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嫉妒》 第1章 恨与爱的萌芽 冷雨敲打着福利院陈旧的玻璃窗,像无数只苍白细小的手指在抓挠。苏檐雨蜷在熄灯后宿舍门缝透出的唯一一道光晕里,胃袋因饥饿绞紧,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黑暗里立刻传来嗤笑和刻意压低的议论: “听,饿死鬼又响了。” “活该,整天板着张死人脸,好像谁欠她钱。” “就是,装什么清高,看着就烦!” 那些细碎恶毒的词句,如同冰冷的蛞蝓,黏腻地钻进耳朵。苏檐雨抱紧膝盖,把脸更深地埋进去,指尖用力掐进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肉,用尖锐的疼痛压过胃里的空虚和心口翻腾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冰冷。她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因为她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嬉笑吵闹,仅仅因为她习惯沉默地待在角落,就要承受这些?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困惑和寒意包裹着她,比窗外的冷雨更刺骨。 直到那个叫沈听澜的男孩到来。 他像一道骤然劈开灰暗云层的苍白闪电。被院长亲自领进来时,身上崭新的衣服干净得晃眼,与福利院陈旧的底色格格不入。那张脸更是精致得不似真人,眼睫低垂,对所有好奇或讨好的目光视若无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疏离。然而,几乎就在他出现的瞬间,空气都变了味道。保育员阿姨们的声音瞬间柔和了八个度,连最严厉的那位,脸上也堆起了从未有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小澜冷不冷呀?阿姨给你拿新毯子!” “饿不饿?厨房刚烤了小饼干,热乎着呢!” “来来来,最好的靠窗床位给你留着呢!” 那些平日里吝啬给予苏檐雨一丝笑容的温暖,此刻像不要钱一样泼洒在那个沉默的男孩身上。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一个字,仅仅只是存在,就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苏檐雨从未得到过的一切关注和偏爱。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猛地从胃里烧灼上来,瞬间冲垮了苏檐雨长久以来冻僵的感官壁垒——是嫉妒。尖锐的、酸涩的、带着毒刺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灼人,目标如此明确:沈听澜。 苏檐雨猛地别开脸,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指甲更深地掐进手臂,留下月牙形的、几乎见血的凹痕。原来,这就是“讨厌”一个人的滋味。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沈听澜,是在那个堆满杂物的昏暗储藏室。苏檐雨被指派去整理旧书,推开门,就看见那个被所有人捧在云端的身影,正对着角落里一只被破纸箱卡住、瑟瑟发抖的幼猫,僵硬地伸着手,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无措,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苏檐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她讨厌麻烦,更讨厌和这个夺走一切的发光体扯上关系。她本想立刻退出去,可那只小猫凄惶的叫声,像细针一样扎进耳朵。孤儿院的日子,她太明白这种被遗弃的恐惧。 她冷着脸走过去,动作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一把拨开沈听澜碍事的手臂。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三两下就把沉重的破纸箱挪开,小心地捏住小猫的后颈皮把它提了出来。整个过程,她没看沈听澜一眼,也没说一个字,周身散发着“离我远点”的冰冷气息。 就在她把小猫放到地上,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极其艰涩、像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她身后迟疑地响起: “它……怕?” 苏檐雨动作一顿,有些愕然地回头。 沈听澜依旧站在那里,苍白的指尖蜷缩着,那双总是空茫的漂亮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紧紧盯着她。那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主动对陌生人开口。 苏檐雨心头莫名烦躁更盛。她讨厌他这种专注的、仿佛要穿透她冰冷外壳的目光。她抿紧唇,丢下两个硬邦邦的字:“废话。”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储藏室,留下沈听澜站在原地,看着小猫飞快地窜进阴影,又慢慢抬起眼,望向苏檐雨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第一次聚焦了。 自那以后,沈听澜就像一块被强力胶水粘住的精致狗皮膏药,牢牢贴在了苏檐雨身后。无论她走到福利院的哪个角落,总能在几步之外捕捉到那道沉默的影子。她冷眼相对,他视若无睹;她加快脚步想甩开,他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甚至尝试过躲进女厕所,结果这家伙竟敢直接站在门口等,引来保育员阿姨们一阵善意的调笑:“哎呀小澜这么黏小雨姐姐呀!” “姐姐”这个称呼像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苏檐雨一下。谁是他姐姐?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得不迅速挂起练习过无数次、已臻化境的温柔微笑,应付着阿姨们:“阿澜还小,可能有点怕生吧。”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听澜的胳膊——指尖接触到他那昂贵衣料的瞬间,她胃里条件反射般涌起一阵强烈的排斥感,被她强行压下。沈听澜却像是被这个轻拍安抚了,一直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下来,甚至主动朝她身边挪了一小步。 苏檐雨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还得维持着嘴角温柔的弧度。她开始被迫承担起照顾这个“天才废物”的责任。他生活自理能力差得令人发指,不会系复杂的鞋带,吃饭时能把汤洒得满桌子都是,甚至经常忘记喝水直到嘴唇干裂。保育员阿姨们总会“自然而然”地把照顾他的任务交到“温柔细心的小雨”手里。苏檐雨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废物”,一边不得不耐着性子,在众人赞许的目光下,蹲下身帮他系好松散的鞋带,用纸巾一点点擦干净他弄脏的桌子,把水杯塞进他手里看着他喝下去。 沈听澜对此似乎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他习惯了苏檐雨的照顾,并擅自将她划归为自己的所有物。他讨厌她对其他人也露出那种温柔的笑容,讨厌她分给别人注意力。他会用那双漂亮的、缺乏情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和别人说话,直到对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主动离开。有时,他会突然伸手,紧紧抓住苏檐雨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仿佛在宣示主权。当苏檐雨出于“温柔姐姐”的人设,不得不轻轻掰开他的手,柔声问“怎么了,阿澜?”时,他眼底会飞快掠过一丝类似焦躁和不安的情绪,紧抿着唇不说话,只是更紧地贴在她身边。 这种被标记、被束缚的感觉,让苏檐雨窒息。她拼命学习,成绩一路拔尖,终于成功跳级,满心以为可以彻底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结果开学第一天,她走进新班级,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教室最角落靠窗的位置——那个她最喜欢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他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厚厚的、远超这个年级水平的原文书,仿佛他只是随意找了个地方晒太阳。 苏檐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怎么也跳级了?!这个懒散到连鞋带都懒得系好的家伙?! 沈听澜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看到是她,那双空茫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他极其自然地、理所当然地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这里。” 苏檐雨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抽搐。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和愤怒,在同学们好奇的注视下,步履僵硬地走过去,放下书包,坐下。沈听澜立刻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看他的书,只是身体不着痕迹地朝她这边微微倾斜了一点。 这种噩梦般的“阴魂不散”,从初中持续到高中,又从高中一路蔓延进同一所顶尖大学的校门。 高中时代,沈听澜那张足以模糊性别的漂亮脸蛋和天才光环,让他成了全校女生趋之若鹜的对象。情书、礼物,尤其是情人节前后,简直能堆满他的课桌。而他,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于是,所有羞涩的、热切的、忐忑的少女心,最终都汇聚到了苏檐雨这里。 “檐雨学姐,拜托了!请把这个转交给沈学长好吗?” “学姐,他不会拒绝你的,帮帮忙吧!” “学姐……” 苏檐雨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耐心地听着每一个请求,温柔地答应下来,内心却在疯狂咆哮:为什么?!为什么她苏檐雨要成为这个讨人厌家伙的传声筒和邮差?! 她带着那些承载着少女心意的信件和礼物,一股脑放到沈听澜桌上,语气尽量维持平静:“给你的。” 沈听澜会从书本或演算纸中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在那堆东西里挑挑拣拣。他通常会挑出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看起来松软可口的小蛋糕或者进口糖果,推给苏檐雨。 “吃。” 言简意赅。 苏檐雨看着那些食物,胃里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孤儿院那些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瞬间复苏。浪费食物对她而言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她压下心头强烈的抗拒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是带着点无奈的温和:“好,谢谢阿澜。” 她伸手去接,沈听澜却在她指尖碰到之前,又慢吞吞地推过来一小块饼干。苏檐雨不明所以,还是接过来:“谢谢。” 接着,他又推过来一颗糖果。 苏檐雨:“……” 她只能再次伸出手,再次说:“谢谢。” 沈听澜这才像是满意了,不再动作,低下头继续看书。苏檐雨看着手里分三次递过来的食物,再看看沈听澜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神经病吧!一次给完会死吗?!她咬着后槽牙,脸上还得维持着“姐姐包容不懂事弟弟”的温和表情,内心已经把沈听澜骂了千百遍。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高二的情人节,苏檐雨出于“温柔人设”和基本的社交礼仪,给全班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小小的手工巧克力。当她将那份包装素雅的巧克力放到沈听澜桌上时,他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瞬间的亮光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那天放学后,苏檐雨发现自己的书包沉得有些异常。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包装精美,一看就是女生们送给沈听澜的。他竟把收到的所有巧克力都偷偷塞给了她!苏檐雨看着这一大堆东西,只觉得头皮发麻,浪费的念头让她生理性不适。她只能硬着头皮,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把这些巧克力当饭吃。至于她自己送给沈听澜的那块素色包装的巧克力?她后来打扫他那永远乱糟糟的公寓时,在一个落了锁的抽屉角落里发现了它,包装完好,连丝带都没拆开过,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堆演算纸和奖牌中间。那一刻,苏檐雨只觉得荒谬无比,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进入大学,两人的名字更是被紧紧捆绑在一起。同样的专业,同样耀眼(至少在旁人看来)的成绩,同样出色的外貌,加上沈听澜那种近乎病态的、只允许苏檐雨靠近他的依赖感,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檐雨,听澜,实验室钥匙给你们一对儿!” “项目组聚餐,你俩坐一起啊!” “哎呀,沈神看檐雨的眼神,啧啧,太甜了!” 每次听到这种议论,苏檐雨都感觉像吞了只苍蝇,恶心得不行。但转念一想,这层“默认情侣”的身份,倒是替她挡掉了不少狂蜂浪蝶般的追求者,省去了许多麻烦。于是,她只能强忍着反胃,脸上挂着无奈又带着点羞涩(天知道她练习了多久)的笑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沈听澜则完全置身事外,他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排斥一切试图靠近苏檐雨的人。只是在一次偶然听到别人打趣他们是“金童玉女”时,他微微怔了一下,心头莫名地、毫无缘由地掠过一丝微弱的甜意,快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困惑。 苏檐雨不得不承认,沈听澜确实拥有造物主偏爱的容颜。他安静坐在图书馆窗边看书时,阳光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睫毛长而密,鼻梁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淡绯。那是一种超越性别、极具冲击力的漂亮。苏檐雨有时在自习室累得头昏眼花,抬起头,猝不及防撞入这样的画面,会有一瞬间的失神。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带着尖锐酸涩的厌恶感便会汹涌而来。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就拥有一切?天赋、容貌、旁人无条件的宽容和偏爱……而自己,拼尽全力维持的温柔假面,小心翼翼经营的人际关系,在他那种浑然天成的光芒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廉价、那么不堪一击。 好讨厌他。 真的好讨厌他。 苏檐雨盯着书本上的字迹,指尖用力,几乎要把纸张戳破。她甚至没注意到,对面那个漂亮的“雄性”,在看到她抬头看过来时,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书本放得更端正,肩膀挺得更直,连额前那缕总是随意垂落的碎发,都被他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沈听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檐雨的脸,又迅速垂下,盯着书页,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前几天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的雄孔雀开屏求偶的画面。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些,只是莫名地,想在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看起来更好一点? 沈听澜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喜欢”这种情绪,是在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 他向来对生日没什么概念,也懒得庆祝。那天他忙着处理一组极其复杂的实验数据,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苏檐雨像往常一样,带着自己做的、符合他挑剔口味的便当盒,来到他的单人公寓。 推开门,里面一如既往地像个刚被飓风袭击过的战场。沈听澜陷在一堆凌乱的书籍和演算纸中间,眉头紧锁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完全没注意到她进来。 苏檐雨皱着眉,熟练地绕过地上的障碍物,把便当盒放在他手边唯一还算干净的桌角上,声音是一贯的温和,带着点公式化的提醒:“阿澜,饭放这儿了,记得吃。” 沈听澜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依旧黏在屏幕上。 苏檐雨看他那副沉浸的样子,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碰饭盒。她环顾了一下这个灾难现场,胃里习惯性地翻腾起烦躁。算了,眼不见为净。她转身准备离开,去图书馆完成自己的报告。刚走到门口,手机响了,是同组的一个男生,声音很大,带着明显的焦急:“檐雨!江湖救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实验报告卡壳卡得想撞墙,你那儿有吃的没?随便什么都行!我在老地方等你!” 苏檐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原封不动的便当盒。沈听澜还没吃,而且看他那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吃。食物放久了会冷,会不好吃。浪费……不行。 “好,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她对着手机说,声音依旧温和。挂了电话,她走回桌边,拿起那个还带着温热的便当盒,看也没看沈听澜一眼,径直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关门声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沈听澜混沌的思绪里。 他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住。 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又极其强烈的情绪,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那是什么?像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闷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一种尖锐的、被抛弃般的恐慌,蛮横地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逻辑。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到那个拿着属于他的便当盒离开的身影。 他的便当。 她亲手做的。 她……给了别人。 那个别人,还是个男的。 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瞬间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乱码。沈听澜烦躁地一把推开键盘,站起身,在凌乱的地板上焦躁地来回踱步。胃里空空如也,但此刻叫嚣的不是饥饿,而是另一种更灼人的空虚感。他满脑子都是苏檐雨刚才毫不犹豫拿走便当盒的样子,是她对着电话那头温和的应答声。那个声音,平时是安抚他的良药,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他讨厌她对别人笑。 讨厌她分给别人时间。 更讨厌……她把他“专属”的东西,给了别人。 这种陌生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占有欲和酸涩感,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他懵懂混沌的情感世界。一个清晰得让他自己都震动的念头,如同拨云见日般浮现—— 他喜欢苏檐雨。 不是依赖,不是习惯,是喜欢。是想要独占她的笑容,她的温柔,她的一切。是看到她靠近别人时,心底翻涌起的滔天妒火。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空寂的心湖里激起从未有过的巨大涟漪。他忽然理解了那些被他弃如敝履的情书里滚烫的字句,理解了动物世界里雄鸟为吸引雌鸟而展开的华丽羽毛。 他想要她。只属于他。 几天后,一个看似寻常的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苏檐雨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公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她正坐在书桌前,专注地修改一份即将提交的项目计划书,键盘敲击声清脆而规律。 沈听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他刚洗过澡,微湿的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他本身那种冷淡干净的味道。他讨厌与人肢体接触,更讨厌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苏檐雨,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和独占欲。靠近她,对她耳语,是他表达亲昵和“所有权”的习惯方式。 他微微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毫无预兆地拂过苏檐雨敏感的耳廓和颈侧。 苏檐雨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僵,后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她极其厌恶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每一次都让她头皮发麻,仿佛被冰冷的蛇类缠上。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跳开的冲动。 沈听澜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僵硬。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冰凉的耳垂,清冽干净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却又执拗的认真,清晰地送进她耳中: “苏檐雨。”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 他似乎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这个陌生的音节,“喜欢你。” 四个字。清晰,直接,毫无铺垫。 轰——! 苏檐雨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彻底崩断了。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反胃感猛地从胃里直冲喉咙!像是有人强行撬开她的嘴,灌下了一大桶在盛夏烈日下沤馊发臭、爬满蛆虫的泔水!恶心!铺天盖地的恶心感瞬间淹没她所有的感官! 她放在键盘上的手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死死压了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在夕阳的金辉下也褪得惨白如纸。 喜欢?他喜欢她?这个夺走她一切光芒、像噩梦一样缠了她十几年、让她厌恶到骨子里的家伙……喜欢她? 荒谬! 恶心! 令人作呕!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她没有回头,甚至不敢看沈听澜一眼。她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再多看他那张漂亮得可恨的脸一秒,就会控制不住地当场吐出来。 苏檐雨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手指颤抖着抓住门把手,用力拧开,像逃离什么致命的瘟疫源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砰! 公寓的门在她身后被重重甩上,隔绝了室内残留的、属于沈听澜的气息,也隔绝了他那双在她逃离瞬间、骤然从期待坠入茫然无措的漂亮眼睛。 走廊冰冷的气息灌入肺腑,苏檐雨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胃里还在剧烈地痉挛,喉头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感挥之不去。夕阳沉下去了,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打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扇紧闭的门后,沈听澜依旧维持着微微弯腰靠近椅子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发梢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她常用的薄荷洗发水味道。他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门板,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陌生的、被冰冷铁器贯穿般的钝痛。 窗外,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无声地吞噬了整个城市。 第3章 第二讨厌的人 苏檐雨靠在自家冰冷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刚才那一巴掌和那两句话,耗尽了她二十几年积攒的所有勇气和恶意。她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扇打沈听澜脸颊时的触感——细腻、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弹性。 恶心感依旧在翻涌,但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也随之而来。她终于撕破了那层温情的假面,对他露出了獠牙。那个噩梦,该结束了。 她需要一个彻底摆脱沈听澜的方法。一个能让他死心、又能维持住自己社会形象的方法。相亲。这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对,去相亲。找一个“合适”的人,公开关系,彻底斩断沈听澜那些荒谬的念想。 行动力超强的苏檐雨立刻联系了相熟的阿姨。很快,相亲安排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然而,现实给了苏檐雨沉重的一击。她精心打扮,维持着最完美的温柔人设,坐在咖啡馆里,面对的却是一个个让她大开眼界的“奇葩”。 一号选手:妈宝男。开口闭口“我妈说……”“我妈觉得……”,点单时要先拍照发给妈妈审核,聊了十分钟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婚后能不能和他妈一起住,并暗示她需要辞掉工作专心伺候婆婆。“我妈说女孩子事业心太强不好。”他推了推眼镜,一脸理所当然。 苏檐雨微笑着,指甲在桌布下掐进了掌心。伺候婆婆?她连沈听澜那个废物都不想伺候! 二号选手:普信说教男。从坐下开始就滔滔不绝地批判她的专业(“女孩子学这个太累,没前途”),指点她的穿着(“太素了,不够吸引男人”),最后上升到对她人生规划的全面指导(“你应该考个公务员,稳定,方便带孩子”)。全程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施舍。 苏檐雨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吸引男人?带孩子?她只想把面前的咖啡泼到他那张油腻的脸上。沈听澜虽然讨厌,但至少……他长得干净,不会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甚至……还试图把卡给她(虽然她嫌恶心拒绝了)。 三号选手:抠门凤凰男。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坐了两个小时,反复强调自己“潜力无限”,要求女方必须自带丰厚嫁妆支持他“创业”,并且要孝顺他老家的父母和一群弟妹。“我看你条件还行,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不过我不嫌弃。”他最后总结道。 苏檐雨看着他算计的眼神,胃里一阵翻腾。潜力?嫁妆?她宁愿去面对沈听澜那张漂亮但讨厌的脸,至少他那张脸看着还算赏心悦目,而且……他确实很有钱(虽然这更让她嫉妒)。 走出咖啡馆,夜晚的风带着凉意。苏檐雨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相亲的挫败感,不仅源于那些奇葩对象,更源于一个让她心惊的事实——在潜意识里,她竟然开始用沈听澜作为衡量标准! 漂亮?沈听澜甩这些人八百条街。 听话?沈听澜虽然黏人烦人,但至少在生活琐事上对她言听计从(前提是她肯管他)。 有钱?沈听澜的物质条件足以碾压这些人。 这个发现让她更加烦躁和……恐慌。难道那个噩梦般的影子,已经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渗透了她的认知?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在这时,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 沈听澜。 苏檐雨盯着屏幕上那个疯狂跳动的名字——沈听澜——只觉得一阵烦闷涌上心头,比刚应付完那几个相亲奇葩还要疲惫。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拒接,甚至顺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塞进包里最深的口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个名字带来的所有阴魂不散的气息。 夜风微凉,吹拂着她因为相亲而略感烦躁的脸颊。她拒绝了相亲对象送她回家的提议,只想一个人走走,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下。城市的霓虹在身侧流淌,她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孤魂。真是倒霉透顶的一天。 回家的路需要穿过一条相对僻静、路灯昏黄的老街。苏檐雨正埋头走着,思考着明天要不要真的请假去烧香,几个流里流气的影子就晃晃悠悠地堵住了她的去路。浓重的烟味和劣质酒精的气息扑面而来。 “哟,美女,一个人啊?这么晚多不安全,哥哥们送你回家呗?”为首一个染着黄毛的混混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眼神黏腻地在苏檐雨身上打转。 苏檐雨脚步顿住,眼底瞬间覆上一层冰霜。她讨厌麻烦,更讨厌这种恶心的骚扰。她微微侧身,试图绕过去,声音尽量维持平静:“不用了,谢谢。” “别这么不给面子嘛!”另一个混混伸手就想来抓她的胳膊。 就在苏檐雨眼神一厉,准备卸掉那只咸猪手的关节时,一阵刺耳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一道刺目的车灯像利剑般劈开昏暗的街道,一辆造型夸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改装摩托车以一个极其嚣张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苏檐雨和混混之间。车上的人长腿一跨,利落地下了车。他身材高挑劲瘦,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机车服,头盔摘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带着几分野性帅气的脸,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喂,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姑娘家,丢不丢人啊?”他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磁性,眼神却锐利如刀。 黄毛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方的气场震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关你屁事!滚开!” “啧,不听话。”帅哥摇了摇头,笑容倏地一收。动作快如闪电!他一个箭步上前,侧身,抬腿!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狠劲,一记凌厉的鞭腿狠狠抽在离他最近的混混腰侧! “嗷——!”那混混惨叫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飞出去,撞在旁边的墙上,滑落在地,疼得蜷缩起来。 “卧槽!”其他混混又惊又怒,刚要扑上来。 那帅哥解决完一个,却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空回头,冲着被挡在身后的苏檐雨抛了个极其标准的、电力十足的媚眼,配上他帅气不羁的脸,足以让普通女孩心跳加速。 苏檐雨:“……” 好老套的剧情。她在心里毫无波澜地吐槽。同时,在另一个混混趁机扑向她时,她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拧腰、探手!一记干脆利落的擒拿手,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顺势向下一压一拧!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混混只觉得手腕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着狠狠摔趴在地上,脸着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苏檐雨松开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抬眼,目光正好对上那个机车帅哥带着惊讶和兴味的眼神。 四目相对。 苏檐雨突然觉得这张帅气的脸……有点眼熟。非常眼熟。尤其是那带着点痞气又玩世不恭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果是沈听澜的话……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那个讨厌鬼的记忆力确实好得惊人,几乎过目不忘,任何见过一面的人他都能记住细节,这种天赋曾让她嫉妒得牙痒痒。他一定能认出这个人是谁。 不对! 苏檐雨猛地惊醒,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沈听澜?!那个刚刚被她一巴掌甩在脸上、让她恶心透顶的家伙!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烦躁起来,眼神也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神。 就在她这一晃神的功夫,那个机车帅哥已经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混混都解决了(或者吓跑了)。他走到苏檐雨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然后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亲昵地,用指节掐了掐苏檐雨漂亮却没什么表情的脸颊。 “啧,真不记得我了?”他声音里带着点戏谑,尾音习惯性地上翘,带着一种独特的、有些轻佻的腔调,“书呆子?” 这个称呼,连同这个上翘的尾音,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苏檐雨尘封的记忆闸门! 初中……那个混乱的、充满恶意的时期……带头往她课桌里塞死老鼠、把她反锁在废弃体育器材室、嘲笑她是“没爹没娘的怪胎”的刺头少年……温砚卿! 记忆瞬间清晰!就是他!那个被她视为第二号讨厌人物的家伙!后来她开始偷偷练习擒拿格斗,力量上来后,一次冲突中她忍无可忍,把他和他那群跟班狠狠揍了一顿。再后来……她开始学习“温柔人设”,第一个实验对象就是这个最难缠的刺头。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红着眼睛(努力憋出来的),带着哭腔(努力装的)对他低头道歉,还塞给他一朵在路边随手摘的、焉了吧唧的小野花,信口胡诌说是自己“种了很久的”,希望他原谅。当时温砚卿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表情精彩极了,震惊、错愕,最后竟然真的……脸红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丢下一句“谁稀罕”就跑了。自那以后,他不仅没再欺负她,甚至还开始偷偷往她课桌抽屉里塞包装精致的点心。那次经历让她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伪装“温柔”是多么好用的武器。 “温砚卿。”苏檐雨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拍开他掐着自己脸颊的手,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如果说沈听澜的纠缠让她窒息和嫉妒,那么温砚卿的出现,则直接勾起了她最不愿回忆的、被霸凌的屈辱和愤怒。 “哈!想起来了?”温砚卿不以为意地收回手,笑得依旧痞气,“身手不错啊,看来当年挨我那顿打没白挨,练出来了?”他语气带着调侃,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兴趣。现在的苏檐雨,和他记忆中那个阴郁沉默、后来突然变得“柔弱”的书呆子,感觉很不一样。刚才那利落的一摔,带着一股子冰冷的狠劲。 苏檐雨懒得跟他废话,更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她只想离这些麻烦人物越远越好。“谢谢。”她吐出两个毫无感情的字,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在逃离什么病毒源。 温砚卿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挑了挑眉,倒也没追,只是跨上他那辆拉风的摩托,引擎再次发出轰鸣,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家,苏檐雨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床铺里,盯着天花板,只觉得身心俱疲。 最近真的很倒霉。 她无声地在心里呐喊。 她自认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虽然情感淡漠是底色,但为了生存,她努力扮演着温柔、善良、乐于助人的角色。她几乎从不主动惹事,工作勤勤恳恳,待人接物力求完美,维持着“温柔大方”的假面。她以为这样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可偏偏,命运像是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从骨子里厌恶的人,满打满算也就两个。 第一讨厌的沈听澜,莫名其妙发疯告白,上演绝食苦情戏,逼得她撕破脸皮甩了他人生第一个耳光。 第二讨厌的温砚卿,这个初中霸凌她的混蛋,时隔多年,居然用这种“英雄救美”的老套方式重新登场,还是一副轻佻浪荡的样子。 这两个她最想远离的瘟神,竟然在短短两天内,接连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平静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明天一定请假去寺庙烧香! 苏檐雨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发誓。这霉运,必须得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