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谷》 第1章 序 陵都校准日当天。 正午过后，城里的交通线路已经全线停摆，街道空无一人。 空中主航线由监察局全面接管，隐约能听到天上传来汽艇引擎的轰鸣，他们正在城内巡逻，时刻警惕异常动向。 傍晚时分，红日被天际吞噬的瞬间，陵都城内建筑顶端同时打开灯光，精准射向山顶上的巨大圆拱形建筑。 像悬浮在半空中的文明神殿。 掌声排山倒海地响起。S2到S4的所有人都按照规定聚集在这个巨大的音乐厅中，观众席数十万人都穿着正式。 他们带着平静的微笑，额头上连接着细长的神经传感器，产生的情绪波动通过传感器同步到流动的光带上，蓝色的幽光像脉搏一样在跳动。 在观众席的后方，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内，数十个陵都的高官坐在沙发上，准备见证这场最盛大的演出——人类终极进化。 掌声逐渐减弱，场馆陷入死寂的黑暗。 一束冷光骤然打在高台上，叶秋坐在一架透明的三角钢琴前，她的触键严格按照预设标准，惊人的毫无偏差。 旋律缓缓下坠进入光带，数十万幽蓝色的脉动正如深海聚落的水母群。 观众的表情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每个人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相同，像佩戴着数万副诡异的微笑面具。 后台的终端扫描显示：随着音乐的变化，每个观众的快乐、悲伤、愤怒、恐惧等情绪正被校准在设定的阀值内。 一切精准有序，整个音乐厅被操控成一个呼吸的有机体。 “可悲。”叶秋透过透明的钢琴架，看着那群如同行尸走肉的人们。 乐章行进过半，谱架前的电子显示屏快速翻动至下一页章。 她的双手还在顺着肌肉记忆快速跑动着，但目光却变得敏锐，如同想要刺穿苍穹的利剑。 突然！她的手猛的顿住。 旋律接连脱轨，光带猛烈颤抖，像快要爆裂的血管在急促搏动，尖锐的声音下一秒就要刺破场馆。 观众们像被强行扯回了现实世界，有人痛苦的捂着脑袋大叫，惊恐的起身撕扯传感器，猛烈的拖拽起座椅。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观众席一片混乱，红光映着所有人面目狰狞。 单面镜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这些人并不清楚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够了！”男人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他指挥停止了所有传感器的运行。观众的眼睛从混沌到清晰，纷纷恢复了理智，全都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场馆内恢复了平静。 叶秋垂下双手，身体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刺在她的后背。 如此失控的场面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些慌了神。 一个身影从后台走出，他戴着一副薄框眼睛，头发灰白但仍打理得一丝不苟，黑色西装笔挺。 “叶秋，”黎衍低声开口，声音虽轻却充满压迫感，“你刚刚干了什么？” “这……可能有什么误会黎先生，好像出了些意外。”叶秋大脑飞速运转，很快调整好状态持续装傻，理智恭敬又谦卑。 “意外？”黎衍推了推眼镜，看向谱架上的显示屏冷笑一声，朝身旁的工作人员指了指，他们立刻会意，领头的朝着对讲机说了什么，显示屏很快被取走并更换。 叶秋低头不语。 黎衍看了看四周黑压压的人群，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很抱歉各位。”他的声音迅速扩散至场馆的各个角落。 “陵都第一次音乐会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但是各位别担心，请耐心坐在座位上等待我们调试好设备，继续聆听我们的音乐盛宴。” 随后他拍了拍叶秋的肩膀，看上去像安抚的样子，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了解你的，别搞这些小动作。” 叶秋目光微微一颤，他的话让她寒毛直竖。 “弹完。” 他没多说什么，又转身走回中控台，指挥所有人回到岗位。 观众在引导下重新落座，叶秋的琴声响起，浮在半空中的光带再次稳定下来，像被驯服的蛇群归了位。 音乐会结束，人群安静有序地散去，似乎并不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 叶秋站在空荡的舞台中央，指腹微微发胀。 她低头看向双手：今夜，当那些警铃的红光映在观众脸上时，他们的情绪被短暂的丢失校准了。像看见斗牛士手中撑开的红布，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兴奋。 舞台的灯光一盏盏关掉时方才回过神来。 在她回到后台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张纸条从谱夹中滑落，黑色的钢笔字苍劲有力： “校准失效，只是开始。” 欢迎大家来到陵都的世界！！请做好准备，我们即将发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 第2章 乌托邦 陵都宣传手册： 三十年前，新陵都在废墟之上拔地而起，作为人类文明的最终形态被载入史册。 这里高度文明和谐，没有犯罪、疾病，没有战争，是圣地，是乌托邦。 每个新生儿自出生起，便被赋予一个荣耀——市民证。 它是一枚米粒大小的神经芯片，嵌入后颈，与中枢神经紧密绑定，终生不离。 情绪从此不再是洪水猛兽，而被量化为可追踪、可交易的“情元”。 情绪调控是CMC中心引以为傲的奇迹工程，是人类千年纷争的终结方案，是通往伊甸园的钥匙。 这样的地方谁愿意离开？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植入，没有疑问，没有反抗，大家只想齐心协力建设美丽陵都。 只有极少数人冥顽不灵的野蛮人拒绝配合，他们高喊要选择的权利。 最终，他们从城市中消失，无声无息，也无人在乎。 损害集体利益本就是死罪。 —————— 校准日一年前。 “6:15AM”。房间亮起温暖的灯光，叶秋在柔和的鸟鸣声中睁开眼，此刻全城戒严还未结束，窗外几乎听不到噪音。 房间温度稳定在22.3摄氏度，空气中弥漫着柑橙的香气，这是“情绪推荐”系统推送的配方。 她没有起床，只是盯着天花板出神。 每日定点触发的清晨程序已然开始，但她的意识还被困在梦里。 梦的内容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水，有风，有陌生的颜色。 “早安！模范市民叶秋！” 伴随清脆的机械女声，生活舱中央屏幕亮起，情元系统界面随即浮现。 叶秋的后背贴上墙面的银色立柱，一道蓝光扫过她后颈上的疤痕： “今日基础情元到账200点。昨日行为评级：A。” 叶秋没有回应。她走向洗漱台，面前的镜子在识别她的面部后亮起。 “您今日推荐情绪模版为：“温和，稳定，高效。是否激活？” 叶秋沉默着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的眼睛深陷，皮肤苍白，左手小拇指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激活。”她轻声道。 情绪模版激活的瞬间，叶秋感到一阵轻微的颅内震荡，像海水压上耳膜那样的顿闷。 感觉不太舒服。 就像闻到医疗站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那样不自在，但这种不舒服已经成为日常。 洗漱完毕，她走进厨房，早餐早已备好，由陵都食品局荣誉出品：一杯蛋白饮料、果泥、两片压缩能量饼干，以及一粒蓝色的情绪□□胶囊。 “感谢陵都的馈赠。”她双手合十对着墙面，轻声道。随即开始享用早餐。 “今日行程同步中。” 屏幕显示了她一整天的日程规划。 窗外的天光是不太自然的蓝色，城市街区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远处高塔上漂浮着几只巡逻艇，像是几朵不动的云。 路面几乎没有行人，只能偶尔看到几个身穿灰白制服的管理员低头快步行走。 叶秋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把空杯放进回收口，穿好外出的衣物走到玄关处。 墙面弹出公文包和随身校准器，机械臂轻巧地为她整理发型。 出门前，她最后望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的女孩神色温和平静，眼眸透着淡淡的疏离。 她从来不迟到，不发脾气，不顶嘴，不做任何会引起系统疑虑的事。 因为她是钢琴家，陵都仅剩的钢琴家，位列高危人群榜首。从事艺术是陵都最卑微的群体，她们在城市中苟延残喘。 但叶秋偏偏成了模范市民，这意味着无数人盯着她，随时准备拉她共同沉沦地狱。 远处塔楼传来响亮的钟声，全城戒严解除。 舱门“嘀”的一声滑开，模范市民生活区的公共走廊永远肃静整洁，光源从天窗倾泻而下。 “文明始于秩序。”宣传标语熠熠发光。 人们在廊道上只是简单的点头示意，彼此没有交谈，这个区域的人总是这样： 高贵、沉稳、永不出错。 叶秋脚步轻缓踏上磁悬浮梯，通往主干中枢管道线。 浮梯继续滑行，驶入一段光线更明亮的通道层，身后渐渐聚集了更多市民。 她看着左侧屏幕的标识图：这个梯舱分为四段，从S1到S4，系统根据市民证自动为每一位乘客分配站位。 S4那一段就在梯尾，光线昏暗，空气循环也迟缓些。那些站在S4区域的市民，多是一些情绪稳定性不足，需要定期接受矫正课程的人。 他们穿着统一，动作谨慎，从事基础劳务工作。 叶秋此刻所处的区域为S2，靠近舱头，空间宽敞隔音良好。 再往上一层的S1，是陵都核心人员专属，永远不对外开放。 “欢迎乘坐主干磁悬浮梯2号，中枢区预计到达时间7分钟。” 叶秋将目光移向前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衣角。 有时她会觉得梯舱底下传来一股无法言说的躁动，像压在地板下未被清理干净的旧声响，在轨道震动中被释放。 浮梯发出一声轻响，速度减缓进入中枢平台。前方的金属门开启，光线陡然明亮，道路通往城市的心脏。 眼前豁然开朗，如幻觉一般。 外头是中枢干路，六道磁轨并行，地面铺就自适应材质，行人落步时无声无尘。街道两侧是一座座功能塔楼，汽艇在空中穿行。 光桥网、下沉通道、轨道线交错，穿梭其中的人仿佛流动的数据，在陵都这个庞大的系统中精准无误的运作着。 这秩序的中央，是整个陵都情绪控制中枢——威恩塔。 以180层的高度直插穹顶，银白外壳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光，塔身有巨幅实时数据屏，滚动播报着市民行为热图以及公共稳定指数。 像没有感情的巨兽，垂直而静默地俯瞰整个陵都。 叶秋正要沿着引导线前行，一个身影从S1舱走出，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排而立。 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立领风衣，银灰的发侧向梳起，薄框眼镜后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没有看她。 “黎先生。”她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黎衍点点头：“今天中午你的临床数据会被调取，CMC希望由你来进行下一阶段的感官适应性测试。” “好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只要是CMC的安排就不需要质疑。 浮梯从身后缓缓离开站台，黎衍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最近的梦……有没有什么异常？” 叶秋的脊背一紧。她张口欲言，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没有……”她最终回答。 黎衍盯着她几秒，那双眼睛像扫描仪，好像能看到她身上所有的数据。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就迈步离开。 叶秋背在身后攥紧的手这才稍稍松开，就像刚从某种无形的握力中挣脱。 她跟着引导线来到音乐厅所在的塔楼，塔门自动开启，一道气压屏温柔包裹了她的身体。 空气立刻变得清新起来，释放了能帮助人们集中注意力的稳定素。 叶秋在座位上坐定，今天录制的乐曲是序列第27号作品《安定》。 这是CMC音乐调研室设计，经过四轮情绪模拟后编入全市系统。节奏、力度、停顿皆有预设。 据说曾经的音乐，是靠突如其来的灵感创作，靠感情来演绎的。 这种音乐满是杂质，混乱、无序，情绪无法控制，艺术家也被列为高风险群体。 多年前，CMC完成了演算模型后正式停止了自发式艺术的培养。 我们的城市只需要保留最纯净的声音。 只有极少数可控的人留了下来，他们被CMC称为情绪传导者。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小便接受高强度的感官训练。她不哭闹、不逃避，对秩序的接受度高于同期98%的儿童。 她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皆按照系统规定精确输出，误差微乎其微。 没有多余的冲动，也没有自发创作的意愿。 这就是叶秋对于陵都唯一的价值——一个安全可靠的传递媒介，一个象征性的音响，随时可能被丢弃。 时间很快流逝，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傍晚六点磁悬浮梯开启返程线路。 归巢时刻来了，每个人都准备回到自己的格子里。 叶秋站在归返舱的窗边、城市的心脏一点点淡出视野，高塔群在昏黄的天幕中隐没。 广播放着叶秋弹奏的舒缓音乐。 有时她也会想，如果没有这层身份，她会被安排去做什么？ 挖井凿墙？从事最苦最累的活？还是，直接被放弃。 不过她也并不经常思考这些，想法一旦浮起，很快就会被系统提示打断。 走出磁悬浮梯的时候天色暗沉，晚间城市逐渐恢复了静默，道路连廊的光线略微调暗，流动的风里多了一层凉意。 生活区门禁已开始检验，她在感应范围内停下脚步，脖颈微微发热： “编号：S2-1024-0012，模范市民：叶秋。”门禁识别完成。 光幕自动分开，通道灯光逐级亮起，通向月牙色的S2生活区。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个青年脚步略显急促的与她擦身而过，他身穿灰色的维保服，身型瘦削，胸前挂着能源局的临时通行章。 随后便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未识别身份！非授权区域入侵警告！请在原地等待。” 她回头，红光映在他身上，青年一愣，脸上的血色退了一层。他往前走了一步： “我今天在S2区做电路维护，刚结束落了个工具回去取，可能……只是通行证不小心超过时限了！” 他因为紧张有些语无伦次，眼神中透露着窘迫，说到激动的时候扯了扯胸前的能源局徽章。 几秒后，警戒语音响起：“请保持情绪稳定，在原地等待。巡检小组即将抵达。” 排在他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面无表情的绕过他。 青年急的满头大汗，无助的四下张望，他后颈似乎是因为提示超度，已经出现红肿水泡。 他看见叶秋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是这区的对吧？” 他眼中满是羞耻与委屈：“求求你了，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的，就差一分钟！就差一分钟我就能走出去了……” 叶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任何波澜，任由他摇晃自己的身子。 两名巡检员随即出现。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这里的环境比我那好太多了……我就是想多看两眼……” 他没再挣扎，只是低下头，认命似的随他们转身离开。 光幕缓缓合拢，将身后的动静一并隔绝，这里安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叶秋转过身，继续往生活区深处走去。 “今日行为评级：无异常。” 第3章 模范市民叶秋 陵都宣传手册： 这是最幸福的时代。 陵都人的梦境被记录，他们的喜好被分析，他们的行为被评估，他们过着最适合他们的人生。 从出生到死亡，无一出错。 一个自给自足的理想国。 陵都人都相信，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从来就是。 这也包括模范市民叶秋。 除了当一个“吉祥物”之外，她从未想过还能有别的选择。 —————————— 校准日360天前 今天早上比较想吃肉，于是叶秋的早餐多了一份牛肉蛋堡。 窗外下着小雨，不知道为什么，雨天总是让她感觉平静，情元每到这时候都能自己增长几个点。 “市民情绪稳定度数据更新完成，本月表现优异者将获得候选资格以及适配等级上调。 请及时查看您的个人情况： S3-2032-2117号将上调至S2区 S4-1321-0011号获得餐饮自主选择权 S4-1122-8763号失去情元积分，暂停外出权限，复审待定……” 早间新闻播放调度公示名单和情元指数行情。 叶秋并不在乎。 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要去参加感官适应性测试。黎先生说这是陵都万里挑一的人才有资格得到的机会，完成任务能获得补贴情元1000点。 她没再多问，情元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就意味着她在陵都的信用越好，能活得轻松些。 屏幕显示有人来访，叶秋打开门，一个剪着短发，身穿CMC制服的女生向叶秋出示了她的证件： “您好叶小姐，我是CMC技术部林意妍。本次测试由我担任引导员辅助您完成任务。没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即刻出发吧。” 叶秋点点头，跟随她出了门。 林意妍走在前面，带着她通过了S1浮梯的权限。这是叶秋第一次来到S1舱，里面严格来说是一个个精致的包厢： 沙发自适应不同人的骨骼结构，有温暖的小型休眠舱，桌上放着不间断供应的茶水点心，总之要什么有什么，S2舱虽好但可没这待遇。 林意妍端了盘柠檬奶酪放在她跟前：“试试，这个很好吃。” 叶秋早餐已经吃得很饱了，但她还是象征性尝了一口：“好吃。” 林意妍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那就多吃点，等下可能会很辛苦。” 很辛苦？ 叶秋有些不解，难道不是和例行的情绪评估差不多吗？都是测试，连几条管线在脑袋上，闭上眼睛10分钟结束。 林意妍看出她有些困惑，笑眯眯问她：“叶小姐，你有害怕的时候吗？” 害怕？害怕是什么感觉？ 叶秋摇摇头。 林意妍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最好不过了！希望你出色完成这次测试，不要辜负陵都对你的期望。” S1舱很快把她们送到了威恩塔，电梯升到99层，实验测试就在叶秋平常做情绪评估的实验室旁边。 没什么特殊的，还是一样的陈设，一样的仪器，多了几条连接线而已。 叶秋乖乖坐上椅子，林意妍帮着连接仪器。 “测试开始会刺激你的感官，你要靠自己的能力保持清醒和冷静，实在累了没关系，可以休息，不要硬撑。” “现在有任何不适吗？”林意妍连接好仪器站在一旁，没有了刚才的亲切，严肃正式地问她。 “没有。” “有疑问吗？请及时提出。” “我需要坚持多长时间？”叶秋问。 “十五分钟。” 叶秋点点头。 “是否开始测试？” “是。” 林意妍向单面镜那边示意，随后关上门走出去。 叶秋的眼前开始出现频闪，耳边传来低沉的嗡鸣。这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叶秋呼吸均匀，坚定的目视前方。 闪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哑，叶秋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干扰她的大脑，一边要拽她上天堂，一边要撕扯她入地狱。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情绪越来越难稳定，有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 她试着调节呼吸，集中注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想静下来心里就越感到慌张。 七八分钟过去，她的太阳穴青筋暴起，双眼布满血丝，精力快走到极限。 听筒传来林意妍的声音：“叶秋，你随时可以喊停。” 叶秋摇摇头，不肯放弃。 她开始感到有点痛，眼皮越来越沉。 好累，好困，好想睡觉。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秒，她看见林意妍带着两个技术员冲了进来，在耳边喊着她的名字。 “叶秋！叶秋……” 叶秋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林意妍坐在床边，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前面有个技术员正低着头做记录。 “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林意妍给她递了杯水。 “我这是怎么了？”叶秋的记忆还停留在测试的实验室里，当时真的太困太累，还以为自己只是短暂的睡着了。 “医生说你脑部受损，CMC特批了假，接下来几天先不用忙着工作，回家好好休息吧。” “那个测试……” “哦对，恭喜你通过测试，撑过了十五分钟，很好的完成了任务！你的测试结果将作为陵都情绪精准化的新指标。感谢你为陵都做的贡献，1000点已经录入。”林意妍又恢复了之前的亲切，笑得很甜。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叶秋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她艰难的起身，晃了晃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 “可以，我送你回去。”林意妍答应得很爽快，起身扶她走出医疗站。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生活区走廊的金属墙全部换成了镜面，叶秋有些奇怪，这些墙从来都没变过，是她昏迷的时候重新翻修升级了吗？ 她没多想。 当她站在门前准备进去的时候，发现镜中自己的动作居然慢了半拍才动。 叶秋挥了两下手，还是慢。 这不对劲。 “林小姐，”叶秋指着镜子，“你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林意妍在后面晃了晃：“怎么了？没什么问题啊。” 叶秋再次转向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自己眼神直勾勾的，嘴角翘起，可她没有在笑啊。 可能是脑部损伤的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叶秋心想。 “我就送你到这，这段时间我会定期来拜访，记录你一些测试时候的情况和感受。注意休息，再见。” 告别了林意妍，叶秋泡了个澡，让系统开启睡眠模式，她的头还是晕，想好好睡一觉。 一股橘子皮的味道。 不是陵都那种经过蒸馏净化的仿真香气，而是那种真实的、带着一点微酸的清苦。 那气味一出现，叶秋就知道，这是梦。 但她还想再看看。 她在一个老房子里，窗外有暖黄色的光投进来，斜斜地落在木地板上，角落里有翻倒的积木小人。 一个女孩背对着她，穿着棉布裙子，头发有些乱，她抱着一只布偶，似乎在仔细听谁说话。 有人在里屋轻声说话。像是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女人，叶秋分不清。 “叶秋，回家吧，不要怕……叶秋，看着我……叶秋……” 里屋好像在喊她的名字。叶秋走近，轻轻开了个门缝往里瞧，屋里开着灯但是没有人。 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停止。 叶秋打开门走进去，里面摆着一个巨大的书柜，书桌上散落着几张图纸，花瓶旁边放着一包被封死的黑色塑料袋。 叶秋慢慢靠近，想看看这袋子里装了什么。 橘皮的香味又再次出现，而且越来越浓，一股甜到发腻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 就在叶秋要碰到的时候，袋子的底部突然流出汁液，一只小手从里面解开了袋子。 顿时，无数只长了不同面孔的手从里面爬了出来，涌向她： “叶秋……回家吧……叶秋……回家吧……”声音再次响起。 她连连后退，这是梦！这是梦！这不是梦吗？怎么没有系统没有触发噩梦保护机制，没有切断画面的电流声？ 她跑出门，外面一片漆黑。她寻着刚才的光源从窗户翻了出去，那些手没有再追出来。 醒过来，醒过来！再不醒过来等到情绪评估的时候情元就保不住了。 叶秋用尽力气也无济于事，身体不再受意识控制，只能被推着往前走。 她绕过小路，眼前是令人震惊的一幕： 这是另一座陵都——残破，死寂，遍地尘埃。 威恩塔断裂，磁轨列车静止在空中，像一把钝刀悬在夜色中，随时可能坠落。 她踩在血坑中，月光下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都是普通市民的样子，他们睁大的眼里全是恐惧。 叶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混乱、扭曲，好像一幅画被揉碎又强行拼贴回去。 广场中央，一个屏幕还在运作。雪花乱闪中，一个脸缓缓出现，和她一模一样。 “首军，那里有人。” 寂静被打破。 她听见铁靴踏地的声音，一群穿着密闭装甲，戴着无面头盔的人齐刷刷向她走来。 叶秋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自己站在城市正中央，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躲藏。 她转身想跑，却被一只手稳稳按住肩膀。 “别动。” 他们将冰冷的仪器贴上叶秋的后颈。 然后，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查无此人。” 第4章 柠檬奶酪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安静，叶秋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消失了。 “首军，怎么处理？”无面头盔拉着她站起来，推到一个轻便型的装甲前。 “你是谁？”声音从装甲里传出。 我现在也很想知道我是谁。 “我……叶秋。”面对这样的情形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自报姓名。 “叶秋。”首军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沉默了几秒后开口： “你很幸运，鉴于你不是旧城余孽，我可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死，要么忠于我们。” “我选死。”叶秋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首军问。 “没为什么，不太想活了。”叶秋平静地望着前方。 陵都不允许任何极端情绪的出现，它会捕捉死意并采取一切行为制止，这也意味着信用清零。到时迎接她的，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如果能这样死了也好。 “好，那就遂了你的愿。”首军发出讥讽的笑声。 他带着一队人离开，只留下那个押着她的装甲。 炮筒缓缓架起，径直对着叶秋。 子弹瞬间穿膛而过，叶秋的腹部出现一个血窟窿。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在地面上，疼痛并没有随之侵袭而来。 整个世界都在倾斜，刺骨的冰冷从小腹袭来，很快蔓延全身，她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好像被灼烧了一样。 好痛，好痛。痛到想马上咬断舌头。 嘀嘀，嘀嘀—— 叶秋的眼皮猛的撑开，她剧烈的呼吸，冷汗浸湿了全身，腹部的冰冷还没有完全消退。 这痛感也太真实了。 “检测到您当前情绪波动过大，建议立刻使用镇静功能。” 叶秋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温热的。 原来是梦。 “确认。” 一针镇静剂下去，状态缓和了不少，只是这下情元得被扣了。 接下来的日子，叶秋还是那个模范市民叶秋，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静养，头晕缓解了不少，那样的梦也没有再出现。 林意妍来过一次，问了几句话，走了套流程就离开了。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是从这天开始。 那天林意妍走后，叶秋感到一阵眩晕，她以为是病又发作了，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空气中竟然浮现出一串可视化的数据，稳稳的附在物体上面，就像点击了图层置顶一样。 这是市民证更新的什么功能吗？ 她尝试了所有可能都不知道作用在哪，那些数据还是始终浮动在她眼前，走到哪跟到哪，睡觉的时候也在。 叶秋不堪其扰，精神指数不稳定的波动受到CMC的密切关注。 过了几天林意妍再次来访，叶秋向她描述了自己的情况。 “可视化数据？” “对，是真的可以看见的数据，就在我眼前。” 林意妍有些困惑：“没有啊，我们从来没有更新过能看见数据的功能。” “以往测试的人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吗？” “没有，从来都没有。” 好吧，看来真是脑子伤的有点重了，叶秋长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发现眼前的数据，随着呼吸起伏波动，减少又增加，周而复始。 “我好像能看见我的呼吸。”叶秋专注地控制数字的变化。 “是吗？”林意妍表现的很平静。 叶秋有些诧异，难道说CMC的人都是这样处变不惊，见多识广的吗？ 但她没有细想，自从发现眼前的数据就是她的呼吸后，注意力就不得不一直放在这些数字上。 “我看你好像很紧张，是回忆测试过程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吗？” “不是。”叶秋根本无心听她说话，眼前的数字好像从鲜红变得有些黯淡，像血一样，异常扎眼。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夺走，与其说是她控制数字，倒不如说是数字已经完全控制了她的大脑。 “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就是大脑损伤后遗症，再过段时间就会好。” 林意妍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瓷白小碟，上面是切的四四方方的柠檬奶酪。 “来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冰冷的出奇。 暗红的数字贴在那块蛋糕上，让人看着毫无食欲，毛骨悚然。 “谢谢，我不吃。”叶秋对她礼貌笑了一下。 碟子却凑的更近了：“吃吧，吃一口，就一口。”林意妍像母亲在哄孩子一样温柔。 再蠢的人都能感到不对，她今天态度怎么如此反复无常。 给我下毒了？ “不了不了。”叶秋摇摇头，笑得有些勉强了。 “吃吧，我不会害你的。”林意妍直接把奶酪狠狠塞向叶秋的嘴巴。 叶秋左躲右闪，她这是疯了吗？ “我吃，我吃。”她实在招架不住这样病态的柠檬奶酪狂热爱好者非得安利她吃，轻轻咬了一口。 入口丝滑，酸甜柔顺，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把整块都吃了吧。”林意妍还是笑得很甜，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她分不清是这林意妍掌控欲太强，还是这奶酪真有问题。但她的身体却像被接管了一样，鬼使神差咬了一大口。 第一口甜腻，第二口口感变了，是一种弹性坚韧的东西，在她齿缝间“咔哒”一声。 她吐出一看，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耳朵。 “你……” 叶秋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数字剧烈的波动，随后变成一串乱码。 她蹲下来，细细打量叶秋吐出来的那块东西，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你恶心什么呢？”林意妍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她用两根手指拎起那只耳朵，在叶秋面前晃了晃：“你不觉得很美吗？” “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暗红闪动的数字、嘴里留存的口感和腥气，还有眼前这个疯女人都让她的精神面临崩溃。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自从上次测试之后，整个世界都乱套了。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叶秋的额头，像在安抚一只发抖的狗。 “我原先以为你有多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相比你时时刻刻冷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她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现在我以CMC的名义正式通知你，叶秋，你已被系统标记为“情绪偏离A类异常”持有者，将即刻前往矫正中心。” “根据我们的观察，你的测试不仅没通过还要多加一项罪名哦。”她玩味地打量着叶秋。 叶秋死死盯着她，数字扰动后归于零。 一阵窒息感涌上来，她双眼布满血丝，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想站起身，可四肢软得像被抽干了力气。 这样死也太难受了吧。 她不断示意林意妍“我不能呼吸了，先救救我”之类的信息，林意妍全数装做听不见看不见，只是冷漠的站在旁边做着记录。 叶秋坚持不住了，胸部剧烈地起伏，血管和眼球马上要爆开，涨得脑袋直发晕。 她看到监察局的人走了进来，从皮箱里拿出一管蓝色药剂往她脖颈上注射，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是青草的味道。 好久没闻过青草的味道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透亮的蓝，像一滴静止在空中的水，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草，软得像绒毛，风掠过时有鸟叫。 眼前的数字不见了，林意妍、人耳、奶酪通通消失了，她裸着脚站在原野中央，感受到泥土的温度。 太久没有体会到这样柔和的存在。 没有琴、没有系统提示音、没有金属与冷光，连呼吸都是顺畅的。 她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见一个孩子朝她跑来，脸上带着毫无防备的笑意。那孩子长得跟她有些相像，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印有小狗图案的旧衬衫，赤着脚，从草丛里跑出来，冲她张开双臂： “叶秋，我等你好久啦！”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抱住那个孩子。 可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轻轻碎裂成白色的光点，飘散在空中。 叶秋怔怔地站在那，一阵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感觉心里难受，胸口像压着什么让她说不了话。 然后，风停了，鸟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突然像被按了静音键，变得毫无声响。 她低头看自己，刚才碰到孩子的那只手，竟然开始一点点消失，像被光慢慢吞噬。 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是那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低缓又悲悯：“叶秋，你以为你骗得了谁？” “你明明恨透了他们，你连自己都恨。” 声音越来越近，原本明朗的蓝天正缓慢剥落，露出漆黑龟裂的另一面。 “你说过要带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口。 那人语气依旧温柔，甚至带着笑意：“可你做不到，不是吗？” “我……我不知道，”她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是谁……这是哪里？” 没有人回应她。 四周的草忽然一根根垂落，风消失了，阳光熄灭了，原野的边缘翻卷成漆黑的裂缝，像纸张烧糊的边那样焦化。 “叶秋你害了我们，你应该受烈火焚身，下十八层地狱。” “叶秋，如果没有你该多好。” “叶秋……” 声音一重一重，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叶秋的手开始发抖，呼吸急促，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恐惧，却又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声音环绕着她，她抱住头想要尖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到一阵刺耳的蜂鸣从脑后响起。 世界猛然一暗，原野顷刻崩塌。 她失重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终于，一道蓝光刺入视野。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实验室里，浑身冷汗。 头顶的舱灯一闪一闪，耳边传来仪器运作的低鸣。 林意妍，黎衍还有几个高级技术员正围在她身边。 “她醒了。”林意妍开口。 叶秋心跳依旧凌乱如潮，她在意识模糊中听见黎衍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按我们的约定，她正式加入C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