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带片》 1、上映 下午三点二十六分,某论坛上一个标题为“90路透”的帖子轻松爬顶飘红。 “不是说两个导演吗,有个应该是演员吧。” “楼主不是说来的就是导演么,左边那个是哪位啊?” “好像是耿竞青??” “?” “?” 主楼放了好几张图片,模糊之中可以辨认出背景是电视台大楼,照片中靠左的是个黑衣黑裤的男人,看不清脸,身材高瘦。 “导演之一是耿竞青?” 帖子轮到这里,等来了楼主的匿名回复: “是啊。” 热度开始飙升。 下午四点零五分,“耿竞青导演”“梁又夏鲍远参加90分拍摄”和“梁又夏耿竞青”先后问鼎热搜第一,而热搜第四则让不知情的人浮想联翩: “三角恋” 下午五点,《90分拍摄》官博正式开号上线,热评第一句是“节目组你是懂的”。 “梁鲍是真结婚了啊。” “耿竞青怎么会来当导演,不演他的烂片了?” “至少演技又没问题,而且他早就开公司了好吗?” “我说这三个别闹到法庭上去了。” “笑死,结婚了我也磕,谁让情有独钟拉扯十年还有售后【刀子】【爱心】” “为什么叫情有独钟?” “楼上的,青、又,不过搞这一出应该是彻底be。”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一双手握住手机,翻着评论,半晌后有人叹了口气。 “我真的……” 梁又夏抬起头来。 她没有化妆,脸庞素白,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一样。膝盖上是一份纸质文件,字里行间爬得密密麻麻,仔细看会发现纸边已发旧破损。 闻言,梁又夏把文件放到桌子上,传来一个探究的眼神。 “我有点后悔了。” “这不是你的作风啊。”梁又夏笑了下,“90分拍摄?怎么了?” 《90分拍摄》是一档新型综艺,内容分为两个部分:户外任务加拍摄电影。由两位导演领头,将演员嘉宾分为两组,拍摄两部电影,最终成片将在流媒体上线。 其亮点很鲜明,一个是拍摄间隙的各种游戏任务,还有一个就是它将记录电影拍摄的过程,其间的人情摩擦、演技好坏,都很容易出热点。 现在看来可能还又多了一个。 梁又夏敛目,虽没有等到回答,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当初节目组来接触时,正好是她和前经纪人王丽娜重新联系的时候,王丽娜作风果断,当即说接。 至于梁又夏,虽从未上过任何一档综艺,但态度并不排斥。没想到此后王丽娜犹豫不定,尤其是确认了请来的两位导演是谁之后。 不,应该说—— 尤其是确认了其中一个导演是谁之后。 梁又夏站起身,走到落地窗旁。 夜慢慢深了,星点零碎,红绿的灯火却活泼,透过模糊的夜色,车流就好像明暗渐变的片影,正在寂寞地穿梭、跳跃。 梁又夏盯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走去,无意看清了王丽娜的手机屏幕。 那是一个男人的侧脸。 “《晚安,朋友》。”王丽娜把手机给她看,你这cp剪辑视频最近真的……算了,晚安朋友,明天机场见。” 梁又夏低头,点击继续播放,面色平静。 “剪得还挺好的。” 她把手机放下了,没有再看。 王丽娜无言片刻:“后天到了上海后先去哪?” “不是要去鲍远那儿吗?” “去是要去,你确定了哦?其实我没想到你会答应,毕竟你当年……” “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吧。”梁又夏出神了一会儿,打断了她。 王丽娜欲言又止:“你要是真的后悔了,我也不会阻止。” “有你这样的经纪人么?”她笑笑。 “毕竟虽然你跟鲍远的谣言很离谱,但传播度确实蛮广的。”王丽娜耸肩,“要不是当年事发太突然,我怎么也得帮你澄清完再走。” 梁又夏拢了拢长发:“也只是圈外的人才相信是真的。” “这说不准了,”王丽娜看了她一眼,“不过圈子里的,有心打探一下应该都知道是谣言。” 她垂下眼睛,半晌,只说:“那我走了,机场见。” 不过最终安排与此不同。鲍远临时有事出差,节目组的人差点白跑一趟,三方最终沟通,将时间另改。 梁又夏出来时没有看见鲍远。 他寻常打扮,毫无遮掩,就一副墨镜,手里还捧着一束花。梁又夏低头刚走出接机口,就被他吓了一跳,抬起脸,见到那双熟悉的笑眼:“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带了帽子口罩,穿着也一如既往地低调。 “你要是不发呆也能认出我。”鲍远无奈地把花塞给她,“好吧,我是认出了王丽娜。” 王丽娜:“怎么不给我带一束啊?” “那娱乐记者有的写了。” 闻此,梁又夏一怔。 王丽娜:“什么时候出发?你这老三天两头临时有事,别到时在节目中途下车了。” “你放心。”鲍远笑笑,“我等下就去安检了,你们走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王丽娜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牵着梁又夏离开。 二人上了车。梁又夏把花放下,王丽娜顺手拿起来:“你说你们这算不算的上因祸得福?” “算不上祸也算不上福。”梁又夏捏了捏鼻梁,跨国飞行后的脸色显出些疲惫,声音也渐渐变小。 “真是莫名其妙的……” 正是午高峰,车子在路上堵着。王丽娜侧头看她的睡颜,突然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又猛地想起好几年前的一个采访。 采访的人问,你觉得你是“最什么”的艺人? 那时候,梁又夏每个问题都要斟酌好久、好久才回答。 最后她迟疑地说,最能睡的吧。 此话一出,棚里的人都笑了。 王丽娜听到旁边的男人也笑了出来,随后低着声音自言自语:“……确实。” 想到这里,她从后面找了张毛毯,轻轻盖在梁又夏身上,打开手机。 车子快到酒店时,网上已经有了鲍远来接机的照片。 一周后,梁又夏刚结束一个杂志拍摄,便换好衣服上了车,目的是鲍远在上海的家。一进去,乌泱泱的全是节目组的人。 “又夏!终于和你见到面了。” 梁又夏微微躬身:“黄导您好。不好意思,因为我……” “不不不不!咱们远程沟通得也很好!”总导演笑着说,“你愿意参加我这节目,真的是我的荣幸!” 这时鲍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点了点她的肩:“哟,到了啊。” 总导演:“咱们也该开始拍摄了。我最后再跟你们沟通一下?” 三人坐下。 王丽娜站在她后面,低声耳语:“跟之前说的一样,没有什么变动。” 确实没有什么变动。 今天节目组要拍摄他们两个在“家里”的相处片段,为莫名其妙流传三年多的结婚谣言煽风点火,等到节目播出中期,两方会各自发出澄清—— 所谓结婚完全是一场误会,二人只是关系很好的亲密朋友,而今日场景,也只不过是朋友来访。 初初回国、热度重起的年轻影后。 加一个内地知名度和路人缘都稳定的演技派男星。 再加一个…… 只能说,这节目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最开始是梁又夏一部被积压许久的剧集的播出。这位年轻影后在国外进修加工作,许久不太在内地活跃,又是出了名的低调,节目组尝试着联系了一下—— 没想到她答应了! 后面又联系到了鲍远,没想到那边也答应了! 直到进一步了解,才知道二人结婚实为谣言,就在节目组想出一个绝佳的营销方案时,就是“情有独钟”的大爆。 梁又夏与耿竞青的一个cp视频突然火了,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跟风剪辑,热度越来越高,且完全是回忆杀自来水。 要说这两人的渊源,确实很深,且真真假假鲜少人知。尤其耿竞青早已超出娱圈范围,节目组完全是不抱希望地联系,结果居然也答应了…… 资方闻臭而来,钱烧得慌,网民们吃瓜连连,乐意买账。 总之,这是非火不可。 总导演越说越兴奋,梁又夏静静听着,思绪却逐渐偏离。 无意扭头,只见外面黄昏艳丽,余晖烈烈染攀天角,几乎带着侵占的势头。 恍然再回神,人们各图其利、侃侃而谈,语气轻松熟稔。 与节目组确实沟通顺畅—— 唯独有关那个人,梁又夏想不太明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里外 早晨六点半,外面天光大亮,新一日的太阳悬在翻叠的云层后面,烫得半边天都是火橙色。 梁又夏一身简装,长发微微凌乱,倒显得有点慵懒。她上了车,先递给王丽娜一个面包:“ann还好吗?” ann是王丽娜的女儿,正是最闹腾的年纪,王丽娜一脸疲惫:“送到我爸妈那去了。你呢,跟你弟见了面?” “没有,他出差了,不在北京。”梁又夏摇摇头,往一旁看去,“你好?” 王丽娜:“新招的助理,骁骁,十八岁。” 骁骁:“又夏姐你好。” 梁又夏又递了个面包过去:“比我小十岁啊。”又问,“是哪一个‘xiao’?” 骁骁脱口而出:“‘明骁’的那……” 话还没说完,她当即反应过来,恨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头。 “不用紧张,挺好的呀,还看了梁老师的处女作。”王丽娜道,“不过之后说话要注意些了。” 而梁又夏怔愣片刻,向着满脸尴尬的女生弯弯嘴角,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看向窗外。 今天是《90分拍摄》开机第一天。 车子在平稳行驶着,目的地是北京电视台。众嘉宾要先去演播厅录制一个初见环节,观看个人采访和日常介绍。 结束这场录制之后,就启程出发去真正的拍摄地点——京津交界处的一个小乡县。 王丽娜:“对了,我给你的资料看了吧。” “看了的。” 那是每个节目嘉宾的个人资料,其中不乏一些公众不知而唯有圈里流传的私人秘事。尽管梁又夏早已不是需要过分谨慎的演艺新人,但王丽娜始终会准备这么一份,免得像今天的骁骁一样,留下什么让节目组借机翻炒。 更何况她离国三年有余,这个圈子代谢之快,仿若某种辫状河群,你不知道下一刻有哪股水流暴起暴涨,破床直来;也无法预料哪支河道会被分割、殆尽,止于枯竭。 忽合忽分里,有新,也有旧。 王丽娜:“今天,导演和编剧也都会来。” “嗯。” 她终于忍不住:“你够淡定啊。” 梁又夏没说话。 她看着窗外路途的景致,不知怎么,又睡着了。 梦中景象光怪陆离,一会儿在伦敦,一会儿在纽约,一会儿是九年前的南方,一会儿是北京校园。她一个人在校园里走,夏夜晚风,路灯摇曳,忽然身后有人叫喊,同学。 她迟疑地回过头。 同学,他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演戏? 演戏? 她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似乎想验证这句话能有多么可信。 然而她只能看见温热的风拂过他的脸庞,黑色的碎发背离昏黄的灯光,轻轻飘摇着…… 下一刻,梁又夏猛然惊醒,心脏慌乱狂跳。 骁骁拍着她的肩膀:“又夏姐,我们到了。” 梁又夏上楼,来到化妆间,先跟航七来了个拥抱。 航七是她合作很久的化妆师,一如既往走在时尚前沿。她领着梁又夏坐下,随后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上手摸了一把:“看来人还是得多睡觉啊。” 梁又夏笑笑:“你化吧。” 见她似乎有些疲惫,没有说话的兴致,航七便也不再打扰。但很快,她就不得不开口。 “又夏,有人来了。” 梁又夏心又是一跳。 她睁开眼,又感觉胸腔中的震动一瞬平缓下来。 来的人是童硕心,节目里另一个女主角。她今年二十四岁,在不久前上星的一部现偶剧中大获好评,圈了一大波粉。 梁又夏一边站起来,一边在脑中继续回忆那份资料。 “顺风顺水,公司力捧”,对。 她是长青文化的演员。 她不再发散,站起来伸出手:“嗨。” 童硕心跟资料上说得一样,性情活泼健谈,谈话间隐隐还透出几分天真。但不知为什么,梁又夏感觉到她眼神带着几分好奇的打量,谈不上让人不舒服,也和其他那些与她初次见面的演员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那似乎是一种来自演员的直觉。 梁又夏主动问:“昨晚休息得好吗?” “有点紧张!”没想到童硕心说,“第一次接这种类型的综艺。” “我看到节目策划书的时候也蛮意外的。” 童硕心莞尔:“那你有看剧本吗?” 节目请来两组班底,两个剧本需要的演员恰好是一一对应的。 二人心里都清楚,她们分别会是两部影片的女主角。 “我看了的。” “对哪个更感兴趣?” 一部是杨帮出剧本,耿竞青执导的文艺电影,一部则是由知名导演何生自编自导,两部作品剧情风格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童硕心说完,被她旁边的经纪人拍了一下:“你没带麦吗?” “两部都挺让人感兴趣的。”梁又夏笑了笑,没回避,“不过我更想挑战杨编那个剧本。”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随后童硕心便跟着经纪人离开。 一旁的骁骁刚想随手帮忙推门,却被王丽娜用眼神制止住,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向继续化妆的梁又夏。 她看着看着,不禁又在心中暗叹,娱乐圈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进的。 比方说刚刚的童硕心,长相明艳,五官比她任何一个同学都要精致。 而梁又夏…… 骁骁默默地观察,心想,尽管并不浓重,可她总觉得梁又夏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那气质更内敛、静谧,也更难琢磨。 约莫过了半小时,梁又夏感觉到嘴唇上传来的微凉触感,知道妆快画完了。 除去两位老戏骨没来参加这次录制,剩下的演员里边,梁又夏居然是资历最深的。人来人往间,又有一名男新人过来和她打了招呼,还拿了海报讨签名。 “谢谢梁老师!”他挥挥海报,“那我先去找导演他们咯。” 导演? “……好。” 耳边都是演播室传来的声音,所有一切是那么繁杂、凌乱、陌生。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后悔了。 “完事。”这时,航七的手掐了下她的下巴,“怎么什么都没变呢。” “还是变了的。”梁又夏回过神,拿起一边的台本,“以前可没在电视台跟你见过面。” “那确实是。”航七耸肩,突然说,“我倒是在电视台跟耿竞青见过面。” 梁又夏没吭声。 “不过今天,”航七瞅着她的脸色,“在电视台见不到耿竞青了。” 梁又夏一怔。 "什么?" “刚刚节目组的人说的,耿竞青临时有事不来,应该是直接去三萧县。” 航七走了。 梁又夏兀自出神,肩膀慢慢松垮下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思绪乱成一团的时候,王丽娜过来叫她: “可以准备了。” 她缓缓点头,站起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看完vcr,”演播厅内,杨帮主持的声音适时响起,“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梁又夏、鲍远!” 梁又夏走出后台。 桌前坐着她的同行,大家都笑着回头: “鲍远!”“又夏!”“梁老师好。” 室内鼎沸起来。 梁又夏面色平静,从善如流,也笑了起来:“嗨。” 鲍远与杨帮、何导寒暄了几句,随后问:“还有耿总呢?” 镜头持续聚焦。 杨帮自然地回复:“有事没来。” 每个嘉宾出来,都要问这个问题。不过也正常。耿竞青童星出身,背景深厚,青年时在这圈子里什么角色也当过:演员、副导、监制。现在自己开了影视制片公司,早转型成资本家,更不好惹。 然而鲍远却不由琢磨起台本,心想,耿竞青应该是录制前突然翘了不来,没有提前请假。 也就是说—— 算了。 那是耿竞青。 梁又夏低下头。 二人压轴出场,外加刚刚在彼此影录中交错出现,圆桌之上,氛围皆是有所一变。 但表面上却没有怎么,毕竟,那都是给观众看的。 “《90分拍摄》之旅,就从现在正式开始!” 很快,演播厅内的录制结束,接下来便要前往正式的拍摄地点,嘉宾们三三两两地准备出发,显然都有些兴奋。梁又夏不急也不慢,最后一个进入电梯,没有太过活跃,却也不算疏离沉默。 王丽娜:“你跟骁骁去门口等,我和司机去地下停车场拿车。” 走出电视台大楼,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此时接近上午十点,外面阳光盛大,几乎只有裹挟炙热的微风。 骁骁走到太阳底下,才想起来伞落在车上了,懊恼地道歉,却见梁又夏一点没在意似的,甚至微微眯着眼、抬起了头。 她一时看得愣住,没注意前面的台阶,一不小心就趔趄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她手上的迷你水杯被这一颠,摔在地上后咕噜噜地朝某个方向滚了过去。 “哎!” 梁又夏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搀扶,就看见骁骁跌跌撞撞往前面赶,定睛一看,许是这片地面自带坡度,那小水杯居然刚刚好滚到人家车底下了。 骁骁欲哭无泪地回过头:“又夏姐……” 梁又夏也觉得她有点稀奇,笑了笑:“没事。” 她走近查看,弯下身,发现情况确实有点麻烦。 这车旁边没有施展空间,而那水杯恰好就停在车盘正底下。 车主也不在,要是能直接把车开出一点,事情就简单多了。 “又夏姐,我不要这水杯了,咱们先走吧。” “嗯?”梁又夏看她,“不要了?” “我们走……” “你回去大楼看看能不能借到扫把什么的。”梁又夏声音缓缓的,“不着急。” 骁骁怕耽误了时间,有一点犹豫。 还想再说什么,梁又夏又开口。 “没关系,去吧。” 这也太不着急了吧?骁骁甩甩头,应了一声后,扭头就跑。 四周安静下来。 梁又夏独自站了会儿,静静走到树荫底下,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忽地,“咔”的一声,前照灯亮了。 梁又夏微怔,发现这车似乎被启动了。她犹豫片刻,走到车门旁边,然而车窗是镀膜玻璃,从外看不清里面。 她试着敲车窗:“请问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是远程控制? 空气在狭窄的车间距里更显闷热,缓滞地升腾着,将她包围起来,脖侧后背都出了细汗。 梁又夏微微蹙眉,低下头伸手,想最后再敲一敲。 “请问有……” “有。” 下一刻,平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缄默 梁又夏慢慢直起身,回过头。 真是奇怪……这一刻,她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此情此景曾在某个时刻出现过。 他瘦了,或许也还好,只是因为黑了一些,脸庞轮廓更加鲜明成熟起来,还多了几分成熟者的压迫。而更多的,梁又夏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即回忆,唯有一个十分模糊但惹眼的形象,忘忘不了,记记不清。 不,也不能说记不清。 但的确,快五年了。 耿竞青漠然地同她对视,就那么静静站着,衣服下摆被风吹出一个豁口。 缄默潜了进来,不愿意就此蒸发。重逢就是这么无法预料的事,她动荡时他告假,她平静了,耿竞青又要突然出现。 “你的车?” “是。”耿竞青没什么表情地说。 大概是阳光太大,逼得人睁不开眼,他皱眉往前走了几步,近了,模样就更加清晰起来。她莫名其妙地想,耿竞青不是就这么一个人走来的,他是带着某个起点和某个终点来的,而她在这两点之间、在他靠近的短短几步里迷路徘徊,就会像提前掉落的夏叶一样找不到方向。 梁又夏扭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车身,忽地觉得口齿干涩。 ”……杨帮说,你有事没来。” “节目组有事要找,没去录制厅而已。”耿竞青说。 “什么事?” 耿竞青又走近了一步。 二人的影子逐渐交融重叠,握手言和,成了个石头的形状。 “选角的事。”他笑了笑,压低声音,是那种像在说悄悄话的语气,“毕竟——来了个夫妻档。” 梁又夏抬起眼,手指不知何时蜷了起来。 两阵脚步声打破了安静。 前头的骁骁看见了耿竞青的背影,步伐愈缓。后面的鲍远怀着热心,还在大步奔来:“怎么了!要不要我来帮忙?” "……又夏姐。"骁骁犹豫地开口,又喊了声,“耿总?” 闻言,耿竞青朝她这边看了过来,但目光却没有聚焦在她身上。 梁又夏回过神。 “有东西落在你的车底下,”她冷静了些,语气疏离礼貌,“能帮忙开走一点吗?” 鲍远这时复刻了骁骁的反应,慢慢走来,看着眼前的男人:“……耿总?” 他看了看梁又夏,又看向耿竞青。 就在鲍远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你谁?”这类话的时候,耿竞青转过了头。 “什么东西。” “……水杯。” “又夏姐,”骁骁在脑中风暴,等了几秒,没有等到耿竞青的回复,颤巍巍地开口,“我借到了扫把,要不我现在用扫把弄出来?” 鲍远以为她还不知道车主就是耿竞青:“没事没事,让耿总把车开一下就……” “你哪位?” 鲍远愣了下,还真的报上了姓名。 在他看来,两个人幕前活跃期确实不太重合,更别提耿竞青为人冷僻张扬,之前还当众同自己的好兄弟大打……打住。或许他真不认识自己这张脸。 手心传来痛感,梁又夏及时松开,不再说话。 她盯了耿竞青一会儿,随后走向骁骁,拿过扫把。此情此景有些违和,阳光透过枝与叶,在她的头发上落下点点碎影,满天星一样,可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削弱了那般宁静的美。 骁骁愣愣地看着她把扫把拿了过去,不住地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鲍远自然也耳闻过这两人的事,察觉氛围不对,同骁骁一起驻在原地,又有点忍不住: “耿总。” “不去帮个忙?耿竞青慢条斯理地看来,“毕竟你……” “啪”—— 扫把棍子撞到了车。 大概只有一秒、两秒。 耿竞青忽地嗤笑了一声。 转瞬间,梁又夏听到他正朝这边走来,衣服布料滑过了自己的手臂,触感像只难以追捕的鱼。 几分钟后,各上各车。王丽娜神色复杂,骁骁感激愧疚,梁又夏一言不发,拿出了剧本来看。 过了一会儿,王丽娜凑过来:“你两个剧本都读了?” “嗯。” “……不会背熟了吧?” “嗯。”梁又夏说。 王丽娜脸色宽慰一点:“没遇见比你更让人放心的。” “你刚才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梁又夏笑了笑,“……不用太担心。” 王丽娜心中腹诽。梁又夏跟耿竞青的事情,她比谁都要清楚,也比谁都要疑惑。但她面上没说别的:“等会儿试戏,不打扰你了。” 梁又夏看了会儿窗外的景色,随后将目光转回到手里的剧本上。 薄薄的一叠,已经被她看过很多次了。 封面上是一行大字:《旧的老的桃木门》。 下面还有一句“请勿外传”。 梁又夏翻开第一页,那里写上了剧情梗概: “吴心田是一个留在村中、照顾家庭的年轻农村妇女。因为丈夫在外打工,二人久不见面,加之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夫妻生活平淡无味。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对神秘的做门师徒。某天,吴心田与那位沉默的做门徒弟重遇,原来他就是涵明……从那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她没有和杨帮合作过,但对他的故事风格也略有耳闻。 杨帮酷爱各种背德剧情,喜欢探讨人性、道德和命运的无常,十年前凭某家庭伦理剧打响名声。《旧的老的桃木门》可以说是非常杨帮的作品了,再加一个耿竞青…… 他终于要当导演了吗? 梁又夏捏着纸张边,放任自己想了一会儿。 在接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之后,车子开始山路十八弯,终于,三萧县到了。 这里就是未来两个月里节目组和剧组驻扎的地方。 梁又夏去到居住区,住到了在村里搭建的平顶房。 屋子条件一般,但周全干净。她把那身录制时穿的衣服换下,随便吃了几口特餐,躺在床上眯了十来分钟,又爬起来看了看剧本。 没有看另一份,只看了《旧的老的桃木门》。 下午两点,王丽娜上楼叫醒她。奇了怪了,三萧县好像比别的地方都更热,一出空调房就叫人冒汗。梁又夏洗了个脸,带着一脸的水珠赶赴现场。 她刚跨出屋门,便看见耿竞青从不远处的一座平顶房里走了出来。 梁又夏一愣,脚步顿住。 耿竞青冷峻锐利,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没看到。也有可能看没看到都一样,就那么独自开车离开。 梁又夏低头往前。 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没了踪迹。 两人的车一前一后,就这样靠近了录制的地方。 遥遥看过去,前面是乌压压的人头,梁又夏合上剧本,意识到自己有点紧张。 在演戏这件事上,她很久很久没这种感觉了,不对,也不能说很久,或许只是回国的这段日子在她的潜意识中被拉长。 二十分钟后,所有嘉宾到齐。 “各位主创们舟车劳顿,终于来到了咱们的拍摄地点。”节目总导演举着大喇叭,“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选角环节了。在此之前,我再介绍一下节目的整个流程和注意事项。” “我们有两个剧组,首先是……对了,咱们欢迎一下耿总啊!”总导演话一说完,嘉宾们纷纷鼓掌,看向站在最中间的男人。 “耿总你好啊!”总导演笑道,“上午没见着,有什么要说的吗?” 梁又夏将鼓掌的手放下。 耿竞青静了几秒:“叫耿导就好。” “啊……是是,”总导演忙说,“现在是导演了。” “其中一个就是以耿导为中心的《旧的老的桃木门》,另一个则是何导牵头的《脚屋子》。两个剧组由前瞻视频、长青文化,也就是咱们耿导的公司啊,还有唯丽影视等投资支持,都有完备成熟的主创班子,拍摄时长为两个月半。两部电影都将控制在九十分钟之内,后期制作完成后会上线流媒体。” “本节目是将户外活动同电影拍摄相结合的主题,为此,根据拍摄表安排,咱们的嘉宾需要不定时完成某个游戏、任务等以换取一些‘额外帮助’。当然,考虑到大家需要准备拍戏,这个频率不会太高的啊。” “现在,就是开拍前的第一步——选角。”总导演说,“每个演员都拿到了两份剧本,导演团队都知道了待选演员名单。经过协商考量,本次选角是由演员先选择、若有竞争则竞争,依据具体结果,再由导演团队拍板定论,落选的演员即去到另一个剧组。” “那么,对于《旧的老的桃木门》中吴心田一角,和《脚屋子》丽朝一角……” “梁老师,硕心,你们可以开始选择了。” 众人屏息凝神,有着海选现场被公开的错觉。 童硕心似有踌躇,片刻后,梁又夏道:“硕心先吧。” “好的好的。”童硕心感激地说,对着节目组镜头打了个招呼,随后朝耿竞青团队的方向走去,“何导,抱歉啦。” 有人不禁在心中琢磨,这是员工找上了老板。 何导笑眯眯地一摆手,作势要倒。杨帮一向自若轻松,此刻看看身边的男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梁又夏,居然一时都有点着急起来。 “梁老师。”总导演示意。 梁又夏点点头,但没有立刻行动。 空气稍稍有些凝滞。 这时,梁又夏身旁的鲍远活力满满地开口,好似是在主动缓解着什么。很快,众嘉宾就向梁又夏问起了国外选角的事情,这么一来一往,一紧一松,梁鲍二人颇有点默契似的。 耿竞青抱臂而立,表情淡淡,手指勾住剧本。 梁又夏的目光划过耿竞青的脸庞,随即抬起脚步:“丽朝年纪太小,换做几年前我一定好好争取一下。”她露出一点遗憾,轻声说,“现在对吴心田这个角色更有感觉一点。” 说完,站到了童硕心后面。 好啊好啊!杨帮心里一喜,拍了耿竞青一把,又冲何导牛气哄哄地扬眉。 何导脸色稍微变差,但也没有说什么。 而耿竞青面色平静,看向总导演:“现在是试戏环节?” “当然可以,竞争方向您决定。” “好。”耿竞青回头看了看主创团队,随即转回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女演员。 “不用别的,现在直接试戏。片段一和二自选,找好‘涵明’,五分钟内准备好。” 其他嘉宾都自然地散开,留给她们空间。 这时场务组长小跑过来,拿了三把椅子。 但耿竞青摇了摇头,没有坐下,冷声道:“谁先来?” 又是一阵安静。 “我先。” 说完,梁又夏敛目,把手里的剧本递给骁骁,走到中心处,“选……” “等等。” 四下无声。 “换一个吧。”耿竞青突然开口。 “……” 梁又夏手指微微蜷缩,同他相视。 “什么?” “剧本第十九页,六十三,‘外面雨声淅沥,鲜红的门笺盖住灯泡,木坊里是暗暗的红’……” “‘吴心田注视着涵明,倾身吻上他的唇角’。”耿竞青看着她,“演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4、我们还要更不明显 杨帮无力地扶住椅背,感觉自己能看到节目组工作人员的眼睛亮了。 几位嘉宾表情都几不可察地一变。 不只是看热闹心理,耿竞青转型幕后后太神秘低调,这样一看,他比旁人想得还更难接触,但他又有个“长青文化”,惹得人人趋之。这家特殊的电影制作公司,一开始只做发行,大风大浪后才增添了制作和艺人经纪业务。前几年还没有争什么名号,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尤其是其制作出品的几部文艺影片在欧洲三大皆有所出彩后,其独特的制片考量和商业思维再难忽略,成为了令许多圈内人向往的电影厂牌。 这也是耿竞青不当演员许久,仍然能激起讨论度的原因。毕竟现如今,还没有哪个转向幕后的演员可以走上这个高度,而他也才二十七岁。 至于梁又夏和耿竞青之间的事,圈子里也好几个版本。 什么三搭生情、兄弟夺爱、攀上金主……各种说法都有,流言蜚语里,唯有几乎是十年前的模糊影像,暗示这对金童玉女曾经确实亲密美好过。 不管怎样,梁又夏可是最年轻的三金影后,国外知名度和成就也是如今的年轻女演员里最高的。这种含金量面前,他居然也如此不客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就好像…… 就好像他对她,偏要比对别人更差一样。 总导演都有点懵了,没敢介入,紧紧关注着二人。 周围寥寥无声。 梁又夏移开定格在他脸上的目光,垂头静了几秒,笑了起来:“可以呀。” “鲍远。”她叫了一声。 “哦……没问题。”鲍远立马接上,走过来,轻轻牵过梁又夏,“给我们五分钟哈。” 两个人走到一旁,低声交流着。 杨帮偷偷看表,这么一会儿交谈,五分钟早就过了。但耿竞青不再开口,再抬眼时,梁又夏靠着鲍远,直直走回原地。 他挑了挑眉,似乎饶有兴趣:“开始吧。” “等一下。” 梁又夏牵着鲍远的手,往耿竞青这边走近了,轻声说: “近景镜头,离近点吧。” 视线仿佛就成了摄像机,镜头里,吴心田靠着后面的木板,后背紧绷着,抬起头看着涵明。 梁又夏的手臂撑住耿竞青不坐的椅子,背对着他的身,二人的距离霎时缩短,只有一个小臂的距离。 她半个身子因为这个动作而绷住,无声地看着眼前的人—— 吴心田向来本分木讷,极少时候露出过这般神情,有一点羞怯,也有一点主动。 这是与涵明认识之后,同他最近的时刻。没有像死了一样的丈夫、让她生不如死的婆婆,不用回避,不用担忧。二人挤在两块门板之中,听着洗夜的甘雨。 吴心田的手难以自禁地抚过涵明的额头、鬓角和下巴,随后蓦地落在他衣服上,扯住了一点他的背心尾巴。涵明纹丝不动,脸颊有着汗光,眼神停留在她眼睛上方的位置,唯有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 她心悸,又无法停下,全凭本能地开口,睫毛颤颤地: “这么久了,我有时会觉得……” 涵明喉结一动,终于对上那双眼睛。 梁又夏勾紧了布料,说出剩下的那句台词,随即跟涵明对望片刻。她的脖子慢慢仰高,凑近了男人的嘴角。 下一秒,梁又夏保持着这个姿势转过头,直直看向耿竞青:“要现在亲上去吗?” 耿竞青的神色异常冷淡,嘴角平直,眼底下投射出一小片黑深的阴影。 “结束。”没有等到回答,梁又夏自若优雅地开口,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目光扫过观望的众人,笑了一下。 鲍远配合默契,同梁又夏保持着远近难辨的距离,在众人的称叹结束后,退到一旁,肩膀一瞬松垮,甚至出了点冷汗。 杨帮大力拍起手,心中非常过瘾满意。 但一片喧闹过后,演员导演却都没有发话。 总导演及时开口:“耿导评价一下?还是两个演员都试完戏后再一起点评?” 耿竞青的手指虚虚搭在椅边上,过了会儿,语气轻飘飘的:“戏假情真,两位老师天作之合。” “耿导戏也选得好,”梁又夏道,“给了我发挥的空间。” “原来擅长这样的戏份,”耿竞青若有所思一般,“那后续看看要不要让杨编多加。” 仿佛有人按下倒带键,回忆便开始袭来。拍《晚安,朋友》时他们已经谈了恋爱,导演能力有点,但好像眼力见不够,找到耿竞青苦口婆心地暗示,虽然对表演有利,但她凭私心其实并不支持演员因戏生情,我火眼金睛,已经看出来了,希望他不要再继续追求女主角。 谈话后的第一场戏拍完,梁又夏正要结束戏里的拥抱,耿竞青忽然按住了她,手指轻轻卷起她细软的头发。梁又夏脸有点热,他低声说,再抱两秒,这导演怪傻的。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她只来找我,觉得我还在追求阶段?不行,你应该对我再好一点。 他当时真是对她很好,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 梁又夏的表情淡了。 杨帮、鲍远深呼吸。 耿竞青仍旧似笑非笑。 导演来打了圆场:“看硕心应该是准备好了。” 但结果最终没有超乎意料,杨帮发挥了《旧的老的桃木门》原创编剧的话语权,替团队拍板定下了梁又夏。 梁又夏平复被搅乱的情绪,弯弯脖子,点了下头,应了众人的恭喜。 节目组的人越笑越欢,因为很快,同鲍远相对的男演员主动去了《脚屋子》的剧组……这意味着无论是戏剧还是营销,都已经成功了一半。 耿竞青的面色平静下来,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波动,引领结束了选角工作。 暮色渐沉,黄昏若缎。 今天没有正式的拍摄,短暂休息和交流过后,也接近了晚饭时间。 “好,那我们的第一个游戏要来了啊。”总导演道,“大家今天的午饭吃得怎么样?三萧县这里条件一般,尽管是特餐,但可能跟平日在剧组吃的还是不太一样。所以今晚,就来个正式的便宴,但是,只能有一个剧组享受这个待遇。” “那这是比赛对吧?” “对的,就是比赛。本来是体力比赛的,看大家现在都有点累了,刚刚临时决定换了智力游戏……就简单地比个成语接龙吧!” “按剧组站成两队,队与队间来回接龙,反应时间不超过两秒,断了就算输,一共三轮。哪个队开始?过来抽初始词吧。” “能重复吗?” “可以。” 嘉宾们纷纷站好,梁又夏与鲍远一起,站到了杨帮旁边。 这次要出演《脚屋子》男主的是那名叫卫德的男新人,他赢了剪刀石头布,冲过去拿了成语卡片。 “准备好哦!”卫德说,同自己队的也点点头,随后打开卡片,“开始!曾几何时。” “时、时时刻刻!”耿竞青旁边的著名美术指导开口了。 “刻骨铭心!” “心口不一!” 卫德一急:“一一一一见钟情!” 杨帮来感觉了,伸出手指指向镜头,大声道: “情有独钟!情有独钟!情有独钟!情——” 戛然而止。 “……” 脚屋子队的人眉头狂跳,接也接不下,眼神不住地乱瞟。 游戏氛围陡然冷却下来。 何导淡定拍起手:“这个赢了。” 总导演笑得都要开花了:“嗯,那么桃木门赢了一轮,下一轮谁来抽?” 杨帮立定不动,夹在当事人中间,脸色多少有点堂皇。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能感受到身边两个人一瞬有些僵硬。 “你们也参与啊。”他自我缓解尴尬。 耿竞青没说话,倒是梁又夏应了一声好。 杨帮又伸手在耿竞青眼前挥一挥,竟感觉他眼神空茫:“发什么呆呢?” 下一轮,桃木门队很快扳回一局。 最后一轮,也由他们这队开始。 这次是梁又夏去拿了卡片,她低下头看:“众所周知。” “知行合一!” 饰演吴心田婆婆的老戏骨姚妙接了一句:“一……一路顺风。” 卫德:“风土人情!”说完的瞬间,人有点懵了。 杨帮高度紧张,即将得心脏病,又想到那四个字。 梁又夏冷静地开口了。 “情同手足。” “足智多谋。” 鲍远和杨帮想到一块:“谋财害命!” “命在旦夕!” “夕夕夕阳西下!” 何导想起自个儿剧本台词,飞速答道:“下里巴人!” 杨帮急道:“人之常情!” 卫德已有所准备:“情投意合!” 但他很快破局。 “合二为一!” 卫德:“一!” 靠! “一见钟情!” “……” 说还是不说,要吃还是要命? 桃木门组在短短两秒内你看我我看你,将说不说,进退两难。 杨帮闭紧嘴巴,已经认输。 最后一刻,脑中一闪,梁又夏抬起眼,看向那边的队伍:“情……” 然而,有一个人比她更快、更平稳地接了下去。 “情非得已。”耿竞青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5、旧照片 某论坛,一座高楼悄悄建起。 lz:“【图片】【图片】拍摄安排表来了。” lz:“你们想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别问)。” “第一天就能发生什么,不愧是我们情有独钟……” “杨帮是不是也磕情有独钟啊,这个剧本真的有点照进现实。” “嗯,这么大的项目就交给耿竞青吧。” “结婚什么的根本没承认好吗,梁又夏事业女强人干嘛跑到国外隐婚啊,还鲍远?” “事业女强人,但第一部戏就谈过了^_^” “神经病,梁耿当时剧组不合都涛多少次了?拍了一年一回都没单独出去过,本质营销好吗?” “男主角都不知是谁叫什么官宣?你正主要是处女座也金马金像双料我再跟你吵哈。” …… 三萧村的夜晚却没有受任何舆论打扰。 节目组说到做到,真的准备了豪华晚餐,先前虽说只给胜利队伍,但最后还是一起分享了。 两个剧组混着坐在一起。 热闹的人多,寂寥的也有。 梁又夏低头吃饭,耳边却听到航七的声音。 航七是化妆组组长,凑过来在她耳边提醒:“别吃太多了。” 梁又夏“嗯”了一声,轻轻拉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明天拍定妆照,有什么要求给我说下吧。” “你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就行。”航七想了一想,“剩下的不就是化妆的事……不过给你看下这个。” 航七站起来去拿手机,梁又夏便跟姚妙聊了几句,一抬头,就望见了对角线的耿竞青。 他的神情就好像在远远凝视一群黑暗里乱扑的飞虫,那眼神谈不上认真,更似一种放空。许是察觉到什么,那样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带任何情绪,就只是看着。 梁又夏一愣,心中突然腾升起某种复杂的感觉,然而她也无法捕捉,只是匆匆扫过就想低头,这时余光里的画面却有了变动。 只见童硕心的身体忽然靠向耿竞青,仿佛失去了重心,耿竞青也没有偏开,一时间,两人的距离消弭不见。 肩膀被拍了一下,是航七回来了。 梁又夏很快回过神,收回视线。 她挪了挪位置:“……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一张照片。”航七道,“当时他们传话,要是真你来演,参考这种感觉来定妆。” “‘他们’是谁?” “你说呢,决定人物造型的有谁,”航七回答,“哎……我找找。” “找到了!” 梁又夏霎时说不出话。 那是她十年前拍的见组照。 “我还没见过这个照片呢,不知道他们哪里找来的。” 照片里,她背对着一堵灰灰的古墙,头发和现在一样长,垂在胸前,穿的是学校发的白色文化衫。打扮得那么普通,可是这张脸会让人难忘:干净的脸庞尚有一点婴儿肥,嘴巴倔强地抿着,有些紧张似的,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想说话时会犹豫的年轻女孩;但眉目很舒展,或许还藏着点欢喜。 “不过你要演留守妇女,当然不会按这个捯饬,”航七又说,“就是种感觉!” 感觉么…… 回忆太久远,这里落少许,那儿丢一些,最后似乎也就只剩下感觉。这感觉让人摇摆不定,在不知要不要回身拾起的时候,又已不得不再往前走一点。 梁又夏默了片刻:“嗯。” 盘子里多了个东西,直到放进嘴里,梁又夏才反应过来,皱着眉松开嘴。 身旁的鲍远扭头一笑:“看你离得远,给你夹的,这茄子做得不错。” 可是梁又夏不吃茄子,也不喜欢有谁随便夹菜。 但她当然也没必要表现出来。 梁又夏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用米饭把那块茄子埋了起来。 时间越来越晚,今日录制全部结束,到了休息的时候。 一时等不来车,梁又夏心不在焉,留下来跟骁骁一起帮忙收拾了半晌卫生,等到回程之时,几乎成了最后一个走的。 王丽娜已经回到平顶房,接连打了数个电话过来。梁又夏被催得在一阵颠簸里也有了睡意,终于到达住宿群。 骁骁在后备箱拿东西,梁又夏下车,看了一眼耿竞青的住所,随后走向房子。 还没迈出几步,也说不清是听到了什么、想到什么、感受到什么。 就仿佛是受到命运的暗示或蛊惑,有一双捉弄的手要推动齿轮,她又转身一望—— 原来,是真的有些动静。 童硕心从车子上下来,几步到了屋子门口,很快,有人就来开了门。 梁又夏都不用去认,只需遥遥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属于耿竞青的轮廓。 更何况,这本来也就是他住的地方。 而后童硕心钻了进去。 对,就是“钻”。 如兽入穴,鸟回巢,没有阻拦,没有边界。 梁又夏猛地站定不动。 这时,男人看了过来。不再是下午那样让她辨不出道不明的含糊想法,这个直觉来路不明,却如此笃定。 他在看她—— 刹那间,梁又夏清醒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咔 饰演涵明师傅的老戏骨档期有限,因此今天鲍远要先去拍完跟他一起的部分,而梁又夏今天有三场戏。 航七正给她定妆:“怎么看起来怪累的?不过还蛮贴合……” 梁又夏低头浅眠,一言不发。 她化完妆,刚走去,就撞到了一个小孩儿。梁又夏虚虚一拢,随即蹙眉:“春春?你今天有排戏吗?” 吴心田同丈夫结婚多年却不孕,饱受村里非议,她无意间捡到一个女婴,之后的几年,就那样半放半养地将人拉扯大了。 到了该有正式名字的时候,吴心田花五毛钱从市场收来一本破旧不堪的古诗词经,可是纠结了大半天,也没决定好叫哪个、用哪个词。 也没有文化,不知道那些文绉绉的东西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 吴心田想:“就叫你古诗算了。” 春春饰演古诗。她六岁,不是童星,就是在村里寻到的小孩。 此刻她抱着一个道具,不知是怎么了。很木讷,脸蛋跟土地的颜色一样。 这时场务组长过来:“梁老师好!”他又拍拍小孩,“去吧。” 梁又夏一头雾水,组长说:“她来当场工……自己提的,耿导答应了。” “这样。”梁又夏点点头,“……看着点吧。” “那当然的!”组长道,“小不点儿一个,其实就多发一份钱嘛。” 略过这一茬,梁又夏到了片场。 耿竞青早早到了,正在众人中间,指挥现场调度。 梁又夏曾看过他在片场的不同位置、不同岗位,此时蓦然反应,这确确实实是他第一次正式执导。 当导演跟当制片、当监制什么的当然不一样,可因为是耿竞青,这不一样在他身上总更明显一点。她知道。 她敛眉走去,跟一众指导和杨帮打了招呼。 “……耿导。” 耿竞青低头“嗯”了一声,一眼也没看她。 很快要开始走位了。 有人把牛牵了过来。 她一下就联想起希区柯克那句话:“像对待牲口一样使用演员……” 走位结束,她下意识就朝耿竞青走了过去。因为时间问题,都没有做剧本围读,排位结束后应该是讲解和演练的时候,这时演员和导演要相互沟通。当然,也不排除有那么一部分导演洒脱至极,就让演员随意发挥。 她不确定耿竞青是什么样的执导风格。 这场戏并不难。 做门师徒来到村里接近两个月,就方才,吴心田听说,他们终于要把那家的门做好了。 涵明和他师傅慢活细工,游荡四方,做完了这一趟,不知又要去哪。 吴心田如往常一样,干完农活后牵着牛回去了。然而,路过家门时,那头牛却似癔症一般,忽地冲上前撞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她一惊,手上的绳子就掉在了地上。 牛还在持续撞门,吴心田怎么劝阻,都没能让它停下来。很快,那扇本就老旧的门被撞烂了,只留了个歪斜的框。 之后,便是要找涵明做门的剧情,故事又从这里继续发展下去。 没有台词的一段戏。 “没有要沟通的吗?” 一旁坐着的杨帮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还是止住了。 真奇怪,这两个人来了片场,之间的氛围跟在别处都不一样。 “演吧,影后。”耿竞青淡声道,只看着监视器。 可能是暴君风格,梁又夏心想,刚想回到演区,又听后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注意安全。” 梁又夏一愣,“嗯”了一声。 她跟着指挥人员,牵住了牛鼻绳,再记了记画好的记号。 现场已经布置好了。 “各部门准备!”耿竞青喊。 十来秒后,场记打板:“action!” 这是非常成熟默契的团队,一切都很顺利。 但梁又夏还没牵着牛走几步,就听到耿竞青的声音: “咔!”【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唯感觉论 大家心都一颤。 “穿了节目组衣服的摄像师,”但耿竞青脸色很平静,语气也并没多么刻薄,“能麻烦换个位置拍吗?” 综艺也要记录拍戏。 被他点名的那三个摄像师以为他是让自己离得再远些,以防干扰,面面相觑。然而耿竞青站起,过来把他们拉向了靠近演区的位置,并且镜头还是以不同方向围绕着梁又夏的走位。 耿竞青并未多做解释,但在场的大部分人还是能明白他的用意。 演员难免会受摄像机干扰,如果只有单独一台,就更容易被吸引去注意力,表演也就不够自然,偏离方向。而要是多了几台的话,搞不清是哪个正拍着自己,便能放松一些。 梁又夏回到原点,等待着。 “action!” 吴心田牵着牛,走在相见的路上,有些发呆。 这么一晃神,手上的力就松了些,不过即便攥得紧紧的,那绳子也拉不住猛地向前突进的牛,简直就是发了狂。吴心田一惊,大喊起来,想把牛往回扯,然而那牛仿佛莫名其妙被家里的旧门惹怒一般,怎么拖也拖不回来。 她天生跛脚,还险些被牛引得摔了。 此时已无法挽回局面,门很快被牛冲烂,木板无力地倒在地上。 梁又夏呆呆地看着空荡的门框,再一拉牛,这畜生又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仿佛方才只是一时的发泄。 暴力过后,一人一牛静立着。 “咔。” 梁又夏的声音与耿竞青的同时响起: “再来一条。” “受伤没有?” 她静了一下:“没有。再来一条吧,跛脚没演好。” “好。”耿竞青没说太多。现场重新整理布置,化妆师也奔上来。 七分钟后。 门再次被撞烂。 “受伤没有?” “没有。” 梁又夏觉得这次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耿竞青淡淡开口:“再来一条,各部门准备。” 多几个版本也正常,梁又夏想。她曾经演过跛脚的配角,为此训练了两个月,经年过去,重新掌握也不算太难,然而许是这场戏还要在坡脚中与牛相搏,急促感没有出来。 十分钟后。 “受伤没有?” “没有。” “再来一条。” 杨帮也无暇再关注这两人之间的事,一手摸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第三场结束,梁又夏觉得这回应该差不多了。 然而耿竞青重复了刚刚的话,语气也听不出满意不满意,只是停顿时间变长了些,随后还是道: “再来一条。” 他这样出了问题却不点名道姓,各部门人员本该有些焦躁,但梁又夏却发觉他们情绪格外稳定,小兵从王一般,听话地按着耿竞青简单几个字一遍遍重新调度。 梁又夏也不焦躁,她看着他:“是我的问题吧,具体是什么呢?” 耿竞青的手摩挲着剧本,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表演没有问题。演员休息一下。” 梁又夏见惯了各类导演的习性,看样子,他是不打算说什么,而且一向热心也有导演经验的杨帮也不开口。 但那似乎也不是一种耗着的态度,她有预感,不管下一遍演得怎么样,不会“再来一条”了。 她敛目,走到一边,低头看着剧本。 表演没有问题。 她揣摩着纸上那短短几段字,慢慢蹙起了眉,想着想着,抬起头。 耿竞青看着她。 二人对视的瞬间,梁又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把这场戏放在第一场?” 耿竞青刚要回答的时候,她又开口: “我想见鲍远。” 耿竞青的脸色微变,那点为数不多的、导演对演员的关心散去。 过了会儿,他才说:“你是想见涵明。” “是。” “你为什么要见涵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向她,“吴心田已经见过涵明了。这就是她见过他之后发生的事情。” 仍然不习惯同他距离如此之近,梁又夏撇过头,良久才说: “……你是说她是故意的?” 涵明可能要走了。 在此之前,与他重逢的吴心田和他之间也并没有发生太多显见的接触。二人间的连结那样隐秘,似乎能轻易断开。 她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没控制住牛,还是心里也暗暗希望能有一扇被撞破的门,让涵明留下? 可家里那么穷,重新做门又要花上一笔,吴心田又真的能不考虑现实的引力么? 杨帮在剧本里也是上帝视角,似乎也觉得,不论是意外让故事发展下去,还是女人的一点跳出理智逻辑外的出格让她和涵明能继续接触,都符合吴心田的人物设定。 方才的三场戏里,她都是依照前者在表演。 耿竞青开口:“我没说她是故意的。”他道,“演员决定。” 洞见症结,梁又夏从戏里抽离出来,转过头看他。此时此刻,又有一点恍惚,为他的平静,为他的放权。 演员决定? 她盯着他,忽然凑近。 171cm,比耿竞青矮一个头左右,脚一踮,嘴唇就快碰到他侧脸。 “她确实是故意的。” 耿竞青一动不动。 空气静了几秒。 “昨晚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 “……什么?” “跑那么急干嘛?”耿竞青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退后,手掌的热度高得惊人,“不怕摔倒真跛脚啊?” 梁又夏被这接触激得一窒,片刻后道:“明目张胆,这样当的导演?” “你也能啊。”耿竞青语气轻佻,“反正导演又不管。” “装什么。”她听见自己说,“童硕心知道你这样编排她吗?” “鲍远知道你是故意的么?”耿竞青笑了笑,“梁老师,怎么同时还演两部戏。” 他做出恍然的样子:“……题材还都一样。” “你演技也不赖。”梁又夏手指狠压着掌心,“当年被你教的很好。” “那我的眼光你没学到一点。”耿竞青松开力度,轻轻一甩,冷声道,“……特别差。”【你现在阅读的是 】 8、好法 “喂……” 这时,杨帮傻大个一样站在监视器旁,看着他们。 “你俩ng,再来一条。” 他的温度骤离,背影利落得像充满棱角的石子。 梁又夏敛目,捡起刚刚掉下的剧本,看见一边王丽娜和骁骁担忧的眼神,收拾好表情心绪,慢慢回到站位,闭上眼睛。 一遍过。 这一回,吴心田是故意的。 之后的几天,分场景拍摄了几场吴心田和涵明的戏份,以及吴心田和春春的戏。梁又夏前一晚拍到接近凌晨,今日则只有一场夜戏,但也没能闲下,因为节目组派了任务过来。 桃木门和脚屋子两个故事都涉及到门筏的道具制作,两个剧组分别要派主创去“寻人”,找到村子里的那名门筏文化传承人,赢的队伍可以请她来为自己剧组亲自制作门筏,在片场用上。 梁又夏没有戏拍,自然要出马。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位老婆婆。梁又夏云里雾里的就赢了比赛,有心想多与她交流,不让音频太空。但老婆婆匆忙提前离开,她同跟拍摄像师四目相对,沉默地踏上回程。 然而好巧不巧,刚好就在路上与脚屋子队相遇了。他们派出的人是童硕心。 那一边传来欢声笑语,两个女主角同对方打了招呼。 开始拍戏之后,二人交谈不多,童硕心依旧是那副一派天真的样子,很热情,很活泼。 梁又夏垂下眼睛,静静听着。 “哎,等等……”二人走在山间的林路,童硕心停下步伐,蹲下去,摘了个呈玫红色的小果,“又夏姐,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嗯?”梁又夏看过去,摇摇头。 “那个什么,好像叫红观音,有毒的。”童硕心道,“要记得,不能吃的哦。” “是吗,”梁又夏只笑笑,“它样子倒容易让人迷惑。” “所以说啊!不知道哪个傻瓜会被骗到。” 童硕心煞有介事地点头,又道: “对了,《我愿意》的项目要重启,又夏姐你知道吗?” 此话一出,梁又夏怔住,险些踉跄。 《我愿意》是她在国内拍的最后一部作品,故事围绕紫丝带题材,班底也绝佳,但因主创徐耀被爆丑闻,经营多年的老戏骨口碑破裂,项目也受牵连,不了了之,余留浓墨重彩的遗憾—— 同名原著连获数个大奖,文学地位之高,改编消息放出时掀起巨大关注。据传,这是作者的真实故事,也是绝笔。 就是这部影片,让耿竞青与她的矛盾急剧恶化……不,也不能说是这部影片。 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们的矛盾不是某条单一的线,而是一团梁又夏自己也尚未参透的迷雾,是非爱恨轰然袭来,那时的感觉就像是路已走到了尽头,为了不后退,也只好浑浑噩噩做出决定。 她沉浸在思绪里,被童硕心叫了声,才骤然反应过来:“……我不知道。” ——等等,要重启了,是耿竞青的公司来制作出品吗? “噢。”童硕心只道,不知为何,也安静下来。 半晌,梁又夏问:“你们拍戏进展得顺利吗?” “还行呀,何导人很好,我感觉学到很多。”童硕心说,“你呢?” “也挺顺利的。” “耿竞……耿导怎么样?凶吗?” “……”梁又夏默了几秒,“比平常严肃一点。” “这样子?”她听到女孩小声地琢磨,“我看他平常脾气就蛮大的……” 梁又夏看了她一眼。 “他在公司呢?”又问,“是怎么样的?” “哎呀,其实他也还挺好的,长青平等化管理,对艺人也很好……” “怎么个好法?” 她脱口而问,几乎——几乎是在打断。 “这个的话……” 而童硕心笑了笑,偷偷瞄她,答:“像对妹妹一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9、虫子骨头 “《我愿意》要重启了?” 王丽娜停下掀面膜的手:“我都没有得到消息。” “消息还没放出来吧。” 梁又夏平躺着,微微闭眼。接近凌晨,她却没有太多睡意。 “应该是,我得打听一下。”王丽娜有点双标,“不会是定了童硕心吧,她那年纪能演吗?” 梁又夏终于睁开眼,笑了。 “我也是那年纪演的,你忘记了?” “好吧。”王丽娜又琢磨,“你说她和耿竞青什么关系?亲戚?还是说长青主捧她?” 梁又夏默了一下:“……我见过他妹妹。” “噢。” 王丽娜看看她的神情,还是换了个话题。 “《我愿意》真的是,我还记得,是你当时空档那么久来第一个好消息。”她陷入回忆,“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察觉到她的沉默,她又低声恨道:“徐耀真是该死。”那么好的电影被他一个老鼠屎搅烂,祸及池鱼,不知多少演员、项目、投资受损,甚至——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没想到梁又夏点了点头,没什么语气地说:“他是该死。” 闻言,王丽娜一时晃神,直到梁又夏叫她。 “啊?” “我是问,你知道徐永君的消息吗?”梁又夏坐了起来。 王丽娜:“没什么消息,应该很久不回来了。” “好了好了。”她又说,“赶紧休息吧,明天拍哪场戏?” 晨光渐明。 今天要拍摄的是吴心田和涵明重逢的那一场戏,这也是整个电影的开头。 二人其实曾在数年前相遇过。那时吴心田尚未嫁人,在路上偶然帮助了比自己小八岁的涵明,之后两人的命运便如分叉的树干,直至几年后才重新交叠。 梁又夏提着道具组给的农具,低头打量了一会儿,一些远久的回忆就涌上来。小时候,她拿耙子拢乡下的落叶,还因为意外在手臂留了疤,那时尚不知未来会如何。十年前,拍首座《赤情下行》,忘了哪一场,同“明骁”在屋子里深吻,这时“明骁”一顿,伸手垫住她的头。耿竞青“嘶”了一声,愣愣地把带血的手抽出来,问,这什么?梁又夏心急的间隙又在想,耿竞青这样的人,他连耙子都不知道。 再后来,他也留了疤。两个人在相近的地方有了伤口,某些时候,一起被滚烫的汗水浸润…… “嘿。” 梁又夏抬起头,是鲍远:“嗨。” “涵明有一张迷惘但早熟的脸”——不知怎么,梁又夏对剧本上的这句印象特别深。她打量起鲍远的脸,鲍远有点童颜,与几年前他们刚认识时并没太大差别,早熟是贴合的,但并不迷惘。 梁又夏问:“没休息好吗?” “你怎么每天就说这句?”鲍远笑笑,“是不是你自己太能睡了。” “我是看你有点疲惫。” 鲍远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压力有点大。”他想了一会儿,“我们两个是不是过段时间就要发声明了?” 突然提及此事,梁又夏不禁一愣,而下一瞬,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越过他,看向了远处的耿竞青。不知是否被察觉,他的头微微往这边转来。 梁又夏收回注意力,对上鲍远奇异的目光:“我算发现了,你这个人挺喜欢发呆的。” 她一时无话好说,所幸有人跑来提醒,现在要正式开拍了。 耿竞青站在那儿,等着二人走近,又露出一点冷嘲热讽似的表情。 除了春春的戏份外,他并不怎么讲戏,第一场总是任由演员发挥,梁又夏已经习惯在正式开拍前找鲍远做一个排练。她略过他的神色,提醒自己不要分心。刚要站到走位原点,耿竞青却开口:“过来一下。” 鲍远也被叫来了。 梁又夏缓缓走近耿竞青,不知应该做什么,就只好直直看着走来的鲍远。 “梁老师。” 她偏过眼。 “你戏后慢慢看也不迟。” 梁又夏静了下,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也没动,似忽略。 鲍远终于凭0.5倍速走到,面对耿竞青,他本没有的迷惘出现了:“耿导,怎么了……” “排练一下。”耿竞青淡淡道,“摔倒那一场。” 他旁边走出一个男人:“我来指导一下你们的动作。” 二十分钟后。 “action!” 农田在山上,吴心田是干完农活下山时碰到鲍远师徒的。 她拿着农具,跛脚却不小心一拐,从小道上摔了下去,一时间疼痛难忍。吴心田想努力站起来,却始终无法做到,反而还又摔在地上。 没有办法,要么等这阵疼痛过去,要么就等其他下山的人来帮忙——可是家里婆婆还要照顾,同村的女人也因为不孕非议与她不多来往。 吴心田愣愣地坐着,心中郁结。就在她想再试着爬起来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 “你没事吧?” 涵明的声音、长相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腿长而有力,几步就奔到女人身边。 两个人都木一般内敛。他与她对视片刻,一言不发,沉默着将人揽了起来,手臂因为这个动作而凸起青筋,靠近了,他们都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汗味。 吴心田许久没跟男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她忍住那股敏感,靠在树旁,撑着耙子,轻声道谢。 她没有抬头看他。 但安静实在太漫长,吴心田只好抬眼,随之一愣。 涵明的眼神像虫子的翅膀,你抓住了,就能感受到那震颤。 他默了一会儿,开口:“你忘记我了?” 吴心田心一跳,骤然想起:“啊……你是……” “嗯。” “我记得你不好走路。” 此时,分明快要正午,天却阴了下来,风中有泥土和雨水的味道,还带着暑意,闷得让她不住流汗,涵明的胸前也有湿印。 “我背你回去?”涵明道。 他一无所有,但却有种无声的可靠。于是吴心田就跟涵明师徒一起下了山,他们说,他们来村里做门。 吴心田不懂这手艺,只能安静着,她伏在涵明有些瘦但宽的肩上,感觉少年的骨头像没磨好的刀一样冲向自己—— 梁又夏从鲍远身上下来,回头看向耿竞青。 他看着显示器,那样子很明显了,他们要再来一遍。二人回到远处,梁又夏低头看着自己歪着的脚,听到耿竞青道:“背吴心田那场再拍一次。”他顿了一会儿,“动作放慢一点。” 应该是还要取个特写。 鲍远应了声好,听到场记打板,又变成生涩但坚实的涵明,将吴心田的手搭在脖子两侧,正要往上颠一颠她的小腿肚时——不知是踩到什么,居然把梁又夏摔了下去。 情况太突然,梁又夏只觉脚踝刺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他昨天幽幽的那句: 不怕摔倒真跛脚啊? “咔!”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鲍远傻了,赶紧屈身,笨手笨脚地想把受害的梁又夏扶起来,肩膀却被狠狠一撞。 耿竞青身高腿长,动作利索,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覆上梁又夏肩膀之时—— “把梁……” “我没事,要不就先趁这样拍吧?” 梁又夏向鲍远伸出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借他的力站了起来。 耿竞青动作骤停。 她半边身子倚在鲍远身上,话是对耿竞青说,目光却在鲍远那儿流连: “要出太阳了。” 男人神情难辨,一言不发。 杨帮走了出来:“又夏,你这还好吗?以前脚没什么旧伤吧?”又道,“太阳确实快出来了,我们进度有点慢。” 剧组的人都哑然无声,等待发配。 王丽娜不在,骁骁也赶了过来,难得机灵一回。 “我先去准备冰块什么的?” “行。” 下一刻,耿竞青干脆地说,回身离开:“拍。各部门准备。” 梁又夏崴了脚,上背的动作更加笨拙、更加漫长,也更加自然。而鲍远就别说了,刚刚闯了祸,这一遍愈发细致专心,更有涵明稳健内秀的感觉。 两人的每个动作、每次靠近都在监视器里清楚地显示放大。 很快,拍摄结束。 骁骁和鲍远搀扶,杨帮慰问,剧组人员也关心几句。 她挤出笑意:“没事,大家辛苦了。” 耿竞青无波无澜的声音同时传来:“陈副,我们现在去拍三十一场的空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生日快乐 梁又夏崴脚后的第二天,王丽娜和骁骁正在厨房拿热毛巾,却听见门被敲响。 二人打开门,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医师。她语气很温婉,没有任何乡音:“请问梁老师是住在这儿吗?” “啊,”骁骁微怔,“是的。” “节目组那边找我来的。”她道,“我带了药,然后来帮梁老师做一个局部按摩。崴脚也不是小事,错误处理可能拖一周都不见好。噢,我不是一直在的。我指导完后你们就能帮她做康复训练了。” 骁骁闻言,连忙侧身欢迎,却见王丽娜一动不动。 “王姐?” “啊,好的好的。”王丽娜回神,“骁骁你先把毛巾拿上去。医生,我也弄了些药,你来看看合不合适……” 梁又夏没想到还有医生来了,且经她处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脚踝确实舒服多了。 王丽娜和骁骁都站在一边观察学习,梁又夏握住床沿,疼得皱了皱眉,开口道:“是村里的医生吗?” 王丽娜:“节目组找来的。” 梁又夏低头:“嗯。” 药是顶好的,康复训练也顺利进行,梁又夏的脚伤没有恶化,很快好了起来,继续投入了拍摄。节目进程即将到四分之一,先前的那个任务终于有了后续。 这场戏是涵明在帮吴心田家做门期间,教她做门笺。 梁又夏来到录制地点。拍这场戏之前,为了节目分量,全剧组的人都会参与门笺制作,传播一下这个非遗文化。 没过多久,现场就被各色彩纸淹没。门笺制作与剪纸类似但略有不同,是依照模板来进行裁刻,老婆婆自己带了用牛皮纸设计好的模板,嘉宾便只需用刀在木墩上垫上彩纸,刻好。 梁又夏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这个也不例外,轻松上手。 桃木门剧组的人都聚在一起,唯有耿竞青,守着监视器,没有靠近。 “耿导,你不去吗?” 耿竞青的目光似乎一点儿也没往热闹的那边看:“不了。” 梁又夏认认真真,一刀一锤,刻了个“岁静时顺”的含字门笺。 鲍远坐在她对面。 余光里,能发觉节目组的摄像机来了。 梁又夏敛目,下一秒,把门笺递了过去。 鲍远意会,笑了起来:“哎,刻得真好。” “什么?”杨帮大嗓门,“你做的?” “不是,”鲍远站起来,还朝四周炫耀,“又夏给我做的。” 梁又夏动作快,又拿了一张红色的彩纸,上面印的是“万事安康”,然而这一张她出了错,纸张的侧边不小心被刀划过,有了断痕,梁又夏就只好弃了。 梁又夏便过去,想再挑几张,翻着翻着,她指尖一顿。 “遥叩芳辰,生辰吉乐” 心里轻轻地一动,还没有动作,老婆婆就主动捻起那纸,意思很明显。 “不用了。”但她笑笑,“谢谢婆婆。” 节目总导演发话:“大家应该都参与够了,现在咱们可以继续电影拍摄。” 现场清理干净。 吴心田从早到晚都在为生计操劳。 家里的门被牛撞烂,吴心田便叫了涵明来做扇新的。婆婆一开始并不同意,因为找这对师徒比找别人要贵一点,且在她的基准里,有门没门也没个什么。但是不知从哪听来,好门佑福,为了吴心田的肚子,她就不作声了。 涵明总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开始。 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屋里看着。 这一天,吴心田发现那边动静不太一样。她伸着脖子,偷偷地看。涵明却似乎察觉了,转过头,瞅着她。 吴心田走近,发现涵明在做剪纸似的玩意儿。 一个低头做,一个暗暗睨,画面里,两人不知不觉就靠近。 涵明感觉脖子一痒,那是吴心田干草一样的细发,芦苇似的很挠人。 “你要做吗?”涵明终于开口,“也能卖些钱。” “好啊。” 她就这么跟他学做门笺。 两双手都糙,只是大小的区别,它们偶尔碰在一起。 生涩但凶横的原始吸引是破土的笋,不,是外面毛糙的笋皮。不嫩不精,又酸又涩,但怎么拿牙齿咬和嚼也不烂。 婆婆的疑心是刺激的催化剂,白天也过成夜晚。 木坊的亲吻也不只是亲吻。 涵明真好。 涵明坚实得像马,滚烫得如火柱,涵明年轻,但知道冲刺和好奇。吴心田濒死的刹那也想起过丈夫,但竟然发现想着他更快乐、更要命。她多希望他在一旁看着她和涵明。 他们某一天压抑着声音,一扭头,却看见古诗圆溜溜的黑瞳。 但古诗什么也没说,继承他们的木讷。 吴心田拿门笺卖的钱,给古诗买了个很小的蛋糕,五年前的同一天她捡到她。三个人挤在落灰的暗木坊里,一个不孕的留守妇女、一个弃婴、一个做门的游子,却这么围着—— 像一个真正的一家三口给小孩过生日一样。 “咔!” 梁又夏站起来,看向耿竞青。做门笺那儿结束后,她、鲍远和春春就来了木坊,开始拍过生日的戏。 “春春。”耿竞青对着对讲机说,“过来一下。” 春春眼睛清澈,但总有点封闭。闻言,她迈开步子,梁又夏定了一会儿,也跟过去。 耿竞青显然不是只按着外形来村里找个小演员,春春沉闷内向,可是不怕镜头,表现也很本真自然,只是细节方面需要调整。 梁又夏隔了段距离,轻轻把手放在小女孩的头上。 春春已经接收完信息。 第二场拍摄就快开始,梁又夏回过身,却看见鲍远怔愣的表情:“怎么了?” “噢,没事。” 鲍远答,只是心中腹诽,刚才那幕,好像他们三个才是戏中的一家三口一样。 拍了四条,这场终于结束了。 此时已到傍晚,天空是浅净的紫黑色,冷清而高远。 “咔。” 这一声完,下一刻,屋子里突然关了灯。 杨帮从门后进来,手上捧着烛光,身旁是春春的奶奶: “祝你生日快乐……” 梁又夏看见春春一呆,稚嫩的脸上一时不是欣喜,是惊讶跟畏惧,心中倏然一酸。她还来不及拥住小孩,春春跑到奶奶身边,抱住老人的腿。 哄了好久,杨帮手都要举酸了,春春才把脸露出来,吹了蜡烛。因为不知道还要许愿,被几个大人撺掇,又重新吹了一次。 王丽娜不知道这出,跟着唱生日快乐歌。她业内金牌经纪人,也跟杨帮认识,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杨帮一怔,“哎”了一声。 春春的戏份就在此结束,许是刻意安排,把杀青留到了她生日这天。 剧本里,故事到这之后,则滑向下一半命运。 迷情和欲望让吴心田暂失了谨慎,婆婆就在一房之隔,而她和涵明就在另一房交缠。然而,这时刚装好的新门竟发出声音,吴心田慌乱地出去,发现来人是时隔一年没回家的丈夫。 夜晚,他向她宣布,等在城里的事情收拾好就回村安定。 同一时刻,涵明的师傅说,他们在这个村停留太久,也该离开了。 至于实际的拍摄安排,木坊里的两场亲密戏其实还没有拍,排到了下一阶段。 “分蛋糕了啊!”杨帮簇着春春,替她嚷道,“要蛋糕的过来!” 春春露出一点局促的笑意,脸颊红着,鼻尖也沾上奶油。梁又夏走过去,也想给她捧场,这时却见春春主动切了一小点蛋糕,闷闷地跑到耿竞青身边,递给他。 耿竞青正低头看设备,姿态依旧那么游离。见状,他挑了挑眉,揉了一下春春的头。 很快,春春带着剩下的蛋糕跟着奶奶离开了。 今天的拍摄早早结束。 梁又夏拿好东西,朝监视器那边看了一眼,就要跟着王丽娜走。这时杨帮随手捡起掉落的蛋糕盒,喊了一句: “那什么,都听我讲啊,其实耿导也要生日了!”杨帮大力拍掌,“人二十八了!” 可能真是工资发的多,哪怕耿竞青一副阎王样,片场的员工都很拥护他。 杨帮这话一出,现场顿时吵闹不堪。 梁又夏放慢脚步,停下来。 耿竞青恰好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带着陈旧浮灰的空气中模糊地交错,又各自平静地转开。 木坊里的灯是偏黄的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立满木板,显得那光更暗、更柔。 耿竞青默了片刻,拿东西拍在杨帮身上,冷冷道:“行了,别吵了。” “听到了啊!都听到没?”杨帮最猛的雷都踩过,哪里会怕他,蹬鼻子上脸,“耿导生日请客!” 工作人员跟着杨帮欢呼起来:“请客请客!” 有人边笑边问:“哪天来着?” “大后天……”【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十九、二十九 “对,大后天。” 王丽娜说:“大后天拍木坊里那两场亲密戏。” “至于今天,你别忘了赴宴。” 她有事需要离开,老妈子一样操心,此时正在门口踌躇:“礼物我帮你准备好了……” 梁又夏刚要转身,闻言一顿:“什么?” “还是你自己准备了?”王丽娜道,“虽然是……但礼物当然要送啊,不一定收,但你怎么也先备着……” 梁又夏默然无语。 片刻后才道:“我知道。” 门被关上。 王丽娜走了,骁骁也不在,房里更安静几分。 梁又夏早晨收工回来,刚吃完午饭,妆都还没卸,此时疲累不堪。她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去看王丽娜准备的礼物。 她准备的是支钢笔,很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东西。 梁又夏把那支笔拿起来,夹在指尖无声地看了会儿,随后放回盒子里,没有再动,上楼回了房间。 日光强烈,薄薄的窗帘抵不住那光亮,这么躺着几乎带着眩晕的感觉,屋子里唯有空调运行的嗡嗡微鸣。 礼物…… 十九岁到二十三岁,梁又夏给耿竞青送了五年的生日礼物,那时真想不到,有一天要别人来给她准备。 她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迟了很久才给到。 耿竞青十九岁当天,已经是两人数月不见之后了,他白衫黑发,干净的脸庞因为炎热而泛起红晕,突然出现,要让她参加他的生日派对——所谓派对,也绝没什么华丽可言,就是跟他和几个朋友在路边吃了顿烟火气。 梁又夏去了,还喝了酒,还险些醉倒。说险些,是因为她没有断片或失态,只是被酒精熏出一种由理性包裹的极度兴奋,身体的另一个人跑了出来似的,偏要激得她感受这份清醒的出格。 但那年她没有做什么出格的,要说出格,顶多也就是于吹拂的夜风中,互相盯着对方亮晶晶的嘴唇看了几秒。 出格的是他二十岁那天。 更出格的是他二十一岁那天。 他二十二岁生日时,梁又夏对他讲,因为工作拖延,可能要过了零点才能回家。然后,她就在酒局上被耿竞青亲眼撞破谎言。 但那谎言是善意的,所以也没惹出多么大的事。 他二十三岁的生日,两个人过得则很平常,好像这份幸福此后都将延续。 耿竞青的生日总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她知道,情侣之间,彼此生日自然是意义非凡的。 可耿竞青的话,就是更特殊一点。 特殊到她会产生某种心悸又无法抵抗的条件反射。 现在他二十八岁,她快二十九了。 须臾,梁又夏抓着被子的手一松。 她有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随后意识到手机在狂响,再一偏头,外面居然已经天黑。 梁又夏猛地清醒过来,划开接听键。 “……又夏姐!”骁骁的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赶紧看一下信息!” 梁又夏匆匆点进微信群,扫完消息记录,复盘了下情况是怎么因为自己睡迟出错的,滞了几秒。 也就是说—— 最新消息弹来。 杨帮【群聊】:正好,那又夏的车捎一把耿导?他说那边抛锚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一起的冬天 梁又夏无言片刻。 梁又夏【群聊】:好的,他在哪里。 杨帮【群聊】:他在群里…… 杨帮【群聊】:【撤回】 杨帮【私聊】:【个人名片】 梁又夏顿了顿,还是发起好友申请,很快,那边通过了。 耿竞青头像纯黑,昵称是名字字母缩写,朋友圈无。 两秒后,他发来了位置定位,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她也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梁又夏揣上手机,素颜朝天地下楼。 钢笔礼盒就放在桌上。 她看了眼,略过,出门启动车子。 这边路黑又窄,她不好开快,直至上了大道才加速。 这一片人迹稀少,店铺也不多,夜色朦胧神秘,唯有月光莹白生辉。 导航显示,还有三分钟车程。直至此时,路景才稍稍绮丽一点。 梁又夏心微微发紧,远远地看见耿竞青立在路旁。 车子缓速停下。 明明是寿星,耿竞青穿着打扮却与平时无异,看不出一点喜色。他长腿一跨,坐上副驾驶,两人间的距离蓦地拉近。没道谢,也没为久等抱怨,车内的淡香也成了不自在的因子,但当然,装谁都会装。 梁又夏握住方向盘,面不改色地朝饭店驶去,余光里却见耿竞青拿起了副座的抱枕。 半晌。 “鲍远的。放到后面去吧。” “哦,”耿竞青眉毛一挑,手上没动,终于开口,“怎么他是从酒店出发的?”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 耿竞青静了一下,这段缄默稍稍久了些,让梁又夏莫名也有些紧绷。 “火气那么大干什么,”少顷,他平静道,“生日呢。”说完,手随意一抛,把那个抱枕扔到了后边。梁又夏不确定它是不是掉在座位下面。 疯了,何必跟他较这份劲。她闭上嘴,专心开车。 车内无声,唯有电台的声音。 一首入耳动听的轻音乐后,居然放起了梁又夏熟悉的歌—— 她跟耿竞青唱的《晚安,朋友》主题曲,数年前录的。 她什么都学得好,就是唱歌一般,这首歌男声主,女声辅。 梁又夏一僵,不待多想就伸向中控,想摁暂停,然而这时,男人干燥宽大的手倏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开口,“你还有听自己唱歌的癖好?” 耿竞青:“是啊,怎么?” 他的手掌温度偏高,拇指放在她脉搏的皮肤之上,梁又夏指尖一晃,一言不发,挣出按了另一个键。 歌曲声音陡然变大。 为什么偏偏要听?算了,听吧,也没什么,梁又夏想。但数年前的冬天向此间来,让人不得不回忆。耿竞青唱歌很好,而梁又夏怕自己发挥不佳,录音前的那几天,在家也时不时哼出几句。 她趴在被窝里扫剧本,边看边哼,耿竞青坐在桌前敲电脑,也一句一句给她接起。 然后会皱眉说“好冷”,抱着电脑也到了床上。 好像做什么都喜欢黏着她一样。 遇上红灯,车子停下。 梁又夏手一松,收回心绪,直直看着那片红光。 耳边是曾琢磨数遍的歌词,“彼此语无伦次,降生都成赐礼”,重复、重复,要同双面的剧情一一对应。 耿竞青没有调歌,没有减小音量,降下车窗。他手肘撑在窗沿,看向窗外。 那晚风轻薄,隔着一个人,吹起她耳后的头发。 梁又夏目不斜视。 “我之后把礼物补给你。” 过了会儿,耿竞青才开口: “不用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幼稚 旧歌放完。 绿灯亮起。 梁又夏克制住表情,额头到下巴连成一条静谧的线。 随便吧。 她重新握紧方向盘,向前驶去。 耿竞青脸仍然朝外,随着车子启动,那风流愈大,让人都要伸出手去压住浮躁的发丝。 车内陷入二度安静。 梁又夏扫了眼手机导航。包下的饭店是这偏远一亩地里头最好的,还需要十八分钟车程。 十八分钟…… 她凝起注意力,微微踩重油门,但因开车偏慢,即便加快也只是别人的平均车速—— “嘀、嘀、嘀——” 梁又夏一怔。 她看向仪表盘,几个故障灯都亮了。 耿竞青也终于转过头。 “无法继续挂挡,请到授权服务中心——” 怎么回事? 似乎能感觉到发动机已传来异响,梁又夏的心高高吊起,下一刻,车前的玻璃开始冒起白雾。她心下一惊,立马打双闪靠右行驶,全凭本能应对。 “嘀、嘀、嘀——” 梁又夏第一回碰上这事,不敢分出视线,只凭喊叫: “耿竞青!” 她几乎错觉自己是在拍什么灾难电影,神魂空荡,脑海的思绪一帧一帧卡进来。 难道她还要跟耿竞青死在一起了?秒速仿佛被生生拉长,直到故障的车子终于停到应急车道,她匆匆撇过头,眼见副驾驶上的耿竞青也拔开了安全带后,一个猛力就拉门下车,随后跑到后备箱把三脚架拿出来,飞到后边去摆好。 直到此时,现实感才回笼。 回过身,先是看汽车没浓烟滚滚抖动剧烈等爆炸预兆,随后就看见了耿竞青一个人站在那儿。梁又夏大步走过去,把他拉远了,碰到他手的那一刻,两个人都颤了。 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她手里都是汗,握不紧什么。 这时大道上的车流也不多,她还拉着男人的手,脑中飞速思考,但暂时什么也想不出来,心脏仍在砰砰狂跳。过了会儿,感觉汽车似乎安静了点。 这辆车是节目组配的。 倒霉又后怕,梁又夏冷着脸、皱着眉,欲走近:“那么多赞助商,也不配辆好车……” 然而右手却被人紧紧握住,她脚步一顿,回过头: “你没事吧。” “耿竞青?”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那只手不仅是用力,且似在抽动。 耿竞青背对着路灯,脸庞神色不明。 梁又夏愣愣地贴近他: “耿竞青!” “……” 她刚要挣出手,去碰他的脸颊,即将触到的那一瞬,男人却飞快躲开。 梁又夏手一顿。 大约十来秒,或者二十多秒。 “你去记下路牌,我打电话给节目组。” “……你怎么了?” “我打电话给他们,叫拖车的过来。”耿竞青重复了一遍,声音似乎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说完,他走到一边。 梁又夏看着他的背影,静了静,按他说的做。 过了会儿,耿竞青抓着手机回来了。 “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在这等着吧。” “你刚刚怎么了?” “吓到了。” 可她记得且认为,他分明不是会在危急时太受惊的人:“你当时抛锚也是这样?” “就算是吧。” 梁又夏脸色一凉。 “耿竞青。” 耿竞青默然无言。夜色浓重如墨,神秘地倾下,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嘈杂车声,绿灯闪烁倒数。 四目相对。 一片沉寂中,他叹了口气: “没抛锚,骗你的。” “什么?” “我说,我那车根本就没抛锚,骗人的。”耿竞青语气平淡,“没懂啊。” 梁又夏愣了:“那你……”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没什么所谓地说:“我无聊啊。” 也就是说,他编造的抛锚,给他们两个遇上了。 也就是说他确实够无聊的。好吧,原来他现在还有对她无聊的兴致么? 梁又夏脑中繁乱,低下头抿嘴,凝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只是刹那,现实感又被这句话打得飞散不见。 明暗之间,那手心恰好成了要握住光的样子。 暗淡的光线在他指间像流苏一样晃动。 良久。 梁又夏扬起脸,面朝大道,让风把脸上的热度吹散: “你看看能不能打车,先去饭店,这边我来等吧。” “你在想什么?” “……好了,那就一起等。” 宴会那边询问连连,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烦不胜烦。 约莫快五十分钟,终于赶来人和车处理这事。 节目组的人脸色苍白,不住地道歉,头都不敢抬。 梁又夏思量片刻,打断了那些没用的废话:“所以现在,你们先开车送我们到饭店去?” “啊!对对对,先送两位老师过去。” “行。” 她拿出手机看眼时间,有了点无奈,刚要上前去,耿竞青却突然开口: “我不去了。” 梁又夏看向他。 负责人:“啊……” “传个话,去的人随意,反正费用算我头上。” 负责人面露难色,稀里糊涂地劝了几句。 耿竞青不作声。 一时,来的人面面相觑。 梁又夏盯着几步之遥的耿竞青。 他就插兜站着,睨她,而她莫名品咂出一种幼稚的感觉。 “……” 算了。 梁又夏往后退了几步,对负责人说: “我也不去了。” 节目组的人离开了。 前后停在这一个小时,现在终于清静。 所幸,对面就是一个小夜市。 梁又夏没了力气,声音很轻:“走吧,寿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感情分 耿竞青迈步走在她旁边,二人一起过了马路,手臂像悠悠飘摇的枝条,时不时相互擦到。 这时梁又夏忽然抬起手,让相触有了空白。她从包里拿出了两个口罩,递了一个给他。 他摇了下头。 梁又夏无言。 但耿竞青还是不带。 没有办法,梁又夏只好自己戴了口罩,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样子。她平时吃得清淡,但如今折腾到近八点半,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而且,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选个没什么人流的位置。 梁又夏蹙眉,一心寻觅。 正是夜市火爆的时间,鲜甜咸辣,诸味纷呈。油烟很浓烈,真实地飘来,两个人都很久不进这样的地方,被人潮挤得不得不贴在一起,身上都热着,出了汗。 梁又夏敛目,只觉几个路人好像都在往耿竞青那边看,一时心绪纷飞。 谁让你们节目组先准备了个破车…… 终于,她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就在街市尾巴,一个吃砂锅粥的小店。 刚要快步靠近,这时不知想到什么,明明到了跟前,梁又夏忽地又停了下来。 耿竞青低头看她。 “……你有什么想吃什么的吗?” “没。”他似乎有点迷惑,“怎么了?” “没事。”梁又夏摇摇头,“进去吧。” 老板应该不太关注娱乐圈,态度如对寻常顾客。梁又夏掀开口罩,拿起小小旧旧的菜单,推给了对面的耿竞青。 耿竞青:“你想吃什么?” “你点吧。”她说。 耿竞青没太纠结,点了两碗砂锅粥和几盘小菜。 梁又夏伸手,拿了几张质感粗糙的纸巾,轻轻按掉细汗。点完菜,他们又沉闷下来。 她边擦汗边有些恍惚,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想着想着,她抬头。却见男人的眼神如水一样,静静流在她身上。 梁又夏抓紧纸巾,偏开眼。 手机铃响,是耿竞青的。 但他却没有接起,扫了一眼,脸色有了几丝厌烦。 “节目组的?” “嗯。” 梁又夏:“接吧。” 话毕,耿竞青又看了她一眼,拿着手机到外面去了。 等到耿竞青回来的时候,菜都已经上全了。梁又夏的脸迎着砂锅粥冒出的热气,嘴巴也被烫红,听到动静,她抬头:“说什么了?” “没什么,还是车的事情。”耿竞青道,拿起勺子,扒了几口就停下。 “……不好吃吗?” “不是。” 过了会儿,他又拿起勺子,但梁又夏觉得那不是在吃粥,玩粥似的。 可能天气热,没食欲吧。 梁又夏继续吃饭,默默咀嚼,吃了一半多,心中却仍在想着。 反正这边这么多店,等下再四处看看,有什么别的好吃的吧。她加快了速度,然而这时,却听见耿竞青突然道: “梁又夏。” 她停下手中动作。 “你怎么会来录综艺?”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问得太迟了吧。” “是么。” 梁又夏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慢慢说: “我本来也没想一直待在国外。” 耿竞青不置可否,靠着椅背。 过了会儿,他道:“在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梁又夏又一阵恍惚。难道是刚刚一同经历抛锚的缘故?他们居然也能如此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这些话。虽然说也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她也从来也没想着能和耿竞青去修复什么。 他们的关系无法填空,只是单一的选择题。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感情分。 “……你呢?” 男人勾勾嘴角,好像已经回答了似的。 梁又夏心道也是,他过得怎么样不是很明显吗?应该再好不过了吧。坦白讲,刚分手的头一年,她确实想象过他能和自己一样,但如今是第五年了,二十九岁的梁又夏没法继续这种遐想。毕竟这太卑劣,太无聊,也太没意义了。 更何况耿竞青转型幕后,事业有成,人人都要敬畏三分,只是—— “你后来怎么去拍……”梁又夏说不出"烂片"两个字,顿了顿。 这些舆论消息,也是她当时封闭拍摄结束后才知道的。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疑惑。 “是欠人情?” 梁又夏很快后悔提起这个。 “什么,”他语气中似乎含着微微的嘲讽,“烂片?”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老师在国外拍文艺大片,当然可以看不起。” 梁又夏静了静。 “我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逐渐变得僵硬。她放下勺子,目光移开; “你是在怪我为了《梦里的遐地》出国?” 她当年在国外拍的第一部电影。一部片子,磨了近两年。外国导演,外国班底,华人女主,她居然凭此拿了柏林最佳女演员奖,风光和诟病都一个人过。 “那岂不是要少一位国际影后?”耿竞青轻描淡写,“我怎么可能怪你?” 听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梁又夏按捺住心头的隐火,低头盯着黑色的砂锅,默了片刻,转而换了话题: “……我听说《我愿意》要重启了?” “想演?” “什么?”她不就是问一下? “哦。那就是不想演?” “你什么意思。” 梁又夏语调平直,终于抬起眼:“耿竞青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耿竞青笑了:“是啊。” 心若一把干柴,噼里啪啦在烧。无话可说。她猝然站起来,起身就想往外走,然而耿竞青一把抓紧她的手臂,一凉一热,如白昼与黑夜的温差。 “去哪,”他没什么语气道,“生日呢。” 这时视角高了,就莫名其妙注意到,对面有家破旧的老式蛋糕店。 情绪正在被抽走,像衣服崩了丝,越拉扯越烂。 二人僵持之际,耿竞青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挂掉。 不过数秒,那边又打了过来。 耿竞青再次挂掉。 第三次。 须臾,他松开锁住她的手,不耐地接起:“喂?” 通话另一边的声音大得梁又夏都听得见: “春春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无名的江流 晚上九点零二分,耿竞青生日宴会上,杨帮被助理拉出来:“春春她奶奶来了!” “她奶奶来了?”杨帮大声道,“哦!来接小孩回去啊!” 杨帮酒醒了几分,去找副导陈晓雅。她帮忙看着孩子。 然后,他们就发现,春春似乎不见了。 九点三十五分,几个人来到监控室,开始查视频,什么醉意都无了。 杨帮凑近显示屏,伸出手指着上面的一个黑影:“……这是个女的吧?” “女人?” 梁又夏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看向启动车子的耿竞青:“就是一个陌生女人?” “应该是。” 拐孩子也这么明目张胆了?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饭店? “报警了吗?” “报了。”耿竞青声音低沉。 车子开始向前,初始车速就极快。 孩子是在聚会丢的,也就差不多等于在剧组丢的,还是一个只有奶奶的留守儿童。但离事发也才过去一个小时,情况应该还算乐观吧? 她心头紊乱,又听到了耿竞青的手机铃声。 就是手机系统的默认铃声。闻此,梁又夏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显示屏上弹出的来电提醒。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手本能般抬了一下,想要帮正开车的耿竞青接了。 几乎只滞了一秒,梁又夏就反应过来,不动了。 耿竞青似乎没注意,倒是一如寻常的语气:“帮我接一下。” “……”梁又夏庆幸又恍惚,伸手,点了接通。 “哥!” ……那是童硕心的声音。 她看着屏幕,上面没有来电人名称。但很快,梁又夏就确定了,打电话过来的人确实就是童硕心。 耿竞青:“怎么了?” 童硕心:“你现在是不是在往银岭这边来?别来了,派出所的说不管。” 梁又夏忍不住出声: “不管?” “啊,又夏姐么?”童硕心那边停了一停,“对……就是……”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电话打到这突然就断开。耿竞青皱眉,下一秒,把手机扔给了梁又夏,放缓车速靠边。 她懂了他的意思:“……密码。” “一三四二。” 顾不上琢磨这四个数字的含义,梁又夏打开最近通话。他哪一个都没备注。就在她要拨回给童硕心时,如有所感般向窗外瞥了一眼。 霎时僵愣。 印着整形广告的城际大巴里,唯有车尾处的灰色纱帘没拉上,一张小小的脸贴在上面,有点茫然似的。 “耿竞青,别停车——” 梁又夏回过神,飞速打开摄像头拍了车牌:“跟上那辆大巴,春春在上面!” 她都来不及感到惊喜,后知后觉意识到大巴的线路就明晃晃地写在那儿。 k6? 那一边,耿竞青踩紧油门,却没能超过前面的轿车,眼睁睁看着那辆城际大巴向远驶去。 “k6,”梁又夏查找公交路线,手心出汗,“是要去高铁站?从这到终点站没有站点了。” “再打电话过去。” 不待他讲,梁又夏就回拨给童硕心,但居然显示对方已关机。今天还真是跟拍电影一样,没有办法,她又试着找杨帮。 这个红灯跳得很快。耿竞青车速渐飙,跟着导航追向大巴,路景越发偏僻。 忙音响了五秒。 电话通了,蓝牙连上。 梁又夏开口就问:“派出所不管是什么意思?” “又夏?” 杨帮那边声音嘈杂,他没立即回答,反而好像是抽出身在跟谁争吵,声音遥远模糊。 梁又夏蹙眉:“杨帮?” ”哎,等等。” 片刻,杨帮终于上线,直击要点: “——那个女人是春春亲妈。” “……” 亲妈? “春春奶奶一开始不说,去报案后警察查出来那人是春春亲妈,还有监护权纠纷,这就管不了了。”杨帮道来,“其实春春不是留守儿童,嘶,这怎么说呢。” “她那亲爸确实不回家,但她妈是……她妈是找不到她,被她爸爸那边的人藏起来了!” “反正就跟、就跟《我愿意》一样。”杨帮叹口气,“懂了吧?离异夫妻抢孩子,赶巧给我们遇上了!” 他又问:“你们没来派出所吧?” 车里静静的,梁又夏哑口无言,胸口像被堵了块石头。 这真是意料之外……也情理之外。 耿竞青开口了。 “没来。” “嗯,那你们在哪儿?”杨帮叹口气,“我这边她奶奶在闹……叫我们把人抢回来,说是剧组的责任,这怎么管啊?” “抢什么?” “小孩啊。你们在哪?” 事态实在复杂,见耿竞青没说话,梁又夏压住那股荒唐之感,把追大巴的事给杨帮说了。 杨帮很惊讶,又掉线了一会儿,然而回来后他说: “喂?你们要不追过去吧。” 梁又夏看向正在开车的男人。 “她奶奶一直在吵你知道吗……她爸也打了电话过来骂人,但、但这个闹大了不好吧?你们要不去试试追回来,就还是先让小孩回到村里……”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梁又夏默了默,问了个没人能回答的问题:“那春春怎么想的呢?” 杨帮一时无言。 “那谁知道,但幸好不是真的人贩子。”他说,“等等,节目组的人要过来跟你们……” 下一秒,一直没出声的耿竞青忽然伸手,把电话挂了。 梁又夏有点愕然。只见男人再次提速,恢复了先前的追赶。 她没说话,懂了他的意思。 毕竟还是轿车快,约莫一分钟,已能看见那大巴的车尾,不必担心追丢。 梁又夏攥着他的手机:“耿竞青,开慢点。” 又贴着那大巴行驶了八九分钟,两辆车都开进了停车场。不远处,高铁站的红色字牌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耿竞青率先停好下车,梁又夏跟着下去,站到正在倒车的大巴附近:“我去吧。” 他片刻后才开口: “一起过去。” 春春和她妈妈是最后下车的,没带任何行李。 这个高铁站人流稀少,此时四周也没有太多人。 梁又夏迈步靠近,还来不及出声,那个中年女子就条件反射般把小孩往后一揽,睁大眼睛看她: “你干什么?” 见此,梁又夏把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 她先低头喊了小孩:“春春,这是你妈妈对吗?” 中年女子捏紧春春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你们是谁?” 她抿住嘴,刚要开口,一旁的耿竞青蹲下。 “春春。”他没什么情绪地说,“你是要跟你妈走,还是回你奶奶那里。” “……你哪位?”中年女子声线愈发激动,拖着小孩往前走,“你凭什么管我们母女俩?” 耿竞青几步就截过去,拉住春春另一只手。 她看起来有点迷惘。 须臾。 耿竞青重复了一遍。 春春说:“妈妈。” “好。”耿竞青很干脆地站起来,“我是电影导演,在三萧县取景,找了春春来演了几场戏。麻烦你留个银行卡号给我,到时剧组会转片酬过去。” 中年女人胸膛起伏,看了他们半晌。 “……我从广州来的,我都从广州找过来的,”突然,她没头没脑地说,声音沙哑。 “我找一年了。” 梁又夏别过头。 她听见,耿竞青“嗯”了一声。 月亮隐在乌云深处,时高,时低。 “回去吧。” 身心俱疲,一天发生的事像过了一周一样繁杂。梁又夏心神混乱,靠着座背,沉了下去,却渐渐察觉哪里不对。 她点开手机导航,这才明白: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时间被距离丈量,在失误中疾驰。夜空高远,这里的星点比在伦敦要多一些,之下是无名的江流。水流一阵阵的,把那荡漾的光影冲得溃散,直到它们无力地逃离,陷入进新的阴影。 梁又夏靠着车窗望,微微困乏。 然而车子却缓缓停下。 耿竞青道:“我开累了,休息下。” 梁又夏立马睁开眼:“换我来开吧。” “……没事。”他摇摇头,“我出去透口气。” 说完,耿竞青下车,走到江边。 梁又夏想了一会儿,也下了车,走到耿竞青后面四五米的地方。 已是深夜,有些寒凉。 她突然想知道现在几点了。 这时,他忽地开口:“能帮我买包烟吗?对面有便利店。” 梁又夏一愣,烟?她都不知道他抽起烟了。 “……你要什么牌子的?” “都行。” “好吧。” 旋即,梁又夏转身走了几步,却很快停住。 这边没有路灯,几近漆黑,唯有对面的便利店孤零零地开着。 风也安静。 似乎察觉她停了下来,耿竞青顿了顿,又低低地说: “去吧。” “好。” 但梁又夏不动,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恰在此刻,一束灯光来了。 无名江的探照灯静悄悄开启——扫过最边缘的亭子,到连片的野丛,扫过水流里睡觉的鱼,然后,直至站在江边的两个无声的人。 “耿竞青。”梁又夏问,“你是在哭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是云在动 话一说出口,梁又夏自己也愣了下,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灯光扫过后,二人又掉入沉闷纯粹的黑暗,一切仿若张隐形的大网。 “当然没有。” 然而,耿竞青转过身来,语气似笑非笑,似乎是被她逗到了:“想什么呢?” 梁又夏闭上嘴,凑近他,借着微茫的月光,发现自己确实是想太多了。果然如此,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哭呢?除了演戏,她根本都没看他哭过。不过如此观察,又确实能发觉耿竞青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儿,她也没有参透。 “我——”尴尬浮上心头,她卡壳片刻,有点糟心地回过头,“我去了。” “梁又夏。” 他叫住她,但又没了下文,只是像道烟一样站着。梁又夏又脱口而出:“……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进组哪有不瘦的。”又是那种寻常的语气。 她静了静,想起了方才。 “童硕心是你妹妹?” 片刻。 “你还记得李伊吗。”他说,“她是李伊同父异母的姐姐。” 梁又夏低下头,原来,原来是这样。 “小伊还好吗?” 耿竞青“嗯”了一声:“你弟呢?” “也还好。” 再也无话,好像两个人都累了。梁又夏轻声说:“没事的话我就去了。” 她穿过马路,进了便利店,挑了最贵的烟。刚要付款,又走到冰柜处,挑挑拣拣,随后拿了盒子蛋糕,再一股脑地买了些面包零食。 售货员看起来忍了大半天:“那个,请问是梁又夏吗?” “啊……”梁又夏抬起眼,“对的。”她在国外时随便出街,回来了总是不太习惯作些遮掩。 跟她拍了合影,梁又夏提着东西回去。 耿竞青仍站在那儿,似乎是刚打完电话。她把烟盒拿出来给他。 “买了什么?” “一些吃的。”梁又夏低声问,“你要吗?” 话音一落,他伸手接过袋子,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耿竞青把那个盒子蛋糕拿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 “还没过零点?” “……嗯。” 他问:“你给我买的?” 梁又夏想,她要是他,绝对不会这么问出来。 “是。”过了会儿,她回答,“我本来也常在便利店买蛋糕。” “哦,这样啊。” 梁又夏脸热起来。 耿竞青忽然笑了笑:“你给我个生日礼物吧。” 心跳漏了一拍,她问:“什么礼物?” “什么都行?”他挑了挑眉。 “……你要是要星星,我肯定是不能给你摘下来的。”梁又夏有点一板一眼地说,转身朝车走去,“先上车吧。” 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能吗?” 一上车,困意再度袭来,她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那段山路实在太曲折颠簸,尽管车开得很慢,梁又夏还是被晃醒。幸好明天没早戏,还能多休息一会儿。 她坐正,随后发现烟盒没开,蛋糕盒子倒是空了。 他们迟迟才回,别人也还没睡。远远地,就能看见有好些人站在那儿等,估计是为了今天晚上的事吧。 梁又夏先下了车,刚想打声招呼离开,却发现众人表情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她环顾了一下到场的人。 陈晓雅开口:“鲍远已经在回北京的路上了。” 梁又夏怔忪:“啊?” “后续到底怎么处理要等具体检查结果出来,明天的拍摄先缓一缓。” 她莫名其妙:“……陈导你在说什么?” “鲍远骨折了啊,不是跟你们说了吗?” “……”梁又夏第一反应是—— 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双眼一黑,这时耿竞青过来,杨帮道:“你还没跟又夏说?”转而向梁又夏解释,不对,是总结—— 他们有可能得换个男主角。 *** 核心演员临时退组,梁又夏拍了十年戏还是第一次遇到。 前功尽弃,投资也打了水漂,更别提他们现在不只是拍电影,还是在拍综艺,这一背景下,两个项目都得停一停。 尽管众人的中心意思都是,等大医院检查后再作决定,可看他们的神情态度,大抵都已经有了个方向。鲍远也算是在春春这趟事上摔的,因为喝太多又急,居然意外地从高阶楼梯上滚了下来。 要是站都站不起来了,这怎么坚强、怎么用替身科技都没办法。 梁又夏困意散去,跟着节目组和剧组团队去开会。 临时会议室里,几只微小的飞虫在白灯管周围兜转。 “好。” “嗯。” “好,我知道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休息。” 总导演听到那句“一百天”就要倒了,接过耿竞青的手机,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但语气多少有点勉强,鲍远这算不上工伤,后果却不是一个人承担啊。 随后,总导演面色凝重地看向众人。 “怎么样,那边怎么说?” “脚跟接近粉碎性骨折,等消肿后要进行手术。” “这就粉碎性了?这……” “鲍老师之前就出过车祸的,应该是有点旧伤。” 有人问:“所以现在是不得不……的程度吗?鲍远那边是什么意思?能不能……” 耿竞青开口:“你让人家不考虑后遗症强行坚持吗?除非改戏变通一下。当然,我不接受改戏。” “不行,不能改,一出戏两个跛脚啊?”闻言,杨帮也坚定道。梁又夏心想,电影里女主角跛脚,现在成男主角走不动了,还真是阴差阳错。 “你先跟老板们打个招呼吧。”耿竞青对着总导演道,“我这边已经说过了。”他明明是刚接手这意外,做法却利索淡然得多,这时自己当资本家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总导演苦兮兮地点头。 “行了。”杨帮拍拍手,他也参与了投资,是半个出品人,“就两个方向,等,或不等。” “等的话就要拖时间,也很可能要改点戏。我们这边没几个有时间等的人吧?” “不等的话……现在可以考虑换哪个演员了。” 总导演:“他那边紧急治疗一下有戏么?加点替身呢?” 杨帮:“你一定要这样也不是不行,但不还是得拖,影片效果大打折扣,那最后烂名还不是我们主创背啊,那么好的班子呢。” 耿竞青同时道:“我九月后有别的项目。” “什么项目,也是电影么?” 耿竞青不置可否,梁又夏心里却想到什么 总导演突发奇想:“哎,那这样行不行?我们把桃木门换成这个新……” 耿竞青打断:“什么?” 这是急了眼什么都敢说,甚至连是什么电影都还不知道,梁又夏看着剧组人员不大好的脸色,出声缓场:“导演,您在想一想。” 总导演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太过了,叹了口气:“我去打电话了。” 突逢意外,众人情绪都稍微有些低落。这会议室面积不大,却塞了不少人,逼仄的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杨帮拍了下桌子:“都来提名吧,能换谁?大家心里有想到什么人吗?” “嗯……吴子嘉?” “太老了,我写的就是姐弟恋。” “可鲍远……” “人娃娃脸啊。” “何筑?” “听说爱耍大牌。” “耿导在这儿还敢耍?” “对我们这些小的耍啊!” “我靠,不如就借卫德来?” 来凑热闹的何生导演开口了:“……演得蛮差的,别说轧戏了。” 梁又夏静静地听,脑里溜了一圈,却也想不出能有谁。 “哎,我听说徐永君最近在北京?”这时,有个没眼力见地急道。徐永君可谓是年轻导演的代表,但同耿导一样一开始是演员出身,《我愿意》黄了后他就久不出面了,不妨找他试试?“你们有谁熟吗?” “你……” 耿竞青面无表情,没说话。 说话的人也回过了神,气氛慢慢尴尬起来。 “不行。” 然而,开口反对的却是同样来凑热闹的童硕心。 梁又夏有些意外地看过去,童硕心冲她勉强地笑一笑,她愣了愣,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还有谁?大家脑筋动一动。”杨帮咳了一声,心道找徐永君那不如找耿竞青呢……等等。 等等! 等等等等。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瞬间膨胀。 杨帮没憋住:“耿竞青。” “要不……你上?!” 四周哗然。梁又夏心中一震,看向中间的男人。 耿竞青抬了下眼皮,仍然很淡定的样子。 分秒流转,会议室的灯光仍在大亮。 梁又夏率先回房休息,但躺了半晌,没能睡着。 于此深夜,几条关于《90分拍摄》的热搜悄悄上爬。 “绝了,杨帮是不是被耿竞青谋害的。” “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的情有独钟啊啊啊!” “内部人员,梁鲍准备发澄清了,等着吧。” “耿竞青多少年没演过戏了……” “冷知识,他当演员拿过的奖含金量比鲍高。” “烫知识,梁又夏柏林影后,知道该怎么加戏了吧?” “得了吧,柏林影后但片子都上不了。” …… 梁又夏合上手机。 她平日很少看社交媒体,今晚也只是一时兴起,却不想节目组的动作如此之快——鲍远要没下车,这也算打了热度,要真下车了,那就当铺垫了。 但还借耿竞青的名头,他是答应了吗? 现在已接近凌晨两点半,她翻来覆去,始终无眠。 梁又夏打开灯,拿过剧本,希望能催催眠。分明是随意翻开,却不想刚好就是下场要拍的戏—— “第六十三场,‘吴心田注视着涵明,倾身吻上他的唇角’……” 梁又夏猛地合上,躺平。 两点五十五分,又闷又躁,梁又夏穿了个薄外套出门。 边走,边踢了下路上的小石子,实在无聊,又用脚尖把石头拢起了圈,在圈里蹲了一会儿。 腿蹲麻了,她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夜空,决定再走个十分钟就回去。常常一归不出,却没曾想这片居住区还蛮大的,不远处有个没水的废弃池塘,和一片荒地。 梁又夏靠近那个池塘,发现自己就离耿竞青住的地方更近了。她难以抑制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今晚的童硕心,想起鲍远,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人都挺幼稚的—— 这也有点奇怪不是吗。 梁又夏静静地想着,而这时,寂寥的夜中响起车声。 她侧过头,有些惊讶,他们居然开会开到这么晚? 不多时,男人停好车,朝她的方向走近。 梁又夏慢慢站起来。 耿竞青声音里倒不见太多疲惫:“你站在这做什么?” “睡不着,出来走一下。”她道,“你们讲什么了?这么晚……” “还能有什么。” 梁又夏默了默,忽地想好好看看他的脸。或许是夜太深,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看什么?” “……不是说要换你吗?”梁又夏道,“想看看你有没有涵明的感觉。” “那你说有吗?”他挑了挑眉。 梁又夏收回目光,一时没有回答。然而耿竞青一刻也不停,思维也跳跃:“涵明是什么感觉?” “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梁又夏稍微找回理性。 “也是。”他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为什么睡不着?” “……突然说要重拍,有点担心。”完全胡诌。 “担心什么?” 梁又夏心乱如麻,感觉男人更靠近了。 “……担心没第一遍拍得好。” “哦,”他语气轻快,“那要不要排练一下?” “……什么?” 她抬起头望他。月色为两个人都镀上朦胧的银辉,她都要以为这是梦境。 “下场戏要拍什么来着?”耿竞青插兜站着,很是主动地回忆,“好像是第六十三场?” “……” 梁又夏无法说不是。 他们更近了。 真的是梦吧,因为她没觉得自己动了,那力量仿佛是来源于脚下的大地,在为这场鲁莽的靠拢偏移。或许并不鲁莽,但,很鲁钝。 地在动,天也在动,唯有心快停了。那应该是梁又夏某次出差的时候,一个深远湿热的晚上,他们打了很久的电话。她刚结束工作,累得说话也没了力气,无意抬头,望着望着,突地发现月亮一直移动,却又始终没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她同耿竞青说了。耿竞青道,他那边的月亮也是一样。 梁又夏陷入了沉思,头都要仰僵。许久许久,耿竞青才喊了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无奈又正经,带着笑意:“是云在动啊。” 原来就是个这么简单的物理问题。那语气让她靠近手机的半边身体都有点发麻。 这大概是梁又夏脑袋最不灵光的一次了。那个瞬间,过了很久也能时常想起,久到就在此刻,它又忽然浮上她的脑海。 不知何时,梁又夏闭上了眼睛,直直的睫毛微颤。这不是吴心田和涵明的电影,但她只能将它当作排练—— 下一秒,鼻尖感受到的热度蓦地消失。 “你还当真了啊。”耿竞青语气玩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哑谜 空气瞬静。刹那间,手心的汗被夜风一吹,微微发冷。梁又夏攥了攥外套尾巴。 “我……” “既然要来真的,”耿竞青直起身,“也得按剧本来吧。” 梁又夏居然在电光火石间懂了他的意思,剧本?剧本里,是吴心田主动吻上的不是吗?可她还是问了句: “……什么意思?” 耿竞青却像是失了耐心:“不懂的话就算了。”说完,转身要走。 耳边又有沉默,又有喧嚷。他的剪影在地上拉长,离她越发近了,人却在远去,好像明明得走却也要留条缠绵的线。梁又夏的呼吸紊乱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团被揉皱、而逐渐膨大的海绵。 四面涌来许多想法,直到她抓住其中最隐匿的一丝——也称之为直觉,才猛地伸出手,愣是扣住了男人的手臂。 “懂不懂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吧。”梁又夏低声说。 又沉默片刻。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鲍远跟我没有什么?” 耿竞青转了过来:“梁老师还不罢休了?” “我要是呢?”梁又夏静静地。 男人似乎顿了下:“你生气了?” “生气?”她抬头看着他,“我好像不怎么对你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言自语一般。 “算了,我确实不懂。” 梁又夏松开手,别过脸,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凌乱。而就要迈步离开之际,一股大力骤然袭来—— 这回换成耿竞青捉住她的手腕,随即,她的发顶就磕到了他的下巴。 可男人却没了动作。梁又夏怔住,靠在他身前,懂现在是懂了。她寻着直觉微微踮了踮脚,如同剧本里的样子。 可是也只踮起一点,余下就如同被理智压紧,抬不起来。 原来莽撞会有时限,有时人要抓住的不是理智,而恰是那阵孤单的冲动。 她的鼻尖碰着他的衣服扣子,鼻息却反打在了自己脸上。 两人半拥在一起,仿佛有多么亲密。 很快,耿竞青放开了她,嘴角还在笑,眼中却没有太多情绪。 “你接到邀约的时候,应该知道我会来吧。” “是。” “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面。” “我们两个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耿竞青说。 对。可—— 梁又夏缓缓对上他的目光。 话头停在那儿,在回忆里流奔,花许久才勉强找到出口。 “那个时候我就搞不懂你,”她摇了摇头,“现在……” “不是。” 突然,耿竞青打断了她。 “什么?” “不是早就知道。” 梁又夏反应过来,说不出话,又听见耿竞青再次开口: “试试吧。” 他挑了挑眉,恢复成那种无所谓、明快的样子,但神情有几分认真。 “试试,好好相处。” 梁又夏头顶的几根碎发被风吹着,晃晃地立起。 她抓紧了外套尾巴,看见他一半的面容被月光照着,很清白、也很清楚,让她忍不住揣摩。 哪怕会误判。 “耿竞青。”过了会儿,她像是被他今晚的莫名其妙传染,“我是说……我这周就把礼物给你。” 又是礼物,仿若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留下这么句话,她说完,也没看他什么反应,径直离开。 梁又夏踏进屋子,关上门,来到小厨房喝水。她没有注意水温,被烫得舌头一缩,就捧着水杯,慢慢靠在了冰箱上,任凭凌晨的时间流过。嘀嗒、嘀嗒。心底仿佛也有个针,绕回要叫人多想的原点,重新计数又有什么?我多的是时间不是么? 手里的温度渐渐变低,低头想要喝水的那刻,她才看见自己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梁又夏自顾自摇摇头,收回表情。喝完水回到房间,刚巧不巧,一进去,落在床上的手机的屏幕就亮起来。 王丽娜缺席节目组的意外,此刻才发来短信:“我明天就回。” 她回了条信息过去。 王丽娜:“还没睡啊,知道了,我明早帮你去拿。” 但王丽娜那边又有了点事情要办,拖到第三天才回来。这期间,节目组内讨论不休,网上消息沸沸扬扬,明明出了个大事故,《90分拍摄》居然更有吸引观众的势头。而鲍远那方也拖不下去,传来了确凿的回复,确定没办法继续拍摄录制。 梁又夏给鲍远送去关心,王丽娜趁在北京也亲自去看望了下,就营销沟通一番。但无论如何,鲍远本人情绪却似乎还好,倒让旁人有些意外。 正是下午一点整,听到熟悉的高跟鞋声,梁又夏抬起头往门口看,果然是王丽娜回来了。 她把热着的菜拿了出来,对王丽娜道:“还没吃饭吧?” “没啊,就知道你留了。” 王丽娜又热又饿又累,坐到饭桌旁,刚要开口说话,梁又夏喊停:“你吃完饭再说。” 剧组出了这么个事,拍摄全线停摆,梁又夏的日程也稍微清闲。她坐到电视前,想随机挑一部电影来播。 没等她挑好,王丽娜风风火火地收拾好东西,坐过来。 “营销的事情,待会儿我跟节目组那边现场确认一声就完了,我记得是下午还要开个会对吧?” “对。”看她正色,梁又夏放下了遥控器,“东西你帮我带了吗?” “当然。” 王丽娜努努嘴,意思是东西在行李箱里。她的注意力显然在另一件事上:“这周日请个假。”她说,“红姐生日。” 这事情她之前就说过,梁又夏不感意外。 “还有《我愿意》……”王丽娜道,“暂时没有新的消息。” “嗯。”看王丽娜没有别的要说了,她才问了出来。 “徐永君最近在北京?” “好像是在吧。”王丽娜过了几秒,点了点头,“长青不是上了《后月纪年》,在跟唯丽的《秒球》打擂台吗?徐永君参投了《秒球》。”两部都是备受瞩目的暑期科幻片,因为题材相似,从宣发开始就在对打厮杀,片方好像也有意较劲互蹭,连上映日期都选了同一日,就在周五。 对此梁又夏也有所耳闻,既然周日要回北京,那不妨去看看。 又说了些别的事,王丽娜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好了,我要去睡了……”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给她,“对啊,你怎么突然要我带着铅笔回来?” yol的周年纪念款,限量发行一百套。今年她在英国时收的。 那时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就这样买下了。 梁又夏接过盒子,里面躺着根自动铅笔,纯银雕花,经典古致。 不是钢笔,是铅笔。 她笑了笑,没回答。 “去睡吧。” 王丽娜瞥了她一眼:“休息几天,人都好像更有精神气一点……” 一切都准备好重回正轨。 下午四点,梁又夏和王丽娜、骁骁一起来到临时会议室。 进去时,节目组和剧组的人基本都来齐了。 梁又夏先看到了耿竞青……旁边的杨帮。杨帮的脸红紫红紫的,脸色不忿,太引人注目,尤其是跟他身边神情轻松的耿竞青相比。 坐下来一问,才有人低声告诉她,刚刚杨编和耿导吵了架,好像是就电影变动的问题。 “哦。” 总导演打完电话进来。 导演就是整个剧组的核心。耿竞青搭在桌上的手指轻敲几下,开口了。 “鲍老师那边已确认退组。消息发出去后,也找不到救场的人选。”他环视众人,所以……” 梁又夏看着他。 所以她要跟他再度同台搭戏了。 “无新进组人员,也不改戏。目前的拍摄进度刚过三分之一,抓紧时间补拍,应该还能按规定时间结束拍摄。至于李然老前辈,我已经跟他沟通好,大约到下个月的时候,他会回来补拍跟我的戏份。制片组明天会给出最新的安排表。” 总导演接道:“咱们这边一下收紧拍摄,到后面任务安排得很重。节目组也不会安排太多户外活动了,尽量在前期就把这个环节结束掉。” “还有,大概明后两天,因为这个事,节目组这边想着弄一个直播,也推进一下跟观众的沟通互动,毕竟还是有不少粉丝期待关心着。”总导演道,“大家看怎么样?” 又说了些其他的事,便把这突发意外掀过去,总导演最后留了句:“明晚给大家订了大餐,这个要感谢耿导啊。大家十点前都可以到对面大堂,好好吃一顿。” 众人欢呼一声,零零散散地离开,准备剩下的工作。 王丽娜走近节目组,声音不大不小。 “导演,那咱们营销的事也结了,我跟那边团队定好了时间……” 闻言,梁又夏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就朝对面的耿竞青看了过去。 而他似乎也感受到她的视线,偏头望来。 总导演朝王丽娜点点头,接受良好,眼风扫过那边二人,走了个营销,这不又来一个。 这一回,甚至无需过多翻炒,自来水便够满的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迎拒 梁又夏低头看着新的拍摄安排表。 变动并不大,就是按原先的计划往后赶进度,接着再补拍先前的部分。只不过,原来的两场亲密戏的顺序调动了,还被另一段剧情插足,排在了下周。 断了几天,终于要重回片场。梁又夏握着剧本,坐上车赶往拍摄地点。 一边靠近,一边观察,她敏锐地察觉到,片场氛围似乎有些微的变化,变得更肃穆沉静。 而监视器那旁的耿竞青则不同于前段日子,看起来有了淡淡的疲态。听说他上午刚从北京回来,可能是为了《后月纪年》的事吧。 化妆结束,梁又夏来到演区。所有人都在那儿,耿竞青手里拿着分镜脚本,抬头公事公办地说:“先过来走一遍。” 这儿是村里的一条小路,头挨着几户人家,尾巴则通向木坊。剧情发生在吴心田得知丈夫要回村安定之后,她一个人恍惚地穿过田野,来到这边的木坊。 远近镜头都有,走了两遍,终于确定了记号,吴心田的独角戏结束。紧接着,她便在木坊里找到了涵明。 不,她是撞见涵明的。 耿竞青仍是导演的姿态,仿佛只是替哪个演员走位一样。他从木坊侧边站起来,几步走向梁又夏,一旁的摄像机也紧紧跟随着。 他还没化妆。此刻梁又夏才发现对方好像理了理发,眉眼更加清晰了,正注视着她。 试试,好好相处。 她脑子忽然就响起了他的声音。 而下一瞬,耿竞青确实在一片嘈杂里开口了:“灰头土脸。” “你等下不也会。”梁又夏错开视线。 说出的瞬间,二人皆一静,她心中划过一抹感慨,居然真的又跟他演戏了。 光替上场,各部门继续工作。 梁又夏在一旁休息准备。她默默翻着剧本,脑中轻易想象出画面。随后她发现,把站在她对面的人换成耿竞青的脸,竟是那么容易又自然的一件事。 因为很熟悉,太熟悉。 梁又夏心想,现在的他好像也并没有“迷惘但早熟的一张脸”,可要是十年前的耿竞青…… “喂,”杨帮的声音,“耿导出来了!” 梁又夏抬起眼。 大概是又做了什么处理,男人的头发看着更短了,头皮甚至微微见青,把锐气的脸部骨骼鲜明地展露出来。皮肤涂黑了,除此之外几近素颜。十年过去,怎么能说一个人完全没变,可你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就是会偏心一些。 涵明比一般的少年更加沉郁稳重,总是满揣心事的样子。十年后的耿竞青来演,曾经的气质放旧,居然真的有了些“迷惘但早熟”。 梁又夏看着他走近,不知怎么,觉得他眉目好像都更加浓重了。 许久再换装表演,耿竞青倒没有太多特殊的神情。 现场进行最后的调度。陈晓雅代替他暂时坐在监视器旁,半晌,示意一切都准备完毕。 梁又夏走到初始位置,闭了闭眼。 “action!” 吴心田弯着脖子,鬼使神差地往木坊这边走。 丈夫短暂回来一趟,好像只是来下通知令的一般,可就因为这道令,她连续几天躲避着涵明。就在躲避中,某一天她再牵着牛回来时,家里的门安好了。这门那么庄重地立着,仿佛不曾倒塌过,仿佛不曾交缠过,仿佛,一切都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直到这天暮色四合,心中的涟漪终于不能再扩大的时候,吴心田两手空空,一路上穿过抱着小孩的人家和茫茫的田地,朝着木坊来了。 还在出神,她没有注意到那儿早已有个熟悉的人影。 涵明蹲在一旁,望着愈近的女人,一愣,随后就迈步牵住她的手。 “等一下。” 耿竞青顿了顿,开口叫停:“不好意思。” 陈晓雅:“没事,调整一下。” 梁又夏吸了吸鼻子,也没说什么。化妆师小跑上来补妆,等化妆师弄完了,耿竞青走远了点,只留了个背影。 他拿了根烟。 烟盒纯白色,那是她买的么?梁又夏远远地窥探,烟这个东西,她还是第一次看他抽。 但他似乎也不是需要一根烟的时间,好像只是想看那火星亮起一点,有点像在发呆。很快他就踩灭丢了,没让众人等得太久。 “来吧。”耿竞青示意。 梁又夏抿了抿嘴,收回心绪。此时此刻,她脑中难免也浮现出曾经同他演戏的场景。太久了,或许他也一时没习惯吧。 但不习惯跟不擅长,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镜头在取二人的中景,两个人一蹲一站,一人靠着破败黯淡的木板,一人背对青色开阔的田地,姿态和景致都形成反差感,无需接触便暗擦火花。 吴心田吓了一跳,抽出了手,而涵明也没料到她这么没精打采,又大又糙的手都有点被甩开了。 “你吓死我了。”吴心田胸膛起伏。 涵明不吭一声。她定定地瞅了片刻,把他拉向一边。 二人久没见面,一时都没有话说。吴心田低眉顺眼的,似在纠结什么。 但涵明看着她,却按捺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俯下身子—— 梁又夏眼皮微颤,看见耿竞青的脸冲向自己,只差一点,他们的嘴唇就要碰到一起。 分明没有相触,可却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吴心田又是一惊,往后仰:“不这样!” 被她拒绝,涵明也并未再向前,却也没有撤开,如一座执着的小山笼罩住女人。 二人陷入微妙的拉扯之中。 “我……” “我……” 涵明闭上了嘴巴,眼前的女人终于说出话:“我看到门了……” 涵明嘴角一压,沉沉地:“嗯。”他终于直起身,“就来说这个?” 吴心田偏开头,不吱声。 难捱心中的矛盾,吴心田面色灰暗,声音小得听不见,仿佛不久前那个在禁忌中得到快感的女人已经消失。 “我走了。” 肩头只是转过一点,那双热烈的手就扣住了她。 耿竞青神情不动,但动作强势,将她压向自己,梁又夏察觉自己脸烫起来——而这并不是戏剧效果。 他们的皮肤隔着衣服相磨,若拒若迎。 “师傅说我们得走了。”涵明突然开口,话说得横冲直撞,“我听说你家里的要回来了?” 吴心田像是再也忍不住,语气变调:“你走吧……” “咔!” 耿竞青松开手,向那边点点头:“我知道。”他知道他没表现好,只是过一遍试试,等下要再来一条。 梁又夏也呼了口气,晃晃头,同他一起走到监视器那儿,回看方才的表演。 陈晓雅感慨:“又夏真的太稳了。” 她确实就是稳,有天赋,有补上的技巧,更有十年来不间断的经验。闻言,梁又夏朝她笑笑。 现场重新调度,耿竞青握住剧本,蹲在地上,合着眼睛。 粉扑扫过眼尾,梁又夏本能地眯了眯眼,然而下一瞬再睁开,就见他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她愣了愣,也没躲避。 他的目光仿若带着重量。片刻,耿竞青开口:“你说涵明会吻下去么?” “你是说被吴心田拒绝后?” “嗯。” 她在脑中想着,低声说:“她不想的话,他就不会。” 涵明确实是这样的人。 耿竞青的手搭在膝盖上,瘦长手掌落了弧度:“那吴心田……” 梁又夏顿悟他的意思,回想起第一场戏。 而就是那次,让她更理解到吴心田的内敛文静下,是对隐秘欲望的本能追求。就是这么细微的认知,几乎改变了之后的演绎风格。 她的心思那么难以琢磨,又那么显见明白。 可以选择逃开,也可以选择沉沦。 “她本来也不是欲拒还迎的,只是当时想的事,现在可能不想了。”梁又夏低声打断,“当时不想的,现在也可能变了心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直播 一周已至末尾。夜晚八点时,梁又夏拿起毛巾擦头发。 她一直是留的长发,吹干有点费时间。刚洗完澡,脸颊还透着红润的光泽,正要跨出浴室,她一顿,重新站回镜子前,端详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时,王丽娜打来微信电话:“二十分钟后来车。” “好。” 她收拾好东西,就等着出发。拍了三天戏,今晚节目组要开个围坐直播,据说还准备了烧烤。 余光里,桌上还放着那个长方形礼盒。梁又夏一顿,这几天戏拍得紧,耿竞青又演又导,工作量剧增,连续好些天留在那边审样片,她都没有找到机会把东西给他。 想了想,她把盒子放进了包里。 到达的时候,只有零星一撮人来了。童硕心叉腰站在烧烤工具旁,见到梁又夏,挥手打着招呼。 自从知道她是耿竞青妹妹,梁又夏对她就多了几分特殊的感觉。再回忆之前种种—— 是李伊说的吗? 她走过去,二人聊了几句,倒是童硕心主动提起:“我跟我妹很不像吧?” 梁又夏细细看看她,并没有敷衍:“眼睛有点像,气质不太一样……” “性格不一样嘛,气质也不一样。”童硕心笑着说,“青春期我俩吵得很凶,我当时又在加拿大,所以你可能没听过我……” 很快,大家陆陆续续地到了。节目组那边已经放出预告,正在准备流程。 耿竞青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他还是穿着白天的长袖,衣服材质很薄,夏夜里也不显得厚重。 梁又夏收回目光,坐在长桌前。烧烤开始,肉香扑来,勾起了她几分食欲。 差不多十分钟后,总导演开口。 “好,我们现在开始了啊。”她指挥道,“那个,梁老师和耿导也往中间坐吧,就坐在杨编旁边……” 大家纷纷抬起头看过来,直播区域里就他们两个人站着,一时气氛安静了些。两个剧组分开拍摄,有些面孔好久不见,这么一看,人怪多的。 梁又夏说了句“好”,随后往中间走去。耿竞青本就离得更近,已经坐到c位。 她抽开椅子,目不斜视,朝总导演点点头。 “好嘞。”这不是架着手机的小型直播,还用了大摇臂,多机位多角度,远近随意切,“三、二、一——” 刚回来跟上流量时代,她感觉有点新奇,也有点无措。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都吃了吧?”杨帮又当起mc,“咱们《90分拍摄》今天来跟大家直播了……” 梁又夏没有直播经验,自我介绍时朝摄像机露出一点笑。 耿竞青的声音在她下一个响起,她还没收起笑容,这时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梁又夏一僵,默不作声地余出空间。 mc手里是有个平板能看直播间的,杨帮低头,发现直播镜头怼着那挨着的两人聚焦,留言刷得飞快。 他嘴角一抽,瞄了眼过去。 “呃,然后是咱们《脚屋子》剧组……” 直播继续进行,大家都放松了些,《脚屋子》的两个年轻主演都很热络,不必担心冷场。 自己还没那么快被cue流程,梁又夏垂眼看着面前的烧烤架,有些出神,伸手转了转那根签子。 “要吗,谁要?” “要的自己拿啊,这边还有。” 她看过去,是放在那边烤的茄子好了,叠在铁盘上传过来。杨帮给自己和正说话的何导留了几串,随后把盘子递给耿竞青。 梁又夏还没反应过来,瞥见那油光的盘底,蹙了蹙眉。手指刚要离开签子,耿竞青似乎瞥了她一眼,动作没停下,直接传给了她旁边的姚妙。 “……” 姚妙一怔,接过后问她:“又夏,你要不要?” 梁又夏反应过来,心口一跳。 “谢谢姚姐,”她卡壳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我不用了。” “好。”姚妙笑笑。 没有缘由地,她觉得那个笑容有点暧昧。 梁又夏慢慢坐直,双手垂下,放在腿旁。 注意力渐渐凝聚,潜向身边,他盘子里很空,杯里的酒和饮料都还满着,总之就是很齐整。 心杂意乱之际,耿竞青忽然开口,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 “看什么?” 梁又夏呼吸一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到了《桃木门》的互动环节。相比《脚屋子》,整个剧组的氛围都更沉闷沉稳,官方地进行,还聊了些鲍远的事。 “别说,梁老师跟鲍老师确实关系很好。”杨帮网上冲浪频率高,很人精地冒出一句,“也难怪网友会误会。” 梁又夏顺着他的引导回话,没想到过了会儿,在片中饰演婆婆的姚妙老前辈成了最能聊的,对着镜头爆了些拍摄的趣事,气氛愈发轻松。 节目热度实在是高。直播间越来越卡,冲进一大波网友,杨帮的手指扒拉几下:“大家都什么想问的都留言啊,这边都看得到,咱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ok,卫德,这个问题很犀利啊!”他找出一条,“你有没有被何生导演骂过?骂得最难听的是什么?” “童硕心小姐,拍摄期间有跟前剧组同事联系过吗?” 这两人太逗,回的话让人接连发笑。 “耿导,有人问你拍得顺利吗?找到从前的感觉没?” "戏是越拍越顺的。"耿竞青偏头看着平板,简单回答。 “哎,又夏。” 被叫到名字,梁又夏放下筷子,看过去。 “有网友问啊,”杨帮有点嗨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是旧男主更合拍,还是新男主更合拍?”【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仲夏夜之雨 “……”众人侧目,似等待似好奇。 梁又夏微怔。 话说出口,杨帮其实有点后悔,刚想自己糊弄过去,梁又夏却已回答:“鲍老师都躺医院了,就不要伤害他了。” 这玩笑到位,众人也幽默地接过,却不知哪里传道声音:“所以是选旧男主对吧?” 口舌有点发干,梁又夏克制目光,语气仍旧轻松:“你关了直播我再告诉你啊。” 大家都笑了。 她不知道耿竞青是什么表情,身旁很安静,存在感却那样强烈。 杨帮咳了一声,继续问话:“耿导,有人问你,呃……” “‘之前说过想执导的作品是哪部’……有这回事吗?”杨帮细看屏幕,“哟,这是个铁粉啊,说是你在bontit杂志上透露的。” 这个杂志?差不多是八九年前了吧。 梁又夏终于没忍住,偏头看向男人——她想她是了解他的。耿竞青从小演戏,之后的初高中在国外读完,没有选择上大学,而是出来继续电影事业。毕竟他从小耳目渲染,学过的东西比哪个电影学院教的都多,没想过且没必要去混那点专业。从当演员,到去他姑姑的剧组学习幕后,再到自己开影视制作公司,她知道他一直有意独立执导制作,却不知还有一部具体的作品。 但这应该是搞错了。 耿竞青说:“谢谢关心,不过没这回事。” 晚上十点半,直播准时结束。 节目组开始整理设备,总导演道:“行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不都还要拍戏么。” 热闹之后,众人都还有点没缓过来,桌上乱七八糟的。直播是整完了,但可能是烧烤实在精品美味,大家都没太想走,还在坐着闲聊。 梁又夏也不着急离开,到这个点,还真的有点饿了。她方才只吃了素菜,此刻也挑了几根串,尝尝味道。 余光里,能看见耿竞青也动了起来。那边的何导好像在劝酒,他举了举杯子:“你们喝吧。” 倒是真的一口也没喝。 十一点,梁又夏回到居住区。下车拿包的时候,想起了里面的盒子。 这件事说着急也不着急,只是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始终会想着。 她遥遥地看了眼耿竞青的房子,里边没有灯光。 身上沾着气味,她本身就有点洁癖,不喜欢这种感觉,回浴室又简单地洗了洗。 差不多该睡了。 梁又夏坐在床边,看着桌上的包,片刻后,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又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就今天给吧,没什么好拖的—— 梁又夏站在门口,终于看见那座房子亮起了灯。从这儿走到他那儿,差不多一两百米的距离,原本走得不快不慢,却不想就快到的时候,脸上有了湿意。 抬头望天,居然飘起了细雨?她骤然想起王丽娜早上的话,好像,台风天要来了。 迎着斜风和这仲夏夜的水滴,梁又夏开始小跑,而还剩几米的时候,眼前的门却忽地打开。 梁又夏倏然放慢步伐,不想显得有多么急切。 耿竞青拉开门,站到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她从雨幕里靠近。 “刚回完你消息。” “嗯。”梁又夏清了清嗓子,把口袋里的东西给他,“……看见你屋子里亮灯,就过来了。” “谢谢。” 她默了一默:“……那我走了。”很干脆。 “等等。” 耿竞青的语气很平:“我现在打开?” 梁又夏心一紧。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又不会让人厌烦,反而觉得被他考验了一样。 “……嗯。” 耿竞青看着logo:“在英国买的? “嗯。” 他伸手,执起那根笔,不疾不徐地打量,只吐出两个字。 “铅笔。” “嗯。”梁又夏一顿,补充道,“当时看到就买了……” 下一秒,她听到他低低地、轻轻地笑了。 梁又夏别过脸,让雨水带来的凉意掩住发热的双颊。 随即她就不幸地发现,雨猛地变大了。 雨柱飞扬,强烈地落在地上,下得没有忧虑、肆意痛快,轰然冲刷着天地。 她定定地站着,只见耿竞青回身进屋,可能是去给她拿伞。但过了会儿,他却空手返回。 “我屋里没伞。”耿竞青皱了皱眉,“你进来等会儿吧。” 他住的是单层,跟她不太一样。 闻言,梁又夏低头看着鞋尖,也尚算自然。 “好。” 可刚要进去,耿竞青突然又拦了一下,难得露出些异样:“我跟你在外面等吧。” 好奇怪,什么也不说,一起等雨停吗?可梁又夏没有纠结这个,手抱起来。心里慌忙,任雨丝来胡搅,她早已没有多余的心绪了。 二人站在有些低矮的屋檐下,并没靠太近。耳边是“哒、哒”的声音,富有节奏,单调地循环着。 重复久了,她觉得那雨滴好像顺着耳道流进心里,把她填得好满好满。 夏天的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地上的两片叶子浮在水面上,齐齐停到她的脚边,如同是有方向的小舟。 雨彻底远去。 “……我走了。”梁又夏看着那叶子,“我明天下午请假,你知道吧?” “我知道。”耿竞青微微低头,“晚安。” 梁又夏又“嗯”了声,转身时却走了神,差点踩到小小的水坑。 空气潮湿,深夜的雨后真是明净极了。 明天会很晴朗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你的体温 戏确实是越拍越顺的。 梁又夏有点渴了,到一旁去喝水。刚开始接耿竞青的戏时,她总有种漂浮感,并不觉得眼前的人是涵明,心里反而会闪过从前的片段。 可是进展到后面,他显然找到了感觉,今天这场是最顺的一次。 那边,耿竞青回到监视器旁,在交代细节。一段剧情为取不同镜头,常常要演好几遍,现在就剩最后的特写了。 很快,梁又夏回到初始位置,几秒后,听到场记打板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头慢慢仰起。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后,吴心田又是连着好几日没有去找涵明,涵明也没有来找她。 一切都还是那么平静,可两人仿佛是踩到地雷一般,如履薄冰。而就在吴心田有心想要做些什么时,却听到了他们离开的消息。 她独自来到木坊。内心如无波古井,掷什么进去也再听不见回声。她的生活没有旋律,在日复一日中消磨,偶然重逢的少年是唯一的留白。 现在没有了。 吴心田靠在墙上,感受那灰尘落在自己空落落的心上。 可就在这时,一个平凡的上午,涵明居然又出现在了她面前——风尘仆仆,饱经淬砺,背微微地弯着。 吴心田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涵明?” “你、你不是走了吗……”手里的箩筐陡然掉在地上,她不敢置信地靠近,盯着他脸上的伤痕,“你去干什么了?” 涵明慢慢地笑了,有点沙哑:“你上次说的那个师傅,在哪里。” 哪个师傅?那个治腿的师傅吗? 吴心田嘴唇一抖:“……你去干嘛了?” “我有点钱了。”涵明却塌在她身上,双手紧紧地拢着,“你腿治好后,我们走好不好?” 走,不就是用腿么,除此之外顾忌什么? 他真是天真,天真又直接,直接又凶猛,如一棵兀然生长不顾风雨的树。吴心田内心巨震,说不出话,那些短暂沉寂的情感重新喧嚣起来,都要叫她感到害怕。 吴心田凝睇着男人脸上的淡笑,颤抖着锤他,边气边哭:“你到底去干嘛了?” “你这个人,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啊……” 梁又夏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前,露出的一点下巴也因情绪微动,喃喃:“什么都不跟我说……” “咔!” 一点点泪痕,渗进他的衣服。梁又夏刚想把头抬起,却发现落在她右耳上的触感仍未离开。 也只是须臾的迟钝。耿竞青很快恢复了表情,移走手臂。 梁又夏接过骁骁递来的纸巾,动作也莫名有点留滞,随后跟他一起转身走向陈晓雅。 这遍没有问题,上午的拍摄顺利结束。 离开时,耿竞青站在金灿灿的日光底下,遥遥地,她居然觉得他原本小麦肤色的脸庞有些透明。 回去吃完中午饭后,梁又夏就乘车返回北京。一路上摇摇晃晃,她来三萧县时没睡,回程却梦得香甜。 王丽娜已提前回去,为她准备晚上的行头。 无论如何,剧组的居住条件还是比不上家里,梁又夏回到公寓,休息了两个钟头。下午五点的时候,化妆师和王丽娜就来了。 “明早回去,别忘记多装些衣服,台风真要来了。”王丽娜说,“下雨越来越多……” 这样么? 梁又夏望向落地窗。 “红姐那边离得远,咱们过去要点时间的。” 梁又夏坐好:“那尽快吧。” 红姐大名费红,业内人脉王,原本是经纪人出身。梁又夏在国内时跟她没有什么交集,是去到国外后,受了她的帮助。 但细数那些渊源,其实是王丽娜跟她的交情更深一些。 今天是费红六十岁的生日,她倒没有大办,只邀请了相熟的朋友。于公于私,都没有不参加的道理。 虽未大办,但实则也是小型宴会,更别提费红向来在意来宾礼仪。梁又夏看着梳妆镜,原本的倦色渐渐被妆面覆盖。 化完妆,她换上墨绿色的小礼服,露出白皙瘦削的肩颈,身姿高挑挺拔,准时上车前往地点。 宴会在费红的私人豪宅举办,到达时已来了不少人。 花园气派,灯光繁华。王丽娜金牌经纪人,也是人脉广阔的,一进去就和不少来宾打了招呼。 这时,费红看见了她们,朝这边走来:“瞧瞧是谁啊?” “红姐?”梁又夏率先回头,笑了,“生日快乐。” “天啊,我们多久没见了!”费红一如从前泼辣热情。 四周又围来几个人,聊着聊着,就谈到了最近的电影。 “……还是内容为王,唯丽特效加宣传就搞了六个亿,结果还是没打过。” 费红笑笑:“我请刘总来都没来,估计是气到了。” 梁又夏静静听着。 “我这儿还差点投了呢。” “你说《秒球》啊?”有个人说,“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徐永君投了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梁又夏抬起眼。 王丽娜一愣:“这么多,他疯了?” 那人撇撇嘴:“他在他爸的事情后就疯了吧。” “徐耀不是自作自受?”费红端着酒杯,“他要是收着点,徐永君至于在导电影中途曝光他吗?” 梁又夏收起手机,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 一群群人聚起,又散开,去别处交际。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好像什么都能聊点似的。 她在圈里相熟的好友并不多,但也不算少,可惜在这儿没遇上一个。梁又夏舒展了一下脖颈,这时头一顿,看到了个有点熟悉的背影。 她放下高脚杯,又盯了片刻,随即大步走近。 “小伊?” 面前的女孩转过身,睁大眼睛:“……又夏姐!” 这么打个照面,她的长相还真是没什么变化。李伊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自己给她辅导的时候,她刚上初一。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梁又夏嘴角漾着笑意:“你知道我怎么认出你的吗?” 李伊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还是爱扎双马尾?” 她当时是个很内秀的女生,现在似乎更开朗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着我小姑来的。”李伊说,“她带我来认点人,我大学修的编导,今年刚毕业。” 梁又夏一怔:“耿老师也在?” “哦哦,她刚刚有点事儿先走了。”说完,李伊挽住她的胳膊,小声说,“这里好无聊啊。” “没有办法,”梁又夏笑笑,声音很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气横秋,“就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跟李伊再次遇见,梁又夏感到神奇且放松。神奇在感叹命运的巧合轮回,轻松却是因为,李伊非常有分寸。什么都聊,还要加微信,还要她给签名,就是没聊她哥。 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吧。 一个有点成就的女演员,一个背景不错的实习生,两人结伴晃悠在宴会里。李伊本来就是个早熟的孩子,尽管有点年龄差,但同梁又夏一直很有话题。 天南海北地聊了会儿,李伊想起什么:“对了,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后月纪年》?” 梁又夏没想到这么巧。 “今晚吗?我明早就要回片场了。” “那就今晚吧,”李伊立马答应,“支持一下,给家里送点钱……” 梁又夏没有错过她的眼神。 “又夏姐,”然而千言万语,李伊还是没忍住,“你……你跟我哥现在怎么样啊?” “……”梁又夏低声道,“没怎么。”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好像也没有太排斥这样的打探。 “‘没怎么’的意思是什么?”李伊琢磨着,“……在好好相处?和平相处?” 真不愧是一家人,梁又夏笑笑,权当默认。 而李伊“嗐”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好好相处就很好了。” 梁又夏微微走神。 王丽娜和别人聊得热络,喝得半醉。宴会已经到了可以随意离开的时候,但梁又夏没立即走,叫司机把王丽娜送回家,这才跟李伊合计去电影院。 她们穿得怪隆重的,梁又夏又是公众人物,多少有点不大方便。想了想,李伊叫来家里的老司机,先送她们去附近的商业中心。 李伊率先上车,却见后排有一件黑色西服,想起她哥前段日子回来了一趟,大概是落在这车里了。她把那衣服往边上一推:“快快,咱们还有一个小时。” 两人在商场里买了休闲服和鸭舌帽,把原来的礼服装在手提袋里,自在多了。快走的时候,李伊又问导购: “哎,能麻烦再给我一个袋子吗?” 这个影城是新开的,加之时间也晚,没有太多人。 梁又夏许久没进电影院,到了影院门口,对着那个巨型月球模型看了好半晌。 时间比她们想的要充裕。李伊拉着她转悠,来到同一楼的露台。 夜灯辉煌,她伸手俯指一个方向: “那儿有个秘密基地。” “嗯?” “长青运营的品牌,一电影俱乐部。”李伊说,“参考独立影院的路子,可放的院线电影定价高,压根没人来,入不敷出了都还在投放文艺片,结果就是一直陪钱了呗。营业也佛……也就那些不睡觉的文青会莅临吧。” 虽然李伊话里在吐槽,可是很显然,她在为这个秘密基地骄傲。 或者说,是在为这个秘密基地的搭建者骄傲。 梁又夏顺着看过去,当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问:“叫什么?” “一三四二……影院。”李伊翻白眼,“是不是很奇怪。” 梁又夏嘴唇微张,半晌:“是……很奇怪。” “现在应该能进场了吧?我还蛮期待的!” 梁又夏恍惚了一瞬,跟在她后面入场。人是不多,不过好像都是来看《后月纪年》的。 身旁的李伊兴致勃勃,而她端坐着,心思飘走。李伊可能是想独享一排,买的座位很靠前,梁又夏坐了个十分钟,就知道看完这场脖子估计要不舒服。 但,并没有。 ——因为她居然睡着了。 梁又夏从来没在看电影时睡着,哪怕是在国外参加那些公认冗长、琐碎的文艺片放映会时也没有过。她压根没想过这问题。 而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她连自己是怎么产生睡意的都不记得了。 一睁开眼,面前的大屏上是滚动字幕,正片一结束,放映厅的灯就着急地亮起。 她尚有点懵,转头看向李伊。 “又夏姐?”李伊脸上半是担忧,半是好笑,“你这综艺拍得也太累了吧……” 直到走出影城,梁又夏也没缓过来。 虽然《后月纪年》确实是开头较为平缓、往后才高走炸场的科幻片子,可她怎么能睡过一整部,难道真是这段时间太缺觉了?这原本会是她第一部在国内看的、长青出品的电影。 李伊反而安慰:“没事儿,上座率那么高,一时半会儿下不了。” 两人接连上车,正聊着话,李伊忽然示意她往窗外看:“就在那儿,看到没?” 是那个“秘密基地”。 渐渐地,一个看完全场脑子昏沉,一个睡饱了觉胡思乱想。车子在寂寥的马路上疾驰,只一阵发呆的功夫,就到了梁又夏住的公寓。 “小伊,我走了啊。”梁又夏轻拍眯着眼睛的女生,笑了笑,“下次我来邀请你。” “哎,好嘞。”李伊打个哈欠,挥手告别,“别忘了拿衣服……” “嗯。”梁又夏拿起那个白色手提袋,看车子远去,随后走向公寓大门。 电梯里有不锈钢的镜面。补了一场不合时宜的睡眠,镜面中的人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梁又夏收回目光,莫名拿出手机,搜“一三四二影院”。 “叮”的一声。 电梯下至负一楼,缓缓打开门。 梁又夏迈步出来,拿出车钥匙开锁。 就当她今天偏要看场电影吧。更何况,梁又夏想,谁让这是一个在午夜时要放她的《烟忆》的电影院呢? 半个小时后,她抬头看着这个电影院的招牌。走进去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犯傻,顺手把手提袋拿下来了。 她没太在意,细细打量着里面的装潢。外面就够有范儿的了,里面更是腔调拉满,也不怪定价高。 前台只站着个年轻人,头都不抬,懒洋洋的,这种漠视反倒让人自在。 还剩二十分钟电影开始。梁又夏检完票,走进“电影空间”。 通往放映厅的走廊设计精巧高级,偏复古风格,充满文艺气质。在放映厅外的区域,还陈列着各类收藏品,墙上则是电影海报和主题宣传海报。 这里还会举办电影文化沙龙? 梁又夏拐了个弯,挨个去看,是一个无意闯入的人—— “周日谈话局:失落的cultfilm”,海报背景是《赤情下行》。“亚洲影人与柏林盛宴——黄金般的努力和惊喜”,“梁又夏”的名字被放在一个小小的、深深的、安静而安全的地方。金马奖与金像奖颁奖典礼的经典照片拼贴,九年前那届,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孩爆冷夺奖。原来当时自己的头发比现在还长,长到她都陌生了。 不远处的放映厅传来嗡嗡的声响,时间到了,她要进去。 梁又夏拖着步子,神情空茫,离开这个梦一样的“电影空间”。明明也不着急去看的,可她不想,也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空无一人,于是她就成了那个不睡觉的文青,孤零零地踏进黑沉的放映厅,险些被阶梯绊倒。 一个踉跄,梁又夏堪堪站稳,手提袋却掉了下来。 她怔怔地,怎么会是一个黑色的衣服? 可放映厅里冷气太足,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思绪已经冻得停摆。梁又夏慢慢地捡起那宽大的衣服,混沌之中不作任何多想,抱着它,幽灵般坐了下来。 片头放完,龙标闪现,进入正片。 《烟忆》是民国背景,大屏幕上,数年前的她立于茫茫的白雪之中,穿着肮脏破旧的棉衣,哆嗦着:“好冷……” 好冷。 梁又夏的身体无声地坍塌,陷进椅子里。那个来路不明的黑色西装被展开了,就像某个带着体温的拥抱,而她的手又轻又慢地延展衣服,好似滑过一汪深水。 然后,撞到了深水里的石头…… 不对。 那是洞,探进去则万丈深渊。 梁又夏呼吸停滞,如一尊突然会动的雕像。 她低下头,手伸进口袋。 冷清的屏幕光照在她脸上,映得煞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我们没可能了 “嗯,上午两场戏,晚上一场亲密戏。”宿醉之后,王丽娜仍体力满格,蹙眉在看安排表,“排得很紧,你要忙起来了……” 没有听到回话,她侧过头:“又夏。” 梁又夏这才转过头,脸色沉静:“怎么了?” 王丽娜一愣,问道:“……怎么看着没力气一样?” 梁又夏摇摇头,没说话,早晨的风打在她脸上。 一回到三萧县就去了化妆间,航七也被她的气色吓到:“你回北京干嘛了?” “这都不用化了。”她半开玩笑地逗道,然而这玩笑话却没起作用,梁又夏没有太多表情,始终在走神的样子。 航七也不吭声了,无故担心起来,暗暗观察她的状态。 只见她捏着剧本,好半晌,才垂下眼睛去看。 这么盯得久了,多少能找回些注意力,梁又夏安安静静地看着。看她似乎打起了精神,航七又觉得应该也没什么事,手里的化妆刷停下,把人送到了片场。 片场一如既往地忙碌。 耿竞青回到了监视器那里,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交代什么。 上午的都是吴心田的独角戏。耿竞青起身过来确认演员走位,面无异色,但说着说着,他伸出来调度现场的两根手指一顿,看向梁又夏: “……你在听吗?” “听见了。” 他又盯了她几秒:“嗯。” 梁又夏确实记住了走位,但这也只是最基础的东西。恍惚之中,一切都在向外抽离,唯有恍惚本身,牢牢地将她扒住。 “咔。”耿竞青的声音倒很平静,“演员调整一下。” “咔。” “咔。” “……咔。” 梁又夏站着,看他朝自己走来。 天空阴沉,空气闷重,台风的预兆是灰色的,忧郁地侵袭大地。 二人对视。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来,不该自信不管发生任何事也不会影响拍摄,梁又夏漫无目的地想着,但命运又有什么该不该的呢? 命运是——好,时间到了,现在我要让你接受这一切。 耿竞青终于开口问:“怎么了?” 她移开目光。许久,只回了句:“再来吧。” “你这样的状态,”但耿竞青没有立即离开,淡声说,“晚上那场戏怎么办。” 梁又夏手指微动。 她扯了扯嘴角,回到初始位置,把剧本递给骁骁,那种强行获得的平静就像是在进行什么戒断。渐渐地,磕磕绊绊地,上午的戏还是结束了。 上车的那刻,后面有道目光始终跟随着。 梁又夏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中午她没有怎么吃,但仍然觉得满涨,满涨得难受,仿佛是被生生硬灌了苦水。 这窗帘太薄了,薄得都遮不住光,她莫名其妙地想,应该换个好点的。 这时,门被敲响,王丽娜站在门框底下,神情有些不安。 “你是怎么了?”她问,“你今天好不对劲。” 梁又夏的头一动,看着她。 “……我突然好想佳佳。” 一瞬间,她的心脏感到抽痛。 这是句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的话。 王丽娜一默,走向床沿:“怎么突然就想起她了。” 是被最近的戏影响了?可她思来想去,好像不是一回事:“佳佳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这是最没用的话。”梁又夏轻声说。 “但这是事实。”王丽娜却没有生气,过了会儿道,“要不晚上……” 梁又夏摇头。 “好吧,好好休息。”王丽娜知道她不会再说什么,抿唇站起身,“对了……最近少看社交媒体。” 一般她这样讲,就是可能有什么不好的通稿出来。梁又夏本来也不爱看那些,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阳穴发痛,就这么躺着,半睡不睡。 她慢慢坐起来,拿过一边的剧本。 “内景,木坊,夜晚。窗边传来异响,两人齐齐看去,却望见了古诗,又见她一声不响地跑走了。” “风滚来,那烂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吴心田的手还贴在涵明的身上,她惊愕而无措,同他默默无语地相视片刻,再度拥吻在一起,倒在……” 倒在木板之上感受几秒,梁又夏支起身,示意这个动作没有问题,不会受伤。 木坊之中人群拥挤,耿竞青站在中间。 因为亲密戏的特殊性,剧组人员没有围在里面,都出去了。而又因为她上午反抗式的糟糕表现,拍摄的机器也出去了。 陈晓雅说,先让演员自己适应一下。 适应,那就是排练吧。 灯亮得昏黄,梁又夏觉得那光就如同一匹缓缓拉上的幕布,余留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一片默然。 耿竞青的头顶在光底下显得毛绒绒的,他转眼看向她的脸,没有说话。 她听见自己开口了: “按着剧本来一遍吗。” “好。”说完,耿竞青却没有太多动作,似在打量她。 直到梁又夏站了起来,才又道:"……你生病了?" 梁又夏倏然停住。 简单一句回答,好像是刮着她的喉口才吐出来的。 “没有。”她干巴巴地说。 耿竞青蹙眉。 梁又夏无声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散架,像一粒被无情掰开的药片。 “……来吧。” 剧本丢在地上,她的手竖直着贴在他的胸前,指尖碰到了耿竞青的脖子。 好薄。梁又夏出神了一瞬,闭上双眼,直接凑了上去。 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都如没有亲吻的经验一样,只是紧紧地相贴,像两个因微风才相见的气球。 然后,她又结束这个吻。 耿竞青一动不动。 梁又夏再度踮起脚,又吻向他。他头发太短了,没地方可以安置她的手,就只好搂着。牙齿微微咬住男人的下唇,发呆一样磨了一会儿,舌头也伸进去,胡乱地捣出唾液。 又停下来。嘴边和眼底都是水迹。 声音奔跑,心在摔跤,只不过停了短短一刻,她再次大力地吻向他—— 然而还没等梁又夏把他一起拖倒在木板上,耿竞青忽然死死握紧她的身体。他的手一个放在腰上,一个潜向后脖,干涩凶横的嘴巴压住她的唇,动作那么热烈,好像要把两个人都搞到窒息才罢休。她的头被这个吻吊了起来,仰得极高,像濒死的飞鸟。 下一刻,两个人终于倒了下去。 但梁又夏没倒在木板上,而是倒在了耿竞青身上。五年来他们最不可分割的一刻。两双腿交织着,耿竞青的手用力扣住她的头,跟她唇齿相战,气息烫得可怕。 梁又夏闭着眼睛,手无声地、固执地、失去理智地抚摸。 半晌。 嘴巴发麻,梁又夏终于直起身,低下头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吃了药后都不能硬.了。” 耿竞青瞬间僵滞,面无表情。 “好像有的药是这样,有的药不是,你一共吃几年了?是不是还会健忘,都忘记拿走了……”她自顾自慢慢呢喃,“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说,佳佳当时也是,什么都不说。我连得知的资格都没有。当然我也可能,就是没这个资格。只是——” “……就记得当时你一定要分手,好像是我,我触发了什么一样……应该没有吧?我不知道……” “我当时放弃《梦里的遐地》回来了,耿竞青,因为我感觉你好想离开我。”梁又夏声音沙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是后来导演又来找我才走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走了好还是没走好?” 良久,直到两片胸膛都不再起伏。 “你说呢?”耿竞青平静地开口,“当然走了好。” “你触发了我的什么……” 他似乎笑了声。 窗在尖叫抖动,似乎是外面狂风起了。 “你触发了我的——”话一顿,他盯着她,感受胃的绞痛,“我的,恶心。我们没可能了。” 梁又夏定住,一声不吭。 她还坐在他身上,这真是个可笑又荒谬的姿势。耿竞青冷然地坐起,她就好像根附不上屋檐的藤,滑了下来。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一三四二是什么意思?” 耿竞青漠然地看过来。 “你开的地方满墙贴的什么,”梁又夏问,“你不知道的吗?” 他的目光不动,嗤笑了一声。 “你知道你还触发了什么吗?兴趣。因为你好像没见过多少男人一样,谈了一个就把他想得好得不得了。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有多明显?奇怪。因为你好像很缺爱才臆想这么多,你的东西在我这没有多特殊。”他停一下,似乎在忍着什么,“懂了没。” “……” “……我只问这一次。”梁又夏脸色苍白,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没可能了?” “没了。” 她身体一晃,头脑在嗡鸣,鼻子好像被堵住一样。 这时,传来了“咚、咚”的声音,木坊的门被推开了。陈晓雅刚迈出小小一步,就被这难言的气氛震住,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 梁又夏思维迟钝,仿佛是出于一种自保,而逃离的动作放快,也是出于自保。她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再次听到了那股狂风的声音,悬在耳畔,让其他的声响都变得模糊了。 直到陈晓雅尖利的声音响起。 “耿竞青!” 梁又夏回头,看见他倒在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30 第23章 万事安康 “都说肠胃是人类最大的情绪器官, 这个是有很多种原因的啊,尤其他这种情况……没事。你们不用太担心。” 梁又夏坐在冰凉的钢制排椅上,头发凌乱, 衣服上满是皱褶。 她看着医生说完离开, 低下了头。 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药水味, 医院的光亮似乎总比别的地方要冷白些。 她一向体态端正,但此时却颓然下来, 有些歪扭地坐着。 “回去好吗?”王丽娜在自动售货机那儿买了一瓶矿泉水,喝完, 再次开口,“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 但你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息。理清思绪, 再去解决问题。” 良久, 梁又夏还是起身了。 王丽娜最看不得她狼狈,回到平顶房后,推着她进了浴室。 水流一条条流下,滑过她的头皮、后背、臀和脚跟。梁又夏在水流中合上眼睛,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浴室里待了太久, 引得王丽娜来敲门了。 安静和休息? 她在肩上搭了个毛巾,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边, 流绪微梦,却只感到无尽的茫然。 至于问题——没有什么好解决的。他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空间在缩紧,狭窄更带来憋闷,她闭眼坐了一会儿, 下楼, 看见王丽娜在泡麦片。 王丽娜回头:“你饿了吗?” 梁又夏摇了摇头,但王丽娜还是泡了一碗给她。两个人坐着, 不交谈,死寂在蔓延。 紧接着,耳朵敏锐地一动。 “你去哪里?”王丽娜在后面问。 梁又夏也不知道。她走出屋门,看见杨帮从车上下来。 黑夜之下,一点点动静都那么明显。她迈步走去,在杨帮要关门时出现在他眼前。 “又夏?”杨帮一怔,随后解释道,“那什么,指不定要不要住院,我过来给他收拾点东西。” “他醒了?” “是。”杨帮看了她一眼。 梁又夏一向得体情商高,此时却纹丝不动地站到门口。他也不好关门,要不像甩门似的。 头发尚湿着,被风吹过,更加寒凉,与夏季格格不入。 耿竞青住的这间没有她的大,只站在这里看,似乎都能将一切看全了。 但梁又夏还是走了进去。 明明家居齐全,物品并不是以生硬的秩序摆放,可她仍然感觉到冷清。杨帮提着个行李包,叹了声,往耿竞青的房间里走。 他的房间比外面的小客厅还大些,床上扔了一件衣服,多了点人味。 那边杨帮正拉开衣柜,认命地往包里装。而梁又夏没有乱走,环视着他的房间。 很快,她明白那股熟悉感是什么了。 真巧,这个房间和她拍《赤情下行》时住的地方很像,最像的就是那个安得很高的窗子,和那个很土的蚊帐。窗子那么高,蚊子应该飞不进来吧,可是确实会被痒得气急败坏,得放个蚊帐才睡得着。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把这两个物件记得很深、很深。 现在它跨越数年而至,又让她错乱。 紧接着想,在那个小房间门前,他们曾有过多少次的欲言又止。 杨帮回头望了眼梁又夏,又到床头柜那边,静了静。 尽管在视线盲区,可梁又夏分辨出了声响……他是在拿药。 她手一紧,走近了些,但只能看见杨帮把一个个药瓶或药盒拿出来放好。又拿起手机,似在对照信息。 梁又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荒谬之感。 恍惚之际,听到杨帮自言自语道:“这笔放这里干嘛……” “……”她开口,“笔?” 杨帮好像被手机屏幕吸住了,斜开了身子。 梁又夏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将目光投向那个好像应有尽有的、装药的床头柜。里面躺着一个礼盒。 她开始想一般人会在柜子里放些什么?证件文件?书?那些时常要用、不用但是一定要放在身边的东西?比如护身符?心跳急促起来,脑袋有些昏沉,像发了烧。放那自动铅笔进来干嘛?笔是药吗?笔会是药的话—— 可他说了,你的东西在我这没那么特殊。 好。 她晃了晃头,这才察觉出杨帮的异常。这个都沉默的时刻,就如同是某种残酷的预知。 她问:“你在看什么?” 杨帮捏紧手机,回过了神。 “爹的,唯丽这群鸟人……” 血液上流,头痛欲裂。 梁又夏拿出手机,无需刻意翻找,指尖颤抖着,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娱乐新闻: “《我愿意》重新启动,竟是耿竞青生母遗作!” 她好像读不懂这句话一样,反反复复盯了好几遍,反反复复,直到确定这就是心碎了的感觉。再往下看,有点难以呼吸了,有点想要干呕。 梁又夏微微地俯下身,手垂下去。 它是她的遗作。她是他的妈妈。他是她的公司老板,她当时在空窗期。他的粉丝说,他八九年前就有部想执导的作品。他把它给了他。他拍了些很烂的片子。 好。 “走吧。”杨帮提着包,对她说。 “……”梁又夏张着嘴,眼皮发热,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像潘多拉宝盒一样的房间。 但就在快踏出屋门的那一瞬,命运的子弹几经波折,终于狙击了她。 隐形的手在半空里挥动,说,你看,你看。 她慢慢抬起头。 那是一个裂了的红色门笺。 就此刻,丧失所有力气。 “万事安康” 第24章 倒带 “万事平安最重要, 天大的事来了,也等人醒了再说……” “是没什么大问题啊,但他现在又睡了, 继续把舆论压下去, 这你还要等他来说吗……” 耿竞青睁开眼睛。 反应了大约十来秒, 他意识到现在已是白天。昨夜没去洗澡,身上是难忍的粘腻和在床上窝久的燥热, 耿竞青蹙了蹙眉,看向一旁的杨帮。 他伸出手。杨帮意会, 把手机递给他。 耿竞青面色淡淡,听了一会儿, 居然哑声笑了:“随你, 送上来的营销别浪费。” 留下这句, 就直接挂了电话。 杨帮咳了一声,把手机拿回来,拉了个椅子坐下。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这心态很好……”杨帮有心宽慰,可是看耿竞青的样子, 似乎并不需要。有时, 他也看不透他。 杨帮叹了口气:“……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天回去。”片刻, 耿竞青开口,“你不回片场看着?” “咱们陈导一个顶两个用,再说你不在,也拍不来多少……”杨帮道, “这电影拍得也真是命运多舛……” 耿竞青静默几秒。 “你走吧。” “嗯, 你躺着呗,我没让节目组的过来烦人。”杨帮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几句总结,“衣服在包里面,助理等会儿过来给你送午饭,你要洗澡也最好等他来了再洗。” “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耿竞青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天花板,许久,嘴角慢慢绷直了。这个姿势并不太舒服,可他懒得去调整。 就这么维持着,像从前一样等待那股感觉消散。 直到心里平缓下来,耿竞青捞过枕头旁的手机,解锁。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可刚要发出去的那刻,又突然不动了。随即握住机身,合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时,传来敲门声,门被拉响。耿竞青眼皮微动,刚要睁开,却发现来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的手倏然僵住,嘴角抿得更紧。 耿竞青无声地深呼吸。 然而下一秒,传来了助理的自言自语:“不是点了两份粥吗……” 他霎时抬眼,静了静。 “……你放那里吧。” “好的……”助理靠近,正要说些什么,床上的男人却摆了摆手,神情很淡。 半晌,耿竞青坐起身,把那条短信发了出去。收信人是“海医生”。 他没觉得饿。事实上这种状态已维持很久,很久的定义是——试着停药的半年以来。 耿竞青的食欲没有膨胀,也没有进一步缩小,保持在一个让他觉得稳定的范围,直到最近才有了变化的趋势。可能是因为他又开始吃药了。每天晚上半片碳酸锂,记录过的最小剂量。几乎可以掰成一模一样的两瓣,好像他的手已经成了精准的、冰冷的切割器。 海医生回复了信息,但耿竞青没打开。他又躺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还在以月为单位而维持的稳定期后,做了三件事:一是把微信外的社交媒体删了,二是起身去浴室洗澡,三是,洗完回来继续躺着。 这居然是嗜睡的一晚。 翌日清晨,闹钟响起。 洗漱完后,他从卫生间出来,不知怎么,就站到了落地窗旁。 天光大亮,外面几条车流稀疏,耿竞青垂眼看了会儿,也说不出在看什么……时针走到七点的时候,叩门声至,这回他没犹豫,转头望向助理:“走吧。” 回到三萧县,先是跟节目组沟通,随后就到了片场,处理前两天的工作。现在还算早,来的人不多,全都很寂寥。 耿竞青无视这般同之前略微不太一样的氛围,按照从前的状态和效率工作,这样“正常”太久了,于他而言几乎都算不上困难。 就这么突然的,他想起海医生之前说,你是佼佼者。海医生美籍华裔,中文不太标准,“佼”字发成了第一声,耿竞青面上扯了扯嘴角,心里却没什么感觉,他算什么佼佼者?他是佼佼者的话—— “梁老师。” 有人打招呼。 耿竞青心口一跳,眼神离开机器。但停了一下,又移了回去,状似没有听到。 过了会儿,有人过来,提醒他去化妆。 他拿着剧本,留下几句指挥,朝化妆间走。然而还没迈进去,就看见了坐在那儿,垂着头的,梁又夏。 “耿导。”化妆师道。 耿竞青偏开目光,点了点头。 梁又夏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 她没有朝他看来。 化妆间里很安静,只有化妆师工作的声响。耿竞青入座以来就闭上双眼,可差不多二十分钟后,工作人员打破了沉闷,说去给他们拿咖啡。 耿竞青早已戒了咖啡,没吭声,但却听到梁又夏开口: “……我要一杯水。” “水吗?” “嗯。” 空气凝滞,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麻。 但面上……耿竞青毫无表情。 直到水和咖啡来的那一刻,他们也没有说话。 只用耳朵去分辨,梁又夏那边的化妆师已经离开,似乎是化好妆了。 耿竞青听着脚步声,终于在化妆刷扫过太阳穴时睁开双眸,然而,却在镜子里同女人对视。 梁又夏就在镜子里望着他。 耿竞青喉结一动,冷静地低下头、看剧本。很快他也化好妆了,二人齐齐地沉默地离开化妆间,又来到木坊——这个发生了太多事的地方——开始走位和调度。 或许不是他的错觉,片场氛围的确变了一变。但耿竞青无心打气,作为一个导演,首先自己进入状态再说吧。 他挨个指挥调整,而梁又夏也不似前日的心不在焉,静静地跟随。 为便于统筹,前日耽搁的戏份推后,今天要拍的是下一场亲密戏,也就是第六十三场,吴心田和涵明之间的初吻。 所有准备结束。 耿竞青的头始终保持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看向监视器。 “准备开始吧。” “嗯……”陈晓雅沉稳许多,“演员站好位置……” 只是一场吻,就没了要躲避的道理。所有人都在,这很好,耿竞青想。 他慢慢转开视线,同梁又夏四目相对。 梁又夏,她,出奇地安静。 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又涌起一股几近窒息的滋味,但耿竞青已然能很好地抵御了。他松散地站着,唯有背脊和脖子绷紧,眼神如剧本里一般,又往上游移,停留在女人上方的地方。 “Action!” 不是夜晚,但却做出了深夜的布景,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耿竞青听着那水声,忽地想起几天前,不知是谁跟她说,台风要来了。那么现在台风过去了吗? 一刹那,身上的背心传来一股拉力,是女人勾着衣服的手。 耿竞青睫毛一颤,却没有轻易动弹,而是任由她靠近和试探。 梁又夏的动作顺序错了,但没有人喊停。 她更凑近了些,与他挤在两块木板之间。耿竞青不得不想起了那日,她倒在他身上,他的心跳许久没有那么猛烈,猛烈到他觉得自己从不正常到正常,再到已经超过正常的范围。他们吻得要生要死,好像有一千个剧本也抒发不明白的火热。然后,她开口了,句句犹如拿着刀刃。然后,他胃痛得倒下去,又看见那刀从梁又夏手上脱落,不知会插进哪里。 再然后就是今天,此时此刻,耿竞青忽然没有来由地屏住了呼吸。 梁又夏伸手,一点点往上抚,抚过他的下巴,到鼻梁,再到眼皮。她的手又轻又柔,不带任何力度,可细细感觉,又会发现那指尖是在发抖。 两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不是剧本里的颤,而是收回呼吸,仿佛随之将至的是比禁忌更要命的、更沉重的东西。 “这么久了,我有时会觉得……” 他的大脑反应过来,这是吴心田的台词。耿竞青僵着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睛,居然一时想不起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这一段他没有台词,只有神情的悸动,可是莫名其妙,他就是觉得那句台词很重要—— “我有时会觉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她顿了顿。 他发现她的脸仍然很苍白,强行支撑一般。 梁又夏的声音止住了,没有人喊停。镜头里,两个人很慢、很慢地靠近。 耿竞青垂落的手掌握拳,青筋凸起,感受到她的嘴唇再次贴上来。力度那么小,仿佛准备好随时远去—— 她没有说完台词,但耿竞青已经记了起来。他有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抵着梁又夏发凉的鼻尖,加大力气吻住她的唇。 这个瞬间,所有思绪被解构,化作毫无章法的铅笔线条,交汇筑成一帧帧模糊又零碎的流年光景,在无人光临的影院中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放映。直到旧人闯入,才又堪堪回到最初。 镜头无声,昼夜伪装。 影片飞速倒带。 ……第一次?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 第25章 那年盛夏 二零一三年盛夏。 梁又夏加快速度, 捧了两把水,浇在手臂上。刚要拉门进去,又倒回卫生间旁, 熄了舍友忘关的灯。 现在差不多十一点, 她宿舍基本都是早睡党, 加之也不是周末,舍友全都上床躺着了。 当然, 也有那么个例外。 梁又夏爬上上铺,安安分分地躺下——明天上午有课, 下午开始家教,她需要精神一点。 但当睡意接近临界值时, 舍友吴愿的手机响起。 很快, 吴愿犹豫的声音打破宿舍的宁静: “韩一莉喝醉了。” 梁又夏睁开眼睛, 听到另一个舍友李苗苗问:“所以呢?” “林学长让我们去接一下她。” “他们那群人就不能把她送回来?” “他说……”吴愿解释了一番,“在天东路那家卡拉OK。” “烦死了!”李苗苗的语气火大,“死学校什么时候搞宵禁。” 她们宿舍五个人,剩下一个舍友也开口:“反正我不去,她喝醉了干嘛要别人给担着。” “我也不去。”李苗苗翻了个身, 又说, “烦死了。” 韩一莉在别的方面也没太大问题, 就是常常晚回,难免打搅到宿舍其他人。 有时梁又夏觉得这还挺有意思的,如果你只有自己一个,不管早睡晚睡, 你都没有被支持的理由, 至少在结果上……她这么想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宿舍静得可怕。 又静了片刻。 梁又夏直起身, 脚踩住梯子。 “夏夏,你去啊?” 她“嗯”了一声:“吴愿,把那个林学长的电话给我吧。” 其他人都不说话,连被子翻动的声音也没有。 攥着手机,几近摸黑地换好衣服鞋子,梁又夏看了眼时间,刚要往宿舍门走,吴愿喊了句:“我也去,你等等。” 梁又夏停住,往她的方向看。 这时李苗苗也道:“算了,我跟你们去吧,烦死了……” 最后,四个人说要一起出门。 梁又夏有点想笑,站在走廊里,给她们打光。 李苗苗:“那里会不会很乱啊?” “就是唱歌的地方吧。”梁又夏没有去过卡拉OK,但觉得她这是想多了。 四个女孩走在学校的路上,列成一排,梁又夏在中间,被旁边两个胳膊挤着。 渐渐地,都出了薄汗,她们聊起今天课上的辩论。课上论来论去,人本质上是不是向往出走的?我们基因里是不是有游牧民族的遗留?世界观的缺乏其实是地理知识的缺乏吗? 吴愿:“我觉得夏夏肯定就不太赞成。” “什么?” 李苗苗:“我课上说,我倒觉得人类本质是向家的。” “那也可能是。”梁又夏说。 吴愿琢磨:“我觉得你就不是。” 梁又夏笑了笑:“我哪儿都不向。” 天东路离学校不远,两条马路的距离。聊着聊着,就走到了那家卡拉OK。 灯牌花花绿绿,门口几个男的在抽烟。 梁又夏感觉那两条挽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了。 她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包间号,随后迈开步子。几人跟在她身后,进去后,倒是好奇居多。 “你好,我来接个人。”梁又夏晃了晃手里那个有点破的手机,对前台说,“她喝醉了。” “你别喝醉了。” 与此同时,一楼某包间里,少年皱着眉,看向一旁的人:“我可不想管你。” 徐永君拿着酒杯的手一停,笑了笑:“还是年纪小啊。” 耿竞青扎了块西瓜:“人还没来?” 此行的目标——徐永君在卡拉OK偶然遇到的女服务员,只匆匆一眼,徐导演觉得该女生极其符合主角形象。而耿竞青作为他新电影的男主角,今天刚从国外高中毕业飞回,也被叫来参与“选角”。 徐永君的选角就是这么玄乎。比起正式选角活动和人脉推荐,他总是偏向于在大街上挖掘素人面孔。非常不靠谱,非常不正式,可就是这样,他上部电影的素人主角已拿三座奖杯。 “她说自己十一点下班的。”徐永君道,“等会儿就来了吧。” 闻言,耿竞青也懒得再催,反正他调时差呢。他慢慢靠住皮质沙发,视线正对包间门上的小玻璃窗。 窗外,四个女孩路过。 这个包间怪偏的。梁又夏领着她们拐了几个弯,在心里计算:“就到了。” 然而李苗苗理解错误,以为就是靠近自己手肘的这间,直接就推开了门。 梁又夏被她弄出的动静吸引,偏头一看,愣住。 包间里,几个打扮成熟的都市丽人坐着,巧笑嫣然。她们面前,站了一排白衬衫黑西裤,瞅那脸庞,几个男的都有点年轻的姿色。 李苗苗大惊:“我……” 梁又夏率先反应过来:“不好意思!” 说完,猛地把门拉上,使了个眼色。四个女生小跑离开,面面相觑。 李苗苗眼珠都快掉下来:“天哪!” 吴愿:“我懂了,你们懂吗?” “天哪!是不是叫……鸭子?”李苗苗和另一个舍友深呼吸,“这里太乱了!” 梁又夏难得怔愣,心想幸好她们来了:“赶紧去找一莉吧。” 这回她留了心,从玻璃窗看清了,才推开门。林学长一副得救的样子。一看,韩一莉倒在沙发上,似刚发完酒疯。 梁又夏走过去,把人支起,吴愿也过来搭把手。打了声招呼,四人就离开包间,可还没走出十米—— 韩一莉捂着肚子,忽然开始吐泻,直直呕到了后面两人身上。 “啊啊啊!”李苗苗大叫起来,表情狰狞,但还傻乎乎地用衣服接着她的呕吐物。 半晌。 李苗苗跟另一个舍友面如死灰,带着韩一莉去洗手间。 梁又夏跟吴愿对视一眼,叹口气。静默片刻,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某包间出来。 他们对面,另一扇门也被打开。 吴愿拉着梁又夏,离那群醉鬼远了点,想起什么:“你刚才看清没?” “嗯?” “那群男的。”吴愿道,“牛郎?鸭子?” 梁又夏靠着走廊黄铜色的镜面墙壁:“……怎么了?” “从里到外数第二个最帅。” “……”梁又夏衷心佩服,“你太厉害了。” 吴愿蛮得意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压根没看清,只记得是白衬衫、黑西裤的打扮。刚要回答,梁又夏目光一动,顿了顿。 “那个呢?”袖口折法都一模一样。 “哪个?”吴愿随着她的眼神看去。 耿竞青回头望向玻璃窗。 那女生是到了,但交谈几句,就知道这不会是他们要找的人。而且,他也不觉得这个人多么符合角色形象。 选角有时就是很玄妙的事。 他伸手往西裤口袋里摸,摸到几张方方正正的薄纸。 徐永君很会玩,荒唐地印了名片,随缘发放:“《赤情下行》选角导演,联系方式……” 耿竞青摩挲着,思索他们找女主角的时间还有多久。正想着呢,突然,有个庞大的身体靠了过来。 是一个喝醉的中年男人。 耿竞青不着痕迹地蹙眉,神情波动不大,但动作幅度不留情面,直接往旁跨了一步。谁知道这时,那男人竟伸出手朝他屁股摸来。耿竞青反应不及,身体一僵。 旋即,脸庞冷若寒冰。 “——滚。” “哎……”可男人不退反进,两颊极红,口齿不清,手上力度不收,活脱脱一副猥琐模样。 耿竞青盯了他两秒。 下一刻,狠狠伸手往前一推! “喂!你松手!” 霎时混乱。 “我天,打起来了!”吴愿有点激动,“蛮有个性的。” 梁又夏没看清前因后果,微微惊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少年很快被人拉住,但还有向前之势……看着看着,她不禁再次留意那张脸。 皮肤白皙,脸小,五官俊,眉眼有点西相。 吴愿:“小小店面,怎有如此精品?” “感觉都能当演员了。”梁又夏简单评价。 “可惜!” “……也是种选择。” 吴愿起了劲:“你看,你就是这样,你这个人的想法就是有点……” 正要说下去,舍友们从洗手间里出来,也被这动静震住:“怎么?” 走廊就这一个口,梁又夏判断着局势。约莫两分钟,见那边平稳了些,她领头:“走吧。” 走道被堵得狭窄。三人乖乖的,像排火车,拉着一个晕乎乎的韩一莉,跟着她走过人群。 梁又夏目不斜视,余光里,看见一点衬衫衣角。 白得好显眼。 耿竞青胸膛微微起伏,被徐永君拉住,表情再次淡下来,半是狂妄半是冷漠。身量又高,冷眼俯视那群醉鬼,唾沫星子往他脸上喷,但却不屑于再开口似的。 他正了正衣衫,总感觉有谁往这边看了过来,抬眼一看,就顿住。 KTV里的灯光在刹那间变成深蓝,好似水族馆里的幽幽微波,带着温柔又迷幻的氛围。那头发却黑得出奇,顺净柔亮,目光所及的黄铜镜面落下个模糊的剪影。 影影绰绰间,也谈不上什么惊鸿一瞥。 只是—— 耿竞青看了眼正跟人争口舌之战的徐永君,又冲那背影看去。 一只手放进口袋,指尖一挑。 他摸到了名片。 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再往那边走了,越来越近……耿竞青自顾自地放慢速度,也有点茫然,看着那颗头。 “喂。” 自动感应门向两边拉开,梁又夏正要迈出去,却感觉有谁拉了一下她。 她回头,有点错愕看着那个少年。 脚步定住,头顶冷气狂下不止,同仲夏热浪交错,叠成个小小腾腾的漩涡。漩涡之间,同一秒钟,头发都被吹乱了,都抽出手去整理。 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似乎欲言又止。 韩一莉醉醺醺地跑下去,引得李苗苗几人大喊大叫跟着。后面,那群中年男人还在闹,乱摸屁股的男子朝这边而来。 梁又夏愣了一下,没看那脸,看了眼他手上的名片,低声打断了他:“不用了。” 耿竞青怔忪,仍注视着。手没有收回,脚跟着往前,是进攻的姿态。 “我是……” “不好意思。” 梁又夏匆匆转身:“我……我不搞那些。” 第26章 因缘 说完, 一头扎进夜色,罔顾后面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被呕了一身,两个舍友面色都不太好, 回程路上稍稍安静。梁又夏主动牵着韩一莉。她是真的喝醉了, 连哄带骗才走得动, 像接了个小孩似的。 吴愿这时问:“夏夏,刚刚那男的找你说什么?” 李苗苗脱口而出。 “你们觉不觉得他长得蛮帅的?” 吴愿:“帅死了好吧, 可惜是……” “啊?对对,确实是……” 另一位舍友偏头看来。气氛顿时活跃。 “他好像想给我名片。”梁又夏实话实说, “我没接。” “天!”李苗苗眉毛飞起,“那么主动?这不就是那个意思?!” “你也不是什么富婆样啊!”吴愿也奇怪, “你不一看就是文艺女大学生。” 梁又夏摇摇头:“我也不懂。” “其实有一点富婆样的。”李苗苗却持相反意见, “看起来很可靠大方的感觉。” “借你吉言。”梁又夏笑笑。 李苗苗又说:“很帅是真的, 不过我更喜欢河伦那种长相。”河伦是个男明星,斯文端正型,很符合东方审美。 “我懂!”吴愿道,“我反而喜欢这种类型,夏夏你呢?” “河伦那种吧。”梁又夏随口道。 走出热闹的两条街, 接近校门口, 人流渐渐稀疏。 几个舍友的话题从我最喜欢哪种帅哥, 到总结其汉语言文学专业没有帅哥,跃至低声的“没有过” “我也没有过” “蛮脏的”,再到“其实也蛮想有的” “不要撒谎”,最后以“确实挺帅的, 但可惜了”作结。 野风炙热, 树影溅跃,此路上的灯忽然闪了一闪, 她的脚步随之一顿。刚想说,不过他也可能不是牛郎什么的,可想到这么一讲,事情就更奇怪了,于是也没开口。 回到宿舍,韩一莉碰床就睡,两个被波及的舍友却还得再清洗一番。 而吴愿没了睡意,在下头玩电脑逛贴吧,而后大声分享:“明天有电影剧组来学校路演,你们要不要去!” “哪里看到的?有哪些明星来啊?” “高晴光,孔萍,”吴愿一一细数,“还有徐耀!” 梁又夏爬上床,打开手机,发现有新短信。 来自小姨: “夏夏,你明天给你叔公回个电话,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讲。他说你怎么老不接他电话,要接的呀,不要没礼貌。叔公他也是为了……” 梁又夏瞄了眼发送时间,十一点四十六分,那么晚?乡村睡得早,记得小时候她在小姨家,基本十点前就上床了。 她眉头轻蹙,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回了句“好,小姨早点睡”。而后手机一放,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第二天,上完专业课,梁又夏在食堂解决午饭,简单休息过后,就坐车去了家教小区。 家教的地方其实离学校有点远,但这家给出的价钱很不错,便也无所谓这距离了。公交车开得晃,做不来什么,梁又夏摸出个随身听,插了耳机听书。 现教现结,她心情舒畅,见吴愿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路演,不做多想便答应下来。 学校路演这件事,平常也并不多见,而且这次来的还是很好的班底。 梁又夏跟舍友们一起出发,到了地方,却是人头攒动。 学生们热情高涨,想看的全挤了进来。室内二氧化碳浓度剧增,每张脸都年轻,都被熏出两坨红光。 实在没有连成整排的空位,各自散着坐。梁又夏眼风一扫,拉着吴愿去了前排,稳稳地坐好。 然而刚坐下,就有个类似指引员的人过来:“哎吴愿,这排是特邀嘉宾坐的地方……” 梁又夏闻言便想去找别的座位,吴愿却拉住她,软磨硬泡一阵,没让她俩挪动屁股。 梁又夏冲她一笑:“这里离舞台还蛮近的。” 慢慢地,能坐下的都坐下,不能的就搁后边站。主持人上来:“咱们师大的学生很热情啊!” 观众已经安稳好了,场内的躁动平息,等待路演开始。 梁又夏打量着室内的装潢,感到新鲜,她窝进红椅子里。 吴愿跟她咬耳朵:“你下学期要不要加社团?大二也有机会的。” “不了。”她就喜欢平常看点闲书,除此外似乎没有太多爱好。 “真不加吗?其实挺有意思的。”吴愿说,“你也可以来电影社啊,我们这时时刻刻都在招人。” “你们一般做什么?”她对电影了解并不深,阅片慢、少,只是可持续。 “就每周一起看电影、作讨论,听起来有点无聊,其实很有意思。” 第二次说“很有意思”,梁又夏看过来。 “其实我觉得,看书和看电影,某种程度上是同一件事。”吴愿歪头想了想,又补充,“就是突然有这种想法。” 聊天的缝隙,没有注意到,从幕布旁溜出两道人影,在她们同一排坐下。 “特邀嘉宾……”徐永君抱着手臂,“让我看看还有谁。” 就一个学校路演,也不会有明星助力,大多就是像他们这样的闲人。 “能有谁?”耿竞青昨晚睡得很差,脸色不霁,“别看了。” “说不定有你昨晚一见倾心的女主角呢?” 耿竞青嗤笑一声,懒得理他,有一点后悔跟着来凑热闹。 “刚刚你爸怎么说?” 徐耀,著名老戏骨影帝,是徐永君的父亲,也是他这部《赤情下行》的主投资方。 徐永君摆了摆手:“我说还要点时间选角,那不就给我时间吗?不着急。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人,要是实在不行,也有保底的人选。” “反正你悠着点。”耿竞青微微皱眉,“真找到了,还要领人去培训一个月。按原先定好的开机时间算,现在没剩多少天了。” “你也努努力,像昨晚一样,”徐永君道,“就我和李导两人发力啊?” 红色帷幕拉至两边,主持人再度上场,路演正式开始。 一群大学生高声喝起,掌声雷动不断。耿竞青跟着拍了几下手,窝进椅子里,半张脸隐没。 脑中闪过一道隐约的、渐远的细影。 茫茫人海,散便散了,他没什么所谓地想—— 反正会有更好的吧。 第27章 男主角 “徐耀好年轻啊, ”吴愿伸着脖子,“看起来不像是快六十岁的人。” 台上,徐耀站在中间, 与旁边的孔萍说了什么, 脸上笑出一点淡淡的皱纹。他跟电视上的样子没有太大偏差, 是那种很标准的老好人脸。 梁又夏点点头:“确实。” 不知道是不是被室内的热气熏得,加之昨夜睡眠不足, 她渐渐有些困乏,换了姿势坐着, 身体埋得更深。 然而这时进入了自由提问环节,困意被稍稍驱散。舞台上, 四面放着明亮的照灯, 人脸在光下闪着柔柔艳光。 看着看着, 她突然就想,这群人其实离他们很远。 过了会儿,主动举手的都差不多问完了,主持人道:“好了,还有学生要提问吗?” 场内安静, 显然是没有的, 不过主持人还是等了几秒。 正要走流程时,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就是这难得静默的空档,梁又夏的手机铃声响了。 她一怔,下意识就要挂断,但因为动作忙乱, 居然把手机掉进了窄窄的椅子间隙中。 铃声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出, 已经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的视线。梁又夏脸一热,埋下头用手去够, 赶紧把电话关了。 一看来电:叔公。 主持继续。 她这手机有些旧了,连想调个静音都卡好久。梁又夏攥着手机,想了一会儿,转向吴愿:“愿愿,我出去接个电话,然后就先回宿舍了。” “好。”吴愿爽快地斜过腿。 梁又夏看了眼舞台,小跑着快步离开。一出去,又是属于夜晚的温热,夏意黏糊闷厚,要融在皮肤上似的。 这边在教学楼,除了在看路演的,没有太多学生。她走了片刻,拿出手机,回拨过去。 小姨说,怎么老是不接叔公电话。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好吧,确实不想接,主要是,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梁又夏父母早逝,留下她跟弟弟,两个人从小在小姨家长大,和父亲那边亲戚的关系渐渐淡了。 但就去年高考后,这个叔公找了上来,说是做生意成功了,想帮衬一下。而梁又夏已经成年,且将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远赴北京,更有资格能力赚钱,无需也没要帮衬。 弟弟梁子杰性格同样早熟,甚至对此莫名鄙夷。 一番来往中,倒是小姨一家对这个叔公很尊敬。 电话接通,她开口:“叔公。” “哎又夏啊,你怎么又不接电话啊?”叔公的声音一顿,“你不要不接电话啊。” “……有什么事吗?” “嗯,端午节快到了,我公司这边有个聚餐,你也一起来吃吧,不然一个人在外面……嗯,对了,你暑假也过来吧,我给你安排一个小工作。” 公司开在北京,很小一个,她上学期去了,做些助理秘书的杂活。那天,要进一个办公室送东西,听到里面的男领导在开黄色玩笑。梁又夏愣了会儿,去找了这个叔公。 年夜饭的时候,叔公也回了广东老家,还上门莅临小姨家里。菜很丰富,他很醉了,口气很大,气氛很僵。我对又夏真的是,问心无愧的,你们啊不知道,当时我真的是怒了。他们说什么……说什么……我真的是气得要死,所以又夏,你也听见了啊!一个女孩子,以后要是遇到酒局,千万不要喝太多!你真的要听我的!真的,很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懂的,叔公懂。 又话头一转,社会上有些机会很难得的! “对了,你学汉、汉文学是吧。”问了不下十次。 她没应声。 “你这个专业出来就是比较局限的,那么好的成绩,当时让你报个金融什么的啊,都还可以来我这边……不过这个也很稳定,女孩子出来……” 梁又夏把手机拉远了,脸上没有什么波动。等到那边传来的声响不再连续,才放回耳边:“叔公,我有点事,先挂了。”随后直接挂掉。 她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感觉头发又黏住了后脖的细汗,用手拢住头发,微微低头朝前走。 就这么往前,偶然抬头看向夜空,月亮虚虚荡荡,银色的月光朦胧如纱。 梁又夏刚松开手,让头发散下,耳朵一动,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 这片两边都是草地,脚下踏的是嵌进土地的石板。 那脚步声有些明显。 她继续往前走,没放在心上,这时鞋带却散了。刚停下脚步想蹲下,却意识到后面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那道黑影斜长。 梁又夏一顿,皱起眉头,心头更烦。 正想回过头时,那人却主动发出声音:“那个。” 她转过身,微怔。 耿竞青觉得自己是有点莫名其妙。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徐永君这嘴是开过光吗?很快,就见到这个人又要先一步离开。 后面的徐永君还没问出个究竟,耿竞青便自顾自追了上来。 一路上,她都在打电话,也听不出是在讲什么。他就趁这个间隙,编织话术,因为昨天他就不太懂那句“不搞这些”是什么意思。思考了一会儿,面前的人终于放下手机了,然而他仍在踌躇—— 直到,发现自己这样挺吓人的。 “同学。”耿竞青站得远远的,也没动,姿态疏离,“你有没有想过当演员?” “……” 刚要介绍,梁又夏回答了。 满脑子都是昨天的场景,她伸手抚了把额角,神色平静,仿佛在打发一个暴露明显的骗子或传销:“没想过,也不想。” 见她又要离开,耿竞青往前了一步,直接说:“这机会很难得。” “我就一定要?” 语气几乎是飞快。 说完,两个人都愣了。 正在纳闷后悔的时候,身后的男孩停在原地,语气没什么波澜地呛回一句:“你连让别人把话说完的礼貌和耐心也没有?” 梁又夏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在她看来,他也不是多有礼貌和耐心的人。原本的歉意收回,她不咸不淡地说:“没有,所以当不了什么‘演员’。” 耿竞青抿紧嘴角,脸色一下很臭:“我是认真的。” 风悄然穿过,浇灭了那通电话带来的躁意。梁又夏定了一会儿,慢慢走近。 此刻,他们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路灯昏黄,草丛微晃,地上有白漆痕迹,洒成了个柳叶刀的形状。她踩着刀头,而他伫立在外,姿态挺拔肆意。 到底是要说什么?她尚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耿竞青却斜开了眼,淡淡道:“徐耀你应该知道。” “……” “导演叫徐永君,是他的儿子,在筹备一部新电影。” 这话很有意思。要讲到徐永君,就必须先拉出徐耀。 梁又夏有点回过味来,但仍觉莫名,静静看着他。 “他喜欢采用素人,现在在找女主角,觉得你符合角色形象。” 什么? 梁又夏没有打断,缓了好一会儿,而后才问:“那你是谁?” 可能是因为身高原因,他总显得有些居高临下: “男主角。” 一路默默无言,梁又夏有点稀里糊涂地跟上,还在梳理思绪。 路演尚在进行,两人停在外面,耿竞青低头,应该是在给“徐永君”发信息——梁又夏忽然想起这个名字了,她是听过的,或者在哪个宣传海报上看过,他确实是个导演。 “请问你叫什么?”她打破有些尴尬的僵持。 那人抬了下眼。 “耿竞青。竞争的竞,青色的青。” “哦。”他的名字,她就没太听过了。 耿竞青。 梁又夏回过神,说:“我叫梁又夏。” 话音一落,门口跑出个人。 “哎……同学你好。”徐永君望见了她,跟他父亲一样,面相很柔和,看样子比耿竞青要大几岁。 梁又夏看了眼耿竞青,又看向徐永君。 “你好,我叫徐永君,是个导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靡靡》,那是我的片子。” “听过的。” “嗯,请问怎么称呼?”说话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梁又夏。 “梁又夏。”她倒没太紧张,只是很没实感,略感梦幻地体验这一切,“夏天的夏。” “你有没有想过演戏呢?想不想呢?” 居然还是要来真的?这句话一出来,梁又夏总算是才有了点脚踏实地的错愕。 她一静:“……没有。” 顿了顿,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 想不想? 都没想过。 徐永君笑笑:“既然都愿意过来,总之是不排斥的。” 可是…… “你大几了?” “大一。” “这样子吧。”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我们这段时间都还在北京,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很混乱,咱们约个时间再详谈一下。总之我不是骗子,正经导演,正经剧组,这个你就不用去怀疑了。” 梁又夏顿了顿,接过来。 “我爸还在里面,我得先回去了。”徐永君指了指门口,“让他跟你一趟走……” “不用了。”梁又夏脱口而出,说完,下意识往那人看去。 耿竞青背对着两人,局外人似的。 蛮有架子。 “让他再跟你介绍一下。”然而徐永君笑了笑,坚持说,“对了,你的号码能给我吗?” …… 他走了,又只剩下她和他。 梁又夏走在前头,耿竞青就是不走上前跟她并排,始终落了几步。 夏夜的晚风吹拂,一阵,一阵,挂在衣服上。许是方才出了汗,此时竟感到有点凉快起来。 不远处,几个学生骑着单车夜行,肆意喊叫,衬得这一片满满都是缄默。他要跟她到哪儿?介绍呢,又怎么不介绍? 梁又夏转过身,看着耿竞青。 他的黑色碎发在微风中摇曳,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你要去哪儿?” 耿竞青凉凉回答:“回家,你们学校大门在哪里。” “我带你过去吧。”梁又夏说,站定不动,等着他靠近一点。 耿竞青双手插兜,立了一会儿,这才走上前跟她并排。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梁又夏低头敛目,看着地面,在心中度量。 “为什么选我?” “感觉。其实徐永君不会太在意你有没有演过戏,是不是科班,因为他就喜欢自己调教。” 而且——耿竞青皱了皱眉,暂时没说。 “徐导选中我的?”梁又夏想了想,还是觉得既奇妙又茫然,“在那个KTV?” 学校门口还没到,但她的宿舍楼已经到了。 楼前,有一些在聊天的情侣,有一些等女朋友的男生。 是专属于这个年纪的氛围。 没有等到回答,梁又夏偏头看向他。 “……谁选中的不重要。”耿竞青抱着手臂说。 第28章 一种关注 打开宿舍灯, 梁又夏坐在电脑前。 正要点开网页,想起什么,她拿出那张名片细看, 随即有点愣住。 徐永君手也开过光, 十来张正式的名片里, 偏偏摸出一张印着耿竞青名字号码的给了她。 但这些,梁又夏并不知道。她只是在想, 这个耿竞青不仅是男主角,还是“《赤情下行》选角导演”。 赤情下行? 她先是在搜索栏里输入“徐永君”。 年龄二十五, 比她大六岁;给出的介绍是“香港导演”;父亲的确是徐耀。 履历年轻,但很优秀, 第一部长片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 华语电影爱好者一定会认识。 可惜, 她不算是。 梁又夏滑动鼠标,又去搜索“耿竞青”,这一搜,出来的结果就好玩多了—— 一个小孩子的脸。 原来他是童星? 然而,还来不及细细看他孩童脸庞, 梁又夏就看见了那行“耿敖亲生儿子”。 这名字就算是不关注华语电影的, 也多少听说过。 他爸居然是耿敖?第五代中国电影导演中的领军人物, 九零年代凭一部《暴烈命兰》拿下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从此一战成名,出手无不叫座叫好。谁能上他的戏,在圈子里不用担心咖位了。 近年不再产出作品, 专心于管理产业, 然而影响力只增不减。 母亲李瑶春,著名剧作家, 但已离世。 姑姑耿盈,成功的电视剧导演。 爷爷和奶奶又是…… 梁又夏默默地坐着,目光投向那张照片。耿竞青童星出身,但之后却没再演什么戏了。没有更多隐私消息透露,也没有跟耿敖的同框照片。 就剩他童星时留下的模糊影像。 上面的那个小孩儿脸盘白,眼睛黑亮,挺贵气的长相。嘴巴却撇着,有点拽的样子。 一看就不好伺候。 盯了会儿,梁又夏有点想笑,突然就想,幸好梁子杰不是这样。 对了,他多少岁? 但她已经在搜索“赤情下行”,也并不是那么好奇,就没倒回。而这四个字,也没有太多特殊的含义。 就是一个待完成的,电影的名字。 电脑光安静地闪动,搜索框中删删减减。 “演员” “演技” “素人演员” 瞥见一条:“素人演员洪莉参演徐永君《靡靡》,一年苦磨终成大器!” 一年? 门被推开,舍友回来了。 梁又夏关掉电脑,看着她们:“后面讲什么了?” “你没睡啊,我以为你是累了提前回来。”李苗苗道,“没讲什么,就后面那个徐耀的导演儿子上来说了些什么……” 韩一莉:“不管怎么样,第一次见明星呢。” “是。”李苗苗点头,“光鲜亮丽啊。” 宿舍还没有陷入黑暗,梁又夏坐在床上,看着有些斑驳的天花板。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振了振。她拿起来,来自陌生号码的一条短信。 “?” “想好哪一天了吗?” 这串数字有些眼熟,梁又夏想起来了,这是耿竞青的号码。 他分明不是导演,但看起来似乎也不止是演员的身份。 指尖搭在手机屏幕,忽然,手中又是一振,不对,是两振。 梁子杰:“小姨说要寄些粽子给你。模考重回年级第一。不用给我打钱,你再给我打钱我只会打回去。” 小姨:“夏夏,今天叔公是不是跟你打电话了,他……” 梁又夏一目十行看到最后,退出界面。 舍友在下面问:“我关灯咯。” “关吧。” 陷入黑沉。 她在黑暗中权衡,编辑发送:“可以直接短信说吗?或者电话里说,我觉得不一定要见面谈。” 那边秒回:“不可以。”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梁又夏想。 “你当时已经答应了。” “……” “我们去学校找你吧,明天下午?在食堂?” “下午食堂不开。” 那边的人过了会儿才回:“那就中午。” 翌日。 梁又夏上午满课,这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最主要是,最后一节课的老师很爱拖堂。 也不能说拖堂,只是这个老师的规矩比较特殊。她中间不下课,要去上厕所的话随便离位,下课要走也随便,但教室里会继续做问题讨论或文学分享。 确实是自愿的。 她很有学识,见解独到,梁又夏通常跟大家一起留下。 但今天,她拿起双肩包。 哪怕已提前考虑好,选了个靠后的位置,此时也有视线投来,连老师都多看了一眼。 一种脱轨的感觉。 她快速离开,下楼,去到食堂。 阳光灿烂,普照校园。遥遥地,就望见耿竞青站在门口,有点懒散的样子,罔顾周围打量的学生,好像不知道自己挺惹眼的。 旁边的徐永君则观望着周围的建筑。这么一看才发现,这位徐导没有表情时,身上气质其实并不轻松。 但一看到她,就笑了笑:“你来了。” 耿竞青迈步靠近,一大半阳光被他遮住。 “嗯。”梁又夏问,“你们吃饭了吗?” “没有啊。”徐永君说,“第一次吃呢。” 这句话有歧义,见她露出一点探究,徐永君解释:“我是说,第一次吃国内大学的食堂。我在日本读的学校,耿竞青也一直在外面。” 梁又夏点点头,没说什么。 找了个角落的桌子,点好午饭,三人坐下。 食堂很热闹,嘈杂声不断。 徐永君:“咱们吃完饭再说。” 余光里,对面的耿竞青握着筷子挑来挑去,扒这扒那,偶尔才赏脸似的吃几块,仿佛是全食堂最难搞的人。 不过他确实选了个出奇难吃的窗口,出奇,梁又夏默不作声地琢磨。 一转眼,竟然见他站了起来:“我再去看一下。” 梁又夏飞快开口:“你不要选外国菜,做的都不行,全部放冷的。”于心不忍。 耿竞青顿了顿,良久,低头看她。 “那你推荐一下。” 一边的徐永君抬起头。 梁又夏倒很耐心,真的在给他选荐。结果说了好一会儿,见耿竞青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半天后冒了句:“算了,不在你这吃了。” “……” 终于进入正题。 徐永君作为导演,自然先掌握主动权:“首先这么介绍吧,你会得到什么、你需要做到什么。” 梁又夏点点头。 “一,如果确定参与选角,你需要在不久后开始培训,毕竟你没有过表演经验。之后,再正式确定你能不能选上角色,意思是你还是会有竞争者。” “但刚好暑假嘛,不也闲着没事干,这应该不算什么。” 是吗? 可她从前的暑假从不闲散,常常奔波。 “二……” “好了,来说说你能得到什么吧。坦白讲,除了片酬,你能得到什么,我也不知道。”徐永君道,“但你总可以想象一下。” “接下来谈谈别的吧,也该好好认识一下你。” 食堂里的人潮走了几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徐永君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他所言实在详细,挑战与机遇、戏里到戏外、可能与不可能,已覆盖了所有疑问。 梁又夏摇摇头。 “嗯,”徐永君笑笑,“那现在应该是说服环节了吧?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耿竞青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垂目听着。此刻,抬眼直直看来。 梁又夏说:“我没有什么疑虑了。” 徐永君眉毛一挑:“那是答应了?” “也不是答应了。”她手指拉住背包的带子,“可以再想一下吗?” “哦,可以啊。”徐永君点了点头,一顿,“那就再想一下吧,三天内答复,行吗?”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以。” “嗯,那就先这样吧,等你回复。”他看了眼时间,随后半正色半随意地留了句: “这是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碗也空了,只剩打扫的食堂阿姨。 梁又夏盯着自己干干净净的碗底。 三人起身出去,她走在前头,片刻后回过身:“那我先走了。” 徐永君冲她摆摆手:“同学,好好想想,随时联系。” 还没应声,一旁的耿竞青突然开口:“对了,还有件事没说。” 梁又夏微怔,看向他。 “培训的地方暑假每月包食宿,有参与补贴金。” 徐永君一滞,斜眼瞅着。 梁又夏反应了好久好久,才轻声回了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娱乐公司啊。”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顺着她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睫毛直长透明,像扇子似的,额发却微微地卷起。他一看就是那种很……梁又夏觉得这个词不够恰当,但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得到它,“养尊处优”。 耿竞青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而徐永君也是。哪怕他们穿着打扮也不算出挑,可,还是跟她身边大部分男同学都不一样。 她微微有点出神。 “怎么没有?”耿竞青双手插兜,潇洒迈步,“走了。” 第29章 资格 明天开始就要期末考试了。连续考五天, 前三天满满的专业课考试,第五天考完隔日刚好是端午。 梁又夏把背包放下,也拿出了资料。正要翻开看, 忽然就想起这学期开学班会, 班主任把她的名字拿出来说:这样的成绩稳下去, 保研压根就不是问题。 这时,吴愿回来了。 正在低头默读复习, 肩上却传来一道力度,抬头一看, 是吴愿。 梁又夏用眼神询问,但吴愿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便走开。 梁又夏微怔, 也没放在心上。 苦熬三天, 终于考完专业课。韩一莉提议宿舍今晚在外面聚餐,因为她跟另一个舍友考完就得立刻走了。 选的是日料店,物美价廉,生意火爆,一行人推门而入。 后面的考试都不算难搞, 大家放松起来。韩一莉竟还说要点酒, 被严词拒绝。 却不想因为店家搞活动, 被送了瓶清酒。吴愿主动扣下保管,不让她喝。 韩一莉敲着筷子:“你们暑假都有什么安排?” “实习打工。” “我也是。” “你找好了?” “还没有,不过要找不难啊。” 另一个舍友说要去旅游,韩一莉转向梁又夏:“夏夏, 你呢?” “嗯?”梁又夏低下头, “不知道呢。” 寿司端上来,味道很好, 李苗苗边吃边说:“外面店做的就是不一样,比学校好吃多了。” “是吧。” 梁又夏静静地吃,忽然觉得,这三天过得也挺快的。听舍友在聊,不自觉就伸了个手,摸到桌上放的那瓶清酒,拿起来看了眼。 “干嘛?想喝啊?”吴愿问。 “别别别,明天还要考试。”李苗苗道。 “不过这酒度数也不高吧。”吴愿一听,凑过来跟梁又夏一起看,“要不我尝一点?” “又一个学期过去了……” 梁又夏拿着细长的筷子,也没夹菜,有些出神。 她神情安静,偏头去看店里的钟,随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看什么呢?”一阵酒气传来。 这才把注意力转回餐桌上,其他三个舍友不知聊到什么,高昂热烈,而她旁边的吴愿…… 桌上的清酒空了大半。 “真喝醉了?”梁又夏无语,“吴愿。” “没醉!其实我都看到了。” “什么?” “那天在食堂,”吴愿声音倒不大,似已微醺,“你是不是……” 梁又夏瞳孔微微睁大,随即听见她说: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 “谁?谁谈恋爱了?”韩一莉左看右看,看了过来。 “吴愿有点醉了。”梁又夏冷静地把那瓶酒拿走,“听她说什么呢。” 李苗苗:“别让她再喝!” 吴愿绞尽脑汁,打量着她,挨过来耳语:“不!我不信。” 梁又夏瞥她一眼。 “不对,这样确实也太快了……”吴愿又自己琢磨,梁又夏摸了下她的脸,有点烫烫的。 “可要不然呢……”她自言自语,“难道还是星探啊?” 梁又夏一默,看了眼另外三人。 她用筷子挑了挑碗里的东西,半晌轻声说: “要是呢?” 吴愿坐直,表情怪朦胧的,似乎在打量她:“要是的话……”又高又白又瘦又有气质,当然也很有资本啊。 梁又夏一动不动地看来,抿着嘴,等待着。 然而“咚”的一声,吴愿捂着额头,狠狠趴在桌子上:“头好痛啊……” * 耿竞青回国这些天,生活可谓休闲自在。 泡KTV,选女主角,还参观一下重点高校。恰好姑姑耿盈打来电话,催了好几遍,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耿竞青点好要吃的菜,终于坐车前去。 车子入库,耿竞青顺着旁梯走上客厅:“姑姑。” 耿盈酷爱烹饪,手艺极佳,听到动静,举着个铲从厨房里出来。 “舍得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报复我没去接机呢!”话音一落,看清了他的样子,“才过半年,好像又长高了。” 于是偏要他再量一下,和家里的阿姨一起整计撺掇。耿竞青静静的,任由她们忙活:“小伊呢?” “房间里上课,冲刺期末呢。”耿盈收尺,一看,185cm,“你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六年级冲刺什么期末?耿竞青无心干扰小学生,在屋里院外晃悠。 这边都是古典中式建筑,黄昏时分,清风徐徐,一片惬意。 一家三个人在饭桌上聚齐——姑父李渠出差,童硕心去看望生母,爷爷奶奶也不在这儿住。 李伊见到他很开心,但又比较慢热,默默扒饭好半晌,说:“哥,你成年了哦。” “嗯。”耿竞青夹了一口菜,“你也小升初了。” “你们有过成年礼吗?” 耿盈看过来。 “学校刚好一起办了舞会。” “哦,”李伊犹豫,“我给你个成年礼礼物吧。” “零花钱很多?”耿竞青道,“不用了。” 李伊一着急:“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 耿盈也开口:“收呗,十八岁呢。” “这么心灵手巧。”耿竞青笑了笑,“行,那你待会儿拿给我。” 他又夹向那盘牛排骨:“比大学里做得好吃多了。” “大学?” 耿竞青简单说了几句,耿盈道:“高材生啊,你们还有需要帮忙的吗?” 他摇摇头:“没什么差的,就等选定女主角。” “那这个同学……答应的可能性大吗?”耿盈思索,“你们几个找了这么久,还挺想见见呢。” 耿竞青轻松地说:“挺大的。” “你别说,那么好的学历,长相又出众,出去干什么干不好。” 小学生李伊却很向往。 “当明星才是最好的呀。” 也是,上前一步是名利浮华,面迎这种万众瞩目一炮而红的可能,有几人真能拒绝呢? 耿竞青冲她竖个大拇指。 饭后,耿竞青随着李伊上楼,顺手将她房门敞开。她送的是个手作杯垫。 “哥,但是我不能现在给你。” “嗯?” “我还要拿它交美术课作业呢。”一石二鸟。 耿竞青一笑,随手拿起她桌子上的彩铅。李伊房间墙壁上都是乱涂乱画,没有被印刷覆盖,从小乱画到大,特别随心所欲。 他随手勾勒,就勾勒出一个人脸,纤细、生动、长发飘飘。 李伊艺术课上一大堆,但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是一个比较刻板的小学霸。凑前一看,蛮崇拜的:“不过哥,我是双马尾。” “没画你。” “那是谁啊?” 谁?耿竞青蹙眉:“这不满大街都是。” “也对。”李伊托腮,“哥,你给我讲讲你要拍的电……” 就此时,耿盈进来送水果,说了一句:“小伊,你舅舅要过来。” 李伊一下子就看向她哥。 片刻后,耿竞青也走出房门,把彩色铅笔放了回去。 “好好学习,记得把杯垫给我。” 耿竞青下了楼,来到玄关处。耿盈不知是在翻找什么,过了会儿说:“他是来说些工作上的事。” “嗯。”耿竞青换好鞋,“姑姑我走了。” 正要开门离去,耿盈大步而来:“找到了!” 是一个礼物盒,一掂,有些重量。 她麻利地往他手里塞:“我不管啊,不准不要。” 耿竞青拿着礼物盒,上了车。 回到公寓一拆,果然是玉,耿盈喜欢这些。耿竞青挑了个位置放好,下一刻接到了徐永君的电话。 “喂?” 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吃完这顿饭,天色已晚,月隐云后。 徐永君开门见山:“还没信息发来?” “急什么?”耿竞青道,“今天不还没过吗?” “这回轮到我急了是吧。”徐永君道,“你不急?让你去催也不催……” 耿竞青蹙眉:“不是说了吗,她们考试。” “那你九点没等到回答的话,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总行吧?” “知道了,导演。” 感觉要下雨,耿竞青关上窗户,坐在沙发上,长腿一搭,漫不经心地说: “反正会答应的。” 徐永君正在忙,“嗯”了声,匆匆挂了电话。 耿竞青放下手机,过了会儿,回书房拿了剧本。 他坐回沙发,就这么挑了几页来看,不知看了多久,这时,手机“叮”地响了。 一顿,耿竞青放下剧本,打开手机看,八点五十九分。够巧的,他眉毛一挑,心道等会儿就跟徐永君说。 耿竞青勾勾唇角,点开短信—— “晚上好。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祝你们找到心仪人选。” 第30章 主动权 耳边都是行李箱骨碌碌的拖动声, 梁又夏扫了几眼,上楼回了宿舍。 李苗苗出门不在,吴愿考昏头了, 一回来就在补觉。她放轻动作, 大概收拾下书包, 随即也上床睡去。 一睁开眼,拿起备用的手机一看, 居然都快十点了。梁又夏微微怔忪,缓了一会儿才坐起身。 吴愿:“没吃饭吧, 我现在买宵夜去,想吃什么?” “买烧烤吗?什么都行。”梁又夏爬下床, 拿了衣服去洗澡, “对了, 不要……” “茄子。”吴愿替她说。 等她买完烧烤回来后,梁又夏已经洗好澡了,吴愿进门喊了声,却没见她回复。 一瞅,梁又夏戴着耳机, 似乎在看电脑, 一只手还在擦头发。 她故意放轻脚步, 随后凑近梁又夏,刚想拍她的肩,就被电脑屏幕吸引住。 “怎么突然看电影?”她好奇地问。 梁又夏当然没被她吓到,摘下耳机:“随便点开的。” “香着呢, 赶紧吃吧。” 宿舍里顿时被炸物的香气填满。吴愿满足地摸着肚子, 提着椅子坐到梁又夏身边,拿起那部老人机:“你原来那手机还没去修啊?” 梁又夏摇摇头:“本来想今天去的, 结果睡过了。” “明天呗,现在应该也关门了。”吴愿道,“哎,好像有短信来。” 这部手机是之前去上高中时用的。高中学校离小姨家太远,一学期回不来一次,小姨便给她买了一部。 只有家里人知道这个号码。 闻言,梁又夏点开手机,吴愿还在说:“明天端午节呢,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她想了想,“等我拿完粽子就去。” 第二天,早上落了雨。收衣服的时候,梁又夏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那云翳浅淡,蝉翼般绵薄,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被吹尽了。 这雨下得很细,飘至不远处的树上,雨雾之中,两朵黑鸟立于树梢。 居然就这般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才停,出门时,空气湿润而清新。 隔壁宿舍楼就有个会修手机的女生,技术很好,收费便宜。 “今晚就行,你大概九点这样来拿吧。” “好的,谢谢。” 她来到学校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刹车声响起,梁又夏回过神,是叔公的车。 目光微偏至对面的街角,她霎时一愣。 可还未看清,就被叔公挡住:“又夏啊!” “……叔公。” “考完试了?” “嗯。”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梁又夏说。 “是,你成绩好嘛!”男人笑笑。 “粽子呢?”她问。 “车上呢,不着急拿。”他打个哈欠,往地上点点烟头,伸手招了下,“走吧,到时候吃完饭再拿……” 梁又夏一怔,神情有点淡了。 “叔公,我已经跟同学约好了。” “朋友之后经常聚,家人不容易聚的啊,好啊,听话啊。”又招了一下,已自顾自转身。 “把粽子给我吧,真的不去了。”梁又夏面色不动。 “端午节呢,哎呀我不是在跟你说了一起吃饭吗,”叔公终于回过头,“订了个挺好的饭店,你不要犟啊,等会儿都要迟了!” 梁又夏微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哪辆大货车驶过,尾气混着沙砾扑了一脸。刚一伸手想盖上眼鼻,谁知叔公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骤然想甩开,却没甩掉,被硬拉着走了几步。梁又夏一个用力,终于甩开,叔公有点火大地再次伸手搂来,略显不耐:“又夏你不……” 这时,那个在街角处出现的人,忽然闯入视线。 耿竞青猛地切入进来,举臂抓起中年男人的衣领,随即大力往上一提。 “你干什么?” 怎么还真是他,梁又夏瞪大眼睛:“耿竞青!” “你干嘛?放开我!”叔公愣后大吼,一只手也探出来,“我叫你松开听到没!操你妈个……” “你快松开!” 然而还没等梁又夏说完,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耿竞青迅猛地扣死衣领,紧接着把人往后一推,叔公直接被狠狠推到车上,发出“砰”的响声。 梁又夏飞快拉住他的手臂: “那是我叔公!” 耿竞青扭头看来,表情是很明显的不爽,以及疑惑。 叔公反应过来,红着脸大骂,身边的人似乎又有了动作,梁又夏本能地扯住他,电光火石之间,她感觉自己用了毕生以来最大的力气,打掉了叔公的手:“叔公!” 有路过的人停下,门口的保安也走了过来。 梁又夏感觉一股火气往头脑上涌。 “你认识他?!哪里来的不三不四的人!”叔公喘着气,“我在车上等你,知道没?!” 一只手还扯着耿竞青的衣服,梁又夏深吸一口气,松开。 须臾,她闭了闭眼,尽量让语调平缓一些: “……你怎么在这?” 耿竞青微微偏过身,半晌,才开口:“你怎么不回消息?” “什么消息?”梁又夏蹙眉,“我手机坏了。” 她静了静,问:“你发了什么?” “我问你,”耿竞青低下头,“你确定拒绝?” “我确定。”梁又夏看着脚尖,点了点头,“可以了吗?我先走了。” “为什么拒绝?” 耿竞青却拦住了她,神情微沉,梁又夏静了静:“没为什么,我有拒绝的权利吧?” “没为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对拍戏感兴趣的。”为什么人人争着告诉她她要干什么? “是么。” 梁又夏没吭声。 耿竞青似乎是想了想:“我说了,暑假……” 暑假?包食宿?补贴金?是善意的,可惜缺乏想象力。她突然打断:“你怎么不说徐永君是出了名的慢工?每部电影都拍了接近一年。” 耿竞青声音骤然一停,片刻后又道:“他拍得久,但回报率高,上一部的洪莉跟你情况相似——” “情况相似?”梁又夏后退几步,没什么语气道,“你怎么不说洪莉本来就是电影专业的?她只是后来先做了别的工作。” 耿竞青一默:“你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 她静静地看着他,忽地有点想笑。 “没有,让你看走眼了。”她开口,慢慢道,“祝你们找到心仪的人选。” “等等!”耿竞青眉头拧着,“你要跟他去哪儿?” 梁又夏伸手拉开车门。 耿竞青又换了个话题:“你也不说一声谢谢?” “他是我亲戚。”梁又夏握紧把手,“不过还是……” “这种亲戚?”耿竞青嗤笑,走近了几步,“你傻还是我傻?” 你懂什么。 “跟你没关。” “他真是你亲戚?” 梁又夏盯着他,露出一点困惑:“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 耿竞青皱着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奇怪起来。 “什么?” 她却没答,似只是随口的一说,拉开把手。 耿竞青声音压着,眉头紧皱:“你要跟他去哪?” 梁又夏看也不看他一眼。车门被用力关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鱼的游移 吴愿回了信息:“好吧!记得给我带粽子回来。” 目光驰过几条街, 梁又夏偏头看着窗外,雨早停了,天却是些许显得黯淡的灰蓝色。 叔公仍然骂个不停, 这般粗俗的话, 梁又夏只在姨丈身边常常听到, 姨丈骂的话又常常是冲着那个不着家的表哥说的,而表哥确实常常惹些麻烦事。人近三十, 工作都要托关系找—— 她开了点车窗,没什么表情, 任着他骂。 渐渐地,叔公也收了些骂声:“他是你同学?你千万不要跟这样的人往来。” “……” “是你同学吗?”他回过头问, “大学生都这么没素质?” “误会了吧。” “什么?” “拉拉扯扯的不太好看, ”梁又夏说, “可能以为我遇到流氓了吧。” 叔公卡壳片刻,瞄了她一眼:“什么拉拉扯扯,我是你长辈。” 梁又夏没说什么,嘴角扯了扯,拿好装粽子的袋子。 十来分钟后, 到了饭店, 叫“金盛”, 招牌是那种鲜红色LED灯。下车时梁又夏一顿,顺手把袋子也拿了下来。 迈入大门,就看见两层装着鱼的水缸,空气里有淡淡的鱼腥味。叔公声音洪亮, 还不忘回头又冲她一招:“订了三楼了。” 订的三楼的厅不算太大, 已来了些人,梁又夏看见了一个认识的姐姐, 主动说去那边坐。 那桌子坐的大多是女员工,听着她们聊,聊孩子,聊老公,聊人到中年,聊楼下某个缸里的鱼的市场价。有几个还不认识梁又夏,那姐姐就介绍:“梁总的亲戚,是师大的呢!” “学霸呀,大几了?哪个专业的?” “大一,学汉语言的。” “哦,那还早着呢,出来干什么想好了吗?” 有人说:“当老师啊,公务员啊,很稳的。我姐的孩子就是。” 梁又夏咽下一块鱼肉,抬起头,看见那群公司领导到每张桌子敬酒。 她杯子里装的是白开水,方才夹菜时,筷子尖的油差点就滴了进去。 身旁的人都起身,梁又夏也站起来,看着他们靠近。 “来大家啊,端午节快乐!”叔公道,“我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梁总也端午节快乐!” “我也敬了啊!” 梁又夏仰起头,白开水流入唇中,却被叔公发现:“哎不行不行,要喝酒的!” “这是梁总的亲戚吧?” “是是,我侄子的女儿,高材生来的啊。”叔公笑着说,“又夏,你就喝一点吧。” 就这时,同行的男经理冲一旁走来的男人招了招手,梁又夏随着看去,身体一僵。 叔公:“杯子呢?拿个干净的杯子,要喝的啊!” 那个男人也走了过来,叔公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拿起一个杯子。 这群人围着她,身上带着酒气,梁又夏不觉得韩一莉身上偶尔会有的酒味难闻,但此刻,方才吞下的鱼肉仿佛在胃里翻腾,捣起一股恶心的腥意。男经理嬉笑着介绍,这个酒是哪里的酒,长大了也要会喝酒的哦,随后伸手,想让她把那杯白开水放下。 “我没说要喝。”梁又夏握紧手中的杯子。 “又夏啊,不要扫兴,”叔公已经倒好酒了,“端午节了,就祝你、祝你学业有成!以后呢,好好出来工作,记得有叔公在。” 那个开过黄色玩笑的男人“嘶”一声,笑道:“到时毕业了,干脆就来你叔公公司算了……” 装着不知道是什么酒的杯子递到眼前,梁又夏慢慢转过头。 “你也是师大的?” “什么?”此人一愣。 “你哪个学校的,”梁又夏恍然一样,“我还以为也是师大的呢。” “我、我没读什么书的哈哈,”那人摸了摸头,看了眼叔公,“问这个干嘛?” “那你怎么觉得我要跟你这种人去一个公司啊?”梁又夏笑了,“我没这么差劲吧?“ 叔公表情一凛:“又夏,你说什么!” 此时,放在桌上上老人机震了震。 梁又夏低着头,伸出一根手指。 来自小姨: “又夏,我听你叔公说你有个同学打他了?” 梁又夏忽然感到一股强劲的荒唐,天旋地转间,仿佛已经灌下最浓烈的酒精,浓烈到那种程度,就只剩下辛辣的苦涩。 她看着这些人,自顾自地,不知是对谁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冷水扑脸,她默了一会儿,看着镜子。 这边的光太苍白,衬得她那脸也有了凉意,惘然若失。梁又夏转过身,来到纱窗前,闭上眼迎几丝晚风。 而再一睁开时,视线中却出现了一辆有点熟悉的车—— 和,靠着车的人。 脸上的水珠被吹干了,和夜风融为一体,年轻的脸颊则随之恢复温度。 她微微站直了些。 下一刻,转身离开洗手间,速度越来越快。 这条走廊太昏暗,宴厅便变得刺眼。她回到原位,那群领导已经离开,相熟的姐姐捏捏她的手。梁又夏拿起袋子,往楼梯那边走,就快走出这间宴厅时,叔公快步赶来:“又夏你干嘛?!” “你说呢?”梁又夏大步往前。 又要伸手拉扯住她,梁又夏猛地拍开,大声喊:“别碰我!” 说完,迈步走出此处。双脚飞快地下楼,还是一阶一阶下的,可却有了跳跃的姿态,带着热盼,急切,松快的节奏。门口的鱼缸还在自动换水,十足冷淡又精确。那些形态各异的鱼则在一隅小小天地中缓缓移动,不问会流向何方。 梁又夏抿着唇,小跑了出去。 此间此刻,绿灯闪烁,行人们纷纷走过斑马线。 梁又夏跟在喧闹的人群后面,也不探头,速度倒慢了下来。 慢慢地,轻轻地,暗暗地。 终于,走到他面前。 “你跟着我?”她问。 耿竞青表情很不爽,靠车立着。 半晌才凉道:“干嘛,又烦到你了?” 第32章 闪亮的粽子 梁又夏还没说话, 耿竞青又道:“你是跟你亲戚聚餐?” “嗯。”梁又夏问,“你是担心我?” 他一顿,少顷的卡壳后, 又转回去直视她:“你跟你那亲戚不像一个物种。” 梁又夏短暂地笑了下, 之后是相视沉默。 “你吃饭了吗?” 耿竞青挑了挑眉:“没。” “一起吃个饭吧。”梁又夏轻声说。 “你不是聚餐了?” “有点难吃。” “比你学校还难吃?” 梁又夏很公正:“我学校食堂没那么难吃。”她在心里说, 是你太挑了。 “……行吧。”耿竞青慢慢道,“去哪里吃。” 她垂眼看了看那车。 还以为是耿竞青自己开车来的, 没想到是有个司机:“我还没驾照。” “……哦。”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接着, 就看见驾驶座的司机降下车窗,有点着急的样子。 耿竞青走上前, 交流了几句, 就懒散地挥了下手:“我说不用了, 你开着走吧。” 车飞驰离开。 半晌,梁又夏道:“那我们去吃什么?” 这是一个终极问题。耿竞青看起来应该是想起一些地方,但不知嫌远还是干嘛,又把问题抛回给她。 梁又夏四周看看,却只看到了公交站。 “坐公交车去逛逛吧?” “在哪里下?” “哪里顺眼哪里下, 找个人多点的地方。”她疲累, 又急需逃离, 随性提议,“行吗?” 耿竞青抱臂。 “我没零钱。” “……跟着来吧大少爷。”梁又夏无声叹口气,“不会让你被赶下去的。” 很快就来了一辆公交车,19路, 梁又夏没坐过。两个人先后上去, 她拿着公交卡,在机器发出“嘀”时, 耿竞青低低的声音同时在耳后响起。 “什么大少爷,”他说,“我只是没零钱。” 也真是傻,反正都随便坐,应该挑个空点的车上不是么?梁又夏走向车尾处,刚好就只剩下两个座位。 她在靠着窗的那个坐下,冷气太足了,上臂起了些鸡皮疙瘩,下一秒,他短袖袖口的一小块布料挨住了她裸露的皮肤,那触感轻得像无害的羽毛。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下了车。不知是哪儿,但烟火气很足。 梁又夏伸手指过一片街景:“你挑吧。” 说完,她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回头看向已经驶远的公交车。 她的粽子! 梁又夏深吸口气,而后,发现耿竞青举起了什么。 他手上提着袋子:“你在找这个?” “……”梁又夏胸膛起伏,“我来拿吧。” 耿竞青却没给她:“粽子?” “对。”梁又夏看了他一眼,手垂下,“你想要吗?有很多。”今天端午节,他却一个人出来? 过了会儿,他“嗯”了一声。 耿竞青挑了家吃东北菜的店,两个人点了三道菜。梁又夏看了看别桌的战况,分量真不是开玩笑的。 可别说,味道确实不错。 或许,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可吃完再讲吧。 都有点饿了,他们安静地吃饭,梁又夏才发现他胃口其实很大。 头顶,一架风扇慢悠悠地转着。 梁又夏拿过纸巾,擦了擦嘴巴。随后拿出几个粽子,想仔细看一下。 粽叶不黏,被细细的红线缠着,还绑了周正的蝴蝶结。 “怎么了?” “有红枣蜜棕和蛋黄肉粽两个味道,可是分辨不出来。”梁又夏又问,“……你要吗?” 耿竞青点了点头,忽然说:“给我看一下。” “我家里人做的。”梁又夏拿了一个给他,“你有哪个味不吃?” 也不知粽子有什么好看的,耿竞青举着一个,看来看去,还用瘦长的手指转着,好像觉得很好玩、很稀奇一样。 半晌才说:“都行。” “那……” 他看了过来,而后蹙眉,指了指她的衣服。梁又夏低头一看,衣服上居然沾到了酒迹,而她现在才发现。 轻微的洁癖发作,她起身去处理。 耿竞青看着那个粽子,少顷,轻轻一拉那根线。 等梁又夏出来时,耿竞青已经买完单了,站在那儿等着她。 她抿了抿嘴,走近。 散漫着,就一起来到了桥下的江边,这里有些来散步的人。梁又夏认得这条江,比以前干净多了,正在风底渺渺地泛动。 在无措升起前,她率先开口打破静默:“……你端午节不回家吗?” 这是一个大学生常说的话,什么节日到了,你回家吗?不回家打算怎么过?也只是一个人际往来的不新鲜的话题罢了,而耿竞青答非所问: “我很久没吃粽子了。” 他手里还拿着那粽子,梁又夏也没让他先放回来,“哦”了一声。 “因为在国外么?” “是吧。”他只道,“聊聊正事吧。” 梁又夏轻声道: “你说。” 许久也没等到回话。 她微微偏过头,看见一条昏黄的线滑过耿竞青的侧脸,朦胧不清里他神情有点肃穆,这种样子,尽管也才认识不到十天,却莫名其妙让她有种预感—— 无论如何,她会记得此刻。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她和这个人一起谈论一个未明未知的将来。 走了大约二十多米,风渐起时,耿竞青终于开口:“你怎么想的?真的对演戏一点兴趣也没有?” 梁又夏低头看着脚尖。 斟酌,再斟酌。 “……我觉得我很喜欢我的专业,这种喜欢跟对电影的兴趣好像是等量的,没有办法选出来。没有办法的话,”她无声地深呼吸,“就选一个更安全的。” 耿竞青缄默着,侧头看着江面。 良久。 “你确定了?” 胸口有些发闷,梁又夏闭着嘴巴,像关一扇欲被推动的门扉。她隐约感到这是真正的十字路口,有且只有一次——有且只有的意思是,往后再想起来,要么后悔,要么庆幸,无法无所谓。 剖白,再剖白。 她不说话,没有回答。很快发觉身旁的人看了过来。 那目光那么强烈。 耿竞青突然说:“其实不是徐永君,是我选上你的。” “……你?” 梁又夏怔忪,抬起头。 “所以,给我个机会吧——” 两个人停下脚步。 耿竞青后退几步,举起手上的粽子:“我要是猜中这东西是哪个味道的,你就答应我。要是没猜中的话,那就……” “怎么样?”他一刻也不停地问,“来不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拂动,穿梭在他的手指间,牵起缠着粽子的绳线尾端,如同一个调皮且寂寞的孩子。 她走前了些,目光下移,停住不动。 梁又夏听到自己说: “好。” 耿竞青立马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行。”他咳了一声,似在思考,手臂前后摇摆,碎碎的头发飞起来几根,“我猜了?” “猜吧。”梁又夏沉稳道。 “我猜——是红枣味的。” 说完,他凑近,两个人的头一高一低。粽叶瞬间被拉开,软糯的米上凸起一颗带着甜味的红枣! “我猜对了!”耿竞青高举粽子,直直地看向她。 “你答应了啊!” 月色连江,涟漪也亮晶晶的,仿若水底下有个藏着碎金细银的宝盒被打开,那些闪亮的、耀眼的东西,此刻便都要滚上来。 她不回话,反而无缘无故地问:“耿竞青你几岁啊?” “……什么?”耿竞青蹙眉。 “你多少岁?” “猜。” 梁又夏思考、联想、排除,最后理智地道。 “二……”她试探着,“二十五?” 靠。刹那间,耿竞青脸上晴转多云,甩手离开,背对她大走好几步,留一句: “我要是二十五了,你就是二十六。” 还未做出算术题,这句话本身却带给梁又夏十分奇妙的感受,那是一种文字上的直觉:他要是二十五岁她就是二十六岁;他要是一她就是二;他要是笔,她就是接住涂改的厚厚的书;他的名字要是在左边,她就会在右边。 他要是江,她得乘着江口而上。 “我才十八——!” 前方,耿竞青转过身喊,挺拔又张扬: “你到底答应没?” 遥遥地。 梁又夏终于笑了。 第33章 培养感情 七月流火, 梁又夏放下行李箱—— 拜托,这是上课不是上刑,再放开一点!放不开也给我放!表演是个关于生活和人性的专业, 你不能演出些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每天, 让身体更灵活些……脸部也是……眼睛也是……连呼吸也要学, 连呼吸也有门道。慢就是快,慢就是快, 节奏在哪?节奏! 嗯,梁又夏还可以, 都看一下,她是个快的人, 但“慢”做得很好。 对着所有人说。 不过你有点?也不是不自信, 我看你不是不自信的人, 就是还是有点放不开。 私下对梁又夏说。 你现在是在学习当演员,知道吗? 第一周汇报,做动物模拟。梁又夏摩拳擦掌,紧张万分,不断在心里重复“放开点”。 放开是放得开了。 只是,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 汇报时会有其他人过来? 在梁又夏四肢着地行走, 无实物表演了讨香蕉、剥香蕉、吃香蕉等一系列动作时,面对熟人耿竞青脸上的挪揄、吃惊和一点点的敬佩,还是脸红耳热了。 不过,她拿了最高分。 时间在汗水和发呆里泡干, “演戏”这两个字终于变得实挺起来……七月月底, 梁又夏结束了三十天的临时培训,赢得了其实早已内定的竞争, 与耿竞青一起飞到片场。 一下飞机,满头炙热袭来。这是南方的一座小城,发展滞后,倒颇有点世纪初的影子。 就是从这里开始。 培训专业而密集,她早已不是对表演一无所知的情况,然而摸到剧本的一瞬间,心里头还是颇有种做梦的感觉。 “好好读一下。”徐永君说,“我想再强调一下,这真的是部很封闭的电影,你看到了,没进什么人来组里,就你和耿竞青。” “好的。” “主角间培养一下感情。” 梁又夏感觉徐永君看起来稳重,但其实有点自负,实际相处后才会发现,他其实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她拿着剧本回了房间。 时间渐渐流逝,送来的饭凉在桌上。 傍晚的时候,桌边的梁又夏才合上剧本。 怎么是这样一个故事啊? “陶雨常常想着报复这个世界,而在跟暗恋她的男生明骁有了进一步接触后,她以为她成功了。艾滋病的疑云和绝望面前,两颗孤单又热烈的心相互靠近。” 《赤情下行》的剧情堪称有点黑色幽默,一句话总结,这是一个失足少女和一个“好男孩”误以为自己得了艾滋病的故事。故事设定在2000年,那年,高考先填志愿后出成绩,沿海珠三角有“西瓜得了艾滋病”的谣言,五湖四海流来的人在城市中栖身。有的人幸运,有的人不然。 里面大篇幅描述了两个人如何应对这假想的病情,其中不乏一些拍出来估计会很离奇的幻想片段。 在梁又夏看来,陶雨的确是个复杂的人,不好代入也不好演。比如她□□,明明也尚未麻木,可即便能选择改变,陶雨也没有付诸行动;比如她以为自己得了艾滋,明明能去“治”的,明明也想挣扎,可她却选择腐烂下去,进行了一场根本没有实际意义的“出逃”。 怎么想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女孩跟自己几乎是相反的性格面,几乎是吧? 至于男主明骁,她想,这对耿竞青来应该讲也很有挑战。 还在想着,门被敲响。 梁又夏开门,看见耿竞青的脸罩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是刚睡醒:“你收到河哥短信了吗?” 她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原来是复述徐永君的话的。 “主角之间培养一下感情。” “那我们……” “明早见。” 语气笃定又随意地说完,耿竞青就踩着拖鞋上楼了。 看着他的背影,梁又夏在脑子又回放了一遍剧本。 陶雨和明骁两个人,确实很有培养的空间。 八月在潮热中行进。 梁又夏没想到演员间是这样培养感情的。 水蒸气在日光里直直腾上,迷了一大半客人的眼,男女老少挤在案板面前,看老板刀起刀落。 这是她跟耿竞青来的第六个早餐店,每天早上都换一个。那时候“测评”这个词还没兴起,但梁又夏从“三姐早餐店”坐到“陈叔潮汕牛肉”时,隐隐有了这层感觉。 耿竞青头发微微凌乱,眉头也蹙着,眼皮有些不耐地耷着。 中午,又去探店式吃饭,好像两个人能做的活动就是吃、吃、吃。梁又夏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培养感情”这件事的,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吃下去了。 于是这一天,都由她来安排日程。 这个片区叫柳林岸,这条街叫施环街,挺老破的一个地方,不过很有烟火味道。护城河仍然是有些肮脏的绿色,上面还飘着树叶或塑料垃圾,而太阳晒得人头脑昏沉。 “贴着臭水沟走干嘛?” 梁又夏重申了不知有多少遍:“它不臭。”随后又说,“去一个地方。” 约莫就这样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 耿竞青抬眼一看——骆驼书屋? “你要看书?” “逛一下啊。”梁又夏已经钻进去了,“书店很好逛的。” 事到如今,很显然,两个人对休闲娱乐这回事理解得截然不同。耿竞青长腿一跨,进了书店。这是个二手书店,不知从哪儿收来的二手书一叠叠堆好放着,霉味特别重。不过书叠多了,多少有些让人想要探索的空间,两个人就在狭窄的书架缝隙里移动。 风扇叶子迟缓地转动,店里还有几个偷看漫画书或玄幻小说的小孩,读得如饥似渴如痴如醉。老板翘着脚,闲散地玩斗地主。 午后,一切都很安静。 梁又夏扫完书架,一回头,耿竞青打着哈欠,手上捏了三四本烂到掉页的二手漫画书。 他抬头朝她望来,手跟着一动,那漫画书彻底散架了。 “……” 耿竞青蹲下去把那几页捡好,空间实在不大,直起身时还差点撞到不知在干嘛的小孩。 他头歪了一下,不动。 梁又夏走过去看,原来是那个小孩在对着教程书学画画。 “你笔握得松一点。”耿竞青似乎看得挺认真,“要不线条扫不出来。” “啊?”小孩瞅他一眼,还让开来了,很快,神情就充满崇拜,“是这样!哥哥你学漫画的吗?” 耿竞青把笔还给他:“素描。” 梁又夏有点好奇,且有点敏锐。 “你系统学过?” “嗯。” 画画对耿竞青来讲是个很值得说的事,更小的时候,他还想过以后考美术学院,因此养成了用铅笔的习惯。手指间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忽然,一个想法跃入脑中。 耿竞青长指一动,看着眼前的人。他擅长素描,也擅长速写—— 然而崇拜他的只有那小孩,梁又夏自顾自在点头:“就该这样。” “什么?” 梁又夏时刻想着任务:“我们就应该多交流些这种事情……” 耿竞青无话可说,眼神一扫,他干脆地抽出来。 “行,你要交流是吧?” 梁又夏低头一看,他递的是本二手书。旧得不行,内容也是可以想见的陈腐落后。 《情感问题一百个》。 “给我这个干嘛?” “随便翻开一页,顺着问。你不是要交流吗?”耿竞青吸了吸鼻子,说完还看眼手表,“问完了看等下去哪吃饭。” 梁又夏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封面,有点想笑,不过还是抱着些猎奇心态翻了开来。 她眯了眯眼,辨认那些小小的字,喃喃着:“如果从天降下一枚金币,你的反应是?” 这算什么情感问题? 可没想到耿竞青还真的回答了。 “太少了。” 梁又夏一愣,接着扑哧一笑,那边的小孩都跟着笑了。 又看了眼书,却发现别的问题多少有些尴尬。她无心这种游戏,正要把书放回,却不想耿竞青道:“继续啊。” “真问吗?” “反正无聊。” 外面的阳光几乎都快斜进来了。 他这么说,梁又夏也不介意陪着闹一闹,在入目所及的字字句句里挑了个比较好回答的:“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想为她做什么?” “画画。”随口一回,不假思索。 画画? 梁又夏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又很快终止了这种遐想。 她轻声说:“挺好的。” 接着,又挑了个比较有分寸感的问题,然而等了好几秒,也没再等到耿竞青的声音。 有些疑惑地抬头,却见他的眼神莫名凝在她脸上,似乎是出了神。 “这个问题不行吗?” 她侧过脸翻书,微微低头:“那换一个,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阳光终于越过飘着灰尘的外室,斜向她的皮肤。这个距离,彼此脸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见。 终于,耿竞青回答了。 他的手扯了扯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相信吗?” “我相信!”小孩立马笑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的方向。 梁又夏把书合上,放了回去,又听耿竞青面朝着她:“你呢?” “嗯?”她想了想,不知为何,避开了那视线,“……不相信。” 第34章 初吻 九月一号, 《赤情下行》正式开机。 早晨梁又夏出门,阴雨绵绵,又湿又闷, 全天都是一种阴郁潮热的氛围。她坐车来到片场, 开始化妆换衣服, 心脏一直砰砰狂跳。 而后便是走位,徐永君亲自上场, 一步步带她走已定好的动线。没想到他居然是亲力亲为、把话说满的类型,梁又夏很快就熟悉了整套流程。 不远处, 耿竞青朝这边走来。素颜,但是似乎修了头发眉毛。 他没来找她说话, 梁又夏也无心攀谈, 静静立在原地, 看剧组人员忙活、调整、商讨天气。 倒是那边的徐永君把鸭舌帽一掀,朝他们两个挥挥手。 两个人走过去,听他开口:“你们两个还那么生分?” 梁又夏哑然,耿竞青则轻轻哼了声。 “算了,反正戏里够你们相处的。”徐永君说, “你第一回拍戏, 我没期待别的, 但你千万不要把自己收住……” 还没真正上场,他也只是点到为止。梁又夏半知半解,点了点头,只是有个盘桓已久的念头再度闪过:他们到底是看重了她的什么呢?只是外形吗? “无关人士请离场!” 梁又夏站到原点, 闭了闭眼睛。前头就是一个大机器, 镜头无声地对准她的脸。 “Action!” “……咔。”才过了几秒。 “慢了。”徐永君冷静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没事, 再来一遍。” 梁又夏冲摄影老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深深地呼吸。 “三、二、一,Action!” 陶雨神情淡漠,又似乎有些疲惫,踩过一个个小水坑,朝前面走。 她身后,一个清隽端正的男生偷偷跟上。 两个人穿着一样的校服,然而陶雨的衣袖宽大、布料染灰般显旧,明骁的尺寸正好,洗得洁白。 十秒后,梁又夏猛地顿住。摄像机在她身旁游移,对稳后面的耿竞青。 “咔。”徐永君也没说什么,“再来一遍。” 这场戏很简单,就是拍明骁跟踪陶雨——他暗恋的女生,他的高中同学。那年能上高中的仍是少数,然而陶雨和明骁都在此列。 两个人都是离开了家,来到这座南方小城读高中。 可之后陶雨常常不来学校,老师也不爱管,同学间渐渐起了谣言。 高中附近治理混乱,不远处有条巷口,明骁发现陶雨似乎在那边有个住所,于是之后数次偷偷跟着,似窥似探。 来回拍了三遍,这场戏顺利结束。非常初级的戏,压根用不上什么演技,只要保持形体的自然就好。对梁又夏这样的新人来讲,相当于是适应片场了。 但这种适应远远不够。 先前徐永君已提过,这部电影基本是按着剧情顺叙发展来拍。梁又夏没有想太多,只简单地觉得,这样应该很好入戏。 片场重新开始调整,小刘示意她跟上。梁又夏低头走着,却瞧见地上的一大块水坑倒映着身后人的影子。 她没有回头看耿竞青,但心却紧了一下—— 徐永君也说了,有场戏要移前来拍。 * “天气挺好呢。” 化妆师是一个叫航七的女生,很年轻,穿着打扮非常潮流。闻言,坐在镜前的梁又夏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 “哦,我只是觉得,这种湿漉漉的氛围跟电影蛮适配的。”航七解释道,“闭一下眼睛……” “你浓妆也还挺好看的,我本来觉得你这张脸清淡点好。” “是你技术好。”梁又夏说。 航七笑起来,直言不讳道:“哎呀,就特别喜欢跟徐永君找来的打交道,好伺候多了……” 是耿竞青找的,梁又夏在心里想着,却没有去反驳。每每听到类似的话,这个念头就会窜上来,然而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事实会在之后隐藏于浩繁模糊的娱乐报道下,真真假假,无人在意。 化完妆,换上衣服。 梁又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了抿唇。 这是一场亲密戏。 放在第一天拍,或许是为了让他们进一步适应吧。毕竟亲密交缠的戏份,在《赤情下行》里占比不小。 梁又夏最初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还是难免忐忑……或许不是耿竞青更好。经过了这么多,她自认跟他相熟不少,然而吻戏——吻戏、床戏什么的,似乎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进行更放得开些。 她走出化妆间,来到房间。 这是一个很逼仄的房间,没开灯,外面昏沉的光线透过薄纸般的窗帘,在室内笼上一层幽暗的气氛。 床头柜上扔着一条黑色内衣,和一团不知道是丝巾还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一瓶花露水、一把塑料梳子,一个方正的日历。 出去了一些人,剩余的人在调试。 梁又夏缓慢地移动步伐,坐在床沿上。刚一坐下,一道阴影在眼前晃过,她抬起头,是耿竞青到了。 他也换了服装,是一套蛮正式的白衣黑裤。 两个人的视线短暂地相触,不知为什么,梁又夏忽地觉得他变得不太一样了。她飞快地侧开目光,却发觉他的眼神始终落过来,仿若带着重量。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我不看你看谁。”耿竞青逼近了些,声音很平静,但似乎也有点局促,“等一下……” 梁又夏的心口微紧,这时徐永君道:“我讲一下戏。” 他们开始走位。梁又夏几乎是被徐永君拉着的,这天,班上同学自发搞了个毕业节目,明骁忍不住来找了缺席的陶雨,却发觉她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好像是在等着谁一样。 好像是在等着他一样。 徐永君讲解得非常细致,梁又夏尽量记住他的每个指示,也依着他的指导,慢慢跟耿竞青贴近。 认识了两个月,却是第一次打破社交距离。 梁又夏动作有点僵硬,眼前是徐永君举着的剧本:“然后你一步步往后退,坐下来,看着他。” “你呢,你就……”徐永君瞄了眼耿竞青,顿了顿,“你哑巴了?” 梁又夏二度坐下来,终于看了眼耿竞青,却只能看见他一点点侧脸,陷在阴暗里,有些不大真切。 “然后你就凑上去吻她,知道吗?动作要急切、小心。这是你喜欢了很久的人,你感觉到狂喜,但你又有点看不起她……”徐永君继续道,“有点恨她这样。” 梁又夏看了他一眼。 徐永君:“大概来一遍。” 房间里只剩下四五个人。 梁又夏走完位,克制着,仰视耿竞青。 “你是有点挑衅的。”徐永君说,“你刚经历了很挫伤自尊的事情,又很烦他自以为是的跟踪,你是想从明骁身上找回主体性的,虽然这是性,虽然你都……你都没有一个严肃的三观,但是你是挑衅的。” “陶雨想到了他真的会……亲过来吗?” “你觉得呢?”徐永君说,“不是陶雨,是你。” 这句话让梁又夏的某根神经一颤,而后有点恍惚。 “准备一下,五分钟后开机。” 她抠了抠手心。 耿竞青的身影立在门口,背着光,她有点看不太清。 挑衅? 喜欢,恨。 陶雨是个坏女孩。 ……初吻。 初吻。 “Action!” 陶雨打开门,露出一个有点讽刺的笑。如她所料,这个人还是来了。 明骁站在门口,板正、正直,看着像是那种当班干部、成绩好的男生。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没去?” “我为什么要去?”陶雨歪着头,“我又不是很守规矩的人。” 明骁的视线扫过室内,在某个地方停留片刻,又移回她身上,语气不明:“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这条裙子?”陶雨挑挑眉,略过这茬,“你不会以为我没发现你跟着?怎么样,满意吗?” 陶雨绕着男生走,神情有点不屑,又有点高傲,最后坐在柔软的床上。 “我漂亮吧?” 明骁的脸色很严肃、公正,然而那目光却好像是黏在了她身上,黏在她的红红的嘴唇、瘦削的肩头,露出的大腿肌肤上,黏在她的眼神上。 梁又夏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莫名觉得大腿的皮肤有点凉。 她已经有了种感觉,那点演技刚开始可能还够用,然而这回一定不会让人满意…… 下一刻,耿竞青倾身覆来。 头脑霎时混乱,想不起什么演戏的事了,她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腰,带着一股冲动的力量。梁又夏脚背绷直,整个人都很紧促,随着他的动作倒在了柔软的床上,头发不知被航七抹了什么,这么一倒,扑出满鼻的香气。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挡住了镜头,和那些不熟的工作人员的注目,让梁又夏有种得以喘息的感觉。 可很快,一个热切又克制的吻停在她唇前。带着男人的力度,又带着男生的青涩。 耿竞青的瞳孔像两个小小的黑洞,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 然而,那强烈的温差、被覆盖的姿势让梁又夏忽然有些平静下来了。 他的脸很红。 耳边无声。 梁又夏闭眼屏息,不让自己起伏的胸和他碰到…… 几秒后,她和他的嘴唇毫无章法地撞到一起。 第35章 躲 “什么都没拍到。”徐永君的声音从监视器旁传来, “再来一条。” 男生的身体骤然抬起,一瞬间,那种仿佛身处洞穴般昏暗密闭的感觉消失了。 梁又夏偏了偏头, 脸对向墙壁的一侧, 半晌, 起身。 耿竞青沉默地站着,化妆师在给他整理衣着。梁又夏收回目光, 很快航七拿着化妆盘上来:“哎,这口红都亲歪了……” 她嗓门大, 这房间里有耳朵的人估计都听得到。梁又夏顿时有点尴尬。 他的嘴唇很干燥,有点薄, 根本就算不上吻, 只是贴在了一起, 然而那倒下的姿势、皮肤上的高热和鼻尖的相撞却让这一切都变得格外亲昵起来。那种亲昵越过一层半生不熟的关系,直抵真实的相触,既无法捕捉,也无法散去。 她垂下眼睛。 徐永君过来了,很公事公办的语气。 “我再跟你们讲一下。”他往一旁看去, “还没整理好?” “……” “你从这个方向吻上去, 然后你也顺势也转向右边, 不要把镜头挡住,接着两个人就倒下,碰到枕头那里……” “试一次。” 梁又夏没忍住抿了抿嘴巴,吃到微苦的口红。话音一落, 耿竞青一言不发地俯下身, 两个人的脸一瞬间贴近,鼻息都清晰可感。 “你看她。”徐永君的声音仍然不带太多情绪, 好如命令,“你要看着她。” 于是,他眼皮一动,默默地看着梁又夏。 梁又夏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直直地下压,这么看过来时带有一种固执的孩子气。 她很配合地偏了偏头。似乎是顿了顿,耿竞青慢慢地压过来,这一回嘴唇则微微有些湿润。那一刻两个人都僵了下,又同步地往后倒,某一刹那梁又夏感受到他的手掌再度抚上她腰侧,又很快移开,撑着床垫。 “你们能不能激烈点?这一段动作对了,再往后,互相抚摸对方,衣服可以稍微扯乱一些,但也不要露太多。”徐永君压了压帽子,看向梁又夏,很直接,“你还行吗?” 他实在详细,冷静,又专.制。 梁又夏努力吸收这种品质,点了点头。 徐永君沉吟片刻,转身指挥:“那边的几个出去下……” 两人的嘴唇分开。 她蜷缩的手指才刚抬起一点,耿竞青突然开口:“我刚刚是不是磕到你了?” 梁又夏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第一次吻的时候。 “还、还好。” 眼前,耿竞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是点了点头。本以为就算掀过去这茬,却不想他又低低地说: “其实你也磕到我了。” 梁又夏哑口无言。 “准备好没?”徐永君回来了,“来吧。” “其实我觉得直接拍,指导一下角度就好,具体动作到时自由发挥。”副导走上来,提议道,“不就是要那种生涩紧张的感觉吗?练习完可能反而没了……” 徐永君想了想:“也行,那我再说一点,听好了啊……” 他的手还撑在自己两边,梁又夏用一种不太舒服自然的姿势躺倒,听徐永君在指导。头一直侧着,脖子都快麻了,腿也不知道往哪儿放。而耿竞青似乎也是一样,身体无声地往上悬着,小臂青筋微起。 徐永君:“没有技巧,那就代入。” 闻言,梁又夏一顿。 排练终于结束,空气再度变得凝滞,无端端闷热。 “Action!” 耿竞青缓缓靠近,凝视着床沿上的梁又夏,眼神仿佛在她身上定住了一般,下一秒压身而上。炽热的气息轰然袭来,梁又夏下意识闭上眼睛、微张嘴唇,这一回的亲吻不再是生硬的贴紧,而是满带莽撞的伸入,好像都变成对方口中的一枚糖果,用含化的势头揉弄。她感觉她的牙齿咬住了耿竞青的嘴唇,混乱中才想起动作,几乎是偏头的一瞬间,两个人就倒了下去。 ——这回不太一样。 梁又夏莫名感受到一种危机感,双膝靠拢,心跳终于错拍。她猛地睁开眼。 然而预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耿竞青率先停下了动作,喉结猛地一滚,正低头注视着她。 耳边,没有谁喊停,镜头靠得很近,可梁又夏已恍若未知。 她愣愣地看着他。 很快,耿竞青似乎就要立起身体,可梁又夏飞快扯住他:“……不。” 男生一怔。脖子红着,目光很深。 她忽地抬头,大力吻住了他的唇,指尖颤抖着撞到冰凉的皮带扣头。 * 梁又夏站在花洒下,任热水流过。十五分钟后,围着浴巾来到镜子前,被水雾一熏,镜面模糊而湿润。她伸出手指擦过,看见里面的人的肩膀多了几点红印。 她一愣,站了好久好久,半晌才走出浴室。拍戏的第一天结束了,铁杆网不住的夜色下,唯有几声车子的轰鸣响起。 拿起桌上的剧本,继续看明天要拍的,可思绪却常常出走,关于剧本的想法没酝酿出来,倒是白天的每个场景、每个动作反反复复在大脑里闪过—— 梁又夏“啪”的一下关上剧本。 想了想,钻进房间里,又在外面的小厅忙活,彻彻底底把屋子清了个遍,一刻钟后提着两个垃圾袋站到玄关。 一开门,外面的感应灯便亮了起来,梁又夏抬头望了眼,也没过多久,墙角居然就结了个蜘蛛网,在暗黄色的光晕里摇摇欲坠。 正要迈步下楼扔垃圾,忽然,从下面传来些声响。 她住二楼,下面那条楼梯也比上边的矮些,往下看,什么都很清晰。 梁又夏望了眼,手和腿都一滞,随即飞快退回屋。 “砰!” 靠着门板,她才慢慢反应过来,有点懊恼地拍了下头。手里还提着沉重的垃圾袋,这时手机却倏地响了,她赶紧拿起来一看,却是徐永君的电话:“来一下琼楼。” 琼楼,那就是公事了。 梁又夏驻在门口,转过身,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三、二、一,她再度开门—— 耿竞青站在门口。 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侧身下楼。 梁又夏闭了闭眼,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剧组的人员还在琼楼,似乎是在为明天的拍摄做准备。梁又夏看见了徐永君,这个点了,他居然才开始吃盒饭:“……徐导。” “来了。”徐永君抬起头,“坐。” 两个人坐下。徐永君放下饭盒,抽了张纸巾擦嘴,动作很文雅。梁又夏一直看着他,居然莫名感觉那动作有点阴柔。但这想法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她就想不了别的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显然,是在问她。 耿竞青就坐在身旁,低头看手,有些漠不关心一般。 梁又夏想好久,挤出几个字:“好像适应了。” “是吗?”徐永君笑了。 她抬起头,主动问:“我的表现怎么样呢?”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回正式拍戏,梁又夏仍然有种在做梦的感觉,这跟她以为的学习经验都太不一样了。 就算在培训时也被人夸过,也有所谓排名佐证——但比起真正的片场,那些都太小儿科了。 今天就拍了两场戏,一场跟踪,一场亲密戏。时间是耗在后者,翻来覆去地拍,翻来覆去地扣,NG、NG,还是NG。 到后面,梁又夏只感觉他们两个人都皱了。 确实有那么一刻,躺在床上,手指插进耿竞青短短的发丝,感受那双滚烫的手愈发强势地抚上,她感觉这个老旧凌乱的房间似乎不再陌生。 听到她这句话,徐永君有些意外和赞赏,爽快回答:“比我想得要好。” “但你第一次演戏,还是那句话,我没奢望什么炉火纯青、惊艳表现,至少在前期是这样。”他又道,“我不知道今天下来,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这样的话我只说一遍吧。” 他语气幽深:“我还是想要一些没有痕迹的东西。你知道我为什么敲定你吗?” “为什么?” “除去外形因素,你给我一种既感性又理性的感觉。”徐永君正色道,“我希望在每一个表演的瞬间,你都能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变成陶雨。但共情也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希望在那个时候,你能发挥你理性的一面。” “但那应该是很久之后才要开始考虑的事了。你说你适应了,挺好的。但之后我要的不只是适应,我要的是代入、是融合,我要的是创造你懂吗?” 梁又夏有种被砸了一头的感觉,可还是有点糊涂,良久,才慢慢地点头。 “我懂了。” 徐永君站了起来:“回去吧。我知道你可能还需要时间适应,多些信心吧,相信自己,你不是无缘无故被选过来的。好好想想陶雨对明骁到底是什么感觉,明天重拍第二场。” 她的视线在一旁的耿竞青上停留一瞬,徐永君又说:“我跟耿竞青也要谈谈。” “不用了。”然而耿竞青也站了起来,没什么语气地说,“你是导演。我没什么问题了。” 徐永君耸耸肩,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那你也回去吧。” 梁又夏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等再回过神,她已跟着眼前那个沉默的背影回到惠楼。 两个人停在二楼,站定不动。 昏黄的光追着,她抬眼。 耿竞青似乎没有要给她让位的意思。 梁又夏清了清嗓:“那我先进去了,明天……” “见”字还未脱口,耿竞青忽然打断: “你躲我?” “……” “没有。”梁又夏自然道,“你跟徐导是在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让开位置。 “没什么。” 梁又夏深吸一口气,手摸到门把:“晚安。” “你不用躲我。”耿竞青低着声音,“晚安。” 他走了。 梁又夏微怔。 可能是那两个字太低太快,可能是她确实也没有那么自然—— 游到她耳里,不用成了别。 第36章 夜话 花了接近一周磨完亲密戏, 这一天,两人开始分头拍摄。 剧本里并没有详细介绍陶雨是如何走向这条道路的,只是隐晦地提及:家庭变故, 谋生需要, 从小乡镇来到城市后经受的种种诱惑和欺骗……96年中专早已没落, 99年大学开始扩招,出走读高中变得极具吸引力—— 或许, 那并不算是一个迷茫的时代。 可她就是落下了。 坦诚地说,梁又夏从小到大没有在身边听闻过类似的事。但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 而荒诞癫狂的可不仅仅是剧本。 这一场她要拍的是电影开头,陶雨为了闺蜜西西找老板“马哥”要钱, 却被羞辱了一顿。 一行人来到KTV。梁又夏从没见过门口这么小的KTV, 只有一个公共厕所门的宽度, 招牌也烂得看不出原貌,跟吊着口气赖上面似的。 剧组把车停好,扛着东西钻进去,留了点人在外面管理秩序。KTV周边热闹拥挤,现场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 他们正在调度, 群演也到了。 记忆力从来就不是问题, 梁又夏放下剧本, 默默地站着。 四十分钟后,开机。 “你给我滚出去,妈的!”马哥怒火中烧,大力拽着陶雨的手拖她出去, “跑这里来撒什么野!” 陶雨猛地抠住门把, 努力让脚压实,声音尖锐:“你给钱我就走!” 后面有醉醺醺的男人不满:“妈的, 你要么留下来玩要么滚……” “砰!” 马哥深吸一口气,看了眼走廊,紧接着把陶雨拽到旁边的一个包间。 门一关上,她语速飞快:“西西有医院开的证明!我昨天去看她她舌头都肿了那个、那个手臂有红色的斑点……真的不能再拖了!这个病——这个病它——” 这个病应该是非常可怕的,而对于陶雨、对于西西来讲,它是最可怕的,可她却不知怎么介绍。 “你们这些……”马哥嗤笑了一声,“一开始就说了,每个月末结一次钱,你他妈当我这里保险公司啊。” “可是她生病了!” “艾滋病!” 陶雨大喊:“她就是因为——” 她的声音骤然卡住。 马哥瘦得凹陷干瘪的脸此刻鼓了起来,一声不吭往下解皮带,凑近邪笑:“傻不啦叽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得病。” 陶雨身体发抖,扭头就要跑,却被扯回来扇了一巴掌。 “咔!” 徐永君淡淡开口:“你打苍蝇啊。” “对不起徐导,”饰演马哥的演员迟疑道,“我……” “你不如一次拍好。”徐永君说。 梁又夏深呼吸,前面已经NG很多回了:“没关系的。” 那演员挠了下头,还是很纠结的样子:“耳光这个镜头可不可以往后推?就是,要是脸肿了,重拍其他的部分也有点麻烦……” 徐永君脸色有点阴沉:“你还担心剧组的消肿技术?这回情绪都到了!” 四周一静。 半个小时后。 “Action!” 陶雨被扯回来狠狠扇了一巴掌,打得整个脸都歪了下去,然而她瘦弱的身体一僵,忽地拿起门边的劣质花瓶回身一砸! 马哥瞬间痛苦大叫。陶雨站定几秒,随后夺门而出。 她走在阴暗破败的道上,时而惶惶不安时而恨的牙痒,像根长了毛刺的柳条。 他不敢报警,可他肯定会寻私! 于是陶雨不敢再去学校,甚至缺席了班上毕业前最后一场活动,躲回少有人知的住所。 这场戏又是反反复复地磨…… 日渐西沉,她晃了晃头,回到片场- “咔。”徐永君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梁又夏过来一下。” 小刘见缝插针地送冰袋。其实那巴掌印不算重,至少脸没肿,黄哥控制得好。 梁又夏走到徐永君那边:“徐导。” 徐永君拉了个凳子给她:“坐。” 她坐好了,脑门微微出汗,心情有些低沉。徐永君不是故作玄虚的导演,但实在严苛专.制,让人很吃不消。 但最重要的还是——她觉得她没有表现好。 “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然而,徐永君这么说。 他调出了那场亲密戏的拍摄影像。梁又夏有些错愕,但也没有去问,凑近监视器。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约莫三分钟,那个影像停止,然而这还没结束。徐永君一言不发,又给她调了另一段,还是那场亲密戏。 屏幕里,她和耿竞青各自生硬地动作,梁又夏认出来了,这并不是今天拍的那回,应该是前两天拍的。 结束完,继续调出回放,一点点往后推。同一个背景,同一场戏,同一对人。 梁又夏的目光渐渐专注在自己身上,她感受得到,一场场下来耿竞青的表演都越发自然、无论青涩还是强势都贴合情氛,而她虽也在进步,可还是能看出一些出戏的东西。 不过到了后面,她也变了。 梁又夏有些出神地看着屏幕中那个似迎若拒、迷蒙柔软的女孩。 ——那是她吗?没有那些她基准下会出戏的东西了,可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影像暂停。 徐永君道:“虽然用时不一样,但似乎……如果不是跟耿竞青的对手戏,你身上就没有陶雨那种感觉了。” 梁又夏有点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不不,你不用对不起,你还是表现得挺好的,方才有几回也不错,可就是差那么一点儿。” “我这么说吧,你有天资,我也知道你肯定下了不少功夫。我单纯想再跟你谈谈代入这个事儿。” “从代入,再到成为,你体验的层次太浅,痕迹才那么重。不只是表演痕迹,而是“现在这个人不是陶雨”的痕迹。” 梁又夏嘴巴发干,喉咙有点堵住:“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体验。” 徐永君:“你知道表演的几个派别吧,什么体验派表现派。” “嗯。” “难没关系,不知道没关系,但要有那个信念。你现在这个层次,不到研究什么派别的时候,太强人所难了。”他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要一点没有痕迹的东西。” 梁又夏有些哑然:“……我知道了。”说白了,他就是要她去深刻地代入陶雨这个人。演戏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徐永君看了她一会儿。 “至于耿竞青,你别看他平常有点懒散,他演进去了挺厉害的。他十六岁的时候去拍了部短片,不会上,但我看过,那种就是我想要的。” 别人口中的耿竞青,似乎比他自己表现出来的要好多了,梁又夏忽然这么想。 她的眼神落在画面里的男生上。 “‘赤情下行’这个故事,我参与了多久,他就参与了多久,他要找到状态会比你容易。这电影大多都是你们两个人的戏,你就跟着他吧,看他怎么做的。” “他会怎么做?” 徐永君却没回答。 “准备一下,等会儿再来一遍。” 梁又夏站了起来,深深呼吸- “嗯,很浅了,基本看不出来。”小刘细细观察她的侧脸,“不过回去还是记得敷冰袋哈。” “好,谢谢刘姐。” 剧组里小刘小刘的叫,但她21岁,还是比梁又夏大。梁又夏下了车,没有立刻走,站在原地对车挥手,小刘笑了:“哎你走呀,明天早起呢。” 梁又夏转身,精疲力尽。 一进惠楼,一楼的灯就亮了,地上出现道斜长的黑影。 她一愣:“嗨。” 耿竞青站在那儿,似乎也有些惊讶似的,对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在这儿?” 他双手插兜:“去买宵夜。” “……哦。” 梁又夏忽然发现,他好像很喜欢把手插兜里。 这些天,他们基本没有在片场外的地方见过,基本没有说过台词外的话。 本来累得像是度日如年,分秒都被拉长,可这么一个照面,时间好像又被拨回正确的流速——他们接吻了,十个小时前。 看他朝前走,梁又夏下意识侧了侧身,嘴巴抿着。 但他并没出门,脚步停在了她身旁。 “才下戏?”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两句话同时响起,都怔了下。半晌耿竞青点头,说行。 现在已近午夜,这边白天热闹,夜里却没多少店在开。不知是不是南方的白昼余韵太长,比起黑,夜空更像是一种浓郁的墨蓝色。 原本变熟了不少,此时又都不吭声。梁又夏不知耿竞青是要去哪家吃宵夜,只感觉这段路走了挺长。 可没想,他居然停在“陈叔潮汕牛肉”,卷帘门早就拉下来了。 她开口:“他们好像不做宵夜。” 最后去了家大排挡,但没在那儿吃,都选了打包。 她其实根本没想吃宵夜,或许是因为累,食物香气也变得乏味无聊,反倒觉得很渴。梁又夏敛目看着手里的袋子:“今天拍戏顺利吗?” “今天?” 梁又夏点点头。 耿竞青静了一下:“还行。你呢?” “NG很多遍……一点点在磨。” “徐永君就是这样,你不用因为NG压力大,反正他不管满意不满意都会跟你说。而且,照他的意思来调整就好了。” 梁又夏沉默。这时手机一响,她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梁子杰发来的,不禁有点出神。 耿竞青侧目:“怎么?” “我弟弟的短信。”梁又夏收起手机,“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没去学校。” 耿竞青停住脚步。 “不知道?”他有点惊讶,“你……家长也都不知道?” 她的心轻轻一动,因为“家长”两个字:“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知道了会反对吗?” “反对也来不及了,所以也不会太反对吧……”她笑了下,“她可能会觉得是骗子什么的。” 耿竞青一顿。 “你妈妈?” 看来他还不知道,梁又夏想。 尽管自我介绍时她没有说,可进组要签署合同,难免牵扯到家庭信息——这让她想起上学的时候,尤其初中和高中,老师不会说“家长”,会说“你们父母” “你爸爸” “你妈妈”;大考和毕业前要上交户口本复印件,也是同学来收,梁又夏的那叠总很单薄,单薄得明显;家长会,小姨忙且离得远,三年里来过一次。 她点了点头:“嗯。” “不够了解的话,多少会觉得有点离经叛道吧。”他便说,“还是找个机会坦白,毕竟寒假可能也要留在剧组里。” 梁又夏又“嗯”了一声。 耿竞青默了片刻:“……那你爸呢?” “他比较忙。” 上了大学,没有了要坦明的必要和风险,但大家关系亲,偶尔也会有说到家里人的时候,每每这时她就会说,他们很忙。 “哦。”耿竞青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没忍住道,“要我们是骗子,你这种谁都不说的就危……” 梁又夏忽然说:“其实我父母都去世了。” 风轻拂。 “我五岁的时候他们就去世了,后面是我小姨一家抚养我和我弟。”她声音低低的,似在呢喃,“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真的,我甚至也没有什么感觉,不会伤心也不会想念,顶多有时有点局促。我看有人说这种情况下小孩会有心理问题……但我觉得我还挺健全的,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耿竞青胸膛微微起伏,“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 他轻声问:“他们是……” “车祸。” 耿竞青点了点头。 “车祸……” 这条路真长,但也快走完了。袋子里的烤串热度飘散,他们又走回了惠楼,没有哪一层还亮着灯,夜深到此刻,好像楼房本身也在静静地睡着。 “我就是——”她闭了闭眼,有点卡壳。 这是说的最多的一次,可还是不够。 “我觉得我有点奇怪你懂吗?有时我觉得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在整理自己的事,而整理它们时都不会比看一本书感触更大,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这样,不管是对谁我都这样,我老是在很冷静地评判,仿佛什么都跟我没关。我没有办法沉浸进去的。” 梁又夏有点艰难地说。 “我——我真的不会是陶雨。” “你本来就不是啊。” 耿竞青耸耸肩,似乎是笑了下:“你是梁又夏。徐永君又跟你说什么了,又是他那套吧。” “他说的没问题,是我做不到。” “你要是怎么都做不到,那他说的就有问题。”耿竞青道,“你压力太大了,才把他说的每个字当圣旨,可怎么演戏是你自己的事。” “你说你不会是陶雨,你当然不会是,你就是梁又夏。”他继续道,“在拍戏的时候也不会是。一样的不会是人,是故事,是情感,一样的是发生在人身上的东西。你完全可以不成为陶雨,但经历跟她一样的事,喜欢或讨厌一样的人……” “但现在才刚开始,你尝试后再做决定吧,也不用太在意我刚刚说的那些,每个人的经验都是私人的。” “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耿竞青挑了挑眉,“放松点会更好。现在还没拍多少场戏呢。” 他的“经验”和徐永君说的略微不同,但梁又夏一时也不知是什么。 她的呼吸稍微平缓下来。 “你熬过去了,会发现他是个好导演。” 她低了低头,轻轻地说:“好。” “所以就是因为拍戏才想这么多?” 梁又夏静了静:“也不全是。” 耿竞青没有追问。 楼梯也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脚步踏得很轻。 她几乎是倒豆子一样的说了那么多。梁又夏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大自然。 不过,她暗暗地想,这样清醒的、戏外分离的袒露,之后不会再有了。 “晚安。” “等等。”耿竞青蹙眉开口,“你脸干嘛这么红?” 她不禁有点错愕。 “今天我去拍了耳光那场戏。” 很红吗?可是,刘姐说几乎看不出来…… 闻言,眼前的男生点了点头,没吭声。 梁又夏还在奇怪:“很明显么?” 他似乎想低头凑近,但又止住了,只是目光有些逼人。 “很明显啊。” 她紧紧靠着门板。 他们站得太久,灯泡也亮得累了,此刻楼道骤然黑暗,她没能适应,心稍微提了一提。不知为何,那边的侧脸被他这么一说,似乎又烫了起来。 第37章 照做 那天之后, 明骁再也没有出现在陶雨眼前,而她被马哥和闺蜜西西的事所扰,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西西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 其实, 这病她并不是在医院里测出来的, 是“曼姐”为她诊断的。“曼姐”是彝族人, 因为不愿意跟堂哥通婚,逃到了广东, 在她们这群女人里年龄最大、最常跑医院。曾经是马哥的女朋友,后面变得有点疯了。 一开始, 她的身体没出现任何问题,全当曼姐胡言乱语。 然而一个月后, 某位曾经的顾客面色惨淡地找上了门。 到这个时候, 西西其实还是不怕的, 她最怕的是人流,是被搞了小孩。可等去到医院,被医生大声教育科普一番,看着那些图片,药费, 和外面人似有似无的目光, 她最怕的就变成艾滋了。 那个医生嗓门真大, 表情很不好,门也没有关。 后来,西西换去了一个传染病医院。虽然离得更远,但那边让她自在些。 “咚!” “咚!咚!” 西西声音虚弱:“你进呀, 我没锁。” 陶雨慢慢打开门, 有些警惕地朝里面扫了眼,而后立马关上。她立在门前, 同床上的西西四目相对。西西终于坐起来:“你干嘛?” “……没干嘛。”陶雨摇了摇头,“走吧。” 西西把东西和钱拿好,这些天她感冒了,浑身都累,站起来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点点唾沫星子喷到陶雨手臂上,陶雨猛地撤手。 两个人都静了静。 陶雨撇撇嘴:“西瓜都得艾滋病呢。” 西西脸都白了:“真的?” “假的!真没文化。” 西西初中就辍学,仍然有点半信半疑:“我确实没有你有文化……” 陶雨看见她床头柜一大叠零钱:“你怎么那么多一块五块?” “我把那些避孕套卖了。”西西说,“反正也用不着了。” 前不久有“学者”来发安全套,不少小姐就几块几块地转卖给其他人,反正这个东西她们用的不多,戴不戴也不会是她们能决定的。 陶雨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用不着么?” 西西愣了下,去关了窗:“我好了,走吧。” 她这里的阳台出奇得矮。 陶雨随口说:“你哪天肯定要掉下去。” 从医院拿完药回来,西西情绪稍微好转了些,跟陶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她们小小的脸挨在一起,各有一点欢喜和迷惘。 “咔!” 徐永君冲着对讲机讲:“OK,这条还不错。” 梁又夏松了口气,转过头,对饰演西西的女演员笑了下。这名女演员叫林子珺,演技不错,也小有名气,梁又夏还蛮喜欢她的。 林子珺:“徐导,这遍可以吗?” “不可以之后再说吧。”徐永君脸不动,还在看监视器,片刻后抬头望了望梁又夏,“准备下一场!” 剧组开始转移,制片暗暗在催,徐永君不紧不慢道:“今晚先过几次。”意思很明显,又是要慢慢磨了。 下场戏的地点是陶雨在巷子里的家。这场戏是拍陶雨回到家后,接连被三个男人登门拜访:马哥、明骁、私接的客人。 她们接活一般不带到别地,都是去上头安排的场所,要么小包间,要么开宾馆。不过最近情况特殊,陶雨不打算再回KTV,也不想去找别的发廊、按摩店…… “然后你,”徐永君指向黄哥,“你把握好那个节奏,差点打到的时候就停住,梁又夏也是,把握喊话的时机。” 黄哥专注地听着。 耿竞青站在一旁,垂了垂眼。 “耿竞青这个时候就慢慢从楼梯上下来,站到门口,记住等有指示了再动。然后——”徐永君道,“具体动作就按刚刚商量的来。”他顿了顿,“控制好幅度,这边平台比较小。” 梁又夏不知怎么,抬手摸了下右脸。 徐永君已转身:“准备了!” “Action!” 陶雨回到家,坐在床上沉思了一番。时间到了,她开始换衣服,洁白光滑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裸露…… 梁又夏背对着镜头,把衣服换好,接着坐到桌子前,对着塑料镜子化妆。 下一秒,敲门声响起。 陶雨不禁蹙了蹙眉,来早了吧?她大喊了一声:“来啦!”而后加快动作,扯了扯裙子便朝门口走。 推开门:“哥你来得那……” “臭婊子!” 门外,马哥面露凶色,头上还缠着绷带,飞快挤了进来。陶雨人一僵,根本来不及反应,连连后退。 门“砰”地关上。 陶雨强装镇定:“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马哥步步逼近,面目狰狞,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自己额头碰,“你说呢,你他妈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放开我!”陶雨脸色难看,大力挣脱,“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了!” “你喊,”马哥嗤笑,“你敢喊是吗?” 说完,一把手扣住陶雨细细的脖子把她摁在墙上,脸部表情已经狞狰到扭曲,似乎是要把人都嵌进去。陶雨的脸霎时憋红,眼睛睁大,腿部不断地踢打。 “咔!” 梁又夏弯腰,剧烈地咳嗽。黄哥也弯腰,不住地揉腿。徐永君道:“再来一遍。” 她朝监视器那边看了眼,却没得到更多指示。 化妆师上来给她在脖子擦粉,遮掩方才的痕迹,黄哥则很抱歉地注视着她:“哎……” “没事的。”她正色道,“真的。我也踢得很大力不是吗?” 下一回,她狠得多了。黄哥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同,手上力度更大,几乎将她掐得窒息,两人纠缠得像要分出死活。 几秒后男人松手,拉扯住她的头发往房间里迈步,梁又夏睁大眸子盯着眼前的人,猛地往后一撞! “马哥”又被搞倒在地,头痛之际,迅速起身,抬手打来! 梁又夏一把抓住他的手,哑声大喊: “你再来我就报警,我发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要么你今天就杀了我!要么你就等警察来吧,我搞死你,我一定要搞死你!”她凑近他的脸,发了狂一般,“马家耀,籍贯四川万县,曾用名马……” “谁跟你说的?何曼?”黄哥脸色一冷,目眦欲裂。 两人对峙一阵,黄哥大力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凝视着她。 半晌,讥笑一声:“你给我等着,你这个——婊子。” 梁又夏全身卸力,但尚在强撑,看着男人朝外面走。 却不想,看到一个意外的身影。 镜头持续聚焦,片场无声。 耿竞青慢慢地,站到没关紧的门下。 黄哥吊儿郎当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回头看了眼“陶雨”,又扭回来,语气戏谑嘲弄。 “很照顾同学生意嘛。” “陶雨”脸色微白,远远盯着“明骁”。 然而,男生却没有太大表情,似乎有些麻木,只是略略地低头,目光平静。 黄哥撞开他的身体,正要走,就这时,耿竞青突然抓紧他的头发,将他压到楼梯栏杆上,接着便好像进入了某种应激反应一般,不断往下磕他的头。 死寂的楼栋里发出了骇人的声响,两人不住地推搡—— 副导立马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看着,却没听到喊停。摄影师无声地举着机器,坚持不动。 黄哥险些被推至滚下,但还是控制住表演,流露出恐惧又仇恨的情绪,迅速下楼离开。 “咔!” “黄明有没有事!” 徐永君的声音一响起,周围人纷纷涌上。 黄哥脸色痛苦,蹲下握住自己的脚腕:“……好像扭到了。” “耿竞青。”徐永君起身离开屋内的监视器,走到门口,看着众人忙活,“你……” 耿竞青似乎有点愣住。 他下楼靠近,哑声道:“黄哥对不起。” 黄哥一开始没吱声,耿竞青就又说了一遍,凑前低头:“对不起,黄哥,我来看一下。” “没事了。没事。”黄哥叹口气,示意他松手,“徐导,这遍过了吧?” 徐永君点了点头,脸色变得复杂了些。 “过了吗?”副导道,“黄明去处理一下吧。” 几个人跟着黄明离开。 徐永君静站了会儿,道:“继续了!各部门准备!” 四周又忙碌起来。风柔凉如雾,在楼道间穿梭,幻梦虚影,无法琢磨。 耿竞青默然片刻,回身。 不知何时,梁又夏站在了门口,有些怔怔地望着他。 明明看不清的,可某刻梁又夏忽然觉得他抿了抿嘴,有点无措一般。 人一上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又都以为是错觉。 第38章 如梦似幻 陶雨的一只手抓紧了裙子, 盯着门口的人,她想说点什么,喉间却仿佛被堵住。 明骁低头, 似乎是看了下自己的手, 而后朝她走来。 她后退一步:“……你来干嘛?” 男生不说话, 眼神乌沉沉的。渐渐地,他们挨近。 陶雨姿态紧张, 又喊了他一声:“明骁。” “刚才那个人是谁?”他的声音低哑。 “跟你没关,你不要再来我这了。”她悄悄松了口气, “知道了吗?你老来我这里干嘛呀!你现在就走……” 蓦地,门口传来道粗犷的声音: “喂!” 两人齐齐看去。陶雨顿时愣住, 该来的人来了, 结果是最迟的那个。她暗推了一把明骁, 眼神很不客气。 那男人有点不满:“什么意思啊?” “哥你等一下,我这里……我这边有点私事。”陶雨放低嗓子,“走!” 镜头放大,聚焦在女孩脖颈上的红色痕迹,那男人神情微动:“谁啊?” 可他就像个坚硬又顽固的石头, 她怎么使劲, 也都推不动。女孩抬头, 眸子因为微怒而湿润,染了一层水光。 下一刻,明骁终于动了。 他转身,朝门口走, 那男人颇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学生?” “你给了多少钱?”他忽地开口。 “啥?!” “我说……你给她多少钱。” “……”那男人微张嘴唇, 有点搞不清状况,须臾, 比了个手势。 明骁点点头,把后面的包甩到身前,从包里掏出一把递过去:“你走吧,你以后不要来了。” “你搞什么?”陶雨快步上前,“哥,你别听他的……” 然而那男人已被搞得没了兴致,反正外边一大把呢。他扫了他们一眼,拿过钱就要走,陶雨又一阵火气,暴躁地追上去:“臭不要脸的,你拿什么钱啊,你给了么你?!” 把钱抢回来后,她盯了男生一会儿,把他拉进屋。 关了门,又回房间把钱放好,这一趟弄完,倒没那么怒了。女孩的语气神秘又不屑,缓缓地说:“你要干什么就干吧。” 她这个同学是个伪君子,这个伪君子真的还蛮喜欢她的,她知道了。 下一秒,明骁突然朝她脖子伸来。 陶雨下意识抓住他手腕,可他的手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轻轻碰了碰那条被掐出的痕迹。 女孩愣了愣。 她眨眨眼睛:“搞什么啊。”说完,拍开他的手。 他有点颓然的样子。 陶雨看了他一会儿,敛目:“你还挺有钱的嘛。” “钱有什么用?”他莫名其妙地说。 “真虚伪。” 明骁抬眼,脸庞居然有点苍白了: “你就是为了钱么?” 女孩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把头移开,半晌才淡淡地嘲讽:“要不然呢?” “咔。” 徐永君喊了一声,但并不够及时迅猛,似乎有点犹豫。 或许是因此,他才没停下来—— “你要钱的话……你要钱我给你。”耿竞青祈求而执着的声音继续在屋子里响起。 他的目光追逐着她,却又不再肯同她对视,像是被剥开正常强壮的外壳,只剩下无比软弱透明的内在。 “你不要再跟别人见面了。” 全场寂静。 梁又夏眼皮一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感觉心脏被什么拽紧了,又沉又麻。 她没能说出剩下的台词,而徐永君也终于精准地打断: “咔!” 片场渐渐有了其他声响。 梁又夏的胸微微塌下,仿佛方才是被什么填满,满了又溢不出来,就在心口胀得难受,直至此时才肯消散,但仍留恍惚。 她有些虚脱地低着头。 隐隐约约,听见耿竞青迈步离开。 徐永君干脆道:“今天先收工吧。” 耿竞青走得很快,似乎是去看黄哥了。 梁又夏接过小刘递来的水杯,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有冰的吗?” “嗯?想喝冰的啊?” 就是感觉很燥热,得要一些冰凉的东西才降得下去……她垂头朝片场外走,却被徐永君叫住。 “最近状态好像挺好。”他说,“保持下去。” 梁又夏一愣,开心和迷惘齐齐涌上,有些心情复杂地回:“好的。” 今天收工得早,她回到惠楼,吃饭洗漱完,拿起垃圾袋,刚走到玄关,模糊中听到门外似有脚步声。 从下往上,一点点加重,一点点临近。 她的手搭着门把,不动。 那阵听起来仿佛满怀心事的脚步声渐渐远走了。只是,似乎在二层停久了些。 梁又夏将额头靠在门上,半晌才开门下楼- 徐永君分明说她“状态不错”,这些天拍戏却仍然在反复NG,一个镜头磨了快千遍万遍,还有一次凌晨两点才下戏。 梁又夏身心俱疲,唯有演戏时才有精神,一回到惠楼,常常倒头就睡。 陶雨和明骁先是不欢而散。 不过因为他的“豪言”,且担心马哥再次上门,陶雨还是给出个任君随意的态度。反正平常也见不了几个人,还有个什么也不做的二愣子花钱,她乐得自在,成天到晚待在家里。 时间就在一天天的拍摄中流过。 又是阴天,风雨都大,感觉比之前更凉。 到达片场时,耿竞青已经在了。 她先是错开目光,几秒后,又看过去,此时他也恰好望来,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 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都在收敛神色,都如平心静气。 小刘:“去化妆吧。” 梁又夏不自觉地卷起剧本,迈步跟着,心莫名一沉。别的剧组也都这样吗?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了片场,大家不会相互交谈聊天,几乎所有接触都在戏里。好像是之前某次林子珺和黄哥相谈甚欢,见状,徐永君有点不太满意高兴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找他们说了,后面就变成这样:来到这儿就是来了戏里,所有出戏的东西必须摒弃在外。 在化妆间里还好,一出去,被凉飕飕的风一吹,梁又夏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刘忙道:“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舒服。”她赶紧说,接过纸巾捂脸,然而刚抬起头,见到那边的耿竞青又看了过来。 她手指一蜷,但还是没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 这声响终于把徐永君也招来了:“最近天气变化大,大家都照顾好身体,哪里不舒服及时说,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又说:“要没什么问题的,我现在讲一下戏。” 梁又夏调整完,走上前:“徐导。” 陶雨虽然无所谓明骁来不来,但见他连着待了几天,心里也悄悄有了点波澜。 毕竟,她的生活太无聊,太狭窄了。有时候连着呆坐了很久,陶雨会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放空。 她并不喜欢放空,就刻意找事情做,可那种寂寞还是如影随形,把她心里的洞踩得越来越深。 明骁来了家里也并不会做什么,甚至话也说得不多,只不过偶尔会顺便带晚饭过来。 陶雨并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不做什么,才把自己跟其他人摘开了——这一点,他们两个没意识到。 “准备了!” 这一天,陶雨突发奇想,要给明晓剪头发。 梁又夏发现,她现在找到状态容易许多。 “我帮你剪。”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我想帮你剪。”陶雨晃着手里的剪刀,"过来啊。" 明骁垂下头,没吭声,但态度似乎是默许的。陶雨扑到他身上,眨了眨眼睛,也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 饭菜的气味混着这屋子里的瓶瓶罐罐的香气,闻着憋闷又熏人。 “咔擦。”她剪了一刀,明骁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动。 可陶雨似乎不是在玩,她剪得很认真,想得也很久。 “咔擦。”又是一刀,这回换到了他左边的头皮,剪刀冰冷的触感贴上来,让他不知不觉就屏住呼吸。 “咔擦。” 陶雨不断地剪,越来越多头发掉到他衣服上,有的还落在了他的皮肤,带来一股痒意。 他无声滚动喉结,敛目,想伸手拍下去。 徐永君:“咔!” “你的动作要放慢一点。这一段的镜头是很近很细微的,我想拍出那种暗暗涌动的气氛。”他对梁又夏说,拧着眉头在想,“……感觉没到位。” 化妆师立刻上来,给耿竞青重新换一顶假发。 梁又夏暂时后退,看着他们的动作,抬手看着握着的剪刀,轻轻往上面吹了口气。 徐永君又说:“你就想想陶雨和明骁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她低声说,“好。” 什么状态么? 视线里,耿竞青原本的头发露了出来,或许是被闷着,能看出他出了点汗。挨着脖子的那片微微有些湿润一般,梁又夏莫名地想,相比假发的质感,他原本的头发应该更柔软、更细一点,就像某种被雨水打湿的黑色草丝。 “Action!” 第四遍开始。 梁又夏举着剪刀,歪了歪头,神情像只骄傲的、不喜欢被拒绝的孔雀:“为什么不用?我想给你剪。” 这一回,她并没有主动,恰好止在了椅子前。 耿竞青依旧沉默寡言,但也不像前几次驻在原地,而是一点点向她靠近。 梁又夏忽然将头凑到他的脸旁,两人的瞳孔如同被相互吸引,霎时缩短距离,都成为对方眼中一个小小的、唯一的存在。 四周皆静,摄像机和人群都湮灭在这场对视下。 她的呼吸一停,笑容收了收,直起身,剪头发的动作慢了,终于像是认真在剪的样子。 耿竞青直直看着前方,后知后觉地想拍掉那些碎发,但梁又夏立刻就止住他的动作,反用自己的手去拍。 拍他衣服上的头发,也拍他衣服下的身体,她拍得又重又难以自禁,叫他从一种考验进入到另一种考验。耿竞青的呼吸刹那间错乱,捉住她的手腕,却只是被带着在自己身上抚摸。 梁又夏的头搭在他温暖又宽厚的肩上,目光渐渐有些涣散,他毛茸茸的头发挠着她的皮肤,让她莫名眷恋起这种亲密—— “咔。” 睫毛一抖,她无声地抬眼,可他的力度仍然没有放松,两人的手臂都若有若无地轻颤。 “耿竞青。”梁又夏吸了口气,在他耳边低语,“该……” 该抽出手了。 但话音刚起,他就骤然放开,仿佛方才的迟滞都是错觉。 “这一遍挺好的,不过我要再想想。”终于,徐永君道,“今天早点收工吧。” 她进了化妆间,把衣服换下来,出来时耿竞青正好从椅子上起身:“有看到我铅笔吗?” 一边的助理回:“没有,你又乱放了吧。” 耿竞青似乎很喜欢用铅笔,而且不是自动铅笔,平日做笔记还是什么都拿着一根blackwing,不过经常弄丢,把那些周年纪念款当一次性用品似的。她偶然知道了blackwing的价格,还在心里暗想,他还不如随身保存一支机械型的,否则也太大手笔。 找了一会儿,没见踪影,他皱眉离开了。不知为何,她感觉他心情有点低沉,周身气氛很压抑。 梁又夏愣了愣,走过去把衣服放好。 “把衣服给我吧。”航七主动说,又问,“中秋节有什么安排吗?” 后天就是中秋节,国庆也快到了,然而剧组只在中秋那天放假。梁又夏摇了摇头:“没有。” “好好放松下,你是够累的,越来越瘦了都。”航七笑笑,眼睛一瞥,“啧”了一声,“怎么手机都忘了拿?” 一看,是耿竞青的手机落在桌上。 航七走出化妆间,似乎是去找人,结果发现他们已经开车走了。她无奈地递给梁又夏:“你回去拿给他吧。” “——他怎么了?” 几乎是脱口而出。 “什么?” 梁又夏有些犹豫:“……感觉他心情不是很好。” “哦。”航七看了她一眼,“这个啊,是吧,哎呀也没什么。” 这些天在剧组,梁又夏也看出来了,航七跟耿竞青挺熟的,应该是早就认识。 她语焉不详,梁又夏自然也没追问,拿过耿竞青的手机,刚要走出片场,又遇上徐永君。 “今天那场很不错,是不是找到一点感觉了?” “嗯。”梁又夏低下头。 “新人演员,不代入就容易割裂。”他说,“挺不错的,好好加油。” 这好像是他最满意的一次,梁又夏心中五味杂陈:“……我会的,谢谢徐导。” 她满腹心事,回到惠楼,在二楼停了一会儿,才动身上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上楼,第一次,往上面走。每走一步,心里就好像有条河流在鸣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他们戏外真的太少见了吧。可那种直觉告诉她:为了更好进入拍摄状态,最好在戏外同真正的耿竞青割裂开来。 三楼到了,梁又夏静了静,敲门。 不过几秒,门开。 毕竟是老楼老屋,门框也不高,耿竞青站在底下,踮踮脚就能碰到顶,显得更是高瘦。 他微微垂头。 “你忘拿了。”梁又夏把手机给他。 “谢谢。” “那我先走了。” 说完,退几步准备下楼。余光里耿竞青拿着手机,好像是在把玩,或者发呆,有点漫不经心想着什么似的。 梁又夏心里的河稍稍平静一点,然而刚走到平台处,他叫住了她:“梁又夏。” 她后背一僵。 “嗯?” 耿竞青一只手撑着楼梯,俯视着她。他也瘦了点,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仍然很亮。 “中秋节你有什么安排吗?”他语气平稳,但却有点郑重一般。 “……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呼吸粘滞。 "不了吧。"她干巴巴地说。 “我——我想着可能,去跟我家里人见一面,他们也在这边。不好意思啊。” “没事。”耿竞青点了点头,垂下眼睑,气氛一瞬冷淡下来。 他们间隔的那条楼梯忽然就变得很长、很陡。 第39章 说不清的情绪 中秋后回来的第一场戏, 是林子珺的戏份,可徐永君要求梁又夏和耿竞青在一旁观看。 西西照常去医院拿药、复诊,原本一切都尚算顺利, 可不知怎么, 她有艾滋病这件事就在楼里传开了。 她们这些做小姐的, 平日里也很难隐瞒,楼里居民私下议论, 但表面上还算是相安无事。 但从某个时刻开始,西西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态度的转变。 鄙夷嫌恶的目光, 楼梯间遇到后的刻意驻停,隔壁小孩的“童言无忌”, 门边越扔越多的垃圾袋…… 她猛地关上门, 脸色苍白, 回到床上。 她的表演非常细腻,梁又夏在旁边看着,都能感受到那股悲伤。 “咔!” “这遍过。”徐永君在调整机器,“等下都过来一趟,跟你们讲讲后面的戏。” 片场里忙忙碌碌, 三个主演则在休息, 动静区分很明显, 梁又夏还在想着剧本,这时林子珺却忽然开口: “你们吵架了?” “……啊?” “你和小耿总。” 不知她怎么突然这样问,梁又夏微愣:“没有呀。” “哦。”林子珺点点头,“就是感觉你们怪怪的。” 梁又夏心里一乱, 喃喃:“他最近……好像心情不是很好。”反正, 她觉得是的。 林子珺却没接这话。 半晌,反而有点突兀地道:“你们关系很熟吗?” 一时间, 梁又夏发现自己竟无法定义,张了张嘴,最后只答:“他挺好相处的。” “是么?”林子珺耸耸肩。 梁又夏不知作何反应,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他妈妈是李瑶春?她有篇文章叫《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是我学生时在杂志上看到的,之后就一直记得,因为作家说自己农历八月十六生日。”林子珺低声开口,“所以前些天是他妈妈生日吧,而他妈妈不是又去世了吗……” 梁又夏猛地扭头,胸膛起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有点无法呼吸,“……这样么?” 视线里,那个背影独自站着,梁又夏忽然觉得他离她很远、很远。 那晚,梁又夏拿出手机搜“李瑶春”,词条最后一句是,“于二零零五年七月三日因车祸意外逝世”。 那晚,她失眠了。 然而紧密高压的拍摄很快将她拉回现实,没有时间寤寐不宁。西西的戏份暂时结束,而另一边,宁和的相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陶雨和明骁很快就吵架了。 因为陶雨最讨厌那种叫她“从良”的人。 两个人对嘴对舌,最后说到了当年初中的事。他们并非是初中同学,却是同校。乡镇地方小,管得乱,学校水平也低,附近常有拉帮结派的小混混。 那时陶雨有点出名,因为她在学校里算是安分,可到了外面,竟能跟附近那些三教九流混到一起。 明骁自然也知道这个女生。 他是那不存在的棍棒底下打出的儿子,揉来混去,成了面团一样的人,听话,但没什么筋力,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帮混混勒索的对象。而他记住并且迷恋陶雨的起点,就是在那场勒索里—— 她救了他。 从此,她那种勃发骄傲、玩世不恭的姿态,就这样进入了他亦幻亦真的梦境之中。 陶雨的成绩离奇优异,他暗暗希冀着两人能去到同一所高中上学。然而,明骁无意得知—— 陶雨家居然没给体育老师送烟。 就一盒烟,这分就满了。他们想去城里读高中,体育的分一个也不能丢的…… 明骁偷偷用他爸的钱给陶雨“交”了。 他还以为她不知道。 陶雨拿出这事,狠狠嘲讽了明骁一番,男生的脸色愈发难看,最终也忍不住甩门离开。 之后,便开始拍摄过去时的场景。 那段时间,梁又夏连做梦都梦到自己上学时候,而耿竞青的脸偶尔在其间偷渡,每每醒来都让她一阵迷乱。 片场则无形被规训,渐渐地,演员们在拍摄时几乎都不作沟通,唯有呈现,私下也不刻意亲近。 梁又夏愈发恍惚,难以抽离,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演得如何,只是一直在做。下了戏,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也无法松弛下来,只觉得寂寞又疲惫。 这种感受很难熬,可她也找不到谁去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时间这般飞驰,从夏到秋,再至初冬。把电影上半部分拍完,居然已经是十二月的时候了。 十二月…… “好了,准备下午的宣传活动吧。”导演助理传话,“下午三点,惠楼前集合,有车统一来接。” 这是徐永君的主意。为了宣传电影,也为了更好代入,正好又是世界艾滋病日,他们要去一个公益宣传活动。 梁又夏睡了个天昏地暗,起来时头晕脸烫,似乎是有些感冒的症状。她吃了两片药,原本收拾收拾就可以出门下楼,可莫名磨蹭了一会儿,快三点时才下去。 她拉开车门,林子珺已经在了,两人简单交谈片刻。 半晌,车门被推开。 林子珺打招呼:“小耿总。” 梁又夏低下头:“嗨。” “嗯。” 耿竞青面沉如水,坐在副驾驶,无端端有种漠然感,只是简单点了点头。 车里陷入安静。 俩月以来,都是片场、惠楼两点一线,这么出来一回,倒很新鲜。 南方不下雪,可毕竟是冬天,街景也有了层灰茫茫的感觉。 梁又夏侧头看向窗外,心里有点后知后觉的酸涩—— 尽管他们都有戏外隔开的默契,尽管,他或许很早就感受到她的用意,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摩擦,然而许久没私下见面,两人的关系愈发生硬尴尬了。 宣传地点并不远,是一个社区公园。 活动和当地部门合作举办,负责人带着他们介绍流程:“这样吧,又夏负责礼堂秩序,小耿就去科普志愿者那边……” 梁又夏断断续续引人进礼堂、排座位,站在门口,发现礼品和传单倒是发得挺快。 只见耿竞青套着个红色的志愿者马甲,手腕象征性地绑了个红丝带,跟展示牌似的。好一圈年轻女孩围过来,仰着头看他。 他靠着根立柱,降温了也穿得很少,要风度不要温度。身材颀长,外面一件黑色冲锋衣,侧面看腰背都很薄。 梁又夏有点出神。 就这时,只见耿竞青忽地扭身,伸手朝她指来—— 两个人都是一怔。 他飞快收回手,移开目光。 “……宣传片在那边放。”她隐约听到他说。 她抿了抿嘴,有点心不在焉地指挥,可思绪却在颠簸,连带着目光也不受控制。 两个月前的回忆重新席卷。中秋,团圆时分,他去世的母亲的诞辰。梁又夏忍不住想,她会在发泄时找上他,却在他可能想要某种……某种类似“陪伴”的东西时逃开。 这样的想法难以驱赶,穿来……绕去……让梁又夏被越缠越紧。 “OK!辛苦大家了!” 傍晚七点半,一行人回到惠楼。她在车上浅眠,是被林子珺叫醒的:“你是不是有点感冒了啊,睡得时候吸鼻子。” “有一点吧。”梁又夏睁眼,“谢谢林姐。” “嗯,我先上去了。” 她坐起来,收拾好东西,带着朦胧的困意下车。车子前后座位隔得开,她一时都没发觉他也还在车上,直到迈进惠楼的一刹那,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是在等她先走? 梁又夏低头,上楼,进屋,闭眼靠在门上。 这不是片场,这是真实的、只有梁又夏和耿竞青的世界。 窒闷不可抑制地涌上。 第40章 心热 梁又夏在会下雪的北京待了一年, 御寒能力并没有提高。 现在到了冬天,但电影里还停留在秋季,拍摄时穿得少, 很容易感冒。她按最严格的剂量吃药, 加之这些天在走西西的拍摄线, 得以喘息片刻。鼻音是消了一点,但鼻子还是很不舒服—— 可无论如何, 梁又夏都不敢请假。今天林子珺就要杀青,往后几乎全是陶雨和明骁的戏份。 到达片场时, 林子珺遥遥冲她一笑,但笑意称得上勉强……电影快到最高潮的时候, 她情绪波动很大, 也不像梁又夏之前说的“出戏挺快”, 连带着整个剧组气氛都有点低沉。 耿竞青也到了。只有他是穿着便服,两位女演员都换好了装。 “林老师。”徐永君冲那边示意,全场都安静下来。 “Action!” 黄叶层层,在拂煦的秋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之中还夹杂着几声猫叫。 西西意外骨折, 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来到医院却被拒诊。 之前那个给她看艾滋病、态度却让她有些不适的医生也在场。 她站在嘈杂人群的对面, 目眩头晕。 西西在蓝天下解脱。 “再来一次。” 两边的楼房是苦闷的秋山,中间窄窄的街路则成蜿蜒小河,林子珺吊着威亚,鸟似的来回跳了好几遍。 闻言, 林子珺没说什么, 独自体味失重状态,脸朝向天空, 早已布满痛楚,表演非常细腻。 这一回,她跳得很决然,下坠速度也极快,梁又夏的心都停了一停,就好像真的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 良久,徐永君看了看天色,拍板:“准备下一场。” 接着便涌进一大拨群演。那边正在调度,梁又夏把着剧本出神……西西是在定好的复诊日跳楼的,那天陶雨依约而来,却发现附近的邻居围着什么。她穿过他们,亲眼看见了西西的死状。 这是情绪爆发的一段戏,然而剧本里却只有寥寥数语,徐永君也没有过多指示。 林子珺早早就躺好,头贴着冰凉肮脏的地板,渗出血迹。周边尚是人来人往,她一个人躺在那儿,这一幕让梁又夏感到很恐怖。 约莫半个钟头,徐永君看着她,只说: “来吧。” “Action。” 可来回拍了一个小时,梁又夏都在刚开始就被喊咔,她觉得自己很……愤怒。是的,不是震惊和伤心,就是愤怒。梁又夏逐渐察觉到是哪里不对,她先入为主,知道西西身上发生了什么,因此和戏里的陶雨错调了。 耿竞青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她,目光很深。 不知道是第几次“咔”。 “……调整一下。”她开口,“我缓一下。” 徐永君干脆道:“好。” 足足过了快四十分钟,才重新开拍。 陶雨跪了下来,不是猛地一跪,反而非常犹豫。梁又夏伸手翻过西西,当看清她的脸时,眼睛几不可感地眨动,她有点僵硬地抬起头,看着身后的人群。 这世界上,很多黑暗她都见过,死却离她很远。可如今,死亡变得如此直观具象。梁又夏舔了舔嘴唇,又推了一把西西,好久才伸出双臂捧起她——几乎是在碰到她肩膀的瞬间她就哭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咔。” 然而,林子珺也同时哭了起来,反手抱住了梁又夏,是那种非常非常委屈的哭声。梁又夏抱着她的头,也不住地流泪。 两人不知这样哭了多久,半晌,林子珺哑声道歉。徐永君摆了摆手,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收拾一下。” 梁又夏闭着眼睛,让自己维持着方才的情绪。 之后几次都是完整拍完,但徐永君还是要求重来。 她的泪水几近流干,天色彻底昏暗前的最后那遍,梁又夏已经是泣不成声,身心完全沉浸在了悲伤之中,就好像真的失去了一个朋友。 “咔!” 小刘赶紧上前抱起她,脸上显然有些心疼,抓着纸巾哄了一会儿,感觉她似乎平静了些,才起身去安排别的事。 梁又夏坐在凳子上,羽绒服的帽子盖住头,全脸都是通红的。声音是止住了,然而心里就仿佛被生生挖出一大块,悸闷不止,仍止不住泪水。 忽然,有人站到了她面前。 梁又夏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有点错愕。 耿竞青不知看了她多久,久到,连目光也带上陈旧的味道。他默默低着头,蓦地伸出手指,似乎想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 心一瞬鼓噪。 她屏住气息,有那么一刻希望他的手真的抚了上来,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可耿竞青停了一瞬,还是撤开了手,那种温暖,那种即使不妥她也想要的温暖远离了她。 两人沉默许久,耿竞青移开了视线,只低声道: “车来了。” 说完,转身走开。 很快,小刘就过来领她下戏。驶过寂寥马路,独自走进楼房,梁又夏整个人像熄灭了一般,冬天的衣服太厚,显得她越发消瘦、单薄、不堪一击。 灯泡光黄晕晕的,显得柔暖。 梁又夏定在屋前,不知怎么,居然有一股想要继续上楼的冲动。 可她滞了片刻,还是转身进屋。 什么都不做,倒在床上,带着疲惫和伤心昏睡过去。屋内没有一丝声响,冬夜拉开帷幕,漆黑而深远,唯有几颗白星乍现。 睡着睡着,梁又夏额头发烫,眉头微蹙着,脸庞越来越红。 外面,夜色渐浅,风呜呜地吹。 里面,凌晨五点的闹钟响起,又结束。 “怎么还没来?” 小刘在副驾驶上看着手机,对司机说:“我上去看一下。” 或许是昨天情绪消耗太大,所以今早累过去了?小刘在心底琢磨,仍在不断给她打电话,正想着,头顶突然出现一道影子。 初冬清晨,天一点也不明亮,耿竞青的脸在灰暗的楼道中却很抓眼,更别提还带着通身的起床气。小刘连忙道歉:“不好意……” “怎么了?”然而他皱了皱眉。 “哦……又夏没下来,电话也没接,我上来看看。” 耿竞青一怔,不知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大步往回走:“我跟你一起去。” 小刘也加快步伐,到了她屋前:“又夏?” “又夏?” 她停了一会儿,却仍未听到声响,敲门声越发急促起来,砰砰砰地响个不停:“又夏你在吗?!” “你有钥匙吗?” “我没有。”小刘有些着急了,电话敲门双管齐下,里面却是静悄悄一片,“怎么办?” 耿竞青脸色很不好,他大力敲门:“梁又夏。” 无人回应。 “你现在去找钥匙,或者找开锁的,或者找个梯子。先别打电话了,跟徐导那边说一声,十分钟后还没进展就打119。” 小刘头脑发懵,强行镇定下来,说了声“好”就跑下楼求助。 楼道里安静下来。 男生沉着脸,盯着木板门,后退几步,而后长腿一踹! 梁又夏被病魔纠缠,昏沉不醒。梦继续萦绕,似乎有电话铃声和敲门的声音,让她陷入不断的挣扎,越发迷糊头痛起来。 接着—— “嘭!” 戏梦被击溃,梁又夏双肩一颤,连呼吸都是热的,终于睁开了眼:熟悉的房间、米白的天花板、渐明的天色。还有,出现在房门口的脸色很差的耿竞青。 他还是穿得很少,身形又酷又利落,但动作却透出焦躁,如一道疾风冲到她面前:“你怎么了?” “我……” 下一刻,耿竞青的手覆上她额头,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他骂了一句脏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伸出双臂把她抱了起来。 梁又夏骤然落入一个有点冰冷的怀抱,他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飞快道了句,搂住我的脖子。她恍惚着,居然有丝欣喜——她还在为不敢上楼找他而心酸,此刻他却自己出现在她眼前。梁又夏配合地跟着动作,伏在他背上。 “不行。” 耿竞青忙里忙乱的,急匆匆把她放下来,随手拿起床尾的羽绒服给她穿上,“唰”地一下拉上拉链,又把帽子给她扣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又夏感觉那只手在她头顶上停留了一瞬。 “趴我背上。”他声音又低又抖,“……你哪里不舒服?” 说完,耿竞青向外狂奔,背着她跑出楼道,是不管不顾的姿态。冷风嗖嗖灌进,可她侧脸贴着他脖子后的皮肤,额头擦着他短短的碎发,脑子里幻想着,有这么一块最尖的斧头也凿不开的冰——先是在她心里,后面又渡到他心里,现在它破了——竟觉得非常温暖。 哪怕不妥她也想要的温暖。 梁又夏搂紧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说: “……心里不舒服。”【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欠 “我来了我来了!”小刘气喘吁吁, 接着声音放小,“……在睡觉?” 耿竞青点了点头,旁边, 梁又夏正在吊水, 头靠在他肩膀上。 导演助理和耿竞青的助理河哥也赶过来:“今天暂时停工, 你们不用担心,都好好休息一下吧。” 耿竞青再次点了点头, 半晌说:“对了,记得把门换一下。” 导演助理嘴角一抽。惠楼被剧组包下翻新, 安保和地理位置都还不错,内部条件便没那么讲究, 可谁知叫耿竞青一脚踹烂……既觉得不可思议, 又莫名有些后怕。 河哥:“还有什么吩咐?”毕竟耿竞青不只是男主角, 还是代表耿盈公司的制片人。 “之后给梁又夏多配一个助理。把车钥匙和剧本给我,你们先回去。” 闻言,小刘一怔。看他这样子,好像也是想要陪在这儿。 梁又夏确实是病倒了。流感盛行的季节,她重感冒加劳累过度, 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片刻后, 导演助理和河哥都先离开, 小刘看着耿竞青,有点犹豫地说:“要不我来,你这样太累了。” “没事。”耿竞青漫不经心的,上身一动不动, 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你去买点早餐吧。” 他下命令可够自然的,小刘也只好点点头, 环顾四周。 对面悬着的电视机正放着南方新闻,但没几人在听,都百无聊赖。冬季来挂吊瓶的人不少,有的是小孩,有的是独自前来的成年人,有的则是情侣。她不禁想,幸好这两个人还没成名,要不哪能以这种姿态,大剌剌坐在输液室…… 可刚要转身,耿竞青叫住了她。 “算了。”他平静道,“你来吧,我去买早餐。” “……哦。” 小刘便过去,接住梁又夏的头,发现她眉心都还皱着。这时耿竞青又道:“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没想到会被这么问,小刘微惊:“我都吃的,谢谢小耿总。”倒是自己疏忽了,她又忙道,“又夏的话……” “她喜欢吃什么我知道。”耿竞青说。 只过了五分钟,肩膀就开始酸痛,小刘暗暗腹诽,也不知道耿竞青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她忍不住微微动了动,没想到就把梁又夏惊醒了。 “……刘姐?” 梁又夏有点迷茫地醒来,全身都绵软无力。 她花了几秒理清情况,很快把头抬离小刘的肩膀:“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小刘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摸了下她的额头,“你是发烧昏迷了,现在感觉还好吗?哎哎,手别乱动!在吊水呢。” “……”梁又夏静坐片刻,“我是不是耽误拍摄了。” “发烧拍什么呀,徐导那边说了,今天停工。”小刘宽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要太在意这个。” “现在几点了?” “才七点多。”小刘问,“饿了吗?小耿总去买早餐了。” 心轻轻一动,梁又夏拢了下头发,回忆起两个小时前的场景。日出刚过,天空彻底明亮清白,全然不似当时的昏暗。 “耿竞青他……”梁又夏有点结巴,“他怎么突然出现的?” 不是“他怎么进来的“,而是“突然出现”。小刘琢磨着道:“我们都没钥匙,怕你在里面出什么事……他踹门进来的。”说完赶紧补充,“准备换个牢固点的门。” 踹门?梁又夏眼睛微微睁大,还来不及反应,又听身边的小刘说了一句:“小耿总人还挺好的……他很关心你。” 话音一落,高大的人影迈入输液室,引得不少注目。耿竞青提着三个袋子,见到梁又夏醒了,也愣了下。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这边没有桌子,三个人安静又迅速地吃完早餐。 过了会儿,见这瓶差不多输完,小刘便起身去叫护士。 耿竞青坐在她对面,在看剧本。 冬阳明朗。 “耿竞青。” 他抬头。梁又夏直直看着他:“……真的谢谢你。” 她本来就是那种说话做事很认真的类型,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更显得真诚,还有点执着,正生着病,眼里也雾蒙蒙的。 耿竞青摸了摸鼻子,“嗯“了一声,不自觉伸开腿。两排座椅间隔小,他尚出神,没注意到双脚越到梁又夏座椅两边,那种占有般的姿势,就像把什么圈起来了一样。 “你——” “我——” 一愣,耿竞青收回了腿:“什么?” “你先说。”梁又夏有点卡壳。 “哦,”耿竞青蹙了蹙眉,“你还记得你早上说的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心情不好。”他注视着她,“……你趴我背上说的。” 她这么说了吗?梁又夏默不作声,脑子里在斟酌,嘴巴却很轻易地说了出来:“拍西西那场戏我有点……”她一股脑道,“心里有点压抑吧。” 忽地,她想,她此时此刻好像完全抽离出来。 耿竞青点了点头,并没有说太多,低头玩着手指,过了会儿问:“你是要说什么?” “你穿得好少。” 就这个?耿竞青毫不在意:“我不想穿得那么臃肿。” 说的这些话明明也很无聊,可她居然有种怀念的感觉。但因为一切发生、改变得那么快,梁又夏完全没意识到,她明明是发烧生病才坐在这里,心情却比一个人待着时好那么多。 闻言,梁又夏有点想笑,这时又听他道:“……还有吗?” “嗯?” 耿竞青抬头:“还因为什么心情不好?” 她一时屏住呼吸。半晌,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什么了。” 小刘和护士回来,给梁又夏换瓶。药水一点点输入体内,手背有点痛,心却很服帖。 这一片很安静,梁又夏渐渐有点困,但强撑着说:“耿竞青,你先回去吧。” “懒得动了。” 她无声笑了笑。 这时,小刘在她耳边低语:“今天吊完水,明天再休息一天,可能就要准备复工。” 梁又夏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里又有点苦涩。脑子里有这么一个念头盘桓:她希望今天过得久一点,明天也过得久一点…… 而当睡意到达临界点时,忽然再次听见耿竞青的声音。 “梁又夏。” “……” “你还说了一句,‘我应该跟你出去吃饭的’。”耿竞青翻着剧本,头也不抬,“你欠我一顿饭,记住了。” 第42章 高潮部分 梁又夏休息了两天, 虽然气色仍然有些虚弱,但体力恢复了过来。 那日之后,她觉得她跟耿竞青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不同, 似乎因刻意疏远而带来的别扭、难受消退了, 随之而来的则是另一层她也说不清的东西。 不过表面上, 他们还是先前的状态:只在片场上见面,私下极少接触。 “谢谢大家!”林子珺手里捧着一束花, 笑容灿烂,“谢谢大家这几个月的照顾……” 《赤情下行》不是她待过的氛围最好的剧组, 但一定是最严肃认真的那个。 众人纷纷上前合影。 梁又夏最后一个上去,代表大家送小蛋糕:“林姐, 杀青快乐, 祝你之后工作生活都顺顺利利。” “谢谢。”林子珺笑容扩大, 有点感慨,“再见到你不知要多久之后。” 这时,徐永君说:“没那么夸张,很快就有个饭局要见。” 开始拍电影后,他全然不如开始时那般亲和, 常常板着个脸, 是那种没说重话但会让人害怕的类型, 而此刻也笑了笑:“辛苦林老师,愿意来捧我这破电影。” 林子珺拿稳东西,环顾点头,刚要离开, 又倒回来拍拍梁又夏的肩:“加油。”她目光很深沉, “一定给拍好了,你真的比我那时要有灵气。” “……” 梁又夏一怔, 半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抱了抱她。 灵气么?她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东西,只是被徐永君和耿竞青带着走。 “好了,准备,第四十四场。” 片场开始调度。 然而,结果并不是很好。 “又没入戏了。”徐永君平静道,“自己找一下状态,我多的不说了。” 或许,这句话可以翻译成“就不该停工休息,一停又找不回状态”。梁又夏抿了抿嘴,到一旁琢磨剧本。 “还有你耿竞青,怎么演得比黄明还凶。” “我知道。”耿竞青也卷着剧本,走出演区。梁又夏不禁侧目,徐永君很少指名道姓地说他。 她很快蹙了蹙眉,收回心,琢磨着这场戏。 这是继西西跳楼后,影片的第二个高潮:马哥没打算放过陶雨,又耳闻西西自杀,怕警察循声而来找到她、随之挖出自己这根恶藤,便再度造访她的出租屋,想给她个“下马威”。 然而同一时间,明骁也熬不过心里的寂寞,过来找了陶雨。 于是,发生了一场鲁莽兽性的冲突。 陶雨和明骁两个人,最终将马哥误杀。 而在这场冲突之前,陶雨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因西西的事伤神,一边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Aciton!” 影片还是秋季,现实却已入冬。大病初愈的梁又夏窝在单薄的被子中,将那股虚弱演得毫无痕迹:“咳……咳……” 连续咳了好几声,陶雨人都弓成一只虾的姿势,显得扭曲而瘦小。她拧着眉头,一手不自觉拍着胸脯,烦躁不安。 但情况并没好转,陶雨终于起身,到外面给自己倒了杯水,她仰头喝完水,刚要放下回房时,睁眼看向镜子。 里面那个人,怎么那么苍白? 这里梁又夏刻意化白了,嘴唇颜色也非常淡。 陶雨身上的俗艳和明丽褪去,整个人就像一缕浑浊的烟。 怎么脸色这么差?怎么突然就生了病?她慢慢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眼神有些呆滞,脑中却蓦地跳出一个场景:好像是……几个月前,还是去年?破旧杂乱的小宾馆,三楼或四楼,西西“干完活”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踏着一样空洞的步伐进去,先洗了个澡,用了下那个恶心厕所的恶心毛巾…… 还是,就那回,她冲自己打喷嚏。不不,打喷嚏不会传染,这种程度的绝不会。但她还对着自己……是吧? 不是吗? “咚!咚!” 陶雨被吓到,身体微小地惊跳起来,就像是一个蜘蛛险些从自己织的蛛网掉下去…… “咔!” 梁又夏停下来。 徐永君把她叫了过去。 二十分钟后。 “Action!” 这场戏要求实在是高,明明是误杀,可徐永君居然想拍出一种唯美的感觉。 但天时地利人和难求,三人就这段戏拍了好些日子。 最终,熬出了陶雨的害怕和释然、明骁对暴力血腥的初体验、马哥极富张力的死亡。黄明来来回回被捅了数十次,终于也杀青了。 这些天,因为两个助理的体贴照顾,梁又夏的身体是彻底恢复,精神却陷入深深的疲惫。 精神最好的似乎是徐永君。梁又夏隐隐约约感觉,他很喜欢电影的下半部分——误杀,加之误以为自己得了艾滋病,陶雨和明骁开启了一场行为错乱、精神癫狂的逃亡之旅。 “明天那场拍完,就到下半部分了。”徐永君起身,“这电影才刚开始呢。” “还有,气温越来越低,大家千万注意不要生病。”他看了梁又夏一眼,一挥手,又坐下来看机器,“保持状态。” “……好的。” 坐车,回到惠楼。 前面,耿竞青的车刚停下,人从车里迈出来。 在车子上待了一分钟后,梁又夏才下车进楼。 误杀之后,明骁去处理了尸体,而陶雨则因身体发生的各种变化心慌,找到那位“曼姐”,最终确信自己染上HIV。 在明骁下一次来到出租屋后,在开始“逃亡”之前——他们真正意义上发生了关系- 翌日早晨,她来到片场,换上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外面,光替正在走位,摄影指导和徐永君则在不断讨论——这是全片最激烈完整的一场亲密戏,只留摄影师和收音师在现场,因此必须详细地确定好方案。梁又夏侧目看了一眼,忽地扭回了头。 “紧张吗?”突然,航七问。 “……”梁又夏回过神,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吧。” 航七拍拍她的肩:“把意愿都表达出来。” 似乎是想转移话题,很快她又说:“你剧本笔记写得真整齐,我看耿竞青剧本上那铅笔痕迹乱糟糟的。” 梁又夏笑了下,忽地想,耿竞青似乎很喜欢用铅笔。 约莫二十分钟,耿竞青也换完装出来,似乎是迈出化妆室的一瞬间,就朝她看了过来。 她一顿,匆匆冲他轻点一下头。 徐永君:“都过来吧。” 这次的戏比她进剧组拍的第一场更难,尺度也更大,他好像也有点犯难,皱着眉问:“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耿竞青没吭声。 梁又夏抿了抿嘴:“《靡靡》那种程度。” 这倒是个聪明又直接的答案,徐永君似乎笑了下:“跟我想的一样。”说完,大家都陷入了安静,不知在想什么,就这时,耿竞青开口了。 “这回仔细排练下再拍吧。” 梁又夏手一蜷。才发觉,此时他们站得非常近。 “好。”徐永君自然没有意见,“先拍完客厅的戏,各部门准备!” 半小时后。 “Action!” 屋内响起短促的敲门声。 “我。” 陶雨在玄关处踱步,失神而紧张,听到声音,手放在门把手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打开了门。 男生挤了进来,靠着门板。两人相互对视,都很安静。半晌他才开口:“结束了。” “……” 脑子里又闪过那个场景——他情急之下拿过桌子上的水果刀,对着马哥的身体捅了两回,而后则被那满目的血腥震住,似乎茫然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而她却夺过水果刀,或许是为“保险”,或许是为发泄,再朝男人的身体连捅数次,直至他彻底没了呼吸。 陶雨没有表情地点点头,转身朝屋内走去,而明骁则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不说话。两个人在这不大的破烂房子里,如两只忍住哽咽的幽灵。 “怎么办?” 脑子里闪过下一个场景——她用那毛巾擦下.体、她躺在床上咳嗽、曼姐可惜又冷漠的表情。 陶雨的声音沙哑:“什么怎么办?” “我们……” 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碎片——小美女。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来,信誓旦旦的语气。你有没兴趣做模特?她潜到网吧里搜那些海报,尚不知这真是个美丽虚荣而残忍的骗局。父母打来气愤的电话,没钱了,真的没钱了。第一次工作的时候真的很痛苦,西西说看开点,会好的啦,熬过这几年。确实感觉好了点,但一定有人说,这“好”也只是骗局的余韵,而她拒不接受。西西,躺在地上。 下一刻,像是被巨大的绝望和阴暗裹挟,陶雨猛地向明骁扑去,露出自己细瘦的、隐秘的、确确实实起了红色疹子的身体。 这回,没人会说这不是一场报复。 连明骁都不会。 “咔!” 徐永君目光很亮:“准备第五十三场!” 一遍过?真是很少见。剧组的工作人员迅速动起来,徐永君又大声喊:“过来!” 梁又夏从耿竞青身上起来,有点颤巍巍地朝那边走去。她其实喝了点酒,没人知道。 一群人围在一起,在讨论这场亲密戏究竟该怎么演。你怎么想?这样可以接受吗?所有人都看向梁又夏,说,你是主动的那方。 “你怎么想?” 她定了一会儿,轻声问耿竞青。 耿竞青微微侧身,也没看她。 “不排练了。”忽然,他说。 梁又夏点点头。 片刻,徐永君开口:“还是先走个位。” 一切都进展得很快,梁又夏也不知自己是在想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想,只是那么做,完全依照着本能。或许这本能跟陶雨的有些不同,但她记得他说,这不重要,一样的是别的。 多余的工作人员全部出去。那场戏没有一次过,一直营造着夜晚的氛围,从早拍到了晚。 到了后面,梁又夏只觉得好像酒精上了头,主动且挑逗,激动又难过,她大力吻着耿竞青,从客厅吻到了床,从身前吻到膝上,从冷吻到热,而他一模一样。她清楚地感觉到他起反应了,且更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有。 耿竞青的手按住她的胳膊,一点点吻下去,嘴唇没碰到,只是羽毛般痒。而梁又夏抓紧他的头发,红着脸,化成一滩酒。 全身似乎都沾上彼此的气味。直到梁又夏的心神彻底交付出去之前,耿竞青率先听到了那声“过”,抬起了身体,扯过旁边的被子盖住她,眼神晦暗不明。 真奇怪,他们亲密了整整一天,却很少正视对方的双眼。 更奇怪的是,尽管意识到这点,也仍然都移开目光。 小刘赶过来,为她披外套。恍惚中,她听到徐永君沉默良久,说了声:“……做得很好。” 梁又夏抬手,捂上潮湿的眼睛。指缝之间,耿竞青微垂着头,快步走开。 第43章 二零一四 发生关系之后, 明骁没来得及体味第一次的余韵,陶雨便主动坦白了她得病的事情。 她非常自然又冷淡地说了出来,以至于如果爆怒, 会使什么失衡一样。一瞬间, 她变成一个自己彻底看不透的梦魇, 明骁颤抖着辱骂了陶雨,陷入了自我拉扯之中。 陶雨对自己得了艾滋病这点有种奇异的笃信。他们谁也没怀疑自己被感染了HIV, 且很可能命不久矣,仿佛是主动在朝自我毁灭走去。最终, 花费两条人命和一个恶疾,这对少男少女攥紧了通往解脱的票证, 开启了他们的“逃亡之旅”。 电影的下半部分非常神经质, 且很难拍。逃亡既是现实中的, 又带着幻想色彩,身体接触也变得寻常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梁又夏很难再分清现实与拍戏,陶雨的一部分似乎依附在了自己身上,让人愈发迷乱, 下戏后如行尸走肉。 气温愈来愈低, 十二月走到末尾。 她还以为, 这种状态会穿过严冬暖春,一直持续下去,直至电影杀青。 但就在跨年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一年又过去了……”小刘把饭盒放下, 一边说着。 梁又夏裹着厚厚的衣服, 偏头看向外面白蒙蒙的天空,不禁有些茫然若失。从那个夏夜到现在, 居然也过去了快半年,而她也就真的来做了半年的演员,且,终点仍然未知。 “九点这样来接你。”小刘道,“你现在别吃太饱,晚上海滩附近很多小吃,跨年了,胃可得留晚点啊。” “好。”梁又夏笑了笑,目送她离开。 或许是想到刚好跨年,今天要拍的,是一场海边狂奔的戏,出现在陶雨和明骁的“幻想”之中,并不难,只是取一个场景。 同时海边附近就有跨年活动,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零点时似乎还会放烟花。 海滩距离惠楼有点远,一路上,看外面商铺大肆宣传,男女老少喜气洋溢,车里的广播也是一口一个“二零一四”,跨年气氛非常浓厚。梁又夏被这气氛感染,心情也难得舒畅一些。 半个小时后,到达海滩,剧组已经布置好。 梁又夏这回要化个“不是陶雨风格”的妆容,因为这场是陶雨的幻想,在幻想里,或许她曾希望、好奇自己别的模样。 她没觉得有什么,但航七感叹:“是嘛!就该这样,这种妆容最适合你,青春靓丽!” 厚厚的羽绒服也撤下,梁又夏换了个裙子,冷得一阵哆嗦。刚出更衣室,进来的小刘眼睛亮了:“真的很漂亮。” “是么?”梁又夏一顿,也看了看镜子,笑笑。 来到片场,几人正在商讨什么,都侧头看来。 耿竞青站在中间,离她很远,夜色也朦胧,看不清他的神情。 梁又夏拢了拢头发,微微垂头,走过去,却不想看到一台摩托车。 “两种效果都试一下。”徐永君临时有个把狂奔换成狂飙的想法,“开车的场景就去旁边那条路,奔跑的还是在沙滩上拍。” 制片很无奈:“那赶紧的吧,先拍飙车。” 一行人便移到路边准备。梁又夏冷得跺脚,脸埋在围巾底下,看着耿竞青长腿一跨,跨上摩托。 “来吧。” 她脱下围巾。 这是辆黑色摩托。梁又夏手搭着他肩头,坐了上去。 “抱着我。” 她也没说什么,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耿竞青的腰,一瞬间,感受到另一具身体的炽热。 耿竞青偏了偏头,低声说,抱紧了。 “Action!” 机器在前方飞速倒退,车子骤然启动,划破寒冷的冬夜,热烈地飞驰。梁又夏的手猛地扣紧,黑长的头发飞扬起来,低落的情绪也被冷风吹至后面,取而代之的是肆意与自由。 车速逐渐平稳,无需指示,她张开了双臂。 那一幕美丽至极,闪烁得也快。来回飞驰几遍,终于拍完飙车的戏份,两人回到海边。 “四十分了!”有人说,“赶在跨年前收工啊!” 不远处有喧闹声,剧组开始重新调度,化妆师过来补妆,又一直在夸,今晚太漂亮了。 真那么漂亮?梁又夏还沉醉在刚才的飞驰中,抬手摸了摸脸,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耿竞青似乎看了过来。 “……” “准备。”徐永君开口,“过来,我讲一下戏。” 他们开始走位。要跑得有点远,加之夜晚昏暗,需要好好确认一下。 “就往前跑,机器也会跟着,听到‘咔’就停下来。”徐永君道,“脱鞋跑,方才在车上不好有别的动作,但这场是两人最美好的幻想场景之一,要拍出那种亲密、依恋和美好,除了跑到位置以外,别的你们自由发挥吧。” “五十多分了,能不能一遍过!”有人说,“要跨年的啊!” 亲密、依恋和美好? 现实的陶雨和明骁,亲密隔着一层,依恋也很病态,美好则是没有。梁又夏抬起头,感受着、幻想着,和耿竞青回到原点。 …… “Action!” 两人紧牵着手,光脚踩到柔软的沙子,向前奔跑,方才那种肆意狂放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他们牵着彼此,像是永远不会离开。眼睛迎着腥咸的海风,都快吹出水光,梁又夏发现耿竞青加快了步伐,于是也跟着迈大步子,就像是在末路上奔逃,而充满希望。 不论移到身后的机器,不论别的任何事情。 她大大地笑起来,跟他一起跑得又喘又快,跑过大半的沙滩。 终于,抵达了终点。两个人身子挨在一起,同时停下。耿竞青还握着她的手,很紧,正在剧烈地呼吸。 就这时—— “三!二!一!” 一团闪耀的光芒直直冲向夜空,烟花绚烂地绽放,如梦似幻,美到屏息。不远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轰鸣,欢呼庆祝的声音同烟花噼里啪啦的响声混合,下一刻,梁又夏听到了那声“咔”。 它夹在数千人的狂喜,和漫天的流光中,因此——可能是因此,显得有点细微。 两人手还牵着,不知何时,双双抬头看向夜空,又双双注视着彼此。 说不清是谁先动了。说不清,是现实还是戏梦。 “二!零!一!四!” 耿竞青低头,和她在海边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接吻- 烟花坠落得很快。 嘴唇分开的一瞬间,梁又夏尚在迷蒙和失控,但很快,她的脸色就发白了。 喧闹的声音小了些,她睁开眼,在一片深黑夜幕中看见了不远处的剧组人员——摄像机早已被卸下,不少人都朝着他们看过来,而最中间的徐永君,脸色莫测。 温热濡湿的触感还残留在唇上,梁又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在骤然冷却的气氛中感到无措。 她扣紧了手心,抬头。 耿竞青怔忪着,直直看着她,随着她退后的脚步朝前:“我……” “……我们回去吧。”心念电转之间,梁又夏面色还算平静,克制着语气,“这遍应该过了。” 他声音一顿,没吭声。而她早已转身,大步朝前,沙子冰凉,如沼泽般让人深陷,梁又夏的心混乱沉重,面上极力维持镇定。 “刚刚喊了‘咔’了,没听到吗?” 然而,副导主动问了句。 身后,跟着她的耿竞青还没来得及开口,梁又夏率先回答:“……是吗?” “对啊,你们跑到终点就歇了。” “烟花声太大,没听到。” “这样啊?” 徐永君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耿竞青终于开口了。 “应该是这样吧。”语气低沉平直,似乎,还有点冷淡。 “行了,收工。”半晌,徐永君道,“大家新年快乐,明早准时开工。” 剧组人员欢呼一声,不多时,都各自下班溜走,没有人在意这个小小的意外情况。小刘拥着她去换衣服,絮叨着说方才的烟花、人群、幸福与喜气,也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换完衣服,小刘也逛完一圈回来:“你先上车,我去拿下东西。” 梁又夏点头,刚要拉开车门,却看见耿竞青朝她走来。 手一霎脱力,她立在原地。 “梁又夏。”他似乎抿了抿嘴。 “……有事吗?”冷风吹过,她的手压着口袋底,不自觉向里一缩。 耿竞青眉头稍皱,沉默着,黑色的碎发在寒风里轻轻摇摆,让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怎么了?”梁又夏清了清嗓,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剧本上的事吗?” 忽然,他说:“我刚刚听到了。” “……” “我听到他们喊‘咔’了。”耿竞青道,声音有点紧绷。 “……” 心里,冷却的烟花好像再次绽放开来,可她看不见快乐和美,只感到一阵震荡般的慌乱。他的目光沉沉地看下来,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在那之前,梁又夏手握成拳,只移开视线,点点头。 “这样。”她说,“入戏的话也很正常吧,没事。” 小刘已往这边走来。她拉开车门,意思很明显。 耿竞青看了她一会儿:“正常?” 梁又夏卡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耿竞青垂了垂头,半晌,也说不出是什么语气:“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梁又夏迈上了车,低声闷道,“那我先走了。” 他定在原地,看她关门。 很快,车子开始启动,小刘在一旁还在说着“二零一四”,手机打得飞快,应该是在和家人朋友联络。梁又夏在座位上蜷着,良久,也拿出手机,挨个回了短信。 她抬头,望见外面高远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片片朦胧的白雾。梁又夏忽然就在想,她应该不会忘记这个人了,不会忘记,耿竞青。 这个跟她在烟花底下接吻的人,在片场从夏天过到冬天的人,她那么亲密过的人,在十九岁。 哪怕,是假的。 第44章 赤情下行 纸包不住火, 明骁家人终于报警,马哥尸体也被发现,警察开始追查二人下落,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陶雨和明骁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们没走出南方,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住在最破烂的青年旅店。 陶雨还躺在床上,不安地翻身, 她皮肤上的那些小红疹早已消失,然而她只当是病症在反复。伸手摸向一旁, 却是一团空,陶雨猛地睁开眼, 发现明骁不见了! “明骁?”她赶紧看向四周, 可找不到他的身影。 陶雨想也不想, 掀开被窝向外跑去,直直跑下一楼:“明骁!” 她的不安在放大,抓住老板问,老板只说,早些时候见他出去了。陶雨一愣, 面色难看地回到床铺, 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但很快, 明骁就回来了。 他确实只是出去了一趟,而因为两人出来得急,根本也没有行李一说,人留或走都清净得不行。 陶雨抬眼, 看见他熟悉的身影, 心里倏然安定下来,只觉释然又复杂:“……你去哪儿了?” “就出去走了一下。” “哪里有不舒服?” “没有。” 两人前后盘坐着。慢慢地, 陶雨将头抵在他瘦削的后背上。 明骁看起来有一种“得病”的萎靡,双瞳却非常明亮,这么安静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去看雪吧。”其实,是一个主题公园。 “好。”陶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以后还是小心一点。” 那一刻,她心里有种感觉,他一定会离开的。 …… “咔!” 梁又夏回到车里,还沉浸在那场戏中,有些失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习惯这种难以割离的状态,也不再去思考那份纠结的源头,只是含糊昏头地拍下去。 “六点的时候来接你。”小刘说道。 今晚有一个饭局,是这部电影的几大投资方组的,林子珺也会过来。梁又夏第一次参加这种类型的饭局——作为一个演员,微微感到焦虑。她是那种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的人,且因为先前的经历,讨厌所谓的酒桌文化。但小刘宽慰了几次,加之是跟着剧组人一起,梁又夏便没那么担心了。 倒是有些问题偶尔在心里闪过:电影结束后她要怎么办呢?她该去哪儿? 回到屋子,休息了一会儿便到傍晚。梁又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而后便朝门口走去—— 那一回之后,换了个特别坚实厚重的门,连推拉都更费力一点。 每当此时,梁又夏就忍不住想起那个早晨。 开门迈出,而后一怔。 耿竞青恰好下楼,见到她似乎也是一愣,向她点点头。 梁又夏“嗨”了一声,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楼梯间窄小,不大的空间里,气氛很微妙。 也很奇怪,这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常在楼梯口遇到,原本以前很自然地能错开来。而因为不久前那个意外的吻,梁又夏感觉有些没法面对耿竞青,本想刻意避开,可仍总是撞到。 每一次,也就像今天一样,一前一后往下走,谁也不说话。 她默不作声,放缓脚步,这时耿竞青忽然回头:“你今晚——” 梁又夏一顿:“……嗯?” “等一下进去,你就跟着我吧。” 她有些恍惚,脸也稍微一烫:“……哦。” 饭局设在最好的酒店里,距离愈近,梁又夏就愈紧张。但想到耿竞青的话,又没那么不自在了。 “到了。” 入眼便是明晃晃的灯光,很气派。包间面积极大,墙壁涂金,还挂了个液晶电视,圆桌旁则放了差不多二十来张椅子,体量比梁又夏想得更大。 那边,林子郡坐在沙发上,连忙起来打了招呼。梁又夏朝她走去,又不自觉回头看了耿竞青一眼。 林子郡询问剧组的拍摄进度,梁又夏回答:“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吧。” “嗯,感觉怎么样?” “……”梁又夏张了张嘴,蓦地,又想起海边那次,“……不知道怎么说。” 话音一落,有人进了包厢。 梁又夏赶紧回头去看,却是一张年轻的脸。那人一手伸向耿竞青:“喂。” “罗业然。”耿竞青拍开他的手,看着梁又夏,“……我朋友。” 罗业然率先说:“叫我名字就行。” 虽然是朋友,但今天应该也不是无缘无故要来的。不过梁又夏没想那么多,放松了些,朝他打了个招呼。 只见罗业然又朝徐永君点了点头,但两人似乎不是很熟。 很快,人就到齐了,挨个在桌前落座:“小徐。” 徐永君微笑:“吴总。” 很快,徐耀也到了。 徐永君还是笑了笑:“爸。” “好。”徐耀笑眯眯的,“小耿啊!” “徐叔。” 人越来越多,梁又夏开始有点不自在,但很快,耿竞青就主动站了起来———她感觉他很机敏,不像从前一样对这些懒洋洋的,掐了个最适当的时机,虽然没看过来,可似乎又一直注意着这边。 梁又夏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如被什么敲了一下。 她默契意会,也还算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 “这位是吴总。” “吴总好。” “这位是徐叔。” “徐老师好。” “耿……我姑姑。”耿竞青勾了勾嘴角,“姑姑。” 没想到他姑姑也在,梁又夏微惊:“……耿总好。” “你好你好。”耿盈非常亲和,但眼神一动不动,似乎望着她的脸有些出神,“你就是又夏吧。” 绕了一圈,终于打完了招呼。这些人比梁又夏想得更好相处,且似乎是个熟人局。她的心落下来,挨着林子珺坐,低头吃饭。 “到时打算报金马吧。” “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五六月份。”徐永君道。 闻言,梁又夏不禁走神。其实,很快了。 “哦。”这个吴总问,“你们现在拍的什么?” 徐永君还算详细地解释了一番,那吴总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忽然问:“哎我说,你们演员拍这种是什么感觉?” 梁又夏一顿,骤然抬头,看向对面的耿竞青。 吴总跟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耿竞青。她低下头,如坐针毡之时,听到他说:“也没什么特殊感觉。” “……” 她垂眼,拿起桌上的高脚杯,一旁的林子珺看了过来:“是酒哦。” “没事。”梁又夏说,饮了一口。 很快,话题到了她身上:“还没签公司吧。” “没有的。” “她这个等金马后再说。”徐永君道。 “打算继续读书吗?你好像还在上大学?” 耿盈说了句:“高材生呢。” 梁又夏笑了笑,还没回答,徐永君就淡淡道:“金马后就知道了。” 有人听出话外之意,不禁侧目,那么有自信? 他们开始说起电影后续的安排,梁又夏一边听,手不住地伸向酒杯,有些心烦意乱。很快了,她在心里想,其实真的很快就要拍完了、就要告别陶雨,告别明骁。 渐渐地,酒精将她双颊熏红,一边的林子珺不住提醒,你少喝点。没关系,梁又夏说。虽然没喝过几次酒,但她发觉自己酒量还挺可以。 都说“借酒浇愁”,难怪,梁又夏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不肯抬头,因此没注意到,对面有一束目光愈发沉了。 这确实是个熟人局,气氛还算不错。思绪迷蒙之时,话题不知怎么有了转向。 “……我早跟她没联系了。”耿竞青说。 他们在说谁?梁又夏提起注意力,凝神去听,原来是在说耿竞青童星时期一起搭过戏的池莉丽。前不久,池丽莉宣布订婚。 “当时两个小孩确实玩得不错。”耿盈向大家介绍,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低道,“他小时候性格皮多了。” “早没联系了。”耿竞青又重复,“别说了。” 罗业然这时却来了劲:“那上次那个呢?” “什么?”耿竞青莫名其妙,“我哪来那么多……” “耿竞青女人缘确实不错。”徐永君忽地说。 梁又夏放下杯子的手一顿,缓慢地眨眼,透过透明的酒杯,看着他模糊的脸。 他女人缘当然会不错,她想。 耿竞青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的没的,刚要开口,罗业然急道:“上次那个呢?” 耿盈不禁失笑:“到底在说什么?” “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 万千思绪化作一条平直的线,那一瞬,梁又夏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像被“喜欢”这两个字电到了。 喜欢? 这两个字的出现,就如同一场黑沉中的暴雷,一瞬间把心里的一些东西照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 徐耀也参与进来:“真的假的?”不得不说,耿竞青外形偏酷,不是斯文有礼的长相,人也总有些随意不羁,看起来很有游戏人间的派头,但隐隐约约,又能让人感觉到“这人挺难搞的”。 耿盈更是惊喜:“是吗?”说完,心中一闪,想到什么。 一时间,众人纷纷侧目。都看着他,只有一个人低着脑袋。 耿竞青手指捏着杯脚,似乎在思考什么,脸色也有了些少年的不自然。 酒液透明清澈,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映着什么。 半晌,他才说: “——有。” 酒滚入喉咙,梁又夏咽下去,脸到脖子都泛起了红,心里又涩又乱。 “谁啊?”罗业然本来也就是捕风捉影,哪曾想真套出了料,睁大眼睛。 而耿竞青当即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安静一刻,几个人当他是不好意思,都笑了起来。耿盈又抓着罗业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个老总也问了句:“哪家的?” “什么哪家的!你真老派!”有人说,“现在不兴那套。” 他们争起来:“你没小孩不知道,门当户对在什么时候都……” 那些话钻入耳朵,怎么也避不开。他们说的那些真无聊,无聊……可忍不住去听。 酒精在体内堆积,积成一座小小的迷宫,而她放任自流,找不到出口,愈来愈酸涩恍惚。 耿竞青在外面待了很久,直到局要散时才回来,异常沉默,不时走神。 梁又夏挑出最后的精力,向投资方道别,出了酒店上车,外面的小刘大惊:“喝这么多?” 她莫名其妙说了句:“早知道不来了。” 小刘凑过去:“灌你酒了?” “没有。”梁又夏摇摇头,“……没醉。” 夜空深邃,像被黑墨仔仔细细地抹过,抬头望去,神秘又空旷,如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月亮隐在乌云底下,偶尔才露面。 车子破开夜幕,一路飞驰,开到惠楼底下。见她这样,小刘自然说要送她上去。 两人朝门口走了几步。 “我自己上去吧。”忽然,梁又夏停了下来。 头顶,那盏月亮不知何时露出真容,显出幽情。 “啊?”小刘不解,“我给你煮点解酒汤呗。” “没事,我没醉。” 小刘蹙眉,但见她似乎有些坚持,也只好停下脚步。 梁又夏实则已有些半醉半醒,她在原地定了会儿,迈步上楼。 灯光无声,再次亮起。 耿竞青站在二楼,偏头向她看来。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你喝那么多干嘛?” 梁又夏扶着把手,没吭声。 “小刘没上来?” “……我叫她先回去了。” 仿佛又回到那个海边的夜晚,脚下都踩不实了,都有些虚浮。他攥紧拳头,被冲动和无法抑制的情感裹挟,雕像般等在这里——其实如果他们继续问,无论问什么,耿竞青都会说“不知道”。不知道源头,也不知道缘由,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莫名其妙钻进心里的。 但那重要吗? 还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这几个月,耿竞青也没那么好过,戏里跟她耳鬓厮磨,戏外却看她刻意远离。他的慎重本来也没她的多,早就用尽了,到现在,只剩下青涩却强烈的本能。 灯光熄灭,两人各自屏息,落入纯粹的黑暗。 “你知道的吧。” 眼前是完全的黑,唯有心跳声和他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我是说你吧。”耿竞青低着头,“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第45章 等 梁又夏感觉自己的心脏瘪了, 是的,就是瘪了。它瘪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每一次狂跳都紧促得不行, 心悸和慌乱袭来, 几乎让她有点站不稳。 也不是没有被表白过, 但梁又夏不是很有浪漫细胞,对这方面算得上兴致缺缺。而且, 这是耿竞青,她想他总是跟她从前认识的男生不太一样的。 他是—— 他是比别人怎么想他要更好一点的那类人。 对, 耿竞青是这样的。 耿竞青很幸运,很有资本, 在他喜欢的领域乱闯, 而梁又夏还没有任何成果。那个会闪闪发光的, 自由的,象征着另一种可能的舞台还离她很远,远到近一年过去,她还是觉得离夏天的女生宿舍更近些。 耿竞青知不知道,“因戏生情是很正常的”, 不过要么“永远”, 要么连朋友都做不成。 耿竞青了解她吗?他喜欢她什么? 短短一秒钟, 脑子里像是想了一万种可能,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最终化为十九岁的梁又夏的“慎重”——在这样一个年纪,有这样一个相遇的结果, 原地踏步成最优选择。 她终于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可能你喜欢的不是我……我们还在拍电影。” 耿竞青反应了片刻:“你是觉得我分不清戏里戏外?” “是吗?”他压着紧张, 声音低哑。 “我没分清。” 忽然,梁又夏说。 体内累积的酒精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泄出升腾, 让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我……我没分清。” 耿竞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意思。” 适应了黑暗,微微睁开眼,在一团漆黑中看见他靠在墙壁上,手插进兜里,身姿都有些紧绷。梁又夏忽地发现,她居然是习惯他们之间这样的,习惯一场场风暴后收拾混乱。 大脑如浆糊一样。 “……等电影拍完之后再说好吗?” “等多久?” 梁又夏当然说不出具体的数字,含糊着,心完全乱了。 心里像被什么烧过又碾过一样,耿竞青紧抿着嘴,胸膛起伏半晌,语气很隐忍:“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朝前,忽地又说:“没有那种可能。” 梁又夏茫然无措,心中的感受无法言喻,她的心脏真的瘪掉了,再次再次地瘪掉了。 很快,耿竞青就上了楼,直至此时,步伐似乎也有点不稳,像突然也喝醉了。而她松开扶手,也不让灯亮,就在昏暗里混乱不堪地开门。 事后,梁又夏只记得那晚自己魂不守舍地倒在床上,太阳穴昏胀胀的,而时间在反复的体味中凝固了,仿佛他们还站在门前,都有些欲言又止。 那种感受或许过了很久很久也会记得——她还不一定懂什么是爱情,但先懂了多巴胺和荷尔蒙,懂得了那种怎么也挥散不去的脸红心热。 耿竞青的告白确实不是好时机。 后面的整整一个月,两人再相见,都分外不自然。她在想他有没有后悔,他在想她是不是讨厌起自己——尤其在被罗业然嘲笑过后。 他们莫名其妙地,也不会总总在楼梯间遇到了。 两个人想来想去,都出了戏,做什么都别扭得不行,自然也影响到了拍摄。 那天,徐永君把梁又夏叫了过去。 三月份,天渐渐暖和,可能是战线拉得太长太久,两个主演状态不行,加之春困时候,整个剧组状态都很不好。 有时梁又夏很佩服徐永君。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导演很体贴亲和,后面发现他是外热内冷,有点古怪。 原本她以为耿竞青和他是挚交,之后却发觉两人的关系也不算很亲密,耿竞青似乎有更好的朋友,而徐永君在人群里很疏离。 她佩服他的点在于,徐永君不是看起来神采奕奕的类型,但拍了那么久,他没有一刻在松懈,隐隐有点疯魔和偏执一般。 春困渐过,当初的入戏状态捱过暖春,保持向前,直至四月、五月……六月。 整整一年过去,南方的潮热重临,但今天,每个人都没受影响,精神高涨。 “Action!” 陶雨和明骁的钱用完了。 随着时间流逝,两人的“逃亡”有些变了味,似乎不是在躲避杀人罪名,而是在固执地,继续“离开”。 这天早上,是陶雨率先醒来。 明骁被她的动静吵醒,侧头去看:这段时间,陶雨睡得很不好,总是做噩梦,越来越沉默。 两人在这段逃亡中,也确实有过一些璀璨美好的时刻,不过到了现在——不知过去多久了,他们都渐渐有了心事。 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一时也没有多想,只记着口袋空空的事情:“……我出去一下。” “好。”陶雨点了点头,而后开始咳嗽。她瘦了很多,不久前又烧了,明骁倒是状态还不错,没有什么“症状”。 这一咳,把两个人的心都咳沉。明骁站起来,不知怎么,又留了句:“……你在这里等我。” 陶雨没说话。 他披了衣服就往外走,下楼时路过老板,对他露出一个有点感激的笑,老板点点头,似笑非笑的。 明骁不禁想,其实他们还挺幸运,他带来的钱早就用完了,是这个老板人好,竟免费提供了几天住宿和餐食…… 他下了点决心,走到金灿灿的阳光底下,微微抬头,看着刺眼的天空。 半晌,明骁动身,进了一家杂货店。伴着有点紧张的步伐,和愈发佝偻、没了少年样的体态,他慢慢晃到货架后面,一边观望,一边飞快将东西放进大衣里。 他排练过很多次了,可不想,还是出了差错! “你干什么?!”老板注意到不对劲,猛地站起身,往后面走来,“谁在那里!” 明骁一愣,裹紧衣服飞奔而出,狼狈又急躁,然而四面八方涌来热心的群众,纷纷追他而来,几双大手一套,把人狠狠擒住了! “让开!”衣服拉来扯去,东西全掉在了地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他本想着,一步步来,先弄点急要的,可谁知就这么被抓着了。 “年纪轻轻不学好!还动?还想逃?光天化日偷东西,我报警抓你啊!”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明骁一咬牙,竟就这么说:“都让开!放开我!” “……我……我有艾滋!” 人群一静,接着,全都松开了手,唯恐避之不及。 明骁咽了咽口水,蹲下身,拣了几个东西,拔腿就跑。跑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停下喘气,虚脱地靠在街道墙上。 脑子有点混乱,似乎有什么突然清醒过来一样。 明骁低着头,忽地脱下衣服,端详着自己的手臂和腹部,半晌,才放下衣袖。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早感觉到了,但却不愿承认,可为什么不愿承认呢?说真的,他……他怎么哪里都好好的? 年轻的脸上,扭曲褪去,逐渐露出茫然。 风拂过。 良久,明骁抬头,却见不远处有家卫生所。他静了静,带着迷惘,居然有点不受控制,迈步朝那儿走去。 但在走到门口时,明骁还是停住了脚步,扭头走回旅店。 一路上,他不住地思考,又忍不住回避,几次下来心烦意乱,完全没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没意识到,两边,伏着警察。 明骁头脑恍惚,正要进旅店,被从天而降的警察抓紧:“不准动!” 他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傻了一样:“我有艾滋!” “艾滋?你有艾滋就能畏罪潜逃了?”男人大力扣住他,“你跟陶雨和马家耀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警察! 他们终于追来了! 心陡然一凉,明骁嘴唇一颤,才意识到他们不是为抓小偷来的,是为了那件事。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仍然很迷茫,耳边,他们不断恐吓或引诱:“你跟陶雨什么关系?” 提着这个名字,难说心中是什么感觉:“陶雨……” 明骁被塞进车里,只看见一行警察急急闪进旅店。他双手不住挣扎,却被铐起无法动弹。 阳光愈来愈大,看着最后一个警察在视野中消失,明骁睁大了眼睛。 十几秒后,二楼的窗户被大力推开,一个警察往下扫视,面色凝重。 十来分钟后,开始有人下来。 明骁喉结上下滚动,无望却固执地盯着——一个、两人、三个……他们全都下来了,只有他们下来了。 陶雨早已离开。 耀眼的阳光普照大地,窗外,人群涌动,热闹忙碌。窗内,男生苍白的脸被太阳烤着,一动不动。 …… 《赤情下行》至此落幕。 梁又夏站在外围,看着摄像组定在原地,而徐永君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哑:“咔!” 她还是陶雨的打扮,听到这声,不禁也看向白色无云的天空,感到恍惚。在片场整整待了十一个月,终于杀青了。 很快,耿竞青从车上下来,梁又夏则被工作人员推着,来到他身旁。 “杀青快乐!” 两人站在最中间,各自接了一束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杀青感言。梁又夏心里既复杂又感慨,稀里糊涂说了几句,她没流泪,但小刘居然被说哭了。耿竞青则简洁一点,可能是因方才那幕太压抑,仍有点沉默。 徐永君接着发表,最后说了一句:“一年啊……” “好了,都先回去收拾一下吧,晚上有杀青宴。” 众人欢呼一声,纷纷散开。又是六月盛夏,微风炙热,空气里带点雨滴的味道。 这一切都叫梁又夏心绪纷纷,一年前,她还不知会如何,而现在她杀青了。这一年过得还真像是电影片段一样,帧帧凶猛又难忘。她下车,迈进惠楼,正想着,一个人影驻在前方。 梁又夏骤然停下脚步。 耿竞青扭过头。 那晚后,他们谁都没再提告白的事。 但如今电影结束,有些事情忽地又在心中叫嚣起来似的……悬而未决。 梁又夏紧张地抿了抿嘴:“嗨。” 真热啊,她后背腰侧都出了汗。顿在原地,没有朝前。 耿竞青没看她,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开口:“杀青后你打算做什么?” 电影还要做后期,不知何时完成,没那么快进展到上映的阶段。 梁又夏想了想:“回学校处理点事情,然后我想去横店看一下。”总之,最好是找个家教,同时做群演感受一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她还没想好,路在何处。 但梁又夏不得不承认,这一年的经历,无形中改变自己很多。 “嗯。”耿竞青点点头,接着,又沉默起来。 他还记着那件事吗? 空气愈发闷热,平伏不了心里的痒,梁又夏有点难以呼吸,往前挪了一点,看着他。 她的心提起来——你想好了吗?他是要问这个吗? 第46章 准备 然而耿竞青看了她一眼, 抱着手臂,只低声道:“等我去找你。” 那天直到杀青宴时,她也没有哭, 倒是有不少人主动提着她:“辛苦了, 真的是辛苦了……” 梁又夏一一应过, 其实心里很茫然,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抛错地方、抛得很远的沙包。 她是在惠楼拿好行李、准备出发时哭出来的。 梁又夏靠着门, 默默地流泪,渐渐才哭出了声音, 就好似有什么从身上剥离下来。她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但当它终于终于来临了, 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我不想回北京了。”梁又夏红着眼圈, 对小刘说, “……我先回家看一趟吧。” 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回了北京—— 距离她离开,正好就是一年。 回去之后,一切都跟梁又夏计划的一样:她真去了横店,扯了个群演证。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但那种气氛确实让她感觉安全、兴奋, 身在其中, 她似乎能找回一些方向感。 她没有再见到剧组的人,只有寥寥几句联系。 至于耿竞青……也许久没见了。毕竟,他还是个制片,估计在忙别的事。 电影结束后, 梁又夏放纵自己任意想他, 说是想,其实更像是回忆。一年来的种种那般鲜活明朗, 不知是太深刻还是她记忆力太好,回忆起来恍若隔日,让她时常发呆,想不出方向,也想不出答案。 只是在想。 手机一震:“那么就今天下午吧,有事请联络……” 梁又夏存好号码,回复:“好的,李先生。” 她顺利找了个家教,是之前的家长帮忙推荐的。这家人财大气粗,不过似乎比较忙,小孩爸爸简单询问了几句,便让她与家里阿姨沟通了。 “阿姨您好。” “是梁又夏同学是吧?”阿姨给她开了门,态度很客气,“请进请进。” 房子内部装修非常有品味,古典优雅。梁又夏简单地扫了眼,很快收回目光。 她敲敲门:“嗨?我可以进吗?” “姐姐好。”里头一个小女孩,板正板正的,“我叫李伊。” 梁又夏信手拈来,一下就拉进跟她的距离。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满墙壁的童趣涂鸦,但没被重新刷漆覆盖,显得很有爱。 “嗯,我小时候乱画的,我妈妈说要保留。”李伊有点害羞,“不过我没有什么天赋啦。” 这句话莫名其妙,敲了梁又夏某根神经。 “有热情就最好啊,而且我觉得你画得很有灵气。” 她语气真挚,李伊更加不好意思,也有点开心:“不过我哥很有天赋,真的!那个是他画的。” 梁又夏随着看去。那是一个女人的侧脸,铅笔笔触简练纤细,但很灵动。 她不知怎么就愣了愣:“画的是你吗?” “不是!他说——这不满大街都是?” “……哦。” 梁又夏短暂出神,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压了压手心,一面朝李伊走去,开始正式上课,另一面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等我来找你。” 她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等,但他确实没来。 她好像又希望他来,又怕他来……算了,应该还在忙《赤情下行》的事吧,也不知道现在制作到哪个阶段了。 然而,有一些情绪却暗暗发酵。耿竞青出戏了也说不定吧,或许他现在想清楚了,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陶雨,她是不是最好忘记那个表白和约定? 梁又夏无声地深呼吸,强行拉回注意力。 一个小时后,结束补课。李伊聪明老实,基础比她想得要好多,梁又夏舒了一口气,站起身。 “姐姐,我送你下去。” 下了楼,却发现大门敞开,阿姨站在门口观望:“你哥他们飞机改了航班,落地了才跟我说,现在差不多到了!” “啊?” 梁又夏漫不经心地听着,接过阿姨递来的红包,笑了笑:“那我先走啦。” 话音一落,前头忽地出现一道人影,梁又夏在别人家克制着目光,加之对方鸭舌帽压得很低,按理说是不容易认不出来的。 可就是那么匆匆一眼。 耿竞青眼皮一掀,脚步霎时顿住。 他这一停,后面冒出个跟李伊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径直就进了屋。梁又夏没留意她,眼神凝在了他脸上:“你……” 其实也就差不多一个月半没见,但总觉得过了非常久,久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微妙含糊的转变。 梁又夏的心砰砰地跳,而耿竞青眼神更是直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连耳朵好像都动了动。 “硕心回来啦,竞青你留下来吃饭吗?”阿姨说完,注意到这边,“……这是认识?” 耿竞青终于开了口:“不吃了。” “真不吃?我都备好了呢。” “没事,我就是把她送回来。” 他就是李伊的“哥”?梁又夏心神紊乱,但见他们一家人一来一往的,下意识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他立马开口:“等等。” 这一声,身后三个人都看过来,梁又夏被他叫住,反应了会儿才想着解释:“我来给李伊补习,没想到这么巧。” 原来是这样,耿竞青点点头:“你去哪儿?” “我回宿舍。” “要不去吃个饭吧?” 耿竞青语速很快,斜在她身前,是那种不容拒绝,同时又有点小心翼翼的姿态,梁又夏忽地就想起,她确实还欠他一顿饭呢。根本没有想要拒绝,然而不知怎么,他又加了句:“今天是我生日。” 后面三个人同时瞪大眼睛,面面相觑。梁又夏微惊,立马说:“生日快乐……就我们两个吗?” 说完那句,耿竞青自己似乎也有点出神。 半晌,只回:“我六点去接你。” 哪里想会这么巧?梁又夏脚步虚浮,像踩了朵云似的,回到宿舍。 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在等时间流逝,这让她想起培训时的某天——他说要来给她拍照。现在与那时的心情好像是一样的,但更加…… “我到了。” 梁又夏跑出门,脚步蹬蹬地下楼,但在快到门口时停住脚步,透过那斑驳的落地窗瞧他。 耿竞青换了身白衬衫,低着头,又在玩手,靠在车前。 梁又夏慢慢走到他前面,她跑下来急,额角早已汗湿。可他虽然静静就在这儿,脸庞也莫名微红,像是被热到了。 直到此刻,才有了再见面的实感。两人都没什么变化,但又都不太一样了。 “我叫了几个朋友。”耿竞青说,“航七你还记得吧?航七也在。” 梁又夏说:“当然记得了。”说完抬头,天边美丽得像是一幅画。 或许心情是一样的——只是天气更好一点吧。 她坐在车上,余光注意着身边人的动静,心里则不禁开始想生日礼物的事情。其实梁又夏觉得选礼物是个很麻烦的事,而因为是耿竞青的生日,这事似乎就更麻烦一点…… 很快,车就停下来。梁又夏微怔,倒没想过他选了个看起来挺随便的地方,有点类似大排档。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她趁机询问,“生日礼物。” “都可以。”耿竞青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两人沉默地一起下车、一起走过去,像两个还在初始化、没找准状态的游戏小人。而那边的罗业然和航七,任谁看都是突然被叫出来的,脸上浮着一丝奇异的微笑。 “航七。”梁又夏笑起来,“好久没见了。” “是啊!电影拍完后我都闲出屁了。行了,都先来一杯吧!” 耿竞青也坐下来。 桌子有点小,他腿在底下稍稍一伸,就不小心碰到了梁又夏的鞋子。 两人的脚同时一缩。 罗业然手肘夹着啤酒,有点异样的兴奋:“来!生日快乐啊!” 梁又夏扭头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菜很快上来,六七点钟,四周的人也渐渐多的,夜色热闹,气氛热闹起来。” 航七发问:“对了,电影怎么样了,进展到哪儿啊?” 闻言,梁又夏的心提起来,没想到耿竞青说:“很快了。” 她不禁重复:“……很快?” “剪辑效率出奇得高。” 罗业然兴致盎然:“你们搞不搞试映?” “那要看徐永君的意思。”耿竞青手指敲了敲酒瓶,“他好像挺满意的……” “我还真挺想看呢。”航七边吃边说,“对了,你们知不知道这届金马……” 梁又夏听着他们讲,这回金马可谓神仙打架,不少口碑佳作涌现。她也抿了点啤酒,不知怎么,似乎都有点紧张起来,可又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 接着,几个人又说起圈子里别的事,梁又夏偶尔笑出来,偶尔偷偷看身边人一眼,不断在想,该送他什么呢? 夜色愈来愈深,耿竞青和梁又夏都不算话多,但另外那两个实在太能说,竟硬生生吃到快九点,期间酒瓶不断上桌,满了又空,满了又空。梁又夏手撑着脸,也不知不觉喝了几瓶,脸上染着红晕。 “该走了该走了,”航七醉醺醺地站起来,“喝酒别开车啊。” 耿竞青应该是打算找代驾:“送你回去。” “我走回去也行……不远。”梁又夏吃得有点撑,不大想坐车,下意识回道。 耿竞青看着她,说行,那一起走回去吧。 夏风飞驰,热得人满头汗,梁又夏默默与他并行。这条道很适合散步,有不少情侣。 她的心跳比平常跳得快些,像是被酒精刺激到了,身旁,耿竞青开口打破沉默:“最近在做什么?” “就跟和你说的一样,找了家教,去了横店……” “横店?” “嗯。”梁又夏笑笑,眼睛亮晶晶的,“我还弄了个演员证,你要看吗?” 正是红灯,两人齐齐停下,耿竞青低着头看她:“要。” 梁又夏还真带在了身上,翻包找出。耿竞青接过,有点忍俊不禁似的:“你这个是高中拍的照片?” 她霎时微囧,还没说什么,又听他讲:“见组照要认真点啊。” “……我到时给你拍吧。” 才注意到灯光转绿,身边单车闪过,人群涌动,梁又夏微怔,忽地感觉这个场景也很熟悉,她有些出神:“好啊。” “你呢?”她抿了抿嘴,“电影结束后在做什么?” 这条马路格外宽,他隐隐加快脚步,手臂在她腰后挡了一下,只说:“没做什么。” “那你怎么……”心里仿佛有什么陷下去了,像一碰就散的酒沫,梁又夏脱口而出,“……又说让我等你。” 耿竞青脚步一顿,这时绿灯竟已开始倒数,他忽地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跑,手掌又大又烫。梁又夏迎着满头热风往前,对面的玻璃窗映出她的身影,那长长的头发在眩晕的夜色间飘动,脸庞是朦胧的,身后街流人群都成了两人的布景。 跑过马路,她下意识撤手,可却一时没能松开。牵着的两只手湿润颤抖,梁又夏一愣,抬头。 耿竞青终于松开手,跟她对视:“你刚刚说……” 梁又夏舔了舔嘴唇,看向他,可不知怎么,眼神一会儿停在他眼睛里,一会儿又下移到他的嘴巴,像被酒精驱动着了:“你说‘等我来找你’。” 说完,她咬住点口腔里的软肉,慢慢后悔起来,怎么说的就像是她很期待他来找她一样?好吧,这确实不是假的,可是她说这些干什么? 刹那间,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又浮现了。 那时还是冬天,可那晚她的心跟现在一样热。 耿竞青静静看着她,半晌才开口:“本来是想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你。” 梁又夏哑然,终于把手抽了出来。而他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侧头任晚风吹过,像在自言自语一般:“毕竟不知道你想好没有。” 第47章 一定会成功的 梁又夏晕头转向地回到宿舍, 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好一阵才发现手心仍湿着。 她慢慢抬手,抚上心脏的位置, 那里的跳动那么用力混乱, 像是怕无法证明什么一样, 难以停止下来。 过了会儿,她下床掏出演员证, 照片确实是傻了一点。端详片刻,梁又夏拿出手机, 一条短信来回斟酌许久,还没发出去, 那边就主动开了口:“什么时候?” 耿竞青暑假抽不出时间, 回来有些事情要忙, 梁又夏不想耽误。 而她自己呢,开学后肯定也忙得不行。 想了想: “十月份?” 好久,那边才回:“好吧。” 似乎不太满意。 梁又夏回了个“好”,手指仍在敲着,她是不是该编辑什么?在他说了那么直接的话之后?然而耿竞青似乎真的就是自言自语一样, 并不要求她即刻回答。 可另一方面, 剩下的路里她总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眼神非常强烈,让她有种想逃开的窘迫。 她隐隐感觉他跟在剧组时相比不太一样了,回到了还没去拍电影前的状态。过了两个月,她和他都逐渐走出了《赤情下行》, 陶雨和明骁的影子正在淡去, 而另一层东西则难以忽视地蒙了上来。 里边是风风火火的现实、许许多多的吻、一个问题、和一个未竟的答案。 八月末正式开学,舍友疯狂追问, 事情又多又杂,梁又夏重返校园,却一直心神不宁,时不时就想起电影的事。 而这时也传来了消息,《赤情下行》后期制作已完成。 闭关许久的徐永君终于联系了她,通知了进度,大意是要她来参加内部试映会,顺便开始准备宣传的事了。 梁又夏哪懂什么宣传的事,去到现场时遇到大拨圈内人员,都是在荧幕上常常出现的。 她挨个跟他们打招呼,如梦似幻。 耿竞青并不在,不过听说他已经看过了。她能感觉到有很人在注视着自己,这回则是徐永君领着她引荐,心情似乎非常好。 灯光暗下,漆黑之中,只剩下眼前的幕布。 梁又夏定定地看着。 全片124分钟,色调很阴郁,每个画面都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就像是推开了一扇以为已经不存在的深蓝色的门,然后发现那些场景其实从未远去,而是永远地留在了那儿。 电影结束,现场掌声不息,梁又夏被徐永君拉着站起来,才恍然自己真的完成了一部电影—— 真真正正的,用了一年,做了一个主角。 “回去等我消息。”徐永君道,“有谁来联系你都先不要应。” 有谁会来联系?梁又夏心一动,点头:“好。” 刚开始看电影时她很不好意思,尤其是那些亲密片段。因为不乐意看自己,梁又夏便只好看耿竞青了。 看他,观察他,心里仿佛有什么开始喧嚣起来,直至映后也没停下。 她靠在放映室的墙壁,仰头望了半晌,给他发了短信:“要不就明天吧?” 刚好,十月一号。 不想再等后天,不想再等更久。 “我早上去接你。” 翌日,阳光灿烂。一路飞驰至横店,路边野花也漂亮。 耿竞青手指勾住车钥匙,脖子上挂着相机包,下车。他有段时间很痴迷摄影,一放假就带着相机往全世界的摄影节跑,和一大帮有名无名的摄影爱好者萍水相逢。自认绝不是自来熟的人,可莫名其妙地,还接收到很多本该秘而不宣的后期技巧,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太小了,让人蛮有教导的欲望。 那时耿竞青也才十四五岁,已经在国外过了两三年,身边只有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管家。 哪怕是国庆假期,横店里也仍然很热闹,梁又夏没怎么打扮,找了一堵灰灰的古墙:“要不就这里?” “行。”耿竞青脖子上挂着相机带,“你喜欢就行。” “那我开始了?”他举着相机,大半个脸被遮住,声音有点含糊,“等等,我看下手机。” 今天他一直在看手机,梁又夏知道为什么。 她把头发拨到两边,靠着墙,趁这个机会看他。 “……入围了。”然而很快,耿竞青就抬起了头,嘴角扬了扬,直直看着她,“报名的奖项全入围了。” 全部。 “是吗?”梁又夏笑了笑,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拍吧。” 他再次举起相机,而梁又夏直视着镜头。 以前总是她去找相机。拍证件照、拍毕业照、为申请奖学金拍个一寸照云云。想来想去,也就记得这三个时刻,庸常、平淡、目标明确,无关有趣和珍贵。 然而这是第一次,有人带着相机来找她,这么不嫌麻烦,好像拍照不再是任务一样。 分明不远处有施工的声音,但这一刻,四周仿佛都突然安静下来。 直到耿竞青说“好了”,她也没有移开目光。 天气真是好啊。 尤其是那阳光,不过分炙热,照到身上暖洋洋的。耿竞青的头发在金灿灿的阳光底下显现出一种野生动物般的质感,正低着头看向相机,神情认真又执着,甚至有点温柔。 梁又夏突然觉得耿竞青确实很适合当演员,因为她发现自己很愿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而耿竞青不知道为什么,也低了那么久的头,耳朵都被晒红了。半晌,他才打破了沉默:“拍好了,来看看。” 于是梁又夏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垂眼看着照片。 她是那样的吗? 她就是那样的。 他一向自信:“拍得好吧?” “嗯。” 安静了会儿,耿竞青轻声说: “你一定会成功的。” 梁又夏感受着心跳,回他:“是我们。” 十月份几乎是在焦灼中度过的,金马舞台高手过招,各大媒体争相推测报道。徐永君表面没着急出手,实际上却把《赤情下行》定在十二月一日上映—— 世界艾滋病日,很有意义的日子。 然而另一方面,定档日期就在金马后一周,不可谓没有野心。 梁又夏简单地接受了一些采访。相比于她,作为耿敖儿子,耿竞青此次受到的关注确实更多一点。 不过徐永君没有说错,那次放映会之后,有不少娱乐公司向她抛了橄榄枝,而梁又夏平心静气,全都没有理会。 十一月初,梁又夏去挑了礼服。她不太懂时尚,身边也还没有像样的服装团队,本想简单选个就作罢,可这时,一个女孩忽地开口:“你试一下这个。” “你穿紫色很好看。”她戴着墨镜,但并不酷,因为是娃娃脸,有种小孩偷带大人墨镜的感觉。 “我学艺术的,听我的!” “……好。”梁又夏微愣,听着她的去试了衣服。 一出来,众人连声赞叹,那女生很开心,墨镜一摘,笑眼眯起来:“我就说吧!” “幸好听了你的。”梁又夏笑笑,“你是学服装设计吗?” “嗯,不过……”她看了她半晌,主动说,“要不加个联系方式吧?” “好呀。” “我叫林佳佳。” 梁又夏跟她简单聊了几句,意外的很投缘——只不过没想到,两周后在金马奖颁奖典礼上,会再次见到入围最佳美术设计奖的林佳佳。 这倒是那天晚上最不必提及的微小惊喜。 因为她更没想到,那晚,她登了两次舞台。 第48章 美梦成真 飞去台湾的前一夜, 耿竞青几乎一秒都没睡着,躺了半晌,拿起床头柜里一本书。 《我愿意》。 摩挲着书皮, 太阳穴又有些发疼, 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一年来, 那种兴奋与焦躁交替而无法入眠的情况有三次,一次是海边那回, 一次是饭局那回,而后便是现在。 今夜之后, 或许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飞机上他全程睡觉,睡醒时一看, 左前方的梁又夏也歪下了头。耿竞青看了她一会儿, 不知怎么, 感觉心里没有那么躁动了。 他侧过头,望向窗外。 一行人先到了酒店,立马开始准备行头。 两人房间在同一层。耿竞青换衣服时也神色不霁,完事了推门一看,那边的梁又夏早已换完礼服, 正靠在墙上。 耿竞青一愣, 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 她穿了条紫色的裙子。这颜色其实很难驾驭, 但她肤白身瘦,反倒穿出一种别样韵味。说来梁又夏其实也就二十岁,而这身优雅知性,看起来倒多了几分气场。 耿竞青有种感觉, 她真的变得不一样了。或者说——梁又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样的, 而今夜过后,所有闪光灯都会对准她。 耿竞青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 “你好了吗?”梁又夏在发呆, 似乎有点紧张,听到动静,不自觉向他靠近。 是那种散发信赖感的姿态。 他被那种姿态取悦:“……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回屋,但不知怎么又折返了回来:“算了。” “怎么了?” “我本来想找条紫色的领带。” 梁又夏一怔,看了他一眼,笑了:“很不搭啊。”片刻后又轻声说,“……这样就很好。” 车子驶至红毯。 梁又夏手心发汗,跟着剧组人一起走过红毯,她不太适应镜头和媒体,但想起化妆师说的:她做什么表情都不会崩,而淡笑最合适。 总之,走完这一趟,心里倒没那么紧张了。 《赤情下行》先报奖后上映,姿态造足,但太有神秘感,加之团队很年轻,并没受到很大关注。这倒让众人都自如许多。徐永君老神在在的,一副进取心不强的样子。 梁又夏坐下来,还算是游刃有余地应付完社交,忽地注意到什么:“那是你爸爸吗?” 不知怎么,身旁的耿竞青似乎僵了一下,只点了点头。 他有一瞬间是面无表情的,一身黑色西装,头发理成了侧剃,侧脸线条极其锋锐。梁又夏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主动转移了话题:“紧张吗?” 她没多想,注意力聚焦在眼前的舞台上:“还好。” 确实还好。《赤情下行》从剧组到片方没一个爱说大话的人,而今夜众星云集,入围已是惊喜,她根本没想着真捧奖杯回来。 梁又夏喜欢努力去做,然后放低预期。 一边,耿竞青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说了句:“一会儿等着上台。” “……”梁又夏无言,又有点想笑,抬手想拍过去,然而他飞快抓住了她的手腕。 梁又夏一怔,心陡然停了一拍,又听他道:“我们再打个赌吧。” “……什么?” 可此时主持人已经上台,摄像机正记录台下,众人都停止了喧闹。梁又夏轻轻把手抽出来,没去深究。 开场结束,颁完了最佳剪辑和最佳音效。《赤情下行》入围前者,但并没获奖。 下一个,是最佳新演员。 她抿住嘴巴,悄悄抓紧裙子,感觉到身旁的耿竞青和徐永君都看了她一眼。 这是梁又夏最有可能获得的奖项。她清楚这一点,虽努力放低预期,但确确实实梦想过。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入围人选的演出片段,都那么耀眼夺目。说来可笑,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她的对手。而梁又夏在最后一个出现,那一刻,她感觉上面的自己真是很陌生。 陌生,但有机会吗? 颁奖嘉宾迈至话筒前,讲完串词,面带微笑道:“本届最佳新演员得主是——” 梁又夏手指紧绷。 “洪希桂!恭喜!” 她微张嘴,侧头朝着那边惊喜的洪希桂鼓掌,面上仍然是笑着的,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感到失落。 浓浓的失落,失落到几乎让她很难控制表情。 耿竞青蹙了蹙眉,没吭声,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等“最佳新演员”洪希桂说完获奖感言,梁又夏深呼吸,找到机会跟耿竞青低语,强颜欢笑:“你猜错了。” 她理了理头发,努力转换心情。没关系,她第一次来台湾,还是参加电影颁奖典礼,这已经是人生里非常闪耀的一页了…… 可下一秒,耿竞青低声道:“但我还是要打那个赌。” 梁又夏失笑,隔好久才低声回:“打啊,反正上次我输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赤情下行》很快有了第一个奖项,那便是属于林子珺的最佳女配角。 梁又夏起身同她拥抱,真情实意地为她鼓掌。 第二个奖项是徐永君的最佳导演。 掌声如雷,台上,是徐耀来颁奖,父子俩相视一笑,媒体估计已经想好什么“父承子业”的标题了。 《赤情下行》已有两项收获,梁又夏看着他们,却微微低下头。 她确确实实为林子珺和徐永君开心,然而与此同时,方才淡去的失落重回心中。 她的戏耗费了剧组大部分时间。 一年。 已是深夜,场内人多,簇拥着热闹。梁又夏坐得久了,却觉得有些微凉,她摸了摸手臂,开始观看入围“最佳女主角”的电影片段。 影后。 梁又夏还是在最后一个出现,她是里头女演员里年纪最小,也是面庞最青涩的。在她之前,甚至有个她从小就知道名字的老演技派,技艺炉火纯青,也是本次影后的热门人选。 没戏了。 梁又夏默默地想着,已定格好表情,心仿佛被悬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就等着坠落。 失落,沮丧,紧张。 没有期待。 全场寂静,可这时,身旁的耿竞青忽然俯下身子,凑近她耳旁,声音又闷又低,却带着狂妄: “梁又夏。” “……” “要是我们都赢了,你答应我个愿望吧。” 梁又夏一动不动,只觉靠近他的耳朵发麻轻颤,台上,颁奖嘉宾抬头高声:“本届最佳女演员得主是——” 她完全失声了。 “第一次演戏、第一次金马提名,来自《赤情下行》的梁又夏!恭喜你!” 空气一凝,紧接着是如潮的掌声。 梁又夏怔怔地站起来,被影后的大奖砸得头脑恍惚,只觉天旋地转。众人都在为她鼓掌,她的陶雨又出现在大屏幕上,而电影之神正在注视着她。灯光如昼,掌声越来越大,梁又夏慢慢走上台,接过奖杯。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孩成了黑马。 这或许不是众望所归,但一定名副其实。 梁又夏根本没有准备获得影后的获奖感言,紧握住话筒,忍住了哽咽,缓了好久才开口:“我要感谢《赤情下行》的所有工作人员,所有为这部电影付出的人,还有我自己。此外我想对这部电影所关注的人群说一声抱歉。” 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全场皆静。 “我想,我饰演的角色只展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的小小切面,可能切得歪了,不足以去代表什么。” “最后——”因为方才的话,不少人又鼓起了掌,梁又夏静了静,“我要谢谢耿竞青。” 那时她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被媒体大肆报道,斩下大波cp粉:“跟你在一起真的……”她一阵卡壳,慌乱更改,“跟你在一起工作真的让我很难忘。” 台下的人都在友好微笑,她握着奖杯下了台,仍觉身在美梦。回到座位,终于有了点实感,可却不敢去看身边的人。 耿竞青的手指在轻轻敲着。 影后颁完了,下一个是影帝。 他说的是“我们”。 流程继续,短片放了,串词说完。 众星璀璨,皆在蛰伏,坐立不安。 耿竞青并没有看她,注视着前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答应吗?” 片刻,她笑了:“好。” 当“耿竞青”的名字被说出时,梁又夏被同重量的惊喜砸住。她抬着头看他,却只看到金色的光线滑过他的额发、鼻梁、喉结下的领结和修长的手指。前方,所有人都转过头,望着这个并不陌生而肆意张扬的少年。 耿竞青大步迈上舞台,站到灯光底下。 他说了跟梁又夏相似的话,是另一匹跟她齐驱的黑马,脸庞紧绷,直到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有了笑意。 “我跟一个人打了一个赌。” 耿竞青凑近话筒,勾了勾嘴角。 “现在,我想,我的愿望要实现了。” 不明觉厉的掌声响起,梁又夏察觉镜头对着自己,神情不动,可心中早已悸动又慌乱。 场面在宣布最佳影片时彻底失控,没有人想到,《赤情下行》斩获了最后四个大奖。徐永君领着众人登上颁奖舞台,所有人都激动万分。 梁又夏站在第一排,余光里看着耿竞青的鞋尖,脸庞烫着,心神不宁。 明天一早,她和他的名字会占据报道头条。 而此时此刻,她只想完成她的赌约。 车是分开坐的,梁又夏手捧奖杯先回到了酒店。她走出电梯,在房门前踌躇了一会儿,但并没有进去。又拿出手机,但也什么都没发,连小姨和梁子杰的短信也没回。 脑里乱纷纷的,让她的心跳渐渐快起来。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 梁又夏还没准备好,一个闪身,愣愣地躲到了暗角。 然而很快,眼前就闪出她在等待的身影,梁又夏猛地伸出手,扣住他: “耿竞青!” 耿竞青一顿,同样拿着奖杯,直直朝她看来。 不知怎么,她脱口而出:“……其实我给你带了礼物,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 “铅笔,可以收藏也可以用的那种铅笔。”梁又夏声音含糊,“我想了下,你什么也不缺,就是喜欢用铅笔,可是又没有专用的,那我就送你铅笔吧——不准弄丢。不管怎么样,以后每年生日都会送你一支。” “好。” “每年生日。”耿竞青声音低哑,似乎笑了笑。 他慢慢靠近她:“算答应了吗?” 梁又夏轻声说:“我不毁约的啊。” “嘭!” 就这时,不远处的窗口上蓦地映出绚烂烟花。梁又夏侧头一看——烟花,又是烟花。光影在深夜里流动,奖杯掉在地上,耿竞青终于吻下来,那些压抑已久的情感再也无法遏制,他不是不懂她的想法,所以真的等到现在才发起进攻。上次她输了,这次他们一起胜利。 她抵着墙壁,被吻得七荤八素,含糊着,难得说出那么酸的话,送你一百万年。耿竞青笑着咬住她,那我记住了,又加了一句,永远永远。嘴唇撞着撞着,肩膀碰着肩膀,心脏一起狂跳,它们是敏感年轻的肌肉,惶恐爱又渴望爱,而她和他都是由它们组成的。 现在,他们要一起赴向一个地方,在那儿星光璀璨,烟花永不坠落。 永远永远。 说好了的。 第49章 重播 有关《我愿意》的新闻迅速在网上发酵起来, 相关词条在热搜上高居不下。 近年来紫丝带妈妈群体受到大众关注,而《我愿意》正是围绕着这个题材,加之作者匿名、出版时被宣传为其绝笔、而后砍下数个大奖……种种因素添加, 经年过去, 影响力只增不减。 而现在爆出, 这本书的作者是李瑶春—— 那么这本书是否投射了现实?大名鼎鼎的导演耿敖竟是这样的人,而耿竞青, 则是那个被藏匿起来不能跟母亲见面的孩子? 一时间,网上众说纷坛。有人翻出原书, 逐字逐句分析,《我愿意》笔触平静, 阅后却让一众读者心中压抑悲愤, 难以脱离书中情绪—— 但也没有了可以替作者讨伐的对象。 因为四年前, 耿敖因病去世。 所有问题便刺向了耿竞青。 “我说为什么耿敖跟耿竞青关系那么诡异,没想到是这样……” “如果书里讲述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真的也太难受了。” “李老师为什么不愿意署名啊?为什么不直接曝光耿敖?” “热知识,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法律规范,曝光了也没用吧。一家子公众人物, 可能不想影响到小孩吧。 “女人真难, 做母亲更难, 尤其遇上耿敖这种背景的禽兽。” “所以她真的像书里的蔓秋一样是自杀吗??我的天啊……” “这个不是,她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当时有报道。” 梁又夏睫毛微颤,继续划下去。 “看书里描述耿敖就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暴躁狂吧, 也不知道会不会遗传。” 她倏地关上手机, 心脏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划了一刀,一开始觉得麻木无感, 细细去看,却发现那儿在汩汩地淌着血。 “别看了。”这时,王丽娜的声音响起,“好好休息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舆论导向也影响了综艺的拍摄,耿竞青暂时回长青处理事情,《旧的老的桃木门》命运多舛,又得停一停。 梁又夏静了静:“……你早就知道了吧。” 王丽娜一怔:“嗯?” “这件事。”梁又夏慢慢道,“也是,要不然《我愿意》的版权怎么落到长青头上的,根本没有什么代理人,是耿竞青继承了。” 王丽娜沉默片刻,她人脉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也有所耳闻。 “是,你当年被叫去出演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我怕你多想,我怕你拒绝我就……” “难怪,难怪会是我,”梁又夏打断了她,“我不该去的。” “我不该去的,我明明……他是为了《我愿意》才想做影视的……”梁又夏呢喃。 “又夏,”王丽娜露出一点忧色,“你不要钻牛角尖。” “我不是钻牛角尖。”梁又夏回头,“我只是接受不了自己过了那么久才知道。” “这一点你可能欠了他,但别的你不欠,懂吗?” 王丽娜大步上前,紧握住她的手。 刚分手那两年,梁又夏封闭拍摄,逃避现实,不知道网络上的风言风语,王丽娜却记忆很深——当时她因为家里的破事暂停了工作,结果没过多久,耿竞青连接烂片的争议又引爆了网络。 那会儿他还算幕前人物,虽然极少经营,且已经转向幕后,但热度和粉丝一个都不少。 这几部烂片不是烂在耿竞青,是烂在一看就知道是投资方硬塞、抢占剧情的配角团。粉丝们不敢相信他会接这种奶新人的烂本子,可事实是——他确实这么干了。 尽管演技仍然在线,可因此也被大众诟病,没了口碑。 居家待业的王丽娜困惑不解,但稍微打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些时间里,他被嘲讽挖苦,个性越发古怪,而她在国外封闭拍摄,刻意沉淀。 他们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岁月和一万公里的眺望中渐行渐远,慢慢的都以为自己放下了。 但好像不是放下,只是都不愿意去想了。 梁又夏看着王丽娜。 欠? 欠的话……能只用欠来说就好了。爱是那么简单的事就好了。如果“欠”是一个负号,她不是不能容许,也不是一定要谁比谁更多,也不是一定要“爱”相等——可事实是,这样一种符号根本不存在,他们成了完全孤立的两个数据,潦草到无法去界说。 而梁又夏讨厌潦草,害怕归零。 见她没有回复,王丽娜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我会离婚的原因吧。” 梁又夏勉强笑了笑,却在心里说,不是的,这不是一回事。她垂头半晌,拿起了剧本,意思很明显。 见状,王丽娜又无声叹息:“明天就开工了。” 只说了这句,关门离开。房间里,梁又夏微微出神,凝视着那一行行黑字。耿竞青昨天离开的,走得悄无声息,就像是去处理一件很寻常的公事。 她没有跟他见面。 《旧的老的桃木门》也说得上事故多发,然而这回却没让节目组愁容满面。 这段时间耿竞青热度极高,两年前的许多往事又被翻出来,《90分拍摄》可以说是蹭了个行走的流量王。 梁又夏想起昨天总导演的表情——那种带一点喜色或者看热闹的表情,不自觉地把纸面捏了起来,指尖有点发白。李瑶春为什么不愿意署名?为什么,她现在知道了。 看了一页剧本,梁又夏意识到这根本没有意义,她的心太乱。每隔两分钟,她就拿起手机看一次,就这样过了快四十分钟,终于有了最新消息: 【长青文化发布声明……】 大概意思是此为私人家事,不便多说,之后也不会再回应。到晚上的时候,热搜词条都降了下来,梁又夏愣愣地捧着手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 她没了胃口,草草咽了几口饭,便走出屋门。 蓝黑色吞没了整个夜晚,云块昏沉浓郁,像是在酝酿一场漩涡。 梁又夏踩着干涸的地,没有方向,只是在乱走。余光里她看见了耿竞青的房子,关着门,又想起来,里面有个“万事安康”的门笺。 心头如刺了根针,脚步滞了片刻,梁又夏走远了,把它抛在了后头。 渐渐地,整个人在夜色里浸没。 “又夏姐?” 前头,有一道身影站了起来。梁又夏微怔:“……硕心?” “是我,你散步吗?” 她胡乱地点点头,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童硕心也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可却没找托词离开,反而主动跟她并排走在一起。 过了片刻,梁又夏低声打破安静:“……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啊?”童硕心眨了眨眼,摇头,但忍了半晌还是道,“……我就是担心我哥。” “……” “他……状态不好,这一两年终于稳定了些,可又抗拒起吃药。前段时间我妈特地让人把药拿给我,我又特地拿给他……结果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情。” 她需要宽慰,可梁又夏此时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想被扼住了一样。 童硕心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纠结什么,过了会儿又挤出一句:“耿竞青脾气很差。” “……” 梁又夏屏住呼吸,不知道她怎么说起这个,他脾气差吗? 或许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给一个否定答案。 尽管他们在一起的后几年,耿竞青确实越来越缺乏安全感、容易急躁,以至于她有点不知该怎么应对…… 她和他后来总是吵架。 童硕心又说:“又夏姐,我先回去了。” 梁又夏有点恍惚:“好。” 然而只是刚走两步,童硕心回过头,忍不住了一般:“又夏姐,你看到网上那些消息了吗?” “看到了。” “车祸什么的……也看到了吗?” “看到了。” “哦。”低头想了想,她抿住嘴,又在纠结。 梁又夏看着她,不知为何,心跳开始变得沉重,仿佛被什么拉着要坠下去。 还没等她说出那句“说吧”,童硕心终于开了口:“其实我哥之前不过生日的。” …什么? “到七岁的时候,都是我舅妈带着他,后面两个大人要离婚,耿……我舅舅就把我哥藏起来了。家里人谁也管不了。三年,我哥和我舅妈三年没见过面。” 童硕心有些艰难地说:“我舅妈习惯按农历给他庆生,他是农历六月出生,身份证上也是这个日期,但实际上都是七月份过生日。后来……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就在那一天——应该为他庆生的那一天,我舅妈终于找到他了。” “但耿敖发现了,载着我哥离开,我舅妈着急追上去,没注意到马路驶来的车……” 如被当头一棒,梁又夏脚步有些不稳,而童硕心继续道:“他后面再也不过生日,也不收生日礼物,在这方面很敏感。我妈心疼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按身份证上的日期给他庆生,但他也很排斥,后面我们一家就不提这件事了。” “是从你开始,他又愿意过生日了,按农历那天。”童硕心语气不稳,“我说这个不是为了……又夏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我就是想着节目还要拍下去,你们又要搭档演戏,可他这几年情绪状态真的很不好,如果可以,你不要跟他吵架起摩擦,就当……就当……” 她说不下去了,而梁又夏的心又涩又沉,只哑声回:“我知道了。” 她失魂落魄:“他这几年到底……“ 就这时,一阵模糊的车声传来,两人齐齐回头望去。 那是耿竞青的车。 似乎是看见了这边的场景,车子一瞬放缓,里面的人偏头望了过来。 梁又夏的脖子霎时僵直,就那么盯着他,盯着他背后靛蓝深邃的夜空,她还是被那漩涡卷进去了。她被死死拉入回忆的漩涡里。 ——是从你开始。 这么静了一会儿,车子开走了。 第50章 痉挛 夜晚, 梁又夏醒了一次,在黑暗中睁眼许久,才勉强睡去。 可翌日一早, 节目组临时通知, 考虑到近期的突发情况, 他们决定安插一个游戏环节。 或许他们是想用节目的氛围来平息骚动,但梁又夏的心如一潭死水, 没有多余的心情。 到了现场,气氛不如从前热闹。梁又夏远远地看见了童硕心, 只简单地点点头。她走进人群里,敏感地意识到众人的变化——近日舆论错综复杂, 他们全都看到了, 既有种吃瓜看热闹的意思, 也有点撞见私事的窘迫。 人都到齐,就剩下耿竞青。 “又夏姐。”骁骁跑过来,举着手机,“节目组让你看一下照片。” 这一组都是《旧的老的桃木门》剧组的照片,节目组打算po在官方账号上。 梁又夏无所谓这些, 只随便扫了一眼, 刚要点头:“……等等。” 她拿过手机, 点开最后一张——那张拍的是剧本。 演员们拿到的剧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私下做笔记时,大多都会标出自己的台词。最后这一张,用黑色水笔在明骁的部分做了记号, 笔迹极其熟悉。 骁骁疑惑:“怎么了?” “……没事。”指尖几不可见地微颤, 梁又夏移开视线,有些愣神。 细节是一把磨人的钝刀, 她不该这样发散,可却无法控制——在一起的每年她都会送他铅笔,不止在生日,是只要看见了都会收入囊中,无论品牌,样式,价格。 耿竞青用不上那么多,就会收藏起来,平日里就只用她送的那根辉柏嘉伯爵。 她记得最后那年他忙得不可开交,总是她先躺进被子里,侧过头看,他在灯下拿笔划项目书。笔尾反射的光是银色的,久了,就变成一条狡猾的、在回忆里游走的鱼。 “没事。“梁又夏又低声说了一遍,“去吧。” 她抬起头。节目组,摄像机,翠绿青树下年轻的脸庞。这一切像是张鲜活的照片,乍一看,没有时间的痕迹。 “耿总?” 忽然,四周都安静了些。 梁又夏慢慢转过身,定在原地。 耿竞青没有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寻常,仿佛这些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边的骁骁噤了声,在心中暗暗揣摩。这些天她把手机都要刷烂了,没敢跟任何人说,几年前自己算得上是“情有独钟”的路好粉,当时最喜欢看各种小道消息,分析两人的性格。 她觉得梁又夏是比较好看透的,性子不热情,但友善温柔,一步步走来很有原则;耿竞青则是外冷内热,看起来没那么成熟稳重,甚至有点自我,但有时又让人觉得他心里在规划着什么,把路走得很固执。 可看了如今这个爆料,再去打量,居然觉得他有点阴沉沉的。 “来来来,要做什么?” 杨帮主动开口热场,听到他出声,众人才渐渐热络一点:“耿导!” 耿竞青看着他们,面色冷淡,嘴角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 他的眼神瞥过杨帮,扫向面露担心的童硕心,眉头拧了拧,接着才落到梁又夏身上。 那一刻,他感觉有某块肌肉痉挛了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亲密度 只是略微停顿, 耿竞青朝节目组点头示意,淡声开口:“久等了,开始吧。” 总导演立刻接话:“好的, 我们现在开始。大家按剧组坐好。” 话毕, 众人四散。耿竞青直接坐在了最外边, 显得很游离。梁又夏的脚步微滞,一眨眼的瞬间, 别的椅子被飞速抢占。 饰演吴心田婆婆的姚妙见了,主动坐在耿竞青身边, 还朝梁又夏微笑了一下。 她微怔,走了过去, 挨着她坐。 “咱们这个游戏呢, 叫‘默契大挑战’。还是两个剧组之间PK哈, 赢的组可以获得一个宣传机会——” “一共三轮,每队依次派出两个人来玩。节目组这边会出十道题,前五道是‘异口同声’游戏,给出一个主题,两人要立刻说出联想到的答案。” “后五道问题检测亲密度, 问题有关两人中的其中一人, 必须在三秒内举’是‘或’否‘的牌子。” “回答相同加一分, 分多的那组胜。”总导演笑笑,“三局两胜哈,两个剧组可以思考一下出场顺序了。” 《脚屋子》那边,卫德有些不解:“那个异口同声游戏, 答案范围太大了吧。” 总导演耸肩:“这游戏两种玩法, 一种是真‘异口同声’,其次就是揣测另一个人的答案, 试试能不能撞对呗。不会太刁钻的啦,开始分组吧。” 梁又夏的心微微一动。还未作出反应,饰演吴心田丈夫的演员邱铭立便迅速朝姚妙喊了声:“妈,咱上吧。” 这两个有过合作经验,于情于理,是对不错的搭档。 杨帮瞥了他一眼,有点糟心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组就剩下杨帮、副导陈晓雅,还有…… “耿导、又夏?”姚妙主动询问,“你们的意见呢?” 片刻,梁又夏点了点头,挤出个“好”,耿竞青则只做了个手势,一言不发。 杨帮语重心长,看向邱铭立:“要赢啊。” 总导演:“分好组了吗?那咱们开始了,先是桃木门队,准备了啊!动物动物动物——” 姚妙:“猫!” 邱铭立:“狗!” 然而出师不利,第一个问题就丢了分,邱铭立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玩的。” 很快,十个问题结束,脚屋子队以4:3的成绩险胜,总导演开玩笑道:“大家这默契不行啊,纯是靠运气,行了,下一组出来吧。要是这回还是脚屋子队赢,那游戏就结束了。” 杨帮回头看着那边两人,在心里腹诽,这游戏就是叫情侣来答也是靠运气。这几天他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直接道:“耿导,来吧。” 听到他这句,梁又夏抿了抿嘴,背松垮了些。 余光里耿竞青也动了动,似乎就要起身,然而陈晓雅有点粗线条:“我们两个啊,你忘了我们之前玩过……” 三人皆是一顿,很快陈晓雅也不吭声了。杨帮一咬牙,留了句“这奖励还挺重要的”便拉着陈晓雅上前。 耿竞青坐了下来。 梁又夏的心脏跳得几乎有些痛感。 她不知道她是想他们赢,还是输,只知道很快,杨帮带着一些复杂的喜色下了场,而总导演道:“决赛开始。” 要习惯的,梁又夏在心里告诉自己,更何况她和他之后还有戏要拍。但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讨厌综艺。他应该休息几天,或者,或者直接结束算了……这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梁又夏偏过头,终于低声开口:“耿……” 可还没说完,耿竞青就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走了上去。 梁又夏动作机械,站在耿竞青身边,一抬眼,却发现童硕心在注目。 总导演示意:“我开始了?” “……” “那个,两位老师,我现在开始了?十个题目,前五——” 耿竞青淡声打断:“开始吧。” “好。第一题,颜色颜色颜色——” 梁又夏眼皮一跳:“黑……黑色。” 耿竞青:“紫色。 “错了。第二题,季节季节季节——” “夏天。” “夏天。” “第三题,蔬菜蔬菜蔬菜——” “茄子。” “茄子。” 总导演一顿:“第四题,电视剧电视剧电视剧——” 梁又夏嘴唇蠕动:“晚安朋友。” 耿竞青喉结上下滚动,一时居然有点出神。 总导演不敢直接判错,提醒了一句:“……耿总?” 他静了静,半晌说:“我超时了不是吗。” “哦……好。” 回忆如潮水般轰然袭来,梁又夏闭紧嘴巴,而耿竞青无声地呼吸,直视前方。 第五个问题结束,总导演道:“接下来是亲密度检测,两位老师拿好牌子,记住要在三秒内给出答案。” 牌子两面,绿色是“是”,红色是“否”。 “六,梁又夏在《梦里的遐地》里是左偏分。” 梁又夏错愕,没想到会是这种问题。她一时没想起来,举了红色的牌子。 “答案是——是。”总导演小心说完,看了眼耿竞青的绿色牌子。 她眼睫微颤,察觉空气有一瞬的凝固,低声自言自语:“我……我有点记不得了。” “耿竞青去年有去看摄影展。” 梁又夏举起绿色的牌子,可余光里,耿竞青举着“否”。 总导演:“这是……” “现在没那么喜欢了。”耿竞青语气平直。 梁又夏想做些表情,但脸就像被别的东西控制了一般,呆滞而死板。 “梁又夏相比看电影更喜欢看书。” 她看见他举起了绿色,手掌一紧,还是没把红色的牌子翻过来。 一样的话在喉间卡着,赶到唇边,她声音很轻:“……现在变了。” “耿竞青在《卫秦传》中饰演的角色拥有两柄武器。” 这是他拍的“烂片”之一。 她不知道,她没有去看。 她答错了。 “第五个问题。梁又夏——梁老师在法国、被三次拍到、跟《梦里的遐地》男主扮演者吃饭的餐厅在玛黑区。” 她举起了“是”。 时间可以过得很慢,也可以过得很快,快到几乎无法感知、渺无影踪,恍然回头,“开始”是不是早已没了意义。 “三、二、一——” 耿竞青看着手里的牌子,半晌,居然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我又超时了。” 第52章 我承认 他们输了。 梁又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气氛在那一瞬间变得非常微妙,还是后面的卫德开口热场:“三次?什么餐厅啊这么好吃!” 《梦里的遐地》拍摄时间那么长,梁又夏虽然是外籍演员, 但也跟剧组的其他演员处出了感情, 尤其是男主角, 两人还一度传出了绯闻。 不过,她没想到会有这种报道存在, 也没想到节目组的问题这么刁钻。 此刻心乱如麻,她随口回了一句:“……那边餐厅都还挺有特色的。” “这样啊。” “嗯。” 耿竞青还是要笑不笑的样子, 仍盯着手中的牌子,似乎在琢磨什么, 但片刻后就彻底没了表情。 他转身下台。 “那么, 就是咱们《脚屋子》剧组赢了。”总导演说, “节目组也知道,这些天大家都承受着压力,不过俗话说‘好事多磨’,我相信咱们最后出来的成果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大家继续忙吧。” 《脚屋子》剧组很快离开,前往拍摄场地。梁又夏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走……” 耿竞青的声音:“今天拍第八十二和八十六场。” 什么? 梁又夏一愣, 勉强在浆糊般的大脑里回忆, 那是姚妙和邱铭立的戏了。 这应该是木坊那场亲密戏之后要拍的。 除了她, 剧组的其他人似乎都知道这个消息,他倒也不算通知得晚,只是—— 工作人员散开,耿竞青背对着她, 就站在正前方。太阳穴开始狂跳, 她再也难以遏制,迈步上前, 声线有些不稳:“……耿竞青。” 不是“耿导”。 他转身。 他们之间,有很多该说的,那些该说的话里塞满了旧事。 可话到了嘴边,梁又夏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如果是现在说她就要哭了。她真的真的,会流泪的。 良久,她闭了闭眼,只说了句:“……你没通知我。” “我现在通知你了。” “为什么突然调动?”她知道,这肯定是他的意思。 耿竞青垂下眼,用一种竟称得上仔细的目光看着她,平平淡淡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今天不能拍好。” 梁又夏哑然,飞快撇过头,但竟无法反驳。 “……我都知道了。”半晌,她忽然说,“我都知道了,耿竞青。” 她避着目光,因此没有注意到耿竞青的鼻息在一瞬间屏住。 他仍然在看她,不是以导演的身份——或者前任的身份,或者一个给她建了主题电影院的人的身份,就只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他那样看着她,仿佛想看明白她身上的每一处变化。 一刹那,耿竞青心里忽然变得很不舒服,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破绽百出。他忍住伸手捂住胃和弯腰的冲动。 就在梁又夏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看。”语气居然有点像在自言自语,“所以我觉得……你今天不能拍好。” 回程路上,王丽娜一直关注着梁又夏的情绪,有点没话找话:“也亏得是你们这种演员,不然节目组这样三天两头打岔,换个不专业的演员,拍戏肯定要受影响。” 这种水平的旁敲侧击,梁又夏已经习惯,可王丽娜继续道:“过了下面几场戏,之后就好拍了。” 《旧的老的桃木门》剧情已过三分之一,正卡在涵明想带吴心田去治腿,而吴心田因丈夫打算“回归家庭”而纠结痛苦的地方。 王丽娜倒也没说错,这之后,不少剧情是吴心田或涵明的独角戏。 吴心田陷入自我拉扯中,既害怕做出改变,也放不下古诗,于是先留下来思考对策。涵明没得到她的确切回复,为了再攒点治腿的钱,暂时离开了村子。 虽未作出行动,可两人都深知且暗自决定—— 他们会跟彼此在一起。 她说的“下面几场戏”,其实是专指明天要拍的那场被耽搁的亲密戏。 想到这,梁又夏声音很轻:“别说了。” 说完,正要扭头,却瞥见了骁骁的手机屏幕,梁又夏微微愕然:“骁骁,你在看什么?” “啊?”骁骁手一抖,把手机“啪”地放下,“没看什么!” 然而梁又夏还是看清了那个页面,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心里五味杂陈。 见她这样,骁骁赶忙道:“又夏姐,对不起。” 王丽娜:“怎么了?” “没事的。”梁又夏冲王丽娜摇了摇头,顿了顿,“那些东西……你觉得说得有道理吗?” 骁骁脸都红了,但还是艰难地说:“我觉得这个要当事人才能评判,大部分人都是在过度解读。不过,大家倒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 梁又夏点了点头,没吭声。 今天相当于没有拍摄任务,梁又夏一觉睡到傍晚,起来后洗了个澡。 王丽娜和骁骁都不在。梁又夏穿着浴袍,头上戴着干发帽,来到厨房倒水。 睡久了,脑子都像停机一样,但这样也好……这样也不会总想着他的事,但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吃药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所以他要吃药。是这样吗? 梁又夏发了会儿呆,忽然伸手扒向窗户。 蓦地,敲门声响起。 梁又夏手一抖,静了几秒,走过去打开门。 耿竞青站在门外,见到她这样,似乎愣了愣,但那丝不自然很快就被遮掩了。 “聊聊吧。”耿竞青说。 她呼吸霎时一乱,有点含糊地“嗯”了声。 可这一句后,两人都有点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 这平房门矮,他站在门下,把外面的景象挡得一干二净,唯有上面那一点点空隙。月光从这小小的缝隙中倾泻,梁又夏看着看着,就突然想起了骁骁手机屏幕的事情。从十年前到现在,她从来不看那些的,这种感觉就像看自己演的作品一样,总有点怪怪的,且让她很想在自己身上挑错。 所以《赤情下行》,她也只看了试映那一遍。 不过耿竞青不是,他经常要放他们一起演的作品来看。先是《赤情下行》,后面变成了《晚安,朋友》,但算来算去,还是最钟爱前者。有时二人不知该放什么影片,他就要拿出《赤情下行》的蓝光碟,逼她一起,而梁又夏捂脸求饶。 后面,这变成了他的某种提示。生气的时候,或者他们冷战的时候,他就会把这张碟放进播放机里,而梁又夏走过去。 怎么会怎么看都看不厌呢? 现在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碟了。 一切居然那么清晰,五年过去,可还是清晰到让她感到恐慌。梁又夏仰头,声音一下变调:“……你说得对,耿竞青,我今天肯定拍不好戏的。我不想搞什么狗屁综艺了。” 梁又夏没有力气去忍,眼泪掉了下来,她颤着声音:“耿竞青。” “……” “耿竞青,我很抱歉……你妈妈的事,我不该去演的。你一直把书……把书放在身边,但我从来没有想着原因,我……” “你问过。”耿竞青声音哑了起来,她看不清他的脸,“是我没告诉你。” “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对。”所以跟你没关系,不用哭。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 “你现在……”梁又夏呢喃着,她的膝盖不知怎么曲了一下,像站不住了,“你还好吗?” 耿竞青淡声道:“耿敖死后好很多了。” 这么一句话,让她的喉咙如同被堵住,几近窒闷。梁又夏有无数的话应该说,可还是失了语——躁郁症。她不懂它,又太懂它,当年它对佳佳做的事,现在是不是在耿竞青身上复刻了一遍。 当年它把她从她身边带走了,而她后知后觉,无能为力。 她是不是害怕一样的痛苦,所以装作自己不知道。 好久,没有前言后语地,只挤出两个字:“药呢?” 耿竞青静了静,态度似很轻松:“反正现在好很多了。你不用多想。” “说不定就是遗传。”他嗤笑了声,接着低下头,没什么语气道,“我过来就是——想说的也说完了,明天继续拍摄,别的都放一边,调整好状态。我先走了。” “……” 梁又夏一动不动。 他转身离开,非常干脆利落,似乎只是来稳定军心。梁又夏抓紧门把手,牙关死咬,把门关上了。她也转身回到厨房台,想重新拿起水杯,但手颤抖着,险些把杯子摔倒地上——下一秒,她大步走向玄关,猛地一下打开了门: “耿竞青!” 前方,那道身影停住。 梁又夏几乎是冲上去,直到两人恢复到可以看清每丝神情波动的距离才停下。她的泪水还没干,声音也还不稳,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点燃。 “你不用多想——是这样吗,我……你觉得我是不用多想的人是吗?你想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掀过去那你不要开那个电影院,你不要贴我做的东西在门上。” 耿竞青猛地抬眼。 她有点哽咽:“你现在怎么样……身体会不会有点辛苦。”梁又夏又撇开了头,眼圈红着,“……你有哪里需要我的,这些多说一点很难吗?哪怕一个字。你可以怪我,但为什么还要像当时一样什么也不说?是你提的分手你记住……” “是我提的吗?”他突然大声打断了她。 “是你提了分手,而我真的答应了。” 梁又夏张着嘴,忽然卸了力。 “……然后我过得不怎么样。” 然后,我知道你也是。 第53章 压抑 耿竞青盯着她。曾经有一次, 他连续在床上躺了三十个小时,像一只没有自理能力的蠕虫,或者一具被水泥浇筑的石棺。动不了, 连抬起手指也没有力气——现在就是那种感觉。他站在这里, 又病了一次。 你得了病, 你该吃药。耿竞青其实不喜欢这种说法,他觉得那像一种手段, 把人从疯子变成僵尸的手段罢了。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除非时间能倒流,把从他从某个车流纵横的雨夜摘出来;除非有一天, 人类技术发展到能把他的大脑取出,而医生言之凿凿, 这里是为什么坏了, 那里是为什么;除非有一天, 上天的手能“咔”的一声劈开二十三岁的他,有一半继续留给梁又夏,而另一半隐藏——在那之前,如果他不想真的变成疯子或僵尸,他最好忘记吃饭, 也不要忘记吃药。 但他还是很庆幸, 他已经过了反抗的时候。 不然他无法站在这里。 “……我记得有一次吵架, 你或我说过一句,”耿竞青向后倒退,低声呢喃,“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就在一起了。” 莫名其妙的, 他就是想起了这句。 耿竞青逃走了。他摇摇晃晃, 走回自己的房子,而梁又夏没有再追上来。天空很冷, 那么黑,那么重,就像会把人尘封起来了似的——有很多次这样的夜晚,他一个人站着,从霓虹闪烁站到完全被黑暗笼罩。 你说你过得不好,耿竞青在心里想,你知不知道,那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你最好的样子。 他回到房子,倒在了床上,像死了一样。过了会儿,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瓶。头三年在那样的药量和服药频率下,他仍然每天坚持工作,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后来一点点减少药量、放低频率,半年前他开始尝试停药,没有复发——然后,大概率会失败。 耿竞青吞下药,把药瓶放回柜子里,手指擦过了旁边的笔盒。海医生说最好避免情绪波动,为了避免波动,他不再用铅笔了,为了避免波动,他其实不该来上这个节目。 但他只是在想一个人,这算什么波动。 梁又夏望着那个背影越来越小,站了会儿,泪水终于干了,眼角几乎有些发疼。 这句话是他说的,她记得……可就是这样也在一起了四年,梁又夏想。 她最不无聊最不孤单的四年,几近失真。那四年他们一起跟着世界往前走,从未觉得最想要的其实留在过去。 大脑里如有嗡鸣,却慢慢平静下来。 吹完头发,梁又夏有了困意。她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就在快彻底滑进睡眠时,还企图擦亮那些忽然闪回的画面。 她睡着了,那些画面被擦得越来越亮。 天色渐明。 这不是拍戏的最好状态,但她没有办法,只能认了,更何况—— 梁又夏进了化妆室,多看了航七几眼,不由得想,她是不是也早就知道?至少,知道得比她多。 她皮肤基础好,剧里的妆也极淡,很快便做完准备。 外面日光强盛,木坊里却作出了夜晚的布景。工作人员正按照上次的要求布置机器,梁又夏站在一边,忽地被陈晓雅拍了一下。 “陈导?” “嗯。”陈晓雅笑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状态怎么样。” 上次耿竞青突然晕倒真是吓坏她了,那天木坊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俩没人知道。 梁又夏顿了顿,又听她说:“耿导给我传递了拍摄要求,至于具体动作,要不这次还是你们先自己排……” “没事。”梁又夏脱口而出,半晌又道,“我直接拍也行,等他到了再看看要不要排练吧。” “……哦。” 梁又夏只是觉得不该现在和他单独相处,欲盖弥彰,补充了句:“这一场不算暴露,我个人的话,按普通戏份那样拍也没问题。” 陈晓雅一下就想到了《梦里的遐地》,她太爱那片子了,没心眼地说:“确实,比起你在《梦里的遐地》里……” 她提到这个,梁又夏倒有了些倾诉欲:“其实当时也还好,他们那边会有个亲密协调师。 “等等,亲密协调师?” “对,国外这几年引进很多,梦遐的剧组就配了一个。”梁又夏低着头,“不然确实会有点心理压力。” “怎么个协调法呢?” 梁又夏蹙了蹙眉,回忆着。 “比如我跟马蒂。”马蒂是《梦里的遐地》男主角,“我们一开始很不熟,但刚进剧组就得拍亲密戏,协调师就会让我们两个互相确认,哪里是可以被抚摸的,哪里不可以,然后我们轮流触碰说好的‘安全部……” 正听着,余光里总觉得有道视线朝这边看来,且越来越强烈,陈晓雅一偏头:“……耿导!” 梁又夏微愣。耿竞青迟了点才到,此刻正从身后走出来,脸色有些压抑和沉闷。 第54章 逃 ……哪里不舒服吗? 他去一旁调试机器了, 陈晓雅扭过头,还在等着梁又夏继续说。梁又夏一阵卡壳:“……差不多就是这样。” “嗯,这样蛮好的。”陈晓雅感慨地说了句, “我当时看的时候一直觉得, 虽然对角戏不多, 但你跟马蒂还蛮有cp感,戏里戏外都超级配。” 梁又夏没多想, 笑了笑,然而目光难以抑制地落在不远处的那个人身上, 这样默默看了会儿,忽地发觉哪里不对劲。 离得并不远。 她嘴唇一动:“马蒂早就有未婚妻了。” 陈晓雅一副了然的样子:“对了, 其实……” 耿竞青同时开口, 声音有点冷。 “陈导、梁老师。”顿了顿, 低声道,“过来一下。” 陈晓雅将梁又夏的意思转达给他,耿竞青看着剧本,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他点了点头。 “那就按普通戏份的流程来吧。” 梁又夏觉得他的语气有点怪, 但正准备拍摄, 也不再分散注意力。剧本里只是只言片语, 但关键动作倒都点出来了,工作人员们围上来,检查木板道具。 手摇镜头向来很难,耿竞青不断跟摄影师确认:“这一段的关键部分就按我画的分镜来拍, 别的你自己手上带点活儿。”意思是, 可以试试自由发挥。 摄影师配合地点点头,也是个资历深的, 眼神很欣赏。分镜脚本只是交流工具,意思到了就行,但耿竞青没用分镜师,是自己上手,手稿跟漫画一样精细。 在当导演这件事上,他又有美术功底,也有摄影经验,基本功很扎实,而且并没看起来那般强势。 他懂得放手。 二人在众人围观下过了遍动作。梁又夏敛声屏气,目不斜视,但身体微微有点僵硬。 她高估了自己。 上次的拍摄虽被耽搁,但也不是没留下经验,现场已经调度完毕,而耿竞青出声拍板,没有要跟她继续排练的意思:“准备吧。” 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必要的工作人员。 陈晓雅的声音传来:“Action。” 梁又夏循着定好的动作,靠近他,但在抬眼的那刻怔了怔——这一次不太一样。这一次,他们都没有那么魂不守舍,尽管这种距离仍然让人恍惚。 她慢慢吻上了他。 耿竞青的嘴唇很薄,有点干涩,只是任着她亲,但很快手掌就习惯性地扣上她腰侧。他总是会扣得有点重,梁又夏熟悉那种感觉。 她渐渐有点迷糊了,既因为这种触碰而心颤,又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想找出曾经亲密的痕迹。 那些痕迹没有消失,它们只需要一个最渺小的细节,就会迅速膨胀放大。 耿竞青很快硬了起来,他们做了措施,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一刻他有点僵硬。紧接着二人倒下去,她坐在他上面,而他的手指微抖着挑进她的衣服,眼神直定定的,仿佛这是个梦境。 但他并没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她总是离开,以各种形式,以各种程度,甚至头两年他梦到过她跟马蒂牵着手走在他前面。只有偶尔有几次不太一样,但那太美好了,美好到连在梦里耿竞青都隐隐感觉是假的。 而现在那么真,那么熟悉,那么深刻。 这场戏没有台词。梁又夏闭上了眼,每一块肌肤都跟他贴近缠紧。 陈晓雅轻声中断:“动作太温柔了,要激烈一点。” 耿竞青没去看监视器,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开始拍第二条。 激烈?梁又夏回忆着,激烈并不陌生,只是过去太久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惨淡的温存。他一直硬着,下身烫得不行,脸色也红了起来,一时间有点五年前的样子。 梁又夏咬紧他的下唇,什么也不去想。 那一天,这一场,他们拍了很久很久。 耿竞青始终没有去看监视器,在确认结束后就起身离开,步伐很大。 梁又夏低着头,没去看他的背影,被骁骁拉起来。 正向外走,陈晓雅喊住她:“对,我没来得及说呢,其实咱们剧组一开始也说要配个亲密协调师,当时好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知道了也觉得没必要,毕竟你说的,这不算暴露嘛。不过,耿导坚持要配。” 梁又夏定住。 “……是吗?” “对啊!我还觉得很新鲜。” “那怎么……” “哦,后面没请那个协调师过来,好像是——”陈晓雅回忆了一下,“鲍远确定退出之后。” 第55章 怪事旧圈 《旧的老的桃木门》在最后才补拍先前的戏份, 与此同时,节目组通知,大约在两周后会有“飞行嘉宾”。 这段时间, 两个剧组都在抓紧拍摄。 吴心田到底有些愧疚。她跟丈夫没有扯证, 只办了个酒席, 至于彩礼什么的也给娘家那边去了。她要是走了,婆家回不了, 娘家也回不了。 农村里,就算扯了证也直接跑了的不在少数, 但她心里还是有点担忧,这几天做什么都好似沾了霉运, 劳作时还险些晕倒。 这一段大多都是梁又夏的独角戏, 没有了戏内的亲密接触, 她和耿竞青暂时恢复到一种微妙的状态里。 “咔。”耿竞青的声音传来,“演员先休息一下。” 梁又夏看了他一眼,默默擦汗。最近十分潮热,紫外线也毒,方才那场是在田里的戏, 因为一时没习惯在地里活动, 又来回拍了好几遍, 她整个人都汗淋淋的。 出汗太多,不好直接吹小风扇,但是那股闷热怎么也止不住,梁又夏脸倒不红, 反而有点发白了, 骁骁又给她抽了两张纸:“头晕吗?不会是有点中暑了吧。” “没事。”话虽如此,但她确实有点胸闷, 梁又夏拿过她手里的纸巾,见还没那么快开机,一个人往旁边空旷的小路走去,“我去那边走走。” 她低着头往前,没仔细看路,一时以为路旁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废弃帐篷,然而却冷不丁地看见一张冷脸。 梁又夏措不及防,心脏猛地收紧,而地上那人一直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她。 这是个流浪汉。 这段时间拍摄,因为节目组有意调控,来的艺人们基本没怎么遇到村里人,顶多只是拍摄时被围观一下。这倒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碰到当地人……还是个拾荒者。 人旁边还有点类似饭菜残渣的存在,梁又夏下意识朝他笑了下,心中有些复杂,很快转身回去了。被吓了一跳,大脑反而清晰了点,她发了会儿呆,交代司机小涛:“你过去看一下……” “准备了。”骁骁跑过来通知。 梁又夏合上剧本,这场就是再取一个镜头。她刚走过去,却发现耿竞青似乎在看着自己。 她微怔,不知怎么就定在了那儿,回视过去。 “……怎么了吗?” 他眉头微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半晌摇了摇头:“去吧。” 没有弄懂是怎么回事,梁又夏下意识摸了下脸,心里仿佛被什么敲了一下。 等今天的工作结束,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梁又夏把麦取下来,靠着车窗吹风,忽地想到什么:今天是……” “五号。”王丽娜道。 骁骁探头,以为是通告的事情,然而似乎并不是这样。 梁又夏“嗯”了一声,恰好这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梁子杰的。 “喂?” “姐。” “嗯。”梁又夏低下头,用手轻轻捻起落在衣服上的发丝,可万绪千头,居然忘了松开手指,“……在墓地那边?” “刚下来。”梁子杰声音平静,“我想找要不要去找你。” “嗯?” “我们几个同事说要徒步,喊我一起,我看了下,离你拍摄的村子很近。”梁子杰道,“我已经在路上了。” “啊?”梁又夏失笑,确实好久没见了,她上一次见他还是元旦的时候,“真的?你快到三萧村了?” “……我也不确定,就是快到徒步的起点了。”梁子杰问,“会耽误你拍摄吗?” “不会啊。你来吧,我今晚没工作。”梁又夏道,“你来啊,我等你吃饭。” 王丽娜“哎”了一声:“你弟?” “对,他来这边徒步,顺便找我吃饭。” 骁骁好奇:“又夏姐有个弟弟吗?”话出口,倒想起来了,资料上显示她确实有个弟弟的。 “是,比我小三岁。” “徒步!”骁骁“哇”了一声,“他是做户外导游的?” “……不是。”梁又夏轻轻摇头,“他是医生。” 心理医生。 手一松,那根头发轻轻落了下去。 第56章 兜兜转转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 约莫十分钟,到了居住区。梁又夏把麦递给王丽娜,挥了挥手:“你们回酒店吧, 拜拜。” 嘉宾可以选择住酒店或村里, 梁又夏为了方便拍摄, 没选酒店。原本经纪人和助理最好跟她住一起的,但一楼条件一般, 加之不太需要有人随时任她差遣,她就让王丽娜二人住酒店去了。 下了车, 她往房子那边走,就快到门口时, 节目组的一个工作人员忽地跑来叫住她:“……梁老师!” 梁又夏回过头:“怎么了?” “有人找您。” 她心一动, 梁子杰这么快就到了?刚要说话, 那工作人员又有点犹豫地道:“是徐永君导演。” “……” 如鲠在喉。梁又夏看着工作人员,几乎怀疑是自己幻听了,但她知道并不是,好久好久,才找回了意识:“……就找我?” “对, 他就在那边。”工作人员伸手, 指了个方向。 那里停了一辆车。 梁又夏遥遥看过去, 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忽地有点冷:“我知道了。” 她站在那儿,一时没动,直到车上的人终于下了车, 才迈步过去。 徐永君今年三十五六, 但竟有了点老态,脸上的神情还是她熟悉的那样, 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心中复杂至极,就像突然被一道转来转去的怪圈套住了,而她站在正中间,站在往事里,无话可说。 “……你来干什么?” “上车说吧,不然……” 梁又夏摇头,没有要动的意思:“你来干什么?” “等下他又发疯了。”徐永君耸了耸肩。 她一顿,接着大力打开门,坐了进去,把窗关上。做完这一切后又觉得荒唐至极也烦躁至极,她对徐永君的感觉很复杂,他离他们远远的更好:“能说了吗?” “拍摄顺利吗?” “还行。” “你看了前段时间的热搜么?” “你说呢。”梁又夏按耐住脾气,“我知道你……” “《我愿意》这件事,当初他把它给徐耀的时候,中间的人就差不多猜出来是他妈妈写的了。”徐永君却打断了她。 “你以为是我?我因为《秒球》输了故意爆给媒体?不是我。我来就是说这个。”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完了,你走吧。” 这番话跳跃得如此之快,几乎直戳重点,让她一时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他曝光的,这么看来,他似乎也没“疯”,但他就是过来说这个? 梁又夏握紧车门把手,缓了一会儿:“……你现在还有拍电影吗?” “没。”徐永君拿了根电子烟出来,也根本不在意会熏到别人,“看来我不是真正热爱它的人。” 她推开门,静了静,只说:“……不要再来找谁了。” 徐永君嗤笑了一声:“放心吧。” 车子很快离去了。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倒很干脆,那个旋转的怪圈终于落到了地上,可仍然像一座无形的牢笼,困住了她。 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再想。梁又夏深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扫了眼四周。 电话铃声响起,这回,终于不是不该来的人的消息:“姐,我快到了,怎么找你?” “你开车了吗?”梁又夏疲惫地捂了捂脸,“我发定位给你,你直接过来接我,我们去外面吃吧。” 梁子杰倒一直记着她的身份:“……你方便么?” 梁又夏一阵语塞,但还是很坚持:“你快点来吧。” 这里附近也没什么好的餐厅,二人寻寻觅觅,找了个人少点的。梁又夏把口罩摘下,点好菜,这才从正面打量梁子杰。 梁子杰跟她长得蛮像,都是耐看的类型。他从小就这幅老成成熟的样子,一直也没怎么变,只是眼底多了些疲钝。 “工作累吗?”梁又夏身体瘫了些。 “还好吧。” “肯定不是‘还好’,医生都很忙的。”她拿起筷子,敲了敲,“……更别提你这个科室。” “真没有,精神科反而清闲。”梁子杰说,“我不累。”他大二才转进临床医学,求学路有点长,今年才正式工作。 见她不说话,过了会儿,他又补充:“我觉得我很适合,我身体灵活情绪稳定有家人支持……” 梁又夏笑了,最后,梁子杰道:“而且,我喜欢。你呢,拍综艺怎么样?我记得你是第一次拍综艺吧?” “大部分时候,其实就是在拍戏。” 菜上桌了,梁又夏敲着筷子,却没有去动菜。 梁子杰看了她一会儿,直接说:“……你和他怎么样?我看到那些报道了。” 筷子一停。那种感觉又来了——被一个怪圈套住而无所适从的感觉,她不想谈:“……没怎么样。” “……”梁子杰顿了顿,“他是不是真的——” “梁子杰!” “你知道的。”可他却不停,“我是心理医生。” 她在国外不愿意去看,这五年,有些事情或许还没有他知道得深。一条条真假错杂的娱乐新闻看过来,梁子杰愈发确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 或许,也是他这职业的通病:“我觉得你状态不好。” “快三十岁的人没有几个状态好的。” “……不是这个。”梁子杰嘴角动动,率先夹了菜,直来直往的,“你在国外有谈恋爱么?” “梁子杰。” 梁又夏有点没忍住,语气冲了点。她不想和任何一个人谈起这些,谈起耿竞青,也不知为什么。 就好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会伤害到谁了一样。 姐弟之间冷了场。梁又夏也抬起筷子,吃了几口,但却味同嚼蜡。其实他没有说错,从来就是这样的:她当局者迷,而梁子杰旁观出问题所在。 她走出了那个局,走出了五年,可依然茫然无措,怅望低徊,好像兜兜转转,只是离想要的更远。好远又好近,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攥着那根风筝线。 梁又夏偏过头,声音微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去学了医,你来参加这个节目。” “姐。”梁子杰也偏过头,无声叹口气,“我是心理医生……你也知道我是为什么想来当心理医生,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问我。” 第57章 失去 把吴心田的这部分拍完, 剧组接着要去拍摄涵明的部分。 期间,梁又夏也暂时离开,出席了一个品牌活动。 三萧县这边算不上风情水秀, 不过远离城市喧嚣, 还是一个可以让人放松的地方。 她稍微得了几天空闲, 就四处转转,节目组在为“飞行嘉宾”的相关事宜做最后准备, 据说会来不少新生代演员,都来自长青公司。 走着走着, 差点就走出了节目的驻扎地,路坑坑洼洼的, 就像一段被贴皱而抚不平的黄纸条。 她发了个信息给司机小涛:“后面怎么样了?有什么新进展么?” 助理跟着艺人一起放假, 小涛秒回:“没有哦, 听说就是在这片流浪的,别人也管不了。” “好吧,你多留意留意。” “人美心善【玫瑰】” “你们跑去哪儿啦?” “跟骁骁进城逛逛,她就在我旁边玩手机呢。” 梁又夏笑笑,刚要关闭手机时, 突然顿住了。她看了看四周, 找了个能坐的地方, 接着点进搜索引擎。 看看也不会怎么样,她告诉自己,反正只是心血来潮——没有一个艺人不在网络上搜索自己的名字,梁又夏亦然。只不过她负面信息少, 形象甚至保持得有点神秘, 风评口碑一直还算稳定。 出国这几年,她确实不太关注社交媒体, 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更别提,她搜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手指上下滑动,速度很慢。梁又夏定定地看着那些文字、图片、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或真或假的娱乐海洋,尴尬变轻了,一种莫名的酸苦倒越来越沉。 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万人关注的对象,但真奇怪,原来在一些人眼里,耿竞青与她之间的事那么复杂,复杂到要—— 手指一停,梁又夏点进一个网页,这行标题让她感到熟悉,不知是不是在骁骁手机上瞄到的那个。 最右边的滚动条昭示了此帖惊人的长度。 仿佛他们是两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样品,经由时间的透镜,那反射回来的可见光确实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一点点往下滑。这个cp分析贴按照时间线来写,内容极其详尽,语气也笃定真诚。梁又夏看了会儿,终于后知后觉感到窘迫,正要退出时,却看见了这么一句: “所以在2013年6月,我们的梁又夏被徐xx挖掘领入行”。 不能说这话错了,可它并不准确,其实是耿竞青把她挖掘出来的不是么? 梁又夏有点愣,但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传成这样,如果《赤情下行》获奖后,大大小小的采访里她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不会只说是徐永君领她入行的。 指尖抖了抖,又往下滑了点,接着真的看到了一个采访——这个采访她记得的,就是在他们双双斩下最佳演员奖之后。她第一次面对媒体,强装淡定,而旁边的耿竞青则一心想着赶紧结束工作,偷看的眼神毫不遮掩。 那时,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主持人开口,这么说来,又夏你演员生涯里第一个男主角就是耿竞青咯。这不……废话吗?梁又夏心里这么想着,微笑点头。主持人又说,不过我们耿竞青人生里第一个女主角就不是又夏了…… 她是开了个小玩笑。因为耿竞青童星时期跟池莉丽有合作戏份,那不可算是彼此的第一个拍档么?但耿竞青一下就眯起了眼睛:“怎么不是了?” 他莫名其妙的较真让气氛微微冷却。但也能理解,池莉丽刚宣布订婚,这话属实很没必要。 梁又夏最不习惯尴尬的气氛,在一旁握紧了手,又觉得有点好笑,下意识缓场:“她、她是小女主角,我是大女主角。年龄上的。” 她这句话没有答出水平,但兴许是新人的青涩作祟,居然收获了不少好感,早已回归素人身份的池莉丽也发博,夸她“可爱”。梁又夏不知道什么可爱不可爱的,只记得耿竞青愣了下,接着飞快地抿住嘴角,扭过头,目光十分直白强烈。而她直视前方,很希望他能收敛…… 网页被关上,手机屏幕黑了。 抬起头,天气渐渐高热,皮肤也被晒红,而她才恍然自己一个人看了那么久。 久了,就像失去感知。 只有一种感觉、一个念头,它像个刻板固执而同样青涩的小人,无论时间如何扭曲,也未曾被弄丢。 这难得的空闲就像个缓冲带,梁又夏独自站在空旷的土地上,发起了呆。 翌日是个阴天,通告终于变满,而剧组也结束了涵明的独角戏部分。时日一晃,居然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剧情。 正快要出发,工作人员却跟着王丽娜一起过来:“梁老师,咱们这边有个事要商量一下……” 《90分拍摄》真实含量还算高,到了现在才要求起剧本。梁又夏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国内好的综艺平台少,哪怕大咖也会被这么要求,咖位小点的更别想讨价还价。这是个结构性问题,人斗不过平台。 不过福祸相依,这些都在合同里白纸黑字写好了,只要不恶意剪辑,她可以配合一点“特殊要求”。 但她没想到的是……耿竞青也在这场剧本里——这种剧本里。他是懒得干涉,还是也乐意配合? 心情一瞬有些复杂,梁又夏静了静,偏过头:“知道了。” 一旁的王丽娜腹诽,也是两个傻的。节目组摆明了想拿他们两个的各种互动炒热度,明明可以拒绝,但两人不知是较上劲还是太天真,也从没提过要求。按理说如果态度强势点,这种互动完全可以避免—— 不过,耿竞青的身份摆在那儿,节目组怎么样也不敢玩太过分的就是了。既然能带来话题度,也不至于真的损害了梁又夏的利益,王丽娜倒也乐见其成。 想到这,她拍了拍梁又夏:“出发吧。” 梁又夏演技摆在那儿,就做几个表情的事,王丽娜并不担心。 只不过……王丽娜叹口气,心想,这可能会让她有点些微的不适。 到了片场,所有人都在。梁又夏对姚妙笑了笑,视线只是克制地扫过一旁,接着就偏过头,朝着化妆间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他们几天没见了。 是不是五年觉得慢,几天也觉得慢。梁子杰说她“状态不好”,可他不知道,她靠近他也不对,远离他也不对。 “……耿导。” 耿竞青一手摆弄着机器,似乎很忙的样子,听到这声时动作有轻微的迟滞:“嗯。” 想到节目组的安排,梁又夏嘴角轻轻一扯,没再说什么。 四十分钟后,开始拍戏。 这场拍的是吴心田和婆婆在家的场景。儿子快回来了,她让吴心田把家里打扫打扫,可是家里非常干净了,那种情况下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干净。 “我叫不动你了是吧?”婆婆大声喊道。 吴心田一顿,还是拿起扫帚,心不在焉地扫了一会儿。婆婆仍然在骂,坐在床上骂了几句,见她一声不吭,也终于转了话头,开始说起儿子和孩子的事,或者说,儿子和儿子的事。 吴心田突然开口。 “我不跟你们过了。” 这番话又激起了一场婆媳斗争,但吴心田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扫地。 这场的镜头语言非常冷静,冷静且细腻,像一把光滑的手术刀,人物的转变就在刀面上影射了出来。不算太难的戏份,但梁又夏和姚妙一开始都没太找到状态。 等正式拍完这场戏—— 便要开始拍节目组给的“剧本”了。 耿竞青还坐在监视器旁,就是“剧本”里他该在的位置,深色淡淡的,事不关己一般。 梁又夏一言不发,觉得心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冲刷着,摇摇欲坠。 杨帮公事公办,自然地引导:“开始吧,耿导你喊action。” “Action。” 也是他平常的语气,梁又夏垂下眼,开始重复方才正式拍戏时的动作。人是动的,却没什么生机,这一切让她感到头晕。 “咔。” 见他们朝她招手,姚妙“愣了愣”,而耿竞青皱着眉说:“感觉姚老师情绪这块没给到。” 陈晓雅和杨帮也开始帮腔,气氛开始僵硬起来,僵持了一会儿,姚妙有点苦笑似的:“其实这是又夏的想法。” 该她上场了。 梁又夏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这就是节目组想要的场景。导演组先是挑剔姚妙的演技,暗示她发挥不行导致不断NG,而姚妙则表示其中有梁又夏的因素。 最后,他们和梁又夏在想法上有了争执,“急躁”下对她说了些奚落的话,而她可以也发发脾气,或者表演忍受。 他们——主要是耿竞青吧。 奚落的话,他打算说什么? 导演和影后,公私交杂的对峙,的确很有看点。 为什么得是耿竞青。 梁又夏站到他前面,似是一个认真固执的样子,但内心的潮水越来越大,几乎没法支撑她说完那番话,声音也跟着无力:“我觉得……” 话音一落,杨帮率先露出了一种反对失望的表情,开始反驳,并且看向了身边的导演。姚妙回了几句,看起来技艺娴熟。 他们对综艺剧本并不陌生,也不会因此受伤。 气氛被烘托到高潮,他们“吵”起来了。杨帮演得入迷,脖子都红着:“狗屁!这样理解这个戏就完了,耿导你的想法是?” 梁又夏缓缓地抬眼,看着他。 就等他说出那句了,什么“你不是好演员”之类的狗屁的话,想到这里,梁又夏有点想笑,荒诞可笑。头更加晕,像是真的中暑了一样,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耿竞青身上,不远处,节目组的摄像机也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嗯。”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眉头微拧了起来。 她舔了舔唇,呼吸在一瞬间消失,听到他说:“——那我们再私下沟通一下吧。” 一群人都傻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接着耿竞青忽地捉住她的手腕往外走,煞有介事一般,梁又夏踩过发旧的门槛,愣愣地跟着,胸腔里的闷气倏然释放开来,她突然就笑出声了。 后面的摄像机匆匆忙忙追上,但被发懵的总导演喊住。这些梁又夏都不知道。没多久,他拉着她进了个废弃的柴屋,“哐当”一下甩了门,两人骤入黑暗。 就像个隐秘但安全的洞穴。 手还没松开,耿竞青靠着墙,居然在微微喘气,接着语气不明地笑了声。声音低低的,有点像讽刺,又有点像自嘲。 梁又夏刚要开口,意识到什么,把上衣内的麦卸下,但屁股后面的就不好卸了。 她被抓着的那只手只是本能地动了动,他就一下放了开来。 像什么溜走了似的。 手指微蜷,梁又夏抿嘴:“……耿竞青。” 他没说话。 她舔了舔嘴巴:“……我还以为你真要跟着演。” 他还是没说话,像根脾气古怪的木头。 “帮我拆一下后面的麦。”说完,提了提上衣,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腰。 “为什么要拆?”耿竞青终于吱声,语气平平,“怕被录到什么啊?” 嘴唇抿得更紧:“是啊,我怕。” 过了会儿,耿竞青动了起来。光线昏暗,空气闷热,他的手没碰到她皮肤,可她的腰仍然缩了一下。 麦戴得太实,耿竞青没能一下解开。 真傻,真无聊,她心想,综艺是这样,她是这样,他——他也是这样。 光线穿过晃动的门板巡梭,轻盈又细微,半空中漂浮着扑扑的灰尘,朦胧不清。她有点洁癖,可居然觉得这刻那么珍贵。 她讨厌的被关在外面,她喜欢的好像没有变。 这是她珍贵的,她想要的。 她不想失去。 梁又夏低着头,半晌,手向下探,有点颤抖地回握住他。 第58章 不用你可怜 她紧紧地勾住他的手指, 什么也没说。 耿竞青顿了顿,没有甩开,也没有别的动作, 任她的手指缠上来, 继续解麦。这一次, 麦终于被卸了下来。 他单手关掉,指示灯像个火柴一样被熄灭了。 “……” 梁又夏还是没松手, 反而握得更紧。她将身体转正,跟他一样靠在后面的墙上, 眼睛仍然垂下,看着自己的脚尖:“你知道我这几天想到什么吗?我一直在想《赤情下行》, 然后又想到你……你在我门前等我那一个夜晚。突然听到你说那些, 其实我当时有另一种想法, 要不要装醉然后……” 他打断了她,但手也没动:“你说这些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了。”梁又夏摇摇头,“……可能是太热了吧。” “前几天我弟来了,他说, 其实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才来上这个节目。” 耿竞青又开始沉默。 梁又夏的心悬得很高, 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什么状态,但听童硕心说,这一两年稳定点了,她顿了顿, 继续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所以你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 她勾着他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弹了一下,嘴巴微张, 但一时没说出话,而耿竞青突然就松开手:“想要什么?想可怜我?你不用可怜我,梁又夏。” “我想要……”梁又夏一咬牙,“你这几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什么?耿竞青怔了怔,声音很低:“什么意思?” “回答我。” 他却不肯直接说:“谈过会怎么样?” “那我就没有想要的了。”其实她说谎了,但她就是莫名有点委屈,因为他这句, 好久,耿竞青才回了句:“没。” 就那么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 “……我们再试试吧。”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住。梁又夏真的像中暑一样,面烫耳热,心脏鼓噪不安。 耿竞青也定住了。 她没有触碰他,不知道那一瞬他的身体是那么僵硬,只觉得这几秒非常漫长,就好像几年来的不甘想念、压抑的爱和放大的痛苦都浓缩在其中。 良久,才有了回答。 “你不用可怜我。”耿竞青恢复了平常的声音,但嗓子有点哑,“……梁又夏。” “我不是可怜你!” “随便吧。”说完,耿竞青撇开头,似排斥,似隐忍,走了出去。 梁又夏愣在原地,如被浇了一头冷水,但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看着他推开门,明亮的光线倾洒而下,就像一条条金色的隧道。 隐隐约约,传来了节目组的声音。 她缓了一会儿才走出去,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打量耿竞青,战战兢兢的样子,神色有些奇怪。 难怪都说不要在工作时候谈感情,梁又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意识到,麦还在他手上。录制还要继续,她故作淡定,走到他面前,移开视线:“……麦。” 杨帮眼珠机敏地转动,麦都搞掉了,去干了什么?姚妙老神在在,淡淡地笑。 耿竞青也不看她,直接把东西递了过去。一边的王丽娜跑过来帮她重新戴上,耳语:“你们干嘛啊?” “……” “剧本”被耿竞青突如其来的反水毁掉,不过他也还算给面儿,至少让他们录到了前面的素材。节目总导演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但也满意了。 这一天,兵荒马乱地结束。 “明天我们的‘飞行嘉宾’就要到场啦,要麻烦各位老师帮助他们通过‘演技考验’,此外,为推动当地农产品市场发展……我们也会在接下来这几天,一起体验农耕和赶集风俗。” 说完这番话,工作人员打板,总导演说了句:“对了,原本是黄老师要来,但他那边临时出了点问题,我们找了河伦撑场。” 思想一瞬抽离,梁又夏出声:“河伦?” “对。”总导演疑惑,“怎么了?”据她所知,这两人并没什么矛盾,甚至还合作过。 她没忍住,看了眼耿竞青,后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但一动不动:“……没事。” 夜晚,梁又夏翻来覆去,没有任何睡意。 可怜。他怎么会用,怎么可以用这个词?就好像不只是她被拒绝,而他也被她拒绝了,在某种程度上。 ——你这几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谈过会怎么样? 那我就没有想要的了。 你不用可怜我。 什么意思?难道说,对他来讲,说出这么个情感洁癖的前置要求,不是真诚而是一种类似怜悯的将就? 因为如果是她,他并不在意那些?毕竟她还同鲍远惹出那么些事。 可能他想要一种公平?又或许,这些都是虚的,只是耿竞青还没做好准备而已。 可她也只是那么随口的一问啊,甚至说出口的那瞬间,梁又夏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 她只是太想念了。 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思绪飘来飘去,一会儿扼紧她的心脏,挤出满腔的酸涩,一会儿无数次回味那些无法忽略的细节,几年前的,现在的,形成一种太过现实而深刻的对照。 她只囫囵睡了不到五个小时,醒来后也不住地在想,几乎难以停止。 今天两个剧组都没有拍戏安排,得完成综艺分量,遥遥地,她就听到了杨帮的声音:“……昨晚审到几点啊,眼睛都熬红了。” 梁又夏微顿,轻轻抬眼,朝耿竞青看去。 第59章 飞行嘉宾 人到齐, 总导演开始走流程:“让我们欢迎第一位飞行嘉宾!” 前前后后来了四个小生小花,两女两男,都蛮活泼, 不过都不算火, 是来上综艺刷脸的。 几个人额外还要跟耿竞青再打个招呼, 显出了拘谨。虽然是自家老板,但负责艺人板块的另有其人, 他们其实很少见到耿竞青。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河伦老师!” 梁又夏心一凛, 她跟河伦确实合作过,但也只是同事关系。 而经年再见, 她根本没心思感慨。 河伦三十来岁, 面相温润, 风度翩翩,跟鲍远的路线有点像。他笑着朝众人打了个招呼,接着对梁又夏说:“又夏,好久没见啊!” “是啊,伦哥你都没怎么变。”梁又夏也笑笑, 跟他寒暄了一会儿。 河伦有自己一套做派, 跟每个人都挨个握手, 最后到了耿竞青那儿:“耿总,久仰大名。” “大名不至于。”耿竞青也伸出手,有点像在自言自语,“河老师真是……斯文端正。” 河伦被夸得一愣, 还要说些什么, 但看着他深黑色的瞳孔,突然没说出来。 接下来是“演技考验”环节。 他们来的时间短, 对节目组来讲,只是为了多取些素材:河伦外的飞行嘉宾们两两分组,分别表演两个电影里的片段,由在场的几个成熟演员矫正、观看和点评。 他们表演的片段会作为宣传发到官号,给各位网友评价。 要表演《桃木门》的是刘丸和成一丹,都已经提前读过了剧本。四个飞行嘉宾换衣服去了,剩下的人都坐下,河伦特地坐在梁又夏旁边,和她聊了起来,看样子似乎是对《梦里的遐地》很感兴趣。 这的确算是梁又夏继《赤情下行》后的又一里程碑作品,在业内很有影响力。 河伦人很健谈,也敬业上进,梁又夏不再多想,专心与他分享起来。 身后的王丽娜想起什么,忽然斜眼看向耿竞青,但他面色淡淡的,似乎没有注意他们,而独自出神。 很快,几个新演员换完装出来了。 梁又夏深吸口气——按照安排,是每个剧组的主演负责刘丸和成一丹的表演。 尚坐着,耿竞青不知何时到了她前面:“走吧。” “……好。” 梁又夏看了他一眼,结束了聊天。刘丸和成一丹傻傻地站着,没有刚刚自我介绍时那么机灵了,面庞都年轻幼稚。 见他们主动过来,两个人赶紧道:“耿总,梁老师。” 耿竞青皱了皱眉,好像不是很满意他们两个的表现:“叫耿导就行。” 不知怎么,她无声笑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们先来一遍吧。” 确实是没怎么雕琢过的演技,不过基础是有的,应该是科班出身。一遍过完,耿竞青抱着手臂不吱声,梁又夏就自顾上前,点出问题。 两个人很谦虚,差不多到第三遍的时候,效果好了点。 但她要求很高,而且好像变得比平常更高了,因为……他们是长青的。梁又夏蹙眉,还在思考从哪里入手,耿竞青终于开口:“还有一点,这毕竟不是正式拍戏,你们要主动跟节目组的摄像老师沟通,想要个什么角度的镜头。” 没有沟通,可分工居然还挺明确,她是从演员角度上指导,而他显然是以导演身份在矫正。 两人忙道:“啊,好的好的。” 缄默片刻,梁又夏提醒:“你们现在就可以去了——不,把摄像老师带过来。”节目组可不会任他们一点点磨效果,得抓紧时间。 约莫半小时,表演正式开始,《桃木门》这对的摄像师走位“专业”,让众人惊讶了一把。梁又夏坐在下面观看,居然莫名有种成就感……是那种并肩跟他做成什么的成就感。 很久没有过了。 在《晚安,朋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恍惚,而点评环节已经开始。姚妙率先点评:“首先真的很聪明,还知道主动跟节目组的摄像师沟通。” 两个小孩连忙解释,是耿竞青的主意,那边的卫德叹了口气:“我就忘记提醒了,还是耿导有经验。” 耿竞青似乎多云转晴,破天荒地回了句:“你还年轻,以后经验会多的。” “我觉得台词功底也是很好的,一丹是北方人吗?感觉跟我是老乡。”姚妙继续说,“其实基础都不错,就是表情上有点问题,情感表达没到位,比如刚才——”她做了个示范。 梁又夏点了点头,也跟着说:“情况特殊,你们之间没有那种信念感也是能理解的,不过能再细腻点就好了。” “好的好的。” 又点评了一会儿,节目总导演说道:“好了,刘丸和一丹有什么问题想向各位老师请教吗?” 刘丸先问了杨帮一个问题,接着是成一丹:“我想问梁老师。” “嗯?” “您刚刚说的那个信念感……是指什么呢?”成一丹问道。 梁又夏想了想:“你是吴心田,刘丸是涵明。吴心田喜欢涵明,所以你也要有喜欢前面这个人的‘信念感’,不管时间紧等各种因素,只要表演开始了,你就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河伦接了句:“其实就是代入你的角色。” “就是……”成一丹有些不解,“我要喜欢刘丸还是涵明?” 她一愣。 “涵明啊,拍档只是拍档,比如我跟梁老师合作的时候,我爱的是女主角,而我相信我的拍档就是她。你能理解其中的关系吗?”河伦继续道,“梁老师,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梁又夏嘴唇嗫嚅,片刻才答:“……其实这有点表演体系的问题了。” “有的是,有的不是吧。”她有点含糊地说,“没关系,等你多些经验就能体会了。” 成一丹自然知道是表演体系的问题,只不过也一直不懂该如何选择:“有的不是啊……好,我再想想,谢谢老师们的评价。” 梁又夏暗暗掐了掐手心,“嗯”了声,这时总导演又问:“我们耿导呢?对麾下几个小将有什么要说的?” 闻言,成一丹站直身体,半是紧张半是期待。 “有。”耿竞青垂下眼睛。 一旁,梁又夏莫名屏住了呼吸。 “你应该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向经验多的人提问,问到自己清楚为止——比如刚才那个问题。” 耿竞青顿了顿,隔了很久才再开口。 “有的是有的不是……那是哪个是,哪个不是。” 第60章 戒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 成一丹懵懵懂懂:“哦……好的, 我好像明白点了!” 梁又夏匆匆点头,神情有点不自然,而那边的耿竞青也突然陷入了沉默。 很快就到了《脚屋子》队, 但梁又夏已神不守舍, 根本无心比较点评。 午饭时间, 众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农家菜,接着又做了点游戏。既然没有在拍戏, 梁又夏就放任自己去想,但爱是不是这样的——爱发生的时候, 什么解读都显得过度。 耿竞青始终游离安静。 她克制着目光,不愿意去注意, 但昨天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又翻滚了上来, 是一片海的重量, 淹住了她的心。 几个飞行嘉宾倒是十分享受节目过程,气氛一直很热烈,也闹出不少趣事,连一开始分心观察的童硕心也沉浸到了游戏里,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异常。 “接下来我们就出发去当地的集市, 大家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节目组的任务, 这个任务跟等会儿要进行的摘菜PK有关。” “摘菜活动结束, 各队将在明早将自己的成果摆到集市上卖,收益高者可获得一个特殊奖励。”总导演道,“对了,现在河伦老师可以选择队伍了, 这是额外劳动力, 两边队伍要好好争取一下啊。” 话毕,大家各显神通, 表现积极,而河伦开玩笑道:“卫德你别跳了,我还是选——又夏这队吧。” 梁又夏笑笑,而杨帮斜眼:“还是托了又夏的福气,咱们这赢定了。” 耿竞青静了静,只说:“欢迎。” 开了半个小时的车,一行人来到集市。赶集一般还是早上那会儿热闹,下午人并不多,不过可能是综艺的缘故,不少人都前来凑热闹。 出了驻扎地,人流就没那么容易把控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时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进了集市,人终于少了点,不过还是站在两边围观。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梁又夏朝那个方向笑了下,刚要继续往前走,突然愣住。 人群里,那个她偶遇过的流浪汉正看过来,表情有点呆滞。 他在看她?梁又夏不太确定,但不知怎么眼皮跳了起来,她晃晃头,跟着队伍到了集市中心。 “这里就是我们明天要来摆摊的地方了。”这个集市很大,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蔬菜水果,衣服鞋子,什么都有。 “接下来我宣布一下任务——” 任务并不难,就是要找到特色摊贩集齐印章。眼见《脚屋子》队已经分头出发啦,杨帮忙道:“我们这怎么搞?” 梁又夏主动提议:“姚姐,一丹,我们往那条路看看?大家抓紧时间吧。” “没问题。” 她们已经出发了,杨帮刚要招呼,耿竞青就淡淡道:“我往那边,你们都去最长的那条路。” 刘丸:“耿总,我跟你一起?” “随你。” 河伦迈步:“走吧各位!” 杨帮挑了下眉毛,看了耿竞青一眼,真够“个人主义”,不过是耿竞青的话倒也无所谓。 只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同为男人,且跟他也算熟,杨帮总觉得耿竞青对河伦的态度跟对鲍远不太一样……有点刻意避开似的。 另一边,梁又夏三人已率先集齐一个印章,然而之后就再也没了进展。 这条路并不长,成一丹琢磨:“我感觉可能没有了。” 姚妙:“我也觉得,要不去跟他们会合吧。” 梁又夏点头,正加快步伐,忽地被不远处一个摊贩吸引。姚妙看过去,也有点惊喜:“这不是那个非遗传承人吗!” 摄像机赶紧对准——是那个来教剧组制作门笺的老婆婆,她正坐在一个小摊前,身旁有个十来岁的女生,应该是她的孙女。 “婆婆好!” 老婆婆好像也认出了她们,手摆了摆,只不过乡音浓重,要身边的孙女来转述:“我奶奶说,你们随便来挑一个,送你们的。” 她们卖的不是门笺,是那种手作饰品,质量在这集市里算是上乘了,成一丹很惊喜:“真的啊?” 老婆婆点头,一把拉过梁又夏的手腕,意思是让她挑。梁又夏一笑,不知怎么就想起来那个“万事安康”的门笺,心轻轻动了下。 她当然不好意思白拿,会叫骁骁过来补钱,静了静,没有刻意挑看起来价格最低的那个,拿了个戒指。 “谢谢婆婆。” 姚妙和成一丹直接戴上手链,梁又夏看着那个戒指,戴在了中指上。 两队同时集合,这个比拼是《脚屋子》赢了,可以在后面的摘菜比赛里得到帮助。几人见她们三个多了饰品,纷纷询问:“购物去了?” 姚妙解释:“刚才遇到了那个婆婆,还记得吗?叫我们剪门笺的那个。” 梁又夏有点跑神,正轻轻转动那个戒指,听到这句突然抬起了头。 “门笺那个啊……” 同一时刻,耿竞青忽地朝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时似乎愣了下,接着飞快地移开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指尖 戒指被她转啊转, 也不知是转松了还是缠紧了。 档期有限,一行人又往农耕文化体验基地赶——就开在郊外,田地连绵, 空气里都有泥土的清香。 渐近傍晚, 起了点清风, 倒没那么热了。大家跟着基地工作人员一起观览,身处自然中, 都放松了些。 “这边就是我们要比拼的地方。”总导演指向不远处,土地中间居然架了个平台, “每个蔬菜上会有相应分值,胜队最后能获得两倍的蔬菜量, 必须放在平台上才作数哦, 也要记住别被敌队抢了。也有可能会挖出假玩具, 玩具上贴着相应的任务条,必须完成了才能再次进入田里。” “因为脚屋子队刚才赢了,这回他们有两次消任务机会。” “限时二十分钟,大家穿好衣服,下田吧!” 前几天拍戏下了地, 梁又夏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在田里行动的感觉, 然而刚下去就摔倒了, 一双手及时伸来,是河伦:“小心。” “……”梁又夏道了个谢,送开他的手,自己站稳。 身旁, 一个身影擦肩而过。 耿竞青走得最快, 一个人率先往前。 她看了他一眼,也朝着他的方向走, 而杨帮赶紧出声指挥:“我们要不分散着站?” “哦……对。”双腿陷进泥里,梁又夏一顿,慢慢走到了后方的位置。 “大家都站好了吧,我们准备开始啦!” “三、二、一!” 没有做划分,两队的人混杂着站,很快童硕心就挖到了一个萝卜,兴奋地大喊:“三分诶!” 一旁的杨帮虎视眈眈,直接冲上去抢,两个人在泥里追来赶去,最后都摔倒了。 现场混乱但欢乐,毕竟人到什么年纪都不会拒绝游戏,多放松啊,什么也不用想,玩就是了。梁又夏努力往底下捞,然而她占的那块地藏宝不多,挖着挖着,就渐渐移了地方。 头发都沾上了泥土,显得有点狼狈,她往旁边一看,河伦正抓紧递菜到台上,而耿竞青没怎么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在挖。 突然,手里感觉到什么。 梁又夏眼睛睁大,拉出来一看—— “假蔬菜出现啦!”总导演笑道,“梁老师快点做任务!” 任务……她把里面嵌着的纸条扣出来:“唱歌?” 请你唱一首蔬菜主题的歌吧。 梁又夏非常后悔,她唱歌不好,也没听过什么蔬菜歌:“有例子吗?” 总导演说:“没有,要你自己想。” 四周热火朝天,哪都在惹笑话,而梁又夏被一首蔬菜歌困住了。她站了差不多一分钟,脑子完全空白,一旁的河伦见了过来询问,而后笑着摆手:“帮不了你啊。” 她真的是对音乐一窍不通,更别提这么偏门的题。 总导演铁面无私:“加油!” 怎么办?梁又夏真有点急了,顿了下,扭头喊了声:“……耿竞青。” 不是“耿导”。 耿竞青挖菜进度似乎没什么进展,侧对着她,闻言,才慢慢直起身:“怎么了?” 她不信他没听到自己这边的动静,但还是解释:“你知道蔬菜歌吗?” 歌这方面,他怎么样也比她博学一点,也会唱一点。 有些回忆又在此刻涌上,融入她心里的海,一下就没了踪迹,但那重量增加了,让她有点紧张,声音也干涩着:“……你不是挺会唱的吗。” 耿竞青静了静,只是在重复:“蔬菜歌。” “对。” 他终于抬眼看她,又看了眼总导演,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下:“……自己编。” 啊? 对。 梁又夏脸都僵了,这么理解也对,或者说只能这么理解。 一分钟后,自编自唱的蔬菜歌结束了。梁又夏对着镜头,尽量稳住声线,但还是显而易见的跑调——尽管调子没有正确可言,但听起来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总导演憋笑:“好了好了,快进去吧。” 她舒了一口气,转头下田,余光里,耿竞青不知何时移了位置,似乎终于准备好好挖东西。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在笑她?还是没什么反应?从前他会故意用唱歌的事调侃她。但那是从前了,梁又夏这么想着,滚烫的脸庞冷却了些。 十分钟后,比赛结束。 状况频发,众人都在喘气,慢慢聚到中间。两队的蔬菜量视觉上十分接近,节目组一一计数:“这回是——桃木门队赢了!” 杨帮高声欢呼,总导演也被逗乐:“现在大家把蔬菜一起搬到外面,接着就能去基地里的农家乐用餐了,辛苦!” 在泥里滚了这么久,每个人都像个泥人似的,挨个搬着蔬菜挪动。 梁又夏抱着几根红薯,也精疲力尽,正抹了把手指间泥土,忽地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 “怎么了?”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中指,心中忽地一空,就像有只隐形的手掠夺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她忘记先摘下,而戒指不见了。 “怎么了?”旁人又问。 她得回去找一下,可能大家也会主动提出要帮她找,但梁又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的……” 就这时,手臂一松,有根红薯掉了下来。不知何时耿竞青离她那么近,他捡起掉的红薯,朝她空着的那只手而来。 濡湿柔软的触感里,有一个小小的东西硌到了她的手。 他的指尖在她掌心停了一会儿,离开了。 第62章 喜被 虽然桃木门队坐拥两倍蔬菜量, 但综艺嘛,不钻空子可没意思,脚屋子那队奇招百出, 提供了不少素材。 不过最后, 还是桃木门赢了, 每个人得到了个黄金吊坠,样式小巧精致。 热热闹闹的早晨过后, 飞行嘉宾也该告别。 “走了,再见。”河伦朝梁又夏点点头, 又向众人致意,“耿导, 祝你们拍摄顺利。” “谢谢。”耿竞青淡淡道。 总导演:“特别感谢河老师来救场。 “没事, 玩得很开心。”说完, 河伦潇洒离场。 梁又夏回到房子,开始看剧本,下午是一场情绪激烈的戏,她得收收心,但眼神一晃, 便看见了被她摘下来放在桌上的戒指。 她的手指动了动, 像是在回味某种感觉, 恍惚片刻,她把戒指放进黄金吊坠的盒子里,轻轻摩挲着。 这一场,有吴心田和涵明的对角戏。梁又夏最喜欢这段——这是一场不该发生的对角戏, 也是存在于主角幻想中的, 很美,很脆弱, 那种张力让她再次想起了《赤情下行》。 到达片场的时候,耿竞青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调试机器,见了她:“先别换装,排练几遍。” “好。” 除了亲密戏,上一次排练,是拍吴心田摔倒,这一次排练,是拍吴心田被推搡流产。动作指导走出来:“梁老师,麻烦过来一下。” 梁又夏压住心神,投入排练,几个群演一开始都不太敢碰她,生怕力道大了。磨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个比较好的效果。 半小时后,正式开拍。 那次打扫之后,吴心田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不再想和平解决这件事,而决定偷偷离开。 这个念头在她大脑里无法驱赶,就像是执念一样,她想着它,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反正她知道涵明在哪儿,她在这里没有牵挂——除了古诗。不过古诗除了自己还有别家的帮忙照顾,而她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她要逃。 但就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日子,就在她把碗筷收起、听着婆婆午睡的呼噜声、准备头也不回地离开时,意外发生了。 巨大的敲门声响起,一下就把屋内的婆婆吵醒,吴心田一惊,包裹““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外面站着她不认识的男人,看起来流里流气的,不是村里人。吴心田又惊又惧,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如遭雷劈——丈夫在外面欠钱了?他跑了?他们找不到他就找到他乡下的老婆?可她哪来的钱? 推搡之中,吴心田狠狠撞到了桌角,一阵剧痛传来,她倒了下去。 原本难以起身的婆婆也撑着出来,却看见她渐渐变红的裤.裆。 “咔!” 这也是整个电影的高潮,吴心田因为丈夫被讨债人欺负,直至这时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外面的日光渐渐斜进来,分明很温暖,但女人倒下的这幕却让人心里悲凉。原来她能怀孕,原来不是她不能怀孕,可笑至极,也惨淡至极。 一场戏拍了非常久,之后便是要拍那幕幻想戏份。由裤.裆间渗出的红色,幻变为下一个场景:大红的喜被,她和涵明。幻想中吴心田不再是跛脚,而是一个健全的人,那么健全,所以不会跟一个欠债的不能生育的男人结婚。她收拾得很齐整、很美丽,和涵明站在喜被上共舞。 梁又夏换上拍摄中最华丽的一次服装,出去时,耿竞青从监视器后走出来,似乎是站在那儿等她。 那一刻她的心紧了一下,这样的打扮和姿态,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新人。梁又夏抿了抿嘴,她演惯了跛脚,这是契诃夫说的“心理姿势”——跛脚时,她暗示自己就是吴心田,但这么正常地走,她又变成了梁又夏。 这回,是梁又夏在走向他。 陈晓雅:“你们先上去吧。” 耿竞青多看了她几眼,率先站到被子上。梁又夏提着裙摆,也站了上去,两人的距离在一瞬间消失。 “要笑得很开心啊,就乱跳吧,乱跳就好了。” 记忆里,她并没和他跳过舞的。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唯独没有这桩。 梁又夏静了静,直接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耿竞青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也伸出手,半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有点笨拙,在红艳艳的被子上走了起来,但并不欢乐,都还在试探,都还尚踌躇。 四周是摄像机、钨丝灯、色纸,但梁又夏慢慢有些恍惚,就好像他们都不存在。有一刻她觉得这个场景竟很熟悉——她和他在一个皆大欢喜的地方跳舞,或许是发生在某个梦里。那一定是场美梦。 陈晓雅传来指示,要欢乐起来,可以跳起来了,乱跳就好。于是,耿竞青忽地拉高一只手,而梁又夏心领神会,在他的手下转圈。 剧组做了个特殊的灯,室内映着星星点点,烂漫而宁静。 “对我笑。”耿竞青低声道,定定地俯视着她。 要欢乐起来。明明那么美,那么皆大欢喜,梁又夏却露不出笑容,没有章法的舞步中,她望着那光影,突然轻声说:“耿竞青。” 这场根本没收音,没有谁能听到。 耿竞青的动作顿了顿。 “……” 梁又夏有点出神,忽然说:“我不是可怜你。” 第63章 伤害或保护 很轻的一句, 轻到就像那翩翩的星点一样,闪烁完就散了。 耿竞青紧闭着嘴巴,没说话。 一结束这场戏, 梁又夏就收起了笑容。耿竞青静了静, 慢慢跟着她下床, 来到监视器旁。 没有再来一遍的需要,他出声:“……这段可以过。” “好。”梁又夏吸了下鼻子, “我先走了,大家辛苦。” 她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回程的路上, 梁又夏不住地计算,综艺还剩多少时间。这场戏后, 吴心田没有保住孩子, 被突然出现、回到家的丈夫狠狠辱骂, 知道真相后的婆婆也大骂了她,惹得全村非议纷纷。 丈夫没法还债,因一点母子情,是特地回来带母亲躲债的,分明暴怒跳脚, 却又逼吴心田跟着他们一起走。 拍到这里, 全戏已接近尾声, 再补拍完前面的部分,电影就结束了,综艺就结束了,而她该回到北京, 一个人工作, 一个人生活。 如果有可能,他们下次再见会是在《我愿意》的试戏现场。 可那又要多久。 那样不是梁又夏想要的。 我不是可怜你, 梁又夏想,我是爱你,而你明明应该知道。她揉了下眼睛,但怎么揉也缓解不掉那股痒意,太痒了,痒得她低落起来。 回到屋子,简单洗漱完、看了看第二天的剧本,然后,她又打开那个网页。 帖子部分还停留在《赤情下行》的时间线,她只看到这里,就不太愿意往下了,就像是……害怕一样。梁又夏默默地刷了一会儿,夜色渐晚,今天天黑得很快,而她也格外疲惫。 她放下手机,关了灯,很快便睡着。 梁又夏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她真的梦到了他们一起跳舞,但并不是在喜被上,是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墙壁都被涂成红色,就像是一个心理学家在测试颜色对人的影响。 她站在背后,耿竞青坐在前面。接着场景一转,她和他跳起了舞,四周景象不断变幻,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好像在那种变幻里找到了永恒。 这个梦让梁又夏感到眩晕,即便在睡梦中。她被越拉越沉,头也痛起来。 夜色深沉浓重,掩盖着晃动的影子。梁又夏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被梦里无止尽的旋转困住,而后四周忽然变黑,耿竞青消失不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 下一刻,睁眼醒来—— 然后,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梁又夏的心脏停了一秒,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有个人躺在地上。 她第一反应甚至是——鬼?哪怕空调开着,细细密密的冷汗仍在瞬间冒出,心脏声大得像响在耳边。梁又夏忍住尖叫的冲动,强撑着睁大眼睛去看。 但那是人……是那个流浪汉?!他躺在她房间里?! 她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在颤抖了,五脏内腹也如在痉挛,恐惧让她难以呼吸,或者说根本不敢呼吸。昏暗中,她看见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动弹,就是躺在那儿——等等,门是开着的。 该怎么办?直接跑?可他离得很近,而且,她还没聚起打破局面的勇气。 梁又夏尽量冷静下来,混沌中想到什么,用发抖的手在被子底下探,接着碰到了手机。屏幕太灵敏,只是触了一下就亮起来,白亮的光透过了被子,她吓得立马翻过手机,攥紧不动。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否醒着,拿着手机也不敢轻易动作,身体几近僵硬。梁又夏不怀疑,如果她现在飞奔出门,会因双腿瘫软而倒在地上。 她屏住呼吸,正在踌躇时,脑中一闪,手指开始用力。手机在她手掌里无声地震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松开,指尖在屏幕上盲点,然而到了这里,却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SOS紧急联络。她从未试过,或许这根本没发挥任何作用。 没有用。 哪怕这是个只进来睡一晚的神经病……她也无法再这样等下去。 梁又夏稳住呼吸,看向那人,观察了一会儿,一咬牙,慢慢把手机正面翻过来,尝试着支起被子—— 但就在这时,就在手机光从被子口投射出来而时,那人骤然动了。 她本能地翻身,险些摔下了床,梁又夏狠狠一拍开关,灯光亮起,她清晰地看见了这个男人肮脏龌龊的样子。那流浪汉也站了起来,就要扑向她,梁又夏什么也没想,开始大喊,颤抖着抽起靠近自己的凳子,猛地挥过去。 他瘦小佝偻,她的体力未必会输,见凳子把那人打得后退几步,梁又夏又用力往前抵,但他很快就握住凳子腿,她不可能这样压死他的。这一刻梁又夏很痛恨她不能再强壮一点,她最后用凳子撞击了他,接着夺门而出! 出门就好了,跑出去就行了! 她一边喊一边跑,趔趄了一下,但不敢停,一下就快跑到玄关,但却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是不是离自己很近?他能抓到她了吗?梁又夏瞳孔猛然放大,大力拉开门—— 然后,落入了一个急促的怀抱。 那人似乎也始料未及,是跑过来的,与她正好相撞。 梁又夏意识已快涣散了,却感觉到他在发抖。 “……你。”耿竞青声音沙哑,正要说话,就看见了屋子里的人。 她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就被他推到身后。 梁又夏抬起头,屋子里的灯全都亮了。她看见耿竞青的姿势因为急躁而变得有点怪异,手臂在灯下似乎膨胀了起来,仿佛里面的血液正要冲出表面。 梁又夏又喊了几声,四周渐渐有人跑过来,而她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在某一刻失了声——她看见耿竞青坐在了那人身上,用一种她在血腥暴力的动作片里才看得到的样式,一拳一拳地打下去,就好像是在打一滩软烂的肉泥,骨头的爆裂声,喘气声,痛苦微弱的呼救声,和强烈到让人大脑空白的心跳——在这些声音大到实在无法忽略时,梁又夏才迟滞地走上前: “……耿竞青。” 耿竞青像没听到一样,面庞甚至因为凶猛和愤怒有些扭曲了,她看见了血,一片红色,和梦境里的一样让她眩晕。他会把他打死的。 “耿竞青,住手。”梁又夏嘴唇颤动,“住手!” 下一刻,驻扎在附近的工作人员纷纷跑进来,见到这样的景象都傻了一秒,反应过来后,迅速想要制止,却无法轻易靠近。 梁又夏跪了下来,拉住——几乎像抱住他的手臂,腹部同时被他的手肘撞到,声音尖锐:“耿竞青!” 耿竞青的动作顿住,一动不动。 那一刹那,梁又夏看见他的脸上闪过茫然。 他忽然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 一旁的工作人员赶紧上前查看情况,现场渐渐变得嘈杂,有人朝梁又夏走来,但她完全没了解释的心思,眼睛钉在了耿竞青身上。 耿竞青的手没有从她小臂上松开,但力道并不大,甚至是轻的。 只是因为她也不肯放手。 他拉着她一步步往门外走,似乎是受不了身后的混乱。 一片混乱。 梁又夏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她的紧急联络人。这五年她换过手机,但这个冰冷的数据并没有因为时间和距离消失,而是跟着iCloud同步了,就好像你想拼命抹出一切有关他的痕迹,但它会藏到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到某天,奔过来,伤害你或保护你。 他声音低哑:“……没事了。” 第64章 发病期 事发半小时后, 这件事已经冲上了热搜。 王丽娜连头发都是凌乱的,一到现场就劈头盖脸地骂:“你们什么意思啊?!怎么让人进去的?” “……”节目组的负责人也焦头烂额,“对不起对不起, 还在调查。”但基本可以确定, 这个流浪汉是通过一楼靠山的那扇门进来的。这扇门梁又夏从未动过, 记忆里甚至是锁上了的,根本没想到有人能在节目组眼皮子底下偷偷进入。 虽然是她让助理去住了酒店, 但安保是节目组的责任,他们没防住就是没防住。梁又夏脸色冷淡, 没有要接受道歉的意思,任王丽娜斥责。 “你怎么样?”王丽娜收到了她的短信, 但还是很忧心, 她把人拉到一边小声询问, “就是躺在那儿?什么也没做?” “应该没有。”梁又夏摇摇头,她身体没有哪里不对劲,房间里的东西似乎也没少,那人也没被搜出电子设备,“随便了。” “什么叫随便!”她一个女明星, 王丽娜真的快焦灼死了, “你懂不懂……” “我懂。”梁又夏打断了她, “你去吧。” 王丽娜留在这里跟节目组周旋,她还要接受警方询问——还有耿竞青。 节目组的负责人也跟着去接受了调查,脸色苍白。他们太大意,安保工作严重失误, 让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闯进了居住区, 进的还是梁又夏的屋子……万幸就是这人没做什么,不然他们真的完蛋了。真的。 梁又夏谁的话也没回, 什么也不想管了,始终拉着耿竞青的手,不时看他几眼。 他没推拒,但一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梁又夏如实告知警方全过程,包括她一开始有意帮助他的事情。耿竞青也进去接受了讯问,与此同时,长青那边的律师已经赶到了,一脸严肃,只跟梁又夏打了招呼,完全忽视节目组的人。 他进去得有些久,梁又夏在外面坐着,只觉室内的空调好冷,冷到她想抱住自己的手臂。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你房间被动了。” “什么?” “他碰了衣服!”王丽娜语气愤怒,“他拿了条内衣出来。我登工作室微博发了条声明,看没看?底下有同村的说这人是精神病,有案底,警察那边怎么说?小涛出来没?我现在过去。” “小涛出来了……耿竞青还在里面。”梁又夏伸手捂了捂脸,深深地疲惫,“你不用过来,在那边等我。” “好,对了,他怎么——” 梁又夏沉默了一会儿:“我把他设为了紧急联系人。” 王丽娜一顿:“好吧,我呢?你弟呢?就设他啊?” 梁又夏愣了:“是当时、是几年前弄着玩的。” “服了你们了。”王丽娜叹口气,“但幸好,你没删掉。” 挂掉电话,她安静着,可时间残忍地放慢,半晌,梁又夏开口:“岑律师。” 岑律师回过头:“梁小姐,怎么了?” “大概会怎么处理?”她问,“我是指耿竞青。” “等明天伤情鉴定出来再说吧,希望没到轻伤程度。” “轻伤程度?”梁又夏一阵卡壳,“还有,那个人好像有精神病……” “这点确实会影响对他非法入室的判决。”岑律师沉思了一会儿,忽地说,“同理,如果鉴定出耿总当时处于发病期,那这事就变得很简单。” 发病期? 一种苦涩的冷意袭来,冷到心尖都颤了一下。 梁又夏声音发涩:“……你们都知道吗?” 第65章 咫尺 “什么?”岑律师一愣, “不是,只是我跟他工作接触比较多。” 下一刻,耿竞青出来了, 脸色很平静。 警察示意:“都先回去吧。” 那边已乱成了一团, 公关、调查、追责……耿竞青出手将人打进医院的事没压住, 热搜高居不下,网友评论纷纷, 大部分是在指责节目组的不作为,为梁又夏打抱不平, 小部分觉得耿竞青出手太过,毕竟那流浪汉也没做什么。 这事情实在太可怕惊险, 连“情有独钟”的cp粉也没心思磕这血糖了, 唯粉cp粉难得团结起来, 声讨梁又夏的工作团队和节目组。 这还只是凌晨时候,等到明天一早,不知会有多少舆论。 她勾着他的手,一直没放开。 回到居住区时,节目总导演、制片人和一众负责人领着负责安保检查的工作人员过来, 向她道歉。 是门的问题。那扇门尽管锁了也不管用, 而流浪汉就是从山那边潜进来的, 他们太不严谨。 那种夜里醒来发现有人在自己房间,且偷了私人衣物的恐惧和恶心,绝不是什么道歉就能被消解。 梁又夏向来好说话,此刻也没有轻易答应, 脸色淡淡的。王丽娜已经给了她选择权, 如果她想退出节目,随时可以。 但这不只是一个节目了, 这里有一个电影……她在心里叹气。 静了会儿,正要开口,身旁的耿竞青忽地出声。 “黄惟。” “耿、耿导。” “带着你的破节目滚吧。”他说,“我不干了。” “……” 梁又夏怔忪,扭头看向耿竞青。 总导演和制片人已经傻住,而他伸出骨节发红的手,指着他们的鼻子,声音没什么起伏,表情却有点扭曲:“一个破车一个谁都能进的房子……我操你大爷。” 桃木门的演员也在现场,都愣住了。说完,耿竞青扭头就走,岑律师、秘书和助理率先跟上,但被他眼风一扫,就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梁老师,真的真的对不起。”制片人结巴地说,“真的,我们……” 他们都不敢再追上去,转头松动梁又夏。梁又夏站定不动,跟王丽娜对视了一眼,只回:“明早再说吧。” 见她这种态度,他们自然没法再说什么,便只好先行离开,处理事宜。 梁又夏垂着头,回身看了眼耿竞青的背影,已经变成拇指大小了。 他一个人,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她静了静,路过姚妙,低声说:“别担心。”拍摄中途作废对演员有多难受,她是最清楚的。 “别说这些。”姚妙却摇头,眼神很关心,“你呢?真的没事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没事,姚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梁又夏微微抱了一下她,“也跟邱哥说一声。” 王丽娜正要拉着她回去:“今晚我陪你睡,以后我和骁骁都搬回来。” 然而,梁又夏却摇了摇头。 “你先睡吧,我去看一下耿竞青。” 夜风拂过,混乱过后,这一片彻底静了。梁又夏看着天空,没有任何睡意。她转身朝他的屋子走去,没有什么犹豫地敲了门。 约莫十来秒,门打开了。 耿竞青换了身衣服,见到是她,似乎意外,又似乎不意外,门把上的手紧了紧。 “不让我进去吗?”梁又夏轻声问。 他侧开身,但站住不动。梁又夏迈步进屋,拂掉他握着门把的手,关上了门。下一秒,那个红色的门笺就出现在眼前。 耿竞青的情绪没有方才那么波动了:“来做什么?” “……”梁又夏的指尖抚过那个门笺,“你手有受伤吗?” 见到她的动作,耿竞青抿了抿嘴:“没有。” 但梁又夏还是碰了碰他的手,仔细地看起来,确实没受伤,只不过红了点。耿竞青很快移开手臂:“所以你来做什么?” 顿了顿,又问:“……怕?” “有一点。”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转过身,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 这是梁又夏第二次来到这个屋子,她四处看了看,在沙发上坐下。 “我想看一下你的短信。”梁又夏慢慢地说,“就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 耿竞青顿了下,打开手机递给她—— “梁又夏从此大致位置进行了紧急呼叫,你被梁又夏列为紧急联络人,因此会收到这则信息。” 她看着这行字,好像那不只是一个讯息,而是封跨越多年、来路不明的信,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夏夜到达了,尽管过程惊心动魄。王丽娜说得对,幸好她忘记了,如果他们离得很远会怎么样?梁又夏不禁想。 她手指一颤,退出界面,接着看到一个名字:海医生。 “看完了吗?”耿竞青道。 “……嗯。”她把手机还给他,心像被轻轻拽了一把,安静片刻,“警察那边有说什么么?” “那人非法入室,虽然没……” “我是说你。” 耿竞青一顿:“要等伤情鉴定出来,你不用担心。” “你不要再跟我说‘我不用担心’这话。”梁又夏撇过头,语气微变,静了静,“……岑律师说,要是鉴定出你当时在发病——” 他脸色骤然一变:“我没发病。” 梁又夏被他这样几近粗鲁地打断,怔住了,两人倏地陷入了死寂。 她抬起头看他,好久才说,知道了,又说……就算是也没什么。耿竞青没吭声,努力控制着表情,就那么站着,也不肯看她。她又问:“你真的要退出吗?” “是。”很干脆,二话不说一样。 “……”梁又夏轻声道,“可是我不想我们的电影就这样结束。” 耿竞青脸色一动。 接着,她站了起来,与他只在咫尺之间。 梁又夏手放在他胸前,踮起脚吻上去。 耿竞青分明僵住,却又下意识地贴紧。 她的手往下滑,就像曾经的每一次那样熟练又自然地亲吻,而他很快大力往下压,像是一只也会犯错的野兽。两人从微明的灯下吻到昏暗的墙角,梁又夏的精神极度高涨,每寸皮肤都好像被激烈的电流贯穿。 没有任何迟疑,她本能般碰他的裤腰,耿竞青一顿,忽地直起了身,然而梁又夏穷追不舍,毫不自矜。耿竞青咬了咬牙,头往后一闪,捏住她下巴:“你要干嘛?要我干你吗?” 梁又夏不出声,动作也不停,实则心脏在狂跳颤动。他一掌关掉灯,那刻她才终于止住动作,有点退缩了。 一团漆黑里他们相望着,都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清自己的烁亮的、压抑的目光。 但没有多久,耿竞青就把她轻轻放倒在桌上。 他的手指粗糙了很多。梁又夏大腿一颤,鼻息急促,皮肤渐渐变得高热滚烫,那种让人窒闷的、像快要溺毙的炙热对她来讲总是那么熟悉。过了很久,直到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彼此时,他终于停了下来。梁又夏胸膛起伏,搂住他的脖子,而耿竞青静了静,抱起她走向房间。 她心甘情愿地累了,躺在了有他气味的枕头上。 那双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梁又夏在这种模糊、久违,几乎会令人心碎的拥抱里,什么也不想地沉睡。 今晚她会做一个美梦的。 而在她的呼吸平稳之后,耿竞青慢慢松开手,躺正,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天就快亮了。 第66章 冷冷的火 梁又夏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她微微睁开眼, 一只手往旁边探,然而已经空了,余留一阵冰凉。梁又夏一下就清醒过来, 接听电话:“喂?”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王丽娜道, “快点回来。” 天光大亮, 差不多八点。梁又夏的衣服变得皱巴巴的,头发也有点凌乱, 她从床上下来,去到客厅, 确认外面空旷无人才松了口气。 后知后觉,才感到有些心虚——但他去哪儿了? 顿了顿, 她还转回房间看有没有类似纸条的东西, 但并没有, 只有纸巾。手机短信也很干净。梁又夏眉头轻轻一蹙,出门离开。 “我真的服了你了。”王丽娜坐在沙发上,黑眼圈很重,然而话锋一转,“怎么样?感觉如何?” “什么怎么样?” “你装什么傻, 还搁这儿跟我装。”王丽娜双手叉腰, “你们昨晚干什么了?” “不小心睡着了。”梁又夏摇摇头, 脸却有点发热,“没怎么样,行了,我上去洗漱。” “真是不小心啊。”可王丽娜不依不饶, 直接问, “——你们复合了?”她对这点倒没什么意见,梁又夏和耿竞青都已经过了需要隐瞒恋情的阶段。 梁又夏一怔,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复合……复合?分手是一个人的事,复合却是两个人的事。王丽娜或许是当她默认,且知道点内情,不由得道:“……他双相的事怎么样了?说真的,看他工作的劲头和风格,还挺正常的。” 闻言,梁又夏开始回想童硕心说的话,但却仍然没有回答。 见她这副样子,王丽娜也就没再追问,她见的事可多了,没觉得耿竞青的有多稀奇,而且因为自己心理格外强大,其实不太能共情理解:“算了,你自己决定,反正这圈子最不缺有病的。” “你别这样说。” “好,对不起。”自知有点失言,王丽娜干脆道,“你去洗漱吧。” 梁又夏上楼,先扑了把冷水在脸上,抬起头看着镜子,不由得又想起昨晚那种汗水纵横的烧热。她靠近镜子,确认脖子上没有太明显的痕迹。 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又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新信息。梁又夏不断地扑水在脸上,直到脸颊的红褪下些许,大脑也清晰了点,直接发了条短信给他。 “你在哪里?” 在警察局? 他没有回。 这时,王丽娜上楼,开始跟她沟通处理方案:“你跟耿竞青说了是吧?黄惟的意思是他应该不退出了。” 梁又夏一愣,但没多说:“嗯。” “然后你这件事,他们想这样……”其实,也没法给到她什么真正的补偿,毕竟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她没有遭受到“实质性伤害”。 “我跟他们提的要求也都答应了,不会拿这件事做什么噱头。”王丽娜说,“会艾特你道歉,你也发条微博回应一下,粉丝们也挺担心的。” “好。” “至于那个流浪汉……我也叫刘律准备了,耿竞青那边有这么消息吗?”毕竟,梁又夏被非法入室是一方面,他为此殴打他人又是另一方面了。 梁又夏静了静。 “他没回我短信。” 王丽娜一愣,有点卡壳地回了句:“那、那有的人就是不经常盯着手机的嘛。” 闻言,她低着头,不再说话。王丽娜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对了,过段时间要去姚丽婚礼,没忘记吧?” 当然没有,姚丽是她拍戏认识的朋友,一直关系还算不错。 她的婚礼甚至是梁又夏回国的一部分理由——也不能说是理由,更应该说是借口——也不只是“她的婚礼”,而是,她是要跟罗业然举办婚礼。 梁又夏必须承认,她远在国外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想到了耿竞青。罗业然的婚礼,他应该会去吧。 当时,她就是那么轻轻地,没有痕迹地想了一下。 “没忘。”梁又夏捂了下脸,“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一下。” 等王丽娜出去了,她再次打开手机。梁子杰和请假离开剧组的航七估计是不久前才看到热搜,连打了几个电话,梁又夏一一解释,又回了几个熟人的短信,而后登上微博。 混乱不堪。 她转发了官号的道歉说明,斟酌着语句,而后就退出了软件,没有心情再看。再躺在这张床上,一时竟有些恍若隔世,毕竟昨晚实在发生太多了。 太多了。 一直等到她睡醒再起来、吃完中午饭、看完剧本,他也没有回她的信息。 梁又夏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她甚至是无所谓这点的——但这次不一样。信息有时很重要,像昨晚一样,像昨晚后一样。 她看了窗外,下午时分的天空,明净也明媚。今天梁又夏没有通告,但却打电话给了小涛。 二十分钟后,就到了片场。 第一眼,梁又夏就看见了他。 耿竞青正站在摄像机旁边,跟摄像师说着什么。他又换了身衣服,衣服后背微微汗湿,没有什么表情,比平常更生人勿近。 梁又夏默默看了会儿,就好像现在这个人跟昨晚那个人不太一样。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工作和生活,梁又夏总是希望能分得很开,她当年做到了,现在却越来越潦草。 真是很潦草。 就只是隔着车窗在看。 下一刻,梁子杰的信息:“我带小姨过去了。”小姨颈椎病越来越严重,姐弟俩合计着接她到北京看医生,现在应该是快到医院了。 梁又夏回:“在哪里?我现在也回市区。” “?” 她只简单说:“今天没通告。”而且,也挺久没见小姨了。而且,她今晚不想在这边住。 梁又夏收下手机,撇开目光:“走吧,小涛。” 车子缓缓掉头,正要开动,小涛却“哎”了一声:“又夏姐……” 她扭过头,却是一愣,耿竞青似乎注意到了她这辆车,正往这边走来。 “还开吗?” “……”梁又夏心跳微微加快,半晌说,“你等会儿。” 第67章 我爱你 打开车门下去, 就这时,耿竞青也走到她面前了。暮色四合,彤云临近向晚, 那如火烧般的、悄然的霞光在两人脸上落笔, 沉默的一笔。 她舔了下嘴唇:“我就是来看一下, 现在回北京了。” 耿竞青却忽然往前靠了一步,似乎有点哑然和紧张:“回北京?” “我小姨来这边看病, 我跟他们见个面,明早就回来了。”梁又夏沉默了一下, 不知怎么又加了句,“不会影响拍摄的。” “……”什么? “走了。” “等等。”耿竞青抿了抿嘴, “小姨身体哪里有问题?” 顿了顿, 他说:“严重吗, 或者我陪你去。我这边快收工了。” 梁又夏倒是有点怔忪:“哦……不严重,不用了。” 说完,又安静了一下,她的心跳在这种安静中渐渐平缓下来,越跳、越沉, 连带着语气也有些紧绷。 “你早上去哪儿了?”片刻, 梁又夏开口。 “警察局。” “说什么了, 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 “可能会强制医疗,还要等精神鉴定出来再说。”他连“那个人”都不愿意讲了,说完非法入室的事,才提到殴打的方面, 简洁到像逃避, “轻微伤,村民委员会当监护人, 我需要付医疗费,大概一两周结案。” “好。”梁又夏点了下头,又问,“……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耿竞青一下没有吭声了,约莫十来秒,才低声自语一般,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回答?梁又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心中似有把冷火燃大,而烟在胸腔堵得很闷很胀:“……不知道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他猛地抬眼,然而梁又夏嘴唇翕动,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又及时止住了。 “……我不是怪你。”她有点自嘲似的笑了下,声音很轻,“我就是——”定了会儿,她说,算了,我先走了。 车子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耿竞青盯着远方那个小小的点,直至它彻底离开,就好像没来过一样。助理跑过来,耿导,准备开始了。他一言不发,点点头,又把自己压进工作里。 但并不是这样的。 差不多九点的时候,耿竞青离开了片场,驱车回屋,路上却忽地落起了雨。 仍是仲夏,但很久没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上,带着点灯光的映衬,耿竞青看了会儿,突然就开始想象梁又夏撑伞的样子。 她没让他跟着去。 黑色的轿车猛地停下。耿竞青在车上坐了会儿,就那样静静地看雨,接着莫名其妙拿伞下车。旁边就是一座山,有条人踩出来的道,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要往那道上走。 九点半的时候,带着鞋底的泥污,耿竞青从山上下来,神色凝重。他刚刚好像在山上听见猫叫了,很可怜的那种猫叫,这个天?一只流浪猫——还是他出现幻觉了。又有躯体化症状了? 回到屋子,他也没着急去洗澡,把一双鞋子都丢进垃圾桶,而后光着脚,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进房间。 他其实一直到七点半才走,那时梁又夏睡得很熟,半张脸埋在他的枕头上——这么比喻很奇怪,但那个场景让他感觉,像是一团白色围巾放在了石头上。 他低下头,仔细看,只是想知道上面有没有落下她的头发。 而后耿竞青回忆着那种感觉,慢慢把手伸向下面,动了起来。有一刻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恶心,但那种自厌很麻木,不至于让他痛心或怎么样。 差不多十一点半的时候,他走出浴室,拿出一个药瓶,又接着拆了一板别的药。最近他开始恢复药量了。耿竞青没有动床铺,就那样直直躺下,发短信给海医生:“可不可以加舍曲林?” 海医生很快回复:“不行。” 按过往经验,舍曲林能让他进入躁期,他想要轻躁狂的状态了,快点来吧。不过他也没反驳:“好,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安排面诊。” 发完,耿竞青放下手机,看着天花板,又继续想象梁又夏撑伞的样子,想着想着,不知是不是药效起了,他的思绪开始涣散。 他突然想起他十来岁的时候,应该是在美国,误进了一个互助会,里面全是双相患者,但从外表上看都只像是普通居民。他们说起自己,说起家人,说起医疗和病程,有个人哭着说,我觉得这只能用爱和时间去治愈,可哪有那么多爱和时间给我呢? 十来岁的耿竞青,当时有点嗤之以鼻。他的双相来得晚了。后来的某天他问海医生,海医生严肃地说,BD需要科学治疗。但此时此刻,他倏然想起了这个场景,哪有那么多爱呢?爱是会被消磨的,他清楚这一点,非常地清楚,太清楚了,所以偶尔会害怕。 或许今晚又睡不着了,他已经连续几天失眠。很快,他又想起了别的,他想起了那只不知是否存在的猫,又想起了昨晚,想起了自己血淋淋的手,不了解的人可能觉得那是“狂躁”,但那不是。耿竞青从来不会因狂躁伤人,尽管当时他有点失去控制力,但那应该是后遗症,或一种可怕的爱。 那不能是狂躁。 差不多凌晨三点的时候,耿竞青再次拿起了手机,谈不上激动或惨淡,就只是想发条短信给梁又夏: “我爱你。” 发完,他居然睡着了。 第68章 原因 这场暴雨来得实在突然。 早晨七点, 梁又夏从房间出来,特地到阳台上看了看雨势。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能不能停, 今天的戏还能拍吗? 如果不出意外, 今天本来是要拍《旧的老的桃木门》的最后一幕。 吴心田被半软禁了起来, 跟着丈夫和婆婆上了路,却在中途跳车离开了。她跑啊跑, 用那只跛了的脚不断往前,可能跑了很远, 可能也就只跑了五十来米—— 那只跛脚撞到了石头,而特意设计的镜头一转, 当看到她卡到石头的时候, 观众才会意识到, 她离大路边缘太近了。 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等拍完这幕,离整部电影杀青也不剩多久了。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是梁子杰。虽然有房间, 但他没跟她们住, 过来吃个早餐, 顺便带小姨再去医院做疗程。 梁又夏去敲了敲小姨的门,却无人回应,她一打开,才发现空了:“小姨呢?” “嗯?”梁子杰问, “不在吗?” 恰在这时, 小姨提着大袋小袋从外面回来,原来是去买早餐了。梁又夏叹口气, 原本她还打算给她做的。三人一起在桌前坐下,边吃边聊。 吃了会儿,梁又夏拿起手机—— 紧接着,勺子当的一声掉进了碗里。 “冒冒失失。”小姨说,抽了两张纸巾给她,“衣服都沾到了。” 梁子杰看了她一眼,却感觉有点不对:“怎么了?” “哦……没事。”梁又夏匆匆忙忙擦了下溅到粥的衣服,攥着手机回了房间,“我先换个衣服。” 她回到房间,有点呆愣地坐在床上,又拿起手机看了一次,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看:我爱你。那么简单的三个字,他在凌晨三点发了这条短信。凌晨三点,那就是四个小时二十一分钟前,夜最深最寂寞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突然,梁又夏手指有点颤抖,飞快打了通电话过去。然而很快,那边就接通了:“梁老师?” 是他的助理。梁又夏微愣:“耿导呢?” “跟陈导几个上山看下情况,怎么了?有事吗?” “他跟别人在一起吗?”梁又夏稳住声线,“他手机怎么在你这儿呢?” “是啊,几个人一起上去的,手机是耿导让我保管的……”助理的语气有点无辜和困惑。 “没事了,不好意思。”梁又夏无声地深呼吸,“……不用告诉他我打了电话。” 她挂了电话,但心仍悬着,梁又夏呆了一会儿,又打了个电话给陈晓雅。陈导,耿竞青在你旁边啊?搁前面走着呢,你叫他?没事没事,我就是问一下,不用跟他说。哦……好。 我爱你。她又倒回去看这条短信,上一条还是无人回应的“你在哪里”,这一条就变成了“我爱你”。我、爱、你。 梁又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这三个字或许就像这场大雨一样,来得太突然,也太痛快,痛快到让她的心居然像被刮了一道。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好一会儿,按了W,又按了Y和E,接着忽地删尽。梁又夏轻轻笑了出来。 梁子杰到了她房间门外:“我能进吗?” “进吧。” 他开了门,看着她:“难道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微博?” 梁又夏又笑了下,摇摇头:“没事啦。” “不像没事的样子。”梁子杰走了进来,双手抱臂,“……耿竞青的事?” 闻言,她不禁抬眼,有点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弟弟。他有点变了,他变得更关心身边的人……自从佳佳离开以后。 她记得她和耿竞青快分开的那段时间,梁子杰总有意无意地提醒她,想“离间”他们。毕竟谁会支持自己的亲人跟一个不稳定因素在一起呢? 他不太支持他们,却一声不吭地跟佳佳在一起,还转去了临床医学。 但到了现在,梁子杰似乎也想通了。因为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唯一的、不能放弃的爱。 哪怕在每一个幸福的时刻,痛苦也确保了纯度。 “看什么微博啊,”梁又夏知道,他估计因为自己常刷娱乐新闻,简直了,“很多乱说的。” “那不一定,有的就蛮真的,比如你们那些cp粉。” 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梁又夏撇开脸,哭笑不得。 “好吧。”安静了一会儿,她说,“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的啊,放心吧。” 很快,梁子杰和小姨出发去医院,梁又夏下楼,前往三萧县。 然而,却堵了好半晌。这不是人流量大的道路,梁又夏有点意外:“怎么回事,居然那么多车。” “可能是要去那个温泉度假村,呃,叫什么来着,我这几天天天看见它打广告!”小涛看了眼路牌,推断道,“今天七夕嘛!” “……” 七夕? 梁又夏一顿,原来今天是七夕,她根本都不知道。 雨一直不停,从滂沱之势变为细细绵绵,一路向前行驶,路景仿佛也因这场雨变得柔美。 梁又夏将头靠在车窗上,没有了暴雨给她遮挡,那心跳声愈大起来。 她准时准点到达,先跟王丽娜会面,接着一起前往片场。看他们的意思,这场戏应该还是要拍。梁又夏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天然雨幕,也符合故事氛围,何必另改时间。 只不过,演员们就要辛苦点了。 航七已经回到剧组,边给她化妆,一边聊昨天那件事。梁又夏应着,却有点心不在焉,尽管那么可怕的事就发生在不久前,但她居然已经走出来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着,觉得原因可能是,耿竞青让她的时间流速变了。时间聚集了起来,无法一心二用。她确确实实,满脑子是他。 准备开机了。 梁又夏走出化妆间,挨个打招呼,但眼神总无法克制地漂移。 耿竞青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到来,正仰着头看向雨幕,神情放空。 她脚步一顿,这时,耿竞青转过身。淅淅沥沥的雨间,喧闹焦躁的人群,外界的一切仿若都在那一刻消失。两个人同时移开目光,低头看被沾湿的鞋边。 “……耿导。”梁又夏还是低声喊了一句。 “嗯。” 她抿了下唇,很快开始走位,必须收心了。但也真是巧,就这时候,雨又突然下大,拿的伞有些小,所有人都险些被浇湿。 这怎么办?若是暴雨,那必须停工了,否则灯光和摄像机都要被破坏。 梁又夏撑着雨伞来到一边,忽地注意到耿竞青看了过来:“……” 剧组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期间耿竞青一直望着雨,似乎也没太为这个局面担心。接近正午的时候,雨势才终于小了点,于是大家立马就开始调整布置,抓紧时间拍摄。 梁又夏反复确认走位,那个镜头很巧妙,为此磨了很久。 “Action!” 然而,灯光却出了点问题,导致画面有点异常。她又要重新吹干头发、整理衣服,回到戏最初的时候,否则衔接不上。 梁又夏斜眼看向耿竞青,感觉他神情有些疲惫和漠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突发状况。 终于,在下午两点的时候,这幕戏结束了。 她还坐在地上,一旁就是斜高的山坡。骁骁赶紧跑过来,拿了个大毛巾把她裹住。 这场戏,吴心田没有获得确切的结局,或许她摔下去了——就像第一回撞见涵明一样,或许她没有。对她的结局,电影保留了一丝遐想,梁又夏心里有点落寞,但也不算沮丧。 饭也都还没吃,剧组的人加快速度,坐车下山:“订了参鸡汤!都到大堂里吃吧。” 梁又夏先是洗了个澡,接着前往大堂。到达地点,里面已经坐满剧组的工作人员。她抿了抿嘴,抬眼一扫,却蹙起眉。 “……耿导呢?” “啊?”助理回复,“哦……他让我们先下来,他好像要找个东西。” “找东西?”梁又夏愕然,扭过头,就这时,雨再次、再次,蓦地下大了,甚至还伴有一声惊雷。 助理也傻了一下,说了句:“我打个电话提醒他。”接着便拿出手机,很快,那边就接通,一切似乎很正常。 助理提醒完,有点战战兢兢和迷惑地看着眼前的梁又夏:“梁老师……” “他说什么?” “就说,‘我知道了’。” 梁又夏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助理心有忐忑,能感觉到在她看来他很不靠谱,甚至失职,总之这个梁老师对他很不满意。 可他也有点奇怪,耿导一个成年人,那么担心干嘛呢?而且那份担心也来路不明的,莫名其妙。 他暗暗观察,见梁又夏找了张椅子,应该是要坐下来—— 接着,站起身,走进雨中。 梁又夏没有什么表情,独自开车上山,也没有打电话给他——他绝对不会回她的,她知道的。 这是一种得而复失的感觉。 雨比上午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大,大得近乎要让整座山峰倾倒,深绿色的树也被打得歪斜,像丧失了力气。车子开得有些艰难,刮雨器一会儿升起,一会儿降下,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惨酷的清晰。他在哪儿? 但在十来分钟后,梁又夏看见了他。 她顺理成章地要找到他的。 耿竞青没有撑伞,站进了一个灌木丛里,弯着身子,似乎在找着什么。梁又夏看了他一会儿,拿起雨伞,慢慢地靠近。 她的脸庞在雨中显得冷白,眼圈则深深的,不知不觉放轻步伐,喊:“耿竞青,你在干什么?” 耿竞青没有吱声,黑色的头发已经被完全淋湿,衣服也贴紧身体轮廓。他真的瘦了不少,上身的线条就像梁又夏的指甲会在他背上落下的抓痕,深刻、鲜明,但很快会消散似的。 “……耿竞青。” 四周唯有雨声,梁又夏抹了把脸,已经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她闭紧嘴巴,只是目光跟着梭巡,看着他从一个灌木丛跳到另一个灌木丛,而她永远无法涉足其中。 然而耿竞青突然停了下来。 “……”那几秒钟他就好像静止了一样,声音有点颤抖,“你听到了吗?真的有只猫。” “你是来找猫的吗。” “我不是……但那儿真的有一只。”那一瞬间,耿竞青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似乎有点想哭,又似乎有点茫然。 “……嗯。”梁又夏也点头,“真的有一只。我们回去吧。” 他低着头,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你先回去吧。” “你还要去哪里?” 他不说话,继续往前。 梁又夏定在原地,再也遏制不住那阵崩溃的心碎。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一副离开的样子?” 耿竞青顿住,缓缓转过身,安静地看着她,而梁又夏已经哭了:“昨晚又发生什么?也是来找猫吗?是不是?凌晨三点来这里找猫了?你说句话耿竞青。” “……不是。” “你知不知道,”梁又夏哽咽着,但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发一句,让我跟你一起找猫,会比‘我爱你’更让我好受。” 大雨疯狂坠地,砸在身上,几乎带来痛感。她浑身湿冷,就快站不稳了,感觉自己随时可以像那树一样崩坍,溃裂,直至他给她重蹈覆辙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心里只有死寂,泪水混杂着雨滴,模糊了她的双眼,可就在梁又夏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耿竞青开口了—— “……我知道。” 耿竞青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低哑,嘴角也在细微、缓慢地颤抖。 我还知道,我一直爱你,但我们没有在一起。 而此身此地此刻,就是原因。 第69章 自我厌恶 大雨中两人相望着, 都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身影,都变成一个模糊的、触不可及的存在。梁又夏的声音已经因为崩溃而变调,这是她第一次直面, 他过去五年到底在经历什么, 哪怕这不疯狂, 不暴力,但就像周身的雨水一样, 太冷也太深刻了。 几度张嘴,但最后只是喃喃地说: “这里没有猫……耿竞青。” 我知道, 耿竞青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像被定住一样。没有人能懂这种感觉, 他也不指望她能懂, 闭了闭眼。 “……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接着坐进车里,但窗户仍是开着的,露出一个小小的侧脸。淡白色的尾气还来不及升腾,就被倾盆的急雨扑灭。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灌木都被雨水淋矮的时候—— 综艺结束后, 我们还能见面吗? 下山吧。 雨渐渐停止, 耿竞青转过身, 一身湿淋淋地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独自往山下走。他的裤腿变得很沉,连迈步都让他感到困难——比起说困难,或者更像是乏味。如果梁又夏不在这里, 耿竞青或许会直接躺下来, 而后纹丝不动。 但那样太难看了,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那样。 没有可能了。耿竞青在心里想, 一边麻木地往下走。这个时刻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马蒂,在《梦里的遐地》上映后的第二年,耿竞青才有勇气去看,在那之前他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有关梁又夏和马蒂的娱乐新闻淹没。 看着屏幕上的另一个男人,耿竞青心里其实没什么怨恨,他甚至觉得他很帅——而自己,没有他帅,没有他健康,没有可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股脑地跑到山上,来找一只并不存在的流浪猫。但现在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他五年来的抗争再次宣告失败。 但让梁又夏看见也好……不。耿竞青动作一顿,倏地陷入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之中,但很快平静,如此周而复始。 没有可能了。 耿竞青回到屋子,给助理发了一条短信,而后把房间锁上,躺下来。他希望再醒来时,雨不要下了。 夏天向尾声渡去。 海医生出差回来,积极响应他上次的需求,然而耿竞青又不去复诊了,像是无所谓了一样,药也常常忘记吃。 只不过最后一次去警局的时候,耿竞青完完整整地咽下了药。 罗业然是最了解他情况的人之一,这些天被迈入婚姻的喜悦和紧张笼罩,也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你作为伴郎那天早点来啊。”婚礼就在综艺杀青后的第二天,他这句话不知道说多少遍了。 “我知道。” “我靠好紧张。” 罗业然和自己的初恋女友姚丽分分合合,终成眷属,这么一句话,却字里行间都透着幸福。耿竞青走神了一会儿,声音淡淡的:“恭喜。” 罗业然早就习惯他这样,似踌躇片刻:“对了……姚丽也请了梁又夏,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 “哦,”罗业然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那你们怎么样啊?我看网上说的那些……还有,我当时就说她根本没跟鲍远隐婚吧……”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梁鲍传出隐婚消息的时候,分明一打听就能知道事实,然而耿竞青愣是不肯去问,也根本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他一开始有点不解,后面才意识到,他是怕,他怕那是真的。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耿竞青的声音:“不怎么样。” 电话很快结束,耿竞青放下手机,微微抬眼,看见不远处的梁又夏。 梁又夏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没有转头看来,似乎抿了抿嘴。 他们已经开始补拍先前的戏份了。这些天,二人都格外疏离生涩,戏之外,一句话都没说过。 或许她被他吓到了,耿竞青不动声色,这么自虐般地想了会儿。等到陈晓雅示意调试完毕,他敛目,走上前,准备再来一条。 摄像机默默记录,他们补拍的是涵明背着吴心田下山的部分。 耿竞青蹲了下去,片刻,梁又夏垂下的发丝就轻轻挠着他的脖子。他的皮肤立即变得有点敏感,没有因为这样的接触感到惊喜、幸福,而居然是痛苦。 二人间的距离一瞬拉近,梁又夏伏在他背上,眼前是他的耳朵和后脖。她眼睫微颤,慢慢把头放实了,就像是在借着吴心田的身份,获得这样皮肤相贴的感觉。 为了取些特写镜头,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半晌才听到“咔”。耿竞青弯下身,将人放下去,正要朝监视器的方向走,梁又夏却忽然叫住了他:“耿竞青。” 耿竞青一顿,慢慢地扭头,然而梁又夏神色复杂又恍惚,并没有下文。 你什么都不用说,耿竞青心里想,就到这里为止吧。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朝她点了下头,强迫自己离开。 综艺结束的那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被耿竞青那一通吓到后,节目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敢再给电影拍摄添乱,现在还算顺利完整地收官,也是松了口气:“两个多月的相处,我们和各位老师都收获了一段……难忘深刻的回忆,很开心能见证《旧的老的桃木门》和《脚屋子》的杀青,很荣幸能跟各位度过这段时光。” “有些失职的地方,我们也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说到这里,众人皆暗暗侧目,看向中间表情淡淡的两人。 “……现在我宣布,我们《90分拍摄》也结束啦!再见就是荧幕上了!” 最后一次打板,大家都一声欢呼,无人机慢慢飞高放远,记录最后的一幕。两人都站得靠中,离得并不远,在欢呼的人群里保持着缄默,那既似一种古怪的默契,又如一片深沉的疏远。 耿竞青微微眯着眼,抬头看着黑色的飞行机器。满目是天空的蓝,而余光里,梁又夏的侧影也渐渐跟身旁的众人融合。 结束了,他心里想。 第70章 爱情灵药 《90分拍摄》正式杀青的消息很快传到网络上。 “牛的哇, 风波这么多也还是按时结束了?” “笑死,90真的就是命好。” “好快的两个月【大哭】【大哭】,每天都有糖磕的日子不复返了。” “节目组能不能搞快点!!忍不住要看了!” “崩溃, 爹妈下次见面又要到什么时候……” …… 三萧县这边, 车子先后驶离。骁骁和王丽娜把行李箱从屋子里推出来, 而梁又夏站在门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她坐上车, 一时居然觉得里面未散的车载香气非常难闻,混着九月份的温度, 夹在关紧的车窗间——这一切都让人憋闷起来。 梁又夏放低座位,慢慢将头往后靠, 眼睛闭了半晌, 却又睁开来, 看向不远处的,耿竞青的房子。 他不在那里,他们没有告别。 很快,车子开始启动。骁骁和王丽娜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在一个堪称无趣的地方待了两个月, 对她们来讲的确有点难熬。 熟悉的路景滑出眼底, 梁又夏揉了一下眼睛, 觉得好像有根睫毛掉进去了,可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干涩。 “明天我来接你。”王丽娜打了个哈欠, 说道, “姚丽的婚礼还蛮盛大的。” 她跟着她走南闯北,朋友圈也差不多重合了。 梁又夏“嗯”了一声, 半晌说:“……我之后想休息一段时间。” “我都给你筛着呢。”王丽娜瞄了她一眼,但却想起了《我愿意》那个项目,叹口气,“……你就休息着呗。” 回程却是换了另一条路。九月初,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这条路竟有点冷清,越往前,车流才多起来。梁又夏原本好好地在座位上靠着,但看着窗外的景象,忽然感觉有点熟悉,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边是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 他们分手分得仓促,这也不是她的房子,五年来她也有几次回了北京,却从没刻意来过。 可明明,这里是她成年后住得最久的地方。 时间辗转跌宕到现在,居然这么偶然地遇到了。偶然到好像这个房子跟旁边的建筑没什么不同。 结束综艺的第一个夜晚,手机也变得安静。为了《旧的老的桃木门》建的大大小小的微信群都没有了声响,或许再过久一些,就会在每个人的手机里失去痕迹。 一觉昏沉。 第二天,梁又夏换了身白色西装,既服帖优雅,也不会喧宾夺主。虽然不是伴娘,但婚礼地点有点远,她也要早些做准备。 差不多下午三点的时候,下楼出发。 姚丽在圈子里摸爬打滚差不多十五年,是家喻户晓的明星,罗业然也是半只脚进过娱乐圈的人,不过,这次婚礼并不会有媒体来访,只请了交好的熟人。 她给她邀请的朋友建了个群,此刻消息不断,热闹得很。梁又夏拿出手机看了眼,不禁笑起来。 姚丽:“那你们要捧场的啊,不许跑哦。” 她也想设置一个抛捧花的环节,然而现在年轻人没几个想结婚的,担心到时抛了没人捧场,还打算换成生菜,寓意升官发财。 不过真正问的时候,大家对于抛捧花也没有什么太大意见,毕竟就是参与一下,她这才放心了。 婚礼在京郊的一个山顶酒庄举办,好像是罗业然的私人财产。车子一路向上,景致也越发开阔,白云淡淡,绿意茂盛,风含着凉意打在脸上。 到达酒庄,王丽娜停好车,远远地瞄了眼:“现在结婚真是有创意。” 她说的是那个花种子签到区,就设置在门口。 梁又夏整理了一下头发,拿好礼物下车。靠近酒庄门口的时候,隐隐有些笑声传来。 她顺势朝王丽娜说的签到区看去,却愣住了。 耿竞青一身黑色西装,正站在那里。 伴郎们正在引导宾客签到,其他人她都不认识,而他站在中间,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梁又夏抿了抿嘴,走过去。 婚礼现象布置得非常唯美,中世纪风格的酒庄、草甸上落的几处人工花丛、仿书信的婚礼水牌、缠绕着白色丝绸的椅子……总之一切都非常唯美。 是一种专属于“婚礼”的氛围。 梁又夏靠近签到区,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心口莫名一跳,耿竞青下意识抬头,一时有些僵住。但很快,他定住视线,朝她点了下头。 梁又夏声音平静,只问:“……我在这里写名字吗?” “对。” 她放好礼物,在签到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边刚送走一波来宾的伴郎们凑上来:“来这边选一包种子。” 余光里,王丽娜早已挑好,进入内场社交了。梁又夏也加快动作,只见一张张卡片坠在木板上,而卡片后绑着花种子。 她垂下眼,草草选了一个,那伴郎摘下来递给她:“是三色堇哦!” 边说边帮她装在牛皮纸袋里,麻利地递给她:“木板后印着花语寓意,可以去看看……” 梁又夏静了静,说了声“好”,却没有去看,直直往前走远。 渐近傍晚,霞色极美,她却无暇欣赏,只觉得心有些发沉。走到吧台,顿了顿,将牛皮纸袋装进包里。 调酒师是个讲普通话的外国女孩,活力满满,主动要给她调一杯,半晌递给她,说那叫“爱情灵药”。 颜色调得很好,梁又夏抿了一口,片刻,将酒杯举高,似乎是在观察它在天色下的样子。 透过渐变的酒水,眼前的一切——无论是花丛,还是排列的椅子,还是人,都模糊起来。 梁又夏一饮而尽,倒惹得调酒师侧目,不说这杯是长饮,酒也不是这么喝的:“你这样喝都不灵了哦。” “……不灵了吗?”酒里那股苦涩的草药味上升,她莫名其妙有点想笑。 这时手机传来震动,她打开一看,原来是梁子杰的短信回复。 “OK,那就明天。”很快,海医生又发了一句,“必须来啊。” 耿竞青扫了眼短信,收起手机,手指却在口袋里撞到另一个东西。他微顿,将那包种子拿出来。 也是三色堇。包装上画了一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耿竞青低头发了会儿呆,忽然转过身,走到坠满种子的木板后面。 花语:无条件的爱。【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花 六点的时候, 迎宾环节结束,该到婚礼仪式和晚宴环节了。伴郎们将台上的东西都清点好,勾肩搭背往里头走。 耿竞青落在最后, 不动声色, 眼神却在默默地寻索, 他一下就看见了她。梁又夏已经坐了下来,正偏头跟身旁的王丽娜讲话, 侧脸很美好,露出了笑意, 心情大概很愉快、轻松。 毕竟这是婚礼,耿竞青淡淡地想, 婚礼总是要放松愉悦的。 但当他路过她身边时, 她的声音一下就停止了。耿竞青手指一蜷, 心中竟莫名有种酸软,但面上仍没有任何波动,在另一边的椅子上落座。 婚礼仪式开始。 姚丽慢慢走出来,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而远处的罗业然居然快哭了一样。仪式简单但美满, 两人最后都抽抽嗒嗒的, 在众人注目下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梁又夏也跟着鼓掌, 思绪却有点恍惚,说起来,这还是她这几年第一次参加婚礼。她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结婚的,家里表哥结婚的时候她也因为拍戏缺席。王丽娜在来的路上跟她闲聊, 吐槽婚礼麻烦、累, 但姚丽的却不繁琐,设置得很妥当, 以至于她作为旁观者,没有什么无聊的感觉。 两位新人站在白色的花艺布置上,就像踩了朵白色的云。梁又夏几乎没有过结婚的想法,唯一的一次恋爱时没有,唯一的一次分手后也没有,只是在这一刻想,踩在这样一朵云上……想必是很幸福的。 她这么想着,视线就无法控制地游移——这几年她看见别人幸福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想想他们自己。只见耿竞青放下鼓掌的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梁又夏很快收回目光,而方才那股苦涩的味道似乎又翻腾上来,让她的整颗心都好像浸泡在酒里。 “抛捧花了啊!” 不止姚丽,罗业然手里也拿了一个,兴致勃勃,要跟她同时抛。 伴郎伴娘都凑上前,按照约定捧场,也有不少感兴趣的宾客站到中间。主持人热完场。夫妻俩人手一束,相视而笑,做好了准备。 梁又夏坐在位置上,只是抬眼看着。 “三——二——一!” 两只花束在半空中落下了完美的弧度。 一个伴郎先接到了捧花,而另一个…… 梁又夏怔忪,仰头,看着身旁的耿竞青。他分明没有动,只是静静站着,可这朵捧花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不由分说地砸中了他。 场内有一瞬的静默,而另一个接到捧花的伴郎早已大笑起来,竟直接走到同行的女朋友面前,跪下将花递去。众人霎时开始起哄,场面一阵热闹,罗业然也笑了,紧接着有点好笑又无语地看向下面的耿竞青。 那人风头出完,关注自然来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梁又夏莫名感觉一阵尴尬,可眼神就像被定住似的,离不开。 耿竞青低着头,看起来有几分强压的不自然,既严肃冷淡,又有点愣神。他自然也看见了刚刚的场景。姚丽不想给人压力,没有让这个捧花成为所谓“婚姻的传递”,然而方才那人的举动,又显然有了某层意味。那层意味对旁人来讲,或许是心照不宣的甜蜜,或许是故意为之的哄闹。 或许有一点回忆。 或许有一点期许。 或许,是无法控制。 忽然,他转过头。 二人视线一瞬交汇,梁又夏像被电到一样,半边身子都僵硬住了。 她一动不动,就看着他把那束捧花慢慢送到她手边,那个样子就像是送一个无所谓特殊的人,一个同样无所谓特殊的东西。可他的眼神,那种眼神,又好像是曾在脑子里幻想过类似的场景。 是罗业然率先打破僵局,带头鼓起掌来,稀稀落落、困惑古怪的掌声响起,主持人也很人精丝滑地渡过到下一个环节,很快,大家的关注又放到了两个新人身上。 梁又夏抓紧那束花,手僵硬地压在大腿上,大脑停止了思考。情绪太多,心也变得很拥挤。 她只是那么拿着,直到晚宴开始,才想起来要松开力气。花束都被抓得有些歪了,而梁又夏终于低下头,认认真真地观察起这束花捧。她伸出手,指尖慢慢抚过花瓣。 人们在酒庄里穿梭,社交,相互地倾听。晚灯朦胧,让整片草地都覆上一层温柔的金光。 梁又夏又拿了一杯鸡尾酒,这一回,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 她穿过人群,走到耿竞青面前,正跟他说话的男士聪明地离场。 耿竞青喉结微动,听到她叫他名字: “耿竞青。” 真奇怪,其实昨天也见过,可换了一个场景,换了一种相见的身份,时空就变得非常不同似的。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瞬间有些绷直。 “抱歉。”耿竞青开口道,“我刚才……”可说到这里就止住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情难自禁?一时犯傻?已经在名利场厮混那么久却仍然不懂怎么处理那样简单的局面?难道他没有想到这个举动能多么令人联想吗?对,他确实没想到。他就是无法推脱地把一束捧花给她了,只是因为上一个人,将它给了他爱的人。 而没有任何立场的耿竞青做了低级的模仿。 梁又夏摇摇头,看了他一会儿:“有时间吗?” 耿竞青注视着她。 “带我去兜兜风吧。”她轻声说。 他们已在山顶,往下就是回头。车子一路朝下飞驰,山里的夜寂静而微凉,而更远处,霓虹如织交替。 她不说话,而他也没问,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直直往前开,一直开进华灯之下。余光里,梁又夏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脸则朝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有一刻耿竞青在想,如果这个夜晚没有尽头就好了。 突然,她说:“停。” 车子即刻刹住,耿竞青转过头。 “……我去买个东西。”梁又夏揉了下眼睛说,“你在车上等我。” 这边仍在郊外,店铺零散。耿竞青降下车窗,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那种专注太单一,甚至有些太绝望了,以至于他忘记去想她到底是要买什么。 约莫两三分钟,梁又夏的身影重新在马路上出现。耿竞青抬手按了一下额头,就在手掌将视线遮挡住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是一辆老旧且超速的卡车——他骤然瞪大眼睛,看见那卡车从梁又夏身前驶过。 耿竞青的心有一瞬间停住了,他瞳孔放大,眼前的一切竟变得有些涣散。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再度浮现,过去了那么久,可清晰到就好像昨日,原来某种恐惧和不安定从未离开过他。 正恍惚窒息间,梁又夏已穿过马路,打开车门,回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拿了个花盆。最普通的一个陶瓷花盆。 怎么去买花盆呢?还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梁又夏扭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又摸了一下眼睛,说,看见对面有个园艺场,就想着好像缺一个花盆……伴手礼不是送了个三色堇的种子吗。 耿竞青只哑哑地“嗯”了一声,而梁又夏不肯把手从双眼前撤开,指尖微微颤抖。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耿竞青。”她声音很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让不让我种这个花?” 夜又要深了。 耿竞青哑然失声,凝视着梁又夏的脸,良久,却很奇怪很难看地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 从来不是他不让。 第72章 重映 那些年,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什么花的,全是工作——即便如此也要死挤时间出来见面。 正是七月,机场内冷气开足, 激得她狂起鸡皮疙瘩。梁又夏拿出手机, 点开微信, 耿竞青恰好在十分钟前发来: “你现在下戏了吧,在酒店吗?” 梁又夏嘴角轻微上扬, 手指悬了片刻,但忍住了回复的冲动, 转而点开了和林佳佳的聊天框:“对,我刚下飞机。” 林佳佳片刻后回:“我的天!好吧【微笑】, 就是为了给他过生日是吧。” 接着又发了句:“还真是愿意折腾啊【微笑】。” 六月中旬, 古装剧《仇楼锁马》正式开机, 作为女一号的梁又夏即刻进组,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了个两天的假期。甚至就在今日凌晨,她还有场大夜要拍。 然后,就在傍晚乘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她能赶到的最快的一班。 因为,明天是耿竞青的生日。 林佳佳从来没谈过恋爱, 显然是很不解她怎么会愿意这般折腾, 梁又夏笑出了声, 想了想,只回:“换我生日他也会的。” “好咯好咯好咯……”下一刻,林佳佳打了个电话过来,“那你什么时候回片场啊?” “就明晚吧。” “哦……我还想着你能多待一会儿, 那我到时也在北京了。” “你呢, 在干嘛呀?你那边现在是下午吧?” 林佳佳三个月前前往巴黎学习,这几天就要结束进修了。她似乎很喜欢那里, 给梁又夏发了一大波照片,闻言打了个哈欠:“现在两点,躺在床上……不想动。” 就回一天——甚至一天不到,梁又夏行李都没带,一边大步往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两人自那回金马过后,又机缘巧合地在电影《冒失者》里合作了一次,此后关系就越来越紧密。 拿到双料影后快两年了,这两年她飞速地成长,完全没有了当时青涩的样子。 娱乐圈是个让人太快蜕变的地方。 《赤情下行》后,梁又夏一举成名,签约了徐耀的公司,片约不断,其中不乏名导大作。 但她似乎运气不太好。 《仇楼锁马》前,梁又夏拍完了四部作品,两部都因为各种原因上映无望;另外两部呢,一个是《晚安,朋友》,一个是《冒失者》,前者直接大爆,但那种都市爱情电视剧不算是梁又夏的取向,她觉得拍一次就够了,拍一次最好的就够了。 而《冒失者》反响平平,且在播放期间她被莫名狂黑,梁又夏的口碑和评价有所下降,好些人说“只会和耿竞青搭戏”。 后来梁又夏知道了,那不是“莫名”。那只是另一个女演员的工作室所为,甚至在不久前,她和她于某活动上微笑、握手。 尽管她才二十二岁,才出道两年,然而圈子里女演员竞争实在激烈——虽然梁又夏凭《赤情下行》惊艳了业界,可这几年娱乐圈完全不缺能担大作口碑的青衣,甚至在她之前,几个实力派女演员都占稳了位置。 这里是无形的战场。 所幸她正为迈入新世界无措的时候,就同时有了爱人和密友。想到《冒失者》,梁又夏一阵恍惚,而电话那边,林佳佳问:“对了,那你们没吵了吧?” “……没啦。” 她说的是,耿竞青吃醋她和河伦的事。 《仇楼锁马》里有了爱情线,这是梁又夏第一次跟别的男演员拍爱情戏,而耿竞青在跟她合作完《晚安,朋友》后,就转为幕后了。 “不过都当演员了,演员诶,他该理解的。”林佳佳分析起来,“关键就是,只有他吃醋的份,这就有点难调节了……” 挂完电话,也正好走到出站口。不同于室内,晚风含着夏天的温度,又密又柔地吹上来,把她的头发也吹散了。 梁又夏一边找车,一边回复耿竞青的信息。那句之前,尽管因为河伦的事吵了一次,每天的视频也从来从来没有断过。 口罩实在太闷,而夜晚是安全的,梁又夏摘下口罩,忽然就停了下来,半靠着身后的建筑,双手捧着手机。 是这样啊,如果是她生日,她知道他也会的。 她想他的。 近十点了,机场外人流稀疏,车流不息,她一个人站在夜色中央,却没有孤单。 梁又夏双脚交叉,只要在十二点前回到家就好——家。 “不在,你猜我在哪里?” 耿竞青立马打了电话过来,真的是“立马”,让她都觉得他在旁边守着一样。她拍戏拍得团团转,而耿竞青开了影视发行公司,忙碌程度跟她不相上下。可每一次,都守着似的跟她联络: “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太安静了,明明很平常熟悉的一句话,但那嗓音却轻轻敲打着她的心房,梁又夏不知不觉就笑起来:“你猜。” 耿竞青的声音莫名有些含糊:“还在片场?” “不是。” “……车上?” “不是。” “在哪里。”他很快没了耐心,有点不爽地憋出一句,“你又跟河伦在一起?” 什么“又”啊?梁又夏噗嗤一笑,深知先抑后扬的手段,居然不如往常,故意撒谎触这个霉头:“嗯,跟他们一起吃宵夜。”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梁又夏面朝流淌的马路,直到第三辆摆渡车驰过时,才感觉到他真的有点不开心了。她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停止了数数活动,看来不能先抑后扬了。正要开口,耿竞青的声音——又是那种不爽但类似嗫嚅的声音传来: “我坐夜班找你过生日,你就跟别人吃宵夜啊?” 骗你的啊……等等。 梁又夏瞪大了眼睛:“你什么?” “我在机场。”耿竞青半晌吱声,“——找我女朋友过我的生日。” “你、你在机场?” “嗯,准备进去了。”耿竞青说,“怎么,你不想我……” “我也在机场!”梁又夏急切出声,一瞬间站直,“你别进去!” “什么?”耿竞青怔忪片刻,语气变了,有点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似的,“什么机场?哪个机场?” “…你回了北京?” 我回来给你过生日。 …… 他低声说,在那里等我。 梁又夏愣愣地放下手机,愣愣地走回出站口,愣愣地站在热风同冷气交错相战的地方,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了,怎么会这么巧,天啊,要是她没骗他,要是他没说,那他们岂不是各自奔赴结果落一场空?怎么会这么戏剧? 天啊! 梁又夏有点哭笑不得,又想,耿竞青这个寿星,怎么还自己赶过来找人庆生?甚至,她故意隐瞒了拍戏安排,他或许根本没奢侈能拥有她多少时间。 谈恋爱还是不能隐瞒啊。否则,连惊喜都有失手的风险。 约莫几分钟,一个高瘦的身影闯入眼帘。耿竞青手指捏着口罩,同样带着帽子——连帽子都是买的同款——而脸则肆无忌惮又急切地朝着前面,步伐又大又快。 梁又夏就乖乖站在出站口等他,见到他的一刻,身体就冲了过去,而耿竞青也终于看见要找的人。 空无行李的两人同时开始奔跑——接着,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耿竞青。” 熟悉的气味闯入鼻息,梁又夏靠着他的肩膀,深深地呼吸,而耿竞青压着她的头,手臂强势地拢着。她拍戏拍了多久,他们就多久没见。这不是两人异地的最长一段时间,但每一段都对他太难熬烦躁了。 她只跨了个单肩包,而耿竞青也只背了个纯黑双肩包,搭在一边的肩膀上,随着拥抱的动作滑落下来,轻轻撞到了梁又夏的身体。远远看来,都还只像是学生一样。 而他们,确实也非常的年轻。 忽然,梁又夏反应了过来,把口罩戴上、帽子压低,离开了他的拥抱。 只在这个时候,她没有习惯明星的身份,还会青涩紧张。他们没有公开,虽然外界流言早已纷纷,但经纪人王丽娜还是千叮嘱万嘱咐,无论如何也不准暴露恋情。 耿竞青则是从来都不在意也不乐意的,只不过因为梁又夏“事业需要”,才勉强答应隐瞒。 见状,他挑了下眉毛,但因为是“我回来给你过生日”,所以也非常配合地重新戴上口罩:“……不用拍摄么?” “有个两天的假。”梁又夏跟他并排而走,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挣开他向她牵来的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差一点就错过了! “你不也没跟我说?”耿竞青嘴角始终扬着,有一晃没一晃地摆着二人的手,“坐了多久飞机?” “也就三个小时。”其实若算上从片场到机场的时间,差不多五个小时了。 “那什么时候要回去?” “明天晚上。”梁又夏轻声说,“……我就是回来陪你过个生日。” 耿竞青不再说话,而是加快了步伐。他牵着她的手,指尖则无意识地在她掌心点着,梁又夏也没吭声了,随着他的步伐来到停车场。 车门打开。 她刚一坐进副驾驶,耿竞青就上了车,启动车子,下一秒,扭头大力吻来。 他的车窗颜色很深。 唇齿交缠,梁又夏慢慢往前,慢慢回应,搂住他的脖子。不知这般亲了多久,直到吻得都喘不上气的时候,两人的嘴唇才分离开来。她已经有点迷乱了,听着汽车引擎的声音,莫名其妙问了句:“……我们去哪?” 还能去哪。 耿竞青声音微哑,笑了一声,简单道:“回家。” 第73章 年轻 他们住的公寓私密性很强, 车子一路驶进地下室,两人原本还在随便聊些什么,但似乎, 都有点心不在焉, 到后面都不再说话了。 已近午夜, 但梁又夏没有太多睡意,心砰砰直跳。她忘记自己是怎么乘电梯回到家的, 一进屋的时候,连灯也没有开, 耿竞青炙热的吻就落了下来,而她同样心猿意马, 靠在门框上任由他一切动作。 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的身体, 而几十天的异地加深了刺激, 急促又默契地融合在了一起——甚至玄关某个柜子里就放了套。她一只手抓紧他的头发,腹部、嘴唇开始微抖,半晌才泻出声音:“……回房间。” 就在门口。她知道隔音很好,但仍然不敢出声。耿竞青倒还算很配合,一言不发, 抱住她往里走, 但在进客厅前忽然将人放了下来, 大步将阳台的窗帘拉紧。 还是没开灯,那稀薄的月光也被彻底遮盖。 黑暗中她隐约能看见耿竞青的手,这两年他肤色稍为变深了一点,她总记得那双手臂与她的皮肤产生的色差……梁又夏含糊地问:“现在几点?” 耿竞青没吭声, 他干这种事时不是很喜欢说话, 半晌才哑声回:“……什么?” 梁又夏不开口了,但他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 笑了一下。 他控制着节奏,而梁又夏亦学会了享乐,但这回实在有点太磨人了……直到那刻从某点爆发终于来临,耿竞青俯在她耳边,声音也有点不稳:“说吧。” 可梁又夏哪里还想着说,缓了好久才开口:“……生日快乐。” 耿竞青又开始亲她。或许他太为今晚开心,以至于精力格外旺盛,到后面梁又夏已经全身湿透,喊都没了力气,约莫凌晨三点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结束这场疯狂。 耿竞青还不肯撤开身体,而梁又夏也懒洋洋的,是那种交融过后放空的慵懒。他有点重,不过半压着她也不算不舒服,最主要的是——如果她现在让他离开,耿竞青绝对不会答应。他有某个理论,自二人第一次时提出来的:如果一对情侣搞完十分钟内直线距离超过五米,绝对要玩完了。她记得她当时微痛又微爽地趴在他身上,闻言停下了动作:“……大理论家呀。”耿竞青则煞有介事地点头。 想到这里,梁又夏笑出了声,耿竞青开口:“什么?” “没……”她都累得不想说话了。 “去洗澡么?” 梁又夏闭上眼睛,手臂搂着他的肩膀:“嗯。” 两个人黏在一起似的洗完澡,而梁又夏秒睡了。 翌日一早,她睁开眼的时候,耿竞青已经起床,正靠在床头看电脑。 “几点啦?” “十一点。”耿竞青把电脑放下,转过头,眼神很亮,“你睡了很久。” “我是睡得很晚……”梁又夏慢吞吞坐起来,腿有点发抖,“怎么就这么晚了?” 耿竞青从后面搂过她:“我们点外卖吧?” 梁又夏做饭技能一般,耿竞青倒有几道拿手菜,不过他显然是不想把时间花在做饭上。那眼神很明显——她晚上就又要走了,多浪费一秒都是耽搁。 都太年轻,就是吻来吻去,摸来摸去,做来做去。原本她有一大帮剧组的事要跟他分享,可最后都在性里忘却。梁又夏连洗漱也不安生,两个人又在浴室耗了一会儿,直到铃声响起才晕乎乎地停下动作。 他去拿外卖,而梁又夏终于想起什么,把包里的东西翻了出来—— 耿竞青刚关上门,又打了几个电话,回过身时才看见梁又夏拿着盒子,正站在那儿等他。 “铅笔。”梁又夏认认真真说,“今年的。” 他笑了,拿出铅笔看了眼,一下也知道是什么来头。就像当初说的一样,梁又夏每年至少送他一只铅笔,而耿竞青用不了太多加上不舍得用,直到现在也只将她送的第一支用作日常,别的则全部收藏起来。 “好。”他嘴角扬着,想了一下,“你今天想去哪儿么?” 梁又夏赶紧摇头,她刚刚洗漱时有点揣揣不安,突然在想昨天两人有没有被拍到,这么想着,手机都还没打开看。 耿竞青当然也不想出门,他就想跟她耗在家里,两人边吃边聊,忽然,耿竞青说:“梁又夏。”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爱称,总是直呼其名,可连每个音调都缱绻。 “啊?” “……我们今年一起过年吧?” 第74章 公事 梁又夏一愣, 过年还有六个月呢,不过确实,过年的时候应该是她确定有假的日子。她没反应过来, 耿竞青就微皱着眉说:“也不是……就是, 我们过年的时候别分开了, 你要是回你小姨那边,那我也跟着飞过去, 但我也不是——我住酒店也行。” “哦……”梁又夏缓了下,看着他有点紧张似的, 笑了,“好啊。”不过, 这算上门吗? 耿竞青满意了, 梁又夏舔了下嘴巴, 被他弄得也莫名有点紧张,主动问:“公司怎么样?” 长青文化于一年前正式创立,目前只做发行部分,尽管还比不上业内几个巨头,但发展得也算又快又稳。他演戏不赖, 但商业上似乎更有头脑, 做起发行宣传蛮有一套, 不久前让一部小制作暑期档电影翻盘破圈。说真的,当时她刚见到他时,也有一瞬感觉这只是个星二代、花架子。 梁又夏觉得耿竞青厉害。 不过,耿竞青不常和她聊起公司的事, 或者说——他只愿意跟她说生意里成功的那部分。 她理解这点。 因为她也是。 到了飞回片场的时候, 两人在车上又磨了一会儿,最后梁又夏下了决心:“我真得走啦。” “我送下你?” “不要。” 耿竞青勉强松手, 气压微低,她又想笑又叹气,又想起他说到过年的事,微微出神了片刻,最后在他侧颊重重吻了一下,还算干脆地下车:“好啦,拜拜。” “…到了发信息给我。” 梁又夏回头,戴了墨镜和帽子,隔着车窗,朝他做了个“知道”的口型。长发飘飘,笑意温柔,身姿优雅,可又利落。耿竞青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直到那抹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他扭过头,看着方向盘,眉梢、嘴角都不自觉压了下来。 不至于吧?耿竞青在心里对自己说,定定地盯着方向盘,又拿出手机看了下——分别不过五分钟,她没有发什么信息。她都要上飞机了。 耿竞青既感觉自己荒唐,又的确有点烦躁,静了会儿,终于驱车出发。 耿盈本想他回家一趟,不过他今晚其实还有公事,就拒绝了。 到达会所的时候,差不多是夜晚九点。他换了身衣服,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有点冷淡和凌厉,耿竞青不喜欢这种局,甚至谈得上厌恶。 但喜不喜欢在这个圈子里是最不重要的——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讲。 耿竞青微微低头,下一秒,包间旁的服务员恭敬有礼地推开了门。房间里,众人视线都向门口看来,接着就笑眯眯地招呼:“小耿总来啦!” “耿总耿总好。” “吴总好……”耿竞青亦没失礼,一来一回,跟众人都招呼了一声,一番动作熟稔且自然,只是在最后才微微一顿,“徐导。” 徐永君也笑了下,对他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人不常见,都有点疏离,不过桌上的人都没觉得哪里不对,虽然这俩合作过,但娱乐圈合作过算什么呀,闹翻都是家常事了,这反应可谓太正常。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庆功局,没有什么太要紧的项目。 耿竞青在一堆人里还算招人稀罕,他能力想法都有,做人的话,虽然绝不是八面玲珑,但也算有原则,是能一起赚钱的主——最主要的是,他背后是耿敖啊! 有人不禁在心里揣度,不过也奇了怪了,这两父子从来没一起出席过,关系有点怪怪的。但也只是想了想,又继续敬酒谈笑了。 局过一半,门突然被打开。 高跟鞋的声音响起。 耿竞青握着酒杯的手指顿了下,但没回头。来的几个女明星在空着的椅子上落座,没过多久,都参与进了饭局里,聊来聊去,气氛很快更加热络,几个男老总的笑声都变得愉快多了:“来来来,喝喝喝,还是要你们来啊!” 耿竞青低头夹了几口菜,权当垫肚。如果不是要争取或者谈项目,这类局他话不太多,无意抬眼,却见徐永君似乎看向了自己。 动作一停,耿竞青默不作声地移开眼。 这一切也是有迹可循的。 虽然跟徐永君不是非常熟的朋友,不过《赤情下行》这个机会找上门的时候,耿竞青确实也因此对他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加之徐永君能力过硬,行事风格也很新奇,一开始,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可能发展成好友。 不过人就是这样的,尽管说不清楚原因,但总会自动地远离。就是磁场不太对吧。在《赤情下行》结束后,两人联系自然而然少了许多。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耿竞青很不满。 梁又夏当初签徐耀公司的时候,多半是看在了徐永君的份上,他能感觉到,梁又夏在拍戏上还是敬佩感激徐永君的。她不是会草率签合同的人,只是出于对徐永君的信任,没有思量得那么周全。 合同也确实不算太差。 不差,但有点坑了。从解约的方面来讲,合同在某个条款上束缚了梁又夏。 再怎么说,她当时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女生,而这圈子里,绝对的严谨和有胆识的博弈,要么得有经验,要么得有背景。 耿竞青当时忙着公司起步,那段时间都没完完整整合过眼,因为不想打扰他,梁又夏愣是没过多询问确定,跟律师过了一遍后,自己签了合同——或许也带着点报恩的意思? 总之,虽然不大清楚徐永君在这个过程里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可耿竞青确实有点不爽了。他是徐耀的儿子,又是混了几年的导演,她是他的演员,他怎么没想着提醒一下?大家拍了一起一年的戏,结果他看着他的演员签了个“不是最好”的合同,却毫无作为? 如果他是导演,他不会这样。梁又夏明明值得个最好的不是吗? 耿竞青抿了抿嘴,也不想再想了,因为这件事他和梁又夏甚至起了点口角,但事已至此,合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再抬起头,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其中一个女明星的装扮。紧身裙装,几乎开到了大腿根。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似乎也滞了一刻。 耿竞青嘴唇动了动,喉咙一瞬间有点堵塞,莫名其妙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那是梁又夏他会怎么样? 酒局继续。色欲,交换,利益,上位或下套,引诱或收买,谁像狗一样对待谁,简直不是个人,连我都看不上……那么点儿事,对他们这些人来讲,就是些口头谈资。 耿竞青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第75章 红花河 桌上的手机微微一震, 闻声,耿竞青放下了手中的书,拿起来看。 梁又夏给他发两张流浪猫的照片, 猫眼又大又透亮, 非常可爱。 “?” “剧组里的流浪猫, 好亲人。” 耿竞青笑了下,回:“怎么在剧组里?” 可等了一会儿, 并没有回信,耿竞青握着手机微微一顿, 放下了,约莫二十分钟, 她才回了短信:”工作人员在山上捡到的, 说等杀青了要领养它, 这几天它就到处乱窜。” “嗯。” 估计着她正准备拍戏,耿竞青也没打电话,对着聊天框想了想,忽地问了句,“你想养只宠物么?” “感觉养不了啊, 我们都很忙。”那是一个生命, 梁又夏觉得应该考虑得非常清楚才行。 “也是, 不过想吗?” 那边又回得迟了些。 耿竞青看着屏幕。 “想,你呢。” “我也想。”他对着手机笑了,“不忙了再看吧。” 娱乐圈里,不忙可不一定好事, 心安理得地不忙的状态离她远着呢, 梁又夏回了个“嗯……”,而耿竞青居然也悟到了她的意思, 想说些什么,但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打上去。很快,梁又夏发来一句:“拍戏啦。” 耿竞青将手机放下,重新拿起那本书,但只是大致地翻阅。片刻,助理敲门提醒:“耿总,倪编到了。” 他将书合上,拿着起身。书封设计很简朴,那三个大字已经被磨得发白:我愿意。 和编剧倪英的团队谈到下午三点半,接着,耿竞青又去了另一间会议室,刀寒已经在那儿了——他就是长青负责宣传发行、最后大获成功的小成本电影的导演兼编剧。但二人间的渊源远不止此,当时刀寒名不见经传,拉不到投资,是耿竞青感觉这人有几分才华,为他引荐了一个制片人。 后面,项目正式开始运转。刀寒的电影题材小众,但闯出了口碑,票房也被长青营销了上去,简直可以说是以小博大的最佳案例。 他的电影风格,耿竞青蛮喜欢的——他想,梁又夏也会喜欢。 “耿总,好久不见。”刀寒站起来,语气感激恳切,“怎么拿了本书?” “哦,没有,我刚跟别人开完会。”耿竞青抹了把脸,把书反着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只说,“你的新电影……跟我讲讲吧。” * 《仇楼锁马》于九月份正式杀青。 杀青宴后,梁又夏去看望了小姨,接着才北上飞回。气温已经有些降了,正逢小雨,凉意稀稀。上次回来似乎没被拍到照片,而他们住的华云公寓本就有很多名人,梁又夏想了想,直接让司机开回去。 耿竞青不在家,她一个人收拾完,而后躺在床上,陷入沉睡。 窗外,日落西山,天色是火烧般的橙。 梁又夏是被微信视频提示音吵醒的。 她睁开朦胧的睡眼,手指一动,耿竞青的脸就出现在了屏幕上。梁又夏侧着脸,正对着手机,眼睛又闭上了。 她就穿着单薄宽松的睡衣,脖子和胸脯自然地露了出来,躺在他们的床上,一张脸有点疲惫,又有些餍足的神色。 耿竞青眼神凝住似的,没说话。见他一直安静,梁又夏才慢慢开口:“怎么啦?” “看你睡觉。”耿竞青说。 她笑了下,都已经是最新款的手机,可视频时的像素仍然不够高。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副模糊的、暗柔的画。耿竞青看了她一会儿,暗自截了图。 “你可以回来看。”梁又夏终于睁开眼,“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耿竞青说,“我还有一个小时回去,带吃的回去?”他说了几家店的名字,显然是要丰盛地吃一顿。 “……好。”说完,梁又夏又突然道,“想你了。” 耿竞青愣了下,她不常说这些的。等反应过来后,他的眉梢已然挑起,慢条斯理地说:“你继续睡吧,毕竟今晚可能没时间了。” 屏幕一黑。梁又夏的心跳稍稍快了些,突然感觉他们真的好堕落,太堕落了。可是都喜欢。 她脸颊微红,一下也睡不着了,想了想,来到厨房。冰箱上贴着几张纸条,是耿竞青记的菜谱——梁又夏看着看着,心里倏地雀跃起来,有了个想法,照着菜谱打开冰箱,先搜刮出香肠和彩椒……等把东西都摆好之后,才想起什么,拿起手机,打算跟他讲少买一点,两个人又吃不了太多。 然而这时,就是这时,王丽娜打来电话。 “看到我发的地址了吗?我去接你还是你自己过来?” “什么地址?” “没看信息啊,”王丽娜说,声音低了点,“跟徐总他们一起聚一下,是《红花河》的事。” 梁又夏怔忪了,可是,是《红花河》……她卡壳了一会儿,还是说:“好。” 再点开微信,却发现耿竞青也在不久前发了信息——是几张打包袋子的照片:“很快到家。” 不是才七点不到吗?他怎么就已经离开公司、买好晚餐了?她又愣住,心脏一瞬如被什么捏住了,有点后知后觉的欣喜,又有难以抑制的犹豫。 可梁又夏还是发了短信,告诉他她得晚点回来。 等了一会儿,耿竞青回复了。 就一个字:“哦。” “……” 时间紧迫,梁又夏捧着手机,无声地吸了口气,把所有东西放回冰箱,等回房间换完衣服时,王丽娜正好到达。下楼时,她还在想着那个“哦”,这一回好气盖过了好笑,她知道他有点生气了,可是她也没办法啊。 可他就是因为她早下班的吧。梁又夏几乎能想象出耿竞青的样子——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接着拿着衣服起身,宣布自己要提前下班,然后开着车在马路上飞驰,去餐厅拿订好的菜品。或许,如果她的夜晚没有被工作消磨,吃完饭后他们会立马交缠在一起,从脚背吻到嘴唇,而她凌晨醒来时会发现耿竞青不在床上,书房里则有灯光透出。 车子离开公寓,一路往前。 越想,心里就越发窒闷。梁又夏抿了抿嘴,出了好久的神,一面在听王丽娜的“情报”,一面想着耿竞青,等她再度打开手机,却发现“哦”的下面是一条新信息,隔了十分钟发来的: “我去接你好吗?” 她眨眨眼睛,一时都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好久才回:“你先吃饭。” 徐耀的公司叫泰启文化,麾下不少演员,一直在稳步发展,可以说虽小但精。进去时,几个演员都已在场。 尽管是一个公司的,但平日众人很少见面,也谈不上什么家族友谊,不撕资源都算不错的了,此刻都是礼貌又疏离地寒暄着。 等了一会儿,公司高层们也都来了,梁又夏收好心神,挨个打招呼:“徐老师……” 徐耀抬头:“又夏啊!坐。” 王丽娜坐在梁又夏旁边,捏了捏她的手心。 梁又夏关注着他们说的,没怎么夹菜,只觉肚子干瘪。但她莫名其妙地,就是想留肚子回去吃,也不知要多久结束…… 然而很快,她就听到了在等待的信息。 《红花河》的女一号给了至明影视的孙岑菲。 也就是说,她落选了。 梁又夏顿了一会儿,挤出一点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耀就自顾自继续道:“话说回来,孙岑菲确实是跟片方接触得比较多,不过又夏你一直是心态很好,比较随心的,我知道你能接受这个消息,好电影也还是有的,我们就继续等待,踏踏实实拍好每个角色。然后齐涛你的话……” 一旁的王丽娜心一悬,用余光注意着梁又夏,只见她面色淡淡的,仍是安静的模样。 很快,话头就到了朱宁薇身上。 公司资源是有限的,内部自然也会竞争,而朱宁薇,就是会跟梁又夏有着竞争关系的那一个。 徐耀同她谈笑风生,显然是非常相熟。 晚上九点,终于结束了这场饭局。梁又夏刻意落到最后一个,迈步走出包间,对王丽娜说:“王姐,耿竞青来接我,不用你送啦。” 王丽娜挑挑眉,还来接人呢:“……我有点话要说。” 服务员进来收拾了,王丽娜将梁又夏拉到外面:“你怎么想的?” “什么?” “徐总那番话啊。”她蹙着眉头,“别跟我说你听不出来,他怪你不懂社交应酬,让孙岑菲拿了角色。你以为他在夸你啊?” “……不是。”梁又夏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傻。” “所以——怎么想的?” 梁又夏抬起头看她。 “我来跟你分析一下。”王丽娜压着声音,“徐耀当初确实有点空头支票的意思,说得好听,但其实还是想主捧朱宁薇,内部的就不说了,外面竞争激烈啊,太激烈了,好的本子就那么几个,能演的女演员都冲上去抢。又夏,我从来没担心过你的实力,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和愿望,所以去年我也任你自己试了一段时间……” 坦白讲,尽管都用百分之一百的心力完成,但梁又夏没有特别喜欢她接下的几个片子——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她喜欢的那类角色、风格都太偏离市场的现实,太难遇到了。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梁又夏耽搁了自己的演艺进度,想沉心思考一番。王丽娜作为金牌经纪人,给了她时间,与公司高层交涉,任她去跑了几个“降咖”的试戏。 然而她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因为她一错,就有人带着成绩扑上来,抢占她本就有限的选择权。 《晚安,朋友》《冒失者》以及《仇楼锁马》都是王丽娜的想法,步棋还算周全,至少保证了她上升期的曝光度:“徐总的意思,就是你不能再一个人闷头琢磨了,人脉也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但你要考虑这个现实,片方也是人,你要是还没站到更高处,他们会更喜欢常接触的孙岑菲还是你?而且我当经纪人这么久了,你担心的那种情况,说真的不会……很少发生。如果你担心,我保证,每一次我都陪你去。这总是名利场里一个必经的阶段。” 梁又夏的背脊发直,只垂着眼。 “还有耿竞青,我猜得到,你不去参加公司、剧组外的应酬,应该有他的原因在。”王丽娜屏着气,“你别怪我说话狠,今年剩下的电影本子都定好了,我实在有点着急。我本来以为……我本来以为他能带给你些东西,毕竟他爸是耿敖嘛,但没想到他自己单干开了公司,且据我所知,根本没用到耿敖的资源,挺厉害,可是……算了,首先,你不能靠着他知道吗?关系是不稳定的,地位是要自己挣的,我知道你没想着“靠”谁,可外面不少人都把你跟耿竞青——还有他背后的耿敖联系在一起,因为这点,人家说话都好听多了,都不敢为难你,但你们散了怎么办?” “还有,如果你想帮他——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更厉害的你才能帮到他,知道么?” 第76章 礼物 助理进来送文件, 发现耿竞青嘴角漾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错,想来想去, 却没想出来是哪个项目有了进展, 只听到一句:“嗯, 好,我来说吧, 到时给你消息。” 《仇楼锁马》已经杀青快两周了,这些天梁又夏没有太多工作, 一直待在北京,不过今天, 她约了林佳佳出去逛街。耿竞青按耐着性子, 留在公司处理工作, 比平常晚了一个小时下班。 驱车回家,正是堵塞的时候,加上又下起了雨,车子前进的速度很慢。耿竞青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红色或绿色的交通灯光透过水迹涔涔的挡风玻璃, 在眼前晃出模糊的光影。此时此刻, 拥挤的街景颇有一些电影的味道。 看着看着, 耿竞青不由得出了神,在心中又开始复盘刀寒的新项目——尽管不是大项目,但还不错吧?他记得梁又夏去看了刀寒上部电影,评价很好, 而这个角色应该也是梁又夏会喜欢的那类。 他知道, 她这段时间在为没有感兴趣的剧本烦心……总之还不错吧? 仔仔细细地,又想了一遍。 他想念能跟梁又夏一起工作的感觉了, 尽管为她找到一个好角色,并不能算是“一起工作”。可耿竞青仍然找尽机会,偏要和她在电影、工作、或者生活的任何方面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一整天,他的心情愉悦至极,像是泡在糖水里似的。 这是礼物,而他想,梁又夏会乐意接受。 城市的另一头,梁又夏正和林佳佳走在一起。林佳佳黑了一些,但人多了精神气:“……她真的是当之无愧的大师,要是有天能跟她一起工作就好了。”她说的是法国一位美学造诣极高的导演。 梁又夏也点点头:“说不定会呢,你也很厉害。” “哎呀……希望吧。”林佳佳眯着眼睛笑,“你呢,还没定下来吗?” 梁又夏摇摇头。 这段时间,她也接到了一些本子,可质量都很一般,且她不感兴趣。王丽娜不太希望梁又夏再演电视剧,专心给她筛电影项目,然而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好的基本都在她拍《仇楼锁马》时就定下来了。 她跑了两个广告拍摄,出席了一场品牌活动,其余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 其实都还称不上是“空窗期”,但梁又夏多多少少有些被王丽娜的急切传染了,而她那天所说的话,也时常在她心中发出回声。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恍惚:“佳佳,我跟你说——” “嗯?” 梁又夏想了下,把王丽娜那天所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林佳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拧着眉毛:“其实她说的很对。” “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了,你就是因为耿竞青呗。” 梁又夏说:“不是,我本来也不喜欢应酬。” “你本来不喜欢,可你被王丽娜的话打动,所以权衡过后你会选择改变。”林佳佳却一针见血,“原本改变是你一个人的事,可因为耿竞青不喜欢,你就会纠结拖延。我觉得你们好好沟通一下吧。” “……”梁又夏抿了抿嘴,“算了。其实不沟通也行。” “啊?” “他真的会……很反对的,他就是对这个很敏感。”梁又夏有点烦躁,她不喜欢他的反对,也不想他们再争执,“很激烈地反对。” 林佳佳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她看得出来,梁又夏心里有了摆动,只是为此心情不佳。 自己也是半个圈内人,那点酒桌上的恶心的潜规则,她多少略有耳闻,不过梁又夏这个咖位,如果还有王丽娜陪伴,或许不用太担心吧? “我小部分理解他,但坚决支持你。”林佳佳纠结地说,“不管你怎么决定……” 梁又夏碰了碰她的肩。两人默默坐了会儿,很快,她看见了耿竞青的信息。是林佳佳开车接的她,时候也不早了,二人起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却没曾想,在半路偶遇了徐永君。 梁又夏率先认出人,打了声招呼,而徐永君似乎也蛮惊讶的,回头看见她和同伴在一起,也就明白了。 正要道别,徐永君却叫出了她:“等等。” 两个女孩回头。 “我送你回去吧。”徐永君说,“谈点工作的事。” ……什么工作的事?梁又夏微怔:“要不在附近坐坐?” 徐永君有点不耐烦:“跟华云顺路。” 闻言,梁又夏有点窘迫,他跟耿竞青蛮熟的,肯定猜到他俩住一起吧,见状也不再推脱,朝林佳佳点了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林佳佳说:“那你到家跟我说一声。” “嗯。”梁又夏笑了,“你开车注意啊。” 徐永君倒是开门见山。一上车,就问:“最近有什么行程?” “就几个活动吧,还算在休假。” “进组呢?有什么计划?” “……在挑着,”梁又夏想了下,“可能要耐心等待吧。” 她说得不卑不亢,可徐永君哪里会不懂,竞争激烈啊。一路无言,梁又夏心里有点紧张,一半是因面对着徐永君,毕竟《赤情下行》对她意义太大了。另一半,则是不明白徐永君打算说什么。 但等车子开到公寓底下时,徐永君再度开口了。 “你三十号抽出时间,跟我去见一个日本导演。” 听完导演和电影的名字,梁又夏瞪大了眼睛:“可是,我是……” “《灰格子》是中日合作拍摄,媒体报道有误,其实是华语电影,且根本没内定谁,都是我联系推荐。”想来,徐永君曾在日本留学,估计在那儿积累了不少人脉。 她有点傻住,下意识只能重复“谢谢”二字,但徐永君淡淡摇头:“主要是他不满意选角,你去试试吧。”意思很明显,得靠她自己争取。即便如此,梁又夏仍觉身在梦中。她怎么能不感谢呢?她正为本子发愁,徐永君就递了个含金量最高的机会过来。 下了车,她仍处在迷惘和喜悦里,明明应该先把消息分享给王丽娜的,可她第一个点开的却是耿竞青的页面: “我有好事要说!” 耿竞青立马回:“我也有,到哪儿了?” “楼下。” 可都不用进家门,电梯一开,耿竞青竟就在门外等着了。梁又夏飞扑上去,有点惊喜:“你怎么还出来等?” 一边拥着她,耿竞青还拿出手机看了眼。速度挺快的,看来她没和林佳佳“藕断丝连”。嘴角轻挑,正要开口,梁又夏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我先说!徐永君推荐我去参加《灰格子》的试镜!” 第77章 对赌协议 “……徐永君?” 梁又夏把偶遇徐永君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因为兴奋,被他下巴压着的发丝都好像蓬松、温热起来:“你呢?你要说什么?” 耿竞青扣着她回家,背过她进了厨房里:“哦, 研究出一个新菜品。” “什么新菜品?” “你要尝尝吗?等下就知道了。” “好。”梁又夏眯着眼睛笑笑, “那我先去洗澡。”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耿竞青双手撑着料理台, 静了会儿,接着打开冰箱。他把淡奶油换成了牛奶, 又把配料都换了个遍,味道确实不一样了, 装好盘后,梁又夏戴着干发帽走出来。 “所以你三十号的时候去试戏?在哪里?”耿竞青把盘子端出来, 对她笑了下, “长谷川藤居然来了中国, 还蛮低调的。” “地址……他到时应该会发给我吧。”梁又夏尝了一口,“好像更甜了点。” “嗯,所以不能吃多,会腻。”耿竞青道,“他送你回来的?” “对啊。” “哦。” 哦? 梁又夏抬起眼看他:“你们有联系过吗?” “有遇到过几次吧。”耿竞青垂了垂眼, “没怎么讲话。” “……”她愣了一下, 点点头, 只说,“我感觉他这个人蛮外冷内热的。” 耿竞青嘴角扯了一下,什么外冷内热?就算真是帮了忙,也是他欠你的。他看着她拿着叉子吃, 嘴巴兔子似的动, 半晌才开口:“……太甜就不吃了,你给我讲讲《灰格子》吧, 我怎么记得是少女复仇故事?” 《灰格子》是小说改编,微悬疑加小清新的题材,很适配长谷川藤的电影风格。长谷川藤近几年在国际上颇有建树,已跻身亚洲第一档,出手有保障。此次又是中日合拍,话题度自然也不缺。 这个角色是很难碰到的类型,加上是与国际导演合作,对梁又夏而言可谓是很好的机会了。如果能发挥好,咖位肯定能再升一阶。 平心而论,这是刀寒的新电影比不了也给不了的。 长谷川藤也是耿竞青暂时介绍不了的。 耿竞青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一边应着,一边却无法控制地走神。这是好事,现在有两个梁又夏会感兴趣的电影找上门了,甚至其中一个,只要她愿意,点头即能获得——可他就是突然说不出口。有的话如果是耿竞青说,性质就会改变,他知道,说出来干什么呢?让她在一个方方面面都低了一档的资源上花时间精力吗? 可能是看他发呆,梁又夏把叉子放进他嘴巴里:“我怎么感觉你放错料了,是不是很甜?” “……很甜。”耿竞青笑了下,“可能是错了吧。” 忽然,他把叉子拿开,吻了上去。甜腻的味道在二人唇间化开,好像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夜晚,梁又夏微微蹙了蹙眉,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被亲得逐渐晕头转向,手腿发软,甚至起了困意。她挣开他的桎梏,进浴室洗漱。 耿竞青慢慢走到阳台,打了个电话给刀寒:“不着急的话,我拖几天再说。” “怎么了?” “算了。” 他抬起头,看见无常的乌云在空中漂浮,像一条很长很长的围巾。 冬天也要来了。 “……你那边直接找她团队吧,别说上我。” 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梁又夏成功拿下《灰格子》的女一号,而刀寒那边也收到了婉拒。 北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梁又夏已经在片场里了。她留了黑长直加平刘海,穿着校服,扮相居然有点像《赤情下行》里刚出场的时候,只是皮肤被吹得有些发红,背景也换成茫茫的一片:“……我们现在来了北海道取景!” 梁又夏想去哪里,应该都能抵达的。耿竞青坐在办公室里,看见细雪落在她发间,就像是白色的发卡。 她显然全情投入进拍摄,跟他视频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耿竞青喝了口咖啡,接着走出办公室,下楼出发。 进去的时候,罗业然已经在了。西装革履,神情严肃,却在看到耿竞青的时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为期三年的对赌协议,希望长青能够完成吧。 大概三周前,“走投无路”的姚杜找上了耿竞青,跟他谈了谈自己的原创剧本。姚杜四十来岁,编剧专业,但是以演员出道,积累了一些名气人脉,然而拿着自己的原创剧本,却找不到一家公司愿意投资出品。 找上长青也纯属意外,但长青的评估团队——主要是耿竞青听完他这个故事,觉得颇有点意思,至少要真能实现的话,目前的电影市场来讲,回本绝对不难。甚至,有撬动的机会。 耿竞青想拍。 可是投资要出的六千万,长青现在出不了。 发行是个有上限的版块,好入手,但赚不大,大头都是院线和制片方的,而转型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扩展业务需要本钱,这个时候就得向外寻资了。 惠朗宁集团很快找上门来,双方磋商了几回,立马就推进到了签定协议的阶段。三年里,长青每年必须实现目标净利润增长,否则需要自行补足亏空和回购股权。罗业然舔舔嘴巴,在心里估算,然而娱乐圈的事变数太大,长青目前的体量,一个项目动辄就会影响整个公司的盈利和发展,要想稳妥达成目标……那是要步步谨慎,擦亮眼睛。 不容易啊。 隐隐约约,他感觉耿竞青似乎有点急躁了,作为财务顾问,他先前还没听他说起过对赌的打算。 没想到他居然还真是谁也不靠,单打独斗,让长青冒这么大的风险——或许是在姚杜的剧本那儿看见了商机,想尽快运转项目?这么急干嘛呢,分明能再等一两年的。 更何况……据他所知,耿竞青开创长青的目标,从来也不是要把它做成影视翘楚。 算了,罗业然摇摇头,看着耿竞青脸色淡淡,在合同上签下名字。 第78章 大年 年二十八的时候, 《灰格子》终于杀青。 梁又夏还记得他当初说想一起过年,正给耿竞青发语音,没想到被王丽娜听见了:“……一起回去?回哪里, 他家吗?” 梁又夏抬起头。刚从《灰格子》的世界里出来, 一时有点反应不及:“应该是先回我家吧。” “你们有结婚打算吗?” “啊?”梁又夏怔愣, 舌头有点打结,“不就是去见一下么, 就当串门一样。” “他提的吗?” “对啊。” 王丽娜难得跟着呆了呆,这小情侣干嘛这么黏人, 而且耿家不聚餐的么?据她所知,耿敖今年还与红二代廖琪雪低调二婚了…… 她“哦”了一声, 接着, 皱了下眉头:“怎么偏要在过年的时候, 要被拍到的话……” “我知道,会注意的。” 耿竞青既然都飞过来,如果还不上门,似乎就有点奇怪……应该是有点奇怪吧,梁又夏不禁琢磨, 可让他见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太有压力了?他会不会只想跟她待在一起?尽管她不在意这些传统礼节, 可是…… 不知为何, 两人都默契地绕开这点。思来想去,她直接发去信息:“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耿竞青过了会儿才回复,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都可以。” 梁又夏有点犯难了。而且,这回拍戏出差破了二人异地的最长时间, 她一时居然有点奇妙的紧张, 打字框里删删减减,正要发出去的前一刻, 弹出一条新消息—— “都可以,是想的意思。”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家里很快乱了起来,小姨还是比较传统:“你怎么才跟我说?!” “就当过来玩一下而已……” “这怎么是‘玩’!” 小姨一直知道耿竞青的存在——《赤情下行》和《晚安,朋友》后两人斩获连连绯闻,小姨问她,她也就如实相告了,看她此刻又急又喜又气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就当过来玩的啊,不要搞那么严肃。” “除夕夜他不回家的?” “……”梁又夏蹙眉,“他家里比较忙。” “什么时候到?年夜饭一起吃吗?他家里人知道你吗?你们……”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梁子杰淡淡插话:“反正我们家也没几个亲戚,没人说闲话。” “不是闲话的问题!” 梁又夏及时闪开。 耿竞青的航班有些晚点,傍晚时才到达。她开着车子寻觅,一眼锁定了人。 两人许久没见,耿竞青居然蛮淡定的,发型也好像换了,整个人凌厉又锐气。他有点奇怪,弄得梁又夏也莫名紧张起来,这时有个男士走过来:“耿总,车在那边。” 梁又夏有点不解:“什么?” “我带的东西,托运不方便。”耿竞青转头对那人说,“你开到目的地等我,我坐她的车。” 应该是他带的礼物,刚想问是什么,但一上车,嘴唇就被堵住了……梁又夏的头压着靠枕,渐渐被吻得七荤八素,身体也热了起来,而耿竞青的反应则更加强烈,嘴唇有些冰凉和干涩,像一块薄薄的、被寒风磨擦过的岩砾。 “我想你。” 耿竞青的嘴巴轻轻碰着她的耳朵,“嗯”了一声,仔细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她瘦了一点。这么温存了会儿,突然惊醒过来,不会在等他吃饭了吧?该死的飞机。 但他面上还是比较淡定:“出发吧。” 梁又夏启动车子,一边还用余光观察他,但感觉耿竞青好像没有那么紧张。她起了点玩心,红灯时把手放在他大腿上。耿竞青先是愣了愣,接着挑起眉。 “……你紧张吗?” 他轻描淡写,然而手心湿了:“这有什么紧张的。” 也是,是那些规矩太传统了,就来玩玩的嘛。梁又夏笑了下:“我小姨好紧张。” “是么?” “嗯,不过我们家也没什么人的,她不是去年离婚了吗,今年表哥不在,就我、她,还有我弟。” “哦。” “所以你带了什么啊?”梁又夏微微疑惑,“怎么还叫了车?” “也没什么。” 到达时,另一个车子已经候着了。梁又夏停好车,向四周看了看,一转头,见那辆车子的后备箱门缓缓升起,傻了。 “你弟不是天文专业的吗?” “……” 他叫来的人小心翼翼把东西搬出来,梁又夏走近一看,更加头晕。 就这时,小姨和梁子杰打开门,站在门口。 “嗨……你好……”小姨态度热情,口齿伶俐,已在心里排练多遍,可在看到后备箱的时候被口水呛到。梁子杰一向保持冷静,但很快就看到了那款天文望远镜,脸上的表情呆滞了一刻。 东西全部被搬进屋子里,车子飞驰离去。玄关几乎变得拥挤起来,耿竞青表情有点严肃,也不太抬头,这时才正立在那儿。 架势太大,小姨缓了一会儿:“小耿,你太客气了。” “没有。”耿竞青摇了下头,嘴巴有点干,大致介绍了一下,但感觉她似乎没有很喜欢,不过在介绍到天文望远镜的时候,梁子杰动了。 “你好,欢迎。”梁子杰的语气奇特,“请问你是哪里弄到这台型号的?” “托人找的。” 梁子杰点点头,不吭声了。几个人没有一个会热场子,唯一不该拘谨的梁又夏又一直憋笑,最终还是小姨率先反应,对耿竞青露出一个朴实的笑脸:“你太客气了……谢谢,阿姨很喜欢。饿了吧?你等一会儿哈,准备准备开饭了。” “好的。” 这个时候,梁又夏碰了碰那耿竞青的手,结果发现他手心居然冒了汗。 她趁着小姨和梁子杰转身,终于没忍住,笑着朝他嘴上亲了一口,然而耿竞青很快把她拉开,那眼神有点责备。 菜非常丰盛,几乎是梁又夏见到的最丰盛的一次,而且并不只有小姨平常偏好的口味。虽然人少,但因为有电视机的声音,所以也不显得尴尬。 小姨其实是想问点他家里的事,可梁又夏提前打过招呼,所以也止住了,就一直对着耿竞青笑,而耿竞青呢,什么也懂似的,她夹口菜的功夫,两人居然在谈抽烟机……不过她感觉耿竞青是乱说的。 在话题沉寂的时刻,梁子杰淡淡提起本地某特色景点,于是又就去哪里游玩的问题聊了起来。 耿竞青很识趣,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告别离开,小姨反而开始挽留:“哎呀,不要住那些酒店,好脏的!你就住家里也行!反正没人呀。” “没事的,阿姨我先走了。”耿竞青朝她点头,笑了下,接着看了眼梁又夏,没忍住,捏了捏她的手。待久了,他似乎也放松下来,那笑容既有些无奈,又似某种挑逗。 除夕夜啊。 梁又夏站在门口,不远处有别家小孩在玩仙女棒,绚烂的火光倾吐而出,冲破了深黑色的夜幕。没等小姨快步走近,她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过去,倏地一下跳到他背上: “我在这你还走?” 他不会走的。 大年初四的时候,梁又夏和耿竞青一起去看了耿盈和李伊。 她没想到,他居然有个专属的房间,但也没多想,接着看到了他的一张“全家照”,正要开口,耿竞青又翻到了下一页,是他在美读书时的照片。 两人坐在床上,膝盖并着膝盖,好像两株同根连体的植物。 她不在意别的。 他不想说,她就不问。 忽然,耿竞青沉默了一下:“我跟耿敖关系不是很好。” 梁又夏不想在这个时候表示惊讶,只是“嗯”了一声,一只手慢慢轻挠着他的头发,玩猫似的。她看见老旧的照片,看见耿竞青停顿的手,看见他微深的眼圈,看见他也瘦了,有一个固执的下颚。 大年初六的时候,梁又夏开始跑通告,而耿竞青也忙起长青的事。她总感觉他变忙了些,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开始做投资出品了。 王丽娜也打来电话,跟她闲聊几句,切入正题:“《仇楼锁马》那边打算提前安排,也差不多该上了。” “嗯。” “这个到时再说吧。费红你认识的,今晚她那儿组了个局,你……” 梁又夏很干脆:“好。” 第79章 为难 尽管十分纠结和犹豫, 但在决定出门的那一刻,梁又夏很自然地作出了决定——她不打算告诉耿竞青。 他还在公司忙,而她, 也不会太晚回来。分明不是什么大事, 应酬本也很寻常, 可梁又夏就是有一种逃避心理。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她想起前年某天, 那晚梁又夏凌晨三点才回到家,而耿竞青坐在沙发上, 一言不发。她本来微醺着,但那一秒骤然清醒:“怎么还没睡?我跟你说了的。” “你跟我说了吗?” “……” 梁又夏有点晕, 其实是她记错了。当时她因为《冒失者》被大片黑, 很累也很失落。她不知道耿竞青又打了电话给王丽娜和徐耀, 甚至开车到了她应酬的地方楼下,但在楼底下泊了一会儿,又如被水流冲走的小船似的,慢慢飘离回到家,因为他知道她不喜欢。而后, 一直坐在这里。 她被酒精主导, 本能地说, 可是……你去应酬的话我不会这么担心,这么…… 总是忍不住相互对比。 你不会?哈。 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地闪着。 梁又夏沉默了,而耿竞青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有点哑:“我有过这么晚吗?我会忘记给你打电话吗……你不懂那些人你知道吗?” 哪些人?你就懂了? …… 一个你绝不接受离开的人, 在夜最深的时候仍未到家, 于是焦灼和不安混杂,甚至接近背叛感。就好像他下一秒就会迎来一个无法承受的结局——尽管所有人都告诉你, 她很安全。 他曾经被妈妈李瑶春抗拒无果、而耿敖作为主凶地背叛过一次,那次背叛长达三年,所以远比梁又夏的孤单深。 那回是两人吵得最严重的一次。 她不理解,而他也不肯后退。但在天际微亮的时候,梁又夏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耿竞青往电视上投屏《赤情下行》,或许那是这部电影今夜第二次无声放映了。 他的侧脸隐没在暗淡的光线里,很沉闷,看起来有点可怜。 那一刻她想,算了,她为什么要为那群人跟耿竞青吵。 让外人来评价,那大概叫“事业心”,但梁又夏任他参与进她的选择里,走了逃避的捷径。尽管她确确实实,本来也不喜欢圈内的交际。 那之后,她只参加剧组和泰启文化的应酬了。 新年刚过,车驰往地点的半途,她一抬头,居然又看见了烟花。满目都是爆炸开的烟火,一瞬间梁又夏竟有种半梦半醒之感,想起了金马奖的时候,那回二人才坦白心意,距离今天,也过去那么久了…… 林佳佳回了短信:“没问题的啦。” 于是梁又夏低头,给耿竞青发短信:“我去找佳佳,可能晚一点回来。” “好。” 也没有那么难的对吧? 梁又夏叹口气,静了会儿,整理好表情下车。 王丽娜带她认识了费红,这个聚会圈内演员来的不多,大多是行业里的另一批人。梁又夏提前带了能醒酒的药,但其实并未派上用场,这不是那种会叫人喝来喝去的局。 王丽娜没有骗她。 她同几位老总攀谈,男的女的都有。梁又夏很细心,谁跟她见过一面,她基本都认得对方的名字。 费红注重养生,十点前就离场了,宾客随意。王丽娜挑准时候,同梁又夏离开:“怎么样,感觉还行吧。” “嗯。” “其实也没什么的嘛,大家都当交个朋友。” 交朋友?梁又夏心里想,能像今天一样正常,那就已经超过了她的预期。或许这一切确实没那么可怕。 王丽娜身上的酒味比她浓厚多了,头脑却一点不马虎:“对了,刚刚那个廖子英……他是耿敖再婚妻子的亲戚,好像是侄子?” 廖子英? “啊?”梁又夏有点愣,耿敖二婚了? “红三代来的,世界就是这么小,也不知道跟耿竞青认识不认识。”王丽娜问,“他人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那面相有点……找你说什么了?” “跟我说了《冒失者》,说他……很喜欢。”真奇怪,《冒失者》的质量其实没有她别的作品高,梁又夏蹙眉,“人的话,也没看出什么。” “我也不认识这号人,以前从没遇见过他,估计是最近才进军影视的。”王丽娜“啧”了一声,“廖子英……行了,你也不用多想,早点休息吧。明天来公司开会。” 《仇楼锁马》制作完毕,到了商讨宣发的阶段。资方早已定好方案:同期的另部古装剧和《仇楼锁马》一样都是大IP,班底级别等等都很相似,自然而然要被观众搬上擂台。那边先一步完工,两个主角早已在营销吸热了,热搜词条上了一轮又一轮,梁又夏和河伦也别落下—— 意思,就是要他们炒cp。 第80章 背叛感 “是, 没有问题,下周不就有个慈善晚会吗……”王丽娜点点头,琢磨着, “到时你们一起出席。” 梁又夏这个年纪, 正处于转型的上升期, 她过早跟一个星二代绑定不是好事,王丽娜早就有意将她的名字同耿竞青的摘开……尽管他们是真的。她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嗯?” 演了几部作品, 可这是第一次,她被要求跟一个异性同事炒作。梁又夏忽然感觉一阵虚空, 恍若未闻,半晌只点了点头。 耿竞青肯定会生气的, 而如果她坚持拒绝, 或许资方那边会看在他和耿敖的面子上退让一步, 如果她不拒绝…… 至于梁又夏自己,不知何时,她已经很难在工作和自我意愿间寻找答案。该做和想做,总是不能等同,王丽娜是对的, 只有她自己往上走。 什么都是对的, 又好像有什么错了。梁又夏的心莫名沉重, 说不出来,就是有种脱离了轨道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来讲,制造娱乐就是她的本职工作之一,可在片场外的地方继续表演也太奇怪了, 是她太敏感太理想了吗? 耿竞青大概会生气的, 这超过了他的接受程度,尽管如果她要他拿出“不接受”的资格和凭证, 他也会支支吾吾直至哑然,可是—— 推开门,耿竞青已准点下班,正在书房里。听到声音,走出来,表情闪过一点惊喜:“这么早?” “嗯,就是去开个会。”梁又夏笑了下,“你在干嘛?” “东西太杂了。” 若是一个人住,他或许会考虑请个阿姨,但因为同居了,就不大乐意别人进来,仿佛这是二人的专属之地。 以至于分明是乔迁新家,但两年间除了有事上门的,二人没请过一个朋友。 梁又夏有点洁癖,在家时间又比他要少,耿竞青就包了所有家务。做久了也习惯了,反正也有机器么,那点活动量就当锻炼。 他手脏,没去碰梁又夏,但她忽然撞进他的胸膛里。 耿竞青微怔,心都跟着跳一下、又沉一下:“怎么了?” “没事啊。”梁又夏脸埋着,“没怎么……” “哦。”手臂半搂着,耿竞青把下巴垫在她额头上,这些天两人都没有出差的行程,非常惬意,“对了。” “嗯?” “你下周是不是也去圣亚的慈善晚会?” 圣亚的慈善晚会是每年的固定活动了,圈内大大小小的明星只要无事,一般都会到场,最有意思的是,圣亚要求男女明星必须一一搭伴登场。 前两年,两人都是一起走红毯的。见她点头表示肯定,耿竞青翘了翘嘴角:“行,那我……” “但这一次,我得和河伦一起。”梁又夏的语气有点艰难。 “……什么?” “就是为了《仇楼锁马》的宣传,”眨眼间,她的声音又轻松自然多了,仍埋在他肩膀上,“宣传啊,你知道的。” 耿竞青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恼火称不上,就是那种——对,那种若有若无的背叛感。 跟河伦? 蓦地,心头又有别的想法腾升。 外面的人把他跟耿敖联系起来,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 耿敖估计早就忘记了他这个儿子。从前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或许是出于家族脸面而做矫饰,爷爷奶奶走了,就是根本不屑去提和他的关系。因此,尽管外边的人都感觉父子俩关系古怪,但也没有依据,还把他当耿敖继承人,多给他几分脸。 没人知道,长青没借耿敖一份力。尽管有,那也是无知的人自己要贴上来。 只要耿竞青也不说,他确实能借这个身份做点什么。而这多……恶心。恶心到他连想都不去想,可在听到梁又夏接拍《仇楼锁马》的时候,他居然有过干涉的念头。 他微微站直了点,语气微变:“你们就差那个宣传?” 梁又夏嘴唇翕动,心中也有点波动:“这个环节很重要。” “多重要?” “……耿竞青。”梁又夏撇开了头,语调很低,“就是一个红毯而已。” 她说得对。就是一个所有媒体都扛着大炮狂拍的红毯罢了,反正这圈子真真假假,多他们一对真的又怎么样?她为了剧和别人携手一番又怎么样?他连他们是不是拍了吻戏都不知道。 耿竞青定了会儿,好像计较也不对,而宽容,他根本做不到。 于是吞下所有声音。 房子里一霎变得静默,静默到叫人难以呼吸起来。 他自顾自走进厨房,去做晚饭。 梁又夏看着他的背影:“……那你会跟谁去?” 他没说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识趣 翌日, 梁又夏就去了别的城市出差,耿竞青也忙,都不再说这件事, 就好像淡忘了一样。 圣亚那边要确定出场安排, 打了两次电话, 问耿竞青的女伴情况。 “一定要找个人么?” “呃……”工作人员有点犹豫,和上级沟通后回答, “耿总您这边要实在不方便,那、那……” “……”耿竞青声音淡淡, “算了。” 听到名字,工作人员有些意外, 而后挂了电话。圈子里谁又跟谁在一起了, 对他们这些工作人员来讲根本不是秘密, 消息流通着呢,都隐隐知道梁又夏跟耿竞青有点亲密关系,却不想这回竟不在一起走。工作人员心中腹诽,这两人崩了? 事已至此,再去纠结也过于幼稚——耿竞青不是不知道, 可她怎么能这么淡定?是不是对梁又夏来讲, 这完全是可以宽容的事情?就算自己跟别的女人携手步过, 她也不会像他一样嫉妒生气? 微信页面空了大半,几天来,只有几句零零散散的话。耿竞青点开,又关闭, 点开, 又关闭……最后实在没忍住:“你在干嘛?” 约莫四五个小时后,大概是才结束工作, 梁又夏才回复,语气很寻常。 耿竞青回了句:“圣亚那边确定名单了。” 梁又夏:“嗯。” “你不想知道我跟谁一起?” 那边沉寂片刻,两个字:“谁呢?” 他感觉他有点犯贱。 梁又夏从来都是这样的……真正在一起后,她不会患得患失,时间越久越安定平和,而他却愈发没有安全感。她善于寻找平衡,讨厌难看的争吵,所以总是把情绪悬到不高不低的地方。 她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对他要求什么,甚至,他隐隐感受到她其实不太希望借用自己的一切——包括资源。可明明两人已那么亲密。她很少对他生气,而面对耿竞青要捧着给她的,也懂得自然地接受。 耿竞青不禁有点发怔,是不是他太幼稚了,梁又夏这辈子大概还要走成百上千次红毯,身边偶尔换一个男伴,其实也很正常的吧。他如果再这样僵持,她会不会烦他了?他甚至很可怕地想到,她是否已逐渐厌倦要在工作时考虑他的感受? 她是不是…… 忽然,手机一响。 梁又夏发了条语音,声调疲惫但认真:“……耿竞青,如果你真的不想我和河伦一起,那我不走了。我推秦千上去。”秦千是《仇楼锁马》的女二。 耿竞青播放着这条语音,鬼使神差地问:“真的吗?” “真的。” 这简直不会是梁又夏应该做的事、说的话。那一刹那就仿佛有麻醉剂注射进心脏里,将什么融化了,软趴趴的一片,耿竞青忽地就平静下来:“不行。” “那你不生气了?” 他顿了顿:“不。” 梁又夏拍了张笑脸发给他。黑眼圈有点深,跑行程那么累,却还说了那样的话,大概还是很喜欢他吧? 耿竞青仔仔细细地看着照片,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嘴角终于扬起,整个人有点飘似的,精神振奋了一点。 这事就这么过了。事后耿竞青觉得自己真的有点神经质,懊悔起来——梁又夏正巧在慈善晚会前赶回北京,二人再见估计就是在晚会现场,如果可以,晚会后或许他们能一起回家。 看完所有文件后,思索了片刻,耿竞青打了电话给助理。 * 圣亚的慈善晚会向来是各大明星争奇斗艳的场合,梁又夏做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的妆,坐车前往现场。 她今晚的礼服跟河伦的有点情侣装的意思,颜色很搭,显然是提前商讨过的。两边团队讨论了炒作方案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看河伦的样子,似乎对这已经见怪不怪了,梁又夏面对他倒有点尴尬。 那一边,《仇楼锁马》的对家正在走红毯,后台的监视器显示,男主做了个王子礼的动作。红毯两边,粉丝骤然炸开,尖叫声一阵阵的。 河伦很认真:“我们要不要……” 梁又夏嘴唇微张,半晌低着头:“我挽着你走就好,别的……就算了。” 他们给了不少方案。炒作就是这样,每个动作都精细到细节,但梁又夏婉拒了更亲密的举动。 她突然想耿竞青了。不知道耿竞青现在在哪里……还有,他是跟谁走呢?梁又夏在脑子里不禁幻想起他和其他女人走在一起的样子,心顿然一沉,直至此刻,那股不适才显现叫嚣起来。 他会跟谁? 后台的工作人员来催:“两位老师请准备。”于是,梁又夏和河伦出发,下一刻,万千闪光汇入眼中,娱记媒体们扛着摄像机,不断地喊,粉丝们高声尖叫,分贝几乎要冲破耳膜——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梁又夏身段好,怎么拍都行,摆什么姿势都很简单轻松,然而跟河伦挽着手时却莫名紧张。不过,两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古典的气质,走在一起确实非常养眼。 刚走完红毯,正要去采访地方时,身后又沸腾起来。梁又夏心里微动,下意识回头,接着愣住。 “耿竞青!” “耿总往这边看一下,麻烦往这边看一下!” 是耿竞青。 在他旁边的……是耿盈。 耿盈保养得很好,尽管极少来这种场合,但气场是一点也不怯。旁边的耿竞青,锋芒毕露,神色平静,姑侄二人难得合体,一时间比不少小生小花还有气势得多,而媒体已经要乐疯了,耿家这几个极少一起现身,虽然最大佬的那个没来,但也绝对能是头条了。 忽然,耿竞青抬眼,遥遥地看向了梁又夏。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似乎向她挑了挑眉。 梁又夏察觉到自己回头太久,倏然转了回来,神色如常,只有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刚走到采访地点,脚竟险些一崴,察觉到哪里不对,低头一看,人站定不动。 她高跟鞋的绑带不知何时掉了。 耿盈被侄子强行邀请,原本兴致缺缺,然而走到红毯尽头斜眼一瞥,不禁玩味起来—— 河伦正蹲着,两只手置在梁又夏脚踝处,帮她重新系好绑带,动作绅士至极。而梁又夏低着头,脸颊似乎微微红了。一对璧人模样。 你说炒作吧,太人工也不行,有时就需要这么点“天时地利人和”。 耿竞青呼吸先是一屏,接着神色淡了。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可却无法做到,这是不是也是宣传的一部分。他不敢问的《仇楼锁马》的片段,是不是也有这种皮肤相贴的场景。他感觉河伦整个手掌都要缠紧她的脚踝,让他烦躁又恶心。 已是初春,夜沉如水。这个时候,他们宅在家看电影、点外卖、做尽无聊又寻常的事,或者全副武装,偷偷跑到外面牵手闲逛,都比现在要好。 远比现在要好。 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控制,耿竞青有点恍惚地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估计蛮难看的。倒是旁边的耿盈观察到了,捏了他一把。 梁又夏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河伦非常得体,手指没碰到她一点皮肤。忽然,感受到一束灼灼的目光。 她知道是他,但却无法转头。 梁又夏身体一僵,保持笑容不变,那边主持人还在热场:“看我们又夏和河老师真是……非常养眼啊!现场观众估计都跟我一样,迫不及待想看《仇楼锁马》了!” 片刻,河伦终于起身,梁又夏轻声向他道谢。 因为这个小意外,红毯的进度被耽搁了一轮,主持人心下一转,干脆直接道:“耿老师和耿总也到了,这是熟人局啊,干脆一起来吧!” 顷刻,耿竞青慢慢站了过来,就站在梁又夏身旁。彼此身上熟悉的气味传入鼻尖,那一瞬,两人的手指都同时蜷了下。 梁又夏心悬着,她没那么口齿伶俐,面对媒体还只在谨慎的阶段。装扮、心情、感受……这时主持人问:“《仇楼锁马》就快上了啊,又夏上一部电视剧还是《晚安,朋友》,如今两位合作同伴都在这儿,对咱们曾经的男主角耿总,有什么想说的吗?” “……” 尽管有了准备,可这刻她仍然感到慌张,梁又夏微微张嘴,却看见不远处的王丽娜朝她皱了皱眉。 她知道她的意思,她想他们表现得生疏一点。 但其实他们现在这么站着,谁也不看谁,已经够生疏了。 余光里,耿竞青看到她笑了一下:“跟耿总合作过两次,都让我受益匪浅。” “嗯嗯,那跟河老师合作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主持人莞尔,开玩笑似的,“默契程度怎么样呢?能比得上跟耿总搭戏的时候嘛?” 梁又夏无声地深呼吸:“其实很难去比较,但是几个月下来,肯定能培养出默契的。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拍古装剧,适应服装、熟悉台词等方面其实很有挑战,而河老师已经有过不少成功经验,所以教会我很多。” 说完,梁又夏手心微微一松,控制着余光不朝他看,但这般场景仍让她心有忐忑。不过这话将矛盾从人转移到剧上,说得算是滴水不漏,找不出能借机发挥的地方,或许…… 身旁人一言不发,她不知道他的神态,她不知道他的感受。她连他今天穿什么都还没看清,只感觉到一阵沉闷的气息。 就这时,主持人再度开口,不打算再发问,只是按照定好的流程那样:“那二位能否重现一下预告里的招牌动作呢?最后,祝《仇楼锁马》收视长虹!” 梁又夏一僵,她怎么忘了这个,对,之前说好还要一起做那个招牌动作的。终于终于,再忍不住,她扭头去寻找耿竞青的身影。 耿竞青面无表情,闻言,也不与她对视,只是平平淡淡地点头:“……收视长虹。” 第82章 折腾 忽然就下雪了。 梁又夏抬头, 往茫茫的夜空看去,只见雪花纷纷扬扬,在一闪而过的昏黄路灯下曼妙至极。景是美的, 只是太冷。车子迎着这场没有任何预兆的雪, 风一样疾驰。 下车前, 王丽娜掏出手机拍雪景,一边跟她说:“今晚还不错。” 梁又夏点点头, 裹好羽绒服下车。 她没回华云公寓,回了自己的住所。今夜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王丽娜所说, 炒作“还不错”,充分利用了圣亚的每个环节;回到后台的时候, 她忍不住伸手触碰耿竞青, 然而他目不斜视, 冷脸冷眼,离开得也很快;正要驶往华云,却发现后面有狗仔跟车。 楼内无人,只有她的脚步响起。梁又夏已经卸完妆,脸素白如水, 疲惫不堪。她迈进电梯, 随后慢慢蹲下。 打开手机, 耿竞青还没有回她,电话也无人接听。 已经很晚了。梁又夏垂着眼发呆,把羽绒服的帽子往脖子凑了凑,心中却冒出一股冲动, 他们今晚该见面的……“叮”的一声, 楼层到了,梁又夏讷讷地撑着膝盖站起来, 刚出电梯门的一瞬间,却被一个力道挟住。 “……”她一怔,接着发现,是耿竞青。他怎么来了? 还来不及多想,他滚烫的嘴唇就倏然落了下来,堵住她的声音。一股淡淡的、不带人工香氛的花味冲入鼻腔,梁又夏的头下意识往后仰,可接着又被他的手按住。 二人的距离一瞬消弭,不知怎么,她的腿就缠在了他的腰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进门。 等梁又夏反应过来的时候,衣服已被剥了大半,肌肤被寒冷的空气侵袭,起了鸡皮疙瘩。她找到空档,问你怎么来了?然而耿竞青不吭声,手直接开始揉,捏,顶,力道很大。最里面穿的保暖秋裤甚至还卡在膝盖上,梁又夏忽然推了他一把:“耿竞青!” 他没停。她声音有点变调了,感到很排斥:“耿竞青。” 终于,耿竞青停了下来。梁又夏站在原地定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慢慢把衣服穿上,接着开了灯。 灯光下,一切都明晰起来。 耿竞青甚至还穿着慈善晚会上的西装,只是领带被她扯乱了,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看起来既狼狈又烦乱。 “……你怎么来了?” 耿竞青憋着股气:“不然等你来吗?你在想什么?” “当时看到有狗仔……”话到一半,她突然意兴阑珊,想起今晚,刻意要转移话题,“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却不知这句话戳了他心中哪块地方,耿竞青抬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怎么样?” “什么?” “你的炒作成功吗?你觉不觉得你当时干脆别叫我来更好?” 他说的是什么,那个招牌动作?还是别的?她也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自己后一位出场,离得那么近。梁又夏喉咙干涩,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梁又夏说“对不起”可以很清楚痛快,就是太痛快了,居然让他觉得荒唐。她为这个道歉?耿竞青奇怪地想,他要的是道歉吗? “你们还要做什么?”他又气又烦,声音忍耐,半晌没忍住,“你的剧宣已经到了不炒作就不行的程度了?” 她霎时抬头:“你自己也做过宣发,你换位思考一下,要是……” “我怎么换位思考?你们两个都要在我旁边亲上了!我还得给你们两个让开!”耿竞青脸色紧绷,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你没有一点自主权吗?” “我有啊,”梁又夏声音微抖,“这就是我选的!” 室内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地盯着对方,一瞬间仿佛变得非常陌生。 “‘你选的’,是什么意思?”耿竞青握紧了手,“……我们一周没见了。” 他们一周没见,她就让他见证了这个。梁又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她不能再被说只能跟耿竞青搭戏了,她不能再任他参与,不能总被他“率”了;她必须通过这部剧攀升,因为选择越来越少,而这是正常的营销手段;跟他在一起,她也要更厉害一点,因为她讨厌别人总觉得他一定得为她做什么。 夸赞或谩骂,偶尔平静偶尔焦虑。 两年来这样的想法越发清晰。 都沉默了,都束手无策。 梁又夏垂下头,又说了句“对不起”,觉得嘴唇有点干裂,静静地去拿水杯。 看她这样,耿竞青的心不知怎么颤了一下,好像此时最可怕的是无话可说。他怕她安静了。大步上前,从后大力抱住她,也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对不起”。 厨房的小门没关,冷风猎猎,两人在这样的拥抱里,争那点暖。梁又夏用力眨了下眼睛,憋回那股酸意。 她慢慢转回身,轻声道:“……不会太过火,我也有分寸和原则。所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耿竞青安静了很久,不知是在想什么。片刻,声音很低:“玫瑰花。” “啊?” “我订了玫瑰花,在家里。” “家里?”梁又夏愣了,“给我的吗?那我们现在回去?” 耿竞青一顿,收紧了手臂。 这是很折腾的一晚。分明是怕被偷拍才回了这边,此刻她却又坚持一起回家。 她都没有来得及去数他究竟是订了多少朵,耿竞青就把人压在身下,吻是慢的,可力度很深。梁又夏被刺激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想挺腰,又被他按下去,承受一轮轮爽涩,最意识模糊的时候看见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眼里情绪起伏。 第83章 风头之上 《仇楼锁马》播完后, 《灰鸽子》完成首映,这张新鲜面孔第一次在国际舞台上亮相,演技也细腻, 实在太适配电影风格, 口碑大爆。 一时间, 梁又夏名利双收,风头无两。 王丽娜有心提高门槛, 丢来的代言和封面全是顶尖的,含金量低的基本不接。所以梁又夏除了出国参加首映等行程外, 还余留出时间客串了长青参与出品的第二部电影。 这是导演提的建议,她其实早早就盯上梁又夏, 那通电话打过来时, 梁又夏正窝在耿竞青身旁看书, 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耿竞青蹙眉想了会儿:“真的来吗?” “来啊,干嘛不来。”梁又夏近来心情很好,笑眯眯的,“你司出品,让我参与一下。” ——你司出品。 他眼神很深, 好像高兴, 又好像在担忧什么, 半晌终于笑了,一只手玩她的头发,说了句:“你剧本都没看。” “那你给我讲讲。”梁又夏心里一直记得那场争执,有点弥补的意思, 靠到他肩上, “听她刚刚那样说,大概是小而精的角色吧。” 耿竞青倒不是担心什么, 就是不想降低她的质量,不过这部他既然愿意投,也是把了关的。 只不过那刻忽地恍惚起来,他在追求的合作机会,就这样来了,可它真正到来的时候,又好像变了,它脱下了礼物的包装,反而让人有点手足无措。 哪里变了呢? 过完戏,梁又夏没怎么犹豫:“我想演呀。” 耿竞青静了下,看着她的笑意,也不再纠结,当即打回电话。 梁又夏舒了口气。 这是二人时隔那么久,再次“合作”。尽管这场合作的联系如此细微含糊,可仍叫人兴奋,她大概也咂摸出了这次拍摄同其他工作不同的地方——他投的,他在参与——准备的兴头很高。 而耿竞青就更不用说了,以资方身份,三番五次到现场“视察”,他的频率实在太高,尽管到片场后有意降低存在感,可那样的眼神和神情,明明白白就写着探班的意味,愣是让这部严肃电影掺合上了“情有独钟”的娱乐新闻。 王丽娜沉醉在梁又夏的成绩里,也放松了警惕,没怎么干涉。 等梁又夏将客串的戏份集中拍完,耿竞青就从片场干脆地消失了,让知情的导演哭笑不得。团队里粗线条的呢,只知道老板不再监视了,暗暗庆幸。 五月份,《灰鸽子》口碑持续发酵,梁又夏作为主演要前往日本参与“大师课”,好巧不巧,又撞上耿竞青的联合摄影展。 这个群展是他跟几个摄影朋友联合筹备的,准备了一年有余,日期早已定下,无法更改。 她目睹他这一年的准备,可“大师课”对她这样的青年后辈来讲,也不能轻易缺席。耿竞青倒算接受良好,毕竟消息放出后,届时肯定会有媒体来访,就算梁又夏在场,估计也会因媒体的存在而被迫隐身——或者另挑时间,总而言之,没法深度参与进来。 即便如此……他怎么会不想她来? 她前往日本的飞机启程之时,耿竞青的摄影展准时举行。因为他的名气和作品本身的质量,在一些搜索引擎上,甚至得了个“五月必看”的美名。总之很热闹,很成功。 只是当耿竞青被唤上台,看着下面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表情也跟着淡去——就好像有团火,它不是被浇灭的,是突然无影无踪了,余留一片茫然的焦迹。 梁又夏到日本了吗? 接过话筒时,他满脑子想的是这个。 第84章 花火 上飞机前, 梁又夏给耿竞青发微信,让他多拍几张影展现场的照片给自己。 很快就没信号了,她把手机收好。那边, 佳佳早早戴上眼罩, 很累的样子—— 这个旅行是梁又夏提出来的。从巴黎回来后, 林佳佳参加了几个工作项目,接着就开启了两个月的休假期——一直到现在。说是休假吧, 其实就是宅在家里,明明也跟梁又夏讲觉得无聊, 可喊她出去的时候,林佳佳又说想待在家里。 梁又夏隐隐觉得她状态不好, 这回搬出花火大会, 终于才叫动了人。见状, 便不再打扰,等飞机完成起飞后,伸出手臂拉低遮光板。 但林佳佳似乎没睡着,敏感地睁开眼:“睡不着。” 还来不及回答,她又说了句:“人干嘛一定要睡觉呢?” “睡觉很好啊, 当然要睡了。”梁又夏一愣, 笑了, “把我的睡眠分你一点就好了。” 林佳佳歪头,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半晌也眯眯眼睛,笑了:“要不你陪我看番吧?” “好啊。” 她点开下载的番剧, 梁又夏托着腮看了会儿, 还没看进去呢,这时却发现林佳佳无声无息地合上了眼睛。她定住不动, 暗暗观察,好久才轻轻把蓝牙耳机从她耳朵里摘下。 她感觉林佳佳失眠有点严重,熬得那张娃娃脸都皱了。失眠这事儿吧,其实不少见,王丽娜也有点失眠,不过平日也算精神充沛。 她问了几次,林佳佳都说去看过医生,在吃药了,可好像还是…… 这回飞日本,王丽娜没陪同,喊了另一个经纪人。梁又夏琢磨了会儿,想起之前听她说起过一个“很厉害的老中医”,就发了短信,朝她要联系方式。 落地东京,加之在飞机上小憩,林佳佳的心情似乎也好起来,张开手臂沐浴阳光:“东京真美!” 两个人一起住高级套房,一个女明星,一个设计师,却跟中学时期一起出来春游的女学生似的,有点幼稚地兴奋。梁又夏出差不少,可这回有林佳佳参与,就变成了旅游的气氛。 第二天才是大师课,徐永君也会出席,但今晚她要先去拜访长谷川藤。林佳佳躺在大床上,挥手跟她拜拜。 两人到达的时候是下午。原以为她会像之前说的那样,自己去四处逛逛,可梁又夏回来时,却看见林佳佳还躺在床上,似乎又睡着了。 林佳佳比她年长几岁的,可不知怎么,那一刻她感觉她变成一个非常小的、蜷缩成虾状的婴孩。梁又夏又想,旅游旅游,或许两人一起才有意思吧。林佳佳人很阳光开朗,很“自由派”,却不爱维持关系,友谊建立得不多。 或许她有点依赖她呢。 所以,正式的旅行在大师课结束后开始。 梁又夏一直觉得林佳佳很时尚,换完装一出来,梁又夏感慨:“你真比东京的潮人还潮。” 林佳佳哈哈笑完,却又有点不满:“不行,还不够。”一阵折腾出来,太潮了……叠穿扎染印花齐齐上身,潮到梁又夏有点不敢和她一起出门。两人嬉闹了一阵,都要求对方奉行自己的穿搭流派,最后无果,一个极简一个极繁地挽手出门。 梁又夏现在在日本也有了点名气,所以还是戴了个帽子,结果在涩谷的时候,过于出挑的林佳佳被潮人摄像师抓住,说要给她们拍照。那日本人拍完一看,觉得有点眼熟,居然认出了梁又夏,合影ins一条龙! 好多年后,梁又夏重新看到这张照片,她心想林佳佳真是厉害,17年的打扮,放到现在也好时尚,好时尚。 在涩谷,梁又夏完成了铅笔任务,拍了照片给耿竞青:“天啊,你一定要来这家店看看。” 她们坐新干线,从东京渡到热海。在便利店买好吃食,又换上浅白和紫色的浴衣,于黄昏时分坐到沙滩上。只剩一点点微光照亮天空,再抬头时,烟花如碎银般在夜幕绽开,怎么会那么美?最灿烂绚丽的时候,仿佛能从这人工火剂里窥得银河的颜色。梁又夏看呆了,好久才想起举起手机,记录这个时刻。 身边的林佳佳却只是注视着,片刻喃喃:“……每年夏天都想在热海过。” 梁又夏在嘈杂声中听见了,低下头,对她没头没尾地喊:“你可以做到!” 花火大会的中途,梁子杰恰好发来信息,半年过去了,信息内容仍然离不开那个天文望远镜。梁又夏顺道发去几张烟花照片,那边,林佳佳咬着汽水吸管:“在干嘛?” “我弟短信。” “对哦,你有个弟。” 梁又夏随口说:“哎,我给你看看我弟。” 梁子杰不太爱拍照,她扒拉出过年时拍的全家福:“看。” 林佳佳瞅了一眼,却愣了:“啊?这是你弟?” “对啊,怎么了?” 林佳佳傻傻地看着照片,有点含糊地说:“你弟天文系的是不是,我之前有事去他学校,好像偶遇过……” “那么巧?”梁又夏也咂舌,又问了几句,但并没多想,下一轮烟火又来了。 旅行的最后,两人去了来宫神社。据说这里求姻缘最灵验,绕着里面那颗千年楠树走的时候,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念耿竞青。 她的姻缘就在她身边,可梁又夏还是贪心,很认真地拜了拜。 日本之旅到此结束。虽然旅行的内容丰富,但梁又夏其实也就挤出了两天,日程很紧。这趟飞回北京,两人都睡倒了,下飞机后梁又夏说:“你说是不是该把自己整忙点,累得不行就睡着了。” 还真有点道理,林佳佳笑着点头,不多时看见了耿竞青的车,就同她挥手:“行啦,走啦。” 梁又夏也看见了车子。这个时候机场人很多,她又让经纪人和助理先回去了,特地提醒过,叫耿竞青不要下车。 然而好巧不巧,在机场蹲拍其他明星的媒体认出她来:“……梁又夏?那是梁又夏吗!” 耿竞青早早到位等候,正在看手机的推送。 徐永君也去了“大师课”。他再次点开回放,梁又夏在座谈会上透露,是徐永君推荐她来参加《灰格子》的试镜。言辞之间,感谢之意十分明显。 正要退出,视线内却闪过一条垃圾新闻:“徐永君有多捧梁又夏?为她开尽后门!” 耿竞青瞳孔放大,正要关掉手机,手指却在半空一滞,点了进去。 就是那种烂俗娱记文章,无非又在翻炒那几件事——徐永君从万人中找到梁又夏当《赤情下行》女一号,又在小花们竞争激烈时给她“投喂”了《灰格子》的资源,更耐人寻味的是,梁又夏还入了徐永君父亲徐耀麾下……底下的评论不知是伪造还是真的,竟真有人讨论起来,得出结论,这二人关系匪浅,娱乐圈真是看人脉的地方啊!这些女星,没一个干净的! 耿竞青胸口一阵窒闷,点了举报,而后甩开手机。眼前大路开阔,阳光明朗,然而头脑却陡然覆了层硬邦邦的灰云,娱乐圈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无人知晓的地方——徐永君找的她?徐永君捧她? 刹那间,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耿竞青闭上眼睛,片刻后看了眼时间,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骚动——他扭头一看,梁又夏被包围了。 罗业然也住在华云,两个人加起来,单是停在地下室的车就有近十辆,耿竞青之前察觉有媒体蹲在附近,玩儿似的换车开,直接把狗仔搞混了。这部保姆车是他专门买来接梁又夏的,不是豪车,外形平平无奇,车窗也做了处理,倒不担心会暴露身份。 被团团围住,梁又夏显然也有些错愕,但还是朝着车子这边走。耿竞青遥遥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抽出个墨镜什么的,然而东西拿到手中,忽地就顿住了。 他把墨镜放回去,“咔”的一声,开了车门。 几个大炮愣是伸进了车内,梁又夏见他一张脸什么遮蔽也没做,连忙关上车门:“快快快。” 踩下油门,很快,就将那些媒体甩在身后。梁又夏尚惊魂未定,却发现耿竞青慢慢停下了车。 “怎么了?” “坐到前面来。” 她微怔,接着笑了,“哦”了一声,下车换位。他不知是往哪儿开,这附近没什么人,是一个类似废弃公园的地方。 几乎一坐上去,耿竞青就凑了过来,但梁又夏笑着推开他:“等等。” 她翻了一会儿,把神社求来的御守递给他:“给你,你要挂在车里吗?说要‘随身携带’。” “你给我挂。” 梁又夏就给他挂上了。转回头,很近很近地看着彼此。 很近,很近。 短短几天,但或许是因她出了国,莫名也觉得过了很久。耿竞青一眨不眨地看着梁又夏,看见她眼睛下面的皮肤落了根睫毛,挑了挑眉,朝那儿吹了口气,接着亲了上去,下一秒两人都微妙地战栗起来,有没有想念,爱的浓度,一个吻就知道。她方才动来动去,而他心头无名火起,相触的肌肤都带着腾腾淡淡的热。 倏地,耿竞青移开嘴唇,无头无尾地说:“我过几年就不干了。” “啊?”梁又夏怔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这个,他又不缺钱,自然是想不干就能不干,有点想笑地问,“那长青呢?” “长青?我本来也……”耿竞青一顿,继续道,“等我把项目完成,也不想干了。真的,我过几年就退休算了,找点轻松的事情做,去哪儿都有时间了。你当时给我拍流浪猫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话,可梁又夏好像又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无声塌陷,好久才开口。 “……烟花真的好美。” “嗯。”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 第85章 否认 尽管娱记们没能拍到“司机”正脸, 但有好事者对比了车和照片里“司机”的身形,两人的绯闻还是很快上了头条。 两部作品接连成功,梁又夏如今是名噪一时, 热度很高, 而耿竞青虽然已退居幕后, 可话题度仍然不低,两人的cp帖子很快被翻新炒热, 一时间有点下不来了—— 梁又夏有点动摇,毕竟从一开始耿竞青就不满这种“地下关系”, 而她也因其间拉扯烦乱……干脆承认算了? 但王丽娜坚决发对:“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才多少岁才几部作品啊, 你真的想往后都跟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吗, 特别烦的知不知道。” 王丽娜带的上一个艺人就是因为承认恋情, 导致路人缘大跌,她对这个是非常敏感的。 “冷处理吧,再过些时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还没等梁又夏回答,她又接着道,语气很严肃, “你相信我, 再多几部作品, 别让人抓了辫子……现在拿下《五千年路》更重要些。” “……好吧。” 挂了电话,梁又夏一阵心累,倒在床上躺了会儿。 她没进组,又贪睡起来, 迷迷糊糊间想起《五千年路》——国内影视制作巨头天庞影业每年都会出一部贺岁片, 过去几年的皆卖座又叫好,而《五千年路》则是其今年的贺岁片项目。 这是真正的Top1巨头, 真正的资本力量。 天庞的贺岁片,剧本班底无不顶尖,出演更成了象征,王丽娜是眼痒心痒,梁又夏则早早耳闻了《五千年路》跟以往贺岁片的不同之处,对这个项目的兴趣也非常大。 而天庞影业与耿敖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当初是靠耿敖的作品起家,耿敖亦成其股东大头,跟天庞掌门人关系匪浅,曾是天庞半个老板,不过在前两年和平分家。天庞老板曾经直说,就是耿敖成就了天庞的根基。 最初几部贺岁片基本都是耿敖执导,担得上金字招牌,不过近些年他是半隐退状态,专心管理起产业——即便如此,天庞旗下的导演团队仍然非常强大,没负耿敖铺的路。 耿敖…… 想到这个名字,梁又夏忽然没了睡意。她突然想,幸好耿敖不再执导了,因为耿竞青的缘故,她对这个名声远扬的大名导心情复杂,接近反感。如果不是耿竞青,她大概会对这位行业大佬心生敬畏吧。 即便不再执导,但耿敖的利益关系网和资本触手至多至深,巧合的是,梁又夏从来没涉及过和他有关的项目,也希望不会有。 “我跟耿敖关系不是很好。” 又想起这句,连“爸”都说不出口,是什么样的关系?她看过耿盈,看过耿竞青去墓地为妈妈扫墓,但却从没见过他和耿敖联系,甚至一通电话也没有过…… 忽然,耳边传开智能锁的响声。不久前他们换了个新的智能锁。然而响了一会儿,还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梁又夏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还差点把床头柜的一本书翻下去。 她小跑到门口,给耿竞青开门:“啊,怎么又……” 耿竞青也奇怪:“你关上,我再试试。” 又试了两遍,才成功解锁,他把门关上,低声琢磨:“严重降低回家效率,可能要再换一个。”话音刚落,梁又夏突然凑近亲了他一口,耿竞青情不自禁拥住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是沐浴露、被枕和她用的护肤品混合的味道。 “换一个吧,我来弄。”确实失灵好几次了。 耿竞青搓了搓她的头发,又捏了下她的脸,这段时间她没进组,感觉起了点肉:“你来?” “对啊。”梁又夏“良心发现”,就是莫名觉得自己做的太少了……她说干就干,当即就联系了助理和上门装锁的人。 年轻人,又不缺钱,没几个喜欢做饭的。耿竞青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学了几道菜,原本热衷于做给梁又夏吃,但很快二人就吃腻了,之后也不怎么开厨,忙的时候都是叫外面那几家私房菜送过来。 不过今天,梁又夏打了鸡血一样,偏要进厨房。耿竞青不能自己,靠在冰箱那里看她做,边看边回信息——姚杜的电影要上了,暑假档,很快就要宣发。这是长青出品的第一部电影,公司高层都非常紧张。 更何况,涉及对赌协议。 他敛下眉,专心看梁又夏做菜,结果却被赶走。没办法,就去客厅坐着,调了下电视台,点进娱乐频道,人却一下顿住。 “梁又夏方否认与耿竞青的绯闻……” 耿竞青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一紧,半晌,听到厨房传来的脚步声,没什么表情地调开了。 第86章 杀手锏 三道家常菜, 她学习能力强,按照菜谱里做滋味就很好。两个人边吃边聊,耿竞青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听到她说下周要飞南方拍戏。 “……怎么提前了?” “没办法, 要不然会影响整个剧组。”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项目, 悬疑片,梁又夏也是不久前才收到通知。她抬眼看了看他。 拍三周。 两人的温存实在短暂, 她要飞来飞去,行程安排比他动荡, 耿竞青心里无声地绞,半晌才扯出一个笑。 “电影要都在北京拍就好了。” 梁又夏也笑了笑, 却发现他脸上的笑意很快淡去, 蓦地, 又想起那天机场他说的话,一时间居然有点无所适从。她不是不懂换位思考,如果是耿竞青天天出差,她大概也会很失落不满的。 可该怎么做? ——要不公开吧? 脑子里猛地闪过这句话,梁又夏一边咀嚼, 一边暗暗冲动, 越想, 这个想法就越明晰。可这事也不能随意落实,她得再琢磨琢磨。 要不公开吧? “吃什么呢,”耿竞青在她脸上打了个响指,一副不高兴但忍住的样子, “碗都空了。” 她反应过来, 撤开手。跟着他进了厨房,把盘子都放进洗碗机, 轻轻贴着他的后背。这么待了一会儿,耿竞青的声线有点哑了:“怎么了?” “抱你。”梁又夏闭上眼睛,继续暗暗冲动,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伸手一摸,才发现他硬着。 脸一下就烫起来,梁又夏刚要撤开手,可不知怎么,又抚了过去。耿竞青的背脊一绷,把她抱到桌台上,他没有那么喜欢用手。 她生理期刚过,确实有段时间没做了。正是夏天,又远离了客厅的空调,身体几乎一下就冒出汗,任他的爱在她身上奔驰。此时此刻,是去用各种液体擦出火,燥热又止渴。高度不合适,耿竞青咬着她耳朵,让她背过来,梁又夏手撑着台面,很快就无法抑制地塌了腰。 不知怎么就到了床上,又到了浴室……夜更黑时,手机铃声响起,梁又夏一惊,光裸着跑出去拿,低声回:“好,我没忘啊。” “我出门了。” 耿竞青眼睛一睁:“去哪?” “我、我去找佳佳。” “……”心里一阵古怪,耿竞青支起身,有点怔愣,“你们……女人怎么能刚做完又出去找闺蜜玩?” “我都趴你身上一小时了!”梁又夏换好衣服,大声喊道,在他脸上亲了口就出了门。 屋子内一瞬安静下来。耿竞青重新躺回床上,出神片刻,又后知后觉感到恍惚,一小时了?在她身边——或者说她在身边,时间走得很快,而梁又夏一离开,齿轮又转得出奇慢了。真是公正不倚的计量刻度。 余光里闪过床头柜的书,耿竞青抿了抿嘴,接着坐起来,拿过书翻阅。 因为翻了太多次,纸页都翘着,是歪曲的形态。他捞过手机,找出一个号码,没叫助理,而是自己编辑短信发了过去。 “岑老师您好,我是耿竞青,我有一个项目想邀您指导,不知您下周是否有时间面谈。我可以飞到香港。”岑婉莎,华人里数一数二的电影摄影师。 他母亲李瑶春非常欣赏。 这则短信发出去,仿佛有道电流振了振他的神经,耿竞青换好衣服来到书房,打开电脑,找到编剧倪英发过来的文档——《我愿意》的改编指导书,再一次、仔细地、隐忍地阅读起来。 电脑光照在他脸上,冷水的质感,然而耿竞青没有被这道冷水浇醒,心中反而有什么在膨胀,越读,越靠近窒息。已经很难说是仇恨,只是一道在强撑的力量。 文档里还有他自己的编注,但整体非常清晰、完善、成熟。 倒数第二行写着:预计2018开工。拟邀演员梁又夏。 最后一行打了三个字。 杀手锏。 第87章 解酒 行走在渺渺的夜色中, 梁又夏不禁开始审视自己——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拿佳佳为挡箭牌,偷偷溜出去应酬。虽然耿竞青和林佳佳并不相熟、她不担心会打扰到佳佳, 可几回下来, 这种撒谎的感觉不是叫人太好受。 尤其, 面对自己最亲密的人,那简直是要使出平生最厉害的演技:骗过他, 也骗过自己。可说到底这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她又开始琢磨,不如坦白算了, 好好地说一次试试,要不就等拿下《五千年路》后? 他们还没在一起时, 梁又夏无心回避任何争端, 在一起后反而有了转变。大概是年少在小姨家的时候, 小姨和姨丈一吵,她就会担心自己跟弟弟失去这个避风港,这份害怕如此细微又真实,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大人的一句话就足以让她掉下去。 再长大一点, 小姨的关爱终于让梁又夏放下心来。她自认自己还算健全。 和耿竞青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的, 她退居争吵背面, 总是希望两个人能统一战线。如果不能,那么梁又夏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只要揽下一切,那就无所谓复杂。 到了包间,梁又夏先看见了廖子英:“廖总您好。” “梁小姐。”廖子英点点头, 似乎是刚运动完, 头发有点湿润,跟抹了过量的发油似的。梁又夏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不禁想起王丽娜上回说的“面相”。廖子英不高,五官分配失衡,有张精致但畸形的脸。 不过,据传他是天庞掌门人的私生子,也是《五千年路》的领头负责人。 反应过来后,却发现廖子英正看着她:“刚去打了球。” 看他的装扮,梁又夏猜测:“去打高尔夫了吗?” “对。梁小姐会打么?”他一口一个梁小姐,倒蛮亲和。 “我不太会。”梁又夏摇了摇头,笑了下。 这时,包间里进了别的人,梁又夏回过身去打招呼,耳边却传来廖子英的声音。 “真的?你身材挺好的。” 梁又夏微顿,僵了一下,正在厘清思绪,可走到包间的另一边后,廖子英居然拿着酒杯步在她后面,认真探讨一般:“要运动的,尤其你们当演员,我很常健身,你有需要指导的可以问我。” 一瞬间,如同有条蛇盘过身体,凉丝丝幽灵灵,奸猾得不留下任何痕迹。梁又夏用应酬的姿态应付过去,但始终感到不适,不过很快王丽娜就上来了。 《五千年路》这个项目太大,甚至已经息影的影后成筱维也出山竞争,她是梁又夏的最大对手。这种项目,她们这种级别的“候选人”,已经没有面试的必要,要谈的是演技外的东西。 这回连徐耀都来了,正在那边同廖子英谈笑风生。泰启也做影视制作,可论规模不如天庞,顶多跟耿敖后面开办的藏啸文化打个平手。 梁又夏正在敬酒,却忽然注意到徐耀中途离开,回身望了自己一眼,她的心又是一紧,可之后并没发生什么,几轮酒后,局就散了,王丽娜挽着她上车:“还好吧?” “嗯,你今天怎么……”她似乎状态不好。 “别说了。”王丽娜摆摆手,接着吐露心声,“想离婚了。” 梁又夏无声坐直,也看出她情绪不佳,王丽娜扭头眺向窗外,压抑着心情,梁又夏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她的背,默默安慰。 回到家时,耿竞青还没睡,倒不算太晚,只是她一身淡淡的酒气实在叫人奇怪:“你喝酒了?” “嗯。”梁又夏有点头晕,也忘了自己又说了什么,进浴室洗澡。 耿竞青推开门,眼前活色生香,可他不动声色:“……跟林佳佳喝酒么?” “……对。”梁又夏扑了把水到脸上,轻声喃喃,“下次不喝了。” 耿竞青静静站了会儿,闷出句“好吧”,而后去厨房给她煮解酒的东西。然而等他出了厨房,梁又夏却已经陷入深睡。 第88章 我的爱人 几天后, 梁又夏飞往南方拍戏,这一回却没有王丽娜的陪同,因为——王丽娜居然已怀孕两周。她一直挺想要个小孩的, 可不久前又说“想离婚”, 这种情况当然不适合工作。 刚进组最闲不下来, 要适应环境进入状态,而梁又夏的大戏大多排在前期, 加之是带点恐怖元素的悬疑片……她一直懈弛不下来,心情起起落落, 好几次都是跟耿竞青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后来知道他在忙项目, 自然而然减少了主动联系的频率, 全心拍戏。 等听助理说姚杜的电影要上映时, 她点开跟耿竞青的聊天框,却忽地意识到两人的对话格外稀少。 这种稀少一下击中了梁又夏,如同有双手将她捻出忙碌的节奏,转而抛进跟耿竞青的那个小小世界中去。 电影要上,他肯定忙得不行, 然而从前再忙也没有落下过电话的。梁又夏心中闪过一抹古怪, 主动打过去, 可那边一直传来忙音。 她微愣,这一刻,在那个小小世界里站实了。 约莫十分钟后,梁又夏掐着点, 又打过去。 “喂。” “喂, ”她舒口气,接着却反应过来, “你声音怎么了?” 耿竞青似乎吸了下鼻子,一直静着,不吭声。梁又夏忽然感觉特别闷热,走到空调底下,蹙着眉:“怎么了呀?” 那边终于肯开口:“发烧了。” 梁又夏眼睛一瞬睁大,在空调底下转了个圈,可话说到一半,耿竞青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很难受。” “怎么发烧了?有吃药或者看医生吗,”梁又夏问,“你什么时候烧的。” “三天前。”耿竞青说,“打了针了,但还是不舒服。” “……那……” 忽然就陷入沉默。 “你忙吧。”耿竞青却截了话头,装作语气轻松,“我现在睡一会儿,后天要准备首映礼。” 默默躺了会儿,他打开手机,找到两人的聊天记录。其实他提了一嘴的,只是可能太忙太乱,她没有太注意。其实他是忙到烧晕了,险些把助理吓死。 耿竞青也没不讲理到要去责怪的地步,只是怎么病毒还下潜进了心脏,在里边恶意胡搅,直至漫开一阵带苦的酸麻。 盛夏却没开空调,整个人几乎是眩晕,耿竞青又翻开手机,无聊似的,开始数两个人分别发的短信数量,数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够了,他原来话那么多。自顾自扯扯嘴角,睡着了。 然而诸事不顺,不知是什么流感盛行,原定要来助阵的一个特邀明星也病倒了,明星作息颠倒又要节食,抵抗力很低,竟直接病到了医院去。没办法,姚杜几个带着口罩同耿竞青和公司高层开会,重新整理了首映礼的流程,耿竞青仍然头晕眼花:“就这样吧。” 片子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尽管相信自己的眼光,可真正到了首映礼当天,耿竞青也难得有点紧张。 他参与出品的第一部电影。 这是个“一而再”的时刻。 暑假档竞争激烈,这次首映礼两人请了不少圈内人脉,希望能发动发动他们的号召力,圈些关注。 时间一分一秒渡过,舞台上,主持人开口:“《自负》的放映结束,现在请几位主创重新回到台上。” 流程继续,耿竞青坐在最后面,默默观察场面,他虽然是幕后,但于情于理都要发言,就等着前面到场助力的明星嘉宾们说完。 只是他头顶的那排灯似乎坏了,没随着电影结束亮起,让他的视线蒙上一层灰扑扑的滤雾。看着看着,思绪又开始出走乱飘,摸出手机,给梁又夏发了条信息。没有回,估计是在拍戏吧,耿竞青摩挲着手机,不知干嘛又犯贱地作出这样那样的设想,这可能是生病的后遗症。如果是梁又夏在外地病倒,他会做得比她更多,好吧也不至于“病倒”,只是…… “总而言之,真的被姚杜导演的才华震惊到,祝《自负》票房大卖!” 这么一晃,最后一个嘉宾也说完了。耿竞青掐了掐手心,暗骂了一声,正了正衣服就要站起来,却听见主持人说: “其实今天,我们还有一位特殊嘉宾,她在十分钟前才赶来现场。 “让我们欢迎——梁又夏老师!” 耿竞青一霎失声,猛地站了起来,身下的坐垫“啪”地反转打到椅背。他也没动,就下意识仰着头看,只见舞台侧边闪现出了梁又夏的身影,她扎了个马尾,随着小跑的动作晃来晃去,像根蛮有分量的羽毛轻扫在他心上。 梁又夏站上台,完全素颜,戴着帽子:“大家好,我是梁又夏,很开心可以来到《自负》的首映礼现场。”一边说,眼神似乎在寻觅着什么——隔着四十来米的距离和压低的帽檐,可耿竞青就是看到了。主持人似乎调侃询问了什么,她又慢慢说,耿导出品,当然要来支持一下。 下一秒,梁又夏终于看到他了,冲他笑了下。耿竞青人微微摇摆,怎么感觉在做梦?台上的她还在继续说,虽然错过了首映,但之前也一直有了解《自负》这个项目……就这时,头顶的灯无声亮了起来,金灿明净的光芒下,耿竞青终于有了实感。 她来了? 手机传来震动,耿竞青低头一扫,是罗业然。 五分钟前发的:“真憋不住了,你前面还有个秘密嘉宾到场^ ^ ” 四分钟前:“?” 刚刚:“我操。”下面是他转发的一则视频,时长不过二十秒,来自某娱乐平台。视频背景是机场,梁又夏行色匆匆,一只手拿着手机似乎在联络着谁,而在退出微信的一刹那,手机墙纸暴露了出来,一旁的娱记眼尖询问,又夏的墙纸是两个人么?啊?是,她说。其实那张照片,她和他的脸并不明显的,娱记不抱希望地追了句:“哇,是谁啊?” 耿竞青的心跳停止了。视频里,梁又夏顿了一下说:“……我爱人。” 多不可思议。 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可耿竞青看着台上的梁又夏站在印着“长青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出品”的海报前,竟恍惚觉得自己已得到所有。 第89章 简单的愿望 这个视频迅速在网络热传。首映礼进行途中, 场内甚至开始某种意味深长的静默,网友放大、分析她的手机壁纸,声声浮想联翩中, 指向十分清晰。她的粉丝大多是妈粉事业粉, 抹完眼泪武装完成一致对外, 表示支持她一切决定,况且说不定是开玩笑呢! 一回到后台, 王丽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可能是心理作用, 手机的震动也像催命铃似的:“你疯了?!” 梁又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王丽娜恨道,“你真的是……说那些干什么, 你现在是不是还来了《自负》首映礼, 人家一猜就知道你说的是耿竞青。” 梁又夏刚发出一点声音, 又被她的大嗓子吓回去:“是不是他硬要公开?这个耿竞青怎么这么控制狂这么……” “不是啊。”梁又夏飞快打断,抹了下脸,“王姐我感觉你对他总有点……算了,也别叫大家商量怎么公关,就这样吧, 好好照顾身体, 真的。” “你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呢?”只能万幸, 无论如何业务能力最重要,而她已是那佼佼者。 梁又夏突然有点想笑,又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和宝宝, 接着挂了电话, 想了想,又往王丽娜和所有团队员工的账户打了笔钱。 尽管外界纷纷扰扰, 可梁又夏心里却非常畅快,甚至有点幼稚地想哼歌。她出格一下怎么了?她就想让耿竞青开心不行么—— 门被急促推开。 梁又夏抿抿嘴巴,看着闯进的耿竞青,忽然有些紧张,可定睛一看又皱起眉,觉得他大病一场后似乎清瘦很多——眨眼间,耿竞青把她拥进怀里,呼吸喷在她侧脖处,带着激动、惊喜的炽热,动作却有点委屈的意味,梁又夏愣了愣,慢慢闭上眼睛,感受彼此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这一刻什么也不用说。 抱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出了汗。梁又夏的手摸了摸他的腰:“真的瘦了。” “是么。”耿竞青还不肯松开,抱着她轻轻地晃,跳舞似的,“……我发现你这个人还蛮爱搞突袭的。” 梁又夏眨了眨眼,笑了:“这叫惊喜。” 梁又夏这个人平常蛮稳妥的,可要是打算给惊喜,就总是会比别人给的更强烈刺激不管不顾,一点不迂回,一点不懦弱。惊喜真是个好东西啊,耿竞青甚至暗暗地想……生病也是,这大概是他这一年来最幸福的时候——她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就让他这么幸福呢? “不用拍戏么?” “放心吧,没影响拍摄。”梁又夏说,“……不过明早就要回去了。” “嗯。”耿竞青终于松开怀抱,一点没犹豫,拿了车钥匙就拉人走,决定推掉晚上的会议。 他没有再问她公开的事,尽管心里有道声音还在耍赖皮般地叫不够,尽管他甚至进一步贪心,还想要拿到炫耀的资格。 她的勇敢如此不受认可,可他居然暗暗期待着事情继续发酵,最好能让她和他的名字从此就绑定在一起……想到这,握着方向盘的手蓦地一紧,耿竞青无声摇头,无论如何,这刻的满足感还是占了上风。 梁又夏的团队选择了冷处理,网络上的流言传了差不多一周,而她回到片场,专心拍戏。 与此同时,暑期档开始了。 《自负》与多部热门电影同台竞争,首日票房排名第五,但此后口碑风评开始上升,票房成绩逐渐高歌,最终以10亿票房收官,而在这其中,长青能拿32%的分红。这已超过长青的目标,罗业然又激动又后悔:“你长青本来就做发行起家的,早知道当时别去外面找代理!还有你当时应该再压点姚杜那边的分红……”人那么好干嘛?利润都被稀释了! “得了,利欲熏心了啊。” “最重要的是!怎么当初对赌是按每年来算?”罗业然悔不当初,若是以三年的净利润总和为目标,只这一回就大大减轻了压力,偏偏年与年间断着记录,这真是…… “得了。”耿竞青抬了下手,叹口气,“闭嘴吧。”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满意这成绩,然而他的期待却有点落空。 “……还不满意啊?已经很好了。”罗业然观察他的脸色,“这阵容能有这样的票房,真挺好了,而且《自负》也是暑期档里口碑最好的那个。” “我知道。”耿竞青喃喃,“就是……” 就是,想尽早,尽力,更厉害一点。 偿还当初创业的最后一笔贷款、耿盈持有的35%股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但总之,2017年的目标已经完成了。 长青这一成绩传出去,不少剧本和创作者主动找上了门——为了支持小众电影创作,公司成立了一个特殊的开发部门。有时耿竞青也觉得自己挺拧巴的,本就是商人了,却还想在这环境下发掘出胆大有为的电影,尽管它们并不那么符合当下市场的趋势。罗业然只能时不时吹吹耳旁风,提醒他有赌约在身。 千里之外,梁又夏也一直密切关心着《自负》,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前,就对耿竞青说“厉害,特别厉害”,一切尘埃落定后更是心花怒放:“真的特别特别棒,你挑电影眼光真好。” 梁又夏说“真的”,就比别人有分量一点。耿竞青的心情开阔不少,在某天刷到“梁又夏挑对象眼光还是不错的”的博文时,自我满意达到最大值。 时间如此过去,梁又夏也结束了拍摄,准备回到北京。就在杀青那天,王丽娜的电话打来,声音是压抑的喜悦:“梁又夏老师,你拿下《五千年路》了!收拾收拾就进组了!” “……是吗?”她闻言一怔,心里也很开心,“好,太好了。成筱维呢?” “人家就选了你呗,”王丽娜说,“你接触得勤,成筱维还是比较有架子,人家肯定不高兴。我感觉天庞的人都蛮在意面子的,对他们就要放下身段,熬一熬这大饼不就到手了?” “……等拍完《五千年路》后,我想缓一段时间。” “多久?”王丽娜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 “算了再说吧,我是来告诉你,下周六天庞那边组了个局,我到时去接你。” 梁又夏怔忪:“下周六?你确定?” “是啊,很多老板在,人家特地挑的黄辰吉日,好像是庆祝廖子英拿下个大项目,”王丽娜奇怪道,“怎么了?我看了你的日程。” 廖子英? 可是……下周六是耿竞青生日。 心里不知怎么,有股奇怪的感觉,梁又夏脑中闪过许多可能性,电话那边的王丽娜似乎听出她想逃:“咱都到这时候了。” “……”梁又夏握紧了手机,半晌说,“好。但你不用陪我去。”王丽娜怀了孕,她怎么可能让她再去应酬。 落地北京,又是耿竞青来接。梁又夏边走边想,他们两个倒很常在机场“暗渡陈仓”,为了分开,和再次见面,而她总觉得机场有某种特殊磁场,恋人们在这里遥望无边。 半官宣过后,她外出都松弛了很多。走出去,外面日光滚滚,空气干燥闷热,是一个晴朗但呆钝的夏日。 耿竞青看见梁又夏抬头看看天空,接着皱眉,莫名觉得很想笑,他已习惯这座城市的天气,但梁又夏还会时不时抱怨这里的干燥……尤其她刚从多雨的南方回来。 正想着,她开门上车,一张口就是:“真的好干燥啊。” 耿竞青笑了,果然她是在想这个,还来不及开口,梁又夏又道:“对了。” “嗯?” “……没事。”然而话在喉间转了半圈,梁又夏又咽了回去,耿竞青慢慢凑过来,亲吻她的脸和嘴唇。 车子在机场前停滞不行,夏日的空气反倒缓滞流动,他们在令人郁闷的暑热里耐心汲取那点湿润,而愿望如此简单——只是为了彼此在这个季候不再难挨。 第90章 窟窿 耿竞青生日的前一天, 北京市气象台发布了黄色暴雨预警,彼时两人在床上汗湿喘息,结束后才听见外面落下的淅淅雨声。 梁又夏一身黏腻, 才刚趴下来一会儿, 耿竞青的手又伸了过来。 “你不是嫌干燥么, ”他的声音也有些懒洋洋的,手指却在胡作非为, “现在……” 她受不住,捏了下他的手臂, 把双腿并了起来,耿竞青笑了声, 终于肯躺下。两人在床上面对面躺着, 交颈抵足, 姿势都极为放松舒展。梁又夏听着窗外滴答滴答的声响,开口喊他:“耿竞青。” “嗯?” “我明天有个谈话节目。”她闭着眼睛,“那边临时改期,排到晚上了,到时可能会晚点回来。” “……”耿竞青一下睁开眼, 梁又夏似乎快睡着, 脸庞在暗淡的光线显得十分柔和, “晚饭呢?” 她的声音有点歉意:“你别等我吃,我最晚十一点回来。” 耿竞青心想自己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小孩,既然是工作,那自然也没有不满的道理。即便如此, 却还是没忍住, 闷声说着:“……十一点也太晚了吧。” “我是说‘最晚’嘛,放心啦。”梁又夏凑过来, 往他下颚那儿亲了下,仍然闭着眼睛,“……好困。” 这一困,竟直接睡到翌日下午两点。梁又夏睁开眼,侧过头,看见耿竞青靠着床头拿着平板,床上还落着那根辉柏嘉伯爵和那本《我愿意》。 她揉了下眼睛,顺手把书拿起来:“你好像很喜欢这本书。” 耿竞青一顿,没回答,只笑了下:“睡醒了?” 梁又夏慢吞吞爬起来,趁他没注意,悄悄把今年的礼物放到他书桌上,接着去洗漱,顺便打开了客厅电视。 “受台风影响,今日傍晚预计出现暴雨天气,局部地区伴有雷电和七级大风,请各位市民注意防范……” 她涂完护肤品,站在电视机前发了会儿呆,接着打开手机。 王丽娜:“别忘了啊。” 视线下移,结果看见林佳佳在今天凌晨时撤回了一条信息,梁又夏有点纳闷,问了句怎么啦?那边秒回没事。 再往下看,是梁子杰发来的短信:“姐,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把那个天文望远镜还回去。” 梁又夏不解:“你还干嘛?” 约莫三四分钟,梁子杰回复:“我不学天文了,用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让姐夫把它收回去吧。” “啊?” “我转专业了,忘跟你说。” 这都忘说?梁又夏惊讶:“你转到哪儿去了?怎么了吗?” “医学。没怎么,就是想转。” 梁子杰向来很有主见,特立独行,如此回答大概也没有多问的必要。梁又夏想了想,回他:“你的梦想真是一阵一阵的,望远镜的事再说吧。” 梁子杰发了个OK的表情:“你的梦想不也一阵一阵的。” 梁又夏笑笑,然而很快又开始出神,梦想吗?她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半晌摇摇头,总之拿下《五千年路》是她通往梦想的其中一阶吧……最后退出界面时,扫到梁子杰的首条信息也发自今日凌晨,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傍晚之前,梁又夏准备出门,关门时一顿,往里头喊了声“生日快乐”。上车的时候,耿竞青发信息问她:“我到时去接你?” 梁又夏抿抿嘴巴,扯了个理由略过这茬。夏天天黑得慢,天色变幻如一场缓慢而必然的落幕,等到她驱车驶到会场时,才反应过来,四周已全然地昏黑了。 梁又夏停好车。就如天气预报所说,身后突然下起了雨。 这个娱乐场她还是第一次来,但之前也听过它的名号,似乎是圈里人会来聚的地方。被她喊来的另一个经纪人已在门口:“这里还挺豪华的。” 确实豪华。入口处两座大柱,进去了连地砖设计都非常奢侈考究,灯光亮如白昼。 楼下的服务员素质极高,行事利落,领她找到包间,正要进去,包间外的一个人却拦住了她身旁的经纪人:“请问这位是?” 梁又夏一愣:“我的经纪人。” “不好意思。”那人微笑,“可能不太方便呢。” 她才反应过来,王丽娜跟别的经纪人可不一样,所以她能参与的场子,不代表其他经纪人也能进入——就跟那些老板的秘书一样,得在外候命?梁又夏想了想,叫经纪人回车上等她。 经纪人:“那你有什么事发信息给我。” 梁又夏“嗯”了声,接着推开门。她粗粗一扫,竟有不少新面孔,除了她还有两位年轻演员,男的叫王满禾,女的叫蓝婧,都跟她不是一个公司的。难道是《五千年路》的另两位主演? “徐导。”梁又夏眉毛一挑,有点惊喜,“你也在?” 徐永君反应并不热情,只是简单地点点头,梁又夏倒习惯他这样了,接着又跟其他人打招呼:“王总你好。” “齐会长您好。” …… “廖总。” 廖子英对她笑笑:“来啦。” 佳肴上桌,酒过三巡,又进来了几个圈内人士。她同两位演员坐在一起,没抱着交朋友的想法,但许是某种不安感作祟,三人竟也聊了起来。她也看了几眼徐永君,琢磨着他应该是代表徐耀过来的,他人有点阴晴不定,但是这种场合倒蛮游刃有余。 而其他人——各有阶级,都有点拥护廖子英的意思。 梁又夏看得出来。 “来,让我们庆祝廖总拿下S+级大项目!” 大家都拿起酒杯,朝坐在中央的廖子英敬酒。他的脸正正好好暴露在射灯之下,那份精致和畸形都在略显糜烂的光线里模糊起来。 吃完一顿气氛融洽的晚饭,廖子英领头,说要去楼下唱K。梁又夏心一沉,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八点了,然而在这种饭局里也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前后交际结队着,就到了下面的KTV包间。 几乎一瞬间,她就被聒噪的乐声包围,梁又夏霎时感到违和,但很快就切了一首略显温情的老歌。 梁又夏心一横,只来得及回复耿竞青的询问:“节目出了点意外,现在在等,可能要再晚点。” “来来来,谁来唱?要唱歌的啊。” 她收起手机,放进包里,尽量让自己不要焦躁。而旁边的王满禾突然起身,接过话筒说:“我来献唱一首。”梁又夏反应不及,下意识要抬手给他鼓掌,不远处的一个老板睨她:“所以《五千年路》是找了又夏来……?” “是。” “好好演啊,这么一个项目。”那人语重心长一样,换了个座位,离她仅半米远,“展示咱们历史的风采!” “梁老师确实有种古典气质,扮相上比成老师好。” 有个人边喝边笑了:“主要年轻,这电影女主得年轻啊,哈哈哈。” 这一来一回的,梁又夏甚至没找到间隙插话,她紧举着酒杯,一句半局促半认真的保证才说到一半,中央的廖子英迈步走来:“聊什么呢?” 梁又夏微顿:“都在期待《五千年路》呢。”她有点想催剧本的意思,毕竟那边动作有点磨蹭,可明明都定好了吧? “啊,是,《五千年路》呀。”廖子英点点头,接着,一旁的蓝婧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地起了身。 梁又夏心一紧,手指撞到了一旁的包。 廖子英坐了下来,举着杯酒,眯着眼笑:“给我谈谈你对这个电影的理解吧。” 靠着包包的那根手指瞬间僵硬了起来,梁又夏微微蹙眉,在心中编织话术,然而很快包间里爆炸开阵阵刺耳古怪的DJ串烧——梁又夏愣愣抬眼,看向献唱的王满禾的方向,却看见他早已放下话筒,正坐在一个年过半老的老板怀中,竟在笑着。 “……?” 他在做什么? 什么? 那点微弱的醉意霎时消散,梁又夏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情景,在极度震惊下已经失声,背部猛然冒出冷汗。 包里,传来微弱的震动。 耿竞青眉头皱得很深,一直盯着手机,可梁又夏却再没有任何回复。他关了手机,希望黑屏能让自己不要那么焦躁,毕竟她也说了那个谈话节目出了点意外——可心里有个窟窿不断沉降,始终空落落的。 他叹口气,再看了下时间,差不多九点了。耿竞青想了想,去洗了个澡,约莫十来分钟出来。他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眼梁又夏订的小蛋糕,仍然十分完好,然后又去摸了下温着的一小盘牛排。耿竞青往厨房里转了一圈,接着再打开手机,仍然没有什么音讯。 外面暴雨倾盆,他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是被暴雨耽搁了? 倒是罗业然迟迟庆生:“生日快乐。” “谢谢。” 见他终于回复,罗业然一个电话打来:“在干嘛呢?我往你邮箱发了个风险评估报告,有看吗?还没看见合适的项目?” “还在挑,有几个吧。” “哦……”明年得完成目标净利润,那可不就是今年得选好项目运作么,罗业然想了想,有点小心翼翼,“……那《我愿意》是?” 耿竞青沉默了一下:“保底手段。没那么快,成熟后再说吧。” “我听说你去找了岑老师?” “嗯。” “……那是大手笔呀。”看着架势,他是要把最好的资源、班底都用到《我愿意》的电影改编上,罗业然心里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在家干什么呢?” “没。不说了,挂了。”他怕梁又夏突然打回来。 “哎哎哎,干嘛啊,梁老师还没回来吧?要不上我这里玩玩?”罗业然嫌他生日冷清,连忙邀请,“我在东狮这边……” 耿竞青兴致缺缺,挂了电话。他生日冒大雨跑娱乐场干嘛?再看手机,已经快九点四十。 心里的窟窿越发空虚,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又是什么谈话节目?他今天情绪太高,一时都忘了追问,而原本也该是梁又夏主动分享的。他没忍住,想起王丽娜怀孕,就打电话给她另一个经纪人:“喂?” 那边接的很快:“你好,请问是?” “我,耿竞青。”耿竞青语速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站了起来,“你们梁老师呢?还在录节目?我听她说出了点意外?” “……啊?” “喂?” “啊,哦,我们……” 耿竞青的心脏忽然有点不舒服,冷声道:“你是不会说话吗?” “不好意思耿总,我……” 那边支支吾吾的,一咬牙,只说,我们在东狮娱乐场这边,您过来看看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遥远 就这么一句“东狮娱乐场”, 再没了下文。耿竞青大脑一蒙,太阳穴胀痛,反应过来后已经在路上狂速驾驶。雨滴重如尖锥, 重重地凿入车窗, 雨刮器气息奄奄不断摆动, 仍然难抵滂沱的大雨,以至于尽管他坐在车里, 恍惚间却有种被淋湿浇透的滋味。 到达的时候,耿竞青几乎没有这段车程的记忆, 自己居然没有被撞死?那种高度紧张下神魂出走的感觉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古怪又害怕。 “她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经纪人脸上也流露出焦急:“我带你去。” 耿竞青狠狠甩了一下头, 然后拿出手机, 又打了个电话, 依旧未接。再打,未接。再打,未接。 “你们为什么来了这里?” 然而经纪人含含糊糊的,很快他们就来到那个包间,服务员赶上来:“请问你们有预定吗?” 耿竞青恍若未闻, 推开包间的门, 可里面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人影。 经纪人瞪大眼睛:“去哪了?他、他们说在这里吃饭的……我当时还跟梁老师一起来了,然后他们把我拦在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人呢?” 耿竞青大声喊道,把旁边的服务员都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离开。 经纪人已经完全陷入慌张:“会不会在楼下?对, 她肯定没出来, 我一直在门口守着呢,那些老板最爱唱歌了……” 老板?唱歌? 耿竞青大脑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梁老师来参加一个饭局, 天庞组的,庆祝那个廖子英拿下了什么大项目……”经纪人被吼得快哭了,“之前来了很多次,都没有像今晚一样的联系、联系不上!” 饭局?天庞?廖子英? 耿竞青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来了很多次?” 心脏就好像被什么猛力劈开了一样,因为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感到痛苦,只是一阵发冷的空虚,耿竞青的大脑如浆糊一般,他一边跑下楼,一边拨打着她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迎接冰冷的女声。 恍惚之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唱K的那层楼,每个包间的门都紧紧关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泻出来。 梁又夏到底在哪?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 梁又夏坐在包间里,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包间变成——或者说是还原成了,她刚进来时的第一感觉,粗俗鄙夷,糜烂腐败。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中途进来的陪酒女人,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笑搂着她们,神态丑陋又恶心。 廖子英还坐在她旁边,然而她也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了,见她冷着脸,他的眉头一沉,似乎哼了一声。 梁又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徐永君。 可昏暗的灯光下,她只能看见他正坐在王满禾的前面,侧脸看上去居然有些隐忍。 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哪怕是徐永君。梁又夏握紧手,站了起来,没什么语气地说:“我走了。” 她顿了一下,看向旁边的蓝婧:“你……” “走?”廖志英又笑了出来。 梁又夏低头拿包,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蓝婧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余光里一个老板忽地把手伸向了她的胸部,这个画面让梁又夏几乎开始反胃。 蓝婧没有动弹。 梁又夏手心冒汗,想也不想就往外走,廖子英伸手抓住了她:“去哪儿?我们还没聊完呢,不是要聊《五千年路》吗?” 尚未开口,那边的徐永君却突然走了过来,声音冷冷淡淡的,但脸色有点发白:“廖总。” 四周的人暗暗观察。 “我送她回去,今天是小耿总的生日,那边在催了。” 一瞬间,气氛非常紧张。 廖子英眉毛一挑,却没放下手:“小耿总?哈哈,搞那么复杂干嘛,聊完这个就走呗。” 徐永君看了梁又夏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秒突然“哇”的呕了出来。场内所有人都震惊了,梁又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低头看着那堆呕吐物,只觉得浑身难受肮脏。 徐永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失了神一样走出去,梁又夏急促伸手想抓住他,可手臂却落空了。 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什么狗屁五千年路,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滚!” 可廖子英较上了劲,硬是不肯放她走,看到这样的场景,四周的人却都一言不发。嘈杂的DJ舞曲掩盖淹没了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反抗在这里发生一样。 “我让你走你就走,我让你留你就留,懂不懂?” 廖子英突然凑近,脸庞和声音都令人恐惧作呕,梁又夏头昏脑胀,竟直接用另一只手扇了过去。 “啪!” 包间里蓦地安静下来。 她趁此机会,终于挣脱束缚,梁又夏提着包转身离开,后面的廖子英被扇得怒不可遏:“你个婊子!” 他把梁又夏直直撞到一旁的墙壁上,额头传来巨痛,梁又夏的身体已经在发抖,动作却一点也不落下,抬起膝盖就朝他□□撞去。廖子英痛喊一下,你他妈敢走?又伸出手向前一擒,手指把梁又夏的衣服都扯下了些许,她不管不顾往外冲,很快挣脱开来,夺门而出! 下一刻,却撞到了一个人。 梁又夏颤抖着抬头,愣了。 是耿竞青。 耿竞青低头看着她,好像体内的机能突然报废了一样,站定不动。两个人都僵硬着,未曾想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见面。 几秒后,他抬手碰了下她凌乱的长发,任何的问句还没说出口,梁又夏就猛地挽住他的手臂,下意识说:“我们走吧。” 耿竞青机器人似的,麻木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但很快他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红印,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嗡鸣,耿竞青停了下来:“……梁又夏?” “我……” 他定了一会儿,接着转身,朝那个包间走去,而她完完全全抓不到他。耿竞青闯入门的一瞬间,耳边的嗡鸣更大更响了,几乎让他头痛欲裂——男人,女人,权,钱,色。 梁又夏刚刚就是在这里? 包间里的人都傻住了,看着他不说话。 耿竞青盯着不远处的廖子英。 他讨厌暴力,青春期时却展现过暴力的一面,此后一直压制着,暴力是不好的,心里有个声音说。然而暴力确实又是最高效、直接的手段。耿竞青如猛兽一样冲了过去,狠狠挥拳打到他脸上,廖子英当场摔到包间地板,旁边的蓝婧大叫起来,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他已经要疯了,拳头架势就好像要把人打死,廖子英本想反抗,但很快就被耿竞青打得神智不清,血在地板滴出了一大片。 梁又夏扑在他背上,双手抱紧了他,我们走吧,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耿竞青已经没了任何思考的能,沙哑地说:“他碰到你哪里?” “就是抓了一下,我打回去了,我们——耿竞青!” 他低下头,忽然狠狠抬脚踩向廖子英的手掌,廖子英痛得失声,手臂形状几乎一瞬间歪扭了。梁又夏用尽全力将他拉走,耿竞青带着染血的拳头,麻木地往外,却迎面撞上刚从厕所回来的徐永君。 他面色仍然惨白,也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耿竞青定定地盯着他,所有理智和残存的幻想都在这刻消散,想也没想又是一拳,徐永君被打得身形一晃,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四周的人都在大叫,娱乐场的服务员和保安都赶了过来,而耿竞青如煞神一般,牵着梁又夏的手走了出去,把那些可怕的、失望的、充满谎言的虚伪现实甩在身后。 回程路上谁也不说话,梁又夏坐在后面一直发呆,还没有从刚才的场面里缓过来。她看着雨水不住地从窗上滑落,留下一条条交错脱轨的水痕。 耿竞青始终沉默,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进了电梯里仍然一言不发。梁又夏忽然感觉很冷很冷,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慢慢地开口,喊了今晚的第一声:“耿竞青。” 可耿竞青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走出电梯,打开门,在玄关处换鞋,可正要把鞋脱下时踉跄了两下。梁又夏赶紧伸手拉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他转过身,声音沙哑,眼眶发红:“谈话节目?” 梁又夏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这就是谎言,这就叫败露,这就是恋人之间最不能接受的分割。而它如今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我不想你生气,所以我……” “你去了几次,什么时候。”他脑里一闪,后知后觉,“找林佳佳?所以之前说去找林佳佳,其实都是去参加这种应酬?你一直在骗我,你搞什么?”耿竞青像在自言自语,“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耿竞青!”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几个小时坐在家里,我开车去找你,我有多着急吗?梁又夏你就那么喜欢去——”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想干嘛,我说过没有?我说了不要去这种应酬,你为什么不听?”耿竞青难以抑制地提高声量,“……你为什么要做明明不喜欢的事?!” 梁又夏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对不起……你的手疼吗?” 她如此迅速地平静下来,耿竞青却反而像被扇了一掌,这时他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镜子里的自己——面红耳赤,甚至鼓出象征暴力的青筋——忽然丧失了力气。她不喜欢那为什么要去?一个演员为什么会去?为了影视资源,为了交结人脉。哦,他还不够厉害对吗? 他刚刚那样打人是不是太过了。在她眼里是不是很吓人、暴力、狂躁。 为什么他的生日他们会过成这样? 愤怒、疑问和自悔冲上大脑,像高压水枪一样,把耿竞青冲得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安静了,忍住继续争吵的冲动,听着外面的狂风骤雨,都心惊彼此之间的遥远。 第92章 旋转木马 这么安静了一会儿, 梁又夏身体微微一动:“……我先去洗澡了。” 耿竞青仍然站着,没吭声,很快传来淅淅沥沥的洗漱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 又抬头盯着镜子, 好久才有了动作, 起身去厨房,把那一小盘牛排拿出来。 手机开始震动, 大概是那边的事情传出去了,然而耿竞青恍若未闻, 直接关了机。他一直站在厨房里,不知为什么这里能给他一种安全感——离她远了他会难受, 可再近点又不行。等着浴室的门打开, 才沙哑地开口:“你饿吗?” 梁又夏慢慢走出来, 一抬眼,看见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心突然变得很酸很苦,像是有一小块被腐蚀了一样。 这是非常诡异的一幕。两人方才还在争吵,此刻又都坐在了餐桌旁边, 一声不吭地吃着牛排和蛋糕。耿竞青又忍不住想象起今晚的场景, 越想太阳穴就更疼, 刚才那股让人无法控制的刺痛再次出现。 “……所以你不打算再多说点什么么?” 梁又夏埋着头看着蛋糕:“今晚的情况是第一次发生,以前……以前都有王丽娜陪我去,”她皱着眉,“以前也都只是非常普通的应酬。”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然后声音又变得苦涩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之后我也不会再去了。” 听着她这样说,耿竞青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盆冷水倒头, 他一针见血:“是为了更好的资源?” 梁又夏撇开头,不回答这个问题:“况且今天我看到徐永君也在——” “徐永君?”耿竞青的声音再次开始不稳,不知怎么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这个具体的人身上,“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吗?” 梁又夏一直不开口,这时,她的手机在桌面上不停地震动,好像一个棒槌在狠命地敲打,把人的心都敲打完了。她始终低着头,时间一分一秒度过,外面的暴雨还在不断往下坠,无休无止,好像要把整座城市都淹灭。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伸向了手机。 “别接。” 梁又夏的手一顿,却还是伸了过去,耿竞青却猛地将她手机抛远了—— 梁又夏突然抬起头声音,有点压抑:“你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应酬还是选择去吗?因为有的事我就是要做的,耿竞青,因为我不想老是听你的或者怎么样,我不想你让我或者不让我干什么,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停住话头,走进房间,好像非常疲惫。耿竞青被她刚才那话砸得晕头转向,像个木头一样,立在原地。这一秒内,夜晚如此安静,连雨声都在渐渐远去,而他站在这儿,好像进入了一个莫名其妙、无边无际的空间,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分外困难。 有一小段耿竞青朝徐永君挥拳的视频被传到网络,目击者称,亲眼看见这两人在某包间前起了争执。消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然而这两个曾经合作过的伙伴的翻脸仍然引起了关注。 那天晚上,耿竞青一夜未眠,坐在阳台上看着暴雨,就那样坐着。 第二天一早,他回了耿盈的电话:“姑姑。” “你打了廖子英?”耿盈的声音非常严肃。 耿竞青静了半晌才开口:“我没把他打死都算好的。” “竞青!”耿盈急声,“他现在手掌有几处骨折,脸上也伤得很重,廖家那边……你要去……”说这番话对她来讲似乎很不忍,然而耿竞青心知肚明她是什么意思。 “去找你爸爸吧。” 他没什么语气地说:“不可能。” 耿盈沉默片刻:“那梁又夏呢?” 房间里,梁又夏从层层叠叠的梦魇中醒来,在尚未平缓的心跳声中接了电话。 “王姐?” 王丽娜心如死灰:“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又夏明白她对昨晚的情况没有预料,廖子英实在太阴险,是不是在他眼里,之前几次见面都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她语气平淡,将昨晚发生的都说了出来,只在说到耿竞青时声音有了波动。 王丽娜哑了很久,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又对她道歉,这事实在太大,她连骂廖子英的心情都没了,这个人内心畸形,可背景又太深,怎么就那么针对梁又夏? 片刻,王丽娜开口:“你跟耿竞青大吵了吧。” 梁又夏没说话,那边又继续说:“所以廖子英跟耿竞青到底认不认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但、但是如果认识的话,如果耿竞青能够……可不可以让他……” 梁又夏一口否决:“绝不可能。” 坦白讲,这种事情在娱乐圈并不少见,圈子里的某种规则罢了。而梁又夏,恰是最幸运也最有资格的那一批艺人,她本可以不用遭遇那些。王丽娜心有愧疚,事情又发生不久,一时间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梁又夏感到疲惫,她后半年的行程大部分都留给了《五千年路》,现在这个项目黄了,很多工作都可能要重新安排,或者——她突然有点想笑,可能自己都要被封杀了吧。 真恶心。 那么想了一会儿,她就觉得非常非常累,看向房门。昨晚她基本没睡,只在天亮时眯了一小会儿,而耿竞青一直没进房间。 她的心脏又微微发疼起来。 他们都在一座旋转木马上,她跟在后面,又想弥补,又想逃避。 可终究是一只木马追着另一只木马,兜兜转转,原地踏步。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一天晚上,廖子英那边放出消息,大意是不会追究昨晚的事情。 梁又夏非常惊讶,她当时就走了出去,看着耿竞青:“……你找他了?” “没有。”耿竞青只是这么说。他有些迷惘地看着梁又夏,心想,她该跟自己说的是别的,而不是这些傻逼的事情,她该来拥抱或者亲吻,应该与他亲密无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起陷入这般奇怪的境地。 “你……” 梁又夏一顿,没了下文。他转身,拿过车钥匙,身后,她有些紧张:“你要去哪里?” 耿竞青喃喃般低声:“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车子不断地开,绕圈,从东三环开到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地方。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像头顶上驱散不开的乌云,沉沉重重地覆盖在他和她的心上。 * 梁又夏对他说,自己最近放宽安排,想休息一段时间。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廖子英那个意思传达出来后,王丽娜也不敢相信,托人托情去打听情况。 但很快她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一个月来,梁又夏没有接到一个新剧本,真正拿到的工作都是些她两年前就够得上的小活动。那次酒局后,她原本有一场高奢商务,也被莫名其妙地退回了。 签约在此,大多数资源还是公司撕来的,工作也得听从安排,王丽娜当即就找上了徐耀,可徐耀一副犯难的表情:“你怎么也跟她一样天真,以为廖子英真不追究了?” 这人表面一套实际又是一套,当真阴晴不定、睚眦必报,也是,他那样的人,出了那么大的糗,受了那么大的伤,怎么可能让梁又夏安然无恙。 “那——” “外面的人不敢找上来。”徐耀语气无奈,“敢找上来的……我也不敢接。” 话很明白了,徐耀不愿意为梁又夏冒险,甚至是想借此也打压她的锐气。王丽娜虽然是泰启旗下的经济人,但真心为梁又夏好,几乎发动了身边所有关系,可却没有能找到一丝转机——在廖家的背景面前,以往的积累都不作数了,谁也不想因为恻隐之心而得罪天庞、得罪廖家人。 王丽娜悔不当初,恨自己让梁又夏接触了这样难惹的人,她想得很明白,自己是没办法了,唯一的可能就在耿竞青身上。 耿敖曾是天庞半个二当家,与廖琪雪二婚,还是廖子英的姑父——这事情发生后,居然也任由廖子英报复,从前是不明白耿敖的态度所以对耿竞青、梁又夏推崇几分,而今外面的人都隐约揣摩出耿敖的意思,是完全没想支持亲生儿子啊。这关系可够耐人寻味的。 梁又夏不是不知道这一层。 可她说不出口,也绝对不想那样。 一个月来她故作“放松”,而耿竞青刻意投入工作,并不知情。两人都没从那场双双相败的争吵中恢复过来,都在不懂装懂,装作彼此还像以前一样。 其实他们都知道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没有解决,那她怎么还能再添上一个问题。 其实事情很简单,她惹上事,她不遵守规则,她被软雪藏了。但不后悔,也不想再让耿竞青牵涉。 林佳佳知道了她这边的事,但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陪她到处散心。 怎么办?就任时间流过吧。 可时间也在两人尚未修复的裂痕中缓慢难熬起来,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梁又夏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有的时候,闲暇真的很可怕。她拿了本书在阳台上,王丽娜的电话再次打来。 “两个月了,”那边的声音也变得很疲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王丽娜沉默,良久声音里染上祈求的意味:“就一句话,那么难?” “难。” 不是一句话的事。 那一刻,一个月来的隐忍、尝试、落空和纠结都化为了真真切切无法抵抗的事实——梁又夏心里想,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 远处天空明媚,云层温柔,可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残酷的结果:“一个月不行,我就再等一个月,两个月不行我就再等一年,我就不信……反正还有半年,跟泰启的合同也到时间了。”梁又夏也对徐耀心凉,他根本就没想护着旗下的人。 “你忘了你那个合同?是那么好解的么?梁又夏你是那个幸运儿你知道吗?”王丽娜甚至心想,是不是她从前的好运顺利都在为这场巨大的灾难做铺垫,“你就跟耿竞青说一句话,你告诉他你现在需要他……” “我不能。” “为什么?” 梁又夏嘴唇颤抖:“他跟耿敖关系不好的,你知道吗?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去跟一个他甚至 ……从来没有叫过爸爸的人说话。” 王丽娜沉默了,关系不好?原来是关系不好吗? “那你还想演戏吗?” 一句完毕,她还想对梁又夏说什么,却也没了力气。 梁又夏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鼻子酸了。 她已做好所有失败的准备,却并没注意到,身后那道灼灼而安静的目光。 第93章 如海水 耿竞青来到徐耀办公室时, 看见一个小男生神态有些奇怪地从办公室出来。见到他,嘴唇嗫嚅,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皱了皱眉, 多看了那人两眼, 顿了顿, 敲门。 徐耀的声音传来:“竞青么?进吧。” 他面色红润,精神头很好, 麾下最有前途的女演员雪藏,竟还一副寻常的样子。耿竞青开门见山:“徐叔, 聊聊吧。” 徐耀挑了挑眉:“聊……” “梁又夏的事。” 她接不到工作,无非有两点——有通告来, 然而泰启这边给拒了;此外就是, 外面的人不敢向她伸橄榄枝。 耿竞青自己拉过办公椅坐下, 再抬眼看徐耀,莫名觉得很滑稽。在他的印象中,徐耀同耿敖似乎有点过节,在圈内也存有竞争关系,但他同耿盈是大学同学, 关系还算不错——不错的意思是, 商业往来上, 可以洽谈合作。 加上其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因此在《赤情下行》那会儿,刚回来的耿竞青对这位长辈也算亲近。 只是过去不到五年,因为他在合同上耍的手段, 还有……还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出口的事, 再相见时,他也完全没有了崇敬的意思。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 散场和算计才是常态? 耿盈已经帮了他太多,他不清楚她跟耿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切还是作废了。 “又夏啊,”徐耀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里也暗暗为他这几年的变化惊奇,“我们都别绕圈子了,我不打算给她接工作,最好的情况就是缓一段时间,再尝试露面……” 缓一段时间是多久?一个在最好的年纪的女演员经得起时间消耗吗? “外界都听见了风声,谁敢来找?你俩得罪了廖子英,但你比较难拿捏,所以他不就抓着梁又夏打压么?廖子英背后是天庞,天庞背后是京圈里那群人——包括你爹,谁想同他们树敌?” “虽然梁又夏这事根本没到封杀程度,说白了就是私下恩怨,但你还不清楚那层利益网么?片方们都缩起来呢,毕竟又不缺好的女演员!” “我知道你也在搞制作,所以如果你是想给梁又夏造饼——就像之前刀寒那次,那还是抱歉了,我这边真不能给她接剧本。” “我不是要你给她接剧本。” 徐耀皱了下眉。 耿竞青屏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让你解约。” 他根本就没把希望放在徐耀身上——既然制片公司不敢找、经济公司不敢接,那就他来做梁又夏的制片公司经济公司,他来把人薅出来,求来求去的有什么用? 闻言,徐耀怔愣好久,片刻后语气奇异:“你还真是……” 至此也不消多说了,耿竞青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位长辈:“我知道她的合同不好解,但就是天价我也赔了,我来找你就是想说——” “徐叔,”耿竞青闭了闭眼,按耐住心里的火气,“你要是也还想着她好,就别在解约上耍什么心思了,解了吧。等我跟她商量好了……到时我再联系你。”然而该怎么跟梁又夏说?他知道,她并不想要他来干涉,也不喜欢欠他什么。真是自作多情啊——为何明明他们相爱,却总在做对方不喜欢的事? 说完转身,身后,徐耀却继续说道:“你知道她合同还有多久到期么?” “半年。”这合同在解约上似乎坑了梁又夏一把,但时长却比别的公司开出的短,只有三年,或许这就是她当时的考量吧。 徐耀嗤了声,不知是在笑他还是怎么,耿竞青冷眼无声,可在快踏出办公室时,徐耀再次开口:“你知道那合同到底怎么写的么?” 耿竞青顿住,慢慢转过头。 “我耍什么小心思?我就不解约。”不知是被踩到什么尾巴,徐耀突然站了起来,老神在在又语气刁顽,“你要提前解约是吧?好啊,那就去打官司,一个解约官司耗上一年半载,我看是我耗得起还是她耗得起。要是想等那半年过去,那我告诉你,同等条件下泰启享有优先续约权,你跟她串通一下,出具个‘更优条件’,那我也跟着哄抬她身价,看谁抬得过谁!但梁又夏偏不续约也行,依据合同内容,向泰启书面确认她在到期后一年内不再从事相关演艺活动……” 耿竞青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在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不放人。” 他被气得头晕目眩,徐耀凭什么耗?这群人到底都为什么变成这样?耿竞青把办公椅撞翻在地,怒目而视,表情已暴躁至极。 “我要的不是你那‘天价’解约费,”然而,面对他的逼近,徐耀却没有退缩,眼中闪过什么。 “我要《我愿意》的影视改编版权。” “……” 手劲儿突然就没了,甚至在听到这句话时,指尖筋挛般弹跳了一下,耿竞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甚至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解这句话背后的内涵,话就吐了出来:“不可能。” “你放心,《我愿意》我一定会……” “你去死吧。”耿竞青往后退,没有任何表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只是微凉的初秋,他却觉得非常的冷,好像被从内而外打了一鞭,不住地发寒。《我愿意》?他怎么知道的?尽管要完全保密很难,可一想到徐耀一步步打听,到想夺过《我愿意》的版权,他就感到极度迷乱和恶心,就好像某个真爱已久的东西被人狠狠唾了一口似的。 耿竞青忽地感觉非常不安,忽然非常想回到梁又夏身边,哪怕是一句亲密不够的问候也会让他好起来。他放下了长青的工作,踩着油门回到公寓,然而等回到家时,却发现她并不在。 想也不想,就打去电话。以往担心会影响到她工作,他总是选择先发信息,可如今,如今…… “喂?” “你去哪儿了?” 语气略带拷问一般,梁又夏微微怔愣,实话实说:“我来找佳佳了。” 闻言,耿竞青却开始沉默,她也跟着静了半晌,似乎意识到什么,加了句:“是真的。” “耿竞青,”梁又夏声音认真,“……我不会再骗你了。” 耿竞青用力闭眼,“嗯”了一声,片刻却又闷出句:“最近不忙么?” 梁又夏抿了抿嘴,那一刻似乎有些动摇。耿竞青的心轻轻一动,他睁开眼,又望见了对面的镜子,可约莫十秒后,那边还是轻声地说:“我跟你讲了呀,我最近想休息一下。” 他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长出了裂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瓦解了一样:“……是么?” 彼此间安静了一会儿,耿竞青抹了把脸,低声说:“早点回来好不好。” 梁又夏似乎有些惊讶,飞快说了声“好”。耿竞青握着手机,在地上坐了好久,随后爬起来去洗澡——他就是想在水里泡一会儿了。记得是差不多六岁的时候,妈妈李瑶春带着他去海边住了整整一年,那段记忆是蓝色的,无忧无虑的蓝色,耿竞青晒得黝黑,然而却在接踵而至的七岁时迅速苍白起来。肤色的变化就好像某种象征,意味着蓝色的海水最终从他的生活退潮,而那双在海水里托起他的臂窝,也跟着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怎么敢要《我愿意》?他怎么能把它给别人? 浴室门被猛然推开,耿竞青思绪一断,同闯进的梁又夏对视:“你……” “快吗?”梁又夏的脸红了红,刚想退出去,被他这幅样子迷到,又鬼使神差地一点点靠近。 他们拥吻在一起,被花洒打得睁不开眼,齐齐倒在透明的浴缸之中。梁又夏有些眷恋又疲惫地吻他的肩头,而耿竞青默不作声,让自己记住那份触感。 不知过去多久,梁又夏趴在浴缸边,昏昏欲睡。 耿竞青看着她,好久才把人抱到床上,随后,出门。 第94章 梦里的遐地 梁又夏这段日子根本睡不熟, 耿竞青出门后的半小时,她就撑着有些酸痛的腰起身。 坐着发了会儿呆,回想起耿竞青刚才的样子——说起来, 倒是两人这段时间最亲密的时候了, 那样想了一会儿, 居然觉得如今发生的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也不是“苦中作乐”, 只是,只要在意的人都还在身边, 那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打倒。 现在也并不晚,大概是去处理工作了吧。这时, 王丽娜打来了电话:“怎么样?没有结果么?” 她在圈子里好说歹说混了快三年, 在王丽娜的引导下, 交际处事也很圈好感,尽管廖子英甚至“打点”了一大票投资人,但梁又夏也不至于真被他逼到死路。 饶是他廖家来头不小,可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外去。《灰格子》的导演从红姐那里听了她最近的事情,主动向她介绍了一位制片人。 梁又夏往国际上走有一大优势, 就是她的英语很好。制片人同梁又夏聊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将她推荐给导演——好巧不巧, 就是林佳佳在巴黎学习时跟从的那位大师。 这位法国导演是作家出身,已快六十岁,却只有五部完成作品,虽低产但高质, 每部都在三大有所建树。这一次, 她筹拍自己的原创剧本《梦里的遐地》,需要一位华人女演员。 而林佳佳很有可能加入该电影的美术部门, 听闻梁又夏要去参加她的试镜,又惊又喜,甚至在她面前瞬间流下了眼泪。她突然地哭,倒把梁又夏吓了一跳,感动之余还对她近来的情绪起伏产生莫名的不安。 林佳佳按照记忆给梁又夏推荐了三部该导演曾表示钟爱的影片,希望对试镜有所帮助。 然而试镜结束了一周多,没有收到那边的回复。 王丽娜是日思夜想,梁又夏叹口气:“没有。”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戏,因为在试镜结束后,导演对她的评价是“看起来太精神了”,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没有“一见钟情”,那往往就是打算再寻他人。更何况,这名导演要是想找一位华人女演员……或许全世界范围内没有几位会轻易拒绝。 然而林佳佳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她那人就是这样的,真的,制片人能带你去已经很难得了……拜托拜托,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工作。”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现实的王丽娜反把林佳佳所说奉为圣旨:“好吧,不着急,没说no不就是还有可能么?” “嗯。” “你要调整好心态,不要展现出颓唐的一面。” “当然。” 她最近纠结的只有一点—— 该怎么和耿竞青说这件事。 时间久了,他总会发觉不对劲的不是么。 王丽娜如今也不催着她去找耿竞青了,那次梁又夏透露耿家父子关系不好后,她不知是找上了哪位神秘人士打听——结果是,耿竞青在十二岁出国后,耿敖没有一次去过他居住的区域。同时,在耿竞青十岁以后,除了十一岁那年,他从来没去过耿家老宅,顶多会去拜访耿盈的家。 这不是单纯的关系不好。王丽娜心下甚至有些为耿竞青悲凉,难道不是亲生的?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孩,怎么能如此……就算真让耿竞青知道了梁又夏的处境,恐怕他也无能为力吧。 算了。 梁又夏已经是很有实力的青年演员,可羽翼尚未丰满,但等她展现了更大的价值,即便是廖家也无法再继续限制——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到了那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朝她伸橄榄枝。 现在就等,有谁能帮她迈过这一坎。如果没有,那只能梁又夏自己生熬,可到了那时,她的黄金年龄可能也快过去了。 王丽娜不断思索:“还有徐耀,我说如果能拿到国外的片约,他也不至于再拦着吧?” 梁又夏对徐耀已十分反感,闻言没说话,王丽娜则继续琢磨,越想却越觉得心凉,如若不能是《梦里的遐地》这种级别的资源,为了不得罪廖家,徐耀这人估计还会继续雪藏她,就算是,也保不齐他会对她做什么要求……包括潜规则? 王丽娜因为怀孕加梁又夏这档事,已有离去之心,暗暗咬牙:“你要不要考虑现在就解约了?到时他估计不会轻易放人。” 梁又夏沉默很久:“我想一下吧。”只是若决定现在解约,那官司打来打去,身负法律纠纷,她在一年内大概都没法正经演戏了,而且到时必得借助舆论力量,那耿竞青自然也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耿竞青…… 最可怕的是,她有些摸不准徐耀的态度,总觉得他不是单纯因廖家的事打压她,而是另有所图。 解约又哪是那么好解的?还有那项优先续约权……该死,她最担忧的,就是徐耀同业内其他人串气,到那时,不管是真的续约,还是被迫蛰伏两年,她大概都很快就会被人忘记了。 梁又夏从没有像如今这般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她真的很喜欢演戏,也真的有很强的自尊——对她来讲,有那么强的自尊,居然并不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她堂堂正正,也明明已作出妥协,到头来却要被迫消失呢? 挂了电话,她茫然了一会儿,却在下一秒收到了一条英文信息。 她心一颤,预感到什么,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那种心知此刻面临的是命运转折点的心情—— “很抱歉又夏,Inés找到了她的人选……” 梁又夏看着这行字,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扇了一把。 看,就说吧,命运不会每次都眷顾她。 她想回信息,再通知王丽娜和林佳佳这个结果——却提不起一丝动力。梁又夏把手机放下,又躺了回去,安静地看着天花板,揉了下眼睛。 一下,两下,眼圈红了。 那么躺着,忽然察觉出鼻尖荡着一层淡香,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耿竞青的枕头传来的气息。 梁又夏侧过头,将鼻子埋在他的枕头上,想了他一会儿,沉睡前的那刻,暗暗责怪耿竞青为什么现在并不在她身边。夜风轻拂,渐渐地她做了一个无厘头的梦,这个梦里,爸爸妈妈甚至没有去世,回忆全部融化,漫无目的地漂流。梦里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世界还是十九岁时让她得心应手的世界,梁又夏一步登天,来到最耀眼辉煌的颁奖现场,侧过头,看见了西装革履的耿竞青,他理着两人领金马奖时的侧剃。 奇怪的是,这个梦里并没有《赤情下行》,但在第一眼她就对耿竞青表白,耿竞青很奇怪,问她你喜欢我什么?梁又夏一边拿着奖杯,一边与他耳语:我大概是很喜欢你骄傲的样子吧。 她与他对视,都天真果敢,都横冲直撞,都意气风发。 不醒来就好了。 第95章 我愿意 耿竞青出了门, 却不知自己该去往哪里。 现在,他的思绪有些乱,然而却并不太想待在家里。夜色并不深, 霓虹如光河, 车子停在斑马线前, 前面一对情侣牵着手款款而行。耿竞青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起方才的梁又夏, 尽管她已掩饰得很好,可他还是能看见她的颓靡。 因为这丝颓靡, 尽管二人方才那么亲密无间,他却怎么也觉得不够。 绿灯闪烁, 耿竞青握紧方向盘, 却掉转了方向。 “他跟耿敖关系不好的”, 又想起这句话。近来这些天,思绪不断徘徊,断断续续的成不了形,王丽娜大概是很期盼他去找耿敖——她很想利用他这层身份,一开始耿竞青就看出了这点, 偶尔也会有点反感这个经纪人的心思, 但想到她也是在为梁又夏谋求, 便没那么在意了。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梁又夏都被雪藏了,耿竞青却感觉自己失去了反感的资格。王丽娜这么想,梁又夏是不是也这么想呢?会不会有那么一刻, 她也在责怪自己, 倚着耿敖儿子这个身份却一无所用? 他甚至有点忍不住自我怀疑,难道他其实应该和耿敖维持关系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耿敖的儿子? 这么想来想去, 甚至在某一个突然又平常的瞬间,还暗暗对梁又夏失望,你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那凭什么对我有所希冀?可这个想法也太神经病了,他是真的有病吧:梁又夏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因为他从没和她说起过,耿竞青知道这点;梁又夏其实对他没有希冀,相反还在担心他为了她去放弃什么,耿竞青也知道这点。 然而就是太明白了,以至于,他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安慰或鼓励?还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感觉需要不离不弃的人,好像并不是梁又夏。钱,权,资源,五光十色但又实打实的东西——尽管在耿竞青看来它们总有点腐朽的意思,然而对于一年里至少有两百八十天都在外拍戏的梁又夏来讲,只有他孤零零的爱就足够了么? 耿竞青微微咬牙,踩紧了油门。他关了车里的空调,正要打开车窗的时候,却看见玻璃上有一颗雨珠,变成了放大镜,整个夜晚都模糊起来。 到达耿家老宅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十点了。 耿竞青停好车。 十几岁的时候耿盈曾好几次祈求,希望他能回来吃年夜饭,因为爷爷奶奶很想在家见到他。 后来,大家都默认了,他是不会回来的。 不知坐了多久,耿竞青下车,抹了把脸,靠近眼前那栋建筑时,居然有种生理性的不舒服。门口的保安看清了来人的脸,又颤巍巍地把手放下了。 到了别墅门口,耿竞青却产生了拔腿离开的冲动,他感觉自己非常的冷,可胃又灼热得不正常,心脏也快得不正常,每跳一下几乎带来痛感。他握紧拳头,半晌按铃,阿姨前来开门,几乎傻在原地:“你……” 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阿姨,但耿竞青已不记得她的姓名了,他低头,有些僵硬地说:“我来找耿敖。” “啊……”阿姨表情十分忐忑,好久才想起让身,“你、你先进来吧。” 耿竞青迈步踏入,却看见了一楼尽头处的廖琪雪。两人对视,耿竞青没有任何反应,廖琪雪则若有若无地笑了下,那阿姨躬身上前,只见廖琪雪摆了摆手,接着随她一起上楼了。 不久后,那位阿姨下楼:“……请稍等一会儿。” 耿竞青看着她的动作,说:“我不渴。” 可她瞅着他的脸色,踌躇了会儿还是坚持:“我给你倒杯水吧。” 耿竞青看着端上来的那杯花茶,没有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背挺得太直了,他努力想要自己松弛,可过了会儿就发现自己又僵直起来,就好像挨着针扎般的电流一样。 耿竞青就是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李瑶春。 他已经不会常常想起她了,可坐在这里,回忆无孔不入,想了一会儿十岁那年的事,发现它们仍然如此清晰。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还要多久?” 阿姨仍然是那种有点为难的表情:“再等……” 耿竞青猛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 她愣住。 耿竞青静了一下,向她道歉。 下一刻,他倏地站了起来,无视她在身后的阻拦,一步一步上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余光里时钟出现,而他绝望地意识到,原来他就这么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脚步才骤然停住。 “小耿你稍等一下!” 耿竞青深吸一口气,大力推开门。 耿敖坐在里面,闻声抬头,没什么表情。 他五十来岁,有点发福,但总体看上去却有一种古怪的斯文。 所有准备好的话,全都在脑中消散,耿竞青睁大眼睛,盯着他,只有一句: “……我要拍《我愿意》了。” 父子俩十一年来第一次私下见面,这个男人却没有太多表情,反而轻嗤了一下,也只说了一句话。 “你看我会让你拍么?” 耿竞青张了张嘴,身后的阿姨不住地拉着他,有点焦急一样,可她那么焦急干嘛呢?他不就是上来跟一个故意晾着他——或者其实根本不在意他来还是不来的人说句话么?耿竞青忽地感觉有点荒诞,不是愤怒,不是恐惧,只是非常奇怪,为什么世界上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丈夫、父亲、人。 他怀着这种奇怪,安静地离开了老宅,他想即便没有梁又夏,他也必须要开始拍《我愿意》了,他要尽快用电影记录下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那么对他和妈妈? 到底是为什么? 耿竞青又抹了把脸,启动车子,已经有些失去意识,全凭本能地来到陵园。可到达的时候才想起,早已过了时间点,他也没有预约,无法进去。 车泊在陵园外,耿竞青慢慢地下来,接着猛地滑坐在地上。李瑶春就在里面。其实,他已经有点记不起她了,那杯花茶唤醒了为数不多的回忆,似乎她也是很爱喝这些的,她把生活过得非常精致,如此精致,却并不要求他成为一个严格的人。还有当初,回过头望向身后发出的巨大刹车声,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李瑶春被撞倒了。还有,殡仪馆里,耿盈有些不忍地掰过他的头,要他别再看她了,尸体被化了妆,不美也不亲近,很可怕。 耿竞青瞪大眼睛看。 李瑶春没有留下太多,但把所有著作的版权都遗赠给了他,包括《我愿意》。 好像成长中学习的一切都在为这部作品做准备,可他偶尔还是犹疑,他不止要拍,他要拍得比耿敖更好,他要拍出惊世之作。 他能做到么? 可现在,他等不了了。 他想做什么,李瑶春都支持。 那他做一点放弃,是不是也可以? 只是,原来他自以为坚持了很久的东西,一旦牵扯到了梁又夏,居然就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轻易到他试图去重估她对自己的意义,然而想来想去,脑子里电影般闪过的是梁又夏的嘴唇,梁又夏穿着戏服、透过两个摄像头的疲惫但幸福的脸,梁又夏趴在他身上,梁又夏从天而降,扎着马尾辫,快四年了。 梁又夏也疑惑过,你喜欢我什么呢?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耿竞青当时没一下回答出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想来想去,或许是她在拍《赤情下行》前,去耿盈公司培训的时候。 尽管他们内部大致已经定好了是她,但那时还有几个备选演员,全在一个培训班里练习。 过了这么久再去回想,耿竞青只记得两个场景。 一是培训班进行每周汇报的时候。他坐在“表演老师”那一列,一旁是耿盈请来的些圈内前辈,梁又夏进来了。估计是演江湖女侠,一身白衣白裤,蛮利落的。汇报结束,旁边那位前辈蛮有兴趣地问:“穿白衣服那位是?” “梁又夏。”耿竞青无法控制,抢先回复,几乎有点失礼。 跟她的经纪人似的。 气氛耐人寻味地凝了一秒,他看见她有点窘迫了,小声重复名字,心里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二是培训的最后一天。 按照流程,女孩们还是要一起选角的。耿竞青同样是坐着的,跟徐永君一行人一起,而前面放的小名牌是“制片人”。 来来往往,他看见每个进来的人都瞅着那个名牌,露出一种讶异但又习以为常的表情。讶异估计是因为他的阅历,习以为常——或者说不服,可能是因为他的背景。 耿竞青习惯了。 然而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心脏还是缩了一下。 “我听我公司的说过,他其实在学习幕后,人徐导有意领他入门……不过,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爸的高度了。” 结束选角环节的人坐在外面,交头接耳。 “不用想的。”那个人又说。 耿竞青不动声色,静了一会儿,嘈杂了一会儿,却又听到梁又夏的声音。 “为什么?”她说。 “啊?” “他也有什么作品吗,你怎么就知道他没天赋?” “……我只是说,徐永君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短片获奖了,而且人总不可能做什么都有天赋,据我所知,他在美国就是念的表演。” “耿敖和徐永君两个确实不好超越。” “为什么一定要比来比去?”梁又夏出声打断,语气有点生硬。 “我这么说吧,要他真是‘天才’,耿敖早就带着了,他们这样的不就是……”那个人顿了下,或许是瞥了梁又夏一眼,“你还挺……挺他的。” 耿竞青的嘴巴抿紧,安静地在暗处呼吸。 “因为他肯定肯定是可以的啊。”只片刻的功夫,他听到她说,“坚持就是最大的天赋。” 从小到大非议的话听得很多了,鼓励的话也不是没有,但还没有人说什么“肯定肯定”,那种冲动又笃定的语气,好像因为他被否定,自己也跟着被否定了似的。 “肯定肯定”。 耿竞青后来总是在想这个“肯定肯定”。 所以,这怎么能叫放弃呢?这是他趁虚而入,想向她证明,这一刻我能给你什么。 耿竞青微微颤抖,点开徐耀的号码,听见自己说:“有几个要求。” 那边的徐耀半晌才反应过来,压抑着兴奋:“什么?” “女主角会是梁又夏。” “……”徐耀尝试拒绝,毕竟如果真的用了梁又夏,那泰启跟天庞之间就有故事了,“竞青啊,我这边其实有几……” “别这么叫我。”耿竞青语气讥讽,“你当我在跟你协商么?” 徐耀忍下那股郁气,又听见他说:“还有,我要参与投资。” “长青要投?”他说,“那投呗。” 耿竞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泰启和长青投,长青要拥有发行权。” “只有?!”徐耀声量变大,“预算呢?” 耿竞青说了一个数,紧接着听见电话那头发出了些动静,似乎是站起来了:“这个制片成本,还只有我们两家投?” 电影是个高成本的工程,当下这个市场环境,一部电影往往能有多个出品方和联合出品方,有时甚至能多达二三十家公司,目的就是分摊风险,毕竟如果一部电影亏了,那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 风险大,利润也大。 徐耀当即否决:“不可能,你疯了吧?” “那就免谈。” 听到他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声,徐耀又露怯了:“等等!你别这么……首先,这个制作成本是怎么来的?我们都还没对《我愿意》做一个具体的评估……” 谁跟你“我们”了?耿竞青语速很快,几近扭曲的亢奋,仿佛没有经过大脑,仿佛他已排练了无数次:“我已经完成基本的项目策划——这是第三个要求,我要求按照我给出的标准和名单,邀请和招聘主创。” “你这个预算是要请谁?” “比如倪英、岑婉莎,”耿竞青又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李瑶春曾经非常欣赏的,徐耀倒吸了口凉气,“一部电影又不是要每个部分都那么顶尖……” “我这部是。” 耿竞青微微抬头,看着深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那边的徐耀急躁不堪:“说了那么多,那导演呢?梁又夏外的主演呢?” 他心一提,就要说出那句,“我来执导”。如此简单的四个字,可因为幻想过太多次,就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遥不可及的愿望,正要说出口时,徐耀抢先开口。 “要不让徐永君来吧,他的实力你应该也是认同的,最主要他是我儿子,你请个徐永君,预算就能少点啊!主演的话……”徐耀也兴奋起来,回忆《我愿意》的文本,“要不,年轻时的‘陈泽’,你来演?年长版的就让我来?” ……陈泽? 陈泽的原型是耿敖,他让他来演耿敖? 耿竞青听着他的话,一时间,胃里的灼痛变得非常强烈。徐耀既然知道《我愿意》在他这儿,那自然也知道背后的真相,顿了顿,大概也有点良心发现,转回了导演的话题:“……后面的再议吧,徐永君怎么样?” 耿竞青感到窒息,他抓紧了手机:“我来执导。” “你?”他的尾音向上,似乎很疑惑和鄙夷,语气间的质疑清清楚楚传进耿竞青的耳朵。 “不行,你当过导演么?你想拍片大有机会,但别拿这么重要的项目练手啊,虽然你爸是耿敖……但……说真的,徐永君怎么样?我来给你分析一下吧,首先,他跟梁又夏之间有过合作经验,观众们也很满意这个组合,其次……”徐耀自然也有私心,因为徐永君的工作室在泰启旗下,“耿竞青?喂?” ——为什么又是徐永君? 耿竞青茫然地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我来执导”这句话了。 徐耀催促:“喂?” 原来质疑是他的另一个软肋? 不得不承认,徐永君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他一定就比他差?他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对比自己与徐永君。 耿竞青声音沙哑:“……不。” 徐耀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假模假样地说:“我也知道这部作品对你的意义,你理性地思考一下吧,风格、水平、调性、还有性价比,他是不是最佳人选?拍电影可不能掺杂个人情绪啊。” 顿了下,又加了句:“况且,既然泰启也是出品方之一,我也拥有一定决策权吧。” 耿竞青缓缓站了起来,只是低声重复:“只有泰启和长青投,长青要拥有发行权。” “无论如何泰启是最大出品方。”徐耀急急忙忙地说,“至于别的……” 耿竞青没有任何语气地打断:“如果立项时被耿敖干扰,你那边能出力吗?” 徐耀混了几十年,当然有自己的根基,“嗯”了声,还要与他博弈,耿竞青就干脆地挂了电话。 他轻扯车门——第一下居然没有拉开,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却觉得丧失了力气。耿竞青坐进去,将头抵在方向盘上,忍受着大脑一股一股的眩晕和阵痛,暴躁和低郁吞没了一切,就仿若回到了那个车流急促的雨天,他什么也没做,看着自己被挖走了一块。 尽管挂断了电话,但他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梁又夏会来出演,即使这不是电影存在的主因,可此时此刻推进《我愿意》这个项目,多少有点捧着梁又夏的意思,而其他公司都会犹豫退缩,徐耀大概能想清楚这层——只有泰启和长青敢投。 而最大出品方——既然徐耀都冲他要版权了,自然也不会任长青居于泰启头上,如此一来,即便他提了要求,可徐耀才会是决定一切的大老板。 但如果他敢乱来…… 耿竞青睁着干涩的眼睛,这时手机铃响,如梦初醒。他微抖着斜眼,看清名字的一瞬,松开了咬紧的牙齿,耿竞青摸起手机,放在耳边:“……梁又夏。” “嗯。” “梁又夏。” “嗯?” “梁又夏。” “……啊?”那边的梁又夏一怔,声音也放轻了,笑了出来,“你在干嘛啊?我都睡了两轮了。” “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要吵架了?” 明明是你要吵的……可梁又夏知道,是自己理亏,心蓦地一酸:“好的。” “你爱我吗?” 梁又夏的心更软了:“你说呢?” “不要用问句好不好。” “好吧,我爱你。” 耿竞青慢慢闭上眼:“……我也爱你。” 第96章 度量 “你疯了吧, 耿竞青你是疯了吧?!” “我没疯。” “你忘了对赌协议?咱还有几个小目标要达成啊,要是只和泰启一起分摊……现金流一断,你怎么投别的项目?怎么赚?”最主要的, 耿竞青去当导演了,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岂不都要停一停?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你就那么急?不行, 这个投资数额必须压缩……”罗业然快步走来走去,边急边算, “那你们能保证2018年年底前上映么?” 耿竞青坐在座位上,一直低头看文件, 闻言手指握紧铅笔。 他忽然放平手中的铅笔,凑近观察起来, 没说话。 “耿竞青!” “能。”耿竞青终于开口, 抬起眼, 声音有点哑,“我说能就能。” 是被刺激了?罗业然看着他,确定他心意已决,半晌有些讪讪的:“既然你一定要……那我祝你一切顺利吧,话说, 是不是该叫耿导了?” “……” 许久没听到回答, 罗业然回头, 愣了:“耿竞青?” * 梁又夏又一次早醒,揉了下眼睛,坐起来。听到她的动静,一旁的耿竞青也醒了:“这么早?” “嗯, 我等一下要出门。”她下床去洗漱, 没注意到身后的耿竞青顿了下。 梁又夏换了身深色的小西装,整个人显得很利落干净, 她挑衣服挑久了,本来想直接出门的,但身后耿竞青叫住了她:“吃完早餐再走。” 她想了想,迟一会儿就迟一会儿吧,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梁又夏坐在餐桌盘,看着他拿出模具煎蛋,便凑过去,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轻轻把鼻子埋在他肩上:“你最近好像也不忙?” “嗯。” “……”梁又夏看着他的下颚,一时心血来潮,“不如我们找时间去旅游吧?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 耿竞青笑了,似乎真的想了下:“真的?你想去哪儿?” “我想想……”梁又夏想了半天,等他把那个爱心鸡蛋摊出来了才说,“你呢?” “哪里都行。”耿竞青低着头,抽了一片吐司,“只要是跟你。” 梁又夏笑笑,忽然想起林佳佳之前所说:“不如去欧洲玩一趟吧,去巴黎?” “可以啊。” 两人在一顿平常的早餐里聊起欧洲,聊那些远或近的地方,聊天气。耿竞青去过的地方远比梁又夏多,但大概是去得多了,反而越来越愿意待在家。这可能也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事情。 “不行……”梁又夏摇摇头,把盘子放到洗碗机里,“再说下去我要买票了。”她倒是真的想了下这件事的可行性,如果耿竞青不能挤出大段时间,那她一个人去,或者和林佳佳一起也行? 反正,她被迫有了一年的空闲。 不过,还是安排好后跟耿竞青一起吧——梁又夏想起日本那次,有点想笑:“我走啦。” 到公司底下时,王丽娜已经在了,梁又夏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肚子:“要不你回车上等我?” “怎么可能?!”王丽娜神情肃杀,还带了律师过来,“上去吧。” 今天,她们要来谈解约的事情。 梁又夏确实受不了了,她是个挺讨厌麻烦的人,然而徐耀雪藏她两个多月,且没有惦念过往情分的意思,那就只好开战了。 站在电梯里,梁又夏陷入思考,微微心窒,该怎么和耿竞青说呢?她到底在怕什么?这反而成了最难思考的一件事,想来想去,脑里浮现出的是他生日那晚。 “到了。” 梁又夏打起精神,走进会议室。 徐耀坐在桌子里侧,闻声站了起来,表情轻松,竟还有点志得意满? 梁又夏蹙了蹙眉,淡声道:“徐总。” “又夏啊,都来了,坐吧。” 他是知道她们来干嘛的,她们这边带了个律师过来,他却还是一个人侯在这儿?王丽娜有点敏感,不住地揣测,直入主题:“这两个月发生什么也不必多说了,我们来谈解约的事情。” 徐耀瞅了她一眼:“你也……” 她重申:“我们。” “你倒正义起来了。”徐耀轻哼。 梁又夏看着他,不知怎么,总觉得事情有点脱轨。 但很快,她们都安静了下来,律师表情有些疑惑。 徐耀喝了口茶:“……就这么个事儿。” “《我愿意》?” 徐耀说:“没听懂?你再等几个月等到合约结束那天,到时立项什么的也弄完了。两份文件——一个不续约,一个拍摄的劳务合同,一起签了。” 这不是放在耿竞青床头的那本书么?梁又夏脑子有点乱,下意识开口:“耿竞青?” 徐耀不动声色:“啊?” “耿竞青有找你么?” 她有些话不对头,但在座的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王丽娜挑了下眉,看向徐耀。 “耿竞青?他怎么了?哦,这个项目长青那边也很感兴趣,大概会参投发行。”徐耀表情诚恳,顿了下又说,“你大概是想知道为什么能找上你?感谢徐永君吧,他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大概会是。” 徐永君?怎么又扯上徐永君了?想起他,梁又夏心中有点复杂,她隐隐能感觉到,那回在娱乐场,徐永君是有护着她的意思,只不过后面像是难以忍受什么一般地呕吐起来,还被气急的耿竞青打了一拳。这个人真够奇怪的,她感觉他既要护她,又并不真的在意她的下场。 他推荐的她?为了弥补? “你说真的?”梁又夏眉头更深,语气有些艰难,“这真的不是耿竞青……为了我……” “真不是,我听说他刚事发时找了耿盈去和廖子英交涉,估计现在还以为你只是休假吧。”徐耀说,“怎么也合作一场,尽管之前我们不太愉快,但你要知道雪藏你也是我无奈之举,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体面点。” “你先前推三阻四的,如今却敢放我拍戏?还投资?你现在不怕得罪天庞了?”梁又夏不肯罢休,“耿竞青他真……” “我他妈现在要压过那群人!”徐耀野心膨胀,低人一头自然心情阴霾,“你给我好好演,电影上去了谁还怕什么天庞?” 电梯里,全然没了来时的野心和激情,梁又夏和王丽娜都陷入沉默。 王丽娜头脑风暴,心中也感觉很不对劲,徐耀那番话可太会给自己脸上——徐永君也是他的脸面之一——贴金了,这父子俩有那么好?然而徐永君这个人确实古怪又偏执,对梁又夏也算欣赏。 这是在搞什么?而且还如此大肚放她离开?她在脑里推演: 梁又夏以后必然有所作为,他不纠缠续约的事,日后也好相见。 要她去演这么部电影,这肯定不是徐耀的想法,那是谁的?对,好几年前就有人想拍《我愿意》,可并没得到版权授予,莫非是徐永君搞到了版权,所以徐耀只好听他的让她来演? 那为什么投资?因为这部的价值高,很高,太高,高到可以跃过天庞划的白线。 还是说,天庞那边已经解除了对梁又夏的桎梏,在……在耿竞青的帮助下? ——这是最有可能的一条路径,王丽娜絮絮叨叨地说了出来。 “这是好事啊,你要拍戏了,还是这么好的资源。”王丽娜重视当下的利益,迅速开始洗脑,“你不要再多想了!” 梁又夏始终没讲话。一路上秋光明媚,落叶深纷,她开了点车窗,风带着冷意吹过她的脸,凉得人一阵激灵,她有种一切糟糕杂乱都被洗涤的舒畅,可却仍然疑惑。 这确实是个好事,她都没有发觉自己笑了。那么好的一个项目,那么好的一个角色。 可一旦试图挖掘耿竞青在这其间的身份,又感到分外沉闷。 梁又夏回到公寓,推开门,发现耿竞青在客厅里整理光碟,闻声回过头:“你有没有看过这部?” “……”她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没换鞋,回到玄关心乱了一阵,靠近他,“好像没有。” 他抽出来,饶有兴致地说:“那我们今晚看这个。” 她看着他的侧脸:“虽然你最近没那么忙,但好像看起来更累了。” “晚上被你累到了。” 梁又夏反应了一会儿,脸瞬间涨红,难以置信地说:“我?明明是你……” “是我。”耿竞青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完,凑近吻她。天气凉,两人嘴唇都又些干涩,但相触时非常柔软,梁又夏喜欢他这样,迷恋起这个吻的感觉,感觉自己的心跳悄然加速起来——与听到《我愿意》时的心口一跳不一样,是只能被爱唤醒的一种跳动。跳一下,心脏就被凿深一寸。 “……我接到一个片约。”她微微后退,看着他,“是《我愿意》。” 她看见耿竞青的眼睛变大,可能是惊喜?奇怪?尘埃落定后但也仍然为此心悸?梁又夏努力分辨。 “真的?” “你不是……投了吗?” “投是投了,但我又不是主投方。” 梁又夏仍然在分辨,片刻却厌倦起这种感觉:猜来猜去,想来想去。她厌倦这种感觉,殊不知爱恰恰就是如此。按徐耀的意思,耿盈在两个月前找过廖子英,那如今这一回,他究竟知道么? 似乎……是不知道? 她无法再想了,因为耿竞青再度靠近。两人的肌肤蹭紧,贴近,滑动,是一场谁也不会受伤的咬合。他说:“那一时半会儿没法去欧洲了。” “总会去的。”梁又夏终于肯笑起来,“总会。” 第97章 安全感 2017年年底, 梁又夏同泰启解约、签订拍摄合约,同时收到《我愿意》的最终版剧本。 《我愿意》要飞到上海去拍,但那边布景等等还未完成, 梁又夏留在家里, 完完整整地啃了一遍剧本, 也看了原著。书本身篇幅并不长,故事情节也很简单:一个母亲横跨数年寻找被前夫抢走的亲生孩子、一路上结识联系了两代女人。 主人公叫蔓秋, 梁又夏饰演青年到中年时的蔓秋,也是戏份最重的——但这本书中人物颇多, 其他角色亦占很大分量。 《我愿意》筹备得略有点匆忙,因而当梁又夏得知请来的其他几位主创时, 简直是瞠目结舌了, 这么好的阵容?不只是咖位, 那几位都是踏踏实实的演技王,且在她看来同原著里的描写也很相符。 然而,她没想到,徐耀最终居然要来饰演男主角陈泽的老年版——梁又夏颇感出戏,可想了想, 客观来讲他的演技也是有目共睹的。 演员阵容目前暂定, 但据说, 拍摄团队那边出了点岔子。 “所以原来是要请岑婉莎的,结果徐耀那边又给人劝回去了?”梁又夏近些天来顿感压力,人都沉默不少,在餐桌上蓦地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因为经费问题么?” 耿竞青边拿筷子边答,声音平静:“你不用担心这些。” “就是好奇啊。”为了角色, 她要更消瘦一点,只夹了一小口菜,“本来岑老师都挤出时间来了吧,徐耀这么做太……太无礼了,她肯定会生气的。” 梁又夏原本就很钦佩岑婉莎,尽管不确定究竟是什么状况,但也不禁遗憾起来,这一发散,又想到许许多多有关《我愿意》的事,话多了些。 耿竞青微微蹙眉,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梁又夏道:“你床头柜上那本是什么时候买的?” “……那个是几年前新买的一版,但我十岁就看过了。” “那么早?” “嗯。”耿竞青笑笑,“看得一知半解。” “你这么说起来,好像我十岁那会儿也听过这本书了,”梁又夏放下筷子,努力回忆,“在哪儿呢……我就记得我大学老师也蛮喜欢这本的。” 梁又夏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是先看过,再收到片约邀请,感觉肯定很奇妙。” “那现在呢?”耿竞青不动声色,“看了有什么感觉?” “我肯定比较关注蔓秋的部分,就是,很心酸啊。”她声音轻轻的,“还有一点,明明是讲蔓秋去找自己的小孩,可是全文居然没有太多对她小孩的正面描写……感觉……” “感觉什么?” “感觉作者好像刻意在这个部分留白一样?”梁又夏低声道,“感觉好像是很久没见了,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写了……又好像是,在突出这其实是上辈人的事,不愿意让小孩卷入其中,可是怎么可能呢?我看有一种说法,说这个故事是由亲身经历改编的,希望这个小孩能……开心点吧。” 她几下吃完饭,把盘子收了进去,又回到书房。耿竞青看着她的背影,恍惚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把筷子握得太紧了:“……梁又夏。” 她回头:“啊?” 耿竞青看着她,半晌笑了出来:“没事,你去吧。” 五十分钟后,耿竞青出现在徐耀办公室前。 这个点,泰启里却有不少人在,他眼睛一瞥,竟看见某个员工电脑上的一则娱乐新闻:“梁又夏徐永君再度合作?据传为女方巨制大片!” 那一瞬间,耿竞青大脑嗡了一下,脸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徐耀又在以此作宣传、还给自己跟儿子抬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 “谁?” 耿竞青静了片刻,接着猛地推开了门。他不请自来,把里面的徐耀吓了一跳,莫名心慌:“……你来干什么?” “岑婉莎的事。” “……不是说你负责再联系么?” “她的意思是不计较你先前的态度了。” “哦,已经联系过了?那就这样……呗。” 因为岑婉莎的摄影团队实在太“金贵”,徐耀有点不乐意,就这事跟耿竞青博弈了几回,还私下“请走”了几个他一早就联系好的主创,见他脸色如此凝重阴霾,打了个哈哈:“你直接电话里跟我说一声,特地来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要来重申一点。” 什么? 徐耀抬起头看向这个年轻人,一时间居然有点恐惧。 “这是我妈的书,”耿竞青直直逼近,一手拿起桌上的项目文件,“这是我的书——” “你卖给我了!” “所以你给我记好了,”耿竞青把那文件狠狠摔在徐耀脸上,脸上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怒火,好像是忍到了极点,“我卖给你不是要你粗制滥造塞一堆平庸至极的狗屎进来!你要是再敢乱来乱拍乱做决策,我就是把电影毁了也不会让你徐耀好过!” “……” 徐耀浑身哆嗦了一下,又怒又恨,竟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扭头离开。 耿竞青攥紧拳头,感觉怒火仍直蹿胸膛,这时,却迎面撞上了徐永君。 徐永君见到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接着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耿竞青停下来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很享受利用演员造风头?”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我是导演,不是片方。”意思是是徐耀炒的新闻,与他没关。 耿竞青没什么表情地点头:“真听你爹的话。”身后徐永君一瞬僵硬,表情十分古怪复杂。 耿竞青回到家时,梁又夏正在收拾东西——不是翌日就要出发,可冬天要带的东西多,她还是提前做好清点。 这一次又是徐永君执导,据说他得了指令,不会像拍《赤情下行》那般磨蹭。即便如此,梁又夏还是做好了会分别许久的准备,打算出发前寸步不离耿竞青。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于她要出演《我愿意》,耿竞青既高兴,又有一种暗暗的焦虑和不满。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徐永君的性子,不满他们要分离如此之久?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你刚刚去哪儿啦?” “……有个东西落在公司里了。” “哦。” 耿竞青也跟着蹲下来,伸出手,抚摸她柔软光滑的长发。梁又夏的头发发质很好,几乎不用怎么做护理,他摸了一会儿,将所有发丝拨到一边。耿竞青看着她的后脖,慢慢把头压在她肩膀上:“……不问我去拿什么了?” “啊?”梁又夏失笑,“这也要我问啊,好吧,那你去拿什么了?” 耿竞青也笑了下,却没吭声,而她全心整理着,也没再发问。他忽然想,其实梁又夏并不在意他去哪里了——也不能说不在意,只是……不会像他一样会问来问去。尤其娱乐场的事情后,他变得如此穷根究底,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梁又夏是不会这样的,梁又夏在爱里很有安全感。 这是好事。 “……你能不能不要跟徐永君多接触?” 他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梁又夏微顿,下意识说:“他是导演呀。” “我知道……导演。”耿竞青克制着语气,“我是说私下不要跟他多接触。” 大概是还想着当时徐永君“见死不救”?尽管具体细节需要补充,如此归咎于他会很粗暴,但梁又夏的心轻轻一提,还是没多说,很干脆地点头了。原本,两人在拍戏外也不会有什么接触吧。 他又说:“你会不会烦我这样?” 梁又夏又怔了,这回停下动作,回头看他。耿竞青表情微变,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阴沉虚弱,安静又略带回避地回视。他感觉好像有一部分自己被梁又夏抓紧了,如果她对他皱眉,或者推开他,或者……或者靠近徐永君?怎么又是徐永君? 如果她做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就会非常痛苦烦躁,不是希望那抓紧的力度放轻(否则会坠下),而是希望再强烈用力一点(如此才安全)。 梁又夏吻他的眼睛,说:“不会,但你放心更好。” 耿竞青闭上眼,慢慢笑了。 放心? 2018年伊始,梁又夏正式进组,开始拍摄。 第98章 满心满意 在拍戏时, 梁又夏总是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更迭的气温还是暗示着一切都快渡向终点。六月的一天,雨水温润, 剧组临时放了个假——因为徐永君身体抱恙。 梁又夏原本早起, 被通知后倒头睡回笼觉, 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便醒了。她坐起来,拿过一边的剧本——其实已经看过非常多遍了, 但梁又夏只是习惯,一次又一次去温习。 她前几天拍了两场情绪波动很大的戏, 如今心情仍然有点低落,但拉开窗, 阳光一点点渗进, 慢慢反应过来有一整天的空闲, 心中的那根弦松了些。 梁又夏打开手机,先点开了跟林佳佳的消息框——原本林佳佳是要加入《梦里的遐地》的工作团队,然而不久前却意外骨折,不得不暂时留下,甚至有可能失去这个机会。 具体怎么骨折的, 林佳佳却语焉不详——或者说她解释过, 可梁又夏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 她大概今天就要准备飞往巴黎……梁又夏想起昨天通话时她的声音,叹了口气。 “我今天休假。” 本没想着被回复,没想到林佳佳很快回了条语音:“为什么?不舒服?” “不是,是徐永君不舒服。”梁又夏有点惊喜, 昨晚她俩通电话时梁又夏先睡着了, “你昨晚几点睡的。” 林佳佳那边隔了一会儿回:“没睡。” “啊?” 她皱下眉,刚想问什么, 林佳佳又语气含糊地说:“等一下,有人来。” 好几次这样了,聊着聊着,林佳佳忽然冒出一句“有人来”。梁又夏有点想笑,忍不住了:“到底谁啊?” 林佳佳半晌才回了个“囧”的表情。梁又夏笑了出来,又想起来《梦里的遐地》的事情,正在踌躇,林佳佳率先续了一句:“难姐难妹。” “真的是。” 那边没有再回,她想她似乎也调节好了。 这时,买完早餐的助理回来,梁又夏走过去:“徐导还好吧?” “……不知道。”助理摇摇头,“就是说不舒服。” 梁又夏边吃早餐边想,也真是有点奇怪——记得拍《赤情下行》的时候,徐永君一天都没请过假,然而这几个月以来,却总有点精神不振,且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很笼统的一句“不舒服”。脑海里又不禁浮现起跨年那回,当时她是留在剧组吃年夜饭的,刚开机不久,大家干劲都很足,那晚她同几个不熟的同行聊了起来,气氛愉快。 都喝了一点点酒——一点点,不至于醉倒的,然而当时梁又夏上完厕所出来,却听见徐永君的声音,她愣了下,没忍住侧过头看,不久后就看见徐永君脸色半红半白地走出厕所,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第二天,就说自己“不舒服”,要休息一天…… 想到这儿,又不禁想起大年初三那天,小雨夹雪中,耿竞青坐高铁过来找她。 《我愿意》开机后,耿竞青多次过来探班,刚开始时梁又夏还蛮高兴的,但时间长了,就有点哭笑不得。似乎一见到他,她就会很快脱离出戏中的状态,且耿竞青的……窥探欲,或者思念,或者一切用“爱”去解释的东西,似乎在她这回出差时膨胀不少,有点失张失致,想要挤占她所有时间,了解她一切安排,尤其反感她与徐永君的接触。 不过耿竞青不只是探班性质,也像是来监工的。下戏之后,偶尔几次她看到他对着监视器的方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消息:“我今天休息。” 他很快回:“不舒服么?” 梁又夏失笑,然而手指一顿,只回:“剧组有些临时情况。” 可耿竞青不依不饶,打了个电话过来:“喂?” “嗯,你在干嘛呢?” “在公司。”他说,“什么临时情况?” 她也是犯了傻,他作为电影出品方,就算她不说,跟组的制片人肯定也会汇报:“徐永君不舒服。” 那边停了一会儿,没什么语气地回:“流感多发,你离他远点。” 她失笑,又忍不住微微叹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梁又夏便说:“好了,我要忙了。” 耿竞青声线平稳:“嗯。” 翌日,剧组准时准点完成所有拍摄,梁又夏接过助理的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徐永君,但他脸色没有任何异常,恢复成平日固执严肃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回到酒店。 吃饭、洗澡、预演第二天的戏份、与耿竞青通话、睡觉、迎来新一天的拍摄。 如此日复一日,直至拍摄后期。六月末,扮演陈泽的徐耀杀青了,众人为他庆祝了一番,据说还在酒店给他订了个杀青宴,不过还有通告的演员无需前去。 在那天晚上,梁又夏依照安排,下楼去找剧组的另一个演员杨涵——明天她们有一场重要的对角戏,梁又夏感觉自己揣摩不足,主动提出希望能和杨涵再探讨一下,她欣然答应。 ——后来,她不住地想,如果那晚她没有下楼,有些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发生改变。 耿竞青找到车子,对前来的司机到了声谢,接着便坐上驾驶座。 出发前他又看了一眼手机,梁又夏仍然没回短信,莫非是还在片场忙?他思索片刻,先发动了车子,向着《我愿意》的演员们住的酒店驶去。 两小时的飞行,外加前往飞机场的时间……但耿竞青并不疲惫。长青仍然很忙,他利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休息时间,罗业然对此颇有点无奈。 然而即使不把时间用在飞到上海,耿竞青也无事可做。 他睡不着,也很难像往常那般独自在家休息放松。几乎一闭眼,都是《我愿意》、梁又夏,两者反复切换,经常合一出现,几个月来持续如此。 车子停下,耿竞青无奈地抿嘴,又看了眼手机——这是到达酒店前的最后一个红绿灯了,怎么还没回?他原本没想让这成为所谓“惊喜”的,但梁又夏迟迟不来,好像都不得不吓她一跳了。 这时,梁又夏及时发来语音:“啊,你来了么?到哪儿了?” 耿竞青心里放松了些,挑挑眉,一时兴起:“刚出发没多久,你呢?” “……你到的时候,我也应该在酒店了。” “嗯,那你现在在干嘛?” 那边没有回。 绿灯亮起,耿竞青正要放下手机,手指一顿,又莫名再点了下她方才的语音——听什么呢?梁又夏的声音又没什么不正常的,他在心里自嘲,也真是有点过了。 车子朝酒店行进,可却在要开进地下车库的那一刻,蓦地刹停。 耿竞青抬眼,直直看向酒店一楼的咖啡店。 “先生……” 他看了眼保安,静了会儿,把车子开进车库,接着上至酒店一楼,走向那家咖啡店。仲夏夜晚,或许是刚落过雨,并没有那么闷热,然而耿竞青越往前走,却觉得心里就像怀了捧滚烫通红的铁水,四散落下,有的冷却降温,有的却变成铁,生硬又锋锐。 他停住,站了一会儿,打了电话过去。 梁又夏那边迟了片刻接起:“快到了吗?” “你现在在哪儿。” “我下楼买咖啡了。” 他的心忽沉忽轻的,应了下,却没忍住:“你一个人?” “我——”梁又夏语气迟疑,但还是“嗯”了声,“你到了直接上去,我很快回去了。” 耿竞青抹了把脸,垂下手,他想让自己不要那么钻牛角尖,可是那块铁生出角,几乎生生刺进心脏某处,让他不得不非常难看地跳起脚来,她为什么要和徐永君在一起?私下? 他静立了一会儿,难以控制,仍然朝前。隔着玻璃,他看见了。可能旁人很难认出——尽管戴着帽子,耿竞青还是瞬间认出了梁又夏的身影,还有坐在她对面的徐永君。 在聊什么? 忽地,徐永君抬起头来,眨眼间对上了他的目光。耿竞青感觉自己有点僵硬,然而徐永君看见他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对对面的梁又夏说。 他先是转开目光,接着又回来,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耿竞青猛地沉下脸,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放大了曲解了,他只知道,梁又夏看向对面人的眼神让他无法忍受,那种似乎是震惊又鼓励的眼神?他们在干什么? 他拿出手机,缓慢地拨向梁又夏:“……我刚好路过。” 一路无言。梁又夏刚从咖啡店里奔向他时,还是一副惊讶与惊喜混杂的样子,然而很快意识到什么,也熄了声,似乎在发呆。 耿竞青走进房间,低头换鞋:“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剧本。” “哦。” 梁又夏抿了抿嘴:“渴吗?我给你倒杯——” 耿竞青面无表情地打断,声音却有些沙哑:“你能不要再对我撒谎么?” 她霎时顿住,接着陷入沉默,耿竞青不知不觉站直了,感觉有什么超出了掌控,可他却无法拉回:“你们刚刚真的在聊剧本?” “……不是。” “那是什么?” 梁又夏张了张嘴,却皱起了眉:“我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耿竞青茫然起来,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朝着客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涉及到他的隐私。” “还谈上隐私了?” “不是!”梁又夏有点头疼,“你不要多想,我们不是聊天。” “你能不要说‘我们’吗?不是聊天是什么?又谈了什么隐私?”耿竞青声线不稳,脸色也难看得不行,他走近了一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能——” 他顿了下,有点恍惚一般,为什么你不能将你的一切、所有、全部,像我一样放在彼此面前?为什么不能剔除掉我最讨厌的人?是的,徐永君就是他此刻最恶心痛恨的人。 手机铃响,梁又夏匆匆拿出来看了一眼,先是挂掉了,而后铃声又响,她似乎很纠结,但耿竞青猛地喝住:“能别接吗?” 梁又夏慢慢放下了手机,铃声在套房间响着,更衬出那份无话可说。良久,她只低声道:“……你不要纠结这个好不好,我们很久没见了。” 耿竞青的太阳穴刺痛,几乎感到眩晕,他站定不动,仍然在问,一字一句地问,尽管他知道这大概会让她讨厌、窒息,因为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种满心满意,穷追不舍的人一直是他—— “梁又夏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刻,他们都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第99章 隐私 梁又夏头痛欲裂——她要怎么说? 九点二十五分, 梁又夏带好剧本走出房间。很快电梯就到了,她走进去,向杨涵发微信:“我现在上去了哦。” 九点二十七分, 杨涵回了“好的”, 梁又夏刚收起手机, 才意识到自己忘按楼层键,正要伸出手时, 电梯却开始往下,她没办法, 临时按了12层,打算届时出去重按。 刚过二十八分, 12层到了——《我愿意》的主演都在这个酒店, 高层房间不多, 为了避嫌男女演员分楼层住,导演等剧组工作人员则住在另一个酒店里。 梁又夏想起来,12层似乎是男演员们包下的楼层,自己得动作快点,不要徘徊。这么想着, 她低头走了出去。 十来秒后, 却听到一阵奇怪的、类似扭打的声音, 还有门框的撞击声,还有既熟悉又莫名的男声——梁又夏无法抑制地扭过头去,心跳开始紧张地加快,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片刻她就看清了, 徐永君从一个房间里趔趄冲出, 头发衣服都非常凌乱,表情愤怒得可怕, 发指眦裂,隔着十来米她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圈发红。 梁又夏被眼前的场景惊到无法动弹,直愣愣地站着,与此同时却又看见徐耀也跟着冲了出来,几乎是压着人凑上去,声音是醉酒后的模糊不清:“啊,啊你过来啊!喂!徐永君我是你老子!” 徐永君狠狠把他推了回去,接着关上门,他好像看到了梁又夏又好像没看到,如一只仓皇又暴躁的惊弓之鸟,接着抬脚用力往门上踹了几下,很快门内安静了。 整个楼道都安静了下来。 “叮”,电梯到了。 她全凭本能,挪近电梯里,脑子乱得不行。可这时,徐永君也慢慢跟着进来了。 电梯来到17层,两人都一动不动。 梁又夏仍在混乱之中,耳边嗡嗡的,方才的片段不住在脑中回放,徐耀那个样子让她十分心惊,既是喝醉酒后撒癔症的男人,又像是骚扰猥琐的……对,他刚刚的表情和神态,嘴巴都好像是要贴在徐永君身上一样。 对,今晚是徐耀的杀青宴。他喝醉了朝徐永君发疯?可刚刚……他不是他爸吗? 梁又夏回头,电梯门这时缓缓关上了。只见徐永君脸色苍白,体态歪扭,像报废了一样,他外表平平,气质阴虚,如此几乎带着瘆人的磁场,她实在很不忍:“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就有无尽的疑问,梁又夏脸皱起来,有点糊涂了:“你怎么在这边?你跟徐耀你们……” 可徐永君一声不吭,维持着那种姿势,眼神飘上,好像进入了某种古怪的状态。 “……徐导?” 梁又夏摁了四楼,心烦意乱了一阵,还是把徐永君给扯了出去。休闲区没有什么人,她给他拿了热毛巾和矿泉水,而后徐永君终于缓了过来,但在冲向卫生间的半路再次呕吐。 第二次见他呕吐了,梁又夏微微无措:“你是不是胃有问题?我给你叫司机去医院?” 徐永君跪在地上,整个人很狼狈,声音几乎有些听不见:“我没问题。” “你……” “其实徐耀不是我爸。” 他自顾自这么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梁又夏却如遭雷劈,有种忽然闯进别人私事的窘迫。但大概是他的样子太可怜了,太不正常了,她没有走开。 接着她呆滞地停在原地,徐永君一秒也不停地说了下去,好像那种喷溅式的自我剖白会让他好过一点——他此刻分明就是PTSD发作的样子。接着他们又来到咖啡馆,徐永君终于正常起来,但梁又夏已因他方才所说的一切毛骨悚然。接着,耿竞青出现了。 她该怎么说?她总不能真的将徐永君方才对她吐露的一切告诉耿竞青,更何况是那种程度的隐私——那种程度。 梁又夏深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我偶然遇到他,发现他状态不对所以问了几句,然后他就……像精神崩溃一样跟我说了很多,其中涉及他的隐私,你不要再问了。” 不知道耿竞青是否满意这个答案,但梁又夏实在心乱,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解释,拿出手机,看了眼杨涵的回信,接着便非常疲惫厌倦地倒在沙发上。 耿竞青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就像个临近爆炸后漏气乱飞的气球——她已经不想着再去抓住他。 她现在是不是很厌烦他? 他喉结上下滚动,才发现自己的手握太紧,压得掌心生疼。耿竞青后知后觉往前挪,这时却看到她落在桌上的手机弹出一条新短信。 来自徐永君。 “谢谢,来日再谈。” 很简单普通的一句话,可耿竞青却觉得又有什么在心中升起了,他竭力压抑,慢慢走到沙发旁,看向梁又夏半掩着的脸——徐永君是会和别人谈隐私的人?他方才那样像是精神崩溃么?来日再谈又是还要再谈什么?梁又夏是不是在骗他了?她是不是喜欢跟他聊天? “他要是精神崩溃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为什么朝你发泄?” 梁又夏怔忪:“不是发泄,是‘倾诉’啊,就是突然忍不住了就……” “怎么偶然遇到的?” 梁又夏抿着嘴,撇过头。 耿竞青胸膛起伏:“……那你能别再跟他接触了么?” 这时,梁又夏坐了起来,两人相视着,她率先移开了目光,模样似乎有些无奈。 耿竞青的心脏好像被人压了一把,固执而神经质地追问:“能吗?” 她却好像在想别的事,半晌才反应过来,正视他,语气也有些不稳:“你不要像拷问我一样,我跟徐永君之间没什么,在你心里我……” 静了静,她没说了,起身走向房间。耿竞青的手在半空中捞了一下,却没能握住梁又夏的手。 很快响起水声。 梁又夏进了浴室,但并没有洗澡,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朝脸上扑冷水,仿佛是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对着镜子深呼吸,半晌再走出房间时,却没看看见耿竞青的身影。她一愣,站在原地四处望:“……耿竞青?” 没有回答。 直到看见他甩在玄关上的车钥匙也不见时,梁又夏才确定他是离开了。离开。可他是来找自己的不是么? 她心情更糟几分,整个人都没有表情,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手指迟疑地悬空,却只是在几个软件里胡乱地看。到了现在她也有点品出味来,不知是发生什么,但耿竞青和徐永君非常不对付,至少是他单方面的。为什么?就是吃醋么?可他怎么会觉得她跟徐永君之间有除工作外的联系? 梁又夏感到不解,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她看着手机,想点开耿竞青的电话号码——可她到底做错什么?点进消息框里想说些缓和的话——他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就因为她不肯告诉他另一个人的隐私?她感觉自己无法理解。 如此茫然了一会儿,都到了应该上床休息的时候,以前几次耿竞青来探班,都是因为两人聊太久所以没法按时睡下,这回却是因为吵架…… 她慢慢躺上床,想起徐永君的事情,五味杂陈起来。圈里的八卦大大小小,可她甚少听到徐耀和徐永君的,尤其这已经超越八卦的范畴。梁又夏感到震惊,难受,还有愤怒。不知所谓地在网页上搜索“徐耀”,一片祥和,可如果徐永君说的都是真的—— 她看着那条“来日再谈”,只觉得心中很堵,万幸的是徐耀已经杀青了,他大概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吧?或许她应该再跟徐永君说些什么,可今晚的一切都实在太过冲击,她主动对徐永君再提那些,会不会像是揭人伤疤?她决定像他说的一样,都来日再谈吧。 最后,梁又夏刷了一会儿先前就打算去的古玩店,计算耿竞青的生日还有多久到来,接着便沉入梦境。 她睡得很不安稳,几乎一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第一次醒来是在凌晨两点,梁又夏迷迷糊糊又喊了声“耿竞青”,而后再度睡去。大概做了很迷离诡异的梦,但第二次醒来时都通通忘记了。 这一次醒来,居然在冒冷汗,梁又夏在尚未消散的睡意中恍惚了会儿,窗帘没关紧的月光在她眼前,竟有点惨白。她突然有点不安,伸手去摸手机,接着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梁又夏“啪”一下开灯,找到手机,那边的王丽娜语气颤抖:“看热搜。” 她顿时清醒过来,点开微博。 “徐耀 偷税漏税” “泰启文化” “徐耀涉毒” 梁又夏愣愣地点进去,下一秒大脑一片空白。 三条热搜点进去的第一条,都是徐永君于凌晨五点四十分发的微博,没有文案,只配了九张图片,此时已转发破万。 “到底怎么回事?”王丽娜口齿干涩,“徐永君揭发他爸?这不是他爸么?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上?完了,《我愿意》肯定要完了。” “……徐耀那边呢?” “公司灯火通明。”王丽娜说,“我的天啊,除非徐耀能澄清?可我看了他发的那几张图,真的完蛋了。” 这个时候,一个想法却占据了她的头脑,不是自己,不是徐永君,而是——长青也投了《我愿意》,无论如何,这肯定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手机那头变得嘈杂,梁又夏呼吸急促起来,立刻就打给耿竞青,然而却显示他正在通话中。她停下来,明白耿竞青现在肯定也在处理这事,偏偏还是他飞来上海的时候……但一损俱损,虽然她不清楚长青到底投了多少,可大头既然是泰启,想必又还有其他好几家公司一起承担。 “完了,你说你怎么办?”王丽娜情绪激动,甚至带着哭腔,“不就指望着《我愿意》吗?徐耀杀人犯火了他徐永君干嘛现在出来举报啊?!” 梁又夏的心一窒,感到苦涩,一时都没能安慰她,只是沉默。这几个月她耗尽心力地拍摄,偶尔都会忘记自己面临着什么,最后又最好的一个机会,仍然失败了,什么也没法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梁又夏打给徐永君,同样没人接。在咖啡厅里她还同他艰涩地说过,尽量他有充足的立场曝光这一切,但能不能在《我愿意》完成以后?因为这部电影实在凝聚了太多太多人的心血,它太辛苦又太盛大,以至于不可能复刻第二次——说这些的时候,梁又夏为自己可耻,而徐永君一言不发,用行动表明,他一定要报复,哪怕忍了二十年,他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揭露一切,因为徐耀居然时隔十来年还想再次恶心他。当然,揭露的是别的方面,但也足够让这部电影功亏一篑。 即便如此,梁又夏却感觉自己无法去指责他—— 或许其他不知情的人会,但她实在做不到。正义总是高于什么电影,什么投资的吧?她那么说已经很卑鄙、很自私了。 算了。 她完全睡不着,到了早上十点的时候,微博已经爆炸,工作消息也乱得没法看。中午十二点,制片人终于发话,就四个字:“先停一下。” 梁又夏订了最早的一班机,于晚上八点时返回北京。 或许是因为知道内情,一路周折回到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接受这件事了。王丽娜还怕她崩溃,特地说来陪她,梁又夏拒绝:“你不要再想这些,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跟我说。”Ann才刚出生没多久,王丽娜如今是不得不将重心移到家庭上。 耿竞青并不在家里,梁又夏在玄关处孤零零地站了会儿。夜色晦暗寂寞,好像连空气都沉重几分,她将行李全部撤下,转身下楼。 只是半年没回,却感觉什么都变了。她的心有一丝破裂,于是所有不安和黯淡涌进,好像在努力让里面变得更加空荡,而梁又夏的理智也很难再跟上缝合。他们吵架了,可他除了寥寥几条信息,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尽管她知道他现在很忙。 梁又夏不常来长青,此刻也无所谓被拍,同前台说了一声,很快便有人领她坐专属电梯上楼。同泰启一样,这个点了还有许多人焦头烂额地加班,助理轻声说:“麻烦您等一下。” 约莫几分钟,耿竞青办公室的门开了,有三个人走了出来。两位中年男人,身上有股机关单位的气息,另一个是罗业然,他看向梁又夏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朝他点点头,犹豫了一瞬,接着便走进去。助理在身后带上门。 出乎意料,耿竞青并没有坐着,而是站了起来。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相视,这回,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梁又夏抿紧嘴唇,不知怎么,突然就哭了。 第100章 无法挽回 梁又夏不是常哭的人, 而此时她站在他面前,那么安静。 一刹那,耿竞青的心脏皱成紧紧的一团, 一时间居然无法理解她的眼泪——事情发展到现在, 结果和答案都已非常明晰, 可这一刻他却忘记将她的眼泪同那些联系起来,只直白地意识到, 梁又夏哭了。梁又夏哭了,就好像不管原因是什么, 他都有犯错的一份。 耿竞青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很大。两人一动不动地拥抱, 明明在一起那么久了, 可手脚却同时变得僵硬, 一个是因为自己流了泪,另一个是因为对方流了泪。 “……别哭了。” 梁又夏顿一会儿,才抬起头,撇撇嘴:“我早就没哭了。” 话虽如此,但她倾尽心力拍摄了近半年, 一定非常不好受。耿竞青仍然拥着她, 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里。 她忽然说:“你都没来找我。” “……”耿竞青慢慢松开手, 怎么定义“找”?但梁又夏说什么都是对的,百分百正确,百分百无辜,百分百好。 话还没说出口,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的情况是你在伤心。” 梁又夏嘴唇微动, 笑了一下,半晌抬起脸, 摇了摇头。她很擅长接受现实,的的确确已经伤心够了,只是不能不为此流泪而已:“我是说长青的情况。我也认了,都是命运吧。” 耿竞青不吭声,仍然在看着她,半晌说:“命运?” 命运——有那么一秒,她似乎看见他恍惚了一下,眼中闪过什么。 见他不相信似的,梁又夏顿了顿,继续说:“徐永君曝光徐耀不是故意搞事,也不是捏造诽谤,他只是……发了事实出来。可能这就是命运吧,徐耀做了烂事,最终会被报应,我们这些人虽然无辜……” 说到这里,梁又夏停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公道什么的总比电影重要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无论《我愿意》再怎么高成本、打动人,究其本质都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只是运气真的太差,恰好搅进徐耀这个烂人。” 见他久久没回话,梁又夏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耿竞青这才扯扯嘴角,有些莫名其妙地说,再抱一下。她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怪徐永君?” 怎么能去怪?梁又夏仍然摇头,发丝刺到他的皮肤:“我没说你也应该猜得到——徐永君爆这些出来,就是因为他的那些隐私。徐耀真的是个烂人,不止徐永君发出来的那些。” 她心疼他?不能用心疼,应该说可怜,但心疼跟可怜之间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区分。耿竞青这么想着,感觉又有股漩涡在心里凝聚膨胀,把理智和别的什么搅浑碾碎,他无声咬起牙,忍着不开口,因为梁又夏一定无法理解和接受——他并不在意徐永君到底遭什么,他对他的厌恶没有减轻一分。耿竞青心想,比起梁又夏的无辜宽容,他却如此罪大恶极,狭隘万分。 只是一部电影而已。 “所以长青现在是?” 耿竞青喉结滚动,却又偏执刻板地问:“……那如果长青因此损失惨重,你会因为我怪徐永君吗?” 梁又夏愣了,下意识回答:“不应该怪徐耀吗?” 话毕,她忽然陷入沉默,眉毛渐渐皱起来,察觉到她的手臂在向后撤退,耿竞青又猛地扣住,听见自己说:“开玩笑的,长青又不是主投。” “……好吧。”梁又夏抿嘴,“我跟徐永君除了工作和这次意外外基本没联系,你不要再多想。” “我知道。” 这时,助理敲门。她大概意识到他们还在“紧急情况”的阶段,便坚持说:“我先回去睡一下。” 耿竞青还想说什么,却只看见她离开的背影。 他一时有些迷惘。 罗业然很快闪身进来,暗暗地催:“耿总。” 他一顿,跟着去了会议室,一路上罗业然也不吱声,心情很差。 已是深夜,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精神高涨,是那种面临危机时要拿出的表现状态。耿竞青坐在中间,听着消息、分析、报告、方案,神情竟很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会议室渐渐空了,罗业然看他的样子,迷惑又担心:“耿竞青,你没事吧?” “我知道飞来横祸你一定不好受,但这事目前还没有……你懂的。还有转机,应该还有的,嗯,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把资金……” “没有转机了。” 罗业然卡壳,鼓起两腮:“喂,你没事吧?你现在一定要面对现实,我知道《我愿意》对你来说很重要,等等你看,徐家那两位搞砸一切,但你原本不是想自己执导么?可能这就是冥冥……” “闭嘴。”耿竞青只是摇头,“出去。” 分明是被波及最严重的局外人,但从事情曝光到现在,耿竞青却始终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当初决定将导演的位置让出时,他也是现在的感觉,好像一切其实很轻易就能放弃。 现在,此刻,室内只剩下他一人,头顶的灯光是浑浊的白,他安静地坐着,在脑里重复方才的每一句话,回想这一天来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做背调,让一个污点如此浓重的男的来演了《我愿意》,尽管原本也不是正面角色。《我愿意》是徐永君执导,它其实还有不到三周就能杀青了。女主角是梁又夏。剧组停了工。即便罗业然强行驳辩,但这一年的业绩目标已经可以确定失败,在今夜之后,长青的每一个决策都不再是他真正的想法。徐耀已被传唤,唯一的可能,是证明他没有做那一切。但那是假的。 他做了,徐永君也做了,《我愿意》被毁了。 但其实罗业然说的有些道理,原本他是想自己执导的……有道理么?这是他放弃的,耿竞青忽然笑出声来,一切都给做了嫁衣,但最后衣服也被现实扯得七零八碎。 《我愿意》对你而言不是非常重要么?不断疑惑,又清楚,又疑惑,他在心里问自己,那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他没有主动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但你怎么导演没勇气做,投资方也当得如此惨烈呢?耿敖现在是不是在笑?还有谁在笑,李瑶春会笑吗?她笑他也看不到了。徐永君会在笑吗,有没有可能,他不仅报复徐耀,他还是要报复他的? 还有梁又夏。 梁又夏是不是沾上了他,也变得如此不幸? 只是一部电影? 他想着这一切,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却仍然没有散去。耿竞青终于站起来,离开了公司,体面得还像是没发生什么一样,就这么回到家。 到家时差不多凌晨三点,梁又夏竟然还没有睡。听到动静,她跑到客厅,他看见晦暗的夜色在她身后徘徊,这个房子外的一切都像是乌沉的云,正在朝她和他伸出触角。 梁又夏的话被堵在喉口,耿竞青几步上前,开始用力地吻她,架势却并不温柔。两人的鼻尖和牙齿相互挤压,但嵌不出一道顺利的线条,如此坎坷又如此用力。 门被“砰”地关上,一直到天微亮的时候,动作才停止下来,梁又夏已然疲惫地睡去。 他靠在床头,看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到她的脸上。 下一秒,耿竞青很突兀地伸手,拿过了梁又夏的手机,输入密码,点开她的短信和通话,看见在二十三小时前,两人有一则来电记录。 他把手机放回去。 在后面的两周里,有关徐耀的事情持续发酵,在热搜头条上高居不下,提前预定本年度最大的娱乐新闻。泰启的税务问题不断翻出更新,同时有人扒出其涉毒的另一些线索。与此同时,尽管对曝光的内幕众说纷坛,徐永君却再也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有记者拍到他先后去了警局、泰启、长青文化三个地方,面色平淡。 七月初的时候,徐耀的事情有了定论,锒铛入狱已是定局。网友吃瓜看乐,不过也有少数在心疼唏嘘被葬去的《我愿意》。 很快,耿竞青的生日到了。 这个生日他们照旧一起庆祝,都没出门,就待在家,过得稀松平常。或许是水逆停止,生日这晚,王丽娜激动地打了个电话给她:“《梦里的遐地》要更换女主!” “啊?” 王丽娜急忙解释,内情并不复杂——独立特行的导演不满原来的选角。 “你好好准备,之后肯定会找当时候选的几个演员,好好准备!” 再听到这个消息,梁又夏心中居然并不惊喜,只是含糊地应下了。 如今她是真的想休假放松一段时间,好好感受生活。 七月下旬,梁又夏实在没闲住,见林佳佳仍在休养,耿竞青又工作缠身,一个人跑去欧洲玩了九天。 她是在这个时候又想起《梦里的遐地》的,又想到关于演戏的很多事情,那么头脑风暴了一会儿,再美的景色都丧失了吸引力。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来处不知缘由,去处也很模糊无望。 梁又夏收起想法,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到北京时是夜晚,仍然是耿竞青过来接她。梁又夏一身简装,因为长时间的飞行累得昏昏欲睡,然而正要出站口时,却敏感地注意到什么。 她斜头一看,是一个女孩,正偷偷举着手机,眼神专注又带着距离地注视着她,脸上又是惊喜,又是难过。 梁又夏愣住,一时竟没有动弹,过了半晌,朝她点了点头,而后便离开了。走到半路,却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不知是不是偶遇了这个女孩的缘故,梁又夏开始变得心不在焉,驾驶座上的耿竞青扭头询问:“太累了?” “不是。”她摇头,“刚下飞机时挺累的,现在反而精神了。” 耿竞青说:“要不要去吃宵夜,我还没吃饭呢。” “还没吃?”梁又夏登时无奈,催道,“那去。” 两人一边聊着这场旅行,一边寻觅街头的小店,结果还真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是吃湘菜的,梁又夏听王丽娜推荐过。 耿竞青怀疑,我们俩能吃辣么?这家能选辣度的啊,她拉着他进去。结果那黄汤辣水吃得人脸红筋涨,他们看着彼此冒红的耳尖,有些湿润润亮晶晶的嘴唇,都感到新鲜。以前因为有曝光的顾虑,两人很少在外头吃饭,此时此刻,分明也只是一个平常普通、和所有情侣相似的夜晚,却居然有点珍稀的错觉。 好像一起做了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 梁又夏渐渐耐辣,耿竞青却还是吃不了,哪怕选了最低辣度。最后只好上一碗小粥,她看见他拿着勺子在里头搅,玩儿似的,忽然很想笑。 胃里的灼烧过去之后,人又平静了下来,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今晚那个女生,于是伸手,掏出手机。 耿竞青看了她一眼,片刻说:“走吧。” 回到家,她先去洗澡。 身上都一股饭味,耿竞青皱皱眉,刚想拿着衣服进去,脚步一顿,莫名其妙拿出手机,搜索梁又夏今晚说的几个欧洲景点。在页面上刷了一会儿,缓缓地好像被定住一样,仿佛此时头上有第三双眼睛,正在无声地注视这一切。 开门声响,梁又夏擦着头发走出来,耿竞青如梦初醒:“……我去洗澡。” 刚走进浴室,却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是梁又夏的。 耿竞青一顿,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停下。 她并没有立刻接通,铃声响了差不多六七秒才停下。很快,在没有关紧的门缝里,耿竞青看见梁又夏走出卧室。 ——徐永君怎么会打给她?事情发生后,他们基本没有再见过,而徐永君也是最缄口不言的那个。梁又夏满腔疑惑,心下忐忑不安:“喂?” “喂。” “……有什么事吗?” “有一位经纪人,我想介绍给你。”徐永君语气平直,“刘绍丸,你知道吧?他一直在海外活动,也是当时《赤情下行》的海外制作发行人,你前几年捐了那么多戏剧基金,也是刘绍丸在做投资规划,他很青睐你,也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处境。 “我知道他。” 那边沉默了一下:“我等下把号码发给你,剩下的你自己决定吧。” 梁又夏抿紧唇,说不出心中什么感受,半晌轻叹一声:“徐永君,谢谢。” “还有,帮我转告耿竞青一件事。” 霎时间,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他把我拉黑了。”徐永君顿了一下,“你帮我转告他,我手上有耿敖的一些东西,是在徐耀那边……找到的。” 梁又夏很疑惑:“……耿敖?” 这件事怎么又扯上耿敖了?听他的语气,“一些东西”是什么,是类似徐耀事件的一些东西么?还有,耿竞青居然都拉黑了他?一时间,心头千丝万绪,打了个结—— 心忽地一提,梁又夏飞快回头。 耿竞青抱着衣服,站在她身后,没有任何表情。 她怔忪着垂下手,发现他拿着的睡衣是两人一起买的那套。她就是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耿敖。” 耿竞青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喃喃自语,好像在平淡地思考一样,接着把衣服放下,靠近她:“能给我听听吗?你们在说什么。” 梁又夏静了片刻,把手机给他。 “喂?” 那头的徐永君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口,连名字也没叫:“我知道因为廖子英那边的逼迫,不止梁又夏,长青最近几项业务开展都……” 意思如此直接刻薄,哦,徐耀知道了,徐永君大概也知道了吧,知道了李瑶春和耿敖,还有可怜又没用的小孩耿竞青。 耿竞青声音很冷:“你他妈当你是谁啊?” 那边没了声,耿竞青全身血液往大脑上冲:“说话啊?逼迫……哈,说到逼迫我很好奇,你徐永君又到底是被徐耀逼迫了什么啊,你们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 “耿竞青!” 这一声,却并不是来自电话。耿竞青抬起头,看见梁又夏着急又带一点怒气的眼睛。 太阳穴又开始不断地跳,他感觉有什么控制不住了,停了一秒攥紧手机:“你又找梁又夏说什么?” 那边没有任何波动:“你越来越狂躁了,跟你爸一个德性。”说完很快挂了电话,一旁的梁又夏想拿过手机,但耿竞青的手掌却握得很紧,瞳孔急速扩大,显得整双眼睛又黑,又呆滞,又有点偏激起来。他咬紧牙不吭声,甩开梁又夏的手,把徐永君的联系方式删除了,动作像个强迫症患者。 梁又夏胸膛起伏,拿回手机,又抬头看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想把一个海外制作人介绍给我,是想弥补《我愿意》的事给我带来的影响……” “什么制作人。” “刘绍丸。” 他粗重地呼吸,有点颠三倒四地说:“你想拍戏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我在跟香港那边一个公司沟通了,如果顺利很快就能签约,全公司就你一个女艺人。傅岩,我委托她。到时你可以走人才引入计划先去香港那边拍片——” “我不要你帮忙。” “……什么?” “我就不要你帮忙!”梁又夏却好像忍受不了了,“你凭什么抢我手机,你怀疑我什么?我想跟谁讲话我就跟谁讲话,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耿竞青你不懂尊重吗?” 他崩溃地喊:“他们尊重我了吗?!” 空气凝滞了一秒。 耿竞青忽然再次抓住她的手机,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梁又夏清楚地看见林佳佳的来电在手机屏幕上闪过,那么晚了,她怎么会打过来?她张大嘴:“佳——” 他看也不看地挂断关机:“你不能再跟徐永君接触。”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你没有立场怀疑我!” 耿竞青语气颤抖,感觉自己在扭曲。 “……我是你男朋友。” 梁又夏的嘴唇气得发抖,一瞬间,他隐约感觉到有那么几个字眼要从她的喉咙里蹦出,那么几个他永远无法接受的字眼。一经说出,就会把人扎得血肉模糊。耿竞青定定地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神又像是执拗,又像是祈求——你不可以那么说梁又夏,你决不能那样。 他蓦地委屈起来,也有一条条一列列理由,可它们只是在发疼的脑间跳了一下,接着就不复存在了。 他真的有理由吗?耿竞青又怀疑起来,他的愤怒是不是其实毫无道理——你越来越狂躁了,跟你爸一个德性。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此刻地动山摇,而自己被两个倾覆的世界挤压得动弹不得。 但,仍然强撑着不肯退缩。 梁又夏慢慢泄气,抑或厌倦了。她的嘴唇闭紧,也不肯看他,只轻声说:“把手机给我。” 耿竞青其实是要给她的,可一刹那间却仿佛被封印了一样,身体仿若石化。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梁又夏已决绝地转身,不再追究任何,走进房间关了门。 黑夜一片寂静,如海般窒息,他分明已经溺下,可仍然感觉有阵阵浪潮打在身上,把耿竞青打得一点点往后退。退无可退的时候,却依旧站在梁又夏划的那条界限之前。 他拿着她的手机,站在明亮清楚的客厅下,像个不知所措也一无所有的小孩。 良久。 耿竞青走到房间门口,额头抵在门上,极用力又无声地抵,接着把手机放在地上。 可能他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 也可能说什么都再无法挽回。【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08 第101章 分手 林佳佳是在五号凌晨, 割腕自杀离开的。 前一晚耿竞青并没睡着,他去了客房,就那么长久地盯着天花板。天光微明时, 仍然没有睡意, 头开始变得很疼。差不多早上九点, 他才合上眼。隔壁的梁又夏亦没有动静。 今天他休假,在下午两点半时惊醒。一觉醒来, 大脑仍然像被敲着一样难受,耿竞青下床开门, 却发现梁又夏不在家。 他在下午三点时接到了王丽娜的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完全哑了:“你来医院接一下梁又夏。” 耿竞青手一抖, 接着又听见她开口, 那种陈述的、好像在播报一样的语气: “林佳佳离开了。” 医院里有股浓浓的死亡的味道, 并不难闻,只是太细微。耿竞青一路都在那种猝然的震惊中,几乎难以思考,喘着气奔下楼时却放缓了脚步,很快, 冷气包裹了他。 耿竞青听见了哭声。 太平间里只有三个人, 第一眼, 他就看见了梁又夏。她站在那儿,低着头,身上的睡衣换了,但居然还穿着拖鞋——他不禁开始想象梁又夏接到电话后是如何保持正常地换了衣服, 但却在玄关处大脑短线, 她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旁边是王丽娜,她扶着梁又夏。 而后, 居然是梁子杰。 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正安静地看着病床。 那张病床上躺的是林佳佳,耿竞青的目光聚焦在那上面,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王丽娜率先听到动静,捂着眼角,转头看向他。或者说,她是在场唯一一个听到动静还能扭头的人。 耿竞青走上前,看着那层白布,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他的手臂挨到了身边的梁又夏,竟被凉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才扭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到惨淡,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耿竞青喉间发涩,慢慢抱紧了她,梁又夏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娃娃,不反抗也不回抱。 王丽娜低声说:“我去处理事情。”说完离开了。 两个小时后,林佳佳的父母终于赶到医院,哭着跪在地上。耿竞青一边抱着梁又夏,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始终一动不动的梁子杰终于有了动静——他也跟着跪了下去,好像在赎罪,但那个中年女人颤抖着搂住这个男孩的头,一边呜咽一边摇晃肩膀,那个中年男人则撑在病床上,像死了一样。 必须要离开了。 在最后一刻,耿竞青看向梁子杰,他分明那么年轻,但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梁又夏已经有些低血糖,他载着她回到家,一路无言,悲伤从来没有远离过,只是不得不放空。到家后梁又夏躺上床,耿竞青拿着饭菜,哑声说:“吃一点好吗?” 梁又夏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片刻后抬起手遮住眼睛。她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耿竞青去浴室拿了毛巾,沉默地给她擦了脸,脖子和手臂,而后关上灯,和她一起被黑暗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梁又夏发出压抑的哭声,身体都在床上颤抖,到后面甚至在失控地大喊,可喊出的都是毫无意义的音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耿竞青一遍遍擦走她滚烫的泪水,用力抿紧嘴角,抱住她,直到她哭睡了过去,耿竞青把早已冷掉的饭放回高压锅里,坐在床边看着她。 林佳佳在三天后进行了火化,她化了妆,仍然是很漂亮。没有一个人害怕注视她的尸体,直到这个时刻,耿竞青才意识到,这个他不熟悉的梁又夏的朋友,平日似乎很阳光轻慢,可嘴角总是朝下的,好像有股忧郁永远无法被挥散。 双相。 耿竞青心里揣住这两个字,不,是这两个字忽然冲进他的心。他看见火变大了。 解脱。 火焰是蓝色的,他心里又闪过这个词。 “姐,你跟我过来一下。”半晌,梁子杰忽然开口,声音在缄默中显得那么突兀。 姐弟俩去了走廊尽头,梁又夏屏住呼吸,听见他说:“她没有跟你说过生病的事情——她其实早就为今天做了准备。她之前跟我说过一次,不告诉别人是想着有没有可能某一天突然好起来,那不就没有说的必要……” 他说得很混乱,梁又夏伸手摸了下弟弟的脸,梁子杰忽然就哭了:“我是想表达,她不想你怪她。” 梁又夏哽咽:“我为什么怪她?”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都平静下来,看着不远处的火化房。 “你平常怎么叫她的?”梁又夏蓦地开口。 梁子杰轻声说:“我就叫她……林佳佳。” 她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梁又夏微微抬头,都说人有灵魂的,她真想看到哪怕一点痕迹,属于林佳佳的最后一点痕迹,但她确实走得毫无预兆又太潇洒,她只看见室外的阳光洒进来,而灰尘在空气中漂浮。 之后的几周梁又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她一直待在家,吃饭,洗澡,睡觉。偶尔安静地哭,偶尔大哭起来,像无法掌管自己的婴儿,偶尔她拿出手机看林佳佳的漂亮的照片,感到困惑,林佳佳真的走了吗?佳佳为什么你舍得离开我呢?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呢?原来很多时候你一个人忍受空虚和狂躁,却从来不说。是什么让你情绪起伏?到底是什么?人们把自杀说是想不开,你到底是想不开,还是想得开,还是不想想了。这些都没有答案。答案只有林佳佳知道。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甚至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思念的方式,才能把自己的心一瓣瓣拾起来缝补。 耿竞青始终陪着她,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因为梁又夏不想说话,有一个夜晚她再次再次意识到林佳佳再也不会跟她散步,旅游,打电话和视频了——想到这些的一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好像必须要再想几遍,很多遍,一千一万遍,她才能接受这件事。 耿竞青似乎已经睡着,于是梁又夏忍住了声音,但只是短短几秒,她感觉到他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梁又夏瘦了很多,憔悴至极。是在八月底,王丽娜又哭又笑地告诉她:“《梦里的遐地》导演指名想再见你一面,她说她很为林佳佳遗憾。” 梁又夏最终拿到了《梦里的遐地》的女主角色——在她出道以来最糟糕的时候。导演提醒,考虑封闭拍摄,时间可能会非常漫长。 与此同时,耿竞青也并不好过。还有三个月,二零一八年就结束了,可长青的项目遭遇资金困难,咬牙推进的发行板块又遇意外,收益平平,徐耀的事牵涉太多太复杂,那笔巨额赔偿无法及时汇款。饶是一向乐观的罗业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对赌协议宣告失败。 又是在失败。 又失败了。 罗业然勉强安慰:“没事,等赔偿到了就有转机了,你当时对刀寒姚杜那么仗义,都记着呢。” 他像忽然打了鸡血:“失败就失败!创业哪有一帆风顺的?等到时资金流通了,好好挑几个好的——安全的项目,不、不就能还完钱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他这么说的时候,耿竞青接到一个制片人的邀约,让他重新出山,去演一个“大制作”古装剧,《卫秦传》。 “真没理想追求。”跟耿竞青待久了,罗业然也有点自视清高的艺术病,“这圈子要是没点脸,来钱也真是够快的。” 其实这段时间耿竞青根本不忙,但还是会来公司,某回他在整理电脑文件,看见了《我愿意》的改编指导书,顿了顿,点进去。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了。其实如果严格追究,编剧里要加上耿竞青的名字,只是……都失败了不是么? 他在座位上静坐,渐渐地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好像接通了电流一样,在麻痹中他甚至有点想笑,笑自己。把书翻到了扉页,整整十来分钟没有再往下,只是一直看着那句话,头脑中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话,太多太吵太疯狂了,以至于他自己都插不进。等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他的嘴角依旧翘着,进来的助理吓了一跳:“耿、耿总。” 怎么了?他很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接着才灵魂出窍一样,发现自己方才是那么诡异。 耿竞青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书,他开始经常重新翻看,开始失眠。梁又夏的睡眠很轻很差了,但耿竞青比她更严重,常常睁眼到天亮,有一天原本应该在早上八点来公司的,可他分明醒着,却又迟了四十分钟才到,好像身体里有块铅。 他想念梁又夏——明明梁又夏就在他身边,可他却加重地想她,想她好起来,想她笑,有一秒钟很卑鄙地想她忘记林佳佳。你为她伤心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我。耿竞青缩短了上班时间,总是早早回到家,那天他进门后,居然发现梁又夏来到了厨房,正在做饭。 梁又夏听到声响,没抬头:“你好早。” “嗯。”耿竞青从背后环住她,看见她在做意面,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发现她的两颊红润了一点。 “洗手啊,”她催他,“我装盘了。” 是耿竞青贴在冰箱上的一道菜,两人都很会做了。 餐桌的灯光是桔黄色的,渲染出一点温暖。梁又夏今晚难得话多,和他聊最近的电影,见她那么喜欢,耿竞青暗暗决定托关系尽早收碟——最好就这个周末,就和梁又夏一起看。 想到这,耿竞青又想起去香港签约公司的事,犹豫了一下。这时梁又夏站起来,把盘子放到洗碗机里,机器发出不大不小的运转声。 “……我拿到了《梦里的遐地》的角色,女主角。”她的声音在模糊的机器声中响起来。 耿竞青怔忪,感觉自己僵硬了一下:“真的?什么时候?” “就昨天。” 耿竞青站起来靠近她,半晌认真道:“太棒了,是好消息啊,那你现在在准备了么?” “嗯。”梁又夏转过身,微微抬头,看着他,好像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拍摄可能要持续很久,也会进行封闭训练,很辛苦也很宝贵的一个机会,你也知道的……不出意外的话,我过段时间就要飞到法国了。”她说,“还有,我打算暂时搬到西山那边。” 说来好笑,这是她这么久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耿竞青却犹如被当头一棒。 “拍摄会有多久……过段时间是多久?” “下周六。”她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接着说,“——两年。” 耿竞青的呼吸开始加重,他感觉那阵麻痹又来了,那阵疯狂又来了。这时洗碗机完成了工作,于是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竭力控制,靠回想先前几次争吵来提醒自己,终于问出口:“为什么要搬出去?” 梁又夏没有动弹,一直直视着他:“就是想一个人住一下,想静一静,想好好琢磨剧本。还有,西山那边离梁子杰近,我有点担心他……” 耿竞青无法控制那股恐慌,霍然打断: “你是不是想躲我?” 梁又夏的睫毛开始颤抖,但还是没移开目光,有一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说:“可能是吧。” 耿竞青喉结一滚,感觉心口五脏都在刺痛,像被插了一刀,他不得不用手撑住一边的台面,而后舔了下嘴巴,有些发抖地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对着另一个人哭,很难看也很迷茫:“梁又夏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对不起,我之前……” “你知道吗,佳佳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是那一天晚上——”梁又夏语气变调,到最后已经不得不蹲下去呜咽,声音低得听不见,她说,我没有接到。耿竞青想抱住她,但梁又夏很快站起来挣脱,红着眼睛走出厨房,而他站在原地,因为太痛太害怕居然不知道要移动,十秒后便听到了一阵行李箱轱辘辘的声音。 原来她甚至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好像她一直在为离开他做准备。耿竞青瞳孔一缩,着急地往前:“梁又夏!” “我到了联系你,我弟在下面等我了。”梁又夏不再看他了,撇开头朝前,但声音还是颤抖,“……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一个人往外走,那种姿态让耿竞青彻底应激。 “……你不能跟我分手。” 可梁又夏只是摇了摇头,就好像很着急要逃离这里一样,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在玄关处碾过鞋子和门框,被她带得像是在趔趄。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空气里明明还有那股意面的味道,但被穿堂的风吹着,很快散了。 耿竞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惶然中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在这种时刻,搬家,法国,无异于一种抛弃。被债务压着的他怎么还能去法国找梁又夏呢?甚至在最后的十天里,她都要离开这个家。耳边没有一丝声音,他像被劈开两半,一边心痛到无以复加,一边却再次被诡异的疯狂覆盖,耿竞青慢慢抬脚,走进房间,又走到客厅,接着居然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梦里的遐地》阅读笔记,是梁又夏的。他怔怔拿起那张纸,接着失去理智地大力撕碎它—— 但很快,他停了下来。 梁子杰站在门口,抱着那个天文望远镜,定定地看着他。 耿竞青顿住,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多可怕。 纸片在半空飘。 他看见梁子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玄关,而后嘴唇嗫嚅,似乎说了句话,可他听不见。他只看见这个年轻男孩有点可怜又沉重的眼神,好像在说: 我不想我姐姐像我一样。 梁又夏搬离的十天里,并不是与耿竞青毫无交流。她并没想分手,只是思绪乱得已经无法思考自己这个举措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第三天他们就通了电话,是梁又夏主动提出,中午一起吃个饭吧。耿竞青当时在房间里,明明也已经换好衣服,可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却好像丧失了所有行动力,他趴在床上,而那边的梁又夏因为他迟迟没到,着急得打电话来:“喂?” 那一瞬,他意识到了她内心深处的害怕,那是道疤痕。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情况—— 耿竞青忽然想起徐永君的那一句,你跟你爸一个德性。 他意识到他可能要去看医生了。 命运那么捉弄人。 “……喂。” 她松了口气:“你怎么还没到?” “……”耿竞青闭着眼睛,“我这边遇到点事。” 沉默了一会儿,梁又夏忽然低声说:“我没有想要分手。” 耿竞青“嗯”了一声。 第五天他去了医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也不是没有见面,但终归有什么变了,耿竞青开始不住地幻想法国:她去法国会发生什么?那离他太远太远,远远超过北京到香港的距离。她会遇到谁?他们之间会怎么样?许许多多问题扒住他的大脑,以至于他一觉未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又要去看医生了,他感觉那些药没有在他身上发挥一丁点作用,他感觉自己很可怕。 启程那天,刚好降温,没有一丝夏天的影子。 耿竞青没有迟到,只是,也没有进去。车子停在机场外,仿佛同以前一样没有区别,他送她走或者接她回来,原来这已经成了他这几年里那么深刻又那么习惯的事情。 只是这次他没有进去,抬头出神般遥望天空,仔仔细细地看,终于明白——自己已变得那么渺小可怖而不值得留恋。 梁又夏却在这时打电话给他,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想着急地说句什么,可耿竞青打断了她。 我们分手吧。 他一直坐在车里,不知过了多久,一架飞机划过天际,落下条纤细的尾巴。 耿竞青静静地看着这个尾巴消失,蔚蓝的天空依旧干净。 梁又夏在封闭拍摄《梦里的遐地》的时候,耿竞青接了《卫秦传》。 头两年他过得很混乱,到后面已经不太敢看法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如此,其实梁又夏也是。漫长的时间过后他们终于彻底失联,都天旋地转,都不禁开始怀疑,其实我没那么爱你,你也没有那么爱我。第三年梁又夏拿下国际大奖,风光无限,耿竞青从对赌的阴影里脱身,以业界再难忽略的商业成绩和艺术口碑打响长青名号,跻身影视巨头。 一年又一岁,他们独自跟着世界往前跑,又都默契地停在原处。 只是爱渐渐不再轻盈,成了一道无法放下的怨念—— 是你抛弃我的。 怨来恨去,却都不敢承认。 其实是必须这么想,才能积攒起下次再见的勇气。 第102章 复映 ——我们分手吧。 ——你让不让我种这个花? 记忆的碎片不断交缠, 梁又夏的呼吸渐渐急促,接着猛地醒了过来。 蓝天白云,安静的机舱。她正在飞机上。 飞机缓缓降落, 每一次都叫人心悸, 她缓了很久, 想到今天的日程又骤然清醒了,直到快触地的那刻, 偏头看去。 北京的八九月,秋光渐渐, 迷人明丽。 走进长青的一瞬间,罗业然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对身旁的人说:“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没有啊。” 长青发达后, 他也被家里叫了回去, 如今并不在耿竞青这边任职,此次前来是以投资方的身份——《我愿意》的投资方。他身旁还走着另一个人,是电影的制片人乔穗,两人是来报喜的。 耿竞青拍综艺期间,二人同知名香港影帝华威禅交涉几回, 终于将这尊大佛请来出演《我愿意》! 不仅如此, 其他几个角色亦找到了合适的出演者, 几乎完全是遵照着当初耿竞青新拟的演员名单,万事俱备,估计很快就能开机了。 罗业然也是五年前那情况的见证者之一,如今眼见一切重新来过, 心中感概颇多, 一路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 旁边的乔制片看他一眼:“罗总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我还没说呢, 祝你新婚快乐!” “哎,谢谢。”罗业然点头,说到“新婚”,心中却不由得闪过什么。 他跟姚丽的婚礼在四天前举办,之后两人因为都还有工作,没去蜜月旅行。 姚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了,到现在,网络上都还在议论两人的婚礼——不是他和姚丽的事,而是在婚礼当晚拍到的,梁又夏与耿竞青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两人坐在车内,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地点好像是婚礼举办现场的附近。罗业然看了娱记报道才知道,原来那天这两人还一起下山兜风了? 他和姚丽八卦心顿起,旁敲侧击问了几句,但当事人语焉不详,什么也不肯透露。 想到这里,那股怪怪的感觉又来了。罗业然摸摸下巴,推开会议室的门。 乔制片喊了一声:“耿总。” 耿竞青正坐在主位,见他们来了,简单地点点头。 乔穗随口问了句:“综艺怎么样?” 耿竞青垂眼,还没开口,身边的罗业然就撇撇嘴:“你这也太2G网了,那破综艺前前后后惹了不少事情,差点都没法收官了。” “啊?” 罗业然朝耿竞青那抬抬下巴:“估计他连发布会都不想去了。” 这时,耿竞青却抬起了头:“发布会?” “你之前不是说除录制外的一切事宜都不参加吗……” 三人面面相觑。 耿竞青皱起眉,半晌,拨给助理。 “确认一下《90分拍摄》的发布会时间,跟那边说我要参加。” 罗业然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心中的迷茫更强烈了。 乔穗拍手:“耿总,我跟您汇报一下?” 三人就目前的情况开了个小会,约莫十来分钟,耿竞青“嗯”了一声:“那就先这样吧,之后有什么我再通知你们。” “好的。”闻言,乔穗率先离开,迈步之际犹豫地提醒,“那个,主演那边还有一位……” “我知道。” 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人。 “你还不走?” 罗业然一只手撑着下巴,像观察样本似的盯他,自言自语:“哪里不对劲呢……” 耿竞青站起身,这时罗业然终于看出端倪,他今天穿得很不一样,神情也总有点心不在焉。百叶帘自动升起,秋云淡淡,落下的黄叶渲染出浓郁的光景,其间还有几棵树尚未离开夏天,依旧是翠绿的。这时并不是下班高峰期,但车流仍然密集地前进,直至没了踪迹。他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半晌,耿竞青转身:“我先走了,你爱待多久待多久吧,记得关门。” “啊?”罗业然惊讶,“去哪儿?那么早走?” 他微蹙着眉:“有一个重要的饭局。” “什么?”身后,罗业然穷追不舍,即将迈出会议室的一瞬间,耿竞青听到他咕哝,“……不会是和梁又夏吧?” 他脚步顿了一刻,而后无声地加快了。 第103章 风衣 东三环的另一边, 梁又夏刚从机场坐车回家,她前两天先是拍完杂志,而后又飞到香港参加了一个电影交流会, 颇有些疲惫。 王丽娜把她的行李箱推进屋子里:“好了, 你睡会儿吧。” 她很自然地进屋倒水, 坐沙发上歇脚,结果却看见梁又夏对着客厅的镜子照来照去, 接着就走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 她洗澡很快,很快裹着干发帽出来, 又走进衣帽间。 王丽娜狐疑地跟着:“你干什么?” 梁又夏在衣帽间里全神贯注地穿梭,王丽娜不得不重复了一遍, 才听到回答:“……我等下出去一趟。” 怎么还换衣服?而且刚下飞机也不休息一下?王丽娜正要追问, 梁又夏飞快抽了两件衣服出来:“哪一个?” “你大概……”王丽娜掰着手指头, “嗯,五六年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右边的。” 梁又夏进隔间换衣服了,动作麻利至极,完全不像是刚才那个在飞机上昏昏欲睡的人。王丽娜按耐不住,直接问: “你跟耿竞青出去?” 她根本都不考虑别的男人, 因为梁又夏对旁人都很无感, 唯一一个就是耿竞青。想到这里, 王丽娜也有些忍不住:“你们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梁又夏一直不回答,换完衣服后又去卫生间洗脸化妆,但她很爱素颜,平日里又有化妆师, 手法生疏到好笑, 见她这副样子王丽娜赶紧上手:“你别动!化什么啊,我来, 挑支口红就差不多了……” 一回家就搞这么大动静,但其实也只过了半个小时——梁又夏就做好了出门准备。 现在才下午五点四十分。 “你不是要出门么?” 梁又夏摇摇头,说,早了。她靠在沙发上,摸着还有些湿意的头发,心里其实觉得那些都不重要的,嘴巴却还在问:“你觉得我卷个头发怎么样呢?” “你跟耿竞青出去?” “……是。” 王丽娜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一屁股就挤了过来:“我就知道,是罗业然婚礼那天吧?说开了?” “……”梁又夏抿了抿嘴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叫说开了么?只不过她逼了他一把,而他说了“好”。那晚之后她要出差,两人只在手机上约了今晚的饭,此外没有更多。没有从前,没有解释,也没有修复什么。 这几天梁又夏才逐渐有点回过味,感觉自己前段时间真是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人格里的另一面被激发出来一样,也或许是五年过去,她的性格也发生了改变。如今居然是她在逼他了。可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拒绝后就退缩沉默,是不是在综艺结束后,两人也就此不再联系,相忘于江湖?想到这儿,她也觉得先前不管做了什么,好或坏的,逞强或丢脸,也都不重要了。 “好吧,那就是没说开。”王丽娜太会看她脸色,“那今晚是干什么?吃饭?在哪吃?” “一个山上的餐厅。”梁又夏说,“好像是农家乐,他约的地方。” 王丽娜有点促狭:“今晚还回来吗?” “……”梁又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综艺时的种种在大脑里帧帧闪过,她的脸忽然烫起来,而后居然是苦涩。 “你们这个情况,”王丽娜说,“打几炮就好了,真的。” “你别说了。” 王丽娜耸肩:“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要是也没有正式复合的话,记得挡挡脸。” 考虑到耿竞青可能还有公事,约的是七点他来接她。梁又夏看了眼时间,心跳焦躁地加快,是不是久不相见的前任间都是这样——哪怕几天前也见过,哪怕分明也朝夕相处了快两个月,可因为曾经分别太久、太生疏,所以哪怕只过去不到——甚至不到一百个小时,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哪怕也亲了,也做过,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出。 问题仍然在那儿,并没有消失,只是她逼了他一把…… 梁又夏忽然有种抓不住勇气的感觉,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开了瓶酒,王丽娜大惊:“你干嘛?” 还能干嘛,喝酒壮胆。她冲王丽娜请求:“不行,你帮我卷个头发。” “烦死了。”王丽娜不想帮她,穿鞋就走,“拍综艺的时候不都素面朝天吗,还不是爱得不行?” 可换了个场所,换了个时间,换了种心境,很多事情便发生了改变。他们之间就如窗外挂着的秋叶,在残酷的暑气后褪色落下,而枝头方才生出新芽。 梁又夏坐着发呆,安静地想他。 王丽娜打着哈欠,迈步踏出电梯。 这个小区绿化很好,正逢暮色四合,秋光涟漪,氛围优美怡人,然而她看着看着却突然感慨,和梁又夏在北京相识奋斗的那几年,她其实更熟悉的是另一片公寓。 想到这里,她苦笑一阵,有点理解梁又夏了。 王丽娜摇摇头,出了大门打算叫车,眼神一晃,接着愣住。 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耿竞青低头靠在那儿,风衣猎猎。 她瞪大眼睛,拿出手机一看,顿时无语凝噎,还差几分钟才到六点,这俩是比谁早吗? 经纪人的本能又在暗暗叫苦,这耿竞青怎么也不怕别人瞧见,不知道自己多打眼么? 王丽娜思索片刻,编辑短信,心想这两人赶紧进车上山吧: “耿竞青已经在楼下了——还有,换成左边那件风衣!” 第104章 饮食男女 在楼下了? 梁又夏“蹭”地就站了起来, 跑到阳台那边想要观察,然而视野有限,并不能望见小区外的情况。她追问:“真的?” 王丽娜回:“我估计他在下面等一会儿了。” 可他们说的是七点不是六点。心脏一瞬鼓噪, 梁又夏在原地静立几秒, 接着又进浴室哐当一阵, 快出门的时候想起王丽娜说的话,又匆匆忙忙换上那件风衣——就这么下去了?她有些不知道那个“正确的流程”该是怎么样, 可他来了,她也准备完毕, 好像也就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他们从前已经犹豫太久。 看到耿竞青的一瞬间,梁又夏才知道王丽娜叫她换衣服的用意, 因为两人身上穿的衣服实在是太像了, 颜色、款式都一模一样, 任谁看都能咂摸出那股不一般的感觉。 似乎听到了动静,他转身看来,接着一愣:“你……” 梁又夏拢了下头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刚才王丽娜下来刚好看到你。” “哦。”他点点头,接着撇开头。她没看到, 隔着车子, 他的手放进了风衣口袋。 梁又夏无声地吸气:“我还以为你要迟一点。” “没, ”耿竞青摇摇头,“公司那边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我还以为会堵车。” 这句说完,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梁又夏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说:“那现在出发吧。” 她莫名全身发热, 开门前将风衣脱了下来,耿竞青默不作声地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梁又夏把衣服别在手臂上,接着坐上副驾驶。这辆车不是他去三萧县开的那辆,看车牌号的话似乎是新车。 她暗暗将这些微小又难以忽略的信息收进心底,但坐稳的一刻就再次怔忪。 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在眼前晃呀晃。 是……她从日本给他带回来的御守。 梁又夏定定地看着,蓦地头晕目眩,就好像这一个小小的东西蕴藏了叫人眼花缭乱的回忆。他什么时候开的这辆车,又是怎样将它从旧车移到这个新的空间,他一天开多少次,一年又开多少天,可能到后面都习惯了,或许有一瞬间都会模糊这个御守同梁又夏之间的联系。 有些会撤离,有些会留下。 耿竞青的手指蜷了蜷,静了几秒,接着低声说:“系安全带。” “嗯。” 车子开始发动。梁又夏侧头看向窗外,过了片刻心才平静下来,这么打了个照面,倒逐渐没有等待时紧张慌乱。 车厢内非常安静,余光里耿竞青十分专注地开车,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趁着一个红灯,梁又夏打破那阵凝滞:“……很远吗?” “有一点。”耿竞青蹙眉,“……那边晚上夜景挺好。” “哦。” 他检索手机,大概是在确认什么,接着问了句:“你晚上急着回去吗?” 梁又夏扭过头,下意识说:“不急啊。” 话说出口,反应过来却有某层古怪的意味。梁又夏在心里暗骂王丽娜,抿住嘴,而耿竞青转过头看她一眼,好像笑了下,又好像没有。只能看见他眉骨下落的一小片阴影,随着窗外的光线而沉浮。 梁又夏微微张着嘴,忽地说: “……好像很久没看你笑过。” 耿竞青的手一霎握紧,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片刻后才在心里提醒自己,不用想那么多,那么战战兢兢。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说:“也没有吧。” 不知是不是双相的原因,《90分拍摄》时的很多事对他而言竟有些遥远了,并非不记得,而是许多画面像被蒙了层陈旧复古的滤罩,或远或近。 这种感受很难表述出来,说了也估计不会被理解。耿竞青不禁开始深究起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那些事情同别的时刻一样,无所谓新鲜有趣,也跟幸福沾不上边,它们只意味着他再一次见到了梁又夏——以几乎陌生人的身份。而他的大脑总是想淡忘混淆这个认知。 至于别的画面——她吻他,她牵上来,她的固执,就跟其他的分开来,让他不休不息地回想。 耿竞青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综艺的事情,最终得出了结论,他的状况随着二人的关系变化而变化,怨她时又想靠近又想刻意激怒,她知道一切后他又无法不回避躲藏,因为真的很难堪。因此所谓哭笑都如病症一般反复而难以琢磨。 他忍了一会儿,才又回了一句:“在你面前,我情绪会很多变。” 车子冲进隧道,顿时陷入黑暗。 耿竞青没听到她的回答,在光亮袭来的那一刻扭头,才发现梁又夏居然睡着了。 他嘴角动了动,继续开车。 六点出发,可因为遇上大堵车,且路途比耿竞青预计的还遥远,车子在接近八点时才来到山底下。一路颠簸上去,天色黯淡,也很难说山里的景色有多美丽。 耿竞青专心致志地开车,到达那家餐厅后,发现梁又夏还没有醒来。 她的头靠着车窗,手里抱的风衣不知何时被压到屁股下了,头发也有些凌乱。耿竞青熄了火,屏住呼吸凑近,发现她有几缕发丝像被电过一样,卷得很突兀。 他伸手把它们挑开,梁又夏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眉心微竖,嘴角闭得特别紧,好像在梦里也有很多心事。想起来她似乎是今天下午才从香港回来? 耿竞青睁着眼睛观察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凑得太近了,而心跳很快,难道刚才一路上那颗心脏都那么紧促乱拍么? 到了夜晚,又在山上,气温有些凉,耿竞青把自己那件风衣轻轻盖在她身上,开始纠结要不要叫醒她。 他朝餐厅看了眼,正要下车,这时梁又夏却忽然醒来。 她左看右看,很快清醒:“……到了吗?” “嗯。” “那下去吧。”她手里抓着那件风衣就下车,耿竞青憋了会儿,保持沉默。很快梁又夏就反应过来这件有点过大了,愣了片刻,一言不发地递给他。 这家餐厅外观可谓非常朴实,但里头装修却很有格调。客人不多,菜也是主厨定好的,梁又夏落座后喝了口水,接着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她倾身向外看,城市霓虹尽收眼底,美是很美,她却没太多欣赏的意思:“我刚刚睡了多久?” “不久。”耿竞青说,“一个小时吧。” “这还不久啊,”梁又夏有些失笑,抬头却发现他也一直在看着自己。 是一种似乎在等待的目光。 她清清嗓子,说出来的却是:“……我给你讲讲这回出差的事吧。” 好像汇报一样,又好像没话找话,但耿竞青很捧场地点头,片刻又补了句:“……你给我讲讲这回出差的事吧。” 梁又夏卡壳了一秒,很快菜上了,滋味不错。出差哪有什么好讲的,只是深的不敢谈,浅的又怕太亲密了,她讲着讲着说:“我这回还碰到一个人。” “谁?” 梁又夏低声说:“傅岩。” 是当时他在香港那边想给她牵的线。 耿竞青的脸无波无澜,只是点了下头。 他们吃得很安静,都好像陷入了某种思考里。渐渐地星星终于冒出了头,在通透的大气间显得璀璨浪漫至极,餐厅里的客人都特地跑出去观赏,还有情侣在互相拍照。梁又夏看着他们,也抬起头,带着凉意的晚风在山顶穿梭,她眯着眼睛,隐隐约约竟能看见北斗七星的形状。 “我送你回家吧。”耿竞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晚了。” 梁又夏的心就好像一颗熄灭的星星:“不是说夜景很好吗?”她感觉自己都有点没皮没脸的,“多看一会儿啊。” 耿竞青确实不动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她感觉他并没有看那夜幕,眼神游移,似乎对一切都兴致索然。梁又夏忽然泄了气:“……走吧。” 一路上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她和耿竞青之间还隔着一层薄膜,可她不愿意再用先前那种不管不顾的态度去强行冲破了。 而截止目前,这其实还算是一个常规的、温和的夜晚。 行驶至一半,耿竞青忽然踩紧刹车,顿了一下,接着拐弯返回。 梁又夏望着窗外的路景,疑惑地问:“你是不是走错了?”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他刚才只是下意识往华云公寓的方向驶去。 心就好像被掐了一角,泛起了酸。 第105章 健康或幸福 那晚他们并没有发生别的, 将梁又夏送到小区门口后,耿竞青便离开了—— 如果这么说,似乎显得他走很干脆无情, 但情况也并非如此。梁又夏下车后没有着急进去, 动作显得有些卡顿, 她很确信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但耿竞青的脸一直有些躲避似的, 只有嘴唇、下颚和耳朵细微地动了动。 “那我上去了。” “嗯。” 她舔了下嘴巴,又犹豫了短短一瞬,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好像某条线没搭上似的,软塌塌地垂着, 可贸然连接可是会触电的。 想着梁子杰提醒过的话, 梁又夏朝小区的方向前进, 可在拐角处回头时,却看见耿竞青仍然站在那儿,没有离开。 遥遥看去,似乎又是一种在等待的目光。 到底在等什么呢?回到家里,下午那口酒的劲儿才开始发酵一般, 梁又夏半趴在沙发上, 趁着酒意复盘这个夜晚, 衣服,御守,半梦半醒间他温热的鼻息,天时地利不人和的山顶星辰——这一切把她的脑子塞得有点乱。这叫什么?这叫尴尬期吗? 可心酸和好笑混合, 最终沉淀为感慨, 两个多月前他们重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就仿佛是引爆了一颗核弹, 如今的所有都还在那场余震中连绵。 他似乎沉稳很多。 想着想着,又想起耿竞青黑黝黝的眼瞳,总是在等待或压抑一样……她的眼睛慢慢闭上,预感今晚绝不会睡得踏实。 那天之后,两人又有段时间没见,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必须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主动和迎合,才有可能重续花火。 期间耿竞青似乎在忙项目的事,梁又夏呢,又去特别出演了一部电影,杀青完还跟一位自称是粉丝的韩国导演见了面,意思是想同她在来年开春合作一番。 她自回国以来就邀约不断,推了差不多有十来个剧本,到了这个咖位,选片再谨慎也不为过。王丽娜也不催,完全听她做主,另一点私心则在于——接到的电影项目中,有哪个能比得上重启的《我愿意》?她可在耐心等着呢。 见完那位导演的第二天,梁又夏从影视基地返回东三环的家。她这回特别出演是轻装上阵,行李不多,便没叫谁帮忙运,一个人走进小区。 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恍惚间居然都有丝冬日的氛围在,她走着走着,感觉裤脚好像被轻轻扯了一下。 刚完工回来,原本整个人都被帽子压得蔫了。 低头看去—— 一只猫。 她没有怎么在小区里逛过,遇上猫是非常稀奇的一件事。再细看,这是只狸花猫,太瘦太瘦了,几乎像根烟灰色的机关枪,不太像是正常人能养出来的。接着那猫眨了下眼,忽然特别轻地叫了一声。 梁又夏瞪大眼睛,但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小瘦猫居然半立在她鞋上,跟着她往前扒拉,又喵了一声。 ……天啊。 她停住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悬了几秒手,而后慢慢抚摸上它的头。非常非常温顺,一直在轻轻叫,梁又夏精神来了,说了句,你等我。可那只猫跟紧她不放,愣是追着她进了楼、上了电梯……梁又夏的心开始摇摆,问它你真的要进去吗,一人一猫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下进了屋子。 约莫十分钟,看着狂喝水的猫,方方面面都想透后,梁又夏做了决定。 她要收养它。 收养一只猫,大概有非常多要确认和学习的地方,但梁又夏早在几年前就有这个打算,所以不算是完全的小白。她打算托物业帮忙问一下,现在就先准备一点短期物资……等猫喝完水了,梁又夏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到怀中,一点都不反抗,好像它就是来找她的。 心立刻雀跃起来,梁又夏下定心意,拿起手机想向养猫的朋友请教,可不知怎么,就点开了耿竞青的聊天框—— 另一边,耿竞青将手机调好静音,接着走进诊室。 室内是米黄色墙壁,摆了几个盆栽,装修舒适且简约。 “海医生。” 海医生站起来,笑笑:“来了,最近你很愿意来见我,这是好事啊。” 海医生是个混血,三十多岁,笑容非常灿烂。出于某种心理,两人交流时都是用英文。 这回他没让耿竞青去做那几项常规筛查,在罗业然婚礼的第二天,久没复诊的耿竞青已经来过一次,当时两人就他的情况检查得非常全面。 如今时隔不过半个月,他居然又来了,要知道病人总是没那么积极的,海医生有些惊讶:“还是我先开口?”他有个惯例,总是会先聊聊病外的事情,让气氛放松一点。 “不。”然而耿竞青说,“……你让我再做一次那个量表吧。” “嗯?”他有些诧异,想了想,委婉地说,“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么,我以为你只是想来聊聊天。” “没什么不对劲的。” 海医生安静地等待。 良久,耿竞青却忽然笑了一声,低声说:“算了。” “怎么?” “突然想到几年前加过的一个病友群,公告里有一条是不准谈论恋爱话题……”耿竞青又笑了出来,似乎是在回忆,垂着眼没吭声了。 海医生忍俊不禁,接了一句,见他不再执着于量表的事,便开始了别的话题。 聊了会儿见耿竞青放松起来,且又开始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想起我认识的一个人,她到离开之前都没告诉过身边人得了双相的事。”耿竞青说,“我发现我挺理解她的。” “谁都没告诉?”海医生微微皱起眉。 “也不是,告诉了她当时的男朋友吧,你看,父母好朋友都没告诉,就是让男朋友知道了……” 片刻,海医生轻声问:“你谈恋爱了?” 耿竞青的表情骤然紧绷了一丝。 而后,有点犹豫地点头。 “是先前那个人?” “只有那一个人。” “噢,那我明白了。”海医生端坐起来,“她现在知道了你的事?” “知道了。” “你是不太希望她知道吗?” 耿竞青抬起头看他,哑火了:“……不能这么说。” 风轻轻吹过,盆栽里的叶子也跟着摇摆。 须臾,海医生福至心灵:“是不是该这样理解,她知道并接受,是你们重新在一起的先决条件?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你其实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正如你说你理解那种隐瞒的行为。” 耿竞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这个人的重要性会和你的心理健康挂钩对吗?就像你之前说过的那样。” “不是健康吧。”他想了一会儿,低声纠正,“……是幸福?” “好吧,说健康太严肃了,不过其实……” 又絮叨了一番,耿竞青打断了他。 “海医生,你再给我安排一个全面的检查吧。” 在剩下的时间里,耿竞青重复他熟悉的一切,诊室里一片安静。 但在离开前那一刻,海医生突然开口:“你不能逃避健康这个主题,也无需克制对幸福的追求。记得按时吃药,你的状况很稳定,会越来越好的。” 一直到停车场,耿竞青都在想着他说的话。站了几秒后蓦地弯身,观察后视镜里的自己,他皮肤颜色变深了一点,这他是知道的,别的呢?变了么? 这时手机屏幕一亮,耿竞青点开来,才发现梁又夏在他进诊室前发来了信息。他手指微滞,接着飞快点了进去。 “楼下捡的流浪猫。” “我决定收养它。” 配图是猫咪站在碗旁边,很瘦小,它身上有一只手,正在轻柔地触碰。 耿竞青看了一会儿,点了保存。打电话过去的一瞬间,忽地觉得海医生也没有说错,梁又夏确实和许许多多“好”的东西挂钩,幸福,快乐。 还有他很不愿意施加上去的自私的健康。 “喂?” “我刚刚才看到短信。”耿竞青低声说。 “噢。”梁又夏并不追究,或许是以为他在公司。 “真的决定养了?” “是啊,要是确认它不是偷跑出来的,它也不排斥的话,那我就养了。”梁又夏语速微快,大概是有些兴奋,“我刚刚想好了名字。” “是什么?” “帽子。” 耿竞青一边打电话一边上车,没听清:“……耗子?” 静默几秒,梁又夏忽然笑起来,他非常久非常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笑了,一时间,居然感觉有点晕乎乎的,耿竞青没发觉自己也跟着微微弯起嘴角:“啊?” “耿竞青,叫一只猫耗子也太过分了吧……”梁又夏堪堪忍住笑意,似乎也意识到什么,顿了一秒才继续道,“是帽子!因为我发现它刚好能躺进我今天戴的帽子里。” “好吧,我听错了。” 耿竞青抬起眼,看着渐渐落下的秋阳,低声说:“……我是太过分了。” 梁又夏的声线似乎有点紧张:“要来看看吗?” 好。 真奇怪,分明都安静下来,可却都没有挂断电话。偶尔梁又夏会开口,跟他说猫跑到沙发上了,猫的眼睛好像有些红肿,猫方才翻肚皮了……偶尔谁也没说话,只有彼此间的呼吸声。 但大概是叫的猫粮之类的外卖到了,梁又夏放下了手机,在那边忙活。不知不觉间,耿竞青就开到了她现在住的地方,他一边举着手机,一边登记上楼,听到胸腔里的震动在一点点放沉发重。 他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电梯数字。 叮—— 耿竞青迈步踏出,其实他并没有来过这里太多次,但此时此刻,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几近心悸。他找准位置,对电话那边说:“梁又夏,我在门口。” “啊?你到了?” 很快门便打开,耿竞青指尖一绷,又倏地松开。梁又夏的眼睛瞪得有些圆圆的,是一种仰视的角度:“那、那么快吗?” “刚好在附近办事。” “噢。” 她让开身,弯腰给他找拖鞋——不知为什么耿竞青有些不大喜欢这个举动,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难以抑制地集中在梁又夏身上,睫毛,嘴唇,连接锁骨的白皙的皮肤。 猫忽然叫了声。 耿竞青终于把视线转移到主角身上,原来它刚刚就在玄关旁边?那猫确实是太瘦小了一点,但好像忽然变得昂然起来,没有梁又夏描述里那么娇气可亲。 他挑起眉,同这猫对视。 梁又夏刚把合适的拖鞋找出来,正要开口,却看见耿竞青抱起了帽子—— “哎!” 帽子扬爪而去。 “抓你了?”她吃惊又心急,踮脚想看清他的脖子,“怎么……” “猫不就是这样。”耿竞青微微僵直,甚至闻到了梁又夏身上的类似沐浴露的香味,只说,“没事,没抓到。” 梁又夏皱着眉再凑近了点,但并没有破皮,看来是收了爪的。 耿竞青喉结滚动,静静地等待。梁又夏仔细观察,确定没有任何痕迹,意识到距离过近后心口一跳,但并未立即往后退。 顿了顿,她轻声说:“你在紧张吗?” 第106章 不愿意 “什么?”耿竞青往旁撇开头, “没有。” “哦。”梁又夏无声地笑了笑,拿起手机搜索,“你确定没抓到吧?虽然没有痕迹, 但如果皮肤感到刺痛也要做处理的, 最好要去医院打个疫苗……” “不想去医院。”耿竞青说。 闻言, 梁又夏一愣,心莫名窒闷了一下。 帽子莲步轻移, 扎进梁又夏还没收拾完的各种宠物用品里。她“嗯”了声,接着凑过去, 把东西一个个摆好了:“……你先帮我给它喂点猫粮好吗,这包。” 耿竞青盘坐在地上, 给帽子倒好猫粮, 恍惚间竟有种岁月悠长的错觉, 就好像猫是他和她一起捡到的,而他和她回到了当时那个旧家。 跟她分手后,他还住在华云公寓,但并不是原来的那一个房子了,搬到了上面一层。他只定期叫保洁人员去打扫, 几乎没有再踏入过。 梁又夏严谨地检索配料表、收拾、摆放, 耿竞青盘坐在地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帽子,大概是被摸舒服了,哪怕突然停下,帽子也会眯着眼蹭他的手, 特别乖顺。 突然, 手机一响,居然是乔制片的信息:“耿总?我这边先去确认一下?” 她发来一条娱乐新闻。 “合作引期待!梁又夏与韩国导演金志顺餐厅聚会交谈投机!” 乔穗的意思很明显了, 催他赶紧去找梁又夏说《我愿意》的事。 耿竞青微微怔忪,看着这个标题里的某几个字眼,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堵住心口。他抬起头看梁又夏的背影,她穿着跟他款色相近的拖鞋,长裤,白色长袖T恤,头发则松松垮垮地扎起,俨然是休闲居家的氛围。 ——韩国导演。 有那么一刹那,《梦里的遐地》在他脑中闪过。 很美的一部电影,梁又夏在里面熠熠夺目。 “梁又夏。” “嗯?”她转头,视线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憋出一句,“……我喜欢你现在这样。” 耿竞青猛地噎住,什么意思?喜欢现在这样?喜欢一个人的样子,跟喜欢这个人,这两者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他下意识低头:“什么?” 但梁又夏却回答:“没什么。” 耿竞青陷入了沉默,片刻她才想起来:“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他的手盖住帽子的头,“虽然猫不像狗一样要溜,但如果你要……出差什么的,那帽子怎么办呢?” “看猫愿不愿意,条件允许的话也可以跟着我一起进组,我小姨之后也会来北京,方法很多的……”她倒认真想了一下,看眼手机,“差不多了,我现在带它去医院看一下。” 耿竞青点点头,让帽子钻进航空箱里,一路上没再说话。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御守。梁又夏一边观察帽子的状态,一边却在车厢的缄默中微微出神。她扭头,看了眼耿竞青,莫名开口:“……我现在的话,进组的频率应该也不会那么高了。” 耿竞青手指一紧,须臾,“嗯”了声。 帽子是母猫,五个月大,除了有一点常见的皮肤病以及营养不良外,没有其他的问题。 这么一顿检查,天色也渐渐黯淡,梁又夏拎着医院开的药和航空箱再度上车。从影视基地赶回家后就没有休息过,困意升了起来,但另一股力量却同疲惫较着劲,让她的心悬浮不停。 很快车停下,两人一起下来,面对着面,像是复刻不久前的场景。 梁又夏目视前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变大了。 天空是深深的蓝,并不那么高远,反而像是一片衬衣衣领紧贴住楼房。路灯昏黄而斑驳,她站在灯光之下,他则伫立在阴影处。 “……你有什么要说吗?” 耿竞青道:“没有。” 没有要说的,也没有要跨进灯光底下的意思,他站在原地不动。梁又夏点点头,有一刻想说“谢谢你送我”之类的话,但突然就丧力了:“那我先走了。” “嗯。”耿竞青抿了抿嘴,终于说,“我晚上还有事。” “好。“ 她迈了几步,片刻却回头走来。 耿竞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如被施法定住一般。 其实梁又夏让他留下或立刻离开,他都会答应。 他都会的。 越来越近,她很快站到他面前,拿着东西没抽出手,只是微微仰头。 耿竞青像被蛊惑一样,同时扣住她的腰,低头慢慢吻了上去。 两人如此那般地亲了一会儿,再分离时好像都有点发愣,梁又夏在他怀里靠着,看见两人的影子连融在一起,仿若已到了最亲最近的模样。 她低头后退,又说了一遍:“那我先走了。” 耿竞青也又说了一句:“……好。” 走进楼栋里,梁又夏回头遥遥望了眼,车子恰好发动。她收回视线,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那个吻并没能与任何东西抗衡,反而加重了那阵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这个词还真是贴切,五年,总有什么丢失了不是么?她直觉感到他有话想说,可耿竞青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一有什么便难耐发问的人,梁又夏无法比较哪个更好,只是一旦触到让他转变至此的原因,心就又被抽了一道。 帽子睡着了。 她一个人做了晚饭,边吃边拿出手机,找到之前在骁骁手机上瞥见的帖子,继续看了下去。 这个帖子确实既详尽又生动,几乎像是二人的一场漫长的纪录片,尽管有外界的过度联想,可好笑的一点在于——无论是青涩到有点鲁莽的幸福,还是最后那年忽如其来的决裂,都远没有真相深刻。 室内无声。 梁又夏看了一会儿,又收起了手机,坐在餐桌旁发呆。 《90分拍摄》的发布会在一周后举行。节目组先是在微博放了个先行预告片,两分半的长度,几乎百分之五十都是“情有独钟”的画面。此后官博每日发布一段小视频,拉爆期待值,话题度居高不下。 今晚就要开播第一集了,梁又夏在家里收拾妆发,想起什么,发信息给耿竞青:“电影剪得怎么样了?” 她没想到他也会来发布会,今天的心情颇有些复杂,暗暗欣喜却又不住紧张,毕竟这是两人时隔那么久以来,首次在公众前同时露面。 耿竞青回:“桃木门?” “对。” “节目放完前能剪完。” 一旁的骁骁吹彩虹屁:“又夏姐,你这个口红颜色爆炸好看!” 梁又夏笑笑:“是吗?那我送你一支新的。” “不不不,我是觉得配你好看啦!” 她抬起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一看就有点晃神。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些年变化有多大,但记得以前化这个颜色的口红时,化妆师总会说显得太成熟老气了,而如今看来却正正好。 正正好呢。 梁又夏垂眼,又发去一条信息: “那我愿意呢?” 发完这条,她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闭目休息,可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砸出点细密的苦涩。约莫一分钟,梁又夏再拿起手机。 耿竞青发了两条信息。 第一个……居然是《我愿意》剧本的电子版。 梁又夏瞳孔一缩,接着看见了下一句话:“你愿意的话,它就是你的。” 你愿意的话,它就是你的。 我愿意的话,它就是我的? “又夏姐……” 梁又夏如梦初醒,却发现自己面无表情。 她深深呼吸:“怎么了?” 骁骁给她拿着外套:“该出发啦。” “好的。”梁又夏点头,接过衣服,“谢谢。” 今天王丽娜并不在,电梯里只有她、骁骁和化妆师三人。待化妆师离开后,梁又夏忽地开口:“骁骁。” “啊?” “你知道《我愿意》吗?”梁又夏说,“我几年前拍的一部电影。” 骁骁惊讶万分,不知她怎么提起这个,回想之前的新闻,颇有些激动地说:“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看过书呢,当时你要出演的消息爆出来后,粉丝和影迷们都反应很大……因为觉得太适合你了。” 梁又夏再点点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两人上了车,见她这副样子,骁骁试探着问:“又夏姐。” “嗯?” “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有段挺长的空窗期……”她忍不住问,“也有人说是你在休假……” 梁又夏直接打断:“我当时遇到了点问题。” 骁骁“噢”了声。 她说得隐晦,但她还是懂了,越想就不禁感慨,小声道:“那《我愿意》确实对你意义非凡啊,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骁骁终于听见梁又夏的回答:“是啊。” “……那他怎么觉得我不愿意呢?” 第107章 诚实 到达现场时, 两个电影剧组的主创都已经到了,小小一个发布会,但大部分人都没缺席——众人有段时间没见, 再相聚都分外激动, 后台一阵欢声笑语。 梁又夏跟饰演吴心田婆婆的姚妙拥抱一番, 眼神穿过人群,和不远处的童硕心对视一眼, 朝她笑笑。 “对了,鲍远会来吗?” “当然不来了, 他来干嘛?” 杨帮又要担任MC,正在那里记台本:“耿竞青呢?还没到?” “耿总很快就到了。”工作人员说, “各位老师准备一下哦, 媒体们即将入场, 大概二十分钟后发布会正式开始。” 这次发布会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主创们的交流环节,而后他们会一起观看剪辑完后的节目片段和部分成片,大致做一个reaction,再然后便是媒体提问。 此外, 本次发布会进行实时直播, 观众们的弹幕会在大屏幕上显示。 不多时, 耿竞青也来到后台,他朝众人点点头:“不好意思,我有点晚了。” “没事,”《脚屋子》的何导说, “还要等呢。” “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活泼?”杨帮稀奇。 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给说出来了——其实不是活泼, 只是穿衣较拍综艺时风格鲜明许多而已,能看出来是搭配了的。《脚屋子》的卫德作为男明星亦穿得很时兴潮流, 但就是跟他不太一样,没他出挑。 耿竞青懒得理他,站了一会儿,静静朝前。 尽管大家是随意站的,但毕竟是自己的剧组更熟悉些,所以隐隐站成了两边。 见他靠近,梁又夏莫名转移了眼神,但这么多人在看,便还是叫了声:“耿导。” 耿竞青顿住,似乎想了一下:“……梁老师。” 她两颊蓦地一烫,笑了笑,可很快便又想到那条短信,一时间就好像有个尖尖的锤子在叩打她的心,咣当咣当个不停。 梁又夏并没有回复。耿竞青那么看了她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工作人员:“各位老师!” 杨帮率先出去,约莫几分钟,工作人员示意《脚屋子》的主创们入场,接着是《旧的老的桃木门》。 梁又夏刚要迈出去,结果头皮一疼,似乎扯到了什么。她侧头一看,居然是头发不小心勾进了他的衣服项链—— 前面的姚妙已然走到舞台上,梁又夏颇感窘迫,工作人员见状赶紧跑过去说明情况,于是杨帮的声音响起:“各位媒体朋友们太捧场了,把我们耿导梁老师弄得比较紧张,稍等一下哈。” “别动。”耿竞青低声道,把她的头发小心绕出来。 梁又夏站在距离舞台一步之遥的地方,半明半暗间,甚至隐隐都能窥见那一大片摄像机,身后却被他的气息覆盖,就好像他即将要从后面拥抱上来似的。 她无奈不安地催促:“好了吗?” “……你怎么没回我?”然而耿竞青好像置身事外,问了这么一句,同一时刻解开了她的头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 梁又夏微愣,可脚已经迈了出去,下一刻闪光灯烁烁涌动,她挂上歉意的微笑,心却落后一步。 耿竞青也走了出来,在指定位置上落座。 气氛略有一点微妙,几个主创都有点好奇地看来,梁又夏主动同姚妙解释,说刚刚头发忽然被勾住了,姚妙笑笑:“我就说后边怎么没声儿了。” 大屏幕上弹幕密密麻麻: “这两位干什么去了?我不敢多想。” “我就敢~~~” “梁又夏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来了来了来了,开饭了开饭了啊啊啊啊啊!” “搞特殊的情有独钟是最棒的,一来就好香好好磕【流口水】【流口水】” “所以说男人身高很重要,卫德在童姐旁边就有种偷摸摸的感觉。” “妈呀看到了我的弹幕好尴尬,卫德你很帅,硕心也很高。” 杨帮瞅了眼大屏幕,清咳了一声:“好的,那接下来让我们欢迎《90分拍摄》的节目总导演——黄惟!” “呃……” “有的人嘴上积德,安保的事又不是人总导演亲自盯的,一层层传下去,唉,庆幸没出什么事。” “想起来我就来气,这个不磕了。” 因为大屏幕在后面,所以如果不刻意回头或拿平板,舞台上的人其实看不见弹幕。 原本黄惟其实是要在发布会上当面与梁又夏道歉,但因为这事还是有些敏感,所以便作罢了。 两个剧组先后就电影拍摄和综艺生活聊了一番,很快,便到了第二个环节:“各位主创请转身看向大屏幕,正在看直播的观众会和我们一起观看哦!” 因为视野受限,大家不得不坐近一些,两人间的距离蓦地缩短,梁又夏有点心烦意乱,定定地看向屏幕。 很快她就感到尴尬起来,就像看自己演的电影一样,哪哪都觉得不顺眼,尤其——此时播放的片段是选角那段。 “我靠?这么刺激的吗??耿竞青这是拿了节目组剧本吧?” “假的要死,谁家情侣分手了还这么相互针对啊,躲都来不及。” “前面的,你真的不懂。” “正中间那位眼睛都要红了【刀子】 ” “鲍远你安心地去吧……离开才是你最好的结果……” “如果电影是这个演技的话那不太行。” “这只是试镜而已,能演成这样很出彩了好吧!” “笑死,杨帮演我,我现在的表情就是他那样。” 弹幕已经密集到难以单独辨认了,耿竞青身体一僵,无声皱起眉。 梁又夏的思绪就像弹幕一样乱,只好开始复盘自己的表演,然而节目组这个取景当真是……她同下线的鲍远对戏之时,耿竞青就站在他们中间,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咔。这一part结束了,跳到了《脚屋子》那边。 梁又夏扯扯嘴角,做了点反应,但眼神其实并未聚焦,麻木之余却又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对。 他怎么能那样呢? 还有,“你愿意的话,它就是你的”? 似乎,在耿竞青看来,她并不喜欢和珍惜《我愿意》。 似乎,他真真实实埋怨过。 她感觉有些难以呼吸,情绪复杂又膨胀,几乎要将大脑塞满。 播了差不多十分钟的“精华片段”,杨帮才开口喊停:“好了,节目组的片段播到这里解释,方才只是冰山一角,观众朋友们千万不要错过正片哦!接下来是《脚屋子》和《旧的老的桃木门》的贴片预告。” “节目组今晚能不能一次性放出来啊啊啊。” “我们情有独钟的氛围有点怪怪的,有谁感受到了吗?” “不怪不是情有独钟【玫瑰】” “卫德在这几个人里面真的外行气质满满,幸好是个乐子人,看他表现还不错。” “家人们但我有点心伤了,谁懂,看他们两个这样相处感觉很伤。” “前面的,我真的懂你。” 贴片预告很短,只有十五秒,大部分都是梁又夏的画面,桃木门里她造型突破很大,影迷们都有点惊讶了,又刷起弹幕。 杨帮作为编剧也是第一次看到这预告,完了却有些纳闷,小声问耿竞青:“涵明呢?你去哪儿了?” 耿竞青好像一直在走神:“本来占比也不大。” “傻的。”杨帮摇头,“人观众想看什么你不知道啊?” 预告放完,大屏幕的画面静止下来,唯有弹幕还在飞速滚动。 主创们都转过身,面朝媒体,而梁又夏动作有些迟滞,敛目片刻才迎向镜头。 “接下来是媒体提问环节。”杨帮终于得以喘息,也坐了下来。 一位记者站起来:“各位老师好,我这个问题是想问耿导……”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执导,大部分问题都是冲着耿竞青的,但不知是不是黄惟提前招呼了,碍着他的脾气也没出格,都在问电影本身的事。最私人的一个是: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什么?耿竞青说了《赤情下行》。 然而梁又夏身经百战,已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个问题我想问梁又夏老师,”一名记者笑笑站起来,“你回国的第一步是参加演综,这点让很多影迷粉丝都不太理解,可以分享一下当时的想法吗?” “节目设置本身很有趣,也有很多我想合作交流的同行加盟,尤其杨编。”梁又夏说,“等成片出来了,大家应该就会理解了吧。” “大概是抱着什么样的心理预期来的呢?” “好好演,好好玩。” “上节目前有和同样被邀请的鲍老师沟通吗?因为两位老师的关系似乎很好,还有一个问题,粉丝们也一直很好奇,您是怎么跟鲍老师认识的呢?” “……” 闻言,几人都不由得侧目。 梁又夏忽然陷入回忆:“和鲍远……其实我们之前只见过一两次,真正认识是我当时去拍《梦里的遐地》的时候,在机场碰见了,还是同一架飞机,当时应该还有照片拍到。” 她对那天记忆深刻。 “他人很热情,后面我去伦敦读了一段时间的进修班,鲍远也恰好在里面,一来二去就很熟悉了。我们是朋友,当然也有联系了,都很期待上节目。” 记者终于问出来:“那跟耿导也有先行联系过吗?两位老师合作过很多次,关系也一直很密切。” 梁又夏安静了一会儿。 耿竞青开口了。 “诚实地告诉你,没有。” “嗯?那为什么呢?” 他沉默几秒:“我们当时并不确定对方要来。” 杨帮眼皮一跳。 “噢……”记者点到为止,很快坐下来了。 突然,梁又夏扭头,看着耿竞青。 “耿导不够诚实。”她用调侃的语气说,“开玩笑的——我的话其实很确定他会来,我是为他来的。” 第108章 在身旁 杨帮率先发出笑声, 气氛在他充满感染力的声音中奇迹般缓解几分。卫德瞪大眼睛,而童硕心则已经快坐不住了,姚妙用一种意外的眼神看向梁又夏, 伸手拍拍她的肩。 台下的记者乐得呲着大牙, 也会意地起哄几句。 梁又夏仍然保持微笑。 “那耿导呢, 耿导是为什么来的?”见状,有人急忙站起。 事后耿竞青想, 如果他这么说梁又夏会不会开心一点:“我也是为她而来的——这句不是说谎,也不是开玩笑。” 但那一刻, 他脱口而出:“为了一个……愿望。” * 傍晚七点半,发布会准时结束,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90分拍摄》第一期就要播出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从后台出来, 上车道别。骁骁紧跟着梁又夏, 眼神小心地乱瞟,感觉她情绪似乎不是很好,不过梁又夏是即使低落或生气也不大显现的类型,她只能看见身后建筑发散的人造光笼罩着她,像在追逐似的。 确实有人追过来了。 “梁又夏——” 骁骁瞠目结舌。 耿竞青大步走过来, 亦步亦趋的样子, 一边的骁骁抬眼观察, 一时竟有些呆住。好说歹说在三萧县同这位耿总共事了两个多月,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过这般神情:除了梁又夏,她确信他眼里看不见别的了,明明那么高大一个人, 却忽然变得很低很低, 像条招摇摆动的尾巴,好像在非常紧促认真地争取什么。 争取什么呢?可能大到一个人的爱, 小到只是一句话。 哪怕爱他明明已经拥有,话又不敢强求诚实。 “我先回去了,要给帽子喂食。”梁又夏回头笑笑,“好累。” 耿竞青脚步停住。 梁又夏很快钻进车里,骁骁赶紧跟上,车即刻发动,躲进这个并不美妙的夜晚。回到家,梁又夏给喵喵叫的帽子做好晚饭,《90分拍摄》已经在电视上开播了,她没在意。 时不时抚摸猫背,但帽子吃完就捣乱窜走,并不理会人类的扭捏。它踩过黑屏安静的手机,把屏幕激得一亮。 “你怎么也跟我不亲近呢?”梁又夏抓起它,帽子居然安分下来,往她身上踩奶。 梁又夏在沙发上抱着帽子躺了会儿,终于拿出手机。除了喊她看综艺以外,没有来自任何人的任何新消息。 她静了会儿,不知怎么,又打开了那个帖子,漫无目的地往下看。 很快居然翻到了《晚安,朋友》时期。细细想来那应该是她演艺生涯里最放松快乐的一段时间,不苦情残忍的剧本,合拍的团队,爱的人。大约是在春天拍的,阳和启蛰,而耿竞青戏里戏外都在她身边,牵手拥抱亲吻,稀里糊涂地□□,深深浅浅地聊天,大大方方出门。 没有哪一天舍得忘记。 那些照片如今来看都有些过时了,再盯一盯,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那只是个懒懒的梦境。 或许这种怀念是很危险的,她想——明明他们现在都已在彼此身边。 梁又夏清楚地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你往前走了很多步,却发现有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填不满的空白,这真是很难不沮丧。 继续往下看,则是之后那几年。他们偷偷住在一起,她经常出差,他专注长青,她拿了越来越多的奖,他的起步亦成功非凡——是从哪里开始变了呢?耿竞青有责怪或后悔过么?把《我愿意》当成交换的筹码。是在分手那段时间,梁又夏才从新闻上偶然得知他还做过对赌协议,是从哪一刻他变得那么心急又丧失安全感? 他居然不是那么相信她爱他。这一点,十年前的梁又夏或许会暗自好笑,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奇怪。 也是在分手那段时间,有关徐永君和徐耀的更多新闻被挖了出来,可即便如此,在耿竞青的角度,是不是梁又夏并没有为《我愿意》遗憾过——至少永远不能是和他等量的遗憾和痛苦,所以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轻飘飘了,太随手可弃。 到了这个时刻,梁又夏仍然刻意不去想林佳佳,那会让她的心完全被撕裂。 只是——在要飞往法国的最后那十天里,梁子杰曾经跟她说过,相近的时间中林佳佳同样给他打了电话,那比起求救,大概更像是用寻常掩盖的道别。 她错过了她的道别,并在一个月后收到另一场分手,更加慢性而深刻。 而在千里之外,被她逃开的耿竞青居然在承受跟林佳佳类似的痛苦,且一样不向她开口。 他们完完全全背离了彼此。 只不过这一回,她终于能够窥见一二,尽管耿竞青并不想让她知道。 梁子杰说,对于双相患者,你不必做任何特殊的事情,也不用太紧逼迫切,接受就好,这是只能去接受但无法改变的事情。 她是接受的。 他不相信吗? 手指微微一动,界面随之往下,居然是粉丝自剪的影视片段。很快,熟悉的背景音乐就响了起来,那是《赤情下行》的主题曲。 耿竞青真是非常喜欢《赤情下行》,梁又夏又这么想,耐心地看着。十年过去,因为那种自我挑剔的怪毛病,她认真看的次数大概只有两遍,此时难得觉得有点新鲜。 电影充满了蓝色,有点忧郁,又好像有一种苦中作乐的纯净。陶雨和明骁的故事跑过夏天,终于迎来荒诞的开端,他们在逃亡的路上飘忽不定,在被回忆渗入的现实中麻痹自我——梁又夏动动手指,感觉那一段好像有点陌生——是明骁对初中时代的回忆。 真的很陌生。 她点了暂停,去看帖主的说明。 “一分半那里是网上流出的删减片段,觉得很美就一并剪入了!” 原来如此,梁又夏都不知道。小小的手机屏幕中,耿竞青的脸占满了视线,神奇的地方在于,虽然那是十年前的耿竞青了,可那股气质居然很同现在的他相符。 明骁的初中时代被陶雨照亮,他的回忆也几乎就是他暗恋的心理历程:他借口路过她的班级,他远远地偷看她,他翻来覆去。 即将要毕业离开的时候,明晓在陶雨班前踌躇许久,最后居然潜了进去。 梁又夏有点没看懂这个地方,这大概是当时耿竞青单独拍摄的。 只见“明骁”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而后走到了陶雨的课桌旁,往里面塞了一个东西。 他的手在抽屉间一顿,又拿出来一张纸——那是陶雨落下的某次试卷,“明骁”愣了愣,竟把纸叠好放进了口袋里。 下一个片段一闪而过,两张试卷叠在一起,好像一种用以自我慰藉的纪念品似的,压在明晓高中时的床垫下—— 梁又夏忽然怔忪,好像看到了什么,她又拨回去放大,再放大。 一张试卷是陶雨的,学号13。 一张试卷是明骁的,学号42。 大概是因为太喜欢,所以这一点干系也扯不到的两对数字,也被“明骁“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而这样特殊、隐秘、幼稚的心意,经年过后,又变成另一个光明正大却无人知晓的秘密。 耿竞青当时的心境,也和这里的明骁类似吗? 梁又夏的脑中仿若绽开一捧烟花,一时间只觉不敢置信,是那个电影院?那个“秘密基地”的名字来源,居然就是这里,一个被删减的只有拍摄者知道的片段——甚至,那其实只是道具组随意组合而成的两对数字罢了。 是这样吗?她放下手机,有些晕乎乎的,既感觉不可思议,又莫名被这个巧合振奋了,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久的呆。 半晌,梁又夏才起身,去浴室洗澡。热水让她的头脑清醒许多,再看时间,《90分拍摄》的第一期早已结束,而这个夜晚就像猫窝里卧倒的小猫一样,也静悄悄睡着了。 秋夜融融,梁又夏躺进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给耿竞青发去信息。 “睡了吗?” 他秒回:“没。” 这种秒回的速度让梁又夏有种熟悉感。 梁又夏抿了抿嘴。 耿竞青突然发来一条:“你今晚说的是真的?” “什么?” 他有点含糊:“发布会上说的。” 梁又夏微愣,不再纠结,直接打去电话。 在不长的等待的几秒里,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 当然是真的,她这么告诉自己,你不就是为他来的吗? “喂?” 而他,明明也是啊。 “耿竞青,”梁又夏深吸口气,一口气说出来,“我不太懂你那句话,我愿意的话,《我愿意》就是我的,这让我感觉很奇怪。” “五年前出事的时候……”她停顿片刻,让自己稳住声线,“你是不是没有感觉到我对这部电影的支持?你是不是在介怀这一点。” 耿竞青安静了很久。 梁又夏的手渐渐攥紧了。 “没有。”但他平直地说,“无论如何,这个项目刚存在的时候你就是拟邀演员了。” “……哦。” 她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 耿竞青顿了顿:“那你愿意吗?也有档期吗?明天你和我还有乔制片一起见个面?” 梁又夏听见自己“嗯”了一声,那边耿竞青似乎松了口气,接着有点犹豫地问:“你今天晚上不开……” “你不诚实。”梁又夏打断了他。 这一刻,无数回忆犹如潮水涌来,在窒息中吞没了他们,她胸膛起伏,没遏制住情绪:“你明明就有怪我啊,你觉得我当时偏向徐永君他们不是吗?耿竞青,那是对你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却说得很低微,这让我感觉很难受。” “低微?” “对,低微。你大可以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吗?”耿竞青的声音有点压抑,“那你不是又要跟我分手吗?” 那天的场景再度浮现,梁又夏感到疑惑,不是你要跟我分手吗? 可另一面,她从搬家到身处异国、以年为单位的拍摄,那一万公里对耿竞青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抛弃?委婉的分手?她把选择权给了他,但其实自己一直站在高地上? 梁又夏在刹那间恍然,行李箱跌跌撞撞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梁又夏,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耿竞青的声音很低,又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他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当时有想过回来你知道么?就在要出发那天,我后悔了。” “……什么?” “我在机场等你,但是你很久都没有来,就要安检的时候我意识到——” 如果她真的上了飞机,那么或许,他们会分手。这个简单又粗暴的逻辑,与其说是一道想法,更像是某种直觉,就像雪崩一样让梁又夏晃荡。 “我、我给导演打了电话,说我不去了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决定不去了。” 耿竞青的呼吸开始急促:“然后你给我打了电话?” 那句分手之后,耿竞青关闭了手机,而梁又夏被《梦里的遐地》的导演恳切挽回。 人来人往的机场,空白干脆的忙音,王丽娜和不明所以的鲍远理智的说服,她在最后一刻坐上飞机。 比起说来到法国,更像是逃过去的,此后是是非非都跟她无关。 梁又夏的眼眶开始发烫,那股无力和委屈好像憋了很久很久:“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 耿竞青在脑中搜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只好咽下所有声音。 “梁又夏。”约莫一两分钟,他哑声道,“开门。” 梁又夏下床,眼角鼻尖又是一酸。再走出房间时,帽子竟然就在玄关处扒门,好像是知道有人来了,她匆匆几步拽开门。 “……你一直在下面?” 话音一落,耿竞青就猛地扣住她的手,俯身吻她,交缠间她感觉他的脸亦有一丝湿意,像是被晚风吹过,太凉太轻了。 门被慌乱关紧,帽子惊叫一声,窜到远处。梁又夏光着脚走出来,被吻得情迷悸动,不知何时她被他抱了起来,小腿在半空悬荡。 她抓住理智:“你怪我对吗?” “曾经是,”耿竞青咬着她的嘴唇,“你也怪过我不是么?” 他抱着她往房间里走,还没走到又被梁又夏喊停:“那现在呢?” “我爱你。”他说。 梁又夏怔忪着屏住呼吸。 一股酸麻自心脏处蔓延。在这个没有开灯的夜晚,他的瞳孔像被擦净一样亮。 终于点亮了,这真是很不容易。顿了顿,耿竞青又颠三倒四地冒出一句,你能把我所有东西都拿走吗? 我要一个就够了,梁又夏在他耳边说。 两人终于倒在床上,她飞快地剥光彼此的衣服,双胸在空气中瑟缩着立起,梁又夏快乐、迫不及待、不需要温柔。 耿竞青的皮肤像被烧红的铁,印下滚烫的烙痕。 那是她熟悉的感觉,但太久了,会有点痛——梁又夏完全忽略,坐在他腰上夹紧耸动。大概是因为太激动,两人都没坚持太久,很快抱在一起喘气,梁又夏心想不至于吧,有点好笑地说:“我们是不是也年纪大了?” “我比你小一点呢。”耿竞青低声道,再次闯了进来,梁又夏很快汗湿难耐,闭紧嘴巴颤抖,到后面被他小臂压制住背,很难抬起上身,叫声也完全失守。 她的头脑在潮水中发晕,最后一刻说:“不准再说谎。” 耿竞青抱紧她:“好。” 还有—— 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你的淆乱我愿意理解,难过我也想要分享。 你完完全全不需要那样做,他转过头。 只要一直在我身旁。 “我也爱你。”梁又夏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9【尾声】 第109章 尾声 翌日, 梁又夏醒来缓了很久,腰酸背痛起身时,不禁盛赞王丽娜的智慧。 她拉开帘子, 怎么今天的阳光这么明媚呢?再一看, 帽子卧在门口的地毯上——不知为何, 它之前都只肯在客厅游荡的。嗯,跟猫的感情也更近了一步。 房间的垃圾桶里有几团纸巾和避孕套, 梁又夏目不斜视,走进浴室。 耿竞青在里面洗漱, 见她进来,定了一瞬。她发现重逢以来他总是这样, 就好像时时刻刻都要观察她, 怕她会有任何不快不慢不愿意似的。 梁又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没做什么,只是站在他后面照镜子。 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 “跟我一起住吧。“耿竞青说。 梁又夏点点头。 在气温即将转冷的前一天,他们收拾好东西,回到曾经的家。因为时常打扫且没有任何改造,几乎一进去, 梁又夏就被那股熟悉而顽固的气息包围了, 站在玄关好久也没有动静。 耿竞青拉着她的手指, 似乎不如她一样出神,指着阳台那个花盆说:“记得吗?你留在我车里的。” 当然记得啊。 尽管房子保养得很好,但回来后要做的却不少,光是收拾梁又夏的衣服就花了很久——她会做断舍离, 可是这么些年不论是品牌送的还是买的都积攒太多了, 尤其有很多都是曾经跟林佳佳一起买的,永远也不可能丢弃。 耿竞青坐在衣帽间里帮她分类, 看见了不少熟悉的衣服,也翻出了些风格不同的新衣,不由得低头沉思起来,想象她出国这些年审美发生的变化。 可无论如何,梁又夏总是会留几件旧衣在身边的,耿竞青想。 他倒在她的衣服上,收拾得有点犯懒,梁又夏把一件睡衣轻轻扔在他脸上:“我们等下去挑点家具吧。” 耿竞青睁开眼睛,分析了一番这句话——这句话自然没有哪里好分析的,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行啊。” “不行,太累了。”但梁又夏改了主意,“之后再去吧,收拾都收拾不完……或者网上挑吧。” “不行,”耿竞青坐起来,“我想跟你出去。” “那你起来帮我收拾。” 耿竞青像个高效率机器人,几下就把自己和她的东西收拾好,甚至还很无聊地把自己的几件外套放到梁又夏那边的衣柜——同以前一样。 梁又夏憋笑,这时,却看见他拿起一件内衣。 薄如蝉翼,柔软光滑。 颇富情趣。 梁又夏微晕:“……法国一个朋友送的。” 耿竞青思忖片刻,低声决定:“我们之后再去挑家具吧。” 这个夜晚做的最后一件正经事,是去阳台种下了那两包三色堇,并坚信它会在来年春天开放。 两人如此足不出户地虚度了一段光阴。耿竞青的精力旺盛到异常,拉着她做各种事,甚至一反她预测地主动问起她在国外那五年,那梁又夏自然有很多可说,有时两人甚至聊到天亮才睡,像是在过法国时间。 梁又夏快乐又痛苦的同时暗暗猜想:这大概是他的轻躁狂时期。 第一次,她撞见他吃药。耿竞青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梁又夏从后面抱住他,轻声道:“你知道其实我可以做很多吧?” 耿竞青笑笑,心想,可是这些年崩塌或重建,都是想你什么都不必去做。 “你……”她抿了抿嘴,“你那些年怎么想的呢?” “什么?” “怎么想我的。” 耿竞青微愣,一时回忆倒转,忽然想起了今年生日那天。他缺席了众人办的宴会,而梁又夏走在他身旁,两人走进那家有点旧和小的饭店。 那时耿竞青觉得,这应该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过生日了。 跟她面对面坐着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怎么想你的?”耿竞青想了想,“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后来有一天,再回家时,梁又夏在房间里看见了四个东西,他的完完整整的复诊报告、《我愿意》的纸质版剧本、耿竞青十岁那年就拥有的最早的一本《我愿意》,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划痕。 最后是一份草拟合同,希望优秀的演员梁又夏可以担任电影女主角。 演员梁又夏是非常想和导演耿竞青合作的。 她花了一个下午浏览这些东西,那种感觉同走进“秘密基地”时类似——无法宣之于口,但浓厚到,浓厚到尽管她知道流泪没有用了,仍然不得不为此安静地哭。到底是在想念还是纪念呢?又或许,无论如何,这些东西都很难变成语言,因为它们不是耿竞青而是耿竞青的影子,它们是耿竞青等待的目光和指纹,它们是时间。 它们是敞开的一扇收藏室的门,梁又夏望一眼就够了。 电影开机前的一个月,《90分拍摄》以超高收视率完美收官,“情有独钟”再次火遍网络,cp粉逐帧分析,最后分为两派:究竟是情难再续的遗憾还是久别重逢后死灰复燃? 骁骁偷偷在帖子下留言:其实没什么区别哦。 与此同时,耿竞青执导的《旧的老的桃木门》在流媒体上线,一时引爆热议,最多点赞的那条评论是:“尽管这么说不好,但天赋真的会遗传啊。” 两位当事人都远离社交媒体,从未回应。 不过狗仔日蹲夜蹲,终于拍摄到大料:两位在繁华的公寓门口若无旁人地接吻,就像许许多多其他情侣一样。而照片冲上热搜的时候,电影《我愿意》的演员名单终于曝光。 那般关注讨论的盛况就如当年,甚至更甚,不少影迷烧香拜佛,祈祷这次可千万不要再出岔子。 但最猛烈的夏天已经过去了。 那次震颤在空白的时光中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裂缝,可你不知道么?坠落和分离的尽头,是再一次相遇。 三色堇会开,而春雷流淌,爱没有将他们放过。 ———完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