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 第1章 第 1 章 “班主任又来了电话。” “嗯,知道了,我会解决的。” “解决什么?再花钱找个人充当父亲的角色,去学校里替你开解辩护?” 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兀自燃着,朦胧的烟雾将其笼罩住,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晰可见,格外具有压迫感。他说话时眉头紧蹙着,仿佛对这种频繁接收班主任来电控诉的日子极其不耐烦。 段青寂将只燃了小半的烟掐灭,抬手将领带扯松了些,而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玄关处的少年身上。 林屿阔的身上套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装,暖黄色调的灯光洒下来,也照亮他那清俊的脸庞。只见,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睫遮住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而他身上却伴着浓重的酒精味,哪怕隔着段距离,段青寂也能清晰地闻到。 墙壁上的钟表兀自运转着,指针此刻刚巧停留在三点整的方位。 已经凌晨三点钟。 段青寂揉了揉太阳穴,说:“明天我会去学校一趟,和老师谈谈你最近的表现。” “谈谈,表现。”林屿阔抓住字眼,重复了遍,他扯扯唇角笑了下,顺势问:“那是不是还要打印一份评分表格,认真评估一下我现在还算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孩子?” 段青寂轻易地感知到他话语里夹着的刺。 阳台窗户大开着,呼啸的冷风持续性地向室内席卷,没能将那令人厌烦的酒精味冲淡,甚至卷携着往复地往口鼻处扑去。 喝醉的人的意识也似乎愈发昏沉,不再清醒。 林屿阔勾着冰冷的铁质钥匙圈的手指蜷缩了下,他的姿态格外松散,身子向后倾靠着房门,仿佛他话里的讽刺针对都是段青寂的错觉。 “我去朋友家住。”林屿阔这么说。 他的手刚绕到后头搭到门把手上,就听见那道沉稳的声音发问:“朋友?那个姓顾的?你班主任和我说,犯事的时候都是他在挑唆你,你现在是准备怎么?干脆放纵自己,自甘堕落、同流合污?” “不是他。”林屿阔笑了声,说:“是我新谈的对象。” 他慢条斯理地拉长尾音:“男朋友应该也算朋友吧?” 门“嘭”得一声关上。 彻底将两人隔绝在两方世界。 段青寂良久才动,他彻底解开领带,呼了口气,但心底纡结的烦闷却无论如何都疏散不出,堆积在胸口,令人呼吸时都觉得不大通畅。 段青寂走到窗边,便看见一辆碳黑色超跑停在家门口,而降下的车窗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个叫顾知然的男生,也是白日里递到他办公桌上的资料里出现过的面庞。 林屿阔走到跑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去。 跑车如同离弦的箭,快速窜出去,只留下条灰白色的车尾气,尽显萧条落寞。 段青寂单手插兜站在窗边,吸了根烟,视线虚虚地落到遥远处孤零零的路灯上。此刻的他,是否和那个路灯有些相似,无人作陪,孤独地守望。 最近这段时间,段青寂才意识到,没了林屿阔的房子究竟能有多安静。 而这种令人厌恶的死寂,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如果那天他没…….. 段青寂紧了紧牙关,克制自己不再细想下去。 在跑车开出别墅区时,林屿阔的手机电量告罄,直接陷入死机的黑屏。 林屿阔随意地将手机扔到脚边,不再去管它。 顾知然单手转着方向盘,听见声响,瞥了他一眼,问:“又吵架了啊?” “没。”林屿阔笑了声,像是自嘲的笑,“停和平的,连话都没说两句,刚开门就告诉我他明天要去学校。” “段叔叔不是挺忙的吗?听我爸说,段叔叔最近好像在负责珉和集团的破产重组案,忙得分身乏术,居然还特意为了你抽出时间去开那破家长会,对你已经够好的了。”顾知然踩下油门,将跑车车速稍微降低,在这片荒寂无人的区域漫无目的地溜着弯,“要是我领养个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老早就把你扔海里喂鲨鱼了。” 林屿阔撑着脑袋,看着窗外,他实在是被灌了太多酒,随着顾知然吐出的每个字眼钻进耳朵里,他的脑袋也愈发胀痛,仿佛下一秒便要就此炸开。 顾知然的话还在继续:“要我说啊,段叔叔你俩就是代沟太大,刚好你又是叛逆期,所以才越吵越凶,好好沟通一下,什么都好说,美好家庭指日可待。” “我和他,只差了十一岁,他现在也才刚三十岁而已。” “差三岁都有沟,你俩中间快隔上个盆地了,而且像段叔叔这种黄金单身汉,一切经历都用到工作上了,日常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还要腾出时间来照顾你,自然更不懂现在年轻人的社交方式,和你沟通时候难免让你不顺心,他那头保准更受气。” 林屿阔眸子微动,看向顾知然。 顾知然将车停下,扭头和他对视,问:“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啊……..你不能要吐了吧?” 顾知然心底警铃大作,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刚准备将纸全都塞林屿阔的嘴里,避免他真给自己上演一出一泻千里,就看见林屿阔慢悠悠地扭过头,说了句:“他看着比你都年轻,别叫他叔。” 林屿阔将车窗降下更多,感受着鼻腔里被冷空气填满,胃底翻山倒海的感觉总算是缓解不少。 顾知然看着他的后脑勺,唇角抽搐,最后只憋出来句:“段叔叔是看着年轻,但也不至于这么说我吧,你小子这张嘴都上不了飞机,而且我叫‘叔叔’是表示尊敬好吧,总比你一口一个‘段青寂’要强,也就是段叔叔不跟你较真,要换了别人,你这寄人篱下的情况,说不准还要叫爹呢。” 这点,顾知然还真没说错。 林屿阔是被段青寂收养的。 林屿阔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自己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但祖父年老体衰,身子始终不好,在林屿阔十一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而林屿阔从小性格孤僻,与远房亲戚的关系都不大好,甚至连具体称谓都不大记得住,更别提谁能大发善心地将他带回家养着。 一场葬礼,哭悲的哭悲,叙旧的叙旧,只有林屿阔一人站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大家生怕将这个拖油瓶朝到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也平白多了笔花销。 在大家看来,祖父的遗产不多,只有乡下的一座老房子,位处偏僻地带,虽然留给了林屿阔,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没人多费力气去争抢。 而当时的段青寂初入社会,作为法学院的毕业生,就业竞争激烈,还被人骗过钱,蜗居在出租屋里找着实习工作。而他赚到第一笔钱的工作,就是祖父委托的。 是起受骗导致的诉讼案。 段青寂赚了两千块。 两千块很少,但对于当时的段青寂来说,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至少足以解决接下来的温饱问题。而祖父也察觉到他生活的窘迫,另外多支付了一部分费用,这笔钱是在结案会面时,祖父偷塞到段青寂口袋里的。 这笔钱是自愿给予的,是善意的,对于段青寂来说,这种善意也是无力偿还的一种债务。 在一年后,段青寂再次接到祖父的委托,这次他没有收取费用,算是还人情债。 但还未待案子开始,便收到了祖父的死讯,没成想,他们再次会面,是在丧礼上。 祖父的黑白照片挂在最前头,静默地微笑着,看着在场的每一分悲喜哭笑。 阴阳相隔。 段青寂很快便找到了祖父邮寄过来的照片中的那个男孩。当时林屿阔才比他腰高点儿,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对已逝去的生命毫无畏惧惶恐,连滴眼泪都没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特没人情味。 也特别可怜。 段青寂问:,“想好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了吗。” 林屿阔语气平平地回:“你的雇主死了,你还不走吗。” 就像是在告诉他,别多管闲事,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 葬礼结束,大家都直接离开,没人准备出手安置林屿阔这个孩子。段青寂很清楚这种时候该用哪种手段,将林屿阔合情合理地送往哪家。 但林屿阔不走,他完全将段青寂当成了隐形人。 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儿。 段青寂拿着祖父邮寄给他的信封资料,坐在角落处,拆开,从头到尾看了遍,在人彻底走光后,他将那张信封递给林屿阔。 信是祖父亲笔写下的。 林屿阔看完后,跟着段青寂一同走了。 他只是在段青寂家中暂住,等着段青寂处理好祖父的后续遗产问题。 没错,祖父留下的遗产不仅有那座老房子,还有几笔钱款,都是从海外打进来的,比较分散,按理来说应由子女直接继承,但祖父想将钱全部留给林屿阔。 如今祖父撒手人寰,且联系不上祖父的小儿子,处理起来较麻烦。 林屿阔便在段青寂家暂且住下。 随着深入了解,祖父的小儿子已于两年前意外去世。 在林屿阔入住的半年后,段青寂将储存着祖父全部遗产钱款的银行卡递交给林屿阔。 “我该走了,是吗。” 林屿阔的变声期相较他人要早上些,说话时嗓音哑着,像压抑着哭腔,如同一只呜咽的小兽。 段青寂盯他良久说:“我会联系你的小叔,他会承担收养你的责任。” “他不喜欢我。”林屿阔说:“他们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会抢走我的钱,将我扫地出门。” 段青寂显得格外冷静,有条不紊道:“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我会为你提供法律援助。”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僵持着。 “你也不喜欢我。”林屿阔一字一顿地说。 在林屿阔被送到小叔家的第三天,段青寂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是座机,音质很差,却将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尽数收入,一丝不落地传递进他的耳朵里。 “我想回去。”林屿阔这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在葬礼初见的那天,林屿阔惯性用冰冷生硬的外壳包裹自己。 段青寂将他接了回去。 就当是还人情,段青寂这么告诉自己。 林屿阔待在他这儿,总需要合法的手续,否则日后追责,无处说理。 段青寂收养了他,不过是以段青寂父亲的名义,因为他不符合收养人需年满三十岁的条件。 但实际上,林屿阔清楚,收养他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叫“段青寂”的那个人。 他问段青寂:“我要叫你父亲吗,还是叫哥哥?” 段青寂当时也不过二十四岁,但瞧着正仰头盯着自己的人儿,思忖片刻,告诉他:“还和之前一样,叫我段叔叔。” 林屿阔之后就那么叫着。 段叔叔。 段叔叔。 段叔叔。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称呼就变了。 “段青寂。” “段青寂,我的身体不太对,床上湿了一片,是尿床了吗。” “段青寂,你今晚也不回来吗。” “段青寂,你又喝醉了。” “段青寂,我想亲你。” “段青寂……..” “段青寂!” 段青寂梦中惊醒,倏地坐起身,床褥被弯曲的身子挤压出大片褶皱,缓慢地向下滑落。他的喉结迟钝地上下滑动着,吞咽口水。 额上冷汗涔涔。 段青寂环顾四周,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再无曾经让他心安的感觉。 他忘了,林屿阔走了。 还谈了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林屿阔!”穿着校服的少年从教学楼里匆匆跑出来,一瞧见林屿阔,眼底一亮,直接一个大跳窜过来,就把胳膊往人肩膀上揽,还弯着眼睛,笑嘻嘻道:“我看见你家长了,果然还是真的有气度,你之前花两百块雇来那大叔简直没法比。” 林屿阔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身子懒洋洋地向后靠着墙,也不管衣服蹭没蹭上墙灰。听见少年的话,林屿阔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应话。 顾知然嘎嘣得咬着棒棒糖,率先开口说:“郭子,身价不一样,当然没法比。” “确实。”郭铭葚看着顾知然,接着道:“可惜了,摊上林哥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照样要被老李单独揪出来训话,估摸着他自己上学的时候都没被这么训过。” 说完,郭铭葚一阵呲牙咧嘴。 老李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嘴毒,尤其老李本应带完上一届便就此退休,但由于那届的成绩着实是好得出奇,老李就让学校给返聘回来了,本应退休在家享乐,结果就被拎回来带学生,老李的脾气也越发火爆。 如今高三,班里总有几个学生不听训,隔三差五就惹出事端,老李训他们就像掐小鸡仔一样,什么话杀伤力强,就把什么话往外扔。 有时隔壁班的班主任都要到老李身边学习学习语言的艺术,得了传承之后,再回班将肚子里的黑墨水都往自班学生脑袋上抹。 不少人称老李是活炸药,一挨一个死无全尸。 很难想象段青寂站在老李面前低眉顺眼地听着训诫的场景。 林屿阔的视线往教学楼三楼的某一扇窗户上飘了飘,窗户被蔚蓝色的窗帘遮挡住大半,只能勉强看见老李背对着窗户的秃头,以及他那指挥交通式的手部动作。 段青寂正在被指着脑袋骂。 “家长会什么时候结束?”林屿阔问。 “按理来说半个小时就能结束,别的班已经散了,但老李嘛,你也知道,他肚子里面的火气都攒了好几个月了,就等着家长会泻火呢,估计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了。”郭铭葚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接着说:“老李结束了,咱也就到点儿放学了,诶,中午吃什么去?” “对面新开了家店,好像还不错,去看看?”顾知然偏着脑袋,隔着林屿阔,和郭铭葚对视。 “我都行。”郭铭葚拍了拍林屿阔的后背,问:“你说呢,林哥。” “我中午不吃了。”林屿阔挥开郭铭葚架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抬脚往教学楼里走。 郭铭葚看着他的背影,满脸不解:“然儿,林哥这是赶着回去挨骂了啊。” “人家这叫有良心。”顾知然瞥他一眼,语气悠悠道:“林屿阔人性未泯,回去帮段叔叔分担火力去了。” “诶,你认识林屿阔家长啊。”郭铭葚站得笔直了些,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跟个狗腿子似的,摆明了是有事相求。 顾知然扬扬下巴,“有屁快放。” “我表姐来替我开的家长会,她刚才看见那个…..”郭铭葚纠结了下称呼,才接着说:“…..段哥哥,让我帮她要个联系方式。” 顾知然见过郭铭葚的表姐不少次,他表姐是个海归,长得也极其漂亮,在国外那几年谈了不少金发碧眼高鼻梁,难免眼光变高,没成想一眼就看上了段青寂。 顾知然摸了摸鼻子,说:“郭子,这我还真没法子,你刚才怎么不和林屿阔说呢。” 郭铭葚挠挠后脑勺,递给他个“你懂”的眼神。 林屿阔最近不知怎得,脾气格外得差,甚至有两分老李的影子,脸也时常板成棺材脸,不知哪句就能戳着他雷点。 这次打架让老李训了一周,也是因为那伙人不知从哪打听着林屿阔是被收养的消息,说他是个寄人篱下的哈巴狗,这辈子都没人爱。 这种话就像是小学生幼稚的诅咒,没什么杀伤力,比这刺耳的咒骂、脏话,他们都不知道听过多少了,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句,误打误撞地碰了林屿阔的雷点。 最后,那些人或趴或跪在地上,成了真正的哈巴狗。 顾知然和郭铭葚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抵达,医护人员将地上的人一个个抬到担架上,再抬到车里,而林屿阔站在巷子最深处的角落里,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森然的白光打在脸上,衬得他格外冷漠无情。 想到那场面,郭铭葚身子抖了抖,说:“我可不想再看见林哥那张黑脸了,吓人得很,我上次连做了两天噩梦。” 顾知然嗤笑了声,毫不留情地拆穿:“睡得像猪一样,吃得比谁都香,一点儿也没看出你害怕。” “他们嘴欠了那么久,还干不少坏事,林哥惩恶扬善,我自豪,多吃多睡怎么了?”郭铭葚怎么说都有理,背挺得格外得直。 顾知然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走了,去看看林屿阔被老李训成什么样儿了。” “你就是想偷偷录像,以后嘲笑林哥。”郭铭葚小声咕哝着。 林屿阔到三楼楼梯口,就听见老李的声音彻响整条走廊。 “现在是高三,最关键的时候,而且他上学还比一般人晚一年,考砸了要是想复读都要比别人多顾虑一点儿。”老李停顿了下,接着语重心长地说:“学习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为人处事,他现在天天和人打架,脾气爆得不行,以后到社会上,谁忍着他?” 难得,老李没说什么脏字,语气也还算平和。 也是。 对着段青寂那么张无波无澜的脸,再重的脾气也要变成闷炮。 林屿阔这么想着,走到教室门口。 段青寂背对着教室门口,后面还坐着不少家长,但那些人脸上也无甚看热闹的表情,满是灰败之色,估计早就都被数落了一遍。只不过刚巧段青寂是最后一个,也是罪过最多的一个。 林屿阔没进去,就站在门口,借着墙遮住大半身躯,那么静静地听着老李挨个细数他身上的七宗罪。 这段列罪只持续了十分钟,老李便挥挥手宣布了家长会结束,估计他也受不了段青寂的毫无回应。 在第一个家长走出教室时,林屿阔便将校服拉链拉到顶,转身朝着家长相反的方向走去,但还没等他脚踏进备用教室里,就听见格外清晰的一声:“林屿阔。” 林屿阔脚步停顿。 皮鞋声彻响走廊,比其他嘈杂迭起的脚步声更令人难以忽视。 林屿阔接着迈开步子,进了备用教室。在他即将把教室门推上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插进门缝里,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段青寂的下巴处有着道不明显的红色刮痕,应当是刮胡子时手下不注意,而刮伤的。 林屿阔的视线从红痕上移开,觑着段青寂的眼睛。 段青寂推开门,走进教室。 咔哒一声,门上了锁。 门外是嘈杂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门内则是相顾无言的死寂。 “还不走?”林屿阔率先打破僵局,“来开个家长会已经够浪费时间了,再在这儿耗着,工作还处理得完吗?” 段青寂看着他,沉默数秒,才问:“你是怎么想的。” “打架?”林屿阔还是吊儿郎当的,完全无所畏惧,他说:“能怎么想,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再加上一时脑热就……..” 段青寂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问,你对以后是怎么想的。” “你想继续读完剩下几个月的高三,然后靠自己考个学校,还是直接去国外读书。”他直接就把选择我摆到了林屿阔的面前。 这下轮到林屿阔沉默。 林屿阔扯扯唇角,不紧不慢地靠坐着桌沿,反问道:“你怎么想?” 段青寂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有个朋友在国外工作,如果你过去,我可以拜托他来照顾你,你也就不必担心日后还要继续面对着我,完全可以换一种心情,换一种生活。” 段青寂的表情认真且严肃,仿佛早就为林屿阔想好了这条路,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它提出来,而如今,时机到了,他便开始变得迫不及待。 “知道了。”林屿阔点点头,“我会认真考虑的。” 但他说完便偏头看向窗外,摆明了是逃脱责任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会考虑的样子。 “而你的男朋友。”段青寂停顿了下,接着道:“班主任没提起过这件事,瞒得不错,你出国后如果想他,可以随时回来,我会给你足够的零花钱,不必担心机票的费用。” 他考虑的倒是周到。 林屿阔觉得讽刺极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林屿阔正视着他,“他也打算出国,我原本还在担心异国恋会很难受,谢谢你提供的解决方案了。” “……..” “应该的。”段青寂扬起抹格外生硬的微笑。 “好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林屿阔站起身,完全是送客的姿态,“那你可以去忙正事了。” 而不是瞎操心他的未来,急着将他从自己世界里清扫出去。 段青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随着段青寂的脚步声渐远,两个脑袋也从门缝里探进来。 林屿阔扫过去一眼。 郭铭葚干笑了两声,将门彻底推开,说:“老李火气败不下去,坐办公室里修养呢,给咱直接放学了,走啊,出去吃饭?” 林屿阔走到窗边,垂眼看着从教学楼门口走出去的那道深黑色身影,淡淡地回:“我不吃了,你们去吧。” “吵架也不能不吃饭啊?”郭铭葚慢慢靠近。 “人俩没吵。”顾知然不重不轻地打了下郭铭葚的屁股,手插着兜走到林屿阔的身边,问:“你谈男朋友了?哪位啊。” 备用教室的隔音很差,只要将耳朵贴到门上,基本不会落什么字眼,偷听极其方便。 老早之前,顾知然和郭铭葚就对林屿阔的性取向有个初步的定义,因为林屿阔的长相不赖,根本不缺女生追,但林屿阔从来没和哪个看对眼过,面对表白也是拒绝得要多干脆就有多干脆,但高二的时候,有个学弟给林屿阔递情书,你猜怎么着—— 林屿阔收了。 虽然表白他还是拒绝了,那张情书却在林屿阔的书桌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们还时常看见林屿阔拿出来翻阅,那认真的模样,就像什么接受投稿的文学编辑一样,恨不得那放大镜把每个字眼都给研究透彻。 一问,这小子还说自己是要学一下排版结构。 这不纯纯开玩笑吗? 顾知然和郭铭葚私底下互发了五百多条消息,终于明白了—— 林屿阔可能真对那学弟有意思,但是碍于世俗的眼光,没好意思接受。 这俩人还想办法给学弟制造机会来着,但林屿阔实在是没接住招,那学弟很快又移情别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男朋友”的字眼陡然出现在段青寂的嘴里,再仔细想想这俩人最近僵持的关系。 估摸着是段叔叔发现林屿阔的性取向,俩人吵了一架。 顾知然从头梳理了一遍,觉得自己推理的完全没毛病,他收了收心思,见林屿阔还未回答自己的问题,便贴心地问:“是不是段叔叔误会了,其实还八字没一撇呢?” 郭铭葚刚准备大展身手,往上挤一句“那我来当军师,包把这事儿办妥”,就听见林屿阔轻飘飘地来一句—— “没误会,早就睡到一块儿了。” 郭铭葚脚下一滑,他磕磕巴巴地说:“那个学、学弟?” 第3章 第 3 章 夜晚,段青寂回到家时,刚打开玄关处的灯盏,便发现门前鞋架上的拖鞋少了一双。 应当是林屿阔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段青寂换鞋的动作明显轻了些,当他再次抬眼,便看见林屿阔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最后停在第三节台阶上,垂眼睥睨着他。 林屿阔身上的校服还没换下去,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看着像是刚回来没多久。 “回来了。”林屿阔说。 “嗯。”段青寂动作稍顿,应了声。 “晚上吃什么?”林屿阔这话说的那般自然,好似一直在等段青寂回家吃饭,好似一切都会到了三个月前,其余不该发生的事都未曾发生过,不该被撞破的秘密也还完美地隐藏着。 段青寂和同事一起吃了饭,还喝了些酒,眼底还泛着层微醺的水雾,属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但听林屿阔这么问,他只是沉默两秒,便回了句:“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你给我做?”林屿阔胳膊搭在楼梯的扶手上,歪着脑袋看向他,反问道:“挺久没做了,还记得怎么做吗?” “做了十多年菜,一年没进厨房就不会了?”段青寂摇摇头,踩着拖鞋走进客厅,脱掉西装外套,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衬衫,嘴上回道:“哪能忘得那么快。” 林屿阔轻笑了声,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嘴上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那做个红烧肉吧,好久没吃了,想得很。” 他走到厨房冰箱前,打开门,拿出一盒包装完整的新鲜的肉块,远远地举着给段青寂看了眼,问道:“这个肉行吗。” 段青寂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 家里的阿姨一般是当天起早去买做饭的材料,用不完的菜和肉都会打包带回家里,冰箱里一般不会剩下多余的食材。 且最近林屿阔都不在家,段青寂也鲜少在家里吃,阿姨买的食材更是少得可怜,没有可以剩下的余地。 “你回来时候买的?”段青寂问。 “嗯。”林屿阔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镇啤酒,一起拎着进了厨房,他的声音悠悠地飘进段青寂的耳朵里,像一阵无法捕捉的风:“不是说要送我出国,听说国外的饭都很难吃,总要学着自己做饭。” “你可以花钱请个阿姨。”段青寂揉了揉太阳穴,缓解醉酒迟来的眩晕感,尽量维持着说话时的条理清晰:“我会让人一并帮你安排好的,不用你费心研究这些。” “我自己当然不会闲得开始学做饭。”林屿阔重新从厨房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那两罐啤酒,他抬手将冰箱门推关上后,便靠着冰箱一角,视线笔直地看向段青寂,他说:“我是想到时候做给我男朋友吃。” 段青寂觑着他,沉默片刻,才微微颔首道:“那学学也好。” 林屿阔陡然笑出了声,语调散漫地说:“段青寂,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 “像什么?”段青寂被酒精搅得视野模糊,只能下意识追随着房间内属于林屿阔的声音,顺着他的话发问。 林屿阔恶意地勾了勾唇角,说:“你现在像是老婆跟人跑了,还要主动出钱赡养小白脸的阳.痿老头。” 还未待段青寂作出反应,林屿阔便抬手摁下一旁墙壁上的顶灯开关,随着“啪嗒”一声,刺眼的光亮笼罩住客厅,晃得段青寂眯起了眼睛。 林屿阔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话落,他便走到了段青寂面前,见段青寂木着张脸毫无反应,甚至将脸凑近了些,颇为贴心地轻声问道:“段青寂,你没事儿吧?” 他皱着鼻子仔细嗅了嗅,才慢吞吞地直起腰身,嫌弃地蹙着眉,抬起手在鼻息前扇了扇,仿佛在驱散什么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说:“你身上的酒味有些重啊。” 段青寂的鼻子已经被酒精麻痹得完全失灵,无法闻清自己身上的气味究竟有多糟糕,但也能勉强猜出,不会太好闻。他后退了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摸起茶桌上的烟盒,向外掂出一根,拿起来咬在唇间,刚准备点燃,以烟草味来掩盖身上的厚重的酒气,却将西装口袋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打火机。 下一刻。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凑上来,掌心中央握着打火机,昏黄的火苗在打火机上方摇曳着晃动,透过光晕外圈还能看见林屿阔手心的掌纹,令人不自觉地恍惚一阵。 “吸一口。”林屿阔直勾勾地盯着他,提醒道。 段青寂这才大梦初醒般收回视线,快速地吸了口烟,感觉香烟已经被彻底点燃,便用手指夹着香烟,侧过身,抬步向窗边走去。 但烟雾入肺的瞬间,从头到脚贯彻的凉意陡然涌现,将他的醉意驱散得一干二净。段青寂此刻才察觉到—— 这不是他的烟。 段青寂惯爱抽的款式都是劲儿大的,平时工作时用来提神,像这种爆珠款式,他鲜少会碰,因为一旦抽过,嘴里便始终残留着独属于爆珠的甜腻腻的滋味,无形地勾引着人儿再续上一根,难以专注。 段青寂转移视线,看向指尖夹着的香烟,心底暗暗感叹了句,我真是醉大发了。 指间的烟是细烟,他从未抽过这种款式,方才竟连如此明显的差异都未察觉到。 窗缝钻进来的冷风将堪堪聚拢的糜烟吹散,也吹得段青寂骨头缝都开始阵阵作凉,他倏地听见身后传来声“啪”的脆响,是摁打火机的声音。 段青寂偏头看过去,余光里,林屿阔姿态松散地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刚刚燃起的细烟,半眯着眼睛,随意地将打火机扔到茶桌上,而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仿佛某种蛰伏在暗处的野兽突然暴露在光亮之下,习惯性地用迷雾隐藏自己的本性。 段青寂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发现林屿阔抽烟,是在一个晚上。他加班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家里的灯都关着,只有林屿阔卧室的灯盏兀自亮着。 段青寂的动作很轻,哪怕他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卧室里的林屿阔也并未察觉,亦或许是早就察觉到了,不过装着糊涂,就这么亦真亦假地演下去了。 门缝存存拓宽,展露在段青寂视野里的画面也渐渐清晰,他如同被施加石塑魔咒的人,僵硬地站在门前,看着房间里背对着自己低喘的人儿。 他很轻易地便能听见,林屿阔一声声的呼喊,只有三个字——段青寂。 随着房门不适时的“吱呀”一声响。 林屿阔的动作一顿,缓缓地转过身,却只看见大开着的房门,以及空无一人的走廊。 段青寂背靠着墙壁,身子僵硬地躲在不容光亮入侵的昏暗之中,全身血液凝固,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彻底宕机。 鼻息间还萦绕着明显的麝香味。 林屿阔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他瞬间想起来前几天在林屿阔书桌上发现的那封情书,没有落款,只有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倾诉衷情,以及精心包装的封皮。当时林屿阔就在一旁坐着,还犹豫着对他说:“你觉得,两个男生在一起,怎么样?” 段青寂当时便了然,青春期的少年情窦初开,总是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对同性产生爱慕之情也很正常。 他说:“如果互相喜欢,就没什么问题。” 林屿阔听了这句话后,笑了一下,轻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段青寂靠着冰冷墙壁,脑海中的记忆胡乱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才再次传来声响。 他就站在那儿,听着林屿阔抽完了一整支烟。 浓重的烟味熏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 青涩的少年开了窍,自己摸索出一团火苗,烧散了懵懂,拖拽出了被雾藏起来的情愫,也勾出了不容回避的**。 与此同时,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似一切如初,无人擅作主张地去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但又好似暴雨成灾,轰隆的雷霆早就将那层脆弱的纸从中撕碎。 那晚他们都知道。 有些东西,压不住了。 “段青寂。” 林屿阔的这一声将段青寂彻底拉回现实。 段青寂向他所在的方位看去。 林屿阔夹着烟的手正歪斜着,仿佛用不上什么力一般横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胳膊撑着支起的膝盖,托着脑袋。 他说:“你的烟要烧到手了。” 段青寂垂眼看去,发现砚不知何时已燃灼到了尾端,烟灰碎散地飘落一地,连西裤上都蹭了层格外碍眼的灰白色。 段青寂呼了口气,重新走回茶桌前,俯身将烟掐灭到烟灰缸中,再直起身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不易靠近的姿态,黑眸深冷。 “明天我就着手给你办留学手续。”段青寂稍微停顿两秒,才接着说:“我先去做饭。” 他挽起衬衫袖口进了厨房,将厨房与客厅之间隔绝的那道磨砂玻璃门一并拉上,彻底阻断了林屿阔的视线。 但等他弄好一切再出来时,客厅里已然空无一人,唯有茶桌上留下的一张贴纸。 段青寂工作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处理事务,所以在照顾林屿阔时,他常常会留下记有文字的贴纸,提醒林屿阔一些注意事项,这也成了两人之间习惯性的交流方式。 现在,这张贴纸上只写着短短一行字。 “没那么想吃了,先上楼了,酒留给你,喝不喝随你。” 字迹乖张,完全符合林屿阔的脾性。 贴纸旁放着罐只喝了一半的啤酒。 或许是拿啤酒罐时过分用力,罐身明显凹瘪下去一块儿。 以前两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林屿阔挑食,但不会刻意让阿姨避开那些他不吃的食材,只会在吃饭的时候一点一点地将那些东西夹出来,放到个干净的小碟里,再推到段青寂的面前。 林屿阔说剩饭碗会长麻子,就要变丑了,所以作为长辈的段青寂,就该贴心点儿帮他吃掉,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丑八怪。 有时候阿姨榨的蔬菜汁,他要是不喜欢味道,也会只喝几口,然后剩下的留给段青寂。 两人都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段青寂盯着那罐啤酒良久,才慢慢地坐到沙发上,解开自己身上的纯黑色围裙扔到一旁。 那盒细支爆珠烟也还在茶桌上,连带着打火机一起留给了段青寂。 段青寂缓缓伸出手,拿起打火机。 纯黑色的打火机上用白色线条勾勒出火苗的图案,简约至极,却有着特殊的美感,质感也不差,像是定制款。 打火机的底部刻着一串数字。 20240918。 他那个男朋友送的打火机吗。 这串日期是恋爱纪念日吧。 段青寂垂着手,将打火机扔到沙发上,又想起林屿阔方才说的那个十分滑稽的比喻。 段青寂莫名笑了声,半晌,反应过来,又轻轻摇了摇头。他拿起茶桌上的那半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啤酒的口感很苦涩。 段青寂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林屿阔坐在房间里,安静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而在他床边的垃圾桶里,安静地躺着个空了的药盒。 小礼物,希望段青寂会喜欢。 前三章先发出来,等生涩完结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