿学子,耳根清净,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又有我道庇佑,若有不顺,还可拔除忧思,以达称心快意。” 李鹫凤眼低垂,苦修?他心中很快明了,怕是王家与她为难了。世家大族中归束新妇,常爱禁闭、戒尺、克扣银财以及最掩人耳目却又人人心知的苦修。 见有人替她说了,赵鸾鸾点头,只是觉得这大师也太热情了些,不是说得道之人都少言寡语、少沾俗事吗?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心中疑惑方生,就听太子搭话道,“大师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拘一格,中丞夫人怕是未见过罢。” 赵鸾鸾反应过来,一笑置之。 凝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豁达道,“人生在世,若自己困住自己,岂非错失许多?”他说罢,又去供奉三清尊位的案桌上,拿过一只竹筒,热情问道,“二位可需解签,不收银钱,只看有缘。” 他看向李鹫,李鹫熟练地躲开他的目光,赵鸾鸾也开口拒绝了,“我不爱算命,亦无迷惑之事,便不浪费大师的签了。” 凝真也并不失望,招来文成君道,“清净,那便由你领两位善人去选香上香罢,我要下山一趟。” 去选香的路上,赵鸾鸾正好与文成君叙了叙旧,待领了三支香后,赵鸾鸾跪在蒲团之上,还未及叩拜,就感觉到有人跪在了她身侧的另一只蒲团上,定睛一看,竟是也选好香的李鹫。 两个蒲团,二人一左一右,不同的是,李鹫的手上还拿了一副不大的画轴,他将那画像展开,放于香案之上。 赵鸾鸾只一瞥,就移不开眼了,无他,那画上之人,乃是一女子,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觉得那画上女子与她有几分像。 太子的画,像她,赵鸾鸾拧了拧眉,重新正回目光,满心复杂地举着三炷香,叩拜了下去。 陈琳站在门槛边,看着二人三叩三拜,每一步都几近重合,倒吸了一口气,他好像隔着时间看到了之后二人三磕头拜天地、高堂、夫妻的样子,心惊肉跳到魂飞魄散,作孽啊! 起身后,赵鸾鸾站在一旁,看李鹫细细地收起那张画像,也瞧得愈发清楚,又觉得不太像,许是因为最像之处在于她们都天生一张冷脸,不笑时,给人一副石心木肠之感。美人都是相似的,异曲同工,这也没什么奇怪。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引人注目,李鹫的目光瞥向了她,就在赵鸾鸾要歉意一笑过去时,却听他说,“中丞夫人,是否是疑惑画中女子为何与你有些相像。” 赵鸾鸾不是很想说她疑惑,这与她说来也无甚关系,可太子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李鹫将那画递给了一旁的陈琳,抬头看向照进殿中的艳阳,绯红的亮光照得他半眯起眼睛,神性柔和的脸上多了一种萎靡之感。 “画中之人是我阿娘,无巧不成书,她与中丞夫人竟有些毫末相像,其实也是我三生有幸,只因她能与中丞夫人你有些相似,见到夫人,我竟觉得她活过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讲这些话时,混着一些悲伤,让听者极易生出不忍之心。 说罢,他又回过头,歉意道,“希望我这些话不会让中丞夫人为难,夫人很美,艳如桃李,亦冷若冰霜,那张画是阿娘未出嫁前的画像,你有些像那时的她。” 赵鸾鸾本还在想,太子的母亲应该是先顺惠皇后,她跟先皇后像,总觉得不是好事,然后就猛地听到李鹫后面这一句话,又有些哭笑不得。 太子就是太子,三两句话,什么也没提,什么都说了,未出嫁前的先皇后,应该是怕她厌恶将她跟阿娘相比,毕竟像妈妈,不是什么好话。 “我没有那般小肚鸡肠,我也已有一个女儿,她与你年岁相似。” 李鹫看她说起女儿时那般有神采的眼睛,只觉那股心动之感愈发激烈,他弯了弯眉眼,“中丞夫人说笑了,我今年已二十有一,比小娘子大许多。” 赵鸾鸾一愣,她倒是真不知道太子多大了,如此,其实李鹫也与她差不得几岁,反应过来后,微微笑了下,“竟是如此。” 李鹫闲聊到这,恐过犹不及,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心,强迫自己告辞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得见中丞夫人,乃李鹫之幸,可怜身上凡事太多,需得下山了,望中丞夫人山中修道一切顺裕。” 这时,王静则与赵长胤二人也回来了,赵鸾鸾点头,礼貌说了句,“路上小心。” 李鹫听到,顿了下,才勉强露了个无害的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陈琳也追着跟出去。 王静则走过来,望着那人走下月台的背影,满脸好奇,“阿娘,他是谁啊?”方才她就看见,阿娘与那男子说了许久的话,还离得那么近。 “太子李鹫。”赵鸾鸾沉眸道,她总有种感觉,太子将那画像与她看,别有他意。 “啊?”赵长胤惊了一声,“他就是那个木头太子?” 武不如三皇子,文不如九皇子,又于政事无能愚笨,民间私下都称这位储君,为木头太子。 赵鸾鸾倒是不清楚,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若他是木头,哪还有顽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太子心 东宫正殿 陈琳端着醒酒汤小心翼翼地推开格子门,慢步越过屏风。方进寝室,便是层层褐色纱帐,一层一层掩人耳目之后,才是太子常待的卧榻,却仍有枕屏立于榻上,唯有绕过镜台,立于榻的正前方,才能窥见人的模样。 因殿中无一人侍奉,陈琳的脚步声便愈发清晰,待他站好,侧躺在榻上的李鹫抬眸,将手中空了的酒壶顺势递了过来。 陈琳赶忙接来,又将一旁的醒酒汤端给李鹫。 榻上的李鹫长发披散,姿势随意,举手投足之态,皆与白日举止端庄的太子判若两人,随意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陈琳叹了口气,东宫耳目众多,太子唯于寝室之内,才可放纵片刻,却连饮酒都不敢醉下去,唯恐稍有不慎,暴露于人前。 今日,从青城山回来,他便知殿下定是要醉一回,早早吩咐了膳房熬了醒酒汤候着。 “殿下,您今日为何将先皇后画卷露与中丞夫人?”殿下往往祭拜,从不愿睹物伤人,那些收取的先皇后之物,也都被殿下放置于暗格,陈琳想了一路都不明白,若殿下有心,便不该叫那夫人知晓,毕竟相像之事,有借人观人之嫌。“老奴恐日后会生芥蒂。” 李鹫闭着眸子,想起初见赵鸾鸾的那一眼,其中狡诈狠厉不输男子,那时他便知道,她与那个女人毫不相同。“行欺瞒之事,才会是自掘坟墓。陈琳,你知道,我为何万千人中,只看到了她吗?” 陈琳不敢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答,弯腰谨慎回道,“因中丞夫人似有些像……像先皇后。” “是,也不是。”李鹫睁开双眸,想起幼时些微过往,声音有些失真,“那个女人待我实在太好,从她一死白了后,这东宫也真的太冷,太子之位,是她临死都不愿放手的,也是妹妹不愿放手的,它已经变成我身上回天乏术之顽疾,不可救药。陛下盯着我,朝臣谛视我,手足要杀我,谁会护着我?我每每看见一人,只觉她们都要杀我伤我害我,要将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看向陈琳,一双寡淡的双眸,如今却如烈鹰一般,叫人触之即惧,陈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太子应付储位劳形苦心,却不知他已心中扭曲至此。 身边无人侍奉,以不爱美色之故尚可周旋,迟迟不立储妃,却无以言明,即便是陛下,都已不再如此忌惮,有过赐婚之心,可太子竟久拖至今,比太子年长的大皇子、三皇子皆已有妇有儿,就连六皇子、九皇子也皆成婚。 他竟直到现在才明白,先皇后之死,于殿下是久久噩梦,东宫储位,于殿下是跗骨顽蛆,殿下一生所得之爱,竟独独只有先皇后一份,之后又于囹圄之中困守,不得不疑神疑鬼,竟已到了无法信一人的地步,竟只有与先皇后有一分风采肖似,才不至于杯弓蛇影。 李鹫没说的是,他对赵鸾鸾念念不忘,也是因为她除那一分风采,便与那个女人霄壤之别。谁会爱上造就噩梦之人,若非那个女人柔懦寡断,他与妹妹又如何会落得现在境地。他不会恨一个被皇权逼迫的女人,却也不会喜欢。 而以那位中丞夫人的性子,若想接近,需徐徐图之,步步为营。 给她看那幅画,不过只是寻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不管她是觉得他是因相像之故亲近她,还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都无所谓,事实她总会知道的,他要的就是这一丝半缕,又隐秘至极的关系。 那画确实是那个女人年轻时的样子,活到现在还记得的,怕是只余他和陈琳了,谁会记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李鹫重新阖了阖眼眸,想起了夫人二字之前尚还缀着的中丞二字,红唇抿起,“王颐之倒还真是阴魂不散。” 前有查他门下闹得人尽皆知,后有如今的娘子之争,冤家路窄,看来他与王颐之这辈子许都是冰炭不同器,水火不容。 陈琳到底是个老不死的,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会儿,心态就完全变了,既是唯一能叫殿下动心之人,那便该不择手段地巧取豪夺过来,比起御史中丞,还是他家殿下更年轻,更需要中丞夫人。 “殿下,可要老奴派人去王家打探一番,早做准备。” 李鹫挥手道,“不急,这苦修一月,先装装样子。” 好太子,怎么能窃听旁人私事,不知道,才能装的更像些。 * 翌日,中秋 章朝中秋节休沐三日,李鹫本不愿赶中秋之意,是以错开一日,没想到竟是歪打正着,今日再登青城山,师出有名。 铜镜前梳妆的赵鸾鸾,也是方才在鸳鸯的口中得知,“都怪奴婢,这么大的事竟给忘了,早知如此,便该晚些启程,她们竟如此害人,阖家团圆之日将我们赶来青城山,此时定不知多得意。” 赵鸾鸾倒是无谓,淡淡开口,“那又如何,多呆一日,便是多打嘴仗一日,多见那些恶心的人一日,有时候暂避锋芒,未必不是好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让她们先得意去。” “什么得意?”王静则不知何时蹿了进来,兴高采烈地说,“阿娘,观里的师父说,今日中秋,午后要一起做月团,我要去!” 赵鸾鸾不知她何时竟对做东西上了心,只当她是一时消遣,嘱咐道,“去可以,千万问清观里的规矩,切不可坏了事,还有,将你小舅父带上,观中大,怕你懵头懵脑地迷了路。” “知道了,知道了。”王静则打哈哈道,“小舅父才不舍得错过,阿娘不说,他也会缠着,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小舅父这般粘人的男子。” 赵鸾鸾和鸳鸯对视一眼,嫣然一笑道,“竟还编排起你小舅父了。” 王静则眨了眨眼,跑了出去。 * 午后 赵鸾鸾所住云房出去,便是浑然天成的几块磐石,若坐于其上,抬目,便能瞧见一片碧空如洗,腾云驾雾,垂头,便是山川米聚,苍翠欲滴。 观中多种松柏,磐石边上还顽强攀着几颗新鲜小松,是个做雅事的好去处。 鸳鸯将制香用具送来,一一摆放好,自赵鸾鸾来到章朝,虽不如前生灯红酒绿,却也是五彩斑斓。章朝人的日常,从清晨到夜晚,花样繁多,静如焚香、品茗、挂画、插花,动如蹴鞠、捶丸、马球,若无人小人打搅,如登春台。 赵鸾鸾新学了制香牌的法子,便打算今日来试试,手中拿起杵臼,将白梅肉捣碎成泥,又一一将其他香料研磨成细粉,混合成细粉,之后按部就班,却不知在何处出了错,脱了模具的香牌上总有裂纹。 “鸳鸯?” 鸳鸯凑来细细一看,也不知为何,“娘子明明是按香谱来的,怎会这般?” 正当二人一头雾水时,两个随行而来的老嬷嬷摆着态度走了过来,见赵鸾鸾不去诵经祈祷,竟在这处闲心制香,皱成树皮的眼睛一瞪,为首的白婆子,语气拿腔作调,“老夫人说了,赵娘子需得在观中日日苦修,为王家积福求嗣,怎可在此阳奉阴违地消遣!” 二人一左一右,如同门神一般,另一个姓邢的老婆子,嘴是极为尖酸刻薄的,“赵娘子嫁入王氏,十三年却只得一女,如今郎君官至御史中丞,未来更甚是宰执了,若是无子嗣传家,便是娘子的罪过,定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孽,连累了郎君,拖累了王家,如此更该日日诚心求地官大帝,反省罪过,多拜拜送子神仙,以求子嗣,怎可在此满不在乎,毫无人妇之样!” 邢婆子说完,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直盯着赵鸾鸾,仿若她不动,下一刻便能当场扭着她去,那气势能耐,当真像个很会磋磨人的,想必在王家受王老夫人指使,干过不少这等勾当。 赵鸾鸾心里这样想着,一双冷淡的眼眸抬起,质问道,“怎么?你这刁钻的老嬷嬷也想与我使派头?” 她从磐石之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嬷嬷,嗤笑一声,“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青城山上,碧落观里,可没有老夫人,也没有能为你做主的粟元霜。”说着便一步一步走近,盯着她们的眼神,毫不避讳道,“你说,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嬷嬷,不甚跌落山崖,是不是极为合情合理?” “怎么这般不识趣呢?”赵鸾鸾不明白了,都到这了,里里外外皆是赵家人,还敢耍威风。 她拿着手中的香板,往回走,还未坐下,就听见两个老婆子还不收敛,破口大骂。 “赵氏,你不修私德,原是诓骗老夫人,如今还敢威胁老妪我,在这道观之中,你便不怕天打五雷劈?我今日便下山去,将你所作所为告知于老夫人,定要请族长家法处置,便是掌嘴、罚跪、杖责,轮番来,定能治你个心服口服!” 在章朝,一族之长总管全族事务,家庭纠纷、婚丧喜庆皆经他手,便是女子若想改嫁,皆需得到族长的同意。是以这话虽说的难听,却是不错。 赵鸾鸾闻此,咬了咬牙,顺手就扔了手里的香板,拎了个最重的铜制香碗,掂了掂,确保份量够,才朝着刚才大言不惭的邢婆子而去。 邢婆子哪见过这等场面,她不知道赵鸾鸾是要干什么,扬着高高的颧骨,谁知来的便是一个迎头痛击,将她整个人都掀翻了,爬起来后,顺着脑门淌下一道血来,直吓得她又倒了去。 赵鸾鸾面沉似水,蹲下身,看着她嗷嗷直叫的样子,空灵的声线,不紧不慢道,“邢嬷嬷,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想让我心服口服?来人,将她扔下去,让邢嬷嬷尝尝,到底什么叫心服口服!” 守在院外的赵策听命,二话不说带人麻利地将邢婆子捆了,一旁的白婆子早已怕地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如今任人摆布。 鸳鸯也有些吓到了,娘子从前发火,左不过是小惩大诫,嘴上不饶人,今日一碗拍下去,虽不至于血溅当场,却也是见了红,见赵策是真想把邢婆子扔了,她赶忙劝道,“娘子,若让她丢了命,恐生事端。” 赵鸾鸾却并不想就此放过,她此生最恨受人辖制,邢婆子的话便是往她心坎上戳,章朝的底子是男尊女卑,在这里,无论她如何聪慧难欺,这些人依旧敢打着三纲五常的幌子招摇过市,动辄给予训斥,不耐给予家法,好似她的命就不得不抵给王家一般,无耻至极。 “放过她,她会放过我们?若让这婆子回去,明日我怕是就要跪在那地板上,心服口服了!” 邢婆子被堵了嘴,有心想求饶,可赵策却只当没看见,直接压着人往边上走,他是武将,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些年总算在娘子身上看到几分主君的气势,那是一万个人拦,他都敢往下扔的。 “白嬷嬷,不如你来说吧,你比我懂啊,我该如何收拾她,才能让她乖乖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赵鸾鸾拿着沾着血的铜碗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张惊恐的脸,莞尔一笑。 白嬷嬷从来不知道,原来是有比后宅慢慢磋磨人更可怕的东西的,那就是直接的、狠绝的暴力,她在赵鸾鸾的身上,实打实地感觉到了根根汗毛立起,牙齿打颤的恐惧。 她脱力地摔在地上,表情无神,语气发颤,“邢香…幼时家中贫苦,养成了小偷小摸的行径,她,她手中偷窃的王家财物,恐有千两,娘子只需去城中的旺财当铺问上一问,定能抓住证据。” 说罢,她又想起自己,膝行到赵鸾鸾脚边,谄媚求饶道,“娘子,我比邢香听话,这些年一直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什么本事都学的,娘子身边都是嫩瓜子,总有时候不经用,老奴可以,娘子吩咐什么,老奴就做什么,言听计从,绝不多问一句,求娘子,就饶了我这一条贱命吧!” 赵鸾鸾看着她,扔了手中的香碗,淡淡道,“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既想投诚,我也没理由不用,但是你那些施在女人身上的法子,从今往后,便一概忘了罢,我只要你这一张巧嘴。” “是是,都听娘子的。” 白婆子松了一口气,卖了邢香,即便她之后能回到王家,定也要受她磋磨,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跟了别人,这些年,她跟在邢香身边,过的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没好到哪里去。 赵鸾鸾转头看向赵策,吩咐道,“人绑在树上,什么时候天黑了,什么时候拉上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寒香牌 远处,柏树后 不小心将全程听得清清楚楚的陈琳,探头瞥了眼一旁并不说话的太子,不听不知道,这位中丞夫人竟是个心黑手辣的,那么大的香碗,说砸便砸,前头说她像先皇后,当真是纸被糊了眼睛,这位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 就是不知道如此还合不合殿下的心意。 李鹫背着手,心中想的皆是方才赵鸾鸾听到恶仆挑衅时,那双仿若结了冰似的眸子,他已见过她神采奕奕的眼神,如今又瞧见她怒火中烧的样子,更觉王颐之碍眼了。 凭何他能求得如此娘子,而兢兢业业、贵如太子的他,却晚了一步。 他在远处站了许久,待见到那面都处理干净了,才慢慢走了出来。 赵鸾鸾手边的香碗已换了新的,她用剩余的原料又完整做了一次,可这回依旧是不尽人意,正当心中冥思苦想时,又听到了熟悉的解答声。 “中丞娘子少了一处步骤。” “怎会?”赵鸾鸾十分肯定,这旁边就摆着香谱,一步一步来,既不曾多,也不曾少。 李鹫徐徐走近,捡起桌上那块作废的香牌,手中用力揉捏成块,伸出掌心递给赵鸾鸾看,细细解释道,“夫人想必新学,谱虽不错,却少几分熟手,香牌成形需韧劲,这块废泥一捏便碎,而若想做成香牌,这泥需无论如何经手揉捏,皆成一团。” “有时候书上所言,与事实上,差之一分,失之交臂。” 赵鸾鸾眼中略过几分好奇,她做事向来求结果,今日这香牌也是必要做成,是以虚心请教道,“哦?那可否请殿下为我解惑?” “夫人高看,不过是小技。”李鹫也在磐石上坐了下来,依旧是方才手上那块废泥,掌心用力合起,勉强将碎块黏在一起,另一只手则用指尖蘸取了些清水,水一遇泥便融合在一处,再捏,便顺滑许多,“香方中会指明需以何等分量加水,可实际还要斟酌这香粉在制作过程中的损失,这时便以制香者的手感和所见为准,夫人觉得干了,便加水,若湿了,便加粉,待揉的韧劲十足,放入模具即可。” 他扫了眼桌上摆着的模具,既有常见的“福”字、“顺”字,也有特意打制的名中字,李鹫却没有去拿那块“鸾”字,而是挑了块最不起眼的“寒”字。 赵鸾鸾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小的捏泥一事,叫他干来,行云流水,与何人说话,都至诚至真,即便是坐于野外,也是端端正正,倒真是不负堂堂太子之名,见他选了那块“寒”字,她确实有些意外,那块模具是店家见她出手大方所赠,倒得了太子青眼。 李鹫的手很快,对于制香一事早已熟稔于心。既做了太子,便要事事做好,又正因延禧帝不喜欢他,便还要事事做到最好。政事上被忌惮,便做好榆木脑袋,木头太子,所谓闲事,却不能差上半分,否则便是丢了陛下的脸。 等香牌成功脱模,将其四周修整干净,表面的瑕疵和裂纹,则用香板沾水平整,待钻好孔后,李鹫伸出手心将香牌呈与赵鸾鸾,声线清润,语速不急不缓,温柔至极,“寒木不凋,春华吐艳,此牌寓寒木春华之意,送与夫人,望夫人心欢。” 赵鸾鸾看着他诚挚乌黑的瞳仁,又看向那块极为完美无缺的香牌,心中明知,太子是在与她耍心机,不选福顺,不选名,却挑了个最不沾边可也是最特别的,若日后见此寒字,便能想起此牌是谁所赠。 不过,她到底还是接了,之后亲手拿起一旁的白釉执壶,为太子斟了杯茶,扬唇一笑,“却之不恭,便以茶为谢。” 二人有来有往,又于茶道上论了一番,就连兴致勃勃去做月团的王静则都玩累回来了,待看到与赵鸾鸾说的话的是昨日那个木头太子时,面上明显一愣,心道怎么这人又来了。 赵长胤从后面跟上来,还没站稳,见到人也是满心疑惑。 不过因为月团,王静则很快就把这事放到脑后,她简单地行了个礼,将手中的小篮子轻轻放到磐石之上,又把上面的布拿走后,便是一盘她亲手做的月团。 而见到庐山真面目的赵鸾鸾眼珠转了转,见她甚是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嘴,终究是硬夸道,“甚好,颇佳。” 王静则又看向鸳鸯,鸳鸯看着那一盘奇形怪状的小饼,狠下心来,点了点头,“姐儿真是天赋异禀。” 陪从做饼的珍珠,见鸳鸯一脸难言的表情,捂着嘴险些憋不住了。 听到这么高的赞许,赵长胤也忍不住凑了过来,嗓门极大生怕别人听不见,“阿姐,这其中也有我一份!” “明明是画蛇添足,阿娘,小舅父他拙手笨脚的,做饼时几次要扣了面盆,师傅都看不过眼了,要把他赶走。” 王静则白了一眼,说起这事时怨气极大,若不是有人从旁捣乱,她早该做出来了。 “我是力气大,练武练得厉害,才不小心的,平时耍石锁,我,我都能一练三个时辰不停,我劲骨丰肌,威武雄壮!” 赵长胤被嫌弃得难受,努力拍了拍自己的筋肉,想证明自己真的是孔武有力,以致于没收住手。 听声音,筋肉确实是有的,只是配上那张白面郎君的脸,有些好笑。 赵长胤环顾一周,唯独见太子没笑,“殿下信我?” 李鹫只是不太习惯在这种时候笑,平日作伪的多了,真该笑时才会迟钝,只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勾了勾唇,点头道,“是,我观赵小郎君应是练家子,行为举止,皆有武将之风。” “正是。”谈及练武,赵长胤很是洋洋自得,大刀阔斧地坐下,说起自己的凌云壮志,“我这一身武艺学自家父,我爹从小就跟我说,赵家男儿就是为入朝为将而生的,我大父、公公、爹爹都上过战场,我也是要上战场的,待日后挥兵北蒙,我定战无不怠!” 他说起上战场时,眼睛里不是恐惧,反而是熊熊燃烧的火,如今北蒙年年威逼章朝边疆,屡屡挑衅,他坚信,定有挥师北上第一日,待那时,他便是第一个应战之人。 这话说给朝堂上任何一个人听,他们不仅会耻笑他急功好利,还会为他扣上一顶挑起战火,威胁朝廷安全的大帽子,当今陛下甚至会当场治罪,可偏偏现在听着的这个人是李鹫。 陈琳听到赵长胤这么大胆,什么都敢说,心里直呼天爷,北蒙是太子的心病,平日是提都不能提一句的,这小郎君不是往火堆里跳嘛! 正当他想岔开话来,李鹫却笑了起来,甚是开怀地笑,“赵郎君有鸿鹄之志,北蒙是我朝顽疾,是病就要医,定有拔本塞源那一日。而赵郎君此时上京,便是为来年省试而来罢。” 赵长胤瞧了眼赵鸾鸾,直言道,“倒也不全是,家父说,此次上京,阿姐第一,省试第二,若来年不中,便留在阿姐身边做个小侍卫。殿下莫要取笑我,我方才说的也是真的,无论中与不中,待日后有战,我不会做缩头乌龟!” 这话说的太实诚,王静则都觉得这小舅父傻,可偏偏太子好像不这么看,甚至主动提出帮忙。 “不知赵郎君可否寻得武师傅,若还不曾,我倒有心想引荐一位,也算提前为章朝来日武将人才添砖加瓦。” 赵鸾鸾没想到太子竟这般热心,赵长胤的武师一事,确实还未着落,虽然从王家来了碧落观,她也一直在为此事打算,观中便由赵策先为他做个对手,待离开此处,定是要寻得良师,赵家的好苗子怎么能折在她这。 赵长胤少年气盛,此时还是个实心眼的,闻言心花怒放,这可是太子引荐的,怎么会差,如今他只觉得民间那些传言皆是弄虚作假,这哪里是木头,这是伯乐! “不曾不曾。” 李鹫也确实不负他所望,开口道,“狄繁,他是殿前副都指挥使,武艺非凡,军才卓越,为人心思缜密且赏罚分明,最欣赏有真才实学之人,我与你拜贴,进府一试,若有可造之处,他会收下你的。” 赵长胤听完当场便站起来,挺直腰杆,双手抱拳,鞠了一躬,“殿下引荐之恩,没齿难忘!” 狄繁是谁,他出身贫寒,却勇猛善战,曾于豫章之役中,率军突袭,斩杀敌将头颅,一夜夺取昆仑关,声威大震,乃是一名真正金戈铁马过的武将,不是虚的。 王静则虽不懂朝中之事,见样子也知道,这是许了天大的好处,怕还是王家出手都做不到的,一时间,她对这个太子的印象,深深刻下了“大方”二字,就连有姻亲的王家都推三阻四,太子却这般豪爽,短短时间,在她心中,太子就排到了王家之前。 赵鸾鸾深深地看了李鹫几眼,心中思量,那位副都指挥使或许就是太子门下,赵长胤这一遭,怕是直接被拐上贼船了,不过上了太子的船,也未必是坏事。 现在上去,之后也能下来,为人不就是这般,需得时时望风,没有哪条路一定是对的,没有哪个人一定是错的,至少在如今看来,太子很有实力,拜师而已,官场上临阵倒戈的还少吗,届时随机应变,未必不能行地稳,走地长。 陈琳没想到还只是个武举人,还没上过战场,随口几句就让太子收入囊中了,当真是弟凭姐贵。 李鹫倒也不是全是打赵鸾鸾的主意,十之有五分是因为欣赏洋州刺史赵德丰,还有五分便是想由赵长胤接近她的姐姐,今日一见,虽聊地尚可,可赵鸾鸾对他大约只是有些欣赏,且还不多,如此,便只能借赵长胤一用了。 有时候,利,可以是头上的一把刀,可有时候,利,也能是抽之即紧的绳。 “长胤虽还未定性,但一身力气,一颗心都是系在战场上的,家父对他管束甚严,脾气好,为人正,殿下能引荐他,实乃火眼金睛。”赵鸾鸾没多说什么谢,毕竟此事有心人也不是她。 李鹫闻言,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若旁人受此好处,必得是好生恭维一番,甚至还会句句贬低被挑中的孩子,以表达谦虚敬意,可赵鸾鸾却只道他火眼金睛,且句句夸赞赵长胤,实为罕见。 “夫人言重。”他心中更觉赵鸾鸾处处合他心意,又羡慕赵长胤和王静则比他先拥有,抬头望天,想驱散些心中嫉妒,却见已有圆月挂于枝头,秋日竟不知何时黑地这般快了,不赏月时不觉得,如今却异常明显,他不自觉开口道,“中秋佳节,品饼赏月作诗,不知夫人可否有雅兴?” 王静则对他感官甚佳,乐的帮腔道,“我要做评诗官!” 赵长胤也在一旁附和道,“外甥女能当,我也能。” 这话一出口,就挨了王静则一记爆颅顶,旁人也只笑他活该。 赵鸾鸾这时也不想扫了兴致,应道,“那便殿下先来。” 李鹫精通人性,很会讨人欢心,他知道王静则和赵长胤于赵鸾鸾重要,便也舍得在她们身上花功夫,略微思索后,便拿起碟中的一块小饼,略尝一口道,“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2 此诗一出,果然得了王静则一个响亮的“好”字,这时,众人又都看向了赵鸾鸾,太子能文能武不出奇,可却少有人见赵鸾鸾作诗,是以在场之人都期待颇高。 赵鸾鸾自是不会作诗,只当自娱自乐,见天上圆月,想起月宫之仙,欣然开口道,“此时心情此时月,五十小神仙。”3 赵长胤砰砰鼓掌道,“阿姐,第一!” 王静则却不像他,是个姐姐脑,自诩要做个公正的评诗官,苦恼许久,才斩钉截铁道,“平手,再来一局!” …… 月看了许久,饼也吃了,王静则评诗的瘾过去,就嚷嚷着要回去就寝,待到散场之时,赵鸾鸾突然想来了什么,她看了赵策一眼。 赵策猛然一惊,想起这还挂着个人呢,赶紧让人把人捞上来,等邢婆子被拉到上面,人已经晕了醒了好几次了,白日里能视物,看底下便是高的吓人,待黑了,什么看不见,便怕有什么山猫走兽,一口咬上来,生生又被吓晕,更别提,这底下的风刮地厉害,人也快被吹傻了。 王静则骤然见从崖下钓上一个人来,惊的困意都跑了,语无伦次道,“这,这怎么还有个人,难不成方才她一直在底下听我们说话?” 赵长胤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能就爱吊下面听人说话。 李鹫则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许是腿脚不好,自己掉下去的。” 陈琳(无语):又睁眼说瞎话呢。 赵鸾鸾看了李鹫一眼,笑道,“所见略同。” 陈琳(惊呆):得了,又来一个。 很快,邢婆子醒了,眼睛看到地上的瞬间,激动地当场抱头大哭,当时她就在底下听着上面的人闲聊,她们有说有笑,急的她心中大嚎,不是说好了天黑就上来吗? 但是这话她不敢说,最大的胆子,也就是委屈地看了赵鸾鸾一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茧化蝶太子50%丨鸾鸾50% 章朝十日一休沐,李鹫虽身为太子,行事比旁人便利,却也枷锁缠身,至少他就不可随意告假去青城山。 陈琳几日下来,也察觉到殿下近来不再爱躲起来饮酒,常夜里待在明月之下心不在焉。他端来一壶宽胸导滞的紫苏饮子,担心道,“殿下是何事萦心,如此烦忧?” 既与中丞夫人相识,日后相知相惜相许,以殿下心计,必然不在话下,怎还如此神色不宁。 李鹫望着那一弯明月,声音飘渺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贪得无厌罢了。” 太子也是人,表面上谦虚恭卑,礼让三分,其实狼贪虎视,明争暗抢,已是耗费许多力气,才不至于丑态毕露。 “殿下,便是明抢又何妨?” 陈林不明白,殿下于旁事之上,雷厉风行,从不曾这般畏首畏尾,只一个中丞夫人,既诚心所求,衷心以待,便是稍有冒犯,有何不可。 是啊,抢了又如何。 李鹫掌心一点点抓紧扶手,可待眼眸略过这一片月白风清,手指又轻描淡写地放开,“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若想享难得的好处,便要付出难得的辛苦,以中丞夫人之姿,值一场滴水石穿、艰难玉成的好景。” 他每近中丞夫人一分,便稍动于心一分,也明知她心狠一分,要得一坚狠之人的心,推诚置腹、纵她所行、问她所意,实需步步为营。 李鹫从当今王座之上那人身上,学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人永远不要活的太硬,他忍辱负重而来,早已不在意所谓膝下黄金、顶天立地之言,他争一个人,就要争她唯独对他心软,唯独对他心疼,唯独觉得他对,唯独被他一人迷惑蛊动。 陈琳听地稀里糊涂,但是想起方才殿下那张失意的脸,便又觉得殿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不是殿下古怪,是这世道逼得殿下难以心安,不得不异于旁人。 * 青城山 这是李鹫这个月第三次攀爬青城山,每十日休沐,一次未落下,只是赵鸾鸾待他总多几分不温不火,倒是王静则与赵长胤见到他,比从前亲近许多,大概一人贪图他带来的稀罕点心,一人是心里惦记还未谋面的师傅,总想套他的话。 利字好似拴住了人,却又好像略微栓错了人。 李鹫沉思,步子却还是往后山云房而去,大概脚步无知无觉快了些,竟正巧赶上也回云房的王静则与赵长胤二人,还未想好如何搭话才能更接近几分,便听到二人在前面踢着石子苦恼。 王静则这几日在山上玩也玩够了,观中虽没什么烦心的人,膳食味道也尚可,却也终究不如山下的热闹吸引人心,她们已在山中留了很久,还有四日便要下山,蠢蠢欲动时又难免焦虑,她拿不准,便问一旁的赵长胤。 “小舅父,你说,阿娘下山后是否真能与爹爹和离?” “你如今也没个一官半职谋身,外翁还远在洋州,咱们在长京城无根无萍,若是闹出事端来该如何破解?” 她虽天不怕地不怕,可到底是两个女子一个半大小子,以阿娘的意思定是不肯等外翁来的,若是王家人设法欺负,岂不白白等着落入虎口。 赵长胤把手背在脑后,闻此,笑地阳光灿烂,“外甥女,你还有如此胆小如鼠的时候啊!对付区区王家人,阿姐手到擒来!再不济也有我这一把永昌剑,上一次是阿姐喊我,这一次谁敢折辱阿姐,定让她受我一记猛刺!” “你除了天天拍我阿娘马屁,便是喊打喊杀的,这里是京都,又不是战场,随便伤人是要坐牢的,凭你是赵家的小郎君,那也是捞不出来的,你忘了,我爹爹可是御史中丞,他从来都是送人进去,还从没拉人出来过!”王静则翻了个白眼。 说起王颐之,赵长胤便心头恼火,“御史中丞又如何,这些年他纵容人为难阿姐,又对你不闻不问,还御史,连家中之事都办不好,还有何脸面立足于朝堂之上,当初爹爹真是瞎了眼,将阿姐许给一个道貌岸然之辈!” 王静则听他骂的起劲,暗暗叹了口气,觉得小舅父人好是好,就是太鲁莽,她哪里是夸御史中丞厉害,分明是忧心,几日后下山凶多吉少。 若不能顺利和离,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 几步外,猝不及防得知和离一事的李鹫,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停在原地,瞳仁微黑,神色难辨。 陈琳则是喜眉笑眼,为太子高兴,此当真乃雪中送炭,柳暗花明,“殿下,这是天大的好事,四日后,您只需去王家走一走,无论是以何名义,为中丞夫人主持一场公道,既全了夫人之心,也是将计就计为殿下自己铺了路。” 既已和离,改嫁还会远吗? 李鹫重新迈步往前走,对此并未作声,陈琳百思不解,不过他向来猜不到殿下心思,已见怪不怪,只收住话头小心跟上。 走入小院,赵长胤正在院中扎马步,王静则在他一旁踢着铜钱毽,毽子一抛,抬眸一转,头顶稳稳接住,身姿如燕,正是一出极好的“佛顶珠”。 李鹫对此热闹模样已见过几次,却仍每每驻足多看一会儿,仿佛从眼里能映入心里,大抵为屋乌之爱,喜爱一人,也想将她身边一切美好之物齐齐留住。 见到他来,二人已习惯成自然,知道他是来寻赵鸾鸾品茶鉴香的,王静则一边踢铜钱毽一边分出心来笑着与他提醒,“阿娘她就在挟屋练字。” 云房不大,两间正房,两间挟屋,李鹫轻车熟路地走向左侧,珍珠听到声音出来迎人,将他领进去,屋子被用来练字,只有一张方桌,两只凳子,四周墙壁上还挂着几幅主人写地心满意足的字。 赵鸾鸾正在方桌前起笔,双眸低敛时,眉宇间的寒气仿佛落了几分,但若看到那纸上入木三分之字,便是丢了几分,便又聚了几分。 李鹫静静看着,心中只有一处想法,如此女子,困于后宅,真道是焚琴煮鹤、大材小用。她天生该与他站在一处,该坐于鸾座之上,仪态万千,威严尊贵。 待最后一笔落成,珍珠观赵鸾鸾神色尚可,便知这字也是尚可,小心将纸张撤下,送去院中石桌上烘晒。 赵鸾鸾抬眸看见太子,有些好奇,这个兔子太子,是否字也如他这人表现得这般端正无辜,她将笔往他面前拿了几分,“殿下可有雅兴?” 光素无纹的玉笔配上浓黑的丹蔻,赏心悦目,李鹫目光一顿,含蓄微笑,轻轻接过温热的玉笔,待凤眼看向桌上方方正正的纸张,心念一动,一气呵成。 鸳鸯瞥到纸上四字,眼神一震,低下头不敢在看。 赵鸾鸾从桌对面,一步步走到李鹫身旁,那字从她眼中旋转,直至看得清清楚楚,也意会地明明白白。 “破、茧、成、蝶?”她念地有些慢,一字一字,也颇有深意。待目光望向李鹫那双单纯至真的凤眼,扫到他微红的眼睑,赵鸾鸾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很漂亮,尤其是清清白白看人时的模样,明知他图求些什么,却又不至于让人生厌。太子字也长得漂亮,妙笔生花,有几分娟秀,如他表现的那般孱弱,好似此人不值深思对付。 可就是这样一个字如其人的玉面郎君,却是最不会有赤子之心的太子,因为他此时此刻在惦记的是一个有夫之妇,且是当朝重臣之妇。 赵鸾鸾并不介意眼前的太子内心是个何等心恶性毒之人,若道高一尺那便魔高一丈,“殿下可与我讲讲,此四字是何意?” “如此,便要劳夫人再请我喝一杯茶了。”李鹫应下,唇红齿白,表情却有些拘谨。 “坐。”赵鸾鸾并无不可,吩咐道,“鸳鸯,上茶。” 二人对坐于简陋的挟屋之内,桌上的字和纸也都已收了,只余两杯薄茶,李鹫却毫不介意寒酸,一饮而尽,终是直言道,“方才路上,我碰到小郎君与小娘子二人闲聊,冒犯听闻夫人私事,出于私心,是以才有此所感。夫人是我遇见最最欣赏之人, 脾性坚直,如寒潭之花,可我在山下,却听过许多些不好传闻,倘若夫人真要和离,在我看来便是化茧成蝶。其实这些也是我一人之心,还望夫人莫要怪我多言。” 李鹫紧张地脖间红了一片,又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全都喝了下去,一口气说完道。 “我斗胆想问夫人一句,打算如何和离?我……我想帮娘子!” 陈琳神色惊异,目瞪口呆,这事是能直说的吗? 从没想过得到如此回答的赵鸾鸾,也心中微愣,她不知道太子原是会以如此可爱模样,来又争又抢,一时之间,出乎意料地笑了。 她是猜到太子不会对此事无动于衷,可没猜到他会跑到她面前求她准许了再抢再争,若是李鹫在几日后,不请自来,说实在,她也只当是个无所谓之人,她既能放话和离,便亦能让王家不得不答应,太子横插一脚,她拦不住,顺势而为,出于利用,自然是想用便用,不用就丢,至于什么让王家刮目相看,坐上太子妃之位等等,那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事。 可如今,她倒是不那么想了。 她觉得太子好生有趣,在这大章朝中,她第一个觉得有趣之人是王静则,第二个便是这个瞧着憨状可掬,实则百般心计,却又好似可怜可惜的太子。 “好啊。” 第22章 毒妇心母女50%丨王家50% 四日后 苦修之期已满一月,一行人准备下山回府。 马车上,王静则整个人半瘫在座位上,被癫地有些难受,心中极为羡慕骑马的小舅父,可她虽已学会如何骑马,却是屁股娇嫩,骑了半日,便磨地有些受不得,而少人的土路上又尽是些石子,马车过去,难免颠簸,实在是如何都是折磨。 见她这幅难捱的样子,赵鸾鸾到底舍不得,嘱咐道,“再多给姐儿垫些衣服。” 无奈,车上垫子不多,好在有些衣服能叠起来凑合。 王静则苦着一张脸,也不管姿势多般不雅,只为让自己舒服些,最后是直接趴在了那。 即便是这样了,人也不老实,又对赵鸾鸾的私事,逮住问个不停。 “太子是不是钟情阿娘啊?” “可他好像才弱冠啊,与阿娘差了七岁,是不是太多了?” “阿娘和离后是改嫁给太子吗?他人是比爹爹好,阿娘选他倒也不奇怪。” 珍珠和鸳鸯听到她这般不知羞地谈论娘子的闲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们也都不敢问的。 太子到底身份敏感,如今娘子又未和离,当朝太子牵涉有夫之妇,无论于娘子,还是于太子,那都是祸事,而改嫁之事到底在士族之中少之又少,若破了这个世俗理念,那真是不知何等局面。 可偏偏赵鸾鸾的态度,也出乎他们意料。 赵鸾鸾对此事并不觉得有何需要避讳的,王静则是她女儿,她若寻个男人,势必就是给王静则寻个爹,既与她有关,又怎可相瞒。 只是她一直觉得王静则还没开窍,没想到她会突然问,是以有些好奇。 “你觉得何为钟情?” 王静则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也是看过话本子的,只是对上面的情啊爱啊,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没什么兴趣罢了,再说她也不是睁眼瞎子,太子几次三番来寻阿娘,又送与她和小舅父许多嘉礼,每次与阿娘品茶作香,说话都无比温柔,阿娘爱听什么,他便说什么,阿娘爱做什么,他便陪着做,还从没见过他主动要求阿娘做过什么。 她还见太子有一次,送了阿娘好大一捧花,那金盏银台,花瓣洁白,花蕊金黄,好生美丽,被阿娘抱在怀中时,花衬人,人衬花,冰清玉洁如凌波仙子,都让人移不开眼。 “很简单啊,便是对你好,供着你,捧着你,什么好吃的都想给你吃,什么漂亮的都想送给你,还有最最最重要的,什么话都听你的!” 这话说地让赵鸾鸾大吃一惊,因为王静则说的都对,这些便是她心中所想,她对王静则所说这些,尤其是最后一条,皆实打实地认同。 说她控制欲强也罢,是不想被人压制也罢,在男女之情上,她便是要那人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问她,最好什么都以她为先。 “你倒是与我心有灵犀。”赵鸾鸾笑着拿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只是,你说的也不全对。一人有一人的钟情之法,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你心性早熟,与你说这些,虽早了些,但也当作谈谈心。日后若你遇见欢喜之人,与你今日所说并不如何一样,那时可要思虑周全,不懂便与我说,也总好过被人骗去。” 古时女子成婚年纪小,所思所想不能等同于前世的孩子,赵鸾鸾总是不知道如何养孩子,便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来,多与她了解,让她放下些芥蒂,多与她这个母亲说说心中喜乐伤愁。 王静则闻言,并没多想,阿娘若与她说了,她与阿娘说,也是礼尚往来,是以点头应下。 赵鸾鸾笑了下,关于她方才所问之事,内心左思右想,谨慎回答道,“和离是和离,改嫁是改嫁,二者不可混为一谈,太子虽身份尊贵,又待你与胤哥儿甚好,但相识不过一月,谈这些,有些早了。” 且,她方才从王家这个火坑里跳出来,改嫁不就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这皇家之事只怕是比王家之事更麻烦百倍。 “不过太子确实是与常人不同。” 不同到,甚合她心意,还漂亮地像只怯弱兔子,若能养两只兔子,倒也是件美事。 王静则原不知这么复杂,一会儿不嫁,一会儿又不同于别人,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时只觉得这喜欢一人真是麻烦的紧。 “好罢,真无趣。” 赵鸾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倒是鸳鸯和珍珠听地连连点头,原来娘子是这般想的。 * 太师府 马车停下,赵长胤下马后,接赵鸾鸾与王静则二人下车,三人正要往里去,看门的伙计却突然要拦人。 这领头的门房不知何时新换了一个,满脸横肉,拦在前面,上上下下将赵长胤扫了一遍,眼神极为轻视,待确认之后,更是当场就要撵人,“你不能进去!主家吩咐,不欢迎赵郎君,还请另择下榻之处!” 王静则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耳朵,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方才的话就是这门房亲口所说,不可置信道,“你是哪个,传的又是谁的话,是脑子不好,还是眼睛有毛病,站在这的是我小舅父,你敢拦如此无理!” 门房粗笑两声,又猛地停下,凶神恶煞道,“就是他,赵长胤是罢,来王府打秋风,还敢以下犯上,主家只请你另宿他处,已是看了赵娘子的脸面。” “你放肆!”王静则也想到了,定是她那恶毒的伯祖母,上次小舅父拿剑指她,竟是记恨至此,当众赶人,她心中不爽,发难道,“若说主家,我亦是主家,你这刁奴是奉了谁的命在这捣鬼,待进去我告知爹爹,定将你们一起拿下!” 可门房是个死皮赖脸的,毫无恐惧之态,有恃无恐道,“主家命令,四姑娘便是为难我,也无用。” “你!”王静则自认不是吃醋的,见说不通,就要硬来,瞥了眼一旁的赵长胤道,“小舅父,他说不让进,我们偏要进,敲晕了,拖一边,我看谁还敢拦!” 赵长胤比她更爽快,说了动手,当场一掌劈下,那门房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晕了,他虽不稀罕这王家门庭,但气他外甥女,给他阿姐下马威,实在可恶。 剩余的七八个门房懵了,不知道之后如何是好,外面动静闹得有些大,有人去府里通报,很快管家带人走了出来,看见倒地的人,心里一咯噔,又看到一脸解气的四姑娘和赵长胤,最后只能去找站在一旁好似万事不管的赵鸾鸾。 “娘子,这是……” 赵鸾鸾轻飘飘道,“无事,他不小心摔晕了,劳烦于管家把人抬下去看看,我先带人进去。” 管家却也看向赵长 胤,欲言又止道,“赵小郎君怕是真的不能进。” 若一开始只当是粟元霜在其中弄神弄鬼,听到这,赵鸾鸾也意识到来者不善,那一剑,她让了步,但有人不想让,就像那为虎作伥的门房说的一样,她们只把赵长胤当做打秋风的亲戚,从根上就从未看得起她赵氏,也从未看得起她,才敢这般全无顾忌。 赵鸾鸾好看的眉眼彻底凉了下来,她已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耻辱,抬头望向咫尺之外太师府的牌匾,嗤笑一声道,“白眼向人空自许,朱门如海不曾通。既不曾看得起赵氏,何不将我一同赶出去!” 管家埋下头,他也是受人之命,其实对于这位赵娘子,他心底是关照几分的,当初老太师聘赵家女为曾孙妇,是要结两家之好,如今竟是要成仇人了。 “娘子息怒。” 王静则也听出话音了,一时之间只觉心头发冷,她的家竟容不得小舅父一分,这王家的所有人,都心凉如冰。她的爹爹明明在,她的太婆也明明在,又不是都死了,怎么会一个屋子都争不得,这一巴掌是借着小舅父的由扇在了她们脸上。 “阿娘,她们无耻,今日这口气我忍不得!” “于管家,你让我们进去,若是不让小舅父进,是否也已连着不认我这个女儿,他王颐之这个爹爹,是已死了嘛!” 王管家大骇,“四姑娘慎言。” 赵鸾鸾出言道,“于管家,四姑娘说的半分不错,哪里有主家带不进去人的道理,你我互相为难没什么意思,我带人进去,是我强闯,你拦不住,去通报罢。” 于管家看赵鸾鸾执意,叹了口气,终是让开了路。 赵鸾鸾踏进门往厅堂去,还带了所有赵氏的侍卫,王静则与赵长胤闷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叫府中经过的仆从都看得头皮一紧。 * 正厅 赵鸾鸾坐在位上闭眼沉思,突然被王静则拉住了手,听她说道,“阿娘,他们想压迫我们低头,没门,如此目空无人,仿若他们这门槛多金贵一般,明明都是鼠辈,老鼠住的窝,臭气熏天!今日她敢欺凌于我们,我便敢弄地整个京城人尽皆知,让他们一家彻底无地自容。” 赵鸾鸾看见她瞋目切齿的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好像着了火,成了炸毛兔,忍不住露了笑,“女随母性,是我的四姑娘。好了,一会儿护着你小舅父些,娘就交给你了。” “阿姐!”赵长胤可不想被人护着,“此事因我而起,我才不要让别人帮我扛。” 王静则朝他瞥了一眼,不客气道,“笨蛋,阿娘是说你嘴笨,让我帮你说话。” 正说着话时,王颐之扶着王老夫人走了进来,二人之后,又来了许多,王家人竟是到了大半,就连不常出面的王颐之父亲都来了。 一时之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王家这是打算借此次彻底打击她,之前所行所为究竟是让王家这些老迂腐看不下去了,赵鸾鸾弯了下唇,全到了好啊,正巧今日她也备了一场好戏。 粟元霜看见赵长胤,便想起那日被人狂妄剑指,内心的火更是百般升腾,今日她就要请王家众人,一起治一治这猖狂妇人和小儿,是以先发制人,阴阳怪气道,“一月苦修,侄妇竟不曾轻减,面目红润,气色倒是比从前还要好。” “观中少污秽,人心静,自然这面目就新。”赵鸾鸾一笑置之,一句话挡了回去,待又看向王颐之,这次旋涡中好似又完全隐身的男人,一时什么表情都没了,“我只问中丞大人一句,妻女回府,有人惹事生非,你既在府中,为何不派人来管?” 王际中与这新妇不多见,只是印象之中,却与如今模样天壤之别,当众质问官人,实乃忤逆,他忍不住蹙起眉,但并未马上开口。 “有大案要事在身,且本是祸从己出,无甚可管。”王颐之淡淡解释一句,好似并不介意妻子的态度。 “好一个祸从己出,无甚可管;好一个王家的好曾孙,陛下的好臂助,王颐之,我看见你,便如见牢什古子,令人作呕。” 赵鸾鸾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开门见山道。 “你我夫妻,已如反目成仇,毫无牵系必要,一月前,我问你和离之事,想必中丞大人也已思虑清楚,今日诸位长辈皆在,你应还是不应,若是不应,何日应?” 王家人来是为惩治恶妇,可从没想到,还牵涉和离,王老夫人与张氏皆始料不及,她竟还没放下此事。 张氏忙打断她的话道,“赵氏,休得胡说,你莫要毫无分寸!” “这不也正是你们的意思?今日于太师府门前驱赶我赵氏之人,不就是已决议断了这份姻亲,此亲乃老太师与家父所成,今日也是在太师匾前瓦解冰泮,完完整整,善始善终,甚好。” 和离之事,本就是要今日解决,如今又牵扯赵长胤,赵鸾鸾已毫无耐心。 “我们何时有这个意思,分明是你小题大做,颐之何错之有,他乃陛下心腹,未来位列三公,时有顾不上你和静姐儿,情有可原,是你非要锱铢必较,不肯为他安稳后宅,反倒事事闹个天翻地覆,你那弟弟,当众与长辈拔剑,如此忤逆,便是武举人又如何,以此番暴虐性子,如何能过陛下法眼,倒不如回去守好赵家的家业,省的在京都闹出无可挽回的事来,这也都是为你们好。”张氏字字用力,她是真心这般想的。 “阿姑真是让我无言以对。”赵鸾鸾呵笑两声,“怎么又是胤哥儿的错,本就是叔母非要苦苦相逼,他护我心切,一时冲撞,我也遂了你的意,去青城山苦修一月,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担了,如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拿来说,是阿姑自己觉得自己曾经说的话不对,还是我说的不对,我若不对,你说,我何处不对。” 这一句接一句,张氏答不上来,她被粟氏压迫惯了,又心底对赵鸾鸾不满,粟氏花言巧语几句就能让她倒戈,其实也是不敢反抗,如今这个家终究还是二房做主。 粟元霜看不下去了,质问道,“谁知你在那道观中是苦修还是玩乐,赵长胤便是有你这般性子的阿姐袒护,才会如此嚣张,官场艰难,武将难升,他这般性子只会害了王家!” “夏虫不可语冰,叔母,若谁人都学你这般口无遮拦,这王家才是真要毁了!” “你若因一时疑心,大可着人来问上一句,问都不问,便已然觉得我苦修之心不诚,打定主意我性子乖张,岂非是胡搅蛮缠。” 赵鸾鸾看着在场众人,理直气壮,“我赵鸾鸾敢说,我所做之事,无愧本心,不负长辈,不违律法,皆因恶毒之辈寻衅滋事,全因世态炎凉,人心日下。今日长胤之事,我不论什么对错,只说此行此为,当真乃小人作风。” “王家接受与不接受我姐弟二人,早已不再紧要,赵氏与王氏十几年秦晋之好,便就是在那大门之下,御赐匾额之前,一刀两断!” “王颐之,无论你是东躲西藏也罢,还是装死也罢,这和离你若不应,我便请伶人去那御街之上,吹拉弹唱,好生让这百姓,让官员,让陛下都听一听,当今御史中丞竟是一刻薄妻女之人,王家竟是个乌烟瘴气的小人窝!” 王际中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厉呵道。 “毒妇!” 第23章 太子到鸾鸾丨王家100% 赵鸾鸾抬眸一瞥,视线直直地看向王际中,眼里的光比剑光还冷,对于他的控诉,毫无在意地嘲讽,“阿舅是说谁,叔母吗?” 在场之人多受过赵鸾鸾这张嘴,王际中却还是第一次,他蓄了长长的胡子,被气急了,便是吹胡子瞪眼。他是王老太师的嫡长子,虽不如弟弟官拜右丞,却也是被王家护地好好的,妻子柔顺,儿子聪慧,是个表面乐呵呵,实则内心最是维护这男尊女卑之人。 被当众顶撞,这简直就是泼了 王际中一桶泔水,从头到脚,那股被人看着的羞耻,让他涨红了脸,当即从位上站起身来,指着赵鸾鸾的手指颤颤巍巍,“你,放肆!” “颐之!”王际中平日里,内务小事皆被张氏打理的好好的,朝中政事更是有王颐之处处维护,气急了,便熟练地喊这二人,想当然得训斥她们去帮他解决。“这便是你娶回来的好新妇!” 见到自家爹被气的火冒三丈,王颐之终于从位置上动了,他走到王际中身侧,静静站立,看着仍好端端坐在那的赵鸾鸾许久,才张口道。 “来人,赵氏因十三年丢女心智有失,胡言乱语,举止癫疯,将她关入松辉堂,严加看守,不许见任何人,便是死也要死在王家。” 王颐之说这话时,一如既往一副谪仙模样,白衣莲冠,虽已三十有余,那张脸却还如原主十五岁记忆中一般,只是更多了几分沉淀的气质,当年的京都才子,如今的御史中丞,从天之骄子到续起王家整个家族的门第生辉,半生波澜壮阔,是陛下心中最清白正直之人,却也是王家最心狠手辣之人,为了他的大好官途、王家门楣,他可以冷酷心肠,不择手段。 “我看谁敢!” 赵长胤拔剑而出,牢牢地指着王颐之,眼神记恨。 “今日无论谁欺负我阿姐,管你是什么高官贵妇,叔母官人,照砍不误!” 赵鸾鸾早已深知王颐之的虚伪面目,她站在赵长胤身后,与王颐之四目相对,轻笑一声,“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终于装不下去了?” “宁愿把我一生都关起来,也不愿和离,王颐之,你究竟是有多在乎这身官袍,是怕外面的悠悠众口毁了你这三十年的洁身自好?” “是啊,一个宁愿和离也与你待不下去的妻子,可想而知,你这个人私下的丑陋面目,究竟是多般让人难以忍受!” “不要再说了。”王颐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警告道。 赵鸾鸾也冷眼睨着他,表情一点点消失,话音寒凉如冰。 “是你一直在痴心妄想、魂颠梦倒,竭泽而渔,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你想让人安稳内宅,生女育女,为你的当官大路铺平道路,却吝啬为此耗费半点心思。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一败涂地。” “王颐之,你已黔驴技穷,还是莫要在这徒惹笑话,好聚好散,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赵长胤的剑也随着她这句话,不断往上抬,直指王颐之脆弱的脖颈。 “赵鸾鸾,你错了,和离才是天方夜谭。”王颐之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的眼神瞥了赵长胤一眼,淡淡道,“你有此般血性的兄弟为你冲锋陷阵,所做所为皆有恃无恐,可你总也该为他考虑考虑,几次三番拔剑忤逆,冲撞长辈,悍然不顾,实为德行有亏,若你再不知进退,我可与武举的品行考核官去一封信,想必来年省试便无赵氏郎君一席之位。” “爹爹,你竟要以此事威胁阿娘!”王静则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冲出来挡在赵长胤身前,大大的眼睛里皆是敌对不服,“对小舅父动手,你怎能如此冷血无情,六亲不认!” 张氏见王静则也掺合进来,起身想把她拉走,“静姐儿,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惹你爹爹。” “怎么与我无关!”王静则甩开了张氏的手,一双眼睛恨恨的看着她们这一家人,极度仇视道,“他是我小舅父,待我如亲阿兄一般,他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好,你们要害他,便是害我。什么爹,他从没把我当作女儿过,若是他还有半分为父自觉,便不会为难阿娘,为难小舅父!” 早些年她在万家,无亲父无亲母,踽踽独行,自己为自己的一条命活着,来到王家后亦是,好不容易有了变了的阿娘,有了与她吵吵闹闹但最护着她与阿娘的小舅父,王家要把她们都抢走,简直不可理喻。 张氏看着她嫉恨的眼神,失神地往后退了几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到如此地步,女儿恨爹爹,这日后她们还如何相处。 王颐之眼神微深,但心底到底不怎么在意这个女儿,只是看向赵鸾鸾,“这也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你的身后是赵氏,便也该知道,赵氏早已日薄西山,下一代该如何全系你一人之身,为了赵氏前途,为了赵氏子孙血脉,你该明白懂事。” “阿姐,何必听他多嘴。爹爹说了,荣名利禄,皆抵不过赵氏亲人,他敢害我赵家,来日定有他报应时候,一个省试又如何,这朝廷是官家的,他王家如何敢只手遮天!”赵长胤虽性子急躁,却耳聪目明,赵德丰对他的管教,早已在他心中立下一根定海神针,谁也不能打倒。 即便日后艰难百倍,也决不可弯一时之腰,即便位高权重,也决不可逞一时之快。更何况,他毕生追求乃是征战沙场,收复失地,博的是赵家传家之本而非一时高官厚禄。 赵鸾鸾看着王颐之的眼神,嘲讽万分,“你的下贱手段,到底是白用功夫,这封信你大可现在便送去,今日你能趁我势弱,来日便也要受得我报复,谁家无子孙,待那时,王家有何人犯事,我也绝不留情。” “狂妄!”王际中哼了一声,“一介妇人,怎敢大话!” 赵鸾鸾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说一句,官官相护,可王家又并非毫无敌手,到时龙争虎斗,胜败尚未可知。 “既如此,那便请族长来裁决。”坐在上首,一直并未发话的王老夫人,慢慢开了口。“和离乃家族之事,必须由族长亲自主持,今日众人皆在,便请云起来一趟罢。” 王颐之听到这,眼神微变,知晓老夫人是下足了狠心,王云起正是老夫人的二儿子,如今的门下侍郎,四大副相之一,作为王家当今的掌权者,一言九鼎,无人敢驳,他若来了,必是不会容忍姑息的。 他又看向立于堂中,只身一人的赵鸾鸾,也不知何时她变了性子,从常与他争吵,却又事事妥贴的人,到如今睚眦必报,舌尖嘴利,宁愿舍了自己的名声、亲弟弟的前途也要和离。 他不明白,赵鸾鸾对如今的生活到底有何处不满,若她安安稳稳,待叔父致仕,他成为王家的话事人,她便是最尊贵的王家夫人,王静则是她唯一的女儿,未来也是京城中的姣姣贵女,闹成如今这般,到底于她有何好处。 王颐之是第一次为这位妻子心中百转千回,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如今的赵鸾鸾为人太过凶狠,留着她,于他不利,于王家也是祸源。 赵鸾鸾坐回位置上,知道王家唱的最后一出戏要上场了,也不知该说这些人循规蹈矩,是迂腐;还是该说他们,千百年来都一条路子,当真无趣。 那婆子都曾大言不惭说过族规惩治,难不成她会毫无防备? 站在她身后的王静则敏感地察觉到危险,心中异常紧张,放在赵鸾鸾肩上的手都有些发抖,甚至她都想让赵鸾鸾先收手,不要步步紧逼,她觉得这位叔祖,并不十分好相与。 赵鸾鸾感受到她的心绪,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渐渐变冷。 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赵鸾鸾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位高权重的右相,应是方散值回来,官袍未换,官帽未摘,一身紫色圆领袍,上绣仙鹤,年岁不大,约有五十余岁,却并无中年发福之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王家基因确实好,怎么也算个帅老头。 待王云起坐下,不用他询问,粟氏便将一切都说了一遍,倒是没有添油加醋。 知晓这个侄妇竟执意和离,王云起蹙了蹙眉,望向赵鸾鸾,意味深长道,“你可知,三槐王氏从无和离先例。” 赵鸾鸾淡淡开口道,“一脚踩地初立稳,摇晃学步无畏惊。叔父想来,也不是连个婴孩都不如的人吧,既无先例,那便开先河。”① “无先例,意在从无有人能和离。王家,只有丧偶,无和离。” 王云起抿了口茶,说这话时是笑的,他甚至还又问了赵鸾鸾一次。 “我再问你一次,是否真要和离?” 此话一出 ,什么意思,已然十分明朗,王家不会允,若执意要离,会发生的,一定不是她想要的。 赵鸾鸾也笑了,她笑得无比嘲讽。 “我说过了,此亲早已于太师牌匾之前,一刀两断!” “即便是叔父,也没有断插手夫妻之事的道理,写了放妻书,与谁都好。” 王云起见她如此顽固不化,心生不耐,看了上首的老娘一眼,王老夫人阖眸,见此,他转过身,不再虚以委蛇,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宣告。 “赵氏,你究竟为何和离,必是朝秦暮楚,有了奸夫!青城山一月,你竟趁此与外男勾结,犯下如此祸事。” “我王家百年传承,家风清正,以身作则,夫死妇守贞,妻死,夫三年不娶,而今竟有王家赵氏,不修妇德,红杏出墙,已犯七出之条,家规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既已违反家规,今日我以族长之命,依家规行事,判你杖三十!” 三十仗,若手下不留情,人必死。 至于青城山的外男,只要王家想,那便有,随行的只有王家的两个老嬷嬷,还不是她们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赵长胤势单力薄,想传人进来护住赵鸾鸾二人,却发现门外的赵家侍卫竟不知何时已被团团围住。 王静则慌得白了脸,想说些什么,却被赵鸾鸾拦住。 赵鸾鸾起身,走到堂中,直直地看向王云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当朝右丞,也行如此纵曲枉直之事,倒叫我大开眼界,也不知右丞之后,该如何与家父交代,如何与九泉之下的老太师交代!” “赵氏养女如此,王氏不追究,已是留情,至于我父亲,若留你,必将损我王家大业!” 王云起冷喝一声道,“来人,将她拉去院中,行仗!” 十多个仆从应声陆续而进,拦住赵长胤与王静则,就要拖赵鸾鸾去院中杖刑。 堂中之人,张氏已瘫坐在了椅子之上,王际中也没想到他哥哥竟是想直接要了他儿媳的命,二人看向王颐之,王颐之的表情也没有太好,他心知以叔父性子,必将要了赵氏性命,是以他废了许多口舌,但赵氏不肯服软,才会酿成如此局面,只是待事情真走到这一步,他还是生了恻隐之心,正想要站起出来说话时,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喊。 “太子殿下驾到!” 第24章 放妻书鸾鸾丨太子丨王家100%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皆慌忙起身,往门前去迎。 侍卫开路,待行至正厅门外,分为左右两厢,拱卫之下,太子身穿紫公服,腰环通犀金玉带,每一步走得沉稳有力,待金光照下,乌黑的发丝束于金冠之下,露出一张和熙的面目,当不负太子之姿,冠绝长京。 所有人纷纷俯首行礼,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李鹫看到跪于最前的王云起,待扫到他一身官服在身,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王云起这个老东西,还是一如既往让人讨厌。 但他还是亲手慢慢将人扶起,好似什么都没有般寒暄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忙,右相受官家之命,劳苦功高,今日得见你精神矍铄,小王便安心了,有右相如此夙兴夜寐,实乃朝堂之幸!” 王云起抬眸拱手,泰然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定当竭尽所能。只是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所为何事?” 他不懂太子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来王家,王家一直是保皇党,太子也识趣,从不曾与王氏深交,而今突然光临,实为莫名。 “好事。”李鹫言辞恳切,神色坦然,“进去说?” 王云起扬臂以待,“殿下请。” 李鹫被请至上首,目光忍不住看向一侧安坐的赵鸾鸾,见她面貌如常,好似心如止水,方才涌动的心绪竟一反常态安宁了下来。 彼时他尚在东宫,留在王家的探子送来消息,王家竟急于发难,第一日便有了动作,而王云起这个老狐狸竟连官服都不换,就赶来处置,方才在门外,他听的清清楚楚,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其心之黑,狼猛蜂毒。 朝堂之上,此人不少在皇储之上和稀泥,为他惹了不少麻烦,还有他的侄子,王颐之,二人一丘之貉,自诩为保皇党,一脉文家重臣,便也敢处处与他为难,忠臣如何,重臣又如何,干的亦是灭绝人性之事,染的也是旁人的血,未来,这血或许还有他这一份。 李鹫心中冷笑一声,重新正视王云起,扬唇道,“今日小王前来,是为一件大大的好事。” 堂中王家之人闻此,皆一头雾水,看向太子时,眼神难免升起防备。 李鹫对此毫不在意,仿若毫不知情,热情道,“赵小郎君出身洋州赵氏,其父赵德丰勇猛,小郎君亦承其之志,已于解试高中武举人,殿前副都指挥使,狄繁,有意收赵郎君为授业弟子,今日我来,便是为二人引荐之事。” 王云起心中有些不好,他知道之前太子有心见了王颐之一面,虽未直言拉拢,但他从东宫幕僚处打探到,太子是有意在文臣中获取支持者,狄繁是太子门下,若要招赵长胤为弟子,岂非是要从旁处挟制王家。 “这臣倒是从未听他说起过,只是他毕竟还是一黄毛小儿,若是资质平庸,恐负了殿下美意,不如待他省试之后,再提收徒之事。” 既已要处置了赵鸾鸾,赵长胤自是不能留,这省试他注定去不得。 李鹫挥手罢,“右相过于谨慎了,青城山一月,我与赵小郎君一见如故,甚是感慨其心勇猛,既有报效大章之意,如何能弃良才美玉不顾,若狄繁收他为徒,待来年三月,省试夺魁亦有可能,右相便放心将赵小郎君交于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青城山!? 太子竟也去了青城山! 王云起朝堂沉浮数十载,练达世事,很快意识到,太子今日来,怕为的不是赵长胤,而是赵鸾鸾,怎么会这么巧,都是青城山,他污蔑赵鸾鸾于青城山偷奸,太子便说他在青城山一月,还有心收赵鸾鸾的弟弟为门下。 他当时便是不懂,赵氏为何急于与王颐之和离,原真是误打误撞,她竟真做下这等丑事,还是与太子,着实心毒! 此事若处理不当,他王家怕是要大祸临头。 “殿下也去了青城山?” 王颐之蹙眉,没有忍住开口问道,他与王云起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此事与他息息相关,便不如王云起能沉得住气,若是假通奸,为了王氏大业,他可以接受无妻无女,可若是真的,若是真的,那便是奇耻大辱。 太子是谁?当朝储君。 来日若当真是太子登基,他还如何在朝中立身,不论是太子与赵氏届时情谊如何,皆不会与他这位曾经的赵氏之夫安然相处,而世人悠悠众口,不敢指摘太子,难不成还不敢论他这个区区臣子! 一时之间,他对赵鸾鸾唯一仅剩的那些恻隐之心,也皆成了恨不得她立刻暴毙的狠心。 此妇心狠手辣,手段不伦,留她定使三槐王氏危矣! 李鹫假意疑惑,“怎么,中丞不知,本王每月皆会去碧落观祈福上香。” 王颐之的面色骤然松了下来,是啊,太子去碧落观之事,满朝尽知,十多年如一日,早已习惯,他竟是都忘了。 “臣确实不知,臣妇前些日子带妻弟同去过碧落观苦修一月,竟有与殿下相识之幸,实乃天赐长胤之机。” 赵长胤听他装模作样的话,嗤笑一声,他拱手出列,盯着王颐之,磨牙凿齿。 “姊夫方才纵容人将我赵氏赶尽杀绝,怎么如今见了太子殿下,反倒失了神气,你该接着做你的冷眼旁观人,我赵长胤如何,阿姐如何,皆与你毫无干系!” 王颐之坐在位置上,为此不得不仰头去看赵长胤,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仔细看看他这位妻弟,与他所想武将一般,赵长胤虽生的面白英俊,却一身匪气,吊儿郎当,身上的黑色轻甲,寒光凛凛,如今更是满面凶气,仿若下一 刻便要暴打于他。 他抬眸不动,暗含警示,“长胤,客人面前,你该进退有据,莫要让殿下后悔招揽与你。” 赵长胤冷喝一笑,“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满心算计,王颐之,你说,我敢不敢杀你!” 靠谁不如靠己,太子来了也未必能保下阿姐,既如此,那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王颐之看到他眼中浓烈的杀意,意识到他怕是真的要动手,以他二人距离,长剑一出,定能要了他的命,一时间身体紧绷,还未动作,便听到一直不出声的赵鸾鸾开了口。 “长胤,回来!” 赵长胤最后睨了他一眼,乖乖站回了赵鸾鸾身侧,方才十六岁的少年,站在那,却如门神金像一般,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李鹫观场中之人百态,神思放地最多的便是赵鸾鸾,那日她应允他,助她脱离王氏,可若非多留了一个心眼,怕是都等不到赵鸾鸾找他的那一日,事情便了结了,他不知道以王云起的诬良为奸,她该如何应对,可这不耽误,今日他来了。 “千载一时,本王既来了,中丞夫人何不让长胤说完。” “门外行仗之物,又是给谁的?” 王云起慢腾腾地从位置上起身,拖着嗓音制止道,“殿下,此乃臣子家事,还请殿下留于王家自行料理。” 见他竟是连理由都不屑于去找,李鹫也没了谦卑之态,直言道,“右相狭隘了,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民子之事,臣子之事,合该也是李氏的家事,我是李氏的太子,右相是觉得,我这个太子并非实至名归,是以推脱?” 最后一句,他说地意味深长。 朝中言太子无能无为、德不配位者甚多,而言多必失,章禧帝目前并无废太子之意,王氏身为保皇党,必已体会其中之意,王云起不能、也不敢公然言太子无能。 王云起匆忙跪下,“臣绝无此意。” “没有便好。”李鹫沉眸看了他一眼,慢慢移开目光,“我今日是来接有才之人,而非接一个满腹怨气的委屈之人。三槐王氏之门,本王从不轻易登,可无巧不成书,赵长胤是本王看中之人,中丞夫人是本王敬佩之人,他二人之事,本王义不容辞。” “臣妇斗胆问殿下一句,何来钦佩?” 粟元霜就是不懂,已到了送命之机,赵鸾鸾为何还能生出事端来,竟让太子登门相救,她为什么就死不了,为什么每每都能躲过一劫,让人无法奈何。 她在王家活了几十载,从没见过如此忤逆之人,屡屡被她挑衅,年过半百之人,偏偏因她丢了面子里子,王家遵循十几年的规矩,好似于她如无物,赵鸾鸾气得她心疼,可又因此大受震撼,驰魂宕魄,无法说服自己就是奈何不了她。 “本王年幼时,常有人于耳边言,明威将军赵德丰乃中兴之将,如今战事平息,他虽已不担将名,可本王却一直记得他。中丞夫人身为赵公之女,智勇双全,颖悟绝伦,其姿冠尽盛门,本王的敬佩夫人当之无愧。” 李鹫神色珍重,也让堂中众人终于想起,太子外家曾是章朝最为显赫的武将世家,其公公更是大章开国功臣,征战北蒙与辽丹,满门战功赫赫,太子大父曾官至枢密使,被称为大章第一良将,若非十三年前,奸佞所害,兵败家谷,高家满门殉国,也不至于今时今日,身后无人依仗。 太子说的那个人,怕正是先顺惠皇后高氏。 堂中一时静默,赵鸾鸾也不知其中还有这般缘故,她瞥了眼身旁的赵长胤,心道拜入太子门下,于赵氏来说,或许真是中兴之机。 是以她坦然一笑,冰封的面容如春日融雪,细碎又温柔,“家父半生奉于沙场,拼血拼命,得封明威将军,后又受官家之命,出任洋州刺史,如今朝中半数皆已不记得他,便是连他的婿家都已将他贬地半分不值,可我还犹记得当年王老太师求家父庇护之时是何等姿态,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世间如殿下惦记故人的良心人少之又少,可恩将仇报的中山之狼比比皆是。”① “自十五岁嫁入王氏,我亲眼看着这堂中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翻脸不认,以怨报德,十三年隐忍不发,静则找回来了,长胤也来了,我便已知,和离时机到了。” 她看向太子、王颐之、王老夫人,最后停在王云起身上,声音平稳,却步步紧逼,“叔父,我也再问你一次,放妻书,给,还是不给?” 王云起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起身,只觉得她不自量力,以为有太子在,事情便会随她所想吗?太子是太子,可太子也远没有干涉家妇和离之事的道理! 他好似整暇地回头看向赵鸾鸾,残忍的话张口就来。 “赵氏,老太师从不曾亏待于你,王氏也没有,王颐之是我王家这一辈最有希望拜相之人,以赵氏门第本是绝无可能,皆由于家父知恩仁慈,王颐之也未曾亏待于你,他不纳妾,不吝啬银钱,你是御史中丞夫人,就连你唯生育一个女儿,他都不曾休弃于你,你所享受的,皆是王家所给,太子在此,你仍搬弄是非,必是这些年待你太好,才如此不明规矩,身为重臣之妇,你的德,你的行,皆要忠于夫婿,忠于王氏,这是你这一生都要修行的,莫要再丢人了!” 这一番言语,王家的女人、男人皆深以为信,看到她们眼中的认同和理所应当,赵鸾鸾只觉见鬼了,也当自己是白费口舌。 “叔父的道理还是与叔母去讲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攀你王氏这颗朽木枯株,我当真与你无话可说。” 坐于上首的李鹫,见赵鸾鸾被气得这般无言以对,看向王云起的眼神,暗光四溢,他提醒道。 “右相,赵娘子已决意和离,你又何至于如此自失风度,章朝律令,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若要闹到义绝,中丞因此丢了一条命,岂非也让陛下白白失了一个臂助!” 王云起回头盯住李鹫,眼神锐利。 “殿下所言让臣惶恐,王氏从无和离先例,况赵氏和离之由,实在荒唐,不过是有人对她言语稍有不敬,便闹到如此地步,实乃她自身心胸狭隘,而殿下身为东宫太子,亦不宜干涉臣妇之事,恐生流言。” 如今太子之位不稳,必有人趁此之机,弹劾太子,王云起也是在警告他,届时王氏必不会无动于衷,被右相举劾,恐让陛下大怒。 李鹫深知这一点,可他也决不会放手,“右相,本王已说过一次,不想再说另一次,赵娘子之事,我不会放手不管。况你难道不知晓,本王执掌京兆尹,若和离出现纠纷,此事便本就由本王处理,若涉及家财分割、子女抚养,亦需京兆尹管辖,本王裁决,实至名归。且若立身正直,何恐流言!” 此话一出,王颐之便是再也不信,赵氏会与太子毫无关系,二人分明山鸣谷应,早有勾结,太子若只为赵长胤,便不会插手和离一事,也不会时时站在赵鸾鸾一处,他既已不顾流言,必是有此胆大包天之心。 王颐之深觉胸中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烧地他双眸刺痛,喉咙一阵发紧,霎时一口血涌了出来,腥膻味充斥整个口腔。 “颐之!” 张氏注意到儿子嘴角渗出的血丝,大骇,慌乱地冲去搀扶住王颐之,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快,快叫府医过来。” 门外的女使闻此,忙奔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王颐之竟然被气吐血了,赵鸾鸾也没想到,至于李鹫,他自认没多说什么,但是御史中丞不眼瞎也没法子,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是喜欢视若无睹,缄口不言吗,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吐血,那也是自作自受。 王云起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这般没耐力,不是不在意赵氏,怎么还气吐血了,关键时刻出岔子,实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鸾鸾反应过来后,并不在意,她看向王云起,忍着最后一点耐心,心平气和道。 “我无意再与你们纠缠,你们自诩王氏千好万好,可替王颐之另聘他妇,而今有太子殿下在此,也免了去一趟京兆尹,叔父,你若不想与我对簿公堂,便要见好就收。” “和离后,我会带走静姐儿,至于家财,也只会取从赵氏带来的嫁妆,签了放妻书后,你我两家,一别两宽。” 王云起转回身来瞧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刮目相看。 “你无论千万险阻,甚至是几乎丢了命,都要与颐之分开,此心我看着,亦是叹为观止,赵鸾鸾,我之前竟从未发现你这般心性,实在不该,许是我真的老迈昏聩了,今日闹这一遭,我知晓你无非就是在意王家无人正视于你,颐之忽略了你,而今我若许你掌家之尊,举荐赵长胤为当朝大理评事签书判官的门徒,届时无人敢干涉他,必保他省试无虞,除此之外,颐之那里,也可以由我去游说,让他多关心妻女,我甚至可以减少他手边的杂事,让他能够多留在府中,赵鸾鸾,如此这般,你可愿意?” 骤然听到这些的粟元霜,没忍住摔了茶盏,方倒的茶水,撒在秋季尚且单薄的衣衫上,烫的她表情十分难看,不怪粟元霜无法接受,方才还要致赵鸾鸾人于死地的官人,转瞬间就能许人掌家之位,这无异于直接夺了她的大权,王家男主外女主内,且并不会分家,这府里的中馈在谁手中,整个内宅便是谁做主,若有王云起撑腰,加之赵鸾鸾猖狂的性子,整个太师府岂非都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 就连坐于上首,掌控一切的王老夫人,也露出了惊讶神色。 “云起?” 王云起没有回头,这府中唯一不好之处,便是这些女人,无一人可当大任,就连他阿娘,王老夫人,也是个小气之人,除了沉溺于后宅争斗时狠辣果决,其余时候,半点上进攀高的心思都没有,整个王氏都是靠着男人们撑起来的,女人大事上畏缩不前,小事上争斗不止,偌大的王宅之内牛鬼蛇神都有,而这些乱象,确实需要一个像赵鸾鸾一样的女人。 赵鸾鸾,她的心很大,这样的心胸,注定了她永远不会把心思放在那些无聊的攀比争斗上,这种女人留不住,于王家是大祸;留的住,于王家便是定海神针。 李鹫心里冷笑,看着王云起背影的眼神愈发幽深。 在一旁的陈琳看得有些发毛,以陈琳感觉来说,太子必是生气了,这右相也是,明明都知道了,太子有意赵娘子,竟然还要来挖墙脚,这不是在拔老虎的毛嘛! “右相夸下海口,届时若不能兑现诺言,赵娘子那时岂非是荆天棘地,孤立无援?”李鹫明明是笑着说话的,可一双瞳仁中却满是漩涡,若是细看,让人不寒而栗。 陈琳愈发战战兢兢,心里祈求王云起能识相点,否则太子怕是又要私下发疯,暗中对王氏多般报复,可太子多动一分,东宫的处境便威胁一分。 王云起也看了太子一眼,只是并不买账,拱手安然道,“殿下放心,臣,一诺千金。” 这样的场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守在王颐之身边的张氏也忘了自家儿子,一心都是,二房竟然舍得交出掌家之权,这对大房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是以就连她也希冀地看向赵鸾鸾,觉得若是这般,必定是要应下的。 王颐之则是满心复杂,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却不得不承认,他心中的想法与张氏是相同的,他希望赵鸾鸾能见好就收,若是她能应下此事,日后勉强多顾忌她几分,也未必不可。 “右相,口说无凭。谁都知道,就连去西市上买一匹马,那小贩都是漫天要价,可任是吹成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那马到底值多少钱,仍是小贩说了算。” 李鹫又看向王颐之,半点不留情面道,“以赵娘子之姿,说实话,与御史中丞也不怎么相配,中丞一心政事,为人冷硬寡言,与之相谈正事甚好,可若与之共处一室,实在为难。且中丞毫无心细之态,家中要事琐事,皆袖手旁观,必是要赵娘子一人手忙脚乱,甚至于儿女教导上,也毫无耐心,如此这般,有与没有中丞,并无不同,右相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帮人不成,反倒害人。” 这些话说的,比赵鸾鸾本人说的都要面面俱到,王颐之本来就是气血攻心,闻言险些又要吐出一口血来,他想说他不会,但是李鹫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依本王之见,中丞大人应娶一合他性子之人,既能忍耐他冷冰冰的态度,又能执掌中馈,无所不包,本王还听闻,在京中,有不少喜爱中丞大人的贵女,甚至当年还有非中丞大人不嫁者,既如此,倒不如寻一对中丞大人爱之如魔之人,既能家宅安宁,又可处处照看中丞心意,如此必能夫妻一体,百年好合。” 听到这,王颐之已然头晕目眩,胸口阵阵剧痛,越想要压制,越是力不从心,终于晕了去。 张氏吓毁了,抱着儿子,以为是被太子给气死了,当即泪如雨下,如哭丧一般,好在请的府医终于到了,一番诊治之后,并无大碍,只是真的被气晕了而已。 王际中在旁边看的脑袋嗡嗡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敢与太子说话,以他的闲职,甚是都是见不到太子的,是以害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为王家招来祸患。 赵鸾鸾看了好一场笑话,愈发觉得太子有时候真的饶有风趣,嘴毒的时候,都温声细语的,偏偏还能叫旁人气个半死,实乃天赋。 人都晕了,她也没心思继续纠葛,与王云起直言不讳道,“叔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前要断我之命,后要给我利处,我自认心胸狭隘,此间所受欺辱必耿耿于怀,若当真留于王氏,恐如今堂中之人皆要受我报复。而叔父真心为王氏百年大计深谋远虑,便更该与我一纸放妻书,两家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到如今,叔父还不肯答应吗?” 她这最后一句,当真是耗尽了最后的耐心。 王云起依然笑眯眯的,他打定主意赵鸾鸾没有他法,是以想先拖着,和离于王氏百年大计有害,怎么能随意放人走,更不提,这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放任太子与赵氏苟合,若太子当真登基为帝,届时,三槐王氏必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和谈资。 “何必急于一时,颐之身体抱恙,此事容后再议罢。” 赵鸾鸾最后叹了一口气,她看着王云起,终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年久的竹书筒,当着众人的面,一步一步地小心打开,取出里面的碧云春树笺纸,虽已时过境迁,可这张纸颜色依旧,且质地也依旧滑如春冰,密如茧,她还未展开纸张,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按耐不住了。 “不可!” 赵鸾鸾闻声,打开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将笺纸交给了王云起,神色意味深长道。 “这样的书筒,我恰好有两只。” “叔父,我觉得你看了,或许很愿意改变想法。” 王云起不知这是何物,但他看出了赵鸾鸾的胜券在握,这纸上的东西必然十分不可宣言,本想要打开,老妇人却已拄着拐杖,夺走了他手中的信笺,神色如同被人烧了老巢,阴气森森,她看着赵鸾鸾和王云起的眼神,甚至一般狠厉幽深。 如此模样,已然让王云起明白,此物当真是不可言说之物,他不得不看向赵鸾鸾,表情也不如方才神闲气定。 “为何如今才拿出来?” 赵鸾鸾并不如何得意,浓黑的瞳仁慢慢凝聚在王云起身上,红唇轻启,露出了今日她第一个真心的笑。 “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她又瞥向王老夫人,慢慢道。 “看老夫人的脸色,想必十分喜欢了。我知道,叔父并不真的想让我死,想让我死的,是老夫人罢。” “可惜,终究棋差一招。当初你假意应允了阿姑的建议,送我前往青城山,可你心里厌恶我的很,甚至是切齿痛恨,王家内宅的规矩表面是叔母掌管,可实际却是老夫人你的一言堂,挑衅你便如杀你父母,断你根基,老夫人此生以身为王氏女主人为荣耀,必是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打破王家的方圆天地,是以你一开始便就是要除掉我。” “一失足必成千古恨,不能 如老夫人愿了,你今生今世,怕都是要记得我这个除不掉的人。” 王老夫人捏着书筒的手牢牢攥紧,她已被刺激地头晕目眩,唯一支撑她仍能站在这里的,就是赵鸾鸾手里还有另一个书筒,她的声音苍老又晦涩。 “另一个在哪里?” 赵鸾鸾无意拉太多仇恨,常在水上走,哪有不湿鞋,她今日唯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要顺利和离,并成功坑一大笔银钱,要在长京城行走,原主那些嫁妆可不够,况且以原主这么多年吃的苦,要些赔偿,很顺理成章。 “先签放妻书,静姐儿我要带走,除了赵家的嫁妆,王颐之名下田地、店铺、金银一应一半。” “我儿还未醒,你们便丝毫不顾他意愿,随口决定,怎能如此!”张氏闻言,根本难以接受,“还有,你分明之前说的是,只取走赵氏的嫁妆!” 贪,实在太贪了! 赵鸾鸾笑了,毫不掩饰。 “阿姑,你怎么还这般天真无邪,当初我好心好意想一别两宽,你们非但不应,反倒咄咄逼人,我陪你们平白耗费许久时间,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自然是之前是之前的价钱,如今是如今的价钱。” 她又看向缄默的王云起,“叔父是明白大局之人,拖延已无用,一手和离书和钱,一手书筒,你好我好,都好。” 王云起看了一眼晕死去的王颐之,又看了看紧盯着他,仿佛只要不答应她,便会要死要活的老娘,终于还是点了头。 “来人,拿纸,盖手印。” 赵鸾鸾见放妻书上银两和人都没问题,爽快地将书筒给了明显有些心弦过度紧张的王老夫人,她怕再拖下去,真给气死了,到那时候,又得闹一番。 这一出实在刻薄又缺德,可李鹫就是觉得,这样的赵鸾鸾反而更美了。明明性格相当恶劣,可胜在那张脸实在太好看了,缺德样子都别具一番风味。 离开正厅之时,赵鸾鸾最后看了一眼神色百态的王家人,走的毫无留恋。 王静则和赵长胤二人十分好奇那书筒之内到底是何物,怎么两个小小竹筒,便让那老妖婆如此模样,轻而易举就达成了目的。 知道这件事的赵策对两位小主子知无不言道,“此事还是娘子聪慧,提前布局,那日邢婆子闹事之后,娘子便一直在想该如何应对王家这族长族规,便让我将邢婆子严加审问,果真从她那套得了老夫人的把柄。那两个书筒之中,是老夫人年轻时,写给娘家表哥的信,信中所言无非是一些佳人情话,若是出嫁之前,这信无用,可此信是老夫人已嫁入王氏一年之后所写。王老夫人让王云起以通奸之名诬陷娘子,实则她本人才是那红杏出墙之人。这就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赵鸾鸾点头道,“我本意不想闹成如此地步,王家到底是名门望族,他们若因此十分仇视我们,很多事情必然百倍麻烦。” 第25章 怦然心太子鸾鸾80%丨静则30% 三槐王氏,传家百年,不是从王颐之这一系才开始的,京都地方,皆有王氏族人为官,她与王氏无血海深仇,实不宜闹到势不两立之态,要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死我活,相安无事亦可,可惜王老夫人心胸狭隘,终究是到了这般地步。 “静姐儿,新雨园的东西都带走罢,如无意外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王静则点点头,她也明白,大妈妈敢将她们逼到穷途末路,这里便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从广陵郡万家,到长京城万家,再到王家,辗转多地,如今她也要离开这了。 赵长胤看出外甥女的低落,拍了拍她的头,劝慰道,“你不是说,从青城山回来后,便要收拾个自己的东厨,待我们到了新宅子,我陪你一同学做木活,定弄个最合你心意的。” 提起此事,赵鸾鸾到如今还是有些意外的,她想过王静则会喜欢做什么,她喜欢金银珍珠,可以开间银楼,她喜欢漂亮衣服,可以开间衣肆,她喜欢动手做木工,可以开间木雕坊,可最后这姑娘在山上跟道士学了一次月团,便整日惦记着想自己做小食细点,开间小小的茶食店。 她自身厨艺不佳,是以从没想过王静则能对做吃食情有独钟,那一日做的月团虽卖相不佳,但味道不算难以下咽,或许多加练习,熟能生巧,也能借此谋生。 赵鸾鸾对王静则的唯一期望就是,她能在这世上寻得一立足之处,与嫁人生子无关,只是在她热诚之物上能有所成就,这成就可大可小,只要能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有自己寻得的扎根之处的,日后即便狂风暴雨,亦能凭此心根不倒。 故而她虽出乎意料,但格外支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想做出五味俱全的佳肴茶点,好的炊具缺一不可,待落脚后,阿娘出资,予你购置烹饪的甑锅釜鼎,盼日后你的莹素从食店顺利开张。” 王静则闻此喜出望外,面上的郁色一扫而净,她不着痕迹地靠近赵鸾鸾,摇了摇她的袖子,扬起大大的笑容,“让阿娘为我打算,累心了,待晚间我为阿娘好好捶捶背。” 说罢,便高兴地跑走了,背影不见半点伤心之态,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赵长胤眨了眨眼,朝赵鸾鸾指了指王静则的背影后,也跟了上去。 赵鸾鸾无奈地挥了挥手,待转身时,就看到了几步外默默望着她的太子。 一双细腻的凤眼如天边初升的弦月,蒙着些许落寞,又好似发着淡淡的光,与方才在正厅时儒雅威仪的太子判若鸿沟。 她好像总是从太子身上看到这种极强的割裂感。 他明明是天下尊贵的太子殿下,却在面对所有人时包起棱角,又在很多不经意的时候,在她面前,露出这幅湿漉漉的样子。 李鹫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感情,只是从正厅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她们的样子,心中生出一股麻痹胸腔的酸涩感,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明知此时此刻身为太子,需对她敬而远之,却仍鬼使神差地跟着她。 好似他就是一个馋了十般糖的孩子,紧紧追着那个撒糖分糖的人。 在赵鸾鸾回头时,他甚至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手,想要像八岁之前尚住在宫廷时一样,在宫人四处寻他时,慌不择路地躲回荒废的延福宫。 赵鸾鸾见不得兔子红着眼的样子,还是迈步朝他走了几步,却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李鹫看着她走来时那张冷冰冰的俏脸,知道她终究还是对他有些心软的,至少不是毫无所有,他让侍卫守卫周围,才声音有些滞涩道,“恭贺夫人得偿所愿,今日我来,终究是事与愿违,不曾做到答应夫人之事。” 她太聪明了,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的放矢,反倒是他这个太子,晚来一步,以致于毫无用武之地。 “殿下既到了,便是如约而来,何来不曾做到。”赵鸾鸾看着他右侧脸颊隐隐约约的梨涡,到底生出了更多恻隐之心。 有时候小可怜,就是有能让人摧心剖肝的威力,不管是真是假。 她便又一时没忍住,玩笑道,“还是殿下觉得之前白白许了要帮我,如今想借故要些好处?” 李鹫些许愕然后,破颜一笑,眼睑下圆润的卧蚕仿佛都染上了些许微红,“若夫人有心,李鹫便可受。迁居未免手忙脚乱,明日,我派人来接夫人罢。” 这话李鹫答地极为安然,他丝毫不觉被女人心疼可怜有何不妥之处,甚至极为希望赵 鸾鸾能像方才心疼王静则一般,也多心疼心疼他。 自己给的杆,自然自己扶着,赵鸾鸾并无不可,兴然应允,只是又觉得这般太过轻易,故意为难了一句。 “殿下方才等在这看什么?” 李鹫沉默了半晌,才安安静静道。 “夫人。” 或许是怕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字眼也更明确了些。 “在看夫人。” 坦然如赤子,其心如匪石。 不得不说,李鹫总是有一种奇奇怪怪合她心意的天赋,赵鸾鸾就连方才觉得他总在自己面前装可怜的微微不虞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抱胸歪头,仔细观摩着太子这张俊俏的脸,想要再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妖精洞里跑出来的男狐狸,还是天庭下界的善财童子,能这般蛊惑于人。 可是瞧着瞧着,李鹫竟撇脸躲了,露出的脖颈间却是一片不知何时染上的绯红,这一出“羞脸粉生红”的欲拒还迎、风情流转,让自诩木石心肠且游刃有余的赵鸾鸾,也一时怦然心动。 纯情、漂亮、可怜,只在她面前,软和地像个面团子。 赵鸾鸾眼中情绪百般,站直身体,一向伶俐的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想让太子莫要这般勾引她,可说出来岂非是让这长了满口尖牙的兔子,更无顾忌地扮可怜,正在她犹豫百分时,太子转回了脸。 二人视线相触,都微微颤了颤眸子。 赵鸾鸾本就难以抵抗,如今又见到这张动人心魄的脸,更加无法防范,她甚至一心觉得,世上怕再无如太子这般可让她心乱神移之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而李鹫素来心细如发,他察觉到了赵鸾鸾的微微动摇,那一刻,从前打定主意循序渐进的想法被被扔到了不知何处,又因为太过激动,他甚至想往前再走几步,再靠近些。 “殿下。” 陈琳感觉到了太子的意图,隐晦制止道。他不反对殿下对赵娘子心生觊觎,亦或者为此去费劲心力,可如今是在太师府,即便再是动心,仍需克制。 身为东宫太子,便万万需端庄稳重,行为得体。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② 雪白的皮靴终究停在了原地,李鹫即便百般厌恶这个提醒,却仍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他终是拱手做辑,克制艰涩道。“东宫事忙,李鹫不好多留了,还愿夫人明日迁居能够…一切顺遂。” 赵鸾鸾看出他眼神好似不如何高兴,也猜到怕是因为陈琳那一句提醒,却没说什么,太子有太子的活法,既然他听进去了,说明他也是这么选择的。 有时候人总要在某些东西上做出取舍,而太子便是舍弃自己所有的冲动,去顾忌更多的世俗礼教,亦或是当今皇座上的官家。 * 东宫正殿 白纸黑字纷纷扬扬地撒在地上,盖在玫瑰椅上,整间屋子甚至毫无落脚之处,随着小窗外的些许凉风吹进来,一页一页叠在一起的纸,掀起一角又落下,声音断断续续,又脆又响。 李鹫站在同样一片狼藉的檀香木桌后,又一次扔掉了费劲心力模仿出来的字。 不像,不像,无论怎么去学,都是不一样的。 他又望向手中让人精心仿做的玉笔,手一松,砰的一声,就那么掉在了地上。 无论怎么拿这些东西寄以心思,可死物就是死物,人不在,便毫无那日所瞧的半点美处。 李鹫放任自己失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白纸在他身下如同地域之花一般盛开,是欲望滋养出来的魇。 自回到东宫,他的心中皆是离开时看赵鸾鸾的最后一眼,终究还是让她看见了他最不堪的一面。 李鹫最忌讳的就是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尊贵是当朝储君又如何,至少如今,他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太子,待任何人他都不得不懂规矩知进退,不能让一人拿捏把柄。 而赵鸾鸾又该如何想她,是不如王颐之,还是如此外强中干。 他的脸贴在白纸之上,未干的墨迹染到脸上,像是映出了他心里的那一块黑斑。 想的多了,深了,赵鸾鸾那张多情忧郁的脸好似就在眼前,偌大的殿中,李鹫的声音又轻又重,颠倒如着魔。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③ “思、之、如狂啊!” 守在屏风外的陈琳,听着太子颠三倒四,不分喜怒的笑声,知晓殿下这是又又又又发疯了。 第26章 凤求凰太子50%丨迁居50% 翌日 王静则许是过分期待,竟没被人喊,便早早掀开帐幔,赤脚下榻,眉花眼笑地去翻赵鸾鸾为她新买的小包,以防落下一件心爱的东西,还要跑回来拿。 胭脂色织金小挎包,荷叶盖上还绣着蝴蝶纹,月白和鸭头绿的玛瑙玉石串做一起做带链,背在身上,异常小巧好看,王静则昨夜便在里面放了她近来嗜好的白水晶,还有珠玑斋新出的玉女桃花粉,再三看了想要的东西都在,便在桃朱和烟柳的催促下穿上了鞋子,临出门前,还倒回来拿了几颗金桔,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去了藕香榭,路上还碰到了晨起扎马步的赵长胤。 赵长胤在赵家一人惯了,赵父虽亦庄亦谐,奈何在求学练武上容不得他半点马虎,百无聊赖的很,可自来了京都,花样好玩,还有了个生气勃勃的外甥女陪他说话,小打小骂,甚是满足,他见到王静则这般早起来,就知道她定是心花怒放到睡不着,他站起身,挥拳朝空中打了几下活动筋骨,便朝等他的王静则跑了去。 “外甥女,你说我们是今日去象牙街,还是明日呢?” 赵长胤粲然一笑,他生的唇红齿白,笑的时候便会露出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显得憨憨又少年。 象牙街,是京都专卖花鸟鱼木的市场,若要自己做桌椅板凳,那里是最好的去处。 王静则扯着自己的小挎包,昂头挺胸,神气十足,“自然是今日,走!” “走!”赵长胤知道了今日的去处,也是十分盎然,他还不曾好好逛一逛这长京呢,便去了那青城山苦修,今日便是要大干一场。 二人兴致冲冲来了藕香榭,院门也早已开了。 赵鸾鸾没有赖床的习惯,正端坐在堂中炕桌前点茶,她们来时,也已到了最后一步,茶百戏,茶粉勺稍点清水在汤花之上微微勾勒,便是一副细腻的野草图。 王静则已习惯她阿娘偶尔兰质熏心的模样,活蹦乱跳地坐去赵鸾鸾对面等着,果然,待赵鸾鸾欣赏了自己的佳作一会儿,便将茶汤分做两小盏,其中一份端到了馋鬼面前,还有另一份则被赵长胤抢了去,外甥女有的,他怎能没有。 赵鸾鸾点茶不拘主流,喜欢在茶中加些盐姜、香料,少了苦涩,反倒成了王静则喜爱的甜饮。 喝完茶,王静则便等不及了,“阿娘,我们何时走啊?” 赵鸾鸾拢好袖子,笑道,“你珍珠姐姐,正在后罩房收拾库房的嫁妆,待装好了将其先行运去新宅,我们还需再等等。” 正在说时,鸳鸯和珍珠竟一同进来了。 珍珠先行拱手道,“娘子,赵策护送嫁妆车已然出发了。” 另一边的鸳鸯则是将手中小小的嵌着金珠的木匣,方方正正摆在了炕桌上,小心打开展露,是满满一打的田契地契和银票。 “二主君身边的长随亲自送来的。” “娘子,可要奴婢再核对一次?” 赵鸾鸾看了一眼坐不住的王静则,挥手作罢,“先收起来,待到了新宅,你与珍珠请了账房先生来,再细细算一算。” 她不信,王家便会这么轻易将东西给她。 如今王颐之还昏着,此事定是王云起在管,若是不想给,必要再借口拖上一拖,亦或是缺斤短两,可如今她只看着,似是与原主知道的大致相符,如此这位叔父给她挖的坑,怕是比不想给还要麻烦。 “车到了吗?” 鸳鸯点头,“在西侧门候着呢。” “走罢, 我看你这屁股都快着火了。”赵鸾鸾无奈看向王静则道。 一听到要走,王静则立马精神百倍,揪着赵长胤就先跑了出去,边跑还没忘了赵鸾鸾,声音愈来愈远道,“阿娘,我等你啊!” 鸳鸯和珍珠也是眼睁睁看着王静则这日益急躁的性子,奈何娘子不想约束,她们也就随了姐儿,只盼望着及笄之后,能淑女些,便是装装样子也好啊。 * 西侧门 赵鸾鸾到了,才发现太子竟是没来,等在一旁的是几个伴作寻常打扮的太监,为首的眉清目秀,生了一张娃娃脸,很是机灵。 见到她,第一句便是替太子请罪。 “赵娘子,奴才是殿下身边的内侍,陈善。殿下让奴才给娘子带一句话,他身份不便,为避免为夫人添扰,便在新宅等您。” 赵鸾鸾虽没多说什么,但对太子的心细是记得的,她既已答应太子,便是默许这麻烦她不在意,只是李鹫到底是比她想的耐心,也比任何人都合她心意,若能事事妥贴,谁会喜欢麻烦。 太子若真来了,便是明不张胆地将赵鸾鸾与他牵扯到一起,即便她们之间还未如何,终究会有闲言碎语,那时若有人趁此利用,事发之后,赵鸾鸾便也不得不提前做出对太子的决定,可如今就是赵鸾鸾她自己也是暂且对此没有想法,或许到那时,结果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新宅是赵鸾鸾在与王颐之第一次提和离之后,便买下的,她没有选择士绅名流多居住的中英街,反倒定在了潘楼街和东角楼街交界处的北宅。 潘楼街售卖珍珠、丝帛、香料药材,东角楼街是皇宫采买都来的地方,两者都繁花似锦,甚是热闹,待到夜晚,隔着一条街的州桥夜市开了,也是离得近的很,合了她与王静则常常爱出门打牙祭的乐趣,好玩的东西多,人气多,人活的就轻松自在,而北宅不临街,还省了好些喧嚣。 总之,这一处,是赵鸾鸾与王静则都十分满意的。 新宅还未安牌匾,檐下只有两扇光秃秃的朱红大门,但是宽阔大气,看着还算入眼。 王静则与赵长胤着急自己的新院子,早就跑没影了,赵鸾鸾绕过假山,往水榭去,果真看到了一身剑袖圆领常服,坐在临水一侧的飞来椅上观景的太子。 只是冬日水凉,荷花已然枯地只剩下弯弯折折的茎,瞧着有些萧瑟,也无甚可观。 待她走近,才发现,太子手中好似还抱着什么东西,等走的更近了,只觉得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而在这时,李鹫应是看到了她,慢慢站起了身,往她这边来,赵鸾鸾心知太子的性子定是要来迎她,是以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可不知为何,李鹫走了几步,明明已然走到亭边,却又不走了。 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然让赵鸾鸾能看清李鹫面上的表情,以及他怀中的东西,竟是一只狮猫,也就是后世的长毛猫,小小一只,是软糯的白黄色,甚是伶俐可爱。 此时此刻,狮猫被太子抱在怀里,二者都俏,又恰巧太子今日穿了一身杏黄色,那便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 猫儿可爱,生了一张委屈哒哒的大眼睛,便是成了人,也是话本中常说的那种天生楚楚可怜的美人,太子站在三面临水的亭中,高大的身影也挡不住他如今那张好脸上的愁眉锁眼,委曲求全的模样。 可不是委曲求全吗,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接,等在这空无一人的水榭里,实在可怜。 赵鸾鸾姑且也算他一回委屈可怜,主动迈步迁就了他。 李鹫精致的眉眼一点点扬起,凤眸直勾勾地看着终于只朝着他一人走来的赵鸾鸾,阴郁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击碎了,又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升起来,是从无有今日这般的轻松爽朗,志满意足。 “夫人回来了。” 太子的声音清越悠扬,毫无嘶哑之感,少了许多成年男子应有的沉重,但好听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一句回来了,那种有人原来一直在此等待的感觉,是超乎赵鸾鸾想象的快乐。 她的眉眼融化,冰冷的感觉依旧在,却多了几分下意识的亲近和欢乐,二人一同坐在飞来椅上,太子将怀中一直乖乖不曾扑闹的小猫,小心地放在了赵鸾鸾的膝上。 猫儿很轻,发着浅浅的呼噜声,让向来只喜欢兔子的赵鸾鸾,难得也生了几分意趣。 “祝贺夫人乔迁之喜,聘猫以悦夫人之颜。” 章朝人喜猫成风,她们将猫爱称为狸奴,而猫也并非想买便能买到的,是聘来的,便叫聘猫,若想要养一只猫,需写一份聘书,还需备上一份聘礼,翻开黄历,选一良辰吉日,将猫抱回家。 聘书又名纳猫契,意为主人与猫的约定,要对这只猫负责,好好养着它,不得打骂,不得冷落,有意思的很。 赵鸾鸾摸着猫儿长长软软的毛,侧目问一旁看着她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送我猫?” 送什么都可以,但送活物许是有些意味的。 李鹫灿烂一笑,一双含情眸星光点点,“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我心念夫人,虽乐在其中,可远在东宫,望穿秋水,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奈何我也不过凡人一枚,俗事缠身,瞻前顾后,未得解法,是以千挑万选一猫儿送给夫人,愿它伴夫人身侧,亦如我伴夫人身侧。” 赵鸾鸾讶异地看着太子,长久没有移开,她以为太子不来,是已然下定决心循序渐进,守株待兔,可他又偏偏在此时与她挑明,句句深情厚谊,倒是真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却到底也没生出直接拒绝的意思,想说该如何委婉回答。 她是无意与王颐之和离后,马上再嫁的,皇家难为,太子难为,她亦难为。 李鹫却好似读懂她的心,直言道,“溯洄从之道阻长,心倾相思路迢迢。鹫善古琴,然冬日渐冷,夫人畏寒,可待明年夏日,阳光似火,钟鼓相合,为夫人弹一曲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又名凤求凰,乃一首情曲,意为追求。 李鹫这是在说,佳偶难寻,需刻苦追求,他想追求她。 第27章 先皇后太子丨鸾鸾100% 也是在说,他不想忍了。 这些下意识的想法,让赵鸾鸾猝然展颜笑了,也不知为何不管太子在旁人面前是何等模样,又在她面前装作多乖模样,她好似都能猜到他内心所想,并且觉得毋庸置疑,他就是这般。 李鹫的确就是不想再忍了,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从前睥睨窥觎,无时无刻都在想如何夺人之美,如今人在眼前,如何还能再做那省身克己的郎朗君子,自然该逐逐眈眈,哄人入他这瓮,金屋贮她这娇,想方设法与她如影随形,光明正大与她死缠烂打。 见赵鸾鸾只笑不应,他眉眼低低,微微塌肩,胡乱捏着手指,泛着粉红的关节被他磨得更红了,一副甚是黯然神伤的情态。他知道,赵鸾鸾最喜欢的就是男子这般示弱的羞怯伶仃之态。 赵鸾鸾见他这般的可怜作态,是哭笑不得也罢,还是无奈也罢,终究是不舍得更多,失了这一个,又哪里去寻这般好生精致,又无辜听话的漂亮太子呢?鹫乃猛禽,太子却是只兔子,兔子值得一个窝。 “殿下,可为这狸奴取名?” 太子以隐晦之意问她,她便也以隐晦之意来答。 可李鹫多聪明,收下这狸奴,便是赵鸾鸾答应了。 他凤眼一抬,看向被乖乖被揽在赵鸾鸾膝上的小猫,心中既嫉妒又满足,“便叫它,圆满如何?” 盼他与赵鸾鸾,终得圆满,盼他们二人,日日圆满,月月圆满,虽生不同时,但定要死后同穴,此生此世,纠缠不休,便是李鹫心中最大的圆满。 赵鸾鸾不知他心中最深刻的想法,但也明白太子的执着,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道,“百事皆顺意,圆满在眼前。它能日日伴我身 边,许是真能事事顺遂,如此,倒真要谢谢殿下了。” 李鹫低头一笑,唇红齿白,玉面无暇,正是才堪堪二十一岁的风流少年。 二人坐在飞来椅上,虽离得不甚近,却也一冷一暖,成双作对,如金童玉女,至少站在亭外许久的珍珠就是这般想的,此时此刻,她竟觉得比起前阿郎,太子却更为适合娘子,贴心又尊贵,无一处不好。 太子虽格外喜欢他们单独在一处的时候,可也不会对站在亭外的珍珠视而不见,这般时候过来打扰,怕是有事情。 “夫人的婢女。” 赵鸾鸾看见珍珠,也对此心中有数,便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直言道。 “账房说什么?” 珍珠知道这意思是可以说给太子听,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赵鸾鸾,面色难看道,“娘子,拿到匣子后,鸳鸯心中总是不放心,是以早早吩咐让账房来了新宅候着,将东西粗粗查看一番,宅地田产铺子都是不曾有错的,可银两是差了足足许有五分其一,问题便是出在这银票之上。” 平日,府中是不常用银票的,便是在洋州,她们也不曾多见过银票这种东西,少的便用碎银,大的便是银铤,亦或是金叶子,从不曾见过这银票,来了长京城后,也不曾用过这等大额银票,只是知道,是以竟不通晓这其中竟还有如此门道。 “此银票,真名为交子,乃是独在京都、临安府、吉州、循州四处发行之物。” 临安府是比长京城都要富庶的地方,酿酒、造纸、纺织业兴盛,素有“临安熟,天下足”的说法,便指的是临安府的丰收,足可供养天下。吉州与循州,更是江南望郡,水路通南北,这四处是章朝真真正正的四大聚宝盆。 “这交子就是一种纸币,最初只是在蜀中涪州所兴,当地铜钱铁钱不互通,铁钱价低,又重量大,携带不便,富商们便联合作保,以交子作为凭证,借此交易,后来不知是被谁收用,竟在京都也成立了所谓的交子铺,四处来往商人多,出行携带大量金银不便,路上匪寇又多,便不得不用交子来进行贸易。” “可这交子,并非足额抵扣的,一张三千两的交子,实际只值两千四百两,若要去那交子铺兑,也是兑不出三千两来的,每次也只能百两一取,且只能每两月取一次,或者根本取不出来,娘子,王家分的家财,若以此来算,损失不计其数啊!” “我还听说,那交子铺背后之人手眼通天,等闲人都是管不得的。” 珍珠说到最后,都是咬着牙的,这不就是欺负娘子一介女子,对此没有办法,若是闹上王家门去,对方只说那纸上明明白白写的是三千两,那就是三千两,当真是好算计。 赵鸾鸾闻此,倒是来了兴趣,她看向身边的太子,“这交子铺之后的人,怕并非只是手眼通天这般简单罢?” 王云起眼睁睁看着她分走如此庞大家财,又与太子有些不清不楚,难道只坑些银两便可解气?怕是万万不能的。 李鹫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此人出身皇室。” 他看着赵鸾鸾,明白这也算是他带来的麻烦,抿唇道,“交子铺的主人是我九弟,也是当朝九皇子,魏王李饴。” “魏王?”赵鸾鸾若有所思,当今官家有十五子,除去夭折年幼的,在这十五位中,最有能力与太子一争的,便是二皇子与九皇子,二皇子二十有五,九皇子十九,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倒将中间的太子衬的不伦不类,不上不下,这二位应该就是未来储位之争中最凶狠的两匹狼。 王云起算盘打的不错啊,他定是已然去查她与太子是何关系,知晓她二人情谊尚不深,便出了这一奸计。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与九皇子水火不容,而他这一计就是要把她彻底拉进夺嫡之争中。要知道,若她不打算嫁给太子,便无需为太子分神,只当看不见,可如此就必须打碎牙齿往里咽,硬生生将那五分其一的家财彻底抛诸脑后,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若要争,她与太子的牵扯便要再入木三分,届时越卷越深,恐无可挽回,到那时,不管太子登不登基,她都有极大可能在这其中被人搞死。 太子如今进退不得,他又如何能帮她,左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沉沦。 李鹫也明白了王家的这险恶心思,他们是想逼赵鸾鸾与他断开,这一笔钱便是第一步。只是一笔家财,便能打的他们措手不及,来日艰险万分,丢钱财丢名声乃至丢了脑袋,赵鸾鸾还敢与他在一处吗? 他就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不测之渊,往后退一步便是刀光剑影,头颅不保,谁还敢与他为伍。 就算是这朝中重臣,若无陛下赐婚,谁敢做这东宫的太子妃,而洋州赵氏,还只是一个尚不曾起家的小小武将之门,纵使有心,亦无力,这储位之上的洪流,只需一扫,便能冲垮他们一家,乃至全族覆没。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越尊贵的地方,越冰冷,也越危险。 赵鸾鸾察觉到身侧之人的郁气,眼神示意让珍珠先下去,待亭中只剩他二人,李鹫抬起一双形状姣好的凤眼,手指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哑声问道,“夫人怕了吗?” 他的眸子一向是明亮的,偶尔是暗淡的,却少见此时此刻的幽深,这样的他,也第一次真正的如他的名字一般,狼顾鸢视,凶猛阴狠。 鹫,为留鸟,并不以凶猛善搏驰名,却以腐肉为食,虽四爪柔弱,钩嘴却因常常撕扯而愈发坚利,可以毫不费力地撕破动物的厚皮,拖出沉重的内脏,一口分食。 人,也是动物。 赵鸾鸾将膝上颤抖的狸奴放走,叹了口气道,“殿下与我讲讲这位魏王罢?若无所知,何来怕与不怕,若洞若观火,怕与不怕,一目了然。” 李鹫慢慢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许是知道前路迷途,他竟也没了顾忌的地方,亦或者他心知此处空无他人,是以才略微放纵自己,他竟轻轻将头枕在了那猫儿待过的地方。 赵鸾鸾的双膝并不柔软,可却是温热的,李鹫心中暴涨的杀意微微平静,他侧头看着地上的石板,甚至不敢将全部力气都压在上面,语气温柔,像是只是在讲一个平常的故事,开头却并不是主人公。 “我的母亲,名字叫高政显,是大章的顺惠皇后,政显是外翁为她取的名字,她是整个高家为之给予厚望的孩子,高家自我大父追随先帝开国,荣耀加身,阿娘自出生便注定是要成为皇后的,可她,并不喜欢当今陛下。” “高氏满门为将,她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似是天生该坐在那凤位之上,可外翁不懂,皇后可以是贤惠者,是阴狠者,绝不可是柔弱者。高氏镇守边塞,子弟皆从军,阿娘一人在京都长大,与表舅相依为命,表舅贤才,二人青梅竹马,情愫暗生,可注定没有结果。” “阿娘还是进宫为后了,表舅心如死灰,弃文从武,去边塞谋生,不见不问,可阿娘她太寡断优柔,后宫争斗不休,她与表舅的这一段情,被人反复拿捏,终是与陛下离心离德。后来陛下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曾再好过,便是在有了我之后。” “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陛下第一个嫡亲孩子,陛下亦是中宫嫡子,顺位继承,是以也曾对我给予厚望过,连带也珍惜了阿娘。可到底情不深缘亦浅,表舅大胜归京,这段过往就是埋下的祸根,阿娘本已放下表舅,偏偏也无法意识到如何去顺从陛下的喜欢,屡屡让陛下误会不喜,外翁也因此被打压,后来梁河之战,谁都知道这一战凶险,陛下故意派表舅前去,是陛下隆恩,想借此让表舅死在沙场,一身荣耀,这也是他给高氏唯一的机会,表舅去了,阿娘却不愿,为此事据理力争,却终惹地陛下厌弃。” 说到这里,李鹫已不愿称她为阿娘。 “表舅终是死在了战场,马革裹尸,也算英雄一场,奈何先皇后放不下,她记恨让表舅送死的陛下,记恨柔弱不堪的自己,与陛下百般争吵,屡屡不被支持,二人彻底相看生厌,她被赐死。” 李鹫的目光在赵鸾鸾看不到的地方越来越冷,如同坠入冰窖。 “那一年,我八岁。” 这是 李鹫一辈子的噩梦,从此他与妹妹,成为没娘的孩子。 他到如今都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最后一句,祈求陛下,待她死后,善待他与妹妹,保他们平安,如果有来生,再不愿入宫为后。 可若不是她死了,他与妹妹也不会过得这般举步维艰、一塌糊涂。 第28章 节节高太子鸾鸾90%丨新宅10% “我被宫人困在延福宫外,被迫看着冰冷的大门合上,彻底遮住先皇后的身影,那一刻大雨倾盆,天突然黑了,轰雷掣电,只记得,好似未过多久,那扇门重新被内侍打开,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离开,陛下身边的中官看着我苦笑,我踉跄着去寻,明明那一夜很黑,我被绊倒无数次,却在相隔极远处,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缢吊在房梁上的背影,当时她的脚还在晃,闪电猝然劈的地更响了,我听到偏殿妹妹的哭声,她尚在睡梦,只是被雷电吓醒,不知晓她的阿娘也跟着那闪电被仓促带走了。” “我跪在檐廊之下,不敢进去,是陈琳带着东西从殿内出来,那只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装的却是她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嘱咐我,要保住太子位,她辜负了外翁,辜负了高家,此生无法还债,来生却也不想再还,她累了。” 之后的一切,李鹫已经有些想不到了,痛苦的记忆太过深刻,守丧治丧竟也不算什么了。 赵鸾鸾默默听着,只问了一句,“殿下恨她吗?” 李鹫抬起头,回目看向赵鸾鸾的双眸,淡淡道,“我与她母子,至亲至疏,她是无微不至的好母亲,是尊贵慈悲的好皇后,却不曾做好陛下的好妻子,谁也不能怪她,谁也不能恨她,她不该进宫,但命运使然,难以转圜。” 说起先皇后,李鹫并无刻意讨怜之意,他只是想跟赵鸾鸾说一说,谈及九皇子,谈及储位,谈及自己,便不得不谈及她,时间过地太久了,自从遇见赵鸾鸾,他已不常再做噩梦,也没有想将自己一直困在原地的想法,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不惜一切代价都去争取,纵使他一开始不想要太子位,已被逼地想要了,纵使他见赵鸾鸾第一面没有想抢夺的想法,到如今也争了抢了,既已下定决心,便要一条路走到黑,将要得到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 赵鸾鸾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看地分明,他是什么人,赵鸾鸾亦看得清楚,而如今,她们尚且还在纠缠,那就足以说明,他们便该在一处,未来皇权帝位,携手之人也注定是他们二人。 所以,这些不能与任何人言语之事,他都可以告诉她,这是他拉住赵鸾鸾的诚意。 “殿下,我一直坚信,这世上只有两类人可以求仁得仁、如愿以偿;第一类便是待别人如待自己一般倒屣相迎,第二类便是待自己如待别人一般狼心狗肺,先皇后不曾做到任何一类,是以她此般收场。” 赵鸾鸾眼神转向水面上枯萎的荷花,一字一句,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沉重,可说罢,她回头看向李鹫,又眼含笑意。 “殿下若要继承先皇后遗志,便莫要忘了我今日说的这番话。” 她给了太子机会,可不希望在她还未做决定时,他便一败涂地,是以略微提醒算作鼓励,这也是赵鸾鸾为数不多能说出来的比较好听的话。 李鹫怎能意会不到,他只是觉得赵娘子安慰人的法子好生不同,却又十分就是她,笑着配合道。 “谨遵夫人之命。” 说罢,他目光重新转正,继续讲起他的故事。“正是因其中阴私,陛下极为厌弃先皇后,下令荒废延福宫,甚至不肯在神御殿供奉先皇后的画像,后宫谈及先皇后者色变,而我自然也被陛下所不喜,若非高家于水川之战后满门殉国,为安抚世人,安抚武将,怕是太子便早已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九弟。” “九弟他并非是皇子中最尊贵的,他的生母甚至不受宠,母族也只是书香世家崔氏的一个小小旁支,却偏偏最得陛下欢喜,他三岁能言,四岁能诗,机智答辩甚至可赢过皇子赞读,皇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出头,可九弟却只有出头,才能活下来,他也有出头却被陛下捧着护着的能力。” “而我这个被厌弃的太子,只能龟缩在东宫,只有藏着掖着,才不至于让陛下总想起我这个不合他心意,甚至早已成为他身上污点的太子。” “他是陛下欢喜的幼子,我是被厌弃的废子,他要活,便就是要与我争,后来,陛下终于还是动了要废太子的心思,妹妹为保我太子之位,执意和亲嫁去北蒙蛮族。她知道,那是阿娘的遗愿,也知道,若太子之位被废,我必死。” “若非是九皇子,我的妹妹不会十五岁便被送去和亲,我与他不只储位之争这般简单。当年,陛下为补偿不能立幼子为太子,他未及弱冠便被封魏王,赐魏王府,却仍许他常住宫中。皇宫之中,只见他人笑,不见一人哭,好似堂堂嫡公主出嫁,竟比不上一个皇子封王,着实可笑。” 赵鸾鸾是知道永安公主和亲一事的,只是没想到是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这一母同胞的兄妹,当真都是狠人,性子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决绝。远嫁北蒙,绝不需嫡公主亲去,永安公主当真是为了太子煞费苦心,如此这般,九皇子与太子那便更是你死我活了。 她心知以李鹫的性子怕是对永安公主和亲一事极其避讳,既和亲暂无转圜,谈及也只会戳人伤疤,是以她只问了这位魏王。 “那交子铺怕也是陛下默许,让他敛财的手段罢?” 当今陛下应是有意让三子鼎立,互相争夺,李鹫有太子位,二皇子身后是武将,九皇子便需要在财权之上加码。 李鹫颔首,“正是,当今陛下爱财,不爱战,一心想丰盈国库,以和亲或送银谈和,期望化干戈为玉帛,九弟是陛下的掌心肉,交子铺的税收和部分盈利都进了国库,他还常为陛下办事,陛下体恤民意,他便以陛下的名义在大章各地建立为穷人看病的安济坊、收养无法维持生计的孤儿、弃儿、老人的居养院,以及安葬穷人的漏泽园,是整个大章有名的善人皇子。” 有钱,有名,靠着一个交子铺,九皇子赚的不少啊。 赵鸾鸾连连点头,这魏王是个人才,她一一算道。 “富商因远走经商不便,不得不将大半家财存入交子铺,存钱大抵还要收取利钱,取钱亦是,这便是一笔客观的收入,珍珠说那交子一张三千两的凭证只值两千六百两,想必交子铺还是多发交子的,旁人存钱才能有交子,魏王不用存钱,也可以花交子,大量交子流入市场,导致其贬值,这又是一笔,同时交子铺的所收取的银钱还可用于放贷,它再限制兑换,即便铺中的钞本,也就是储备金不足,也能正常运行,而被坑的人想收回交子,也别无他法。魏王又是皇亲国戚,这笔生意还无人敢跟他争抢,当真是一笔万利的好买卖。” 见她短短时间,不知具体情况,就能理地清清楚楚,李鹫即便心知赵鸾鸾非一般女子,却仍然惊叹,“夫人说地一字不错。” 可他也看出赵鸾鸾对魏王的赞许,心中生出微微郁闷,忍不住问道,“九弟聪慧,素来擅商术,又文采斐然,能笼络有才之人为幕僚,加之陛下袒护,如此这般,夫人还想要回这笔家财吗?” 赵鸾鸾狐眼瞥见他那副嫉妒还强忍着夸人的样子,几分嫌弃,就有几分偏袒护短,嗤笑一声道,“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魏王此举,与鱼肉乡里、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并无区别,刀刮在别人身上,他不觉得疼, 可底下的人疼,纵使此财可赚一时,绝不可赚一世,商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章朝大战不多,可起义各州屡禁不止,早晚有一日,魏王会自食其果。” 见她态度如此,李鹫胸中郁结的一口气悄然散了,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但那一日,我或许等不到。” 他隐忍十数年,终究是在陛下面前有了些许立锥之地,是陛下的好太子,可表面不争,还是得争,能争但又不能争的太过,还要顺着延熹帝的心思争,择出他最满意的储君之选。他今年奉命出任京兆尹,陛下的意思便已明朗,储位之争,要开始了。 王家这一计,看似为他添了不尽麻烦,可实则却是在帮他,若要等到九皇子玩火自焚,太子早已易主,所以他需得有所动作,可他又不便直接出手,若赵鸾鸾卷进来,以她的心计,必然会闹出轰然大波,届时他可借此名正言顺地插手未来太子妃之事。 赵鸾鸾自然也明白,但她不介意,亲夫妻还明算账,更何况是他们,她要插手九皇子之事,何尝不是也在利用太子。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待机来,殿下等的,如今不就来了。” * 新宅,澄碧堂 赵鸾鸾坐在珠帘之后的美人榻上,从小高几上的碟子内拿了块小鱼干,逗弄缩在一角的圆满,见圆满傻傻地满榻打滚,笑意绵绵。 只是站在下首的鸳鸯、珍珠、赵策一干人等,却是愁眉苦脸的。 鸳鸯为难道,“娘子真要如了王家的意,与魏王作对,还是娘子是为了太子殿下?” 他们方才得知,赵鸾鸾竟打算在京城内开一间钱庄,也要发行纸币,可这生意哪里是这般好做的,她们去特意打听了,在此之前,也有人想要效仿那交子铺借纸币敛财,可皇亲国戚的生意怎么是好抢的,你开了,他们便有法子让你开不下去,即便是闹到都提举市易司,那也是没用的! 太子根基单薄,又如何与如日中天的魏王抗衡,娘子此举实在冒险。 赵策与珍珠虽没说话,却也是这般想的,此事不妥。 “鸳鸯,你可知若此事放任不管,损失的家财价值几何?若就这般屈服于王家,你可知,他们之后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让你动弹不得,这亏本的买卖做多了,是要翻船要命的。” 赵鸾鸾漫不经心地逗着猫,说地一句话却针针见血。 “至于太子,他是他,我是我,在没有结果之前,我所做之事,皆为利屈,所为之事,皆为大计,莫要多想。” 她又问赵策,“赵策,你说,爹爹为何让胤哥儿上京,只是为了省试吗,只是为了我吗?” 赵策心知肚明,不敢答,赵鸾鸾便替他说了。 “他千挑万选,择王颐之为婿,又千辛万苦,一人拉扯胤哥儿长大,是,他爱子爱女,可他也要为赵氏基业打算,他是期冀我与弟弟能拉赵氏一把的,他要养着族人,养着赵氏的将,怎会如此狭隘。” “我是赵氏女,无论如何,也要顾全大局,交子一事,便是我赵氏千载难逢的良机!” 大章朝不同于前世,她能脱离王氏,有如此底气,依仗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赵家,赵氏如今强弩之末,若赵氏不强,何来她强,若族中不起,何来她的追名逐利。 如今赵长胤出世,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赵家崛起的中流砥柱,他若日后从军,其中诸多阴私,怎可无人为他周旋,钱和权缺一不可,战功卓越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若京中稍有动作,粮草盐需稍加不巧地慢上几日,这一战就能输,谁的命可以这么赌! 更何况,这一笔钱财本就是她留给自己的机会,王氏克扣,就是毁她大计,如今正逢纸币之祸,何不顺手推周,魏王这一揽财的聚宝盆,她看上了。 赵鸾鸾就是要让王家知道,若想与她使难处,也要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话都说到这里,即便几人再是心中忐忑,也知晓事情已经没有回头路,若不想至此受王氏辖制,灰溜溜地躲回洋州,就要想办法让她们害怕。 “是。” 赵鸾鸾阖了阖双眸,吩咐道,“钱庄要开,但不宜打草惊蛇,鸳鸯,你从我手下的地契中,选一处在御街之尾的铺子,地方无需太大,也先不要做纸币生意,只抵押农具器具和粮食,若抵在此处,可有利钱,抵地越长,给的利便越多。” 鸳鸯有些明白地点点头,她好像知道娘子是要怎么做了。 待走出澄碧堂,赵策和珍珠都问她,娘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娘子的意思,应是先以此打出名声,交子铺无非就是百姓存钱收利钱、铺子放贷收利钱,而娘子开的这铺子,只赚放贷的钱,非但到时能把抵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且还能给利钱,就比如百姓的农具,不用的时候就可以放到咱们这铺子里来,咱们再租用给旁人,这般便能赚钱,赚的钱一分为二,一份铺子,一份百姓,若有银子可赚,自然就有人愿意抵。” 珍珠却撇了撇嘴,“可这也赚不到几分罢!” “那你就狭隘了,钱庄能开起来,要的是名声,若你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会敢把钱存在你这,娘子真正想赚的是纸币,来日真金白银存在我们这,届时放贷所赚,怕是你数都数不出来。” 珍珠又问,“可若日后做了纸币,魏王发难该如何?” 鸳鸯担心也是这些,但事情的结果不是她能猜到的,“珍珠,我们要做的就是办好娘子吩咐的事。至于之后,娘子有成算的。” 他们都能想到的事,赵鸾鸾怎么会想不到。 * 十二月二十一,正赶上冬至,长京城下了初雪,鹅毛般的细雪飘下,掉在水面上,荡起点点涟漪,好看地有些不真实。 章朝人爱在下雪时,亲人朋友相聚,围炉煮茶赏雪,李鹫一身常服,在纸伞的遮掩下,熟练地从侧门进来,脚步匆匆,迫不及待地想要赶上这里的午膳,从前无人陪时,什么时节什么饭食,都与他无关,可自从有人陪了,再一人留在冷冰冰的东宫竟觉得委屈。 澄碧堂的门开着,珍珠和鸳鸯已然备好了热腾腾的羊肉锅子,本来是习惯要吃兔肉的,但是自家娘子今年不知怎么,是怎么都不愿意,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羊肉,两张小小的圆桌,恰好占满整个檐下,因为要吃锅子,桌上堆了许许多多的碟子,山药、白菜、莲藕、虾蟹和豆腐应有尽有,满满当当,光瞧着都甚是满足。 赵鸾鸾正在炉边煮茶,收集好的雪水放在小小的罐子里,待沸腾了,将碾成细末的茶饼一点点撒进去,因着烧的是荔枝木,还带着些浅浅的清香,与茶香混在一处,甚是好闻。 李鹫轻轻地坐在她身侧,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是看着,也觉得满足,有时候他与赵鸾鸾在一处,甚至都想不起原来他是太子,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什么都不曾拥有,便不觉得累。 锅子已然沸了,鸳鸯着急地让珍珠去喊东厨的静姐儿过来,还没去,人就到了。 王静则身上的抹裙还未来得及脱,手里拿着两个碟子就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赵长胤则是一个稍大的鱼碗,二人将东西摆好放在桌上,王静则欢欢喜喜地朝所有人邀功,生机勃勃道。 “一盘素蒸鸭,一盘黄金鸡,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碗年糕汤,人人都说,冬至吃年糕汤,来年节节高,愿阿娘,愿太子殿下,愿小舅父,愿珍珠、鸳鸯姐姐,愿赵策叔,还有咱家所有人都节节高!” 她说地全乎地很,谁也不曾落下,是真心觉得现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最最喜欢的,丢了哪一个都不行。 在场之人被她逗地直笑,赵鸾鸾也真心觉得送王静则去学做吃食真是送对了,什么好节气都能吃上一盘热乎乎的好吃的,还能听到她热呼呼的贴 心话,整个宅子因为她一个人,添了许多的烟火气。 第29章 金蟾宠太子40%丨义子60% 午膳后,柳絮似的雪还在飘,盖住了新发的梅花,半遮半掩间,花更艳,雪更白。 有人耐不住性子已然跑了,檐下独留李鹫与赵鸾鸾二人赏景叙话,风有些凉,铺在脸上,让人脑清目明。 李鹫望着空旷的院子,心神却在全在身边人,“明日质铺就要开张,夫人可已想好如何应对?” 风炉上慢火烹煮的茶罐恰传来沸腾的声音,赵鸾鸾回身舀了杯茶,她拿着盏托递给一直看着她一举一动的李鹫,眉梢一挑,戏谑道,“若我说不曾,殿下会如何?” 李鹫接过茶盏,眸子直直看着她,也玩笑回她,“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知道赵鸾鸾不去想办法兑银子,反而开了家农具粮食的质库后,他便明白,她是想吃一把大的,不仅要打击王家和九皇子,还要将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攥在自己手里,当真是贪心的很。 但好在,他自幼认为,爱财何罪贪心炽,世间万物皆因利,赵鸾鸾不过是最本真的人罢了。 听罢他的话,赵鸾鸾低头轻抚手指,又仰头一笑,“殿下聪慧啊,这太子的名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也。” 她确实是想等九皇子出招,届时旁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魏王手下全身而退,谁人还敢不信她这质库的名声。商人重利,他们被迫在皇族手下讨生活,怕是早早便心中怨怼,只是不得解法,纵使是有权势压迫又如何,钱财才是命根子,前世偷税漏税者尚不知何几,魏王想明目张胆地诓走比那税都要狠的利,那就是活生生剐人的肉。 得知果真猜中了她的心声,李鹫第一次觉得,往前小心翼翼洞察人心的时候,也算苦尽甘来,眼眸微低,抿唇道,“不过是以己度人。” 见他这幅明明暗自得意还要假谦虚的神色,赵鸾鸾无语地往旁边撇了一眼,当真臭屁,也不过是生了这一张无辜的脸,显得有些憨态可掬罢了。 “夫人的宅子选的好,我来时路过水榭,银花珠树,漫天飞雪撒在水上,如画中一般,夫人想去看看吗?” 李鹫张着细碎如洒金的凤眸静静望着她,二人的距离甚至也被他刻意地控制着不曾逾矩,只图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不会唐突她。 而赵鸾鸾最受不得的也是他这种温温和和说话的样子,明明是个假正经的小人,偏偏又懂礼守规矩的很,让你毫无办法。 雪下的更大了,李鹫打着伞小心翼翼地陪着赵鸾鸾走,远远地看着,那伞几乎完全偏向了他身侧身材匀称、仪态端庄的女子,待彻底走入雪中,二人的背影逐渐模糊,却叫人心中一悸,无端觉得,这伞一偏或许就是一辈子。 * 日暮,黄昏 顾伯玉方从王家族学出来,拐过拥挤的道口,正要上马车时,却被人叫住,见拦路的是个陌生面孔,他心中更添几分烦躁,黑眸一凝,终究顾忌什么,甩袖就要走。 女使不敢懈怠,脱口而出道。“冬至团圆日,赵娘子请郎君过府一叙。” 顾伯玉初来长京城可不认识什么姓赵的娘子,若说有,那也只能是赵鸾鸾那个不省心的女人。 这些日子,他在王家族学求学,得赵鸾鸾的福,那可真是有趣的很,他没去寻她找麻烦,她竟还要上门来。 顾伯玉冷笑一番,睨了那女使一眼,“知道了。” 他坐在车舆内,思虑赵鸾鸾来寻他究竟是何意思,万家想与她攀亲戚,都被那般轻易打发,足以见得,其心计果断不输男子,当时她许他官场提携,可如今一个下堂妇,怎么还能驱使得动王家,怕是这事就要这么泡汤了。莫不是想与他来一出釜底抽薪,彻底毁了这约? 如此,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这长京城卧虎藏龙,他在这里讨生活,谁也不能短他一处,若要坑他,需得万劫不复。 马车徐徐停下,顾伯玉掀开帘子,踩着轿凳慢慢走下来时,也看见了门上新挂的牌匾,他字字念道,“赵氏望族。” 他呵了声,无论心中如何想,依旧面无表情跟着女使走了进去,待进了宅子,他才发现赵鸾鸾如今活的比他想的要好上太多,亭台楼阁,无一不精,伺候的女使奴仆亦是规规矩矩,半点看不出落魄的意思。 王氏一直视和离之事为耻辱,其中诸多细节不曾透露,是以外界的人只是想当然地觉得赵氏是犯了大错,被凄惨休弃的,顾伯玉本来也是信了,如今倒是留了个心眼。 女使将他领到澄碧堂外,就走了。 珍珠和鸳鸯见到顾伯玉,虽极力克制,但仍忍不住心中唾弃,也不知娘子是如何想的,竟要拉顾伯玉入局,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人,有何过人之处,打扮得是个像模像样的读书人,实则心黑的很,从前静姐儿被针对的事,她们可是一日不曾忘记。 顾伯玉对于两个人的暗戳戳的眼色视而不见,施施然地跨过门槛,走入斋室,就看到了正在学习水墨画的赵鸾鸾,薄唇微扬,笑道。 “许久未见,义母还是这般容色依旧,光彩照人。” 听见他的称呼,鸳鸯和珍珠咬了咬牙,只觉得无耻。 赵鸾鸾倒是不介意,毕竟顾伯玉与王静则相差不过三岁,于她来说都是小孩子,当然讶异也有,当时顾伯玉亲口答应认王静则为亲妹妹,甚至当众许诺,倘若王静则出嫁,他会以兄长之名背人送上花轿,如今倒还一语成戳。 当时见顾伯玉第一眼,她便知道这是一个聪明人,当然无论是聪慧过人也罢,还是狡猾奸诈也罢,只要这个人有用,于她来说,那就是可以结交之人,至于他是如何讨好,并不值得在意。 二人坐在炕桌两侧,珍珠为他们各斟了一杯茶。 赵鸾鸾闲谈道,“玉哥儿入族学后,可还安定?” 顾伯玉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为难道,“义母知道,我这人向来委屈求全,族学之内,便是这京都的缩影,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举人,谁也不敢惹,便是不如意那也只能忍,万家是低贱的商户,只有义母,只有您,可以拉我一把。” 他生得一双凶光眼,而今讨好时,期冀万分,看向赵鸾鸾,精光四溢,“义母会帮我的罢?” 赵鸾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买账,“可我如今亦是个低贱的商户。” 顾伯玉可不信,若是只靠着赵氏的嫁妆铺子,怎么可能舍得购来这般豪气十足的宅子,这里出去虽是嘈杂的市场,但也不是一个区区下堂妇可以买下的,定是有人帮她。 不得不说,他虽猜的错了路子,但着实也猜到了关键。 “义母,这长京城达官显宦,皇族世家数不胜数,可那些人都是天上的云,我与妹妹才是您的身边人,是同根生的,您若不帮我,还能帮谁?” 赵鸾鸾对他的狗屁话半点没入耳,但是最后一句却是听进去了,她笑着看向顾伯玉,点点头,“你说的对,这世上最可靠的就是手足血脉,我定是要帮你的。” “但是,族学之事,我确不能插手。” 王家那一些破烂事,她为何要去脏了自己的手,能进族学是她当初给婚约一事的机会,与现在毫无关系。 “玉哥儿,今非昔比,我如今若干涉,于你未必是好事。” 顾伯玉本燃起一些希望,听到这,黑瞳微眯,追问道,“那义母想如何帮我?” “我要你在棚北大街开一间书肆。”赵鸾鸾毫不客气道。 顾伯玉第一次讨好不成,反倒被讹,笑了,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被休了之后,脑子有问题。“义母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那棚北大街靠近御河,河上有棚桥,书坊皆建在此处,若要在这开一间书铺,那是要倾不知多少家财的。 赵鸾鸾见桌上的茶有些凉了,将茶水淋在了一旁的茶玩上,那是一个造型别致的金蟾,雕刻地栩栩如生,凉茶倒在上面,年长日久,则温润可人,茶香四溢。 顾伯玉也注意到了,那金蟾面孔背对主人面向门外,为向外吸财之意,一时之间,他微微讶异,赵鸾鸾说她是低贱的商户,如今倒还真让他觉得,她有商户几分敛财无度的样子。 “我在御街开了一处质库钱庄,未来要做的是一笔能让人一夕发财升天的生意,玉哥儿不想为自己谋一笔吗?” 质库? 顾家从商,顾伯玉虽一心入官场,对于钱财生意也并非一窍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一笔生意是什么生意,但知道了,更觉得赵鸾鸾是疯了。 那交子铺的生意怎么可能是一个她一个女人可以染指的,当真是心比天高。 他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操控交子铺,但左不过就是那几个高官,亦或者是皇族中人,而这些之中,每一个都是沾之即死的,赵鸾鸾想送死,他可不想。 而且,他还要尽量阻止这个疯女人,万一惹火上身,九族虽轮不上他,但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族学怕也是要长腿跑了,王家还不知如何羞辱他,他可不想灰溜溜地躲回广陵郡。 “义母,我觉得,此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纵使如今我们有钱财在手,也绝不能一蹴而就,我觉得钱庄这个生意还需再考虑,待我回去万家禀明姊夫,咱们共商国是,细水长流最好。” 赵鸾鸾看他这副要跑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有时候,她真心觉得,这长京城当真处处是能够逗人发笑的人才。 第30章 亲哥哥义子50%丨女儿50% “玉哥儿,今日我寻你,当真是看了自家人的脸面,这一桩好生意,躲什么?” 顾伯玉本想抬脚就走,听她不依不饶,只怕是歇不了这心思,又坐了回去,“义母,做什么生计不好,非要做这杀头的生计?您想想妹妹,想想远在洋州的赵家,不至于此啊!” 见他破功,如今瞧着像只被捏住尾巴的孔雀,再不见方才五光十色的傲气,珍珠和鸳鸯皆捂嘴笑了,便就是要好好吊他一吊,吓他一吓。 赵鸾鸾等他安静下来,才慢慢开口道。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① 顾伯玉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且深邃,那是勃勃的野心。 他终于意识到赵鸾鸾不是在玩笑,且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慎重其事,不遗余力地拉拢他。 “书肆是为了雕刻印刷?” 赵鸾鸾似笑非笑,果然这世上的聪明人总那么显眼,找一个便是一个。 顾伯玉不用听她答应,看这样子,就知道与他想的一般无二,这个女人打算以书铺和质库分散注意,在交子铺背后之人还未察觉时,伺机壮大,待寻找到时遇后,大量印刷纸币,打个措手不及,可是之后呢,即便现在那人不管,任你发展起来,可纸币一发,事情败露,还是要对上,无论如何思量这都是一个不能掺和的买卖。 若是赵鸾鸾执意,那便不要怪他,想办法大义灭亲,方才也是被她唬住了,如今既已知晓她的全部打算,想办法去那交子铺走一遭,没有了赵鸾鸾在王氏的关系,他也能顺道攀上一根新枝。 “玉哥儿,自作聪明者,往往祸及自身,你可莫要步这一番后尘。”赵鸾鸾当然知道顾伯玉会想什么,但是有什么关系,她今天叫顾伯玉来了,那就是抱着必须成功的决心,若事情不成,那便杀了他,再寻其他聪明人,她总归是不会放任顾伯玉这样的人站在她的对立面,若不能为人所用,那不如死了安心。 顾伯玉不傻,也感觉得到赵鸾鸾的势在必得,他回头看着这个女人,不怀疑,若是今日他不答应,过几日怕是就要命丧野外,赵氏到底也是武将世家,谁知会不会有什么死侍,就算没有,买通杀人犯,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义母,我还是好奇,究竟是谁给了你十足底气?” 没了王家,究竟还有谁,敢让赵鸾鸾甘冒虎口,铤而走险,也要赚这一笔生意。 赵鸾鸾无辜地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顾伯玉完完整整地看清了她的口型。 “太子。” 太子? 顾伯玉瞳孔微凝,紧紧盯着赵鸾鸾的眼睛,想要判断她是否说谎,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就算看不出,他的内心也已经说服了他,若不是太子撑腰,谁还敢这般肆无忌惮。 联想到不敢想的,他放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握住,沉声追问道。 “交子铺背后之人是谁?” 赵鸾鸾知无不言,“魏王李饴。” 顾伯玉深深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是来错了,储位之争,这个女人怎么敢,她难道就不怕满门抄斩,九族尽灭? “玉哥儿,万家给不得你想要的,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夙愿得偿。”赵鸾鸾好心提醒道。 可这话听在顾伯玉耳朵里,就是妖言惑众,打算将他骗入歧途,他低了低眸子,轻声道。 “义母,你知道的,我无心做商贾,只想科举入仕。既来了长京城,得了义母帮扶、姊夫臂助,已是圆满意足,并不奢求其他。” 赵鸾鸾笑地灿烂,“我知晓啊,玉哥儿,可我这是为你好,万家一门得道,鸡犬升天,来了长京城,可那到底不是你家,你是顾氏子,而顾氏还在广陵郡,你觉得万家会倾全力助顾氏,喂足你们的胃口吗,不,商户吝啬,你明知他们不会,自万家搬来长京,你们顾氏就攀不上这门亲戚了。若你臆想高中状元,入得庙堂,就能一举成名,封侯拜相,也未免太过单纯,你只会举步维艰,一辈子做足做腻那将作监丞的八品小官,不得青睐,升迁无望。可若你跟了我就不同了,你是静姐儿的哥哥,是我的义子,太子会保举你,仕途不知会顺利多少,你可要好、好想明白。” 顾伯玉不想认栽,可他亦对赵鸾鸾的话莫名心动,若他不曾入京时,或许他不会信赵鸾鸾这一番话,可他来了京都,入了族学,万家见婚事不成后,便一直待他不远不近,只有姐姐一心为顾氏考虑,而王氏,那就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恶狼,那族学号称才子汇聚,实则亦是捧高踩低,即便王氏人不会当众羞辱你,可是你知道,她们是看不起你的,不过只是另一类的趾高气昂罢了。 “义母,你又该如何让我信你。” 赵鸾鸾从容地理了理袖口,眉眼生动,直言道,“当初我答应你入族学说到做到,如今亦是说到做到。想办法让万家在书肆置业,我会将万家的这一份白纸黑字送给你,你我合本经营书铺,到时利润,你愿意分万家多少看你自己,我不管。以你的资才,说服万家很简单的,便是随意从族学里拎出一个万家见不到的达官贵人,借口胡诌一番,也是可行的。” 怎么做,如何做,都说的明明白白,顾伯玉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 他很清楚,官场总要榜大树,攀龙附凤是能力,趋炎附势是道理,那个人是谁无所谓,与其费力等待时机,卑躬屈膝求得旁人护佑,倒不如选太子。 赵鸾鸾看上的男人,必是与她一般雕心鹰爪、如狼似虎之辈。 当然,成王败寇,尚未可知,未来是死是活,还不是凭他与赵鸾鸾的能力,宁可爬上高处跌下来,也不能是一辈子匍匐在脚下,让人脚踩马踏。 赵鸾鸾又不断画饼道,“质库就是钱庄,我的钱庄不收利钱,只放贷,这笔生意可以握在魏王手里,为何不能是我手里,待来日钱庄布局京城之外,远在广陵郡的顾氏,会受你之惠,一马当先,玉哥儿,做官可以,但不能做裸官,谁会嫌钱多,更何况,钱庄的存在,也不只收敛财富这般简单。” 顾伯玉听的出来她的蛊惑,可是人的恐怖就在,为利驱使,赵鸾鸾开出的价格,他拒绝不了,终究垂下了头颅,心甘情愿道。 “伯玉定不负义母所托。” 这一次,赵鸾鸾斟的茶没有凉,她抿了抿,提出了最后一个条件。 “玉哥儿,我保你,你日后就必须是王静则的亲哥哥,她的事就是你的事,若我不在,你在,那便需责无旁贷,想办法,让你妹妹原谅你。” 顾伯玉应下,“听义母的。” * 澄碧堂,静室 烛台上的根根蜡烛,明明灭灭,燃着昏黄的光,影子照在空旷的地上,沉寂暗然。 赵鸾鸾一身白衣,清净不染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她不信奉佛道两家,但身处旋涡时,必须要保持心如止水,是以常寻一无人之处静心凝神。 只是听到门外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她便知道今日这心静不得了。 珍珠小心地替王静则推开扇门,从前娘子吩咐过,若姐儿来了,是不用拦的,但娘子此时此刻素来不想叫人打扰,是以她也是满心忐忑。 王静则找了半天,才知道她阿娘竟在这种鬼地方,这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蜡烛,让人看着心悸,但她一心是方才顾伯玉来找她道歉的事,强忍着脾气走了进去,为了能与赵鸾鸾说话,她也干脆地跪在了蒲团上。 “阿娘,您为何非要选顾伯玉帮您?” 她本是在陪小舅父练武,就见到了在她家光明正大、闲庭碎步的顾伯玉,她以为这人是又来纠缠,还没反应,对方就直勾勾地朝他拱手致歉。 等到事后,她问了珍珠,才知道她阿娘竟然许了顾伯玉来参与生意。 “您选谁不行,为何非要是他,您明知道他的心不正,他不会一心为我们的,待不知何时,他必会反戈一击,甚至害死我们啊!” 赵鸾鸾闭着眼,淡淡答道,“事急从权,顾伯玉是最好的人选。” “阿娘,您不知道,顾伯玉此人利令智昏、为虎作伥,在广陵郡时,我与他并无交集,仅仅因为顾氏,他就能对我百般为难针对,他不是好人,您莫要被他骗了。” 王静则从小在万家吃够了苦头,虽不是嫉恶如仇,可她也实在不能对一个曾害过她的人,欣然接受,明明她好不容易才好起来,阖家美满,她不会让任何人毁了! 赵鸾鸾叹了口气,她知道王静则的心里的痛扎根地太深,她不曾拥有过多幸福的生活,若比较起来,万家的生活虽是比王家安定些,可安定不代表不受欺负,幼时丢失,养母身死,生母不慈,她是凭着自己活下来的,又哪里还需责怪她之处。 “静姐儿,他能为顾氏撑腰,是因为顾氏与他一条船上,人不能简单好坏之分,百般皆是恶,若要追究起来,那是他的活法,如今他是我的义子,来日就是你的亲哥哥,是要送你出嫁之人,从前百般种种,那是他的错,顾伯玉之后会尽力取得你的原谅,无论你何时应许,皆是你的自由。” “阿娘选他,并非一时而定,是长久思虑得来的,赵氏前途缥缈,你爹爹那边已然与我们反目成仇,我们在长京城,孤立无援,万家与顾伯玉,是我们翻身的机会。” “人生在世应谨慎,树敌犹如自断缘,我们活着为的不是仇,而是解,若我们落魄,不知多少人冲来对我们喊打喊杀,王家是第一个,谢家是第二个,万家是第三个,还有更多更多,你要明白,那时才是万劫不复。” 王静则默默听着,眼圈红了,她明白,可就是委屈。 “非要是他吗,就非要为了活着,委屈自己吗?” 赵鸾鸾心疼又无奈,她拉住王静则的手,拍了拍,耐心道,“这个世上,经常会下起滂沱大雨,我们不能一直躲在廊庑之下,可也不能骗自己这大雨并不存在,姐儿,你要寻一把伞,遮风挡雨才是,到那时你是偏安一隅也罢,肆意无惧也罢,无人能干涉你。” 王静则阖了阖眼,第一次忍不住在赵鸾鸾面前掉了泪,但很快她又自己擦了,忍着哭腔道。 “他要来便来,我是不会轻易原宥的。” 赵鸾鸾管顾伯玉是什么时候求得人原谅,让王静则不高兴了,自然就要自己再吃回去。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三不欺魏王30%丨鸾鸾70% 宅园 冬日更寒,积雪不化,园林的假山都盖了厚厚的一层,近水的凭栏边,种了一排早园竹,大概是寒风一吹,覆在其上的雪便尽数划下,是整个宅园里绿的亮眼的地方。 珍珠带着消息来寻赵鸾鸾,就看见自家娘子走在一片青黄旁,手里拿着小鱼钵,随手一撒,便引的池中鱼儿竞相出头,步步生莲,雍容极盛。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娘子性子日益沉稳,气度也愈发不凡,若是不看年纪,论一论这长京美人,娘子当该拔得头筹才是。 珍珠笑着走近,凑到赵鸾鸾耳边细声,“娘子,盯着顾郎君的人来回话,这几日皆并未有异常之举,他已让人去接洽棚北大街的铺子,事情应是要成了。” 赵鸾鸾并没有特别的神色,只是叮嘱道,“莫要大意,时刻盯紧他。” 她虽有意将顾伯玉揽在手下,但此人到底不训,并非轻易言谈就能保证万无一失,事关大计,必要时刻,若人变卦,便要及时斩草除根。 珍珠屈膝应下,“是。” * 魏王府 十二皇子李瓒,熟门熟路地走进李饴议事的书房,人未至声先到。 “九哥?” 魏王李饴一身皂色长袍端坐于长案之后,比起处处温润的太子,这个擅文墨的二皇子,却生的更尖锐,一双细眉长眼,给人一副奸诈之感,他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小字的纸笺,细细端详,见李瓒到了,便招手让他过来。 见九哥这神色难辨的面容,李瓒心中微微疑惑,却也郑重起来,待看到那纸笺之上所写后,他耸了耸肩,轻松道,“九哥,不过就是一个小小质库,有何不同?” 纸上是外面送来的消息,说是御街尾开了一家专抵农具粮食的质库,他知道这质库无非就是仿照交子铺所来,只是不过一个小小质库,与交子铺扯不上什么,倒是大惊小怪了。 李饴将纸笺放于一旁,长睫掀起,淡淡开口,“铺子是没什么,但是这人,你一定猜不到。” 李瓒无所谓地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块玉灌肺糕,尝了尝不好吃又放了回去,“九哥,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猜来猜去,你就直接告诉我罢。” “御史中丞的夫人,不,前夫人。你该知晓罢,铺子的主人就是她。”李饴没有再打哑谜,他对于这个消息也很惊讶,但惊讶之余,剩下的就是猜忌。旁人不知晓,难道他还能不知道,赵鸾鸾与太子之间的干系甚是微妙,纵然如今看不出什么,但是他直觉,这二人就是一条船上的,如此这个质库的出现,那就有待商榷。 “赵氏?”李瓒抬头,又摇头,九哥素来利析秋毫,但是对于一些微末小事又过于紧张,他倒觉得那赵氏不足为惧,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太子喜欢这般女人,还为她与王家关系紧张,当真是昏头,如今既被他们捏住了把柄,那便更无需在意。 李饴太清楚他这个弟弟,什么心思一目了然,知道他素来不喜欢弯弯绕绕,他叹了口气,思量道,“微不可不防,远不可不虑,你暗中寻人趁夜将铺子内的东西毁了,若商户囊空如洗,这生意自然不了了之。” 虽然心中觉得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但李瓒向来服这个哥哥,若没有李饴,便没有今日的他,从出身卑微的皇子,走到如今圣宠斐然,这一路他们吃了太多的苦,九哥走的每一步都精打细算,从不敢懈怠,他虽不聪慧,但唯九哥是也,九哥说要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太子羸弱,有个好母亲,有个好外家,有个好妹妹,才能安稳坐在那皇位之上,他与九哥,额娘不得宠,又外族不显,自力更生至如今地步,还有谁能比九哥更堪坐上那九五之尊的皇位。 “听九哥的。” * 次日 守在铺子里的掌柜急慌慌抱着一个陶罐冲进门 来,鸳鸯见他如此莽撞,本想要拦,但是听到他说的话,面色一变,便直接带人快步去寻赵鸾鸾。 “娘子,质库出事了。”鸳鸯本就忧虑生意不顺,可没想娘子这般隐秘计谋,还是没瞒过,她心中暗道不好。 掌柜跪在地上,将怀中的陶罐呈给鸳鸯,鸳鸯看了一眼,咬了咬牙,屈膝送给赵鸾鸾去看。 赵鸾鸾瞥了一眼,陶罐中乘的米有半满,但是肉眼可见,有小小的黄褐色蛀虫在其中攀爬,看着甚是恶心。 掌柜一脸苦色,是真的毫无办法了,他细细说道情况,“今早本是如往常一般,开库验粮,为保不受蛀,那粮食都装在樟木箱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用袋子装着,如何都是不该蛀的,就连铺子中暂时存放的农具也被弄坏了,小人猜测,定是有意之人为之,如今铺子方才开业,好不容易拉来的客,如此岂非都要被闹走,主人,要不我们报官罢,若是置之不理,难保那人再来捣乱,这般损失,铺子承受不起啊。” 米被虫蛀,定是不能拿去买卖了,否则就是自砸招牌,农具也要一一拿去修,这才开张,就有了这么大的篓子,这生意之后也定是难做。 赵鸾鸾则在意的是九皇子的态度,仅仅是一个贩卖粮食农具的质库,甚至还未盈利,他都这般小心翼翼,此人当真是朝兢夕惕,实难对付。 她倚靠在一旁的懒架儿上,手指按了按额头,开口道,“报官不可行,你一无证据,二无证人,仅凭一张嘴,如何让人断案。” 鸳鸯也明白,却不甘心,“可娘子,难不成真要忍气吞声不成?” “顺势而为者,事半功倍成,有人为我们递了筏子,为何不用。他们想让人闹,那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赵鸾鸾直起背,简单吩咐道,“找人散播消息,就说御街东新开的这家质库,收了粮食农具后就要携之逃跑,是个没良心的主,让那些存了东西的赶紧来闹,也让这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 掌柜没听明白,鸳鸯也没看明白。 翌日 消息传的足够快,不过半日,谁都知道这家质库要跑了,还坑了老百姓吃饭的家伙和粮食,粮食和农具就是百姓的根,这简直就是戳人心窝子,远在京城几里外的村民,即便路途不便,都跑来朝质库门前吐一口唾沫。 := “哪个姓赵的没心肝,当真是小人中之小人!” “你们这些富商,真是让人开了眼了,贪得无厌,光坑老百姓的血汗钱还不够,竟还要坑地里刨食的家伙事,简直是刍狗不如!” 眼看骂的愈演愈烈,掌柜艰难地拔高声音,想要让他们先静下来。 “大家都静一静,事情不是大家想的那样,铺子当真是有难处!” “呸!”为首的人身穿麻衣,长得五大三粗,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户,全靠粮食和一把榔头养活了家里的每一张嘴,最是忌恨这从粮食上做手脚的富户,低价收粮,高价卖粮,如今又出来一个空手套白狼的,实在是忍无可忍。“谁听你在这逼逼赖赖,赶紧把粮食和农具都还回来,否则便要去官府,告你欺民毁誉,判你个五十大板!” 他这一张口,顿时底下的人纷纷附和,闹得更欢了。 掌柜挡在外面,已然心力憔悴,不知哪里来的,一个烂白菜叶砸到了他头上,向来注重仪容仪表的掌柜,苦涩的面容终于裂开,再也忍不住,跑了。 赵鸾鸾站在几步外,看着掌柜哭丧着脸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两声,她让人在前面开路,主动一步一步站到了铺子外的踏道之上。 大概是见她人多,一时之间,大家都看着她满头雾水,无人说话,也没再扔菜叶,赵鸾鸾只得先开口自认身份。 “我就是大家口中为富不仁、吃里扒外、瞒心昧己的赵东家,掌柜只是在我手下讨生活的伙计,大家实不必为难他。” 她又看向方才身穿麻衣的男子,和气道,“你说要铺子将粮食与农具还回去,自然可以,若存粮具者,有意要回,只需归还拿走的利钱,补一部分钱,便可将东西重新领回去。” “你这妇人实在心毒,好好的女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个奸商,你坑走了我们的粮食,如今还要让我们再补钱,真当我们未读过书,便能随便被你两句话骗了?” 汉子极为不忿,若非有府中侍卫拦着,怕都是要冲上前来。 赵鸾鸾展颜一笑,并不改口,“这是铺子的规矩,无论是铺子还是客官,谁都不可违背,若非要毁了契约,那便需按契约赔付。” “你好手段!”麻衣汉子朝身后的众人喊道,“她说她能还,你们信不信?” “不信,去官府告她!” 众人重新沸腾起来,眼见有不可控制之态,赵鸾鸾拍了拍手,另一处侍卫,一人扛着一扁担的走了过来,沉重的篮子放在地上,激起了轻微尘土。 原本喊叫的人哑声了,因为他们亲眼看到,那篮子中的大米都是精米,比之他们存的陈米,崭新不知多少,锄子榔头也皆是全新的,谁也没料到会这般,就连激愤的汉子也卡了壳。 赵鸾鸾又让人去铺子里将蛀了的米、损坏的农具搬了出来,重新郑重开口道,“初来乍到,铺子招人红眼,被肆意破坏,米中放了蛀虫,农具被打坏,并非是要携财跑路,而是欠下了债。今日,我敢站在这铺门之外,毫不胆怯,是因为我虽市井之徒,却并非你们所说的这般奸诈之辈。若有人想要要回粮食器具,直接拿来契约与掌柜协商,届时退回利钱,补上些许铜板,这些精米、新农具便抵做从前的,赵氏质库一言九鼎。” “今日当着众位的面,我想诚实地告诉你们,我赵鸾鸾,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商人,不是奸商,今日所遭受的难,亦是出于某些确是奸诈商户的人蓄意报复,这世上总有狡猾,不分忠奸之辈,但有奸商,亦有良商,赵氏质库,要做良商,要做三不欺,上不欺君主,缴纳商税,分毫不差;下不欺百姓,坑他人之财,富自己腰包之事,一概不做;中不欺良心,不弄虚作假,不以次充好!” “今日,赵氏质库,更名三不欺质库,日后若有违此三例,便来赵宅寻我,赵氏决不容忍!” 事情闹得有些大,李饴很快收到了消息,气笑了,“我掀起的东风,倒让她借了去。” 与损失的那些粮食和农具比,一个好名声可值钱多了。 “三不欺,好一个三不欺,好一个赵鸾鸾!” 李饴眯了眯眼,看向一旁的李瓒,阴狠道,“一定要找人盯紧了她。” 从前还不知赵鸾鸾是否与李鹫合谋,如今倒是看出十分了,这位前中丞夫人,胆大包天、谋略惊人,不除不安心。 第32章 春节宴女儿80%丨鸾鸾20% 正月初一,岁朝 新宅大门贴上武将门神,里屋门上则是文官门神,女使在院前焚烧籸盆,祈求新岁安宁,家奴则在门前燃起爆竹,噼啪作响,热闹喜庆。 章禧帝按例要在万岁山举行大朝会,万岁山是京都中最大的皇家园林,有金明池在此,园内殿堂庭榭有近二十座,可供数百人齐聚。 文武百官、宗室成员、地方官员以及外国使臣皆要在此朝贺,待晚间还会赐宴群臣及家眷,今年宴请名单中却不知为何多了赵鸾鸾的名字,明明她已与王颐之和离,又无命妇之身,这国宴也该与她毫无干系才是,其中必有蹊跷。 依照礼法,群臣朝贺时,内外命妇皆要前去拜见皇后,奈何先皇后已逝,武贵妃领治理宫务之职,主持晚宴,是以遵循宫廷礼仪,命妇们需前去拜见武贵妃。 赵鸾鸾端坐在铜镜之前,珍珠正在一边暗自苦恼,这无诰命在身,便无需礼服,娘子该如何穿戴,才能不被人诟病。 “何需多思,便是端庄的大袖衫即可。” 珍珠不熟稔宫中规矩,便是怕这怕那,总觉得穿衣行事,稍有差错,在宫廷内招惹麻烦,赵鸾鸾只好打断,让她少纠结些。 “就穿那件牡丹提花白大袖。” 说罢自己,她又想起王静则,细细吩咐道,“静姐儿那,叫鸳鸯细细思量着,那些金银钗环就先弃了,今日戴山口团冠,选一身娇俏些的颜色,她是幼女,叫人看着活泼些好。” 珍珠点头,“是。” * 万岁山 武贵妃在仁明殿召见诸命妇,赵鸾鸾并无诰命,站在较后位,王静则随行在侧,一行人在宫女引路下,依序进入殿中,各坐其位,各家小姐则伴于椅后。 “贵妃驾临。” 一声通报传入殿内,众人纷纷起身,两手合拢放于胸前,微微屈膝,低头齐称道,“贵妃娘子万福金安。” 武贵妃步步生莲站到髹红宝座之前,望着下首一行人,嘴角微扬,手一抬,身边女官高唱道,“赐座。” 赵鸾鸾也看清了这位统领后宫,煊赫万千的武贵妃,武明月,身着袆衣,外有蔽膝,桃形金饰,大绶、小绶垂于身后,足穿珍珠装缀的如意头高底鞋,雍雅万分。 之前说三子鼎立,二皇子李昭,也就是兖王,得以在前朝站稳脚跟,最要紧的凭借不是武将,而是子凭母贵,武家如今的家主从前不过是一个从五品防御使,后因贵妃荣宠,官职年年拔高,章朝自高氏全灭后,便将才难寻,武家主展露头角,屡屡抗衡辽国,虽无大胜,亦有功,被封节度使,已是武将的最高军职,如今满朝武将近乎皆依附于武家,当真是应了这个武姓。 与她想的威严万分不同,武贵妃生的慈眉善目,面如满月,珠圆玉润,极富光泽与神采,叫人看得第一眼便心生亲近。 武明月一一看过在场诸人,秋水盈盈的眸子很快便注意到了坐在末尾一席的赵鸾鸾,开口道,“你便是赵娘子?” “回娘子,是。”赵鸾鸾起身站到堂中,心中讶异,王颐之与原主年少失和,不曾被带来参加过这国宴,也不曾被请过任何诰命,明明是个高门夫人,活得却不如一个小官之妻,武贵妃竟然认得她。 武明月自然是不认得的,亦无心在臣子的内宅之事上耗神,之所以今日格外在意这一个和离的妇人,也是因儿子李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细细察看这人底细。 一个年长妇人,生得倒是如寒冰之花,只是如此年纪,竟还敢与太子纠葛,当真是有违人伦,太子也是,还有喜好人妇的癖好,实在是不堪。 她眼眸微弯,言语声色如同金兰密友叙话,却暗藏玄机。 “本位听闻,赵娘子方嫁入王氏,便悲怆失女,历经十三年辛苦得以寻回,拳拳爱女之心彰明较著,实乃臣妇表率。” 此话一出,众人眼神都落在了这位之前在长京城诸多流言的中丞夫人身上,一个弃妇,被称为表率,岂不是笑话。 虽无人说话,可所有人皆捂嘴轻笑,眼神尽是轻视与玩笑,若今日换作是任何一个人|,怕是早被看得屈膝躲走,再无脸面,偏偏如今在这的是赵鸾鸾。 “贵妃娘子谬赞。” 见她就这般应下,毫无反应,武贵妃也有些意外,如此沉得住气,还算有些本事,到底是大朝会,不能冷落了人,她又与在场几位高官命妇闲话两句,便起身开口道。 “国宴还早,待在殿中不免无趣,还请娘子们随本位移步园中,探幽赏乐,无话不谈。” 王静则拉着赵鸾鸾的胳膊出来,一见到这满园子五颜六色的贵女千金,脑壳就疼了,脚步欲前又止,实在憋不住道。 “阿娘,我还是先躲个清静去。” 见她这般避如蛇蝎,赵鸾鸾也不强求,只让鸳鸯跟着她一同去。 园中小径多,王静则没来过万岁山,也不拘去何处,带着鸳鸯瞎转就迷路了,一时附近又没什么人,鸳鸯知道万岁山内有一聚远楼,登上此楼,整个万岁山可一览无遗,站高了,这路自然也寻到了,二人便只当玩乐,攀了上去。 只是等走到上面,就听见了嬉笑声,一眼望去,有几个是王静则方才人群中扫了一眼面熟的,有几个是她本就认识的,本就是要躲人,结果冤家路窄。 她想走下去,却被喊住。 “四妹妹。”与她搭话的正是王府三小姐,王颐之弟弟的庶女,王心慈,见人还要往下走,王心慈快步走来抱住了她的胳膊,“四妹妹,自你随伯母离府,我们许久不见,今日能在这碰见,实在是好巧。” 王静则另一只手扶额,只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又碰见这个瘟神,被迫扬起了个假笑,匆匆道,“三姐姐,阿娘急着要见我,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先走。”她强硬地要掰开王心慈的手,可谁知这人生的柔柔弱弱,劲却大的很,一时竟被拉扯住,动弹不得。 王心慈自她回来便百般殷勤,可只要她在的地方,便定要出乱子,王静则自然避之不及,况且她真的与王心慈聊不来,就算是这人再好,不是一路人如何强求。 这里的异样很快引起楼上之人的注意,几个认出她身份的贵女,结伴走了过来,为首身穿檀色齐胸罗裙的少女,挑眉轻笑道。 “这不是王家新找回来的四姑娘吗,哦,不对,你娘被休弃了,你现在不是王家姑娘了,你娘是个弃妇,你是个弃女,还真是一凑凑一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静则拉扯的动作应下,猝然转过身,望向说话的女子,一步一步走进,一双大大的眸子,盯着人时很是有几分赵鸾鸾身上冷厉的气势,“朱萸,你姓朱,不是猪,少在这瞎叫。谁跟你说我阿娘是被休弃的,我阿娘是和离,京兆尹那都是有公牍记着的,若再让我听到你胡乱编排,小心我让你再丢一次人。” 朱萸在王家族学求学,与王静则同岁,一直爱慕谢书玉,自王静则被找回,娃娃亲旧事重提,便一直看她不顺眼,二人见了面都是要掐架的,朱萸的父亲朱章,是朝中尚书列曹侍郎,与王颐之同为三品大员,二人从家世上无人出其右,朱萸觉得他们明明门第相当,王静则这般粗鲁之人都能嫁,凭什么她不能。 可王静则是可恶至极的,她摔了她的书箱,王静则便将她爱慕谢书玉的事传的满京皆知,害她丢尽了脸,还被爹爹罚在家中禁闭三月,知道王静则她娘被休弃时,她好几日夜里高兴得睡不着,就等着禁闭解了,来好好治一治贱人。 正月初一,正好满三月,她被放出来参加国宴,方想找人算账,王静则就跑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人主动撞过来了,实在是天都助她。 朱萸知道大朝会,百官有登临聚远楼赏景的惯例,届时名门世家公子皆会前来,她要让谢书玉亲眼看到,王静则到底是一个多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粗鄙不堪,难以入目,是以她并不生气,还故意激王静则道。 “和离休弃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王家不要你们了,你和你阿娘一样,都没人要,没人管,王静则,你现在已经不是王家的姑娘了,少在这耍威风,一个乡下待了几年,又生在低贱商户家的野丫头,鄙俚浅陋、巴人下里,就算是有高门血脉,还不是个长不成的癞蛤蟆,讨厌又自以为是!” 王静则捏了捏拳头,撸起袖子,一拳凿了去,结果朱萸被打多了,下意识一躲竟真躲了过去,看到王静则落空的拳头,朱萸也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那些从前的疼痛,一时间心里直跳,话语艰涩道。 “你恼羞成怒什么,我又没说错。” “谁人不知,你王静则,闺学一塌糊涂,这也便罢了,可字都不认得,那就是个睁眼瞎,登不上大雅之堂,也见不得外人,我府中一个奴仆认得字都比你多,那 京城乞讨的野丫头怕都比你强,今日我们在这聚远楼上比文斗,怕是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真是胸无点墨、一无是处,御史中丞怕都觉得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实在难堪罢,好在中丞如今得以解脱,真是上辈子积的福才没了你这个孽。” 朱萸小小年纪,便满嘴污言秽语,鸳鸯听地蹙眉,处处说旁人不是,自己却是个嚼舌根的,又哪里有半分贵女的样子,真是枉己正人、大言不惭。 第33章 新爹爹女儿80%丨太子20% “朱小娘子慎言。” 鸳鸯抱手走上前来,她素来板板正正,发话时有几分宫中教导姑姑的严厉。 “小娘子所说,已是过时黄花,我家静姐儿勤敏好学,品德端正,求学当世木工第一人,都料匠余皓,熟读《木经》三卷与《营造法式》,引绳削墨、匠石运斤,所作傀儡娃娃,风靡长京,谁人不知,所谓不识字之说,已然是信口胡诌,还请小娘子慎言敏行。” 古板沉静的气势,让朱萸一时张口结舌,而其余在场之人第一反应皆是荒谬,不想相信,但都说到了余皓,却无撒谎必要,否则岂非是自打耳光,若骗,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骗啊。 王静则沉着脸,看着周围人讶异的表情,慢慢从鸳鸯身后走出来,此事的确是真的,且还与太子有关,当时太子见她格外钟爱木工,便为她引荐了都料匠,未曾想今日竟还要靠师傅来为自己正名,也实在是玷污了她师傅。 从前轻盈盈的大眼睛,没了生机勃勃,微微抬起下巴时,全是漠然。 “我识不识字,与你们没有干系,我是不是王家的女儿,也与你们没有干系,何必手伸地这么长,嘴长得这么贱。” “朱萸,你很讨厌,满心惦记着别人的东西,简直就是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你若光明正大去抢,我还当你是个人,可你偏偏就是老肥猪上屠,挨刀的货!” 这话说得粗俗,但是攻击力十足,朱萸好不容易想出该如何教训这个丫鬟,就又被王静则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气愤攻心,没站稳,险些摔地上,还好被她身旁的姑娘拦住了。 那姑娘见密友被欺负成这样,指着王静则,一心想找回面子,口不择言道,“你若当真有本事,就别在这逞口舌之快,何不比上一比,若你输了,那就心甘情愿,与谢小郎君解了婚事,还要日日在朱萸面前伏低做小,再不违逆!” 王静则听此,倒还真有了几分心思,朱萸就是个烦人精,日后免不得还要见,那不如趁此一劳永逸,反正这是他们自己提的,“好啊,若你们输了,日后见了我就要叫一声奶奶,绕道走!” 朱萸自己都还未反应来,身边的虞敏就替她应了,“一言为定!” 可她为什么要答应,凭什么,王静则就应该主动与谢郎君分道扬镳,她这样离经叛道就应该学一学何为规矩,就应该让人教一教她什么是方圆。 朱萸正要拒绝,阶梯处突然传来一些谈话声,是谢书玉他们要来了,她心一狠,要下套就要下全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更何况,她也不会输给一个一事无成的王静则。 “好,那就比文斗,今日众人皆在,都是见证,谁若食言,谁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见她发了狠誓,王静则嫌弃地抿了抿唇,索性也不管她,直言道,“凭何你说文斗就文斗,我要武斗。” 虞敏见二人说不拢,出主意道,“两局文,两局武,四局三胜如何?” “行。”朱萸与王静则二人异口同声,见此都互相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 一行郎君登上这聚远楼,就听见了这比试之说,有好热闹的询问赌注是什么,听说是谢书玉时,瞪大眼睛不说话了,这两个小娘子当真是大胆的很,竟敢将男子当做赌资。 人群之后的谢书玉也听见了,纵使他再能忍耐,也没忍住紧了紧后槽牙,他是对王静则略有兴趣,可从前被拒婚,如今成被人左手推右手的烫手山芋,岂不是明白着说,她王静则就是对他避之不及,嫌弃万分,四周人好事的眼神让他的拳头慢慢捏紧,那双下三白的眼眸,彻底不见了好模样。 他主动走到王静则面前,冷声道,“若王小娘子实为厌恶在下,也无需这般折辱,退亲一事从前不成,可让令堂再行商议,我会说服他们退亲,如了小娘子的意。” 王静则被他这副冷声冷气的话说地愣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她当众答应朱萸的条件确实不妥,退婚之事阿娘已答应她,何须在这说出来,让被人笑话,她犹豫些许后,看向朱萸。“你换个条件,除了这一个。” 谢书玉闻此冷哼一声,再也不见了那温润君子的气度。 朱萸怎么会答应,嗤笑道,“王静则,谁若食言,谁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是我们说好的!” 听到他们还发了重誓,谢书玉的脸彻底绿了,连带着朱萸也受了他冷眼。 王静则才不买账,“那你是发的誓,我没有。” “你!”虞敏和朱萸具是心口一滞,怒目而视,“自食其言、反复无常,你的礼义廉耻呢!” 有别的好事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不同意了,“我们都听到了,王小娘子你输不起啊!” 王静则被一群人围着编排,心里也烦了,她只是答应了比,本就没发誓,再说了这朱萸是不是脑子不好,她不是喜欢谢书玉吗,如今若真是这般下去,岂不是让谢书玉的脸直接丢地上踩,谢书玉还会喜欢她,真是蠢死了。 眼见事情不可收场,谢书玉强忍着心中怒气,想要制止,无论如何,这比试都是不能比的,否则颜面尽失、日后还如何自处。 他正要开口,就听到了通报声,“太子殿下驾到!兖王殿下驾到!魏王殿下驾到!” 三位殿下同到,一时间楼上鸦雀无声,皆跪地相迎。 太子看了一圈,目光落在王静则身上,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方才他在下面已然听了个明白,将自己的婚约当做赌注,实在是不该,可再不该,这也是王静则,是她的女儿,如今赵鸾鸾不在,自己如何能不管,大抵心情复杂就在于此,看着王静则与赵鸾鸾三分相似的眉眼,有种提前替未来媳妇收拾女儿烂摊子的感觉。 王静则瞧见太子,也有些怪怪的,还有些怂,以阿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未来必然就是她的新爹爹,如今被未来新爹爹瞧见这乱糟糟的场面,有些莫名的羞耻和不知所措,第一次没来由地如此想阿娘也在。 魏王可太清楚他们之间这不可明说的干系,那个女人是太子的软肋,王静则是那个女人的女儿,这不就是另一个间接可以利用之人,他的眸子中精光闪过,犹疑道。 “王小娘子这般将未来阿郎随意抵出去,是真心不满这婚事,还是不满这人,谢家是望族,谢郎君是名满长京的才子,经天纬地、国士无双,不知,王小娘子是对何处不满?” 这话说的与在仁明殿中武贵妃对赵鸾鸾说的意思如出一辙,其中险恶心思可见一斑,褒扬亦是暗贬,谢书玉越好,就衬的王静则越一塌糊涂,越不知分寸,毕竟如今赵鸾鸾与王颐之和离出府,王静则就连唯一能说道的家世也没有了,谁配不上谁,还用说吗,下位者挑挑拣拣,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王静则站起身,她并不认识这人是谁,是兖王,还是魏王,无论是谁,也都没关系,她听得懂,这人是在看不起她。 这些日子,她在赵鸾鸾身边学的最会的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卑不亢,越是面对尊贵的人,越不能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她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一本正经。 “殿下,就一定要有不满?嫁与不嫁,不是殿下的事,不是任何人的事,是我的事,便就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爹不管我,我阿娘也允我自主,我为何不能说一声不嫁。” “赌注是朱萸下 的,我的赌注不过是对这些欺负我的人一报还一报,再说,我也认是我一时不察,才没顾忌谢郎君所处,可思虑清楚后,我也做了改正,我想更改,可茱萸不允,非要说什么发过誓,这誓我没发,为何要逼我认,我当真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 王静则向来直言直语,不搞什么装模作样,也正是这番做派,让一直在一旁热闹的人有些尴尬,就好似他们皆醉,唯王静则一人醒,她在看着他们耍猴。 魏王笑了笑,对这小儿言语并不在意,只觉得赵鸾鸾这女儿傻的有些过,既生在京都,做了这达官贵人的女儿,怎么还能这般单纯无辜,会死的。 兖王则是好笑,提醒道,“你这小娘子还真是大言不惭,方才你所说的皆不合常理,一约既成,驷马难追,太师府与太傅府的秦晋之好,又岂是你一人可以决断的,你身上担着的是两家人,而非你自己一人,还是快些与你那未婚郎君认错,不要闹到无可挽回。” “二哥此言差矣。”一直没说话的太子发了话,“我倒觉得王小娘子的话不无道理。她已非王家姑娘,又何须顾忌王家所定婚事,如今既为她阿娘所养,那便只需听母之命,再说此事症结也并非婚约,而是这两位小娘子的赌约。” “朱小娘子,你此番所定赌注,实为太过,怎可以未婚小娘子的身份谈论旁人未婚阿郎,有违纲常也。” 朱萸哪里跟太子说过话,一时间分不清什么,就低了气,“殿下教训的是。” 她没听出来,可旁人都听出来了,太子有意护着这位王家小娘子。 魏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五哥,朱小娘子确实不该下谢郎君为赌约,可王小娘子也有纵容毁约之过,若真是板板正正地论个是非,王小娘子也该跟谢郎君和朱小娘子认错才是,五哥又为何只字不提?” 第34章 不好惹太子70%丨义子30% 面对魏王这直指的偏帮之说,李鹫凤眸含笑,温柔至极,目光逡巡至在场诸人,不痛不痒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并非提点刑狱司的官僚,揪的亦非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一提便罢,我亦相信两位小娘子一点即透。” 朱萸虽身在内宅,亦被父亲耳提面命过,不可掺和到皇子之争中,她本意是要世家子们见证王静则出丑,谁知却招惹了太子魏王等人,是要出大祸,见此场面便要急忙脱身。 “谢太子殿下提点,小女子明白。” 但到底心有不甘,她凶狠地看了王静则一眼,十分憋屈道。 “那便如你所说,重新立赌约,若你输了,便自请禁闭,出嫁之前再不出府,若我输了,日后遇见,再不与你争辩半句。” 比之方才的赌约,朱萸已委婉许多,她是恨不得王静则此生不再京城出现才最好。 王静则偷偷瞥了太子一眼,又觉得这本来就是她的事,有什么好担心,于是看向朱萸,随口道,“随你便。” 见她们二人这一山不容二虎的气势,李鹫好笑地扬了扬嘴角,梨涡隐约露出。 而魏王和兖王相视一笑,只觉无趣,他们这个太子实在是乏味枯燥地很,每每开个惊险刺激的话头,都好生好样的应,四两拨千斤、搅混水的好手。 兖王长眉一挑,索性顺水推舟,“文斗武斗无非就是斗草的儿戏,今日岁朝,万岁山内应有尽有,我看倒不如来一场相扑,一场蹴鞠,比一比谁是这当之无愧的女校尉。” 章朝女子文斗武斗,指的便是斗草,文斗则采来百草,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采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胜;武斗则比拼草的坚韧度,看谁的草不容易扯断,其实说到底也是内宅的找趣用的罢了,比的不甚精妙,只是赌的比较大而已。 至于蹴鞠,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皆可,但是相扑却不同,相扑在章朝坊间极受推崇,讲究以巧取胜,拼的是力气,角力之时难免撕扯衣衫,最后竟至赤膊上阵。去年正月十八,章禧帝曾带领后妃去往宣德门前观看百戏表演,其中便有女相扑竞技,陛下大喜,赐与银绢犒赏,却被谢家如今的当家人,也就是谢书玉的父亲,谢光,上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直指相扑为妇人臝戏,赤身裸体,出乖弄丑,请求重行谴责、律法废止。陛下虽禁了宣德门前的相扑,却对民间的相扑并无管制,由此可见陛下并不完全认同谢光所言,甚至有些不满。 兖王说时,轻松随意,好似不知其中隐晦,甚至还邀约李鹫与李饴道,“两位小娘子武斗,倒让我也想好好动一动,二弟、九弟,今日陛下也在,你我兄弟好久不曾比试,新岁便也来一场射金环,也好给陛下看看长进如何。” 李饴自然并无不可,欣然点头,“正想与二哥切磋。” 李鹫则看向左右为难的朱萸,以及状况之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王静则,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谢书玉身上,兖王为了让他开口,借了谢家的势,亦是踩了谢家的面子,王静则若当真应了这相扑,谢光哪里还能容忍这般一个新妇,怕是明日就会上门退婚,届时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王静则可以想退婚,也可以真的退婚,却不该是这般被逼着退。 朱萸自然也是不想比相扑的,那都是坊间粗俗女子才做的,她从来都没去瞧过一眼,可又不敢反驳二皇子,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李鹫终于说话了,并且说地清楚明白。 “二哥,我看相扑一事再议罢,只蹴鞠便可。”他不想让王静则参加相扑,这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护着了,而这也是兖王想要的。 今晨,李昭便收到密信,魏王的人递了弹劾太子的折子,理由便是与有夫之妇有染,而今,李鹫越是护着王静则,不就越说明,此事就是真的,他不介意为魏王再添一把火。 “可是有何处不妥?” 李鹫坦然借口道,“天寒地冻,风刀霜剑,相扑不防,容易招致风寒,大朝会本是国泰民安的日子,若是伤身,便不是美事了。” 李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被李鹫护在身后的王静则,眼眸眯了眯,十分轻易地同意了,“还是太子思虑周全,只是有趣的相扑没了,太子可不能再不应我这一场射金环。” “自然要应。”李鹫对于李昭年年如此的邀约已然熟稔地很,毕竟有他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太子在,才能让外人看看,他这个二皇子武艺多般精湛。 * 玉津园 章朝有宴射习俗,天子与群臣、宗室、外使等皆会在宴饮聚会时进行射艺比拼,李昭便当着群臣,请旨与几位弟弟比射艺,这已是年年大朝会上常有的,正逢章禧帝龙颜大悦,予以应允。 李昭得了允准,却还记得他好不容易做的局,拱手请求道,“陛下,今日我与二位弟弟在聚远楼偶遇朱家小娘子与王家小娘子有意蹴鞠立赌,陛下不如今日也一观以愉雅兴。” 武贵妃正陪侍一旁,闻此亦帮腔道,“圣上,这位王家小娘子丢失已十余年,被前中丞夫人寻回后便一直捧在手心,不曾多见外人,妾今日看了,是个有趣的性子,想必蹴鞠也别有一番新奇,陛下不如瞧瞧。” 正抬手饮酒的章禧帝,将金盏重新放回长桌,顿了片刻道,“王颐之的女儿?” “正是。”武贵妃抬眸瞥了李昭一眼,继续道,“此女名唤静则,正值舞勺之年。” 章禧帝的眼神看向站在下首最前侧的李鹫,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戒,开口道,“叫人去准备罢。” * 得知王静则与人打赌蹴鞠时,赵鸾鸾正陪坐在谢家夫人身侧,到底是两家姻亲,不得不寒暄两句。 何嫱自然也得了消息,更是知晓了王静则拿她儿子当赌注,原本在人前温良贤惠的面孔险些崩了,二人同往玉津园时,最后睨了赵鸾鸾一 眼,深恶痛绝道。 “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赵娘子该明白这个道理。” 看见她被气地微微颤抖的肩膀,赵鸾鸾眨了眨上翘的眼眸,淡淡扬声回道,“令子不得我家静姐儿欢心,自是强求不得,何娘子消消气。” 声音传到几步远处,又被噎了一下的何嫱,背影更显几分怒气冲冲。 人走了,珍珠才有空细说,“鸳鸯还让人传信,此事让魏王与兖王看见,是太子殿下为静姐儿周旋了几句,为此还应下与两位殿下比试射艺,娘子,会否有些不妥?” 赵鸾鸾继续走着,思量道,“既是太子亲口答应,那便无事。” 若是不想,以李鹫的性子,有千百种办法应付过去,宴射之事好说,只是无缘无故,其他两位皇子为何要掺和到王静则的事上,即便是赌约有些问题,与他们二位也该毫无关系,怕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宴射本就是君臣同乐,而今又有三位皇子竞技,两位贵女蹴鞠赌约,整个大朝会半数的人都来了玉津园,想要看热闹。 赵鸾鸾坐于席上,很快,珍珠便将王静则寻来了,她指了指一旁的位置,让人坐下,询问道。 “你的蹴鞠队可寻够人?” 见阿娘没计较前因后果,王静则伸了伸舌头,正值在外跑了许久,饮了杯热茶,摇头乖乖道,“没。” 赵鸾鸾叹了口气,觉得有时候养女儿也真心累,一日日的全是糟心事,“你学蹴鞠没多久,白球不设球门,那些花样动作你不会,必定是要比筑球,可筑球少说一队也要十二人,今日你顾哥哥在,我已派人去找他。” 一听到顾伯玉,王静则就不乐意,“不要,我用谁也不用他。” “那义妹可还有别的人选?”跟在珍珠身后的顾伯玉来时,正撞上这一句,面色不变,又问道,“亦或我换个问法,义妹此番比试,有几成胜算?” 王静则听他这风凉话的语气,愈发讨厌,斜了他一眼,“多管闲事!” “如何是闲事,义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义妹不高兴,便是让我不高兴,有人欺负义妹,义兄便该出手惩治,今日她们胆敢横行霸道、强人所难,来日就敢为鬼为蜮、暗箭伤人,如何能让其得逞,必要一击即中,让她们害怕。”顾伯玉逐渐走到王静则面前,站定,低身轻声笑道,“怕了,就再也不敢纠缠义妹半分。” 王静则抬眸对上顾伯玉幽黑的瞳孔,那张脸明明在笑,可是却又无半分玩闹之意。 她一直清楚顾伯玉的面目,是以极其讨厌他这幅阴险的样子,往日这阴狠手段也曾用在她身上,而今却要帮她,都用在旁人身上,一样的虚伪奸诈。 “顾伯玉,我不喜欢你,这些心思别用在我身上。” “我也不需要你帮我。” 顾伯玉并不气馁,他也坐了下来,与王静则一同看向台下已然准备妥当的宴射,心平气和继续说服道。 “义妹莫非是想寄托输赢于随便几人,亦或者是运气?在场之中若寻一个真心想要帮你之人,那必然是我。” “那位朱小娘子的赌约实在恶毒,义妹出嫁,少说还有数年之远,若当真遂了她的意,有何好处,恐还惹得义母心疼。” “义妹不如短暂放下与我的恩怨过往,好生惩戒于她,也该让这京中贵女们知晓,你,并不好惹。” 第35章 皇子斗皇子30%丨义子40%丨太子…… 明知顾伯玉又在巧言令色,王静则回头便想与赵鸾鸾告状,索性将这人的嘴缝住才好,可见到赵鸾鸾那双虽默然却暗含赞许的眼眸,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阿娘如今身边最缺的就是顾伯玉这般工于心计之人,那一夜,阿娘也告知于她,顾伯玉不会再害她,而今她明知自己一人难以取胜,又为何非要做个矫揉做作之人,顾伯玉要帮便帮,反正对她又没坏处。 王静则这般想,就瞥了身边的顾伯玉一眼,没好气道。 “顾郎君既夸下如此海口,那便在赛场用出全力,否则白惹阿娘高看你一眼。” 顾伯玉自又是一番应对自如,“都听义妹的。义妹继续赏宴射,我去为义妹寻人。” 台下的弓矢箭靶已然备好,章禧帝还为这次比射添了彩头,有几分让几个儿子争个高下之意,往常这宴射也不只这三位皇子,可今年陛下却并未让其他儿子下场,更显意味深邃。 官员内眷们,虽不敢议论胜败,却已然对结果了然于胸,二皇子出身武将,又擅骑射,大抵是要夺得头筹,而九皇子与太子年年你来我往,谁也不能压谁一头。 所谓射金环,便是宫人将铜环悬挂于支架上,持弓之人只要射穿铜环便算赢,只是这铜环小,与箭矢的大小所差不过分毫,宫人再摇动铜环,射中几率更是微乎其微,是以射十得五便算赢一局,三局两胜。 李鹫身穿明黄圆领箭袖,手握一把黑漆弓,依旧是平日待谁都满面春风的好好太子,李昭与李饴则各穿玄色与绛色,三人站于场中,抬眼对视间尽是暗流涌动。 待看到,从宝座之上走下,站在凭栏处的章禧帝,李饴心知,这一场宴射,不同于从前任何一场,坐在帝位上的这个男人终于老了,他开始在意,他的儿子到底谁能堪当大任。 他看着跃跃欲试的李昭,又看向好似什么都没体会到的李鹫,眉心蹙起,捏紧掌心的弓,射出了第一箭,铁脊箭破风而出,穿过铜环,擦出微弱火花,金属的碰撞声,清脆悦耳,亦震醒了台上台下看戏的人。 接下来的九射,箭无虚发,宫人敲响铜锣。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鹫,也张开了弓,连发十箭,铜锣再响一声。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了,一直以武艺自诩的李昭,甚至忘了张弓射箭。 李饴侧身看了李鹫一眼,并不意外,旁人不记得,可他记得,先皇后高氏一门,乃是开国武将,武氏算什么,章朝势弱,才叫一个区区小将凭借后宫裙带,坐上了这大将军。 “论巧发奇中,我不及二哥。” 这话是真的,只看这一局,李鹫的箭便比他拿的稳,亦比他轻松百倍,虽早知太子藏拙,可直至今日他才看清这人到底可以有多能忍。 李鹫放下弓箭,回目看向他,目露笑意,“若论箭姿出彩,我亦不及九弟。” 这句话一语双关,箭术更精又如何,章禧帝最喜欢的是魏王,儒家文臣亦对魏王交口称赞,今日过去,必是全朝赞许魏王之姿,或许捎带觉得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太子终于有了几分可取之处。 而李昭从讶异中回神,对这两位弟弟有了更深的憎意,武贵妃早早便提醒他,太子不可不防,可没想到一向不与他正面相争的李饴竟也敢在大朝会上让他难堪,一个区区小妃之子,仗着陛下恩宠,纵使有些迂腐儒生支持,底气不足,何以相争。 三人之间心思各异,这一场宴射,着实精彩,就连上首的章禧帝眼神都更深了几分。 太子第一次露出锋芒,朝中臣子,甚至是官眷们之中,也不免唏嘘几分,也更觉得这未来,官场之中必是汹涌更加。 看到这一幕的赵长胤亦是惊叹出声,“阿姐,太子殿下赢了。” 不精武艺之人自然无处分辨,但是赵长胤自幼跟随赵德丰学武,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李鹫的箭术,三十发皆中,撞击铜环的声音更轻,说明准头更好,就连拉弓的气力也更强更稳。 王静则听闻,抓着凭栏,瞪眼瞧了又瞧,只觉得太子殿下比射时的样子,与平素好生不一样,有些生人不近的气势。 赵鸾鸾并未搭话,只是深思,太子今日一鸣惊人,大抵是因为宝座之上那位的意思,储位之争许是要水深火热了,李鹫的心思深,今日是第一次,不是与李饴斗,而是给陛下看,他比李 昭在武艺更甚,而交子币之事会是助他登高的第二次,且这个机会马上就来了,届时李饴受挫,朝中风向怕是变的更厉害,这一切都是李鹫算好的。 如此兖王与魏王今日为难王静则,想来也是打算在陛下那斗一斗李鹫,此时无暇分神,也更好搅一搅这浑水,而且今日她将顾伯玉带来大朝会结交,想必很快,魏王就会发现书店与质库的干系,不该再等了。 她喊来鸳鸯,低声附耳道,“吩咐下去,加快印宝钞。” 自魏王砸店不成后赶上新岁,消停一段日子,赵鸾鸾却不敢歇,书肆很快开张,纸币如何印,怎么印,更是一直在暗中筹谋,以备随时出其不意。 鸳鸯得了吩咐,心提了又提,却不敢耽搁,连忙去做。 宴射毕,便是蹴鞠,顾伯玉说是去找人,却还真叫他找全了,整一队十二人,除王静则外,皆是男子,只是瞧着都不甚正经,虽穿得像模像样,却不怎么有礼,有几个一出来,便叫人认出,是长京城内有名的纨绔郎君。 王静则拉着顾伯玉到一边,劈头盖脸地问,“你是不是疯了!” “义妹,成大事者便要不拘小节。”顾伯玉当然知道这些纨绔儿郎十分不顶用,可这又并非是比文采,是蹴鞠,常人还真不一定有这几个纨绔耍地厉害。“今日为的是赢,又并非比谁更有面子,当然今日丢的面子,自有义母再替你争回来,再不济,义妹自己又并非在意旁人言语之人,何苦自扰。” 早早见过他底细的王静则怎么可能被唬住,“好话坏话都叫你说尽了,你亲口答应阿娘要办好,却还拿我的名声去赌,顾伯玉,你死性不改!” 被骂地厉害,顾伯玉摸了摸额头,刚想再哄一哄,就瞥见了走过来的谢书玉,雅正端方的有名郎君,确是有几分京城贵子的出彩,只是他此时的面色更不好,并没有搭理出这个馊主意的顾伯玉,而是看向了王静则,冷冷出声道。 “今日蹴鞠赛,圣上也要一观,为了赢不择手段,反倒是俗不可耐,惹圣上厌恶,王小娘子若是想胜,不如尽力一搏,事在人为,而赌约之事,我可为你周旋。” 这话就差摆在明面上说,若当真用顾伯玉那法子不登大雅,恐自取其辱。 顾伯玉笑了,“谢郎君虽是太傅府的好嫡孙,未来朝中的庙堂伟器,可你既尚未入朝,又何来领会圣上的心,你说为我义妹周旋,方才在场时不说,如今又来做好人,是何意思。” 被反驳的谢书玉蹙了蹙眉,下三白的眸子有些狠意,他瞥了瞥被顾伯玉挡在身后的王静则,忍着耐心又劝一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今日即便是赢了,来日也必要身陷声名狼藉的囹圄,还是莫要因小失大。” 王静则听着两个人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厌烦至极,更是没来由地对谢书玉的话再添几分烦躁,名声,都是名声,这一切便都来源于这几个字,自来了长京城,便如缠在了她身上,挣脱不得。 这二人,都说为她好,其实都不是好东西。 “都闭嘴!” 被吼了一声,周围都静了静,有些人往这看,王静则睨了顾伯玉一眼,冷冰冰道,“你揽的事你自己担。” 她必然是要赢的,至于后续出什么问题,看她阿娘会如何惩治他,届时阿娘顺便看清这人不可用,便省得这人还在她面前招摇,如此一举两得。 见王静则这般容易听了他的话,顾伯玉出乎意料地竟有些高兴,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谢书玉,假笑一番,便去换衣上场了。 珍珠担心地看着场中的情形,忍不住出声道,“娘子,那几人是长京城中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您看若不叫随行的赵氏子弟去替,也是来得及的。” 赵鸾鸾摇了摇头,“珍珠,你还是太过计较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她随手点了点木栏边几个待上场的年轻子弟,轻声说道,“大古董商的独子、香丰正店的二郎君、庆郡王的孙子…,家中都是腰缠万贯之辈。” 今日顾伯玉让这些人在陛下前露了个好脸,来日他们卖个薄面给自家钱庄,岂不顺理成章,她便知道,今日带顾伯玉来,总有用处。 至于所谓名声,名声有什么用,纵使这些人在京中人人看不上,可不是也得捧着,若是能比得上人家家中权势财富,何至于还在这整日说些酸话。 倘若顾伯玉心中有数,赢地漂亮,让圣上出口赞许,又有谁还敢议论。 赵鸾鸾虽语焉不详,珍珠却懂了,自脱离太师府,与太子殿下为谋后,她便应该知道,娘子在意的早已不是这些后宅之事了。 台下王静则早已换好四色绣罗衫,踏入场中时背脊挺直,毫不露怯,正因一队都是男子,锦带缠头,足穿红靴的她,十分耀眼夺目。 许多还未见过这位新寻回的小娘子的人,第一眼便看地清楚,看台上的章禧帝亦是如此。 李鹫也知道二皇子的人所上弹劾他与臣妇有染的折子,可他并未避嫌,在王静则的小队率先踢过球门时,眉间露笑,主动与章禧帝称赞道。 “似蹴流星侵汉空,如悬宝镜在云中,左军这一队,当真个个都是翘楚,第一局堪称精妙绝伦。” 章禧帝慢慢点了点头,指了指王静则队中这几个出名的,却唯独没提王静则,他笑道,“素日蔫头耷脑的,场上见真章,这蹴鞠打地的好,庆郡王,你这孙子,打球时后发制人,叫人防不胜防。” 已然上了岁数的庆郡王,乐呵呵地起身回道,“陛下谬赞。” 这一场蹴鞠,任谁也不能说不精彩,赢地亦是光明伟正,台上的掌声都真诚许多,章禧帝也赏了彩头。 宴饮过后,熙熙攘攘的大朝会落下帷幕,东宫之中却灯火通明,太子随着宫中通传的内宦前往福宁宫面见。 第36章 哄帝心太子、章熹帝90%丨女主10…… 此次入宫,陈琳并未跟来,皇城夹道之中寂静沉默,只有在巡逻的亲从官路过时,重甲再身,发出沉闷森森的踏步声。 李鹫黑眸收敛,顺着并不明亮的琉璃灯笼,知道这是去往福宁宫的路,福宁宫是章禧帝的寝宫,既非是谈正事的场合,却又过于私密,自先皇后去世,他便不曾去过,未知的地方,便会有脱离掌控的危机感。 正当他思虑之时,已是二更天,钟声始绝,宫门落锁,也便意味今夜大内发生之事再无人可知,所有人都在猜圣上连夜下令召太子,究竟为何。 等待内侍进门通禀,李鹫也已做好了今夜应对的所有打算,无论门内之人是何态度,要做的事情,都势在必行。 “官家有请,烦请太子殿下移步内殿。” 李鹫微微颔首,在他进去后,传话的内侍便悄悄合上了扇门,走了几步后,入目的是一张铭刻《无逸》篇书的座屏,《无逸》是骊国国君骊公创作的一篇散文,意在告诫后人不可贪图安逸,可放在章禧帝的寝宫内,却如此讽刺,倘若时时刻刻居安思危,又何至于将嫡公主许嫁北蒙。 即便内心盛满讥诮,他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变化,低头迈步走到屏风后,隔着一段距离,对长案后的人,恭恭敬敬行礼,“儿臣恭请陛下万安。” 章禧帝的视线从批画的折子上,转到面前埋头伏身跪拜的人身上,将左手侧的一摞折子一个个全都扔了过去,厉声呵斥道。 “一个字一个字看,看看朝廷文武是如何弹劾朕立的这位太子!” 大臣们写的奏疏长,用的亦是较为厚重的纸张,一堆奏折砸过来时,十分有分量,李鹫仿佛不觉得疼,等到扔的声音停止了,才端正地直 起身,捡起离他最近的几个折子,一一看去,上骑都尉、宗正卿、尚书列曹侍郎,魏王党、兖王党早有预料,至于这位尚书列曹侍郎一向是中立派,只不过今日他的女儿朱萸输了赌约,竟也一气之下上书弹劾,不过也或许不只是因为朱萸,做个挡箭牌罢了,毕竟不能忘了,中立派中还有王家。 他将看完的奏折理好,叠在一起,并没有像章禧帝想的那般自乱阵脚,而是毕恭毕敬道,“陛下息怒,还请容儿臣辩驳一二。” 李鹫抬起脑袋,看着正襟危坐着的章禧帝,认认真真道,“陛下,此些纷杂言语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他们尚且不曾真实了解,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儿臣与臣妇勾缠不清,左不过是因为情爱禁忌之事总比旁的更引人耳目,儿臣与赵娘子结识于青城山,因言谈契合,又得知她困于内宅之事,曾出手相助,在她未和离之前,儿臣与她从未逾矩。” 章禧帝的眼神却并未因这一番言语而柔和半分,甚至更为锐利,愠怒道,“之前没有,而今呢?” 他对于这个儿子,管束甚少,一是因李鹫早慧伶俐,从不横生枝节,二是他向来对他的话奉命唯谨。不管不爱,却不代表,他对于这个太子不关心。 能坐上帝王之位的人,从小学习的就是如何成为一位帝王,除少数暴政乱政者,皆有帝王心术,年轻时想着如何紧紧把握皇权,老迈时便想着从儿子中选出一个如何模样的太子才能利国利民,延绵章朝国祚。 章禧帝在位衮实无阙,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甚至可以说是庸碌,他的一生也便是围绕这两个问题,从前怕儿子们窥视皇权,现在又怕儿子不成器,无堪当大任者。 面对这句棘手的斥问,李鹫呼出一口气,俯身又拜,郑重恳切道,“陛下所问,儿臣不敢不答,儿臣确心系赵氏女娘,梦寐以求能将她迎为太子妃,做儿臣的妻子,儿臣孩子的母亲,翘首以盼能与她互敬互爱,相伴一生。陛下早前问儿臣,想选何人为太子妃,那时儿臣不知,而今既心中有答案,便不敢相瞒。” “太子!”章禧帝不曾想过竟会在这个向来识大体的儿子口中听到如此荒谬的言论,“你是储君,耽于情爱,委实不堪,你让朝臣如何信服,让子民如何信服。” 李鹫并未妥协,据理力争,“此事与朝臣无关,与子民亦无关,儿臣能做太子,是因为陛下想让儿臣做太子,是因为儿臣能做太子,没有赵氏女,儿臣也是太子,有了她,儿臣亦还是陛下的太子,是子民们的太子,那为何不能迎娶赵氏女?” “陛下,章朝并不抵制改嫁之风,她既已与御史中丞和离,儿臣与她相识相知,亦觉得她能担当太子妃之位,能够执掌东宫。儿臣不想因家世娶妃,亦不想因年纪到了而娶妃,世上能堪当太子妃之位的人,儿臣这二十年来,只看见这一个,自然要争,自然要抢,儿臣唯恐,错失良机,以致悔恨半生。” 他又看着长案后章禧帝眼角的细纹,眼眶微红,“爹爹,儿臣深知太子难当,亦或许做不到史书称赞,但儿臣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倘若大局如此,儿臣亦可以为此忍耐,但而今爹爹潜心治理,章朝欣欣向荣,儿臣只想守好您交给我的东西,守好儿臣自己的东西。” 父子二人,从不曾真心坦白交流过,章禧帝原先只觉得太子虽心性稳当,却不如老九老二聪慧练达,如今听见这一番话,更觉得事事平平并没有错,做好一个守成之君,未必会输给一个创业之君。 毕竟他自己也并非功德盖世之圣主,如此心便偏了一些。 他今日叫太子来也并非是为了责怪他,只是敲打,不曾亲近过,是以才寻个契机,联系父子感情,“你是太子,抢个女人不算什么,所以之前朕没管你,这些折子亦是留中不发,但是你现在过了,上书的大臣愈来愈多,你若想娶那个赵氏女,便要想办法让她能名正言顺。” 李鹫听懂了,埋头拜道,“谢爹爹容了儿臣这一次的私欲,儿臣明白爹爹的用心,自大朝会三月前,儿臣便苦练箭术,勤能补拙,儿臣不想让爹爹忧心了,也不想再做人人口中的木头太子。” 章禧帝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是知道臣民私下的议论,更知道太子老实,不争不抢,一心等着他给,如今第一次争抢一个女子,又立志追赶老二老九,不曾有半点错处,便是硬要说哪里不好,还是太老实,这个性子是要磨一磨。 章禧帝平庸,且慢慢识得自己的平庸,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登基时妄想匡扶社稷,春风满面的陛下,他狠辣且睚眦必较,内心战战兢兢,怕史书留下他一丁点的污秽,也怕未来的章朝之主过于贤明果决、锐意图治,那么他这位陛下,也会变得如此不值一提,所以面对庸碌却还算合格的李鹫,他才会放弃曾经的那份厌恶,生出一份偏爱。 李鹫一直知道,帝王的偏爱,太重要了。 若非魏王得宠,仅凭一个兖王,他不会如此难捱。 走出福宁宫的那一刻,李鹫望着夜里寥落的星光,即便压在头顶的那把刀还未开始落下,却第一次有了些许轻松,一旦得到章禧帝的许可,为了努力,为了坐稳太子之位,他与兖王,与魏王的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算,而且,他终于快要得到她了。 可皇城这一夜的风平浪静,却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魏王府 宫里的探子再三确认得到的消息传到李饴手中,让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李瓒也满脸郁闷,“陛下既不曾大发雷霆,亦不曾回复奏折,这是什么意思?” 人都被趁夜叫去了,为何又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九哥,若不再安排些人,在明日朝会上当面弹劾?” “不可!”李饴制止道,“没有风声,就是陛下的意思。不管李鹫用了什么手段,陛下秘而不宣,便是定了这件事不需再提,以陛下的性格,你这么做了,怕就是离失去圣心不远了。” 虽面上还算平静,但他心中已波涛汹涌,陛下对李鹫的容忍,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此事若成,太子之位必然地动山摇,可如今,事情被压下来,就代表,陛下对他是有不满意的,必然是因为不满意,才会让一直失宠的李鹫,都能逃过一劫。 可他自认处处用心,不曾越矩,不曾违逆过任何陛下的心意,到底是还有何处不满,既已要真心立储,为何还要犹犹豫豫,兖王鲁莽,太子不得圣心,这帝位本该就是他的! 一旦有了一丁点的不自信,李饴依靠章禧帝所建立起来的高楼,便有坍塌的趋势,他精于算计,心中虽不信,却已经隐隐有了巨大的担忧。 而就在这时,赵鸾鸾的动作又给他乱上加乱。 “三不欺质库”,更名“三不欺钱庄”,竟然开始发行宝钞了。 这件事并没有在京中引起多大的波澜,任凭这宝钞比那交子如何的好,所有人都知道,最迟不过一月,这钱庄必然关门大吉,卷钱跑路。 但这些都没有影响赵鸾鸾的动作,她的钱庄有条不紊,第一个要拉的客就是万家。 赵鸾鸾找上门时,万家都还满头雾水,自来了这京都,她们认识到了什么是达官显贵,这长京城里随便碰到一个人物,都可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倾家荡产都是轻的。 万家夫妇每日想的都是如何结交人物,四处送礼打听,唯恐哪里惹到别人痛脚,没个好下场,这京城的生意也不怎么好做,索性还有广陵郡的铺子入账,除了一家人的花费多了些,倒是与往常并没什么区别。 第37章 当恶人义子80%丨女儿、鸾鸾20%…… 赵鸾鸾并非是一人来的,她还带了王静则与顾伯玉。 万躬亲见到自己的亲侄子自是无甚奇怪,但对带着王静则登门,且扬言是来问候拜访的赵鸾鸾,十分防范。 他做生意做到如今这个份上,是牛神是鬼怪,难免也能看出些,旁人都说这御史中丞夫人是失心疯了才要和离,可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 那日他见她,利口辩给,寸步不让,便是当时在场的王氏人都能被她算计地哑口无言,怎会自掘坟墓。 紧跟在赵鸾鸾身 后的王静则见到万躬亲,一时恍惚,半年过地极快,从前在万家常常见到的人,如今都觉得陌生的很。 她走上前去,像往常一般叫了他一声,“爹爹安好。” 听到王静则这一声“爹爹”,万躬亲伸了伸脖子,待看清眼前亭亭玉立的人,半晌才心叹一声,贵气养人,这才多久,便不是曾经那个养在后院时疯闹的小丫头,如今虽也还是张扬,却礼数周全,万福礼行地随意却端正,反倒是与自家几个儿女瞧着格格不入了。 便就是顾伯玉,入了王氏族学,也丢了那份小郡出生、不合时宜的眼神做派,站在赵鸾鸾这位贵妇人身后,长身玉立,今非昔比了。 他将人迎进去,虽尚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也秉持着不交恶的心思,只当是个有些许联系的亲戚。 对于王静则,也是没了从前的颐指气使,反倒是客客气气。 “许久不见静姐儿,是长高了不少,还是赵娘子心细,将静姐儿教导得这般才貌得体,也是从前我与顾氏失职,一心扑在家中生意上,反倒忽略了孩子许多,曾经在广陵郡,生意好做,便是一刻不停,想攒下一份家业,如今来了长京城,亲眼瞧着旁人家的孝子贵女,当真是羡慕的很,只是竟还是腾不出空来,这京都的生意实在难做啊!” 说起这生意,万躬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苦苦支撑,却收效甚微,只差明说万家如今是那瘦死的骆驼,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若是求他办事,那是办不成的。 王静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养父的心思,最是利己,好事往上攀,坏事往外跑,是一丁点都不肯吃亏。 这些年能在广陵郡扎根,也是因为娶了不少小妇偏房助力,更不提给那些地方官送了多少礼,每到年节的时候,便是她死去养母最忙最难熬的时候,便是熬瞎了眼,也是得明明白白地理好各家送多少礼,说什么祝福话,便是哪个官人家得宠的小娘生辰,那都是要记得清清楚楚。 投机取巧的事做了不少,若是真让他冒险搏一搏富贵,凭自己的能力去赚,那可真是逼尼姑上轿,秀才吃屎。 但为了她阿娘的大业,万家今日这钱是不出也得出,更何况,以阿娘的能力,万家这是吃亏吗,怕是日后赚了还不知怎么谢天谢地呢。 “爹爹,长京城是章朝国都,北方的牛羊马匹,南方的水果干品,江淮的粮米鱼虾、远洋海船带回来的青蟹牡蛎,应有尽有,这小生意好做,大生意好做,最难做的就是这小门小户的生意。万家这才进也难,退也难。” “您不仅要养自家人,也要养广陵郡的万家人,还要养跟着您吃饭生活的雇工掌柜,这担子重,若还凭着在老家时的路子过活,定是无功而返,还是要破釜沉舟一次,功名马上取,富贵险中求,万家缺一个机会。” 万躬亲听着这小丫头教训自己的话,到底是忍了又忍,假笑骂道,“真是长大了,会替父分忧,只是这外头生意上的事,动辄牵连根系,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还是要求稳才好。” 赵鸾鸾开的钱庄,谁人不知,他们这是想拉万家下水,绝无可能。他虽看清赵鸾鸾的能力,却也绝不相信,在生意上,这人还能杠过他。 交子铺,万万动不得。 被人拿自己的话堵了回来,王静则也没使性子,她看向一边的顾伯玉,眼神不客气地暗示他说话。 万躬亲不把她放在眼里,但是被自己的亲侄子坑了,那也是要捏紧嘴皮子里往里咽。 从前顾伯玉对于王静则这番撒泼算计的性子,最是厌恶,如今却是要涨她志气,灭自己家的威风,虽有些微妙却是顺着她的意思开了口。 “姑父,侄儿也觉得,万家是该改辕易辙,另寻出路。” 顾伯玉这番话,也确实让万躬亲的笑模样消失地彻彻底底,眼神收敛,嘴唇抿起,更是侧头瞥了一眼陪坐一旁的顾氏,有些发难。 顾氏也不知道,这个侄子是在做什么,只能打圆场道。 “伯玉,你一心读书,不知这生意场上的事多繁杂难辨,你若真心为你姑父好,便该在科举上下功夫,会试在即,可不能出差错。” 面对顾氏的劝诫,顾伯玉心中拧了拧,顾家不如万家,若非姑姑嫁给万家做续弦,恐如今早不知败落成什么样子,所以他一向对这个事事照顾他的姑姑尊敬顺从,没有姑姑便没有顾氏,没有姑姑,他便不能来到长京城,入族学,而万躬亲也知道他最是顾忌姑姑,所以很多事上,若不如他意,便是定要与姑姑为难,而今便是。 /:. 万躬亲擅伏低做小、落井下石,他也是,不同的事他还有些对自己人的良心,也因此他们两个都精的人遇到一处,必然是他这个小的比不过万躬亲这个老的。 只是,今日他来,也只能先让姑姑难做,长痛不如短痛,一时为难后,待他高中,待钱财如流水铺天盖地而来,一切都会好的。 顾伯玉不管自己的内心扭曲成何种模样,四平八稳解释道,“姑姑,正是因为我以姑父为重,所以才多嘴多舌,万家是我的底气,我都知道,我感恩姑父,亦听姑姑良言,富商难立,覆车之轨,举目皆是,为何非要挣扎在泥沼之中,不敢脱身。” 他又看向万躬亲,以利循循善诱道,“姑父,您大概已经知道我义母所开质库钱庄,我生在富商之家,怎会不知交子背后的危险,但此次不同,义母的背后是难以想象之人,姑父担忧万氏难以于京城立稳脚跟,这是最好的机会!” “当年陶公,三次散尽家财,而三次积累巨富,其财产几乎占据郡城的一半,我万氏亦能,来日莫说是在国都积累一分家业,便是皇商,那也是触手可及,姑父怎可因胆怯之心而无所作为!” 顾氏见他竟是在指责万躬亲,当场便坐不住了,顾氏依靠万氏,怎可如此随心所欲,她坐不住了,从位置上起身,拉着顾伯玉的手,想让他对万躬亲跪地道歉。 可顾伯玉却没有给她一点挽回的余地,他的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欲望和野心,言辞凿凿,掷地有声,“姑父怕了,可以继续挤在这环西街的窝囊之地,可我不能,为了姑姑,为了万氏与顾氏,我不能,我已借您的名字,于书肆置业,姑父明白,这家书肆代表什么,万氏马上就能脱离现存的牢笼,一飞冲天!” 书肆的雕版印刷,确实足够掩人耳目,但联想到如今发行的宝钞,万躬亲还有什么不明白,顾伯玉竟然擅自妄为,这是将他强行绑到一条船上。 即便如此,万躬亲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猛地一拍案桌,瞪眼寒声质问道,“我不曾分你半分万氏资业,你如何能借我的名字。” 顾伯玉毫不掩饰道,“姑父的章印不难拿到,寻人拓印个一模一样的便是,我已寻得父亲同意,手中顾氏半数资产皆已投入书肆,我亦为姑姑、姑父打算,来日钱庄成事,万氏与顾氏必要同行携手,再不畏而今难堪之境。” 虽然说的好听,但是实质就是,他并没有按照赵鸾鸾建议的那般,想办法劝万躬亲投入万氏资产,他看到了这门生意的巨大潜力,连夜去信送往广陵郡,让顾氏入股大部分,只分给了万氏一点点,可就这一点点也够用了,只要让万氏无法否认与这家书肆的干系,赵鸾鸾交代给他的事就算完成了。 赵鸾鸾说的有一句话真的很对,她很了解他,也看透了他,即便是受万氏恩惠,他真正在意的还是顾氏,万躬亲想利用他未来的功名,对他来说,万躬亲也一样,是一个浅薄的可以利用之人,他唯独在意的是他姑姑。 他并不怕万躬亲因此事而怨恨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来日未必不是万氏求他。 万躬亲听到他盗取章印,已然是暴怒,待知道他是用顾氏的一点点薄资便想 拴住整个万家,当即从位置上走下来,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极重,声音在整个堂中回荡,顾伯玉的脸当场就肿起一片,疼地他生理性地阖了阖眼,咬住牙,才不至于痛出声。 “好一个读书人,这就是我的好侄子,我供你顾氏攀附,供你去王氏族学,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顾伯玉,你要记得,你还不一定能考上官位,你顾氏还是靠着我在苟延残喘,你怎么敢,你怎么配!” 万躬亲全然不记得之前姑侄二人谈笑风生时的融洽,红眼瞪着眼前害万氏入泥潭的人,完全无法控制地辱骂。 王静则看着眼前这一幕,惊讶地扬了扬眼睫,她还是第一次见顾伯玉这般狼狈的样子。 他一向在万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尤其是与万躬亲,好似亲父子一般,完全一丘之貉,而今闹翻了,实在稀罕地狠。 她看了身边的赵鸾鸾一眼,不知这般情况该不该管,若是任由下去,万躬亲不会停手,这人是个十足狠心的奸商,也是刽子手,一旦涉及利益,别说侄儿,便是亲儿亲女,也是能打杀的。 顾氏在一旁拦着,虽也是怕,但却是不敢让开。 赵鸾鸾眼见顾伯玉狠心做了这个恶人,倒是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届时虽不能完全避过祸事,但也能糊弄过去,左不过是被责难一番罢了。 她倒也不介意被利用,毕竟于她来说,不算什么。 想了想,她瞥了瞥还在看热闹的王静则,有些猜测,莫不是为了讨好王静则,毕竟当时的条件是讨得王静则原谅,但是好像一直收效甚微,而今日再拿她做挡箭牌,怕是会让人炸了,功亏一篑。 第38章 要名分万家50%丨太子鸾鸾50% 不过这到底是幼子心事,赵鸾鸾没有多想,在万躬亲险些又要动手时,寒眉微扬,开口打断了他。 “万主君何必动如此大怒,我今日来并非为结仇,有何事是不能坐下来说的。” 万躬亲当然知道只顾伯玉一人做不成这事,这背后出主意必是眼前这个蛇蝎妇人。对顾伯玉发怒,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侄儿除了万氏,便再无依靠,可对于赵鸾鸾,他尚且拿不出主意。 扬起的手虽放下,但眉间的戾气不减,没了方才的客气,质问道。 “赵娘子敢在京城做大生意,我敬佩你巾帼不让须眉,可此事凶险万分,你蛊惑我侄儿,强行将万家与顾家拉入这旋涡,是卑劣无耻,如此我便是拼地鱼死网破,也必不能让你得逞。” “哦,是吗?”赵鸾鸾来了兴趣,坐直身子,“万家主想如何与我鱼死网破?” 见她非但不怕,反倒得寸进尺,万躬亲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心里还是看不起一个女人的,一忍再忍,忍不下去,嘴脸便有些丑恶。 “虽万家来京城晚了许多,但是也待了些日子,恰好,前不久有人告诉了我,京城交子铺之后的人是谁,这强买强卖的名声,想必对方会非常乐意宣扬,我劝娘子一句,还是莫要在我这蠢侄儿的身上再费心思,万家不会因此沾一点脏水。” 赵鸾鸾手指轻点几下桌面,轻笑两声,同情地看了一眼被骂蠢的顾伯玉,“万主君釜底抽薪的勇气了得,只是我又并非来害你,何必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她的模样太过游刃有余,仿佛有十分把握能打动他,万躬亲一时间有些好奇,她到底握着什么底牌。 见他不信却又探究的眼神,赵鸾鸾也不打什么哑谜了,胳膊枕在两侧扶手之上,毫不避讳道。 “万主君既然已经知道是九皇子在背后手揽一切,你所言的断尾求生之举,又怎知不是将万家送上绝路,储党之争,万主君是决心站位九皇子吗?” “玉哥儿是我的义子,主君你又是我儿养父,我们的关系就算是打断骨头依旧连着筋,我不妨与你说一说心里话,今日之结果,皆是王家一手推动,他们恨急了让王家丢尽面子的我,对万氏亦是恨屋及乌,便是日后万家搭上了关系,王氏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让流水般送出去的白银,起不到丁点作用。” “万主君当真能承受住这般代价吗?” 赵鸾鸾的瞳仁是极黑的,含着对王氏一脉的憎恶,还有如泰山压顶般的野心,这一声叩问更是戳到痛处,开始让他心中隐隐惊慌。 “我与魏王的交手,算到现在,已是第二次,第一次我借他的手,打出钱庄的名声,而今这二次,我会借他的手,让他自掘坟墓。” “魏王手中有市令署,我身后有京兆伊,而除了这些,我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万主君不防看看再想,我到底会不会输。” 一直缄默站在身后的鸳鸯站出身,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密折承于万躬亲面前。 万躬亲眼神落在折子之上,手指在半空停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拿起打开,这本密折并未有署名,可其中所写密辛,是万躬亲这种人,一辈子都不该看到的,他下意识胡乱合上折子,心中百转千回,他想问赵鸾鸾是如何拿到的,又刹那间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京兆伊,而今的京兆尹不就是太子嘛。 赵鸾鸾当真手段非常,没了王颐之,还能有太子,太子竟还将如此要事全权交予她,而她也只用一个区区顾伯玉,就扯了万氏难以脱身。 “万主君,我今日来是带足诚意的,玉哥儿关心则乱,他说不明白,我便说得再明白些,主君面前最好的路,就是助钱庄活下去,这也是主君最该走的路。” “书铺的生意我交给了玉哥儿,钱庄的生意我会交给万主君你。” 万躬亲不信赵鸾鸾与太子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竟然会将这泼天富贵拱手相让,但是赵鸾鸾的的确确是白纸黑字地写好了。 即便心中再怎么千回百转,事情走到这一步,在天黑下去的那一刻,他还是点了头,他到底还是有些血性,虽恨平白被牵着其中,但赵鸾鸾所给的东西,已然让他看到九皇子败倒的曙光。 万家,或当真可一飞冲天也! 大概是闹得有些僵,姑侄二人都有想先避一避的心思,顾伯玉并未在万家留宿,而是随赵鸾鸾一同回了赵府。 回府的马车上,顾伯玉掩去眸中的算计,不解道,“义母当初只是想让我拉万氏下水,以此招揽其他商户,而今却突然将大部分钱庄经营权放手于我姑父,忠臣不侍二主,更何况涉及资财,倘若之后姑父之心与义母相悖,岂非于大计不利。” 这话中暗戳戳的挑拨,让原本还满头睡意的王静则霎时清醒,斜眼看了这人一眼,待看清他尚且还肿着的半边脸,嗤笑道。 “小人之心!” “你不过就是不满我阿娘未曾将更赚钱的钱庄的交给你,装什么。我告诉你,我阿娘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你只管听着便是,小心贪多,撑死你!” 王静则嫌弃人时是真不给半点好脸色,大大的杏眼中尽是鄙夷。 可顾伯玉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他自认为今日在堂中是处处顺着她,做的没半点不对之处,凭什么还要被骂,而且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义妹,人不能做白眼狼。” “白眼狼?”王静则这回比从前冷静多了,没有一点就炸,反而摸出了顾伯玉的路子,反怼道,“若非今日我阿娘让出钱庄利益,你还能只挨一巴掌就出来吗?如今反倒说风凉话,你说,谁是白眼狼。” 没想到被反将一军的顾伯玉愣了愣,一时间倒是看着对面人白嫩的脸颊,没能接下去。 王静则在他的目光下,假笑一下,转开了脸,顺带翻了个白眼,奈何生得杏脸桃腮,并不怎么有气势。 几次三番被人嫌弃,顾伯玉今年到底不过才十七岁,心里也渐渐升起了几分烦躁,对于繁冗的人和事,他从不多用心思,这也是第一次讨好女子,真是被王静则激出了想要不管不顾的脾气。 但是,口中的软肉咬了又咬,忍了又忍,硬生生止住声,没说话。 赵鸾鸾对于顾伯玉憋屈的样子装作没看见,却是解释了他之前问的话。 “钱庄与交 子铺,区别不过是揽财剥削的多与少,魏王之所以能在京都纵横多年,背后是官家的默许,今日我能在他手中抢走纸币之权,官家难道不会担忧日后我会贪猥无厌?” “依我与太子之见,魏王与我,官家都不会信,他一定会想将纸币牢牢握在朝廷手上,一旦掌管纸币流通的衙门建立,钱庄运行必然要受掣肘,届时太子会推举我为女官,这才是最终目的。” “万躬亲商人鄙薄,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玉哥儿,你的心不该全都放在争利之上,钱财是没有尽头的,万家与顾氏将来都要依赖于你我,你在担心什么?” 顾伯玉不爱听人教育,但是赵鸾鸾的话,却让他无话可说,更不得不服,原本还郁闷的胸腔,被说得连最后那点矫情都没了。 “是,义母。” 当然赵鸾鸾的原因也不仅仅是这些,王氏虎视眈眈,李鹫身为太子,又身份特殊,党争与仇怨,一个人挡不住,她要匡扶赵氏一门,让自己能彻底站稳脚跟,而赵氏是武将,眼见南北边疆紧张,届时战争打起,赵长胤要从军,她要顾全的就不仅仅是钱,还有粮,她没有八只手,若要试试亲力亲为,如何管得住,万氏、顾氏皆为她用,她能按住这两家,大计便不会走错。 * 是夜,弥天大雪,入木三丈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一片白幕,陈琳打着伞跟在李鹫身侧,身后跟着东宫的侍卫,待等人扣响门环,黑色大门幽幽展开。 李鹫身披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以及全部身型,门童却一眼认出,恭敬地站到一旁,请人进去。 这样的夜,不知是第多少次,赵府的路,李鹫也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一行人轻车熟路地走到院子内,室内的烛光还亮着,李鹫的眼睛却已经从看窗外,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他脱下斗篷递给一边的陈琳,一人走了进去,屋内燃着炭火,一进门,便中和了李鹫身上的冷气,发丝上沾染的雪化了,雪水湿了额头,却并不显狼狈。 这个时辰,珍珠和鸳鸯不在,李鹫往里走,待看到躺在看窗边环椅上好似睡着的人,眼神温和下来,等在一旁将手烤地热起来,小心为她摘下头上的像生花和发冠,长发散下柔顺地搭在她的肩上。 青丝如瀑,脸若银盘,唇上还染着鲜红的口脂,比白日里见她时,更冷,更美,美得像一首清冽的古词。 李鹫看了许久,久到赵鸾鸾都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才恍然般握住金篦,一点一点顺着乌黑的发丝,从她的发顶到她腰间,梳的每一下,都在兀自按压着心中的悸动。 赵鸾鸾没发现李鹫一人的这一场动心,只是在看见他时,眉梢不自知地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与他分享着今日的成果。 “事情处理好了,万家虽不起眼,但此时也确非他不可,万躬亲是个惯会经营的人,有他在,与其他富商的拉扯便不成问题,我们此时最需要的不是多少富商另起炉灶选择我们,而是要让魏王害怕。” “人一旦害怕,便会不择手段,他动了,我们才能顺手推舟解决掉他,一旦交子铺倒了,事情迎刃而解。” “只是你那边,还需按兵不动,切不可打草惊蛇,要待我拿到钱庄,否则陛下大抵不会再给我们染指的机会。” 今日给万躬亲的折子,是太子交给她的,那是要送去天子案桌前的密状,状告魏王以交子铺所获暗利贿赂包庇贪官、结党营私的证据,皇子争斗,拉帮结派是必须,可是不能被捅到明面上。 只这些东西,其实就已经让太子扳倒魏王,只是若此般,交子铺必然会直接被查抄,到时候回归到陛下手中,她们在钱上捞不到任何好处,只有在扳倒交子铺,富商认准钱庄之后,这掌握钱的东西才能到她们手上。 “好。” 李鹫应地极快,声音沉稳温和,不见半点不愿。 只是在赵鸾鸾在说完此事,又说起粮食买卖,之后不断分析局势,且不见停顿时,梳发的动作停顿,他抬头看向镜子里人漂亮的脸,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抑郁。 “夫人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些吗?” 这话问地让赵鸾鸾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两个人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一时间室内悄然无声,大抵是终于看出了李鹫眉眼间的一些小心思,她笑了笑,好脾气地主动问他。 “你想听我说什么?” 李鹫看着她多情的眼眸,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句句真心道,“我想听夫人说的任何事,可更想听夫人你的事,想听你说,今日作画否,练舞否,所用何膳,午睡可好,万家此去是喜是累……,比起旁人,我更在意你。” 从前的日子,李鹫从没说过这些话,赵鸾鸾不禁回想之前,她们之间说地更多的好似确实是正事,只有在府中其他人在时,才会谈及一些闲碎琐事,私下更多地忙着手头的计划安排,她觉得这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候不说什么,但不代表不懂。 只是没想,原来他是想与她说的,竟是憋了这么长时间。 赵鸾鸾自己倒是无所谓,说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私下里二人间,自然也是说什么都行,他既这般委屈,这般想听,有何不可,是以她仔细回忆了今日的经过,一一认真回答他。 “我喜欢在阳光下画画,今日大雪,便并未作画,午膳前闲来无事,练了前日学的采莲舞,名为莲鼓越歌行,自以为舞地也还尚可,午膳与平时倒没有什么不同,府中的厨子做了一道酒烧香螺,还算不错,因下午要去万家,就没有小憩,至于去万家,说不上喜也说不上累,只能说一切都尚在掌控之中罢了。” “这般说起来,这一日,倒也还算可以。” 听着赵鸾鸾一字字回答,李鹫虽没看亲眼看到,却在心中勾画了她这一日的模样,眉头都满足地翘了翘,不再似那个木偶般的太子,反倒少年爱慕,朝气蓬勃。 这一幕也都被赵鸾鸾在铜镜中亲眼看到,她心中不免动摇,甚至想去摸一摸那双看着她入神的漂亮眼睛。 李鹫太了解她的眼神了,又刚刚得了她的纵容,放下手中的金篦,在环椅旁蹲下,主动抓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染着蔻丹,指节分明的指跟上带着绿松石戒指,是一双金枝玉叶的手。 赵鸾鸾被他带着手,从他瘦削的下巴,经过软热的唇,一路摸到高挺的鼻子,看到他眼帘轻轻垂下,如同细腻的丝绸,透着无尽的柔情,手指从他的常常红润的眼尾,摸到形状漂亮的眼睑,又被他握着,张开手心,完全覆在了那双勾人夺魄的眼睛上。 明明她们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却好像近地暧昧至极。 李鹫薄唇微微抿起,在一片黑暗中,试探着问她,声音温柔似水。 “陛下召我入宫时曾问我,与夫人是何联系,我回答了,我说,我想娶夫人做我的妻子,做我孩子的母亲,做我百年之后生死不离的同穴合葬之人。” “可再嫁总是招人忌讳,夫人嫁过,亦知大族宅门之内何等磨人,皇室必更甚之。他说让我想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可实则却是我千方百计想夫人让我名正言顺,我比王颐之年轻,比他懂何为娘子,娘子是家中之主,是我心爱之人,要言听计从,此生唯一。” 李鹫看得懂人心,所以他能预料到赵鸾鸾所担心的事,正如赵鸾鸾从前回答王静则的那样,她不会轻易再嫁,更何况是皇家。 可他有些等不得了,春闱将至,那几乎是他能等的极限。 所以在说完这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后,他又毫无道德地卖惨,博同情,不达目的不罢休,“夫人可否可怜我,心疼我,即便是看在这一双眼,一张脸上,春闱之后,让我能有个名分?” 赵鸾鸾收回手,眼神低低落在眼前半跪在一旁的人,玉面郎君,儒雅太子,此时此刻在她面前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却又因为心中 忐忑不敢睁开眼看她。 他总是这样,明明真心却又在作假,小心翼翼、心事重重惯了,便总想用这些手段来获得想要的东西,在她面前就是扮可怜。 面前的李鹫并不是足够真实的他,但又是他,他在她面前始终不敢露出完整的自己,可她竟好似并不在意,甚至在此时她还在好奇,想知道当太子放下这一身架子,全身心信赖依赖她时,是何模样。 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想法,赵鸾鸾叹了口气,在李鹫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而呼吸微重时,抬起他的下巴,突然吻在了那双常常引她遐想的眼下。 李鹫霎时睁开眼睛,面容耳朵通红一片,他就那么直勾勾的睁着眼,看着眼前的人亲他很久很久,等到离开后都舍不得闭上,双眸因为干涩而红地厉害,心中的自己更是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表面却强装镇定。 “夫人的承诺,既给了,必是作数的,我便等到春闱之后。” 说完着一句,在蒸腾翻滚的心跳中,凭着感觉摸出袖中那块缁色手令,塞到她手心,甚至忘记说是做什么的,便匆忙而逃。 走在冰冷的大雪中,李鹫热地整个人都快化了,他没有猜到赵鸾鸾会直接亲他,整个人完全状况之外,超出了他所有的计划,直到回到东宫,冷静下来,才有些后悔不该走。 第39章 一计出鸾鸾80%丨义子20% 第二日 赵鸾鸾同王静则从香丰正店用过晚膳回府,马车拐过热闹的小御街,周围便寂静下来,冬日夜黑地早,车厢内点着灯,一车人借着微黄的光,正在小憩,无人说话。 正在此时,变故突生,刀剑交手的声音,划破车厢内的安逸,血腥味蔓延,马儿惊鸣,开始横冲直撞。 赵鸾鸾稳住身形,快速起身掀开车帘,车夫已经不见了,还没等她抬眼看清刺杀的人是谁,一把锃亮的刀直直朝着她的面门而来,只差一毫便要取她项上头颅,却有另一人从背后赶来,在刺客动手之际,将他割喉而死,滚烫的血喷涌而出,甩到赵鸾鸾的脸上,她却来不及惊恐,牙齿紧咬一瞬,高声道。 “拉住马车!” 在马车即将撞上墙壁时,那人果断回头猛拉缰绳,终是稳了下来,继续朝着赵府的方向疾驰。 赵鸾鸾用手擦去溅在眼睛上的血迹,但是夜太黑,只能分辨出是两拨人,一拨人要杀她,一拨人来救她。 对方的人数显然很多,否则赵府的护卫不至于如此被动。 马车依旧在跑,却仍能听到一路追赶厮杀的声音,鸳鸯和珍珠手忙脚乱地为赵鸾鸾擦干净脸上身上的血迹,无比惊恐,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何曾遇到过这般情形。 王静则倒是还算稳得住,只是脸很白。 马车行至赵府门前,赵家侍卫显然都有经验,明白情况不对,很快冲了过去,打斗声渐熄,一行人虽然狼狈,但也算安全回到了府上。 进了澄碧堂,赵鸾鸾才开口问他们是谁,虽然内心已然有了猜测。 黑衣人摘下面罩,他长得很年轻,眼神并不锋利,只是却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意味,话也非常少,简短地说清楚,便离开了。 赵鸾鸾在他走后,拿起挂在腰间的缁色手令,那人只说他们是高家的部曲,令牌在谁的手上,便护着谁,高家是太子已经覆灭的外家,手令亦是太子给的,想必李鹫是早早料到有这一出了。 王静则也在这时回过神,声音很轻,还带着惊惶,“阿娘,是魏王要杀我们吗?” “嗯。” 赵鸾鸾捏紧令牌,上面坚硬的纹路硌地手心越来越疼,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魏王心狠手辣,原来一开始便不想接招,只想杀人。 杀了她,一劳永逸。 珍珠气地口不择言,“天子脚下,这些皇宫贵族,竟也敢如此胆大包天。”她们娘子即便和离,也是主君的嫡亲女儿,赵氏宗族的珍贵姑娘,他们怎敢杀人灭口。 赵鸾鸾没说话,今日魏王如此行事,来日便不要怪她赶尽杀绝。 * 魏王府 “失手了?” 李饴看着丧着脸进来的李瓒,心中虽有准备,却也难免遗憾。 李瓒十分不爽,一张嫩脸满是阴霾,“都是废物!养了他们多少年,竟连个女人都杀不了!” “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李饴压低眉,神色严肃,“赵氏是赵德忠唯一的女儿,赵家有不少退伍的军士随赵鸾鸾一同来到京都,又有太子插手,必然是难的,只是此次一击不重,机会便没有了。” 想到如今赵鸾鸾的步步紧逼,李饴不免恨起了王家,他早就查到,赵鸾鸾之所以一上来便插手钱庄之事,是当初她和离,王氏故意为难。 王氏的事,却牵扯到他,这些人当真是会算计。 “十三弟,不能再让赵氏钱庄继续下去了。”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出来赵鸾鸾与从前争夺纸币之权的那些人都不同,她的谋求算计甚大,那些人不敢得罪他,但是太子却不会怕,二人狼狈为奸,恐怕会坏大事,再加上如今陛下对储位态度不明,他不能丢了交子铺。 李饴眼神愈发暗沉,“你想办法给王云起去一封信,告诉他们若不想太子未来登基,除了他们,便不要再坐山观虎斗,小心自己翻了船。” 即便王家曾经是保皇党,但是赵鸾鸾和离后与太子纠缠不清,王家必是比他还要怕,太子登基,为了帝王颜面,怎还能容忍王颐之好好活着。王颐之折了,这一代王家嫡脉就毁了。 李瓒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原本愤懑的脸色稍稍褪去,之后他又留了许久,二人细细商量该如何对付。 * 魏王杀人的动作快地出乎意料,应对宝钞更是一针见血。 万家接手钱庄不久,还在与联系密切的几个富商拉扯,仅仅是有少数人购买宝钞之人试水,且数量都不多,至于背后之人更是不知。 这些都是赵鸾鸾一开始就预料到的,富商苦交子已久,必然是想要寻到解决办法的,他们无法抗衡魏王,只能私下略微试探这些新开的钱庄,一是宝钞是否比交子更好,二也是怕若无人支持,荒地太快。只是他们也不能大肆帮扶,否则惹恼交子铺,那必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魏王的应对之策,便是让这些富商更怕更胆寒,他竟让市令署私下要求商铺不接受宝钞买卖,市令署的面子便是达官贵人名下的铺子那也是要卖的。 打听的人事无巨细,将京城大致多少家店铺与市令署有干系,都试探清楚了,赵鸾鸾听着却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这其中有许多铺子都是清流世家名下的,这些人难道也要卖魏王的面子?这些人不是最怕与皇子们有牵扯吗? 以魏王的权利,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市令署,影响不该是这般大才对,而与魏王走的近的家族势力,太子也曾与他说过,并没有符合的。 赵鸾鸾的手指在炕桌上点着,眼神随意晃着,却在看到对面冥思苦想与顾伯玉下臭棋的王静则时,越来越幽深。 顾伯玉本是来与赵鸾鸾商议对策的,却被她打发去陪王静则练棋,两人下棋时,也并不老实,互相嫌弃。 王静则看着棋盘上乱放的白棋,怒目而视,“顾伯玉,你脑子有病吧,这棋是这么下的吗?” “义妹,你还是多看书,围棋之道,若是不懂装懂,下地也没意思。” 眼见又要吵起来,赵鸾鸾揉了揉太阳穴,转移话题,“玉哥儿,魏王此举,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听到义母终于说起正事,顾伯玉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白子扔回棋篓,转身面对她,正色道,“魏王殿下让市令署私下干涉,已然牵扯到朝堂官府,若我们 仍以小打小闹应之,恐是无用,不如趁此彻底对立,闹大一些才好。” 赵鸾鸾点点头,也是赞同,“市令署并非是我们简简单单就能抗衡的,太子与我商议过,他如今统领京兆尹,我们最好通过京兆尹,与魏王打擂台。” 顾伯玉转了转脑子,很快便想到了法子,“交子铺这几年在魏王的支持下,愈发得寸进尺,许多富商存入钱财,却轻易取不出来,必然是因为交子铺用这一笔钱拿去做了什么,放贷也好,买卖成土地了也罢,这些钱财短时间必是难以收齐,不如暗中收买一些富商的交子,到了一定数量,交子铺兑不出来,我们便可以此将它告上京兆尹。” 虽然办法提出来,赵鸾鸾的态度却不是很乐观。 “此计确实可行,但是有一处却是甚为麻烦,我们不知道交子铺如今的储备金银有多少,贸然去办,购入大量交子不是最难办的,若是未能摸准底,打草惊蛇才是。” 再者,魏王截杀她的仇,还没算,仅仅是还不上她的钱,必然没多严重,要做便要做狠,让他没有翻身的余地。 她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先让人私下煽动消息,便说交子铺的钱全被贪了,所以才难以兑出,让一些胆小的富商战战兢兢起来,此时再让我们的人拿着大额纸币去兑换,交子铺给,蠢蠢欲动的人必然多起来,她们也会去兑,便能试探出交子铺储备金银深浅,在她们兑换艰难时,告上京兆尹,太子的人必然会直接查账,账上什么都没有,魏王便难以翻身,若是交子铺不给,那更好办,存钱的人就会害怕,群起而攻之,届时我们的人领头告上京兆尹,事情便无可挽回。” 账上没有的,必然是要魏王补的,届时必然掏空魏王,这些年的经营功亏一篑,想必他的脸色一定好看,必比昨日她的脸色还要好看许多,加上明目张胆的贪污,待失去民心,除去此子,易如反掌。 顾伯玉细细思量,亦觉计划更加缜密,他起身拱手告辞,“义母,我明白了,这便让人去办。” 顾伯玉走后,赵鸾鸾瞥向又被拉来继续王静则陪斗智斗勇的赵长胤,同情地笑笑,没有管。 王静则惯会折腾人,却没一个敢逃,顾伯玉不敢,赵长胤也不敢,不过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便不是不敢找她,也不敢找太子。 按理说原主性子懦弱,王颐之自私自利,王静则却谁也不像,嫉恶如仇,张扬明媚,让她养着养着,便愈发喜爱。 * 几日后 顾伯玉办事的能力显而易见,很快街上的流言便难以抑制,万躬亲作为一条绳上的肥蚂蚱,被哄着出了这个头,虽被魏王忌恨是难免的,但是效果也极为显著。 交子铺掌柜知道万躬亲是谁,想着怕被抓到把柄,思虑再三竟真给了,这一给便出了事,闻声而来的堵死了交子铺的门,她们也不担心真金白银携带不便了,只想取出来,拿在手里的才是真的,若是真被贪了,日后必是拿不到了,亏得更狠。 赵鸾鸾做事更为果断,在掌柜愈发难以掌控的局面下,知道这银子必然是快到了底,一张状纸就告上了京兆尹,甚至将状纸明明白白地张贴在了通衢(指四通八达的道路),来来往往的百姓商人路过,整个京都全知道了。 第40章 女官人太子、皇帝100% 这状纸上虽写交子铺贪污商人所存银钱,重点却放在了这贪污所得皆是用以贿赂朝中官员,且贴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证据,而京兆少尹早早得了太子的吩咐,状纸一到,在百姓们间还没传开时,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立刻搜查核实,将交子铺封了。 魏王一派得知此事时,一切都晚了。但李饴还算稳得住,在赵鸾鸾将主意打到交子铺时,他便已让人暗中处理了那些看不得的账本,那状纸上确实有一些他将旁人存资转移给其他官员的证据,可到底数目不大,那官员也非多高的实职,即便被查,他也不过就是被皇帝斥责一番,失去一些宠爱,但绝非会有什么恶果。 而京兆尹查了几日,结果也确实如此,只是并不如魏王所想的那般容易过去。 京兆尹已查出交子铺内所存储备银钱竟已消耗殆尽,这就代表,所有的钱都被魏王拿去做了什么,拿去做什么查不出问题,可依据律法,交子铺经营必然是要留出足够的资金,用于日常商人取用的,可如今交子铺内没有银子,所有商人都沸腾了。 交子铺的调查结果,让他们难以接受,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钱,抛却了对这背后之人的惧意,他们继而连三地去到京兆尹喊冤,甚至还有人去皇宫门前敲响登闻鼓,茶楼中不知从何传出这交子铺背后之人乃魏王,魏王这些年开设粥棚、济婚助丧的资财皆是剥削所得,百姓们乐见其成,可章朝并不抑制商贸,商贾们却不这般想,于是事情愈发无法控制起来。 皇帝终究是知道了,将李鹫召入宫中。 李鹫身穿明黄朝服,规规矩矩等在政事堂门外,从里面走出的大臣,见到他,皆遥遥恭敬拜见,东宫下属官员则上前小声提醒他,皇帝今日的心情不好。 又等了许久,终于有内侍出来迎他,只是眉眼间也是战战兢兢,足以见得皇帝刚刚是发了多大的火。 李鹫抬脚迈进殿中,埋头转向桌案后的章禧帝,“儿臣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更给空气添了几分紧张。 李鹫顺从地直起身,眼神内敛,看着眼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恭敬有加。 时间停了许久,章禧帝才说话,“说说魏王的事。” 李鹫老实回答,“回陛下,魏王手下所经营交子铺,有转移大额银钱牟利之嫌,商人若存钱财必要交额外的费用,之后却又难以取出,是以怀疑交子铺信用,生出民怨,这些是京兆尹的调查结果。” “听你的话,是不只这些?”章禧帝眼神似笑非笑,审视着面前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儿子,只觉得是从前看走了眼,竟是装得这般像样,骗了他,也骗了世人。 对于他话中的种种意思,李鹫似乎是不明白,神色不改,一如既往地有问必答,“陛下英名。” 他从袖中拿出那一本曾被赵鸾鸾威慑万躬亲的折子,让内侍呈上前去,“魏王所作所为并非只是违反市令律法,儿臣想恳请陛下定夺。” 拿到折子的章禧帝,随意翻看,却在瞥到某个人名时,神色骤变,待翻到最后,已经不见笑意。他竟是不知,他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会藏。 “太子,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魏王?” 李鹫听到这一问,猛地掀袍跪下,“儿臣不敢,魏王是陛下的儿子,是儿臣的弟弟,事关皇室威严,还请陛下裁夺决断。” “你不敢?”章禧帝将折子扔到一边,看着又低下头去的李鹫,声音猝然拔高,“抬起头来!” 他看着这个儿子,虎视眈眈。 “在朕面前就不要再装了,你是太子,你有野心,有未来君王之气,该用手段的时候就用手段,这是权谋,想扮猪吃虎,四面讨好,只会折辱你太子的身份!” 李鹫身体抖了抖,他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在面对章禧帝威严的面庞时,眼眶红了,“儿臣从未想欺瞒陛下,这些年儿臣小心翼翼,是因为知道高家有错,儿臣不敢让陛下徒增厌烦,是以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学着书中教导藏锋敛锷,只求无功无过。世人所言,儿臣从不在乎,可儿臣恳请陛下,原谅儿臣懦弱,莫要憎恶儿臣。” 章禧帝生了十五个儿子,却从未有哪个儿子敢在他面 前哭成这般样子,软弱至此,可他眉眼间的怒色却不自觉地灭了许多,他老了,亦想如平民百姓享受天伦之乐,可这些儿子一个个长大,再也不是他想表达父爱便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时候,他们在揣度,在谋划,暗戳戳地盯着他身下的位置。 而太子,自小被他丢去东宫,自生自灭,提起民间的传言,他又想起曾经的太子太师也曾在他耳边说过,太子才思敏捷,四书五经、贞观政要皆过目不忘,其德其才,皆属非凡,可后来却泯然于众人。 沉默许久,他心中终于升起了些许愧疚,这个年轻的儿子,到底是被他忽视良多,从未得到过一份偏爱和另眼相待。 “行了,起来。” 李鹫受宠若惊,但却极其顺从,说让站便站起来,虽尚且还带着方才被质问的战战兢兢,却也长身玉立,如匪君子。 章禧帝也是这时候注意到,太子虽行事不显于人,却生得风雅,温润如玉,是一张毫无攻击力,也很难在皇子中脱颖而出的脸,但若放在人群中,颜色姣好,鹤立鸡群,倒是极其仁德的长相,事实上,他行事确实思虑周全,从未行事偏激与人争吵闹出事来,极其省心。 如此想着,心中的不满更是消失殆尽。 “魏王过度敛财,又胆敢私自与朝廷大员勾连,是犯了大过错,但他终究是你的亲弟弟,是皇室之子,怎可辱及皇家颜面,此事你做的不错。” “朕会下旨让他想办法私下偿还商人损失,此后前去封地反省。” 李鹫早早便猜到章禧帝不会严惩魏王,是以并无反驳地恭敬应下,却又欲言又止,“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应允。” “是赵氏的事吧?”章禧帝抿了口浓茶,有所预料。底下的人早早便与他禀告过,那个和离妇也参与了,且与太子越走越近。 “是。”李鹫埋首,恳切至极,“经此一事,儿臣恳请父皇将纸币经营权纳入官府,儿臣与魏王之争,赵氏出力甚多,且她有经营纸币之能,如今商贾激愤,急需安抚,赵氏所开钱庄能接下这笔账,儿臣想求父皇恩赐她一女官之位,一是为朝廷尽快平定民怨,二是震慑小人之闲言碎语。待纸币之权走上正轨,儿臣与赵氏定会拱手交予父皇和朝臣们看。” 他求完,又事无巨细与章禧帝说着他的打算,“赵氏出身洋州赵家,其父明威将军赵德忠乃中兴之将,勇猛非常,而今其幼弟赵长胤,已考得武举人,儿臣极为欣赏,殿前副都指挥使狄繁亦认为他有将才,收其为徒,悉心教导,三月便要下场,赵家虽非高门,但也传家有道,儿臣想恳请父皇赐婚,届时双喜临门,求个好兆头。” 章禧帝见他娓娓道来,如同普通人家的幼子与父亲及膝而谈,极为受用,至于女官之位,章朝并非没有先例,既太子苦苦恳求,想为那赵氏添彩,倒是可以许,只待朝廷能顺利接手,便能回去为太子掌家。 “你倒是对那赵家甚有信心,赵氏此番也算与你有功,虽是和离妇,但既能由王书达(王老太师)聘为嫡孙媳,想来品德贤淑,既生育过,想来便能快些为你添子,虽家世差了,但皇室之家本就无需再有世家加持,若那幼子当真能榜上有名,朕可嘉奖。将心放在肚子里,朕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 李鹫赶忙俯首称谢,“儿臣拜谢父皇恩赐,定当铭记父皇慈心。” * 翌日,金銮殿朝会议事,章禧帝连下两诏,一是魏王已加冠,遣其半月内动身前往封地,二便是封赵氏为女官并赐婚太子。 朝堂众臣方要争论魏王就藩之事,谁知又有太子被赐婚,且还是一个和离妇,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先说哪一个。 站在东侧文官之首的王云起面色还算正常,之后的王颐之却是脸色一白,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周围同僚投来的目光,他咬着牙,忍了许久才勉强维持表情,像是没有看到周围人反应,但其实神思早已不在朝堂之上。 东宫署官以及太子门下,自然是不会质疑,太子早早便知会过此事,只是朝堂中的一些老顽固,却是难以接受,首当其冲的便是谏议大夫范增。 范增已年过六旬,他慢腾腾地站出列,声音却比一些年轻官员都要清晰浑厚,“陛下,臣愚见,以为敕封女官与赐婚一事皆不可。” “赵氏乃一介女流,怎可插手朝中大事,后宫尚且不可干政,更何况是一个既无封号亦无功绩的女子。太子乃储君,而赵氏出身微贱,又已成婚数载,虽已和离,但聘和离妇为太子妃,有伤风化,恐惹旁人非议,史官笔伐。” 太子门下,修史学士林长风,执笏板出列,“历朝历代,太子妃之选有名门望族者,有德才兼备者,有族中大功者,范大夫仅以家世出身评论,岂非偏见,而今寒门出仕,陛下拔擢贤才,不拘一格,只看品德政绩,从不看出处,寒门出贵子,何以不能出贵女,今赵氏之父,乃明威将军,其弟乃洋州武举子,赵氏素有贤良淑德、德言工容之美名,臣修撰正史,秉笔直书,怎会笔伐?” 二人就此,吵了一番,争执不下。 最后,章禧帝板着一张脸,直说圣旨已下,不会更改,便散朝了,原本想为魏王争取的臣子们也就没有机会开口。【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45 第41章 终合卺鸾鸾、太子60%丨永安40% 魏王府 李饴终究是等到了李鹫,他坐在满是帝王所赐之物的书房内,得到的结果却是驱赶,而那个寂寂无名的太子,一时之间风头无量。 而李鹫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御赐精致之物,大到髹红漆桌椅,小到笔搁镇纸,无一不是帝王恩宠。 可他也只看了一瞬,便将目光定在了站在他面前的李饴身上,自然开口,“九弟。” 既不曾嘲讽挖苦,亦不曾自鸣得意,可这般更让李饴心中拧地厉害,“五哥,如今只你我二人,你还要如此虚伪?你来不就看我笑话的?除掉了我,兖王愚蠢,便无人能与你相争,你隐忍十四年苦心经营,以为终于可以坐稳这储君之位?不,你终究会像我一样!” 他不明白,一切哪里错了,父皇突然开始疼爱这个名不经传的儿子,好像忘记了顺惠皇后的背叛,忘记了他这个曾经最喜爱的幼子。 他是用交子铺敛财,可其中大半为了父皇兴建居养院和安济坊,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些老无所依之人,每一次赈灾他何曾怠慢过,散尽身家支持,甚至亲力亲为去粥棚施粥,还有他建立的校正医书局,撰写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和《庆平善救方》,救了多少人,而他的功德和孝心又何止这些。 可章禧帝还是抛弃了他,他只能想,帝王无情,这天家唯一人独尊,容不得半点父子亲情,这所谓的恩宠从来都是假的。 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这数十年的经营化为一场空,他一步一步走近,冷冷地看着眼前毁灭他一切机会的罪魁祸首。 “父皇之心坚如寒冰,他缺的从来不是儿子,昨日是我,今日是你,来日便有别人。” 李饴笑了,笑得咬牙切齿,嚼穿龈血,“太子,我祝你还能忍地更久一点!” 血迹渗出到唇边,让他整个人愈发凄惨俏丽。 狭窄室内明明是两张略有相似的脸,却水火不容。 饴本是甜人心口的麦糖,被藏在口袋里,含在嘴里都怕化地太快了,如珠如宝,而鹫是只能啃食腐肉的鹰,被扔在荒山里,无人照料,弃之如敝履。鹰即便这样也活了下来,可麦糖一旦离开密封口袋,便坏了。 站在魏王府门前,李鹫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曾无比辉煌、人来人往的府邸,温润的面孔下,是满是阴霾的心,但终是被他强硬地一扫而空。 “陈琳,走吧。” * 延禧二十三年,四月十五,会试张榜,顾伯玉中文举第十,赵长胤中武举第一。 四月二十一,章禧帝亲临殿试。 四月二十五日,殿试放榜,顾伯玉被选为探花,赵长胤被选为武状元,二人被当场赐官,顾伯玉任七品侍读学士,作为皇帝的侍从顾问,可以参与讨论政事,而赵长胤任六品兰翎侍卫前锋校,乃御前侍卫,守卫皇宫。 一个义子一个幼弟,一文一 武,皆为皇帝近臣,一时间赵家在京都不可小觑。 * 四月二十八,吉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太子大婚。 李鹫于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后,出宫迎亲。 太子娶亲,章朝举国欢庆,太子骑赤红马,马脸装铜制面罩,插翟羽,胸前系彩带与铃铛,异常华丽矫健。 迎亲队伍停在赵府门前,百姓围观,方才高中状元的兰翎侍卫被特许,背着身穿龙凤霞帔的太子妃,一路小心放到厌翟车上,太子妃喜服的蔽膝上绣着吉祥的图案,小孩们都好奇地从大人身后探出头来,被上面闪耀的珠子,吸引了视线。 整个场面喜气洋洋,随即锣鼓喧天,卫士开路,身着华丽服饰的宫女骑马在侧,一路礼炮轰鸣,直至东华门。 太子由礼官引导,下马亲迎,二人携红绸于奉天殿拜见完章禧帝,进入洞房,礼官撒帐并念撒帐歌,嬷嬷为新人各剪一发合髻后,便是共饮合卺酒。 待到所有人离开殿中,李鹫侧头看着身旁火红的身影,眼神中是近乎溢出的得意满足,与那张原本温润到没有任何棱角的脸,格格不入,可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从床边坐起身,没有去拿掀盖头的喜秤,而是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倾身握住了赵鸾鸾掩在红衣之下的素手,大抵是因为新婚,指甲是比他曾经看过更艳的朱红,衬得这双他极为喜爱的手,更白更细。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从她的指节划到艳丽的丹蔻,慢条斯理,足够耐心,从今日开始,他想独占这双手多久便多久,想独占这个人多久便多久,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是他费尽心思求来的,没一处不好。 “怎么不说话?” 许久没有听到李鹫开口,赵鸾鸾有些不习惯,但问时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身份的变化也代表着她真的将李鹫放在了心里,在意一个人,便会在意他的情绪。 听着她柔声问自己的话,李鹫顺着姿势将头枕在了她的双膝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费尽心机扮柔弱哄回来的美妇关心自己。 “阿鸾,我以后都可以这般叫你了吗?” 赵鸾鸾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像是在忐忑,盖头下的红唇扬起微小弧度,她抬起另一只手,摸索着位置,轻轻在李鹫的头上拍了拍,“是,夫妇之间,你如何唤我,都是理所应当的。” 时隔十四年,被突然摸头安抚的太子,眼神慢慢变化,他抬起头,顺着盖头下的缝隙,看到了那还未落下的唇角,纵容之余是喜爱。 原本想暗自多多独享新婚之夜这一段风光得意的李鹫,改变了主意。 他借着床边的力道,躬身站起,也将眼前红衣似火的人推倒在了寓意夫妻恩爱的鸳鸯被上,盖头因为这番动作,向上掀起,露出了那张忧郁多情的脸,比大红的衾被都要灼人眼睛。 李鹫的眼尾发红,月前便在书上悉心所学的东西此时此刻,像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未及仔细回忆,便已经试验在了赵鸾鸾的身上。 被丨亲丨地有些懵的赵鸾鸾缓过神来,趁着间隙,别开了脸,提醒道,“头发还没拆。” “我亲丨地好吗?” 提醒不得,反倒被调丨戏的赵鸾鸾,神思涣丨散有些串不起来,“嗯?” 李鹫又埋头亲丨了亲丨她干净的脖颈,看着上面几点浪丨荡的玫红,才满足地开口,“我特意学的,想好好服侍我的阿鸾,不想让你不舒服。” 赵鸾鸾略微明白了些意思,狐眼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还稚嫩的男人,只觉得二十一岁虽小,但是越小人便越可心。“你做的便没有不好的。” 被哄地心满意足,李鹫也想起了还未拆的头发,只是这头发拆地慢了些,因为他格外有些喜欢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在他金枝玉叶的美妇身上晃着的样子,不舍得拆地太快。 待宫人送水进来,整理床铺的女使,看着地上散乱的珠钗发饰,神色未变,埋头收了起来。 * 太子大婚后不久,章朝边疆不稳,北蒙大汗王呼延胜身死,却未立新王,宗室相争,其中大汗王之幼弟呼延熟挟持囚禁王后,以王后亲耳所听,大汗王立其幼弟为王,想让北蒙重臣拥护他为新汗王。 而王后,大汗王正妻,正是章朝前往和亲的永安公主,李荆玉。 荆山之玉,和氏璧,乃无价之宝,永安公主诞生时,正值顺惠皇后与陛下重修于好之时,章禧帝对于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儿,也曾怀以父爱,只是并没有长久。 消息传到京城时,李鹫正陪赵鸾鸾在院中做香牌,听到之后,甚至连手中的香泥都未擦净,便想要进宫。 陈琳不敢拦,还是赵鸾鸾沉声唤他,“李鹫,你站住。” 她知道永安公主对于太子的意义非比寻常,同胞兄妹,又为自己孤身和亲,愧疚与亲情加起来,怕都能溺死他,可现在不是冲动便能改变结果的时候。 回过头的李鹫,眼睛已经赤红,眼角眉梢尽是掩藏不住的狠意,但他还是站住了,同赵鸾鸾说了他的猜测,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失控,而赵鸾鸾是他最亲近的人,所有人都会幸灾乐祸,冷眼旁观,唯独她不会。 “呼延胜性子不算暴烈,但他幼弟呼延熟,少时曾因其父后宫尔虞我诈丢失于野外,险些葬身熊腹,后又剖熊吃肉饮血,才不至于饿死深林,而呼延胜的母亲便是后宫中推手之一,是以胡延胜在时,便想除去他,只是因北蒙政治混乱,党派割据,一直未能如愿,而今胡延胜身死其中未必没有他的手,如今北蒙继承之争,他以永安要挟,可无论他胜他败,永安都活不了。” “他胜,必会以北蒙旧俗为据,让永安殉葬。他败,必也要让胡延胜的正妻陪他一起去死。” “所以,若想救永安,必须在新汗王即位前动手。” 赵鸾鸾听罢,看向陈琳,“有没有打听到,朝中对这件事的看法?” 陈琳头更低了些,如实说道,“陛下重文抑武,朝中武将势弱,官职最高的大将军乃兖王大父,绝不可能请战出征,至于其他武将,恐并未有说服陛下的地位,而且往常一旦突发急报,陛下会召肱骨大臣前往政事堂议事,而今迟迟未传出消息,想必是……” 并不觉得要如何应对,甚至是觉得,永安公主之死,怕是都不如北蒙新王是谁的消息更要紧。 第42章 边疆乱鸾鸾太子80%丨长胤20% 事情远比赵鸾鸾想的要麻烦,近年来北蒙时常骚扰边境,而今正值内乱,皇帝都无战心,那么想要救回永安公主,难上加难。 “胡延胜可有子嗣?” 陈琳摇摇头,“胡延胜即位之时,便向陛下请求和亲,就是为了稳固边境,给予北蒙喘息修养的机会,而今即位不过四年,便身死,想必早有人暗中下手,是以无半点子嗣。” 他是跟在李鹫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太子从没有一刻忘记过永安殿下,送去北蒙的探子不知折了多少,所以他才能直接说出这般推测。 除此之外,他又细细与赵鸾鸾一一说清,北蒙如今各派相争的大致局势,只是两地到底相隔极远,怕也只是做了解所用。 呼延胜虽没有子嗣,但是这些年,他受制于各派党系,对于先汗王为他生下的数个弟弟,并没有全部清算完,呼延熟便是漏网之鱼之一,而这人之所以能被留到最后,也是因为他最难处置,身边能人异士相护,想杀杀不得,想算计也算计不得,如此,呼延熟还当真是这些人中最有可能继承王位之人。 加之李荆玉就在他手中,倘若真让他占上正统之名,登上王位势在必得,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赵鸾鸾与李鹫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一些严肃紧张之意。 “陈琳,急召府中幕僚。”趁此段时间冷静下来的李鹫,沉重发话。 机要堂 已然事先得知前 情的诸多幕僚们坐满堂中,老的少的,不管还有没有心力,全被叫了来,李鹫现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救妹妹的机会。 “事关紧要,不管付出何等代价,孤只要永安公主活着回来!” 底下人自然知晓厉害重要,纷纷提出建议,议了许久,唯有一个章禧帝为太子时留下的幕僚,提出假死一说。 此人敢说出来,是因为他知道,先帝一朝时,有胤南小国被攻下后投效章国,进献一奇物,名为享年丸,那小国使者直言此物吃下可延年益寿,增长生息,先帝自然有心用下,当时亦寻了太医院院正亲自检验,内里皆是良药,并无问题,是以先帝服下,初时确实会面红肌嫩,只是不久,便口吐黑血。 这是先帝时的一件秘事,当时陛下还是太子,那幕僚曾受宠信跟在身侧,先帝近乎半日脉搏全无,太子监国,本已准备国丧,由太子奉旨登基,谁知先帝竟然被救醒了,后来才知,那小国之名憎恨朝他们发兵的章朝皇帝,便以长生之名,蛊惑大章皇帝主动赴死,若非太宫中常备游医术士,否则必死无疑。 “只是,那东西如今在宫中,恐需太子殿下面见陛下陈情。” 说到这里,那谋士也是开口地艰难,这只是一个能瞒过北蒙救出公主的法子,可章朝未必想救,而在场谁不知道陛下不宠爱太子与公主,太子若想救永安殿下,是违背圣意的,即便是真说出口,到最后恐会彻底失宠,若是动摇储君根基,得不偿失。 散去幕僚,赵鸾鸾私下问李鹫,是否能暗中从国库取出东西。 章禧帝心中无父子父女亲情,求他不如求己。 李鹫摇头,即便他再运筹帷幄、暗中谋划,也不可能沾染国库。 虽然心中略有预料,但赵鸾鸾脸色并没有变得太差,“殿下,那便只能明救。” 李鹫有些恨,或者说,他一直恨,只是这些年伪装地他好像真的什么不在意了,天家无情,李饴懂得太晚,而他懂得太早,是以他无数次劝说自己放下,毕竟人再装也是装不得真的,他杀不了皇帝,章禧帝也不可能现在薨亡,他只有真的登上那个位置,才会有用,只要永安不死,他总能等到将她接回来。 这些年,他好像真的做到了,他将自己的内心营造地不爱不恨,装地好像真得是个一事无成唯唯诺诺,以章禧帝为先,以父子亲情为他的天。 可现在,他真地要等不到永安,受他逼迫蜷缩在一角,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一时全部冲了上来。 李鹫褪去那双柔淡似水的眼眸,看向身边成熟包容他的那人,似是堵上了一口气,直白地露出了他的底色。 “阿鸾,求得假死药事小,如何不被牵扯一身事难。那位自登基而来,便从没生出过任何先帝一般的征战之心,如今北蒙内乱,必要派遣使者前往,以示安抚公主之心,此后无论是死是活,都说不得他一个无情无义四字。” “即便我陈情至深,感动世人,怕唯独感动不到的便是他。倘若我们当真派人随同出使,即便救出永安,但若未能让北蒙信以为真,当今圣上也必不会留永安活口,他太怕打仗了。” “我知道。”赵鸾鸾何等聪明,很快便猜到了李鹫的意思。当初她选择李鹫,便是因为他们始终都是一类人,不管李鹫装的多般像,惦记着那个位置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狼子野心。 这些日子,她嫁给李鹫,眼看高氏虽已覆灭,但李鹫时常手捧兵书,再结合大朝会上一鸣惊人,必是精通兵道。 而今若想让永安假死,必然是要将这杀人之罪嫁祸他人,那个人最好便是已经死去的呼延胜,一旦抹去踪迹,定是让人寻不出破绽。 但是陛下不知道此计是否可行,即便可行,定也不愿意冒险,他不会让一丁点战火的摩擦产生,加以阻拦是必然的。 她沉眸许久后道,“陛下必定会亲自择人为国信使,国信使一般由文臣担任,可副使却通常由武官出任,让胤哥儿去吧。” 国信使不管是否真的能足够阻拦成功,他都不能活了。 两国往来,使者是最容易失命的存在,用死来换取,交战的契机。 而李鹫需要的就是这个契机,一旦北蒙斩杀使者成为事实,那么永安公主是真死还是假死,便无关紧要。 这是一出极其难成的戏,所以作戏之人必须是他们最最信任之人。 * 申时,赵长胤一如往常从皇宫下值回来,却在赵府见到了许久不曾出现的赵鸾鸾。 “阿姐?” 自从他阿姐嫁入东宫,虽太子殿下格外顺从阿姐,但是太子终究只是太子,上面还有皇帝,还有监视东宫的百官们虎视眈眈,是以竟是连回一次赵府都成了奢侈,而今趁夜出现,赵长胤又联想到边疆传回的消息,赶忙将赵鸾鸾拉到了书房中去。 赵鸾鸾也没客气,直接坐在了书案之后,为避人耳目,她今日穿着格外低调,但是也衬的她整个人更加威势逼人。 别看赵长胤如今贵为皇帝面前的宠臣,太子的嫡亲妻弟,但是他最服的,还是她阿姐。 “阿姐,你与太子姐夫可是想到办法了?” 眼看赵长胤十分积极,赵鸾鸾的神色却并未变得轻松,她不是原主,可赵长胤却是她来到这后,一步一步跟着她的脚印共同走过来的,是她的亲弟弟。 她答应李鹫爽快,是因为事情必须要做,但这不代表,她当真舍得。 她也是舍不得的。 太子舍不得永安,她亦舍不得赵长胤。 许是她眸子里的晦涩太深,赵长胤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但是他还是说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阿姐,直到今日,我一直深深地信着阿姐你,我知道,阿姐要的,是赵氏百年昌盛,是权势在握,护着我与侄女儿,你让我做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不是因为我只会听阿姐的话,而是我想听,也是因为只有阿姐会为我博取机会。” “所以,这一次,我依旧信阿姐,至于如何真得让这机会助赵氏一飞冲天,我不会让阿姐失望。” 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说着信她,赵鸾鸾强硬地抬手挥去眼中不合时宜的柔软,重新恢复了那无时无刻不胜券在握的姿态,正色剖析着这即将到来的风雨中所有的利弊和可用手段。 到最后,她说道,“我远在京城,必然是帮不上你许多,但有一点你要切忌,斩杀使者的时机要准,不要让陛下疑心到太子头上,是北蒙意图以国内乱象迷惑章朝,也必须是这样。” 赵鸾鸾的眼神紧紧盯着赵长胤的眼睛,确认他真地听了进去,才放心离去。 走出赵府门的那一刻,由太子与赵鸾鸾主导的一场暴雨,狂卷而来,改变了京城乃至整个章朝的国运。 * 延禧二十三年,六月 章禧帝命徽猷阁直学士纪角,假礼部尚书衔,为国信使,兰翎侍卫前锋校赵长胤为副使,出使北蒙,以庆章朝与北蒙四年国谊,以彰两国世代交好意愿。 同年,八月 呼延熟登上汗王之位,永安公主被逼殉葬身死,呼延熟为泄北蒙在呼延胜手下被章朝欺压数年之仇,斩杀使者纪角泄愤,并屯兵十万于两国边疆格达木,战争一触即发,章朝举国慌乱。 章禧帝急召太子入宫密谈,至于所谈为何,无人得知。 只知道之后,章禧帝又连召数位肱骨大臣前往政事堂议事。 * 东宫之内,一切风平浪静。 赵鸾鸾正坐在炕桌前,与李鹫相对饮茶,茶水深沉如同血色,就好像是章朝即将面临的腥风血雨,而他们,却能在这场必将打响的战争中,稳坐钓鱼台。 正是几日前,身在北蒙的赵长胤传回密信。 永安公主确为呼延熟所胁,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糟糕,先汗王对于这位别国而来的发妻,算不上宠爱,却也相敬如宾,呼延胜是真心想与章朝修十年之好,但北蒙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是以边疆不少暗中摩擦。 这些年,永安公主为维护边境安稳(实则是维护太子尊位),不少为胡延胜做事,竟也在章禧帝未发觉时,将国内派去的探子,尽数收归手中。 所以而今,章朝得知的消息,半真半假,却正和东宫的心意。 第43章 永安归鸾鸾太子30%丨永安70% “陛下还是有些疑心我。” 李鹫饮下热茶,并不避讳地对赵鸾鸾说道。他去皇宫陈情想救永安,二人促膝长谈,见他救妹妹心切,章禧帝终究是舍不得与自己的太子离心,让心腹内侍开国库娶了那假死药。 直到如今,章禧帝那日的眉眼神情,李鹫都历历在目。他表现得慈父一般,劝慰他妹妹不会有事,却又在时时提醒,两国邦交为重,章国无法插手北蒙内政,他是太子,切不可儿女情长。 这其实已经是在明说,让他救永安,是作为皇帝的他,给出的最大的容忍,永安死了,他作为哥哥,既已经努力救了,也可不必太过愧疚。 这等掩耳盗铃之说,也只有在他这个父亲口中说出来,才这般理直气壮。 所以,李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如今,如他所愿,永安公主身死消息传来,偏偏他又疑心是假死,是以而疑心他,不过再是怀疑又如何,没有证据的事情,也不过是将他秘密召入皇宫,申饬一番。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赵鸾鸾无所谓道,“提出假死一说的那位幕僚,还需妥善安置,最好是放在眼皮底下。” 章禧帝如今是一头焦头烂额的虎,既然已经猜忌到太子,必然会让人着手查地不遗一处,届时那位幕僚恐会承受所有怒火。 “我已经安排好了,东宫的同主管右春坊事一职还有空缺,左春防事是位能人,他年事已高,若去了,只需每日来我面前点个卯便可,至于他的家人也一概妥善安置好,战火即将烧起来,陛下只会不满我,但不会直白发作于他。” 从前,他会担心这些不满会耽误他登临大位,但终究是昨日黄花。 他该让章禧帝只能选择他。 * 十日后,急脚递铺兵快马加鞭,白天鸣铃,夜间举火,传来消息,北蒙十万大军犯境,洮州卫城失守。 章禧帝即便再不信,也不得不接受他的怀柔结盟之策,彻底流产。 皇城下了急召,封节度使武战旗为燕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总领前线各路部署,挂帅出征,以抗北蒙。 一月后,战事胶着之际,国信副使赵长胤抵达长京城,随之入城的还有白布包裹的棺材,百姓们早已知晓几年前嫁去北蒙的永安公主被逼殉葬,想必这棺材中的便是那位公主殿下,只是当他们出去看时,随国信副使骑马在侧,身着北蒙王妃朱红百凤衫的人,不是永安公主是谁。 李荆玉拒绝马车入城,就是想让这长京城的人都知道,永安公主活着回来了。 她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金冠束成百宝花髻,面涂佛妆,手持马鞭,仪态万方,便连一旁甲胄在身、俊俏非比寻常的赵长胤,都被掩盖了下去,众人眸光竟全都不知不觉聚集在了这位突然“活”过来的公主殿下身上。 人群之中很快开始议论纷纷,半数是惊讶,还有其他便是说起了这章朝最有趣的太子殿下,这位众所周知的木头太子,一出生靠着皇后母亲,坐上了储君之位,后又有亲妹妹和亲北蒙让他保住摇摇欲坠的位置,甚至娶的太子妃都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女官人,如今亲眼看见永安公主如此逼人的气势,一时间,很多人便有些大胆地笑了起来。 直说,这位太子当真是天生的猪乸命,靠完母亲,还有妹妹,妹妹鞭长莫及,竟还有新妇,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 说这话的人方笑出声来,便被突然迎头而来的一马鞭,抽倒在地,一鞭子不够,又补了一次,这人的面上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叉,当场晕死了过去。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李荆玉甩了甩手中还在滴血的马鞭,精致的面孔上是不可冒犯的威严。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嫡亲公主,为了大章的安危,远赴贫瘠的北蒙和亲,本公主的名讳岂是一介张狂庶民可以直接喊的。”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人,抬手吩咐身后跟随的侍卫, “将此人压入大狱,告诉提点刑狱公事,当街议论公主,辱及皇室尊严,犯指斥乘舆罪,如此大不敬,让他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处置,莫要寒了本公主的心。” 处置完这人,李荆玉又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尤其是那人身侧的方位,明眸善睐,却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眼见震慑有用,她夹了下马肚,牵着缰绳,继续向前行进。 走在一侧的赵长胤已然习惯,从见到这位公主殿下、北蒙王妃,他适应许久,才终于能在这一刻面不改色,比起太子无时无刻的仁善宽容,公主殿下可谓是佛口蛇心、睚眦必报。 为防不测,二人抵达京城的时间并未告知任何人,他们一出现在京都,皇城中的章禧帝便知道了,下令吩咐将二人带进皇宫,便是急忙赶来的李鹫,都错过了,未能见上一眼。 赵鸾鸾陪着李鹫等在皇城之外,她也在等着赵长胤。 索性二人很快便出来了,长长的宫道尽头,两道人影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快步走向前,在皇城门外最近的位置,迎接着凯旋归来的亲人。 李鹫睁着眼睛不敢闭上,妹妹和亲时不过十五岁,而今却已十九,四年的时间让他心中关于妹妹的记忆慢慢模糊,如今那张脸又渐渐与遗忘的记忆重合起来。 肤色黑了一些,但长高了,与从前一样漂亮,金枝玉叶,高贵非凡。 而在赵长胤面前一直目空一切、傲世轻物的公主殿下,在见到自己哥哥的那一刻,笑逐颜开,红色的百凤群随着活泼的公主,一同奔向了思念至极的哥哥。 “兄长!” 即便心中激动,她也没有忘记站在哥哥身侧,面带和熙笑容的赵鸾鸾。 “嫂嫂。” 李荆玉自幼由李鹫拉扯长大,知道娶妻对于哥哥是多么神圣的事,当时她不得已和亲北蒙,断送了一生幸福,便一心希望哥哥能幸福。 她与哥哥过的太苦了,太子位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 这一路,她听赵长胤说了很多关于二人初见如何,又是如何排除万难在一处,至于和离妇什么的身份,是半点都不在意,她如今自己都是孀居的寡妇,何谈瞧不上别人。 “马车上说。” 李鹫拉着妹妹的手,送上马车的每一步,都不敢移开眼睛,而李荆玉也大大方方的享受着哥哥待她的好,就好像她还未嫁时,只要有哥哥在,她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一行人到了东宫,挥去众人,让侍卫守在门外,这才终于问清了具体情形和其中诸多细节。 原来赵长胤刚到北蒙,费了许多功夫,才与李荆玉取得联系,因李荆玉这些年的经营,在北蒙笼络了自己的人,假死一事策划地虽艰难但十分顺利。 二人利用先汗王,假意吩咐先汗王旧臣毒杀王妃,以阻止呼延熟继位之心,同时又留下遗书,称先汗王死前曾亲口告诉她,属意立汗祖三子,先汗王的弟弟为叶护太子,在他死后,继承汗位。 此遗书一经出现,就让北蒙朝野沸腾,一时间有半数大臣想要拥立正统,呼延熟怎可能让到手的汗位夭折,不得不放弃原先天衣无缝的计划,斩杀三子,快速让人拥立他登基为帝。 只是如此这般,必然激起怨愤,得位不正,就是悬在呼延熟头顶的一把利刃,他能杀三子, 别人也能杀他,届时有人胆敢效仿,以此灭他,岂不顺理成章。 呼延熟只能想办法稳住还没坐热的汗位,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撕毁盟约,发兵大章,呼延胜的和平之策早已让北蒙诸多氏族百姓不满,草原贫瘠,若不抢夺,没有足够的粮食,该如何过冬。 正值六月,北蒙兵强马壮,其名将和舍里厉兵秣马,一路南下,越过章朝边防,直捣腹心,而章朝这些年因章禧帝重文抑武,虽然人数庞大,但早已将骄兵惰,暮气横秋,是以轻易便失了卫城。 李荆玉甚至直言,和舍里乃大将才,卫城已失,他必已看清章朝军力空虚,定要以小博大,继续南攻,以武军旗的能力,拦不住。 而果真如她所说,必他们二人晚一日进京的前线战报上写,顺城一战,章朝大败,监军被俘斩杀,死伤达数万,都部署武军旗弃城而逃,退守焉城,却被人截断粮草,孤城难出。 章禧帝大怒,三十万大军挡不住区区十万蛮夷,不仅是举国安危受到威胁,更是干系大章民心臣心,若继续输下去,战乱之下,导致内乱,他这个皇帝也就坐到头了。 早朝之上,章禧帝明令众武将大臣,选出新的将军,奔赴前线,挽回战局。 可这次所有人都知道北蒙来势汹汹,已经被章禧帝养的只知寻欢作乐、享受安逸的武官们,哪里还能有胆子、有能力敢接下这必败无疑的差事,若是再输下去,免去官职事小,九族尽灭事大。 “我泱泱大章,竟寻不出一个能战的将军?” 顶着章禧帝的暴怒,殿前副都指挥使狄繁跪地请求出征。 章禧帝久久说不出话来,狄繁是守卫皇城之人,护的是皇帝的命,如今章禧帝刚刚看出自己这满朝武将皆是酒囊饭袋,如何还能将唯一有能力的狄繁派出去,一旦骚乱四起,岂非先毙命的是他。 这一段沉默,让朝堂大臣们尽数屏息凝神,生怕出一点错处,便会被人拖出去斩了。 章禧帝寒眸闭上,再睁开,沉声唤道。 “赵长胤,你可敢出征,救我大章边疆数十万百姓?” 第44章 父子兵鸾鸾20%丨太子40%丨赵家…… 赵长胤位于武官一列的中间,自他出使归来并成功带回永安公主,章禧帝便进行了封赏,将他由六品蓝翎侍卫调为从四品下归德中郎将,晋永安公主为成国公主(公主初封为美名,进封为郡国名),享食邑万户。 被唤到的赵长胤并没有居傲称是,而是干脆地跪地实话实说道,“陛下隆恩,臣万死难辞,但此一战兹事体大,臣初出茅庐,从未上过战场,黔驴之技尚不敢班门弄斧,臣想请陛下重新启用一人,臣愿为副将,为大章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这番肺腑之言,让章禧帝大喜,“你所说是何人?” “此人正是臣的父亲,从前的明威将军,赵德忠。臣这一身武艺与兵道,皆是传于家父,父亲这半生常与臣说,不敢称一颗碧血丹心,只愿以身殉国,才不枉先帝与陛下治下昌明盛世。” 此话一出,不免就会让人想到,赵长胤这是想为赵家拉拢权利。 章禧帝居高临下,紧紧盯着跪在下首的赵长胤,也想看一看这位刚刚展露头角的小将到底是抱的什么心思。 可他竟在赵长胤身上看不出一分贪求权柄的假仁假义模样,一张英朗俊俏的脸,满是即将上阵杀敌的跃跃欲试,整个朝堂滞涩的气氛都因为这小将的忠国之言而热血沸腾。 “好!”章禧帝大手一揽,龙心大悦,“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蛮夷北蒙,必败于朕的忠君良将手中!” “来人,传朕旨意,封洋州刺史赵德忠为招讨使,归德中郎将赵长胤为行营兵马都监,带二十万征北大军,讨伐犬戎,驱逐敌寇,一切军务,皆由尔自行裁决,务必谨慎从事,以奏凯歌而还!” 赵长胤应地声如洪钟,“是,臣等谨遵圣命!” * 东宫 得知赵长胤能与父亲顺利出征,赵鸾鸾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望着天上风云变幻的云彩,心道,她一直等的机会终于到了。 此计惊险,但一石三鸟,既能救回永安,亦能让赵氏东山再起,而战争最亦催动民心,若如她预料,只要北蒙被击退一次,躲在北蒙背后的南辽,必然出手,届时朝中再无人可用,便是太子收归民心的大好机会。 是以这些日子,东宫之内虽有条不紊,但略显紧张。 李鹫就坐在离赵鸾鸾不远的榻上,一点点擦着手中已尘封许久的长剑,一举一动如往常一样赏心悦目,只是眉眼露着些许不同寻常。 “在想谁?” 赵鸾鸾慢慢起身,走到他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眉目温柔地看着面前神不思蜀的人。 听到喜爱之人的话,李鹫下意识回答。 “想你。” 赵鸾鸾有些奇怪,“嗯?” 她知道李鹫手中这把剑是他大父所用佩剑,方才看他一直抱着这柄剑,本以为他是在想高氏曾经的事,亦或是先皇后,却没想到是她。 李鹫反应过来自己将心里话脱口而出时,无奈地笑了下,抬头看到身后人美丽的面颊,伸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腿上,像是冬日汲取难得的温暖,依赖地将脸深深埋在赵鸾鸾的胸前。 眷恋许久,李鹫问道,“你可愿随我出征?” 赵鸾鸾以为他是在担心将她留在京城会出事,虽然她觉得李鹫不会这么想不清,但念着他或许即将离开京都,心情不爽,便宽慰了句。 “五皇子已就封,二皇子因其大父战败已然失宠,我留在京城,并没有任何危险,况且你知道的,如今战事接连,钱、盐、粮的周转,是最容易被人做手脚的,一旦开战,这些都不容有失,我必须留在京都,况且有我在,其他皇子才不会轻举妄动,如今陛下那里,已然对我们有不满,这个时候难免会有人乘人不备顺手牵羊。” 她留在京都,是赵家父子与李鹫能活着回来的保证。 得到想像中的答案,李鹫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美人甚得心,他若没死,自然是好好金屋藏娇,留在京城最好,但他若死,他想她陪着他一起死,与其留在京城被人斩杀,不如一起亡命南辽,死了也能成一对交颈悲鸣的苦命鸳鸯。 不过还是留在京城最好,活下来才能见美人,老死也能顺理成章,葬进天下尊贵龙脉,享受死后无尽漫长陪伴。 * 六月,赵德忠受到召命后,直接走水路又换陆路,与赵长胤在凉州会和后,调动周边十州共计二十万大军,奔赴前线支援。 武军旗苦守焉城半月终被破城而入,北蒙前锋军正要抢夺焉城之地时,被赶来的征北大军夹击在城中,为振残军及援军士气,赵德忠直接下令将其全部坑杀,一个不留。 焉城之内,是成千的北蒙人尸骨,堆积成山,也终于堆起了章朝萎靡下去的士气。 北蒙半月夺下焉城的计划彻底失败,又有二十万征北大军驻扎焉城周围和内部,和舍里不敢冒进,两军于城外几番试探,赵长胤出战斩下和舍里副将金日轮的头颅,再振大章军威。 几次交战未胜,就在北蒙军劳累困倦的一夜,赵长胤摔起兵烧了北蒙军的粮草和营帐,顺城内火光冲天,和舍里不得不选择退守卫城。 * 捷报一经传入京都,全朝臣子仿佛才终于喘了口气。 只是庆贺的宴会都没来得及举行,章朝南疆再次传来动荡的消息,一战未平,一战又起,民间甚至传出,是当今皇帝失德失道、不尊天意,才会导致战火纷起,哀鸿遍野。 百姓们不知道北蒙与南辽的结盟,只知道一旦战争爆发,她们只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章禧帝也不知道,所以他坐在金銮殿之上,当场召司天监监正张维观天象、解天意。 事关皇帝的威望和民心,刚刚上任的张维敛容屏气,好似胸有成竹地站出列,拱手拜道,“臣守于司天监中,水运仪象台昼夜自转,不差晷刻,并无异常,陛下带领大章所行之路必乃正道坦途。” 随即,他又转了语气,“臣又夜观天象,日观云气,北斗七星明亮且处于正位,东风强劲,皆预示战争于我军有利,敌军必将败退。先帝征战四方,有一匡天下之宏愿,而今正是陛下继承先帝遗志,使书同文,车同轨的大好时机,握图临宇之路一马平川,皇上必能完成统一霸业!” 群臣听罢,齐齐跪下,异口同声,“皇上必能完成统一霸业!” 章禧 帝也像是对这话深信不疑,他从宝座之上站起身,走到重臣面前,铿锵有力道。 “昔日先帝在时,曾亲口与朕说,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秦王之功名垂青史,先帝与朕,受天命而治天下,自当为大章克勤克俭,励精图治,而效仿秦王之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延禧元年,大章因十年战争,百姓苦痛,朕才暂且忍下,止戈兴仁,延续大章生息,而今我大章民富力强,此时不征更待何时!①” 众臣又五体投地,三跪九叩,恭敬拜道,“陛下圣明,当征蛮族,一统南北天下,救生民于水深火热!” “传朕圣言,太子监国,狄繁为骖乘将军,朕要御驾亲征!” 众臣万般惶恐,齐齐劝道,“陛下三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万乘之尊乎?陛下乃万国之元首,天下之所系命,当委之良将,自可摧灭敌军。” 站在最前方的李鹫,也站了出来,作为儿子,必当孝心盈盈,“陛下亲征,路途遥远,鞍马劳顿,恐有损龙体,然扫除天下,并吞大荒,乃祖父皇帝陛下的遗命,皇室子弟当全力以赴,儿臣愿往,为大章镇守后方军心,为陛下、为祖父皇帝陛下献忠。” 章禧帝开口让太子监国,便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必然不敢,而皇帝亲征,满朝大臣怎会轻易同意,由太子代替皇帝亲征,必然是最后的结果,顺理成章。 就在三提三阻后,章禧帝正式任命,“封太子李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代朕出征,檄召南部诸道兵马救援静江府,兴师讨伐南辽,维护社稷安宁,愿大军旗开得胜,为我大章一统立下不朽功勋!” 太子跪地接旨,“儿臣谨遵圣命!” * 送太子出征后,赵鸾鸾坐镇于东宫之中,无人敢动。 虽几次三番被宫妃借口召入宫中,也都全身而退,这一切都源于她母族有力,太子得胜。 赵家父子的血性在战场上展露的一览无余,一路与和舍里纠缠,虽小有失利,但已成功收复卫城,边疆民心安定。而太子与南辽数次交手,皆安坐于大军后方,甚至杀白马而与大军盟誓,军在他在,军亡他亡,太子的行绩传入京城,从前对这位木头太子不屑的学子作诗以赞称愧,百姓万人空巷去道观为太子祈福,一时东宫民心鼎沸。 南辽北蒙与大章的这一战,一经打响,便是一年多的时间。 延禧二十四年,九月 太子带征南大军击溃南辽大军于其京城崖州城外,南辽王遣使投降,愿归顺大章,将南辽京都崖州城拱手奉上,并愿为大章皇帝献尊号为圣皇帝,至此自大章先皇帝开始的一统之路,再添一块版图。 太子李鹫奉旨归京,章禧帝带大臣于长京城外亲迎,并赏赐太子先帝所用御龙卫玄金甲,并于集英殿设凯旋宴,表彰太子与此次征南当中的有功之臣,奖赏不知凡几。 一时间,武官地位水涨船高,隐隐有压文官一头的趋势。 第45章 十五子鸾鸾40%丨梁师师40%丨太…… 而章禧帝对于这个替他出征,孝顺至极且于国有功的太子,也不得不多次委以重任,他要做一个好君主,更要做一个好父亲。 太子的储君之位仿若终于固若金汤,在这时,东宫却发生了一件事。 自太子南征,赵鸾鸾一心忙于朝堂之事,有些忽略了王静则这个女儿,是以当王静则突然带回一个女人,甚至说喜欢对方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珍珠和鸳鸯大惊失色,她们倒不是没听过这类事,宫中也常有宫女与宫女因幽禁宫廷,怨旷无聊而结为菜户对食,便是民间也是有的,她们自梳妇人发髻,与女伴相互扶持以终老,称作契相知,别人也称他们为磨镜。(女性双方有相同的身体结构,相互抚摸丨摩擦对方而得到满丨足,就像是放了一面镜子,所以叫磨镜。) 她们怕的是,这等事,若是被知道了,是极为叫人诟病的。 而打听到那人是梨园有名的名妓梁师师时,更是仿若塌天一般,虽说是叫卖艺不卖身,可谁知背后是真是假。 李鹫知道这件事后也是满头荒唐,不知作何反应,他与赵鸾鸾一同坐在堂上,静静听着王静则高谈阔论她们的相识相知,I二人皆顿口无言。 王静则从小便好动,脾性也过于张扬,最讨厌规矩,不知天地方圆为何物,虽被赵鸾鸾亲手带了好一段时间,总算掰得能忍能藏了些,但是骨子里是变不了的。 更何况赵鸾鸾的本意,也不是打压她,而只是让她学会掩些锋芒,是以她如今能安安分分坐在这,与她阿娘和新爹爹高高兴兴的说,那是比从前都进步很多的,放在从前,她喜欢谁,自然是要跟谁大大方方地在一块,不说是故意让人尽皆知,那也是不屑于遮遮掩掩的。而今她坐在这说,还是顾忌最近她新爹爹正是关键时候,不想让坏人钻空子。 王静则与梁师师的认识,也算巧合。当时她想开的小食铺已然生意兴隆,无甚可管,东宫中又战战兢兢,为了不常在她阿娘面前晃悠耽误她阿娘做大事,她便想为自己寻个乐子。 正巧,听戏这事,她喜欢,便去了梨园,阴差阳错见到了梁师师,梁师师唱戏唱地极好,生得也好,说话温温柔柔的。 男人喜欢温香软玉,女人又何尝不是。 王静则自己野惯了,还从没见过这般这样的人,比起那些大家小姐骄纵难处,梁师师就像是水一样,陪着她在那段满朝堂都有些静默的氛围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她学木工被扎了一下手,都能被梁师师如临大敌,捧着细细端详,温热的呼吸吹到手心时,王静则开了窍。 “阿娘,你疼我,肯定会答应我的对吗,阿娘不是迂腐的人,况且我新爹爹是当朝受宠的太子殿下,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赵鸾鸾与李鹫听着王静则讨巧卖乖的话,面面相觑,头一次没那么快地答应,到最后李鹫也没说什么,还是赵鸾鸾提了一句,“先带人回来看看。” 等到王静则出去,夫妻二人坐在一块,都忍不住喝了口茶压压惊。 二人相伴走到室内,“阿鸾,静姐儿这事,你怎么看?” 李鹫对于这个新女儿,管的也不少,有时候赵鸾鸾懒得处理一些这些小娘子之间的事,都是李鹫给王静则出主意,实话实话,二人处地还行。 这事也没太吓到他,让他觉得荒诞的同时,又理所当然。 他与阿鸾初时也不被理解,王静则继承他们二人继续不走寻常路,也算一脉相承,没道理只许他们放火,不让王静则点灯。 “还是要见了才知道,静姐儿的身份特殊,京都没有不认识她的,虽然她心思精,但是也未必不会有人比她更精,还是得我们二人亲自见一面。” 是的,在赵鸾鸾这里,王静则的心计不算浅,但是在她们家还是排垫底,有些人做事是没骗你,但是不一定没有目的,感情也一样,她爱你喜欢你但利用你,并不冲突。 算计可以,她跟李鹫又何尝不是互相算计,只是就怕,这算计的是东宫。 只是赵鸾鸾还没等到王静则带着人来见家长,对方就不请自来了,彼时李鹫和王静则都不在东宫,只有她一个人接见了 这位名满长京的名妓。 见到对方第一眼,赵鸾鸾就觉得王静则所言非虚,这人好看地有些雌雄难辨,只是一身柔情似水的气质,轻声细语的呢喃,让人很容易把她当做女子。 但是赵鸾鸾没有,因为这人并没有遮掩声线,即便他的声音再好听,也不会错把他当成女人,一时间赵鸾鸾眯了眯眼,神情有些难看。 梁师师却好似没被这沉重的氛围影响,神情似庄重又似不怎么在意,“如太子妃所见,我是个男人,贵府尊贵的小娘子误打误撞,认我作女人,甚至说要与我在一块,师师惶恐,是以今日特来赔罪,还请太子妃娘娘能够劝小娘子一番,也请您对我高抬贵手。” 他说这话时,眉眼随着话动,若是忽略声音,当也是顾盼生姿,让人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赵鸾鸾也确实看了他很久,但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盘算打量他是否在说谎。事实就是没有,但他的目的,她确定以及十分肯定,必然不只是这些。 劝她制止王静则是一,之后还有二。 知晓之后,她看了眼身边的珍珠,珍珠很快便挥手带着室内的人都下去了,并且守在门外不远处。 心有乘算后,她这才又细细打量了梁师师一番,问道,“静则是我的掌上明珠,长京城中家世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数,她受我与太子教导,早已不是生在铜臭之家的那个大字不识的小姑娘,算不上蕙质兰心,也是金枝玉叶,冰雪聪颖,你是当真不想与她在一块?” 梁师师已经做好被问罪心思叵测,他不觉得太子妃没猜出他背后还有别的目的,可如今却被质问情感之事,一时卡了壳。 她听出了赵鸾鸾口中的不满,她在不满他的不识好歹,王静则是她的女儿,无一处不好,他怎么敢,又怎么能拒绝。 梁师师想起他刚刚得知王静则心意的时候,他本意只是想靠这个好似脾气不怎么好的小娘子接近东宫,可对方真的以香囊相赠时,他却有些怕了。 他到梨园之后,多少人对他说过喜欢,多少人为他洒尽金银,可从没有一个女人,是真的想与他在一块,男人想玩弄他,女人把他当成竞争者,王静则却敢如此明目张胆说要与他在一块。 他虽外表是个女人,可却实实在在还是个男人,这种表面背德又内里欺骗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可他又没有能力拒绝。 梁师师有自己的计划,他必须要进东宫。 所以拖到如今,他今日来,就是要一举两得,太子妃厌恶他无所谓,只要能摆脱王静则这个让他心乱的人,让太子妃得到一个消息,便一举两得,可如今听太子妃的意思,不仅没有阻止的想法,甚至还对他的退缩而觉得愤怒。 “本宫在问你,你当真不想与静则在一起?” 赵鸾鸾的耐心有些告罄,冷冷地看着这个站在下面的人,语气很差。 梁师师能让王静则倾心,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很懂人,能让人觉得与他一处最是舒心,也正因如此,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 赵鸾鸾的这一句很难接,他有预感,若是真的答不想,对方甚至不会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梁师师选择很微妙地避开这个问题,“太子妃殿下折煞师师了,小娘子尊贵,师师不敢擅作主张。” “师师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禀告给太子妃殿下。” 赵鸾鸾瞥了他一眼,让人害怕的沉默之后,没有再追究之前那个问题,直截了当道,“说你的条件。” 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太显而易见。 梁师师有些压力地咬咬牙,这些日子东宫的动作,已然让他知道太子与太子妃非寻常人,所有节奏都被赵鸾鸾牢牢把在手心,他一点掩藏或者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一切全部说出来。 “自古以来,君与臣最怕功高盖主,君与儿最怕民心在儿,陛下还没有老,更没有退位的想法,殿下因拿下南辽,百姓拥护,群臣心服,可也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左相而今有弹劾太子之心,还请殿下与娘娘小心这宫中还有一个殿下的弟弟在,而师师的条件很简单,只希望太子殿下铲除异己后,能对左相赶尽杀绝。” 说最后一句时,梁师师的表情虽然极力克制,可眼神却是变了,那股柔情似水都仿若化成了刀子,若是有人站在那,或许会被扎的生疼。 听到这些的赵鸾鸾,多情的眉眼眨了眨,她确实不知道,左相曹寰原来也有做外戚的心。 太子如今的兄弟,失宠的失宠,被贬的被贬,还有一些出身低微,并无一争之力,她这些日子只防着皇帝施压,却忘了或许还有臣子存不轨之心。 左相曹寰年轻时是状元出身,活到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门下众多,与右相王云起,二人一人世家一人寒门,却是平起平坐。 而梁师师说的皇子,是如今皇帝的幼子,十五皇子,李繁,今年不过才堪堪十二岁,年岁尚小,是以才被赵鸾鸾排除在外【你现在阅读的是 】 【全文完结】 第46章 君父(完)皇帝40%,左…… 赵鸾鸾回想到这,重新看梁师师时,神色变了几分,“你是梁家什么人?” 曹寰乃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乃章朝首相,其位置甚至比王云起还要高上一些,如此高官厚禄,皆赖于当年曹寰是章禧帝清理门户的左右手。 而与曹家有过纠缠的,只有一个梁家,就是家主曾任御史中丞的天江府梁家。 梁师师本也没打算瞒过什么,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当年我爹还是在任御史中丞,为良家军妇鸣鼓申冤,状告当朝礼部侍郎,也就是如今的左相之子曹明风,当时正值与北蒙的战事,曹明风却敢掳走军妇欺辱,罄竹难书,而左相为了保住他这唯一的嫡子,污蔑我爹趁外乱勾结藩王,鸣鼓申冤也是想扰乱军心。” 当时的他还是个幼童,亲爹被冤枉谋反,曹寰甚至还斩杀那军妇母子二人,以旁人替代指正谋反之心。 不管皇帝是因为信了曹寰,还是他也怕所谓的军心动摇,斩杀良妇,斩杀他梁家满门,都是不争的事实。 “梁家上下百余人,男子判斩首,女子被充作军妓,太子妃,这仇怎能不报。” 更多的他是如何骗过那些刽子手,躲进梨园,梁师师没有说,因为他深知说出来一点用都没有,既不得别人怜悯,还让自己丑态百出,这仇他只需要深深地记在心里。 赵鸾鸾自然是不在意别人的家仇,但是梁师师的命既与她女儿暂时系着,她还真不能不管。 “梁师师不是你的真名,你叫什么?” 梁师师痛恨地闭了闭眼,“我名唤梁黯。” 赵鸾鸾记下了这个名字,将事情交给了赵长胤去查,不管他想不想说,也要把这人翻个底朝天才是。 待晚上,赵鸾鸾与李鹫一同用膳,二人并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亲耳从娘子口中听到女娇娥变男儿郎的太子殿下,筷子夹的肉丸都险些掉了。 这都是什么事,好不容易接受是个女的,原来竟还是个男的。 “静姐儿知道这事吗?” 赵鸾鸾摇摇头,“我让胤哥儿去查了,等一切都水落石出,自然是要告诉她的。”至于到时候,如何结果,便不是她这个当娘的可以决定的。 李鹫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王静则主意大,小事从不来打扰他们,成婚的大事却难得来说了说,他们倒也不能因为这,就随便插手,只要不受欺负,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 说完了大女儿,赵鸾鸾才又继续提醒李鹫,这位一直不曾显山露水的十五皇子。 李鹫听完,神色默了默,“本王的兄弟多,便是赶走两个,剩下的也有的斗,父皇他终究是不喜欢我的,如今怕是更不喜欢,群臣虽表面五体投地,实则更愿意的还是奉弱主为帝,左相这是想给曹家再往上升一升。” “阿鸾,十五皇子的母亲出身谢家,虽说现在不提了,但是静姐儿的婚事却还没断,左相若是要蹦,谢家必然是不可能静的,如此不如一箭双雕。” 赵鸾鸾点了点头,亲手为李鹫夹了块东坡肉,算是对他这个新爹爹的认可,太子殿下在外待人甜软如糕,内里也是嗜甜如命,桌上是常备着甜味的。 * 左相还不知道自己的密谋被人知道了,他正在政事堂与皇帝密谈,作为保皇党的他,一直都有单独面见陛下的权利,是以这个时候,也没人起疑觉得他是想反太子。 曹寰也不愧是跟 在章禧帝身后多年的狗腿子,最知道哪些东西能戳伤着这位天子的心。 二人表面是在谈论赵家大捷的封赏之事,实则却在互相打着哑谜,而曹寰还在暗戳戳上眼药。 “陛下,赵家父子虽勇猛非常,屡战屡胜,但古往今来,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若是真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恐会生乱,臣愚见,不可过度奖赏赵家,且一定要收回兵权。” 章禧帝听罢摆摆手,便是意思让他出去。 等到曹寰的身影退出政事堂,章禧帝彩捏了捏眉心,伺候在身旁的内官赶忙找了宫中的好手,揉了许久,章禧帝才觉得头没有那么痛了。 他不是没听懂左相的言犹未尽,只是太子是嫡子,虽然近来做了些让他厌恶的事,但终究还是儿子中最出息的一个。 老九太重情以致软弱,老二被他大父牵着鼻子走,至于十三那就是个跟在老九后面的跟屁虫,半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十五还小,除了功课不差,是看不出什么的。 他之所以前些日子急于让几位成年的皇子出头,便是近来愈发力不从心,虽然没有咳血,但肺火一直不败,头疼加剧,便是太医都没法子。 章禧帝受身体疼痛折磨,已然有了放下政务的心,权利再重要,病体难愈摧毁心力,也得放下。 * 朝中近来有些动荡,无他,一直并不出色的十五皇子,突然被皇帝大肆表彰,虽无实质功绩,却被封为岑王,出宫立府,虽未加冠,却有了参与政事的权利。 这一举动,让那些原本倒向太子的墙头草又开始摇摇欲动。 左相被任为十五皇子的恩师,一时间谢家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 一直在东宫做的很稳的赵鸾鸾,再次听到王家的消息时,有些讶异,谢家帮十五皇子名正言顺,但是王云起帮谢家那就十分不同了,这意味着对方保皇保皇,终究还是掺和到了党争里。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因为她。 满朝文武谁最怕太子登基,那必然是王家,太子登基,王家必然没好下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是以赵鸾鸾十分理解王家的做法,也打算趁机再回他们一些大礼。 此后一年,明面上是两位皇子的角逐,实则确实王谢二家与左相针对东宫的一场政变。 李鹫虽然还是太子,有民心有臣子,却也在章禧帝的暗许下吃了不少亏,就在赵鸾鸾以为,这场储君之战,还要再延续数年时,皇帝居然下了退位诏书。 这个变故打了整个朝堂一个措手不及。 章禧帝确实还是不满太子,折腾了太子半年都没有消去父子之间的猜忌,但是他却也没有时间了,头疼愈发剧烈,便是连批奏折都难以忍耐,每日早起上朝,他都能感觉到身体在不断的透支。 他老了,不想在最后的一点点时光里,还要每日宵衣旰食,他想享受最后的日子。 所以,章禧帝不得不下了一份诏书。 “启盛元年,月盈日吉,朕以渺渺之身,承天命而立,统治天下三十载,勤勉治国,俯察民心,今四海升平之望甚切,九州同庆之心日炽,朕思及先帝承天续命,光大国祚之愿,然朕已老迈之躯,每每想起,夜不能寐,为免贻误社稷,辜负苍生,朕毅然决定退位,让贤于太子。” “太子乃朕之嫡子,其德才兼备,仁智双全,深得人心,实为继承大统之最佳人选。朕信其必能承先帝之命,领万民于繁荣昌盛。故兹决定,将皇位禅让于太子李鹫,愿其不负众望,承天运而治国,造福苍生。朕既退位,自当退居别宫,远离尘嚣,修身养性,以度余生。然对江山社稷之关切,永不衰减。望诸臣工各安其职,尽心辅佐新君,共襄盛举,以保国家之稳定,社稷之安宁。” 至此,东宫到金銮殿,这条路,李鹫走了整整二十年,终尽。 章禧帝被奉为太上皇,李鹫登基,昭告天下,册封太子妃赵鸾鸾为皇后,其女王静则改为皇姓,封安国公主,公主李荆玉册为荆国大长公主。 章禧帝虽退居长明宫,安逸了一段时日,但终究未再多活几年,次年冬日,与世长辞,然有太上皇密诏,左相曹寰草菅人命,手揽前庭,为祸超纲,兹废丞相位,曹家三代不得入朝。另有右相王云起,有扰乱储君之嫌,其侄王颐之品性不端,难堪大任,着废王云起与王颐之官位,流放岭南。 章禧帝疼爱儿子,也忌惮儿子,与儿子们勾心斗角半辈子,最后却记起了一些身为君父的责任,为太子铲除异己,以免后世责怪,故而怪到他这个先帝头上。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