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第1章 墙里墙外 自从三十年前大赦天下,民间营商环境一片大好,子虚镇的商队借着发达的水路交通和精美的轻工业制品在全国颇有一番威名。正月初七,寒风瑟瑟的码头上货船都已蓄势待发,这几天正是各家陆续外出经商的时候,再过个三四天,商旅大部队踏上远航之路,子虚镇里便只留下老幼妇孺和一些备考科举的应试书生。 逆着人流,金吉仁一瘸一拐地走下客船,看到岸上几处送别之景,一下想起了自己年轻离家的样子,但他无暇停留。紧了紧身上的棉袄,他就近问了个面熟的小厮,直往玉茗巷赶去。 金吉仁是远近闻名的戏班经理人,他管理的明德剧团很受追捧,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剧团均能满足看客的期待,因此常常一票难求。近年来由于江浙一带地方官员的青睐,明德剧团更是名声大噪,惹同行艳羡。照理说,年后不久正是剧团忙碌的时候,金吉仁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子虚镇?小厮不解,但小厮已经暗暗盘算着这几天除了睡觉就在码头上守株待兔,等下次再见金吉仁时可要好好献殷勤,争取讨个几张票。 春寒料峭之中,恰是几朵红色山茶点缀了枝头春意。金吉仁此番舟车劳顿,不为探亲,不为赴约,是求人来了。年前便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跑废了两匹千里马,为了节约时间从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终于在元宵节之前赶到了子虚镇。但金吉仁知道,此行最大的难题尚在玉茗巷。 “金伯伯,新年好!”郑莘明趴在墙头,朝门外招手,“您怎么光站着不敲门进来哇,我看您都徘徊好久了。” “新年好,丫头你几岁了还翻墙呢,快下来快下来,多危险呐。”金吉仁的紧张情绪一下被打断,小姑娘的明眸善睐和野性生长的绿萼梅相互辉映,看她露出半张充满好奇的脸,金吉仁突然为自己的踟蹰感到好笑。 郑莘明没有马上下来,而是先答话:“我和十三哥在剪梅花枝,站在梯子上可稳当了,您就别担心了。门虚掩着,您直接进来就好了。” 金吉仁从怀里掏出两个新年红包,特意把路上折的一枝红山茶压在其中一个红包上递给郑莘明。互相打过招呼后,听着表兄妹俩的拌嘴一路往后院耐冬楼走去。 “莘荣最近身体怎么样啊?”“金伯伯你看他跟我说话这精气神,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吗?倒是金伯伯您这老寒腿,赶紧该保养保养,该休息休息哇!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本钱!” “金伯伯我挺好的,过了元宵也就出去经商了。”郑莘荣看着自己半个身位前的郑莘明,挤出了点不舍之情,又快速瞟了眼金吉仁的右腿,默默低头扶了他一把。 “郑十三你今年要出去怎么没跟我说啊?一上午真就一点风声都不给我透?”郑莘明闻言停下脚步,握紧了怀里抱着的梅花枝条,回头怒视。 捉摸不透平素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生气了还是装腔作势,郑莘荣也不想气氛因自己而伤感,轻描淡写道:“早告诉你有什么用,现在你不是知道了么。” 一路无言。 “爹爹娘亲,金伯伯来了,这是金伯伯给我的红包,先放你们那儿吧。”郑莘明状似无意地把爹娘的注意力引到山茶花上,待红包被接过,又匆匆把折下的梅花枝条放在桌上,打过招呼溜走了。郑莘荣见这架势终于验证自己把人惹毛了,赶紧也追出去。 比起兄妹俩的赌气日常,耐冬楼里的氛围似乎更为微妙—— 金吉仁一进门便开始注意郑父的一举一动,希望从细枝末节解读这位老友的意愿。他们是总角之交,儿时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在琴行跟着师父学艺,论天赋和努力程度,自己总是更胜一筹的。可是命运似乎总是格外优待他人,当年二人在异乡为生计发愁时,传来消息说郑家因经商有道而发家了,于是他向师父请辞,背上琵琶便只身回家继承产业,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此后两人便只是偶有走动。金吉仁想,定是岁月善待有钱人,一别多年,这位发小看上去依旧充满活力、精神矍铄,相比之下自己则因为常年奔波而显得沧桑。 屋里几人心照不宣地免去寒暄,郑父给金吉仁递上暖手炉,又在茶几前慢条斯理地煮茶,郑母则专心致志地将梅花插进花瓶中,又把山茶花单独装点在一个小瓷瓶里,放在金吉仁手边的案几上。暗香浮动,金吉仁的目光掠过错落有致的绿萼梅,又定格在盛放单枝山茶花的瓷瓶上,此瓶大概产自哥窑,胎薄如纸,釉厚如玉,釉面布满冰裂纹,看着极美,也极脆弱。恰似明德剧团现下的处境。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郑父郑母手上功夫没停,屋子里无一人开口。金吉仁瞄到茶盏下压着的信笺,试探道:“老郑,上月给你寄的信收到了吗?咱们开门见山,我的来意想必你已经清楚。 “真不是我仗着师兄的架子正月里来给你们添堵,知县生辰就在下月,我们戏班子配合本已步入正轨。谁知九月底的时候,弹奏琵琶的赵乐师同张府小姐私奔了,至今不知行踪。这替补的钱乐师年前又因赌博欠债被人斩断两根手指,好不容易就地找个懂音律的孙乐师吧,老是卡不进拍子。别看剧团名气大,实在是贤才难求,要是知县不满意我们的演出,明德剧团进京的机会可就更渺茫了,这可是咱师父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期待,我想帮他完成未竟的京城梦。我真是别无他法,这才舔着脸来求你卖个人情。” 郑父斟了一盏茶,将瓷杯递给眼前这位多年不见的发小兼师兄,还同从前一般亲热地唤着“大哥”,他说道:“大哥不用想得这么复杂,我明白你千里迢迢找到我这儿便是已至末路,咱们的交情不用多说,我也不是自私的人,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必定倾力相助。” 郑父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不过我自己怕是有心无力。一来,当初学艺时我主修古琴,琵琶虽说学了些技法,终究有些拿不出手;二来,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五年前我们经商贩茶时在码头和人家争地盘,当时争吵得厉害,不留神被斧子砸了一下,我这右手落下了残疾,如今难以从事精细活儿了。” “你兄弟家不是做医药生意吗?有没有靠谱的大夫给你看看?”知道经商有风险,但这还是金吉仁第一回听说师弟落下残疾这事,路上打好的腹稿一下被此刻惊惧的情绪冲走了。 金吉仁看到他抬起的手在空中不自主地微微颤抖,心里一下凉了半截。不知是心疼师弟居多,还是为剧团的前路感到焦灼。 “这已经是大夫努力救治挽回的最好结果了,总算还保住了这只手,要是再晚个两天,别说这只手,就是这条胳膊都要废掉。”郑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此刻用最柔和的语调平静叙述着血淋淋的回忆,又给金吉仁增添了几分心上寒意。 郑父见金吉仁脸都白了,赶紧截住郑母的话头,分别续上二人的茶盏,轻轻笑道:“阿满你别吓大哥了,哪就这么危在旦夕。大哥,咱们剧团的事还没说完呢。 “路上飞鸽有些许延误,你的信笺我们前天才收到,这两天也仔细考虑了,你看郑莘明怎么样?” “十六丫头?这可是要离家远行,她自己乐意吗?你和弟妹舍得吗?” “她从前几年表兄弟们外出经商开始就吵着也想出去历练,你说我们去外地经商这三天两头闹矛盾,有的时候还要见血,谁能顾得上她?她一直没出过子虚镇。昨天我们跟她交代了一下明德剧团的大致情况,今天你没发现她见着你的时候比平常热情了许多吗?这丫头藏不住心事的,心里期待着呢,你去跟她发出要约,保证她答应得比谁都快。 “况且这丫头从小在音乐这方面就没被亏待过,琵琶是师兄你启蒙的不必多说,二胡、编钟、古筝,不是师父在世时启蒙的,就是师兄弟们哄着手把手教的,有时候我和阿满都嫉妒这丫头的贵人运,就古琴是我教的,不知她吊儿郎当学了几分。内举不避亲,再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符合咱们明德剧团调性的乐师了。最关键的是,她的琵琶可不输当年的师兄。你现在贤才难求,还不是因为自己也精通琵琶,才对同行诸多挑剔。” 金吉仁并不排斥这种被师弟看穿心思的感觉,就像一下回到了当年两个穷小子相依为命互为依托的日子,他同时也精准挑明郑父以喝茶为幌子回避的第二个问题:“十六丫头当然合适,你的古琴不必多说,当年全天下也就施家小娃能和你一较高下。自小是弟妹教出来的,人品、德行、为人处世自然也让人放心。只是,我都不敢说舍得让十六背井离乡,你们当真舍得?弟妹没去过剧团,师弟你不知道剧团里会有些什么样的人吗?三教九流,上等人的白眼、下等人的蔑视,被当做玩物、没有自己的意志,最不堪的是剧团里从来不缺的就是不干不净的勾当。” 屋里一下陷入了寂静。 “我们普通人去哪里从事哪一行不会经历这些?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草台班子,要想享受自由、荣耀,就必须为此付出痛苦的代价。郑莘明从小不愁吃穿不缺爱,物质条件满足了就开始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公理、正义,总是嚷嚷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确实同意她的看法,但她想要从自己身上证明这些道理,势必得要自己去做出选择,甚至取舍。郑莘明是一个独立的人,我能做的只有理解她支持她尊重她,而不是打着保护她的旗号去拘束她。”郑母拗下一朵梅花,揉碎在指尖,似有若无的清香一下馥郁起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墙角梅花尚且向往墙外风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金吉仁试图嗫嚅出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自感慨:这对夫妻的教育理念当真罕见。无论如何,金吉仁心里的一座大山算是落地,他的眼神不知不觉游离到窗外,郑莘荣给郑莘明堆了个雪兔子,院子里的兄妹俩似乎已经和好。年轻时翻脸和好是很轻易就可以得到回应的,世事浮沉之后,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人试探着踌躇着,哪怕氛围再怎么和谐,好像也回不到从前。此番谈话顺利得出乎意料,金吉仁回味着自己这一路的忐忑,心里颇不是滋味。时过境迁,当初一起学艺的两个鲁莽少年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儒商和有所作为的戏班经理人。凛冽的风里似乎带来遥远的英雄主义,以山茶花为信号,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这些年看似渐行渐远,此时却更像是殊途同归。 “师兄,明德剧团进京演出是师父的愿望。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回忆和现实交织,金吉仁一时辨认不清这是青春的回音还是眼前老友的提问。他只是干涩地笑笑并不作答。正当郑父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金吉仁终于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我的愿望是保护剧团里的每个人啊,弟弟你忘了么。树大招风,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愁得掉了多少头发。” “那我们十六要做你跟班了,哥哥你可要好好保护她哇。” “有一种被你看透算准的感觉。” “其实我也是。”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就是了。” 第2章 初到金匮 顺着江流一路乘风,约莫航行了两天一夜,客船靠岸抵达金匮县。时值黄昏,日薄西山,水天一色,船夫组织大家在渔人码头歇脚。在船上郑莘明躺下就心悸,坐起就头晕,只能抱着琵琶听金吉仁讲故事来转移注意力,这两天简直是度日如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在陆地上喘口气。 “十六丫头好些没?喝口水?”金吉仁从小二手里接过茶碗递给郑莘明,熟门熟路地带着她领取住宿房号。温水淌过咽喉,郑莘明只觉得胃里更加翻江倒海,心里大感不妙,软着腿直往客栈外面跑。金吉仁反应过来这是郑莘明延迟呕吐了,连忙招呼小二跟着她鞍前马后。 待几人一起收拾完呕吐物,金吉仁转头看见小姑娘因生理性反胃而含泪泛红的眼尾,安慰道:“第一次坐船,丫头你这症状还算不错。当初你父亲第一回坐船也是和我一起,他一上船就开始头晕心慌,四肢冰凉,吐得我俩全身都是,那才狼狈。” 郑莘明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对小二道谢后,对金吉仁充满歉意地说道:“金伯伯,我没这么虚弱的,我只是没适应船。现在吐完就好了。”她撑着金吉仁宽厚的手,又在路边柳树上借了一把力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剧团里其他人既然已经在横云山庄到位了,我们明天按照金伯伯你原来的计划走就好,不用太顾及我,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么要强啊,也不知道是随了谁。”金吉仁失笑,在扶郑莘明上楼的同时再次重复了这两天的行程安排,“今天不早了,我们在这里落脚一晚。明天用过早餐之后就去横云山庄,施家公子年及弱冠,他们家主邀请咱们明德剧团在此演出三天。节目单尚未敲定,我们争取让你先看看,感受一下剧团的氛围,体会一下弦师应该怎么做,伴奏技巧和你平时弹奏会有不同,不过也不用有压力,你先缓缓,恢复身体要紧。” 走到房间门口,金吉仁交代道:“晚饭待会儿小二会送上来,我就在你隔壁,丫头有啥事随时叫我。” 郑莘明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囊。这次出门她带的东西不多,除却贴身衣物,便只带了一把琵琶——紫檀木制成的半梨形弹拨乐器,凤尾式的琴头曲线流畅,花鸟纹样的螺钿贴嵌在面板与背板处,高贵与清雅并重。倒不是因为这把珍品琵琶对郑莘明有什么难以割舍的重大意义,主要是因为这是现在剧团里最用得上的乐器。她打开窗户透风,意外发现这里正对江心美景。从渔人码头到客栈不过一盏茶的脚程,本以为临近交通枢纽会环境嘈杂,没想到此地甚是静谧,许是因为刚刚年初,迁客骚人尚未频繁往来,除了江风呼啸、江流滚滚便再无其他声音。 郑莘明看了会儿日落江流的景色,没等小二送餐便休息了。这两天赶路堪比和时间赛跑,实在劳心费力。 是夜多梦。郑莘明从梦境中脱身时几乎是身心俱疲。天黑得深邃,估摸着离天明还有相当一段时间,郑莘明尝试着继续入睡。 将睡未睡之际,迷迷糊糊之中,耳畔突然传来洞箫的吹奏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时而空宛灵动,时而沉稳磅礴,乐律如何全凭吹箫人的心境,灵气与沧桑具备,像是千年不绝的文人风骨。音乐似乎有抚慰人心的效果,伴随着悠悠箫声,郑莘明再会周公。梦里月影绰约,松涛阵阵,浪涛拍岸,可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缥缈而不扰人。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岸上的施南溟远远凝望着驾扁舟而来的好友王凌筠,不由得想起了日间所读《赤壁赋》,苏公当年泛舟赤壁时的所见已无从知晓,不过想来也不会比此时的老友重逢之景更动人了。 箫声余韵被江流带走,月下挚友的眉眼愈发清晰,风尘仆仆也遮挡不住他的丰神俊朗,施南溟见他嘴唇翕动,便听得:“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均与我一同向你祝贺生辰。” 默契啊默契,不枉自己晚上顶着寒风出来迎接好友,连典故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施南溟的感动面上不显,心里早已软成一片,他将手里的提灯放在地上,远远朝着摇橹的船夫作了一揖,又看着夜风里瑟瑟发抖的好友,三步并作两步到岸边扶他着陆,果不其然被冰了一激灵。王凌筠余光瞟到施南溟强作无事的逞强模样,轻笑出声,还没来得及揶揄,就听得施南溟轻声道:“听你这祝词,这是代表苏子瞻来的?得了吧,大冬天的也不嫌冷,还拽文呢。棉袄给你,快穿上。” “船家,这赌是我赢了吧,看我朋友来接应我了!”王凌筠向深夜载客的船夫再次郑重道谢,还是忍不住炫耀道。 船家见王凌筠明明冻得不行,依旧神采飞扬地显摆自己有人接,忍俊不禁道:“哈哈,小儿的朋友原来是施家公子,从前只听说施家家主巾帼不让须眉,无论是当家主事还是经商决策,样样出色;现在看来施家公子也是清风霁月的疏阔男儿,失敬失敬。”芦苇摇晃,船家将扁舟系泊码头,一跃而下,同两个青年告别后转身回家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深处。 毕竟寒冬,两三个时辰的飘洋过江早就把王凌筠身上的暖气吹散,他的手此刻已被冻得青紫一片,也不矫情,王凌筠赶紧将身上的柳絮棉袄换成施南溟捎给自己的鸭绒棉袄,搓了搓手,借提灯里微弱的热量取取暖,调侃道:“听船家说秋水姐今年为庆你弱冠,特邀明德剧团来金匮县演出,金匮县的人家可算是沾了你的光哇,我也算是沾了金匮百姓的光!” “呵呵,你还不知道我姐么,之前对明德剧团的赵乐师一见钟情,现在人家不在剧团了还念念不忘着呢,给我庆生只是个由头,主要是旧情难忘,打算睹物思人。不过他们剧团的经理人明天到,节目单好像要明天中午再商量。”施南溟叹了口气,话头一转问道,“你呢?夤夜至此,必有隐情。” 王凌筠一边把名为“不器”的紫竹洞箫好好收起,一边嬉皮笑脸回答:“明天我就去跟秋水姐告状说你背后编排她。这不是来给你祝寿吗,我真是夙兴夜寐,靡不朝矣。”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莫不是你同镖队一起来的时候出了岔子?遇到江洋大盗了?被追杀了?” “打住打住!我们从北边来的时候路上有一段水路结冰了,那这可不就耽搁了吗?还好小爷我骑术了得,又在梁溪县遇上这位顺路的船家,这才堪堪赶上你的正日子。”王凌筠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跋山涉水的经历完全是鲜衣怒马的恣意青春,与舟车劳顿毫不相关,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已过子时,一拍施南溟的肩膀,爽朗道,“那我今年岂不是第一个给你道贺的?” “是是是,你从梁溪县开始乘船,出发的时候怎么也要天黑了,那时候竟然还有船家?” “说来话长,我也问了船家,说是因为他年轻时体弱,他弟弟在回乡途中无人接应,不幸深夜溺水而亡,他如今靠摆渡营生,便想着每日晚上到子时收工,能多载一个人安全过岸是一个。你要是不来接我,估计他要送我到你家门口才放心。”王凌筠想到自己和船家打赌是否有人接应时尚且在心里打鼓,最终还是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才勉强说会有朋友等候,喜悦落在眉梢,王凌筠说,“不过这才丑时,你竟然已经在渔人码头等我,这倒是出乎意料。” “你前几天托码头的弟兄传话说今日寅时必定能到,弦外之音不就是叫我来接你吗?咱俩多少年交情了,你怕黑这事儿我还能忘?可不得早些来候你大架。”施南溟想到好友平素并不爱多言,却在天幕黑时格外活跃,以此应对黑暗的侵袭,不觉好笑。想到这里,他把提灯微微靠近王凌筠的方向。 “知我者莫若施南溟也。对了,我们镖队路上经过建康,淘了几块石头你看看。” 借着两分上弦月的月色,施南溟的视线逡巡着布袋里花纹不一的石头:“这是雨花石吧,你这审美确实不错,泡在水碗里一定好看,天亮了我就把它们放到鱼池里。” 风里静默两秒,王凌筠压低了声音无力咆哮:“施南溟你懂不懂赏石啊?你自己都说了要摆在水碗里啊!” “哈哈,子非石,焉知石之乐?” 王凌筠顿感失语:“我真的想知道你们横云山庄学老庄思想到底有没有学到精髓啊?” 晨曦初现,朝霞满天,有人在好眠中神清气爽地醒来,有人在回家后沾床就安稳睡去,有人在摩拳擦掌等候着见识闻名遐迩的剧团,亦有人在打更声中小心盘算着计划已久的阴谋。 第3章 明德剧团 施家是远近闻名的酒商之家,起居在横云山庄。此山庄坐落在青山碧水之间,门头设计得极具古意,用木制成门框的横格,字上面横斜地钉上四根斑竹;作为门楼式大门,横云山庄的门直接开在墙上,用砖石在门上砌出门楼的样式,顶部屋脊两端做成吻兽的样式,门环呈古青铜蝴蝶状。细节繁复如此,光看大门便知这座山庄的修缮颇费了主人和工人们的一番功夫。 金吉仁肩背行囊,郑莘明怀抱琵琶,二人在门房处通报来意,等着随从前来接应。在船上航行时郑莘明听说了施家上下崇尚老庄思想的传闻,还以为他们家和道观类似。如今第一眼看来这神乎其神的横云山庄和富甲一方的豪绅做派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或者说崇尚老庄思想的人家从商这件事本身就很奇妙,传闻和固有印象的迥异更引起了郑莘明的兴趣。 门房的随从远远看到金吉仁便显出笑容,待二人走近,热情招呼道:“大人暂且在此处落脚,我家主人正和公子在寺庙进行冠礼。主人临走时交代说大约用过午饭后便来同大人商量节目事宜。”随从带着金郑二人穿过游廊,通过垂花门,来到西厢房与明德剧团的其他人汇合。 三间厢房堪堪容纳明德剧团此行十余人。领路的随从前脚刚走,西厢房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候声:“金叔好。”神色间敬重多于亲昵。金吉仁只点头示意,这和郑莘明心中的和蔼形象大相径庭,她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属于上位者的话语权和威严。 “大家认识一下,这是郑莘明,新来的乐师。” 剧团的成员们知道金吉仁离开这半月是大张旗鼓去找乐师的,让剧团一把手亲自搭上不太利索的一条腿,请来的居然是个不经世事的丫头片子——藕荷色的夹袄称不上华丽却已足够精致,发顶的簪花清新而不艳俗,新月眉下有一双杏眼,清澈纯真尚且不曾被俗事锤炼,而最引人注目的还得是她怀里抱着的那把琵琶,琴身被妥善包好,仅仅是琴头的螺钿装饰便足够惊艳。成员们打量郑莘明的目光中有意外也有好奇。 “凌霄,你多看着点这丫头。”金吉仁对自己多年的老搭档嘱托道。 被唤作“凌霄”的这位昆曲名伶向来清冷,此时却在脸上泛起真心实意的笑容,带起眼角几条浅浅的皱纹:“老郑家的丫头哇,来凌霄姨这里。花木兰代父从军,我们十六这是代父从艺来了?”她自己从豆蔻年华便投身于昆曲行当,几经辗转后在明德剧团落脚。她少年成名时名动江浙,和伴奏的金吉仁堪称黄金搭档;如今年近四十,更因身怀绝技而受人追捧。只要节目单上报出凌霄的名字,便不愁没有人买单。她朝着郑莘明走近两步,向剧团成员们介绍道:“这位是郑莘明,虽然小姑娘年纪不大,大家也没怎么见过面,但其实是大多数人的师姐。” 郑莘明早在进屋时便状似不经意地环顾屋内十几人,熟识的面孔不多,也就金吉仁和凌霄二人。在陌生的环境中毕竟还是心里打鼓,她局促地摩挲着包裹着琵琶的布料,腼腆道:“凌霄姨您就别取笑我了。各位哥哥姐姐叫我十六就好了。” “我是扮小旦的,你可以叫我映红,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红’。”许是看出了郑莘明的忐忑,映红主动站出来调节气氛,带着郑莘明认识团里演员,“你既然怀抱琵琶,想必今后同伴奏员们接触会稍稍多一些。这位是咱们剧团最英俊的弦师,你叫他沙师弟好了!”“映红师姐!”弦师反抗未果,无奈笑笑,对比自己矮一个头又小三四岁的郑莘明说道:“十六...师姐,我叫沙旷天,拜在金先生门下不久,就会弹三弦、阮咸、扬琴,也会一点点琵琶。目前师父安排我同映红师姐磨合演出。” “我的琵琶也是跟金伯伯...金先生学的,我们今后互相学习!”郑莘明犹豫着措辞,汗颜道,“以后叫我十六就可以了,我应该比你小几岁,不用我叫师姐。” “我是团里基本功最扎实的武生,十六妹妹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我专业是表演杂技,你要感兴趣的话,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研究杂技。”“我虽然是侏儒,可我也有很引人入胜的表演。”………… 金吉仁和凌霄远远看着年轻人们很快打成一片的情景,欣慰之余也透露出几分担忧。 “郑师兄和阿满嫂嫂怎么让十六来了?郑师兄呢?忙着做生意呢?把十六推出来算什么?商人重利轻别离?” 金吉仁终于滞后地意识到自己师弟虽天纵奇才却再难抚琴,这件事说出来似乎极其荒谬,他嘴唇嗫嚅几次还是难以启齿,转而言道:“你不要觉得十六跟我来剧团就一定是害了她,你得让十六去接触不同的事物,才能真正找到她的道标。就像阿满弟妹说的,一直拘束着她保护着她也未必就是好的。时代不同了,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毕竟少了,况且至少在我们明德剧团里面,是安稳的。”金吉仁轻轻握住搭档的手,试图安抚。 “戏曲艺术可以高雅,但梨园行终究不是什么高尚的地方。你和郑师兄光知道下九流被唾弃的苦,你们知道女子身处泥淖还要出淤泥而不染是何等的困境吗?”凌霄其实很认同金吉仁所言,无论是出于对明德剧团出路的考虑,还是对郑莘明的人生规划而言,毕竟总要见见世面才好,她对于十六丫头的到来确实是惊喜大过于忧虑。但她还是甩开金吉仁的手,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我想说,师兄你不要总是觉得凡事尽在你掌握之中,这是一种傲慢。世事险恶,人性不如雁性。这个道理是学艺时师兄你教给我的,你自己可别忘记了。别说外面,就是咱们来的这横云山庄,也是波诡云谲。家主施秋水,这些年经常邀请我们来表演,师兄你长袖善舞、神通广大,那你晓得她为什么双腿残疾吗?” 金吉仁回忆道:“不是说是哪一年的冬天,她兄长不慎掉入水里,她去救人没救上来反而给自己落下沉疴么?” “我听厨娘说,施秋水确实是救人落下残疾不假,但她哥哥在当时的确被救上来了。没过两天的一个夜里,她哥哥又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河边才溺死了。” “你还记得房土土神医吗?就是郑师兄他们家前两年结识的曾小欢郎中的师父,据说师承可以追溯到孙思邈的那位神医。”凌霄见金吉仁顺利想起这么一位人士的存在,又把话头续下去,“那回兴师动众捞施秋水的哥哥,其实捞出来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就是房土土。” 凌霄仍在神采飞扬地叙述着她听到的消息,金吉仁忍不住地蹙眉思索,若是郑师弟受伤时有房土土神医在旁及时救治,是不是或许就可以恢复如初?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幕?比我们早到的这一天里去听墙角了?”金吉仁努力舒展眉眼,又是疑惑又是揶揄。 “光我现在了解到的施家往事都有这么些弯弯绕绕,实际内情只会更错综复杂,我总感觉这几天不会安生。而且如果这件事情已经翻篇了,那厨娘怎么无缘无故跟我讲这些?那就说明最近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对了,施秋水的弟弟弱冠,我们要不要备礼?” “已准备好了。施家上任家主和我们师公在古琴方面是君子之交、忘年交,如今施家小公子也酷爱古琴,我把市面上不流传的《广陵散》抄录一份给他作为礼物。”金吉仁看凌霄惴惴不安的神色,宽慰道,“凌霄你别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在一起。咱们说到底只是来演出的,当年命案有没有水落石出、是不是另有隐情,和我们关系不大。” 金吉仁再把目光投向厢房内热切交流的年轻人:“大家坐船来的,这两天状态怎么样?我下午去谈节目单,要规避些什么吗?” “不用,小皮子们坐船都生龙活虎的。你就正常安排,我们绝对服从‘金叔’你的号令。”话基本讲开,凌霄也不再别扭,从广袖里掏出一对护膝递给金吉仁,“奔波这些日子,老寒腿还受得住吗?” 金吉仁接过护膝,笑着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总是叮嘱小辈要注意身体,要以自己为教训。但金吉仁想,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人心甘情愿牺牲健康的身体,投入时间、精力而不眨眼,不计得失地奔赴下一程山水。 前两章主要还是埋下一些伏笔,下一章开始推剧情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明德剧团 第4章 船上风波 预热了小半个月,明德剧团的演出在众人的期待中开始了。 第一场昆曲表演的戏台设在横云山庄的楼船上。船体分五层,船上建楼,高达十余丈。船身通体以柚木制成,最多可载两千多人,金碧辉煌谈不上,气派非凡绝对是毫无异议的。从公卿大夫士庶子到衙差、脚夫、娼妓,不论社会地位如何,都平等地得到施家宴请招待。在这艘船上,士农工商好似没有阶级鸿沟。金匮历年极少降雪,今岁也不例外。早晨寒气重,甲板上冷风嗖嗖,再轻缓的江风吹到人脸上都仿佛刀割一般,还是船舱里温暖宜人。郑莘明正在幕后陪着映红师姐候场。 映红端坐在椅子上,她透过铜镜看着郑莘明充满好奇的眼睛道:“十六妹妹之前听过昆曲吗?” “听过几回,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演员扮戏。”郑莘明的目光追随着映红,看她吊眉、贴片子、线帘子、戴头面、排蝴蝶。 换上行头的当间,映红交代道:“我们这出《相约相骂》排在中轴,待会儿你在后台无聊的话可以去沙师弟那边找个位子看戏。咱们多才多艺的沙师弟,专业可是掌握节奏的司鼓,那一板一眼连剧团的老人都得说一声‘服气’。” 郑莘明仔细应下,直到映红开始练习清唱,便起身往外走去。 “十六这回晕船吗?”金吉仁低调地坐在离后台最近的座位上,见郑莘明神采奕奕地往外走,展颜问道。他在上船前特地去医馆买了几个中药香囊,又叮嘱凌霄帮她用伤湿膏将鲜姜片固定在肚脐处,这还不够,硬是在出发前拉着半醒不醒的小姑娘学习如何用按摩穴位的方式减轻恶心呕吐的症状。 “多亏了金伯伯的良方,今天没有特别晕船,只是觉得有点闷,就一点点闷,我走走就好多了。”郑莘明见金吉仁身边还有空座位,斟酌着是不是在这里落座比较合适,便听得金吉仁像是有读心术一样说道:“你也不用跟我一起缩在后面角落里,既然厅里中轴线的座位已经坐满了,这样吧,司鼓、司笛和其他伴奏在侧舞台,你看要不要坐在那边。可要早些占位置,待会儿等你凌霄姨大轴上场时可连你落脚的地方都会没有。” 船舱很宽敞,戏台下布置着三十六张八仙桌,每桌安排了六张靠背软凳,可容纳二百余人同时观演。此时开锣戏刚开始没多久,按常理该是听客们找座时混乱嘈杂的场面,然而这片空间内竟已满满当当再塞不下一桌人。郑莘明沿着金吉仁的目光看向第二排最靠北的八仙桌——桌上有客人点了橘子果盘,一位年及弱冠的年轻男子身着水田夹袄,正为脸上涂着油彩的卖货郎剥橘子;一壶热茶袅袅腾起热气,另一位穿着竹纹玉色半旧大袄的男子给身边的两位老人家斟茶。确实余一个空座隐没在黑暗中。她摸着墙壁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找座位的时候郑莘明为了不影响后排观感,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不想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出错,头上的颤珠排簪因此不慎勾到了椅子靠背。她只得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摸索着,试图在不弄乱头发的前提下取下勾连着椅子的排簪。盲人摸象,着实窘迫。什么晕船什么胸闷什么戏曲艺术,通通向后排队,郑莘明只知道头发缠着簪子和木椅精巧的花纹,无从下手的尴尬处境简直叫她急出了一身汗。 台上武生的连续空翻赢得满堂彩,此时郑莘明正想着破釜沉舟一把——直接把头发扯乱再溜回后台整理。手刚抓住头发,便在一片喧闹声中听到一个被放低但足够清晰的声音:“你先松手,我帮你。” 事已至此,有人帮总比没人帮好。竹纹的柔软布料在郑莘明眼前滑过,她猜想这应该是刚刚斟茶的那位,于是在若隐若现的松香和檀香里松开攥弄着椅子和头发的手。他的左手顶住椅子,右手灵巧地解开缠住的青丝,继而轻轻取下排簪。对郑莘明来说,这不啻为手起刀落般的解脱。 郑莘明抬头粲然笑道:“多谢好汉!”说完骤然觉得不对,赶紧纠正:“多谢大哥!”屋子的光线聚集在舞台上,观众席间不算亮堂,但也足够让郑莘明辨认出刚刚的好心人正值青年。他的脸棱角分明,面色憔悴却不掩眼神清亮,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既有少年意气也温文尔雅,显然与“大哥”二字也不甚相配。电光火石之间她连忙重新措辞:“我的意思是多谢公子,我姓郑,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后座的好心人在听到自己被叫作“好汉”时一下有些愣神,又听得郑莘明在短短几个眨眼间蹦出了这么些话,不禁失笑:“敝姓王,同为江湖儿女,无需多谢。”这便是在呼应郑莘明的“好汉”了,郑莘明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转身坐正,不再耽误好汉听戏。 一支勾勒眉角的妙笔,一尺变化万千的水袖,一段婉转悠扬的唱词,一篇脍炙人口的戏曲。 郑莘明卖力地给映红师姐主演的《相约相骂》鼓掌,无意中听到身着水田夹袄的男子边吃橘子边向身边好友道:“王凌筠,你说我姐到底看上那个赵乐师什么了,我今天第一回认认真真看这些乐师,这司鼓不比后边伴奏的琵琶先生更抓人眼球吗?人长得玉树临风,敲起鼓来还有运筹帷幄的潇洒帅气。” 夸赞沙旷天的话语飘到郑莘明耳畔,她把身体重心偏向八仙桌,悄悄竖起耳朵。 两位青年男子和卖货郎似乎是结伴而来,这三人不怎么说话,互相分享着瓜果。另二位老人要么是金匮本地的梨园同行,要么是资深的曲艺爱好者,二人白发苍苍,你一言我一语,边品茗边评论戏曲。看来沙旷天的技艺着实高超,连他们也赞不绝口。 “这位司鼓真是出类拔萃,年纪轻轻竟然对节奏把控得如此严密,明德剧团确实卧虎藏龙啊。” “不仅如此,他与台上演员的默契也是严丝合缝,尤其是这场小旦,两人配合可谓相得益彰。人才尽在明德剧团,真让人嫉妒啊。” “是啊,我们本地剧团的乐师哪个不是兼职的,三脚猫功夫确实没法跟人家放一起比。” 台上表演进入**,昆曲婉转的戏腔和鼓声笛声伴奏声相互辉映,给大家带来一场视听盛宴。沙旷天的眉头在这时候微不可见地蹙起。 “施南溟,刚刚你有没有听见谁的喊声?”王凌筠小声问。 剧目精彩,厅间的整体氛围都是全心投入其中,普通观众哪还有什么关注其他声音的闲心:“哪有什么杂音啊?除了刚才有人敲窗说明德剧团金先生叫我们桌那姑娘去见他之外哪有什么别的插曲?现在他们不是表演得好好的么?” 台上演员和台侧乐师看起来表情无虞,王凌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想着先按下不表。他拿起茶杯,碧螺春随着杯盏晃动而沉浮其中,恰似这一艘楼船在江上徐徐航行,无风则平静,遇浪则颠簸。他抬眼时再次注意到自己前面空着的位置,想到刚刚取发簪的那姑娘看起来并不认识传话的小厮,她被叫去哪了?她真的是被金先生叫走的吗?王凌筠一边不动声色地张望着,一边沉思—— 这出戏开场时她端坐于此,目光炯炯,期间卖力叫好,仿佛就是为了这出戏而来。怎么**未至她就匆匆出去了?现下已到尾声,竟然还不见踪影。 等等,刚才听到的喊声是不是就是女子凄厉高亢的声音?会是她吗?就算不是她,船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凌筠此前与镖队一起历练,对未知潜在风险的敏锐度使他坐立难安。思绪发散开来,王凌筠分不清自己的猜想几分有理几分无据,脑袋里一团乱麻。看着好友专注戏台的神色,王凌筠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端猜想而过多打扰他:“你先看着,我出去透透风。” “叫你少喝点水,现在尴尬了吧。快去快回,大轴是凌霄的节目,可别错过了。”施南溟叮嘱道,他的心神扑在戏台上,并未察觉到不对劲。 戏厅里几乎称得上是热火朝天,王凌筠走出舱室,一见风就生理性颤栗了一阵。他扶着栏杆,站于左船舷遥望远处小岛。江风呼啸声盖过了歌舞升平的安逸,寒意裹挟着异常的腥味袭来。甲板处传来若隐若现的起哄争执声,王凌筠心里一紧,大步向声源走去。越靠近甲板,腥臭味越浓郁,在起哄声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侏儒正被一群赌徒围着羞辱。 “你叫什么?阿桂?阿鬼?阿龟?哈哈哈,你们侏儒连小孩都不如,还想英雄救美呢?怎么?弹琵琶的丫头是你姘头?”侏儒瘫坐在甲板上,脸上湿透,毛绒衣领上的黄色液体分外刺眼。 “你抱着琵琶也没用,不如恭恭敬敬地呈给我们弟兄,叫上一声爷,还可以少挨顿打。你说对吗?”穿着薄衫的酒糟鼻大汉轻蔑地拍了两下那侏儒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朝他吐了口唾沫。 侏儒没有说话,也不知小小的身体是怎么有力量拗过这群无耻之辈的,他也不怕被打,硬是护着琵琶不撒手。 语言攻击、肢体冲突、精神暴力。繁华安乐的背后从来不乏腌臜的心思,弱势之人被轻而易举地伤害,良知和底线从来不被珍惜。明亮的日光,昏暗的人心,此时此刻视若无睹就是在纵容施暴者的狂欢。 王凌筠攥紧了拳头,目测自己一个人干不过这群恶鬼,赶紧转身去最近的厨房里找帮手。他对熟识的伙夫喊道:“魏伯,有人闹事。”接着顺手拿了擀面杖当作木槌,转身朝甲板走去。 第5章 一波未平 魏伯和几位热心伙夫各自从厨房抄了把顺手的家伙,三步并做两步往甲板赶去。路上王凌筠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几人听后义愤填膺。其中数魏伯年纪最长,声望最高,他手里抓着把砍骨头刀,横眉冷对,光看面相就叫人胆寒。 路程不长,一行人很快赶到事发地点。靠近甲板的走廊上竟然没听到什么动静,王凌筠心里更紧张了,赶紧加快速度往前跑去。 没想到待他们抵达甲板的时候,形势悄然发生了转变。 现在甲板处有两拨人,其中一拨自然是那五六个穷凶极恶的赌徒,这几个混混要么瘸着腿要么十指不全,模样嚣张,显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王凌筠认出另一拨是明德剧团的三人,他们一人是刚刚下场的红脸武生,刚脱下戏服,脸上的妆容未卸;武生旁边站着个女子,她发上的颤珠排簪在寒风中微微抖动,宛如一只蝴蝶在打寒噤,应该是刚才同桌听戏的郑姑娘,现在她把布包的琵琶绑在背上,将侏儒护在身后。侏儒明明不在抽泣,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留着泪水,很难辨认他是太阳穴被打得更重,还是眼睛处肿起的伤口更触目惊心。 双方对峙,看样子侏儒暂时从虎口逃生。王凌筠不愧是跟着镖队闯荡过的人,他转身按耐住同行蠢蠢欲动的伙夫们,交代道:“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大家切记,手里的家伙别被抢走,也不要闹出人命来。我们不能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更别因为一时失手,毁了自己的大好未来,不值当。”魏伯阅历广,率先附和,其他伙夫随后应下。风浪不大,微波粼粼,楼船平稳前行,魏伯和王凌筠一行人走到受伤的侏儒同侧,和赌徒面面相对。 红眼睛瘸子看着对面近十人的阵仗,非但不怕,更来劲了,挑衅道:“这矬子到底是你们剧团的废物,还是厨房的垃圾?”旁边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同伙翻了个白眼,亵慢道:“那肯定是剧团的吧,这小孬子在厨房估计连灶台都碰不到。”几人仰天大笑,仿佛这样的几句轻蔑就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快乐。 那红脸武生几乎是怒发冲冠,配上他尚未擦掉的面妆更是显得十分威严,他怒道:“你们这群赌贼,赌到自己家破人亡还不知悔改,没钱了尽干偷鸡摸狗之事。我们金先生还没说不给渣滓听戏,你们倒先来招惹我们了。我们阿桂老实看着剧团财物,没想到竟给贼人盯上了。赌贼就是赌贼,这辈子除了下三滥的事情干不了别的。” 听到这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明了,在场的伙夫们无一不是满腔义愤。魏伯把手里的刀往赌桌上一砍,怒目圆睁道:“你们有本事打人骂人,有本事偷财抢钱,还有没有别的不是下三滥的本事啊?” 激战一触即发,那五六个赌徒看着对面除了一个丫头一个侏儒,其余人不是身强力壮就是手里抄着家伙摩拳擦掌。他们知道自己讨不到甜头,终究还是怯懦占了上风,没有主动上前斗殴。“说谁下三滥呢?你们下九流的勾当又能干净到哪里去?”红眼睛瘸子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朝江里吐了口痰,无视武生手上暴起的青筋,又开始说些污言秽语,“别以为我不知道,青楼里的婊子还只是接接客,你们梨园行里女的不干净,男的也要爬少爷老爷的床。一群摇尾乞怜的狗罢了,还自认为高雅,不知道要笑死谁。” 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红眼睛瘸子的下巴上。“舌头不想要也可以拔下来。跟你们这些脏东西没什么好说的。”红脸武生气极反笑,没等伙夫们劝架,一拳利落地出手后也不再纠缠,“人证物证俱在,我认不齐你们的脸,伙夫们可都记得。赌博偷窃打人,下船之后你们等着受笞刑流放吧。” “受笞刑流放?呵呵,到时候可以看看你们官老爷敢不敢抓我们。”瘦子说完发出桀桀的笑声,这五六个赌徒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大摇大摆地勾肩搭背离开甲板。 待这些赌徒走远,红脸武生侧身向前来支援的王凌筠和伙夫们抱拳致谢:“多谢各位,明德剧团之人从不忘恩,日后若有机会,阿莫一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是啊,刚刚要不是有各位来撑场子,我们很难在这些人手下全身而退。我虽身无长物,但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的。”郑莘明紧随其后,真诚说道。侏儒阿桂已经被打得失声,肩膀脱臼,隐隐约约间听到阿莫和郑莘明的声音,他尽力转动脖颈,给前来相助的陌生人们投去感激的目光。 魏伯一行人赶紧摆手推辞:“赌徒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今日我们除了虚张声势也没帮上什么忙,你们不必放在心上。阿桂小哥好好养伤,下回我们去捧你们的场。” 明德剧团三人与伙夫们告别后,由武生阿莫背着伤痕累累的阿桂往休息室走去。风有些大了,沉重的空气从岸上被卷到江心,这股暗劲没入水中带起流动的浪涛,航行的船一上一下摇晃着。脸上的伤口暴露在冷冽的空气中,寒冷和寂静会无限放大疼痛,阿桂稍稍清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对面色焦急的郑莘明道:“十六妹妹别担心,你的琵琶我给你护得好好的!” 阿桂是为了保护琵琶而受伤,郑莘明心里已是万分愧疚,听他现在还心心念念这把琵琶,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阿桂哥,你觉得我是为了这把琵琶着急吗?琵琶再珍贵,能有你的命重要吗?从现在开始琵琶和我不离身了,阿桂哥,我不会让你再因为这把破琵琶再受伤了!这会儿幸好是阿莫哥和我一起找到的你,要是同行的是映红姐姐,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看管财物是我们内务保障的本分。十六妹妹这把独具匠心的琵琶一看就很珍贵,怎么能让它落入贼人手中?这是我的使命哇!”阿桂说到这里眉毛一扬,拍了拍阿莫的肩膀,言语间难掩几分小得意,炫耀道,“我们阿莫哥在台上能扮演英勇的角色,到了台下果然更是实至名归的大英雄了吧!我和你阿莫哥可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虽然我长一半就不长了吧,不过这不重要吧,现在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是是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就会一直保护你吧,阿桂你看我没有食言吧!”阿莫模仿阿桂的语气,说得轻松带笑,郑莘明却看到他的眼眶里蓄满了心疼的泪水。 三人疾走在船舷上。阿莫刚使完一场力气活就马不停蹄地干了场架,现在颇有些气喘;郑莘明扶着船边的栏杆希望减少一些晕眩的感觉,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苦中作乐侃大山,再抬眼就看见了小步奔来的金吉仁和沙旷天。他们见状也不犹豫,沙旷天小心翼翼地从阿莫背上接过阿桂,金吉仁大概知晓前因后果后,仔细询问三人还有没有暗处的伤痕。 “阿桂很勇敢,这让我感到十分敬佩!但是如果下次还有类似事情发生,或者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记得先保护好自己。”金吉仁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他轻柔地摸了摸阿桂的头,又对沙旷天叮嘱道,“小天,待会儿你把阿桂放到休息室,然后去二楼看看施家管家在不在,问问他船上有没有郎中。”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几人迈进休息室的步伐—— “阿桂小哥!阿桂小哥!”沙旷天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身。阿桂辨认出这是和伙夫一起来的年轻人的声音,他努力地抬头。 虽然暖阳高悬,但冬日的气温怎么也不至于满头大汗,阿桂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有些不解。王凌筠像是奋力奔跑了很久,汗渍甚至有些夸张地把竹纹棉袄的领口都浸湿了,他奔跑的时候带起一路风,阿桂被打得眼神迷离,恍惚间仿佛看见一片随风舞动的竹林。落后几步有一位医女挎着药箱踩着小碎步竭力追上他。 “阿桂小哥,这位是回春堂的医女小甜夫人。我想着船上一时半会儿或许很难找到郎中,特意请她来给你诊治。”王凌筠向金吉仁、沙旷天作揖,简要介绍随之赶来的医女。 阿桂因为自己侏儒的身份常常受人白眼,被人轻视,今天短短一个上午竟然被这位兄弟搭救两回,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啊?哦好,谢谢恩人,麻烦小甜夫人了。敢问恩人大名?” “王凌筠。名字拗口,阿桂小哥叫我王竹就好。阿桂小哥不必多谢,当务之急还是清理伤口。”王凌筠说完就向后退了一步,让小甜夫人率先跟他们进入休息室。 另一边,阿莫把重伤的阿桂交接完成后,先去卸妆。郑莘明则独自靠在休息室外的船舷围栏上缓神。 待阿莫洗掉脸上图案,换好了常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眼就看到阿桂躺在楠木制成的太师椅上,身上各处伤口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沙旷天像照顾小朋友一样细致地给他搭上薄毯,阿桂在疼痛中浅眠。休息室里的演员们行动起来都轻手轻脚,屋子里针落可闻。 江上起风了,江水里暗流涌动,一时间船身猛烈晃动,众人找东西扶着试图稳住身形。许是水手将船帆扬起来了,这阵晃动的持续时间不长。 阿莫突然注意到阿桂的太师椅脚边比刚才多了个布包。是郑莘明的琵琶。 嗯? “刚刚十六妹妹回来过吗?”“十六妹妹?没有吧,我今天没出过休息室,她在映红师姐上完妆之后出去的,没看见她回来过。” “我说的是刚才船身摇晃的当间。”“那绝对没有。就这一会儿,咱们休息室里根本没人进出。” 郑莘明在哪里?她的琵琶又是怎么回来的? 第6章 一波又起 郑莘明收拾好心情回到休息室,便见阿莫手持琵琶神情严肃作思考状。这把琵琶琴身被郑重包好,裸露在外的唯有其凤尾式的琴头,是紫檀木的材质,乍一眼看上去与自己这把几乎一致。 郑莘明几乎是第一时间确定了这把琵琶的身份。 “阿莫哥,你这怀里的是?”郑莘明从背上取下自己的琵琶,阿莫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形体秀丽,琴身面板为桐木材质,镶嵌有精美的花鸟纹样螺钿,凤凰台上刻有琴铭“追风”,光泽温和,一看就被主人精心养护——说是伴奏乐器,此等工艺的收藏价值已经一骑绝尘,便是再无知的小儿,也能看出价值不菲。难怪会被贼人惦记上。不过阿莫自己尚且是头一回见到珍宝全貌,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 阿莫打开新出现的琵琶包裹,和郑莘明的“追风”如出一辙的桐木琴身,螺钿花纹,而纹样换成了星月祥云,凤凰台上的琴铭则是异体的“赶月”字样。 “这两把琵琶一把由我爹爹给了我,另一把据说在其故友施家叔叔手里。他二人少年时一见如故结为知己,常常交流切磋乐律,后来各奔前程,再无往来。所谓:追风赶月,不必停留。”郑莘明轻拨一下“赶月”老旧的丝弦,岁月的尘灰应声泛起,可惜可叹,“阿莫哥,这琵琶怎么在你手里?” “不瞒你说,我也不知。我原以为是你的那把,还心想十六妹妹你这琵琶真是命运波折。这楼船本家就是施家,再结合你说的往事,估计‘赶月’本就在这里,适才船身摇晃,或许借着波涛的巧劲落到我们眼前。听你所言,这既然不是无主之物,我们又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不如稍后把它交还给施家主人。”阿莫把琵琶按原状包好,见郑莘明围在阿桂身旁神情愧疚,拍肩开解道:“我们是一家人,互相保护是应该的。若是给阿桂看到咱们剧团最小的妹妹这样自责,他可要着急了。没事的莘明,一家人是可以共患难的,再内疚可就是见外了。” “可我还是过意不去,要不我在这里守着阿桂哥吧。” “我在这里守着就好,我们都是男的,总比让你小姑娘照料起来方便得多。十六妹妹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男子,可不能一门心思伺候人家,都说能者多劳,对我妹妹来说,伺候人这种事还是笨手笨脚的好。压轴还有一刻钟就要下场了,你不如赶去看看凌霄姐的大轴。你这把‘追风’,我给你看着可好?”插科打诨之间,郑莘明便被推上了观演之路。 戏厅的观众果然比刚才多了许多,郑莘明挤到侧舞台附近,惊喜地发现方才的位置居然还留着。王凌筠和施南溟谈笑之余看到郑莘明,示意她赶紧过来。 “真是多谢多谢!” “举手之劳。阿桂小哥和阿莫小哥都还好吧。你的琵琶也还好吧。”王凌筠给郑莘明倒了杯茶,关心道。 “都好。多亏了王公子及时请来小甜医女,莘明身无长物难以为报,见王公子身配紫竹洞箫,想来应是爱乐之人,王公子和小甜医女何时有空,莘明为恩人弹奏一曲可好?” 王凌筠还未应答,施南溟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抢先作答:“甚好!这位王公子生于诗礼之家,从小攻书学剑,虽然现在离经叛道正随镖队游历江湖,不过他最钟爱的还真就是宫商角徵羽。姑娘你这提议甚好!王公子你说呢?” 王凌筠见好友积极上心的模样失笑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好友唤作施南溟,也颇爱音律,不知能否邀他同往?” 话语间三人以茶代酒,碰杯作约。 施南溟善古琴,幼时极富盛名,天才大多自傲,他非目中无人之辈,却也常以“嵇康再世”“钟子期觅伯乐”自比。同侪之间多是一心科举,轻视风月之人。如此寂寞了许久,他又以“寂寞”为养分滋养着音乐的一方沃土。王凌筠乃建康人士,游学之时偶遇施南溟,二人因音律结缘,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也倾盖如故得以君子之交。 谈及此,郑莘明更确定郑父旧友应是面前这位施南溟公子的亲友,想到休息室突然出现的“赶月”,试探道:“想来施公子便是今次寿星,生辰大吉!届时我携琵琶‘追风’,为大家奏上一曲。” 听到这里,二人神色微变,刚要起个话头却被众人的叫好声掩盖下去。万众期待的凌霄终于上场。 “不愧是凌霄啊,常听常新,盛名至此还能精益求精!” 散场时摩肩接踵,仅一个错身,郑莘明身形灵巧,眼见着越走越远。王凌筠同施南溟交换眼神,上前几步与郑莘明并肩而行。 “莘明姑娘,多有冒昧,不知能否带我们先去一睹‘追风’的真容。” 清冽又熟悉的嗓音从近处传来,郑莘明心里早有准备,面上不显,只作出三分惊讶三分冒昧四分迷惑的样子。 “或许与五年前的一桩旧案相关。我们想要确认一下。不过姑娘不必担心,说是旧案,也只是我们的心结罢了,无论是否相关,请相信我们不会让姑娘卷入风波之中。” 五年前,施家旧案。也是在五年前,郑父的右手在金匮县的渔人码头落下残疾。这些年来父母很少提及过往,总是说“朝前看”,但亲缘联结的羁绊总是让人忍不住疼惜再疼惜。更何况是这样一双从小流淌美丽音符的手。 “追风赶月,不必停留”,是不是因为知道一旦停留就免不得遗憾难过,才这样反复暗示自己朝前看,别回头。 人来人往,郑莘明踩着急切的脚步,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果然是‘追风’!凤凰台上的琴铭还是我大哥亲手刻上去的呢,算不上故人之物,不过还真是久违了啊。”施南溟双手捧着琵琶归还给郑莘明。 阿莫也把此前保管的“赶月”取了出来。 此前二十年,那双手无论遇到多复杂的曲子都游刃有余,却在看到这把黯淡无光的旧琵琶时微微颤抖。几人相对无言,空气里淡淡弥漫开某种名为回忆的苦涩气息,恰如清风和月光一般不可捉摸,却实实在在地扑面而来。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今又现于世。这把‘赶月’正是我大哥的遗物。”施南溟霎时间涕泗横流,抱着琵琶哭号,“大哥我好想你,赶月都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再出现?”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脏了它分毫。 至情至性者总是有些异于常人的,郑莘明和阿莫对施南溟的情绪爆发表示理解。阿莫一边递上素帕,一边阐述其莫名其妙的来由:“既然我们多方线索都对上了,这琵琶的归属已然明了,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好事一桩。只是它出现的时机实在有些暧昧。”阿莫言尽于此,大家各有立场,有些话说出来就显得越界了。 王凌筠顺了顺施南溟的背部以示安慰,接过话头:“一来,施家本家人都说琵琶遗失五年,久寻而不得,那它怎会出现在此楼船之上?它出自于谁?又要传递什么信息?二来,许是原主人刻意为之,‘追风’和‘赶月’的琴头称得上一模一样。那么赌贼此前偷走莘明姑娘的琵琶,他们的动机究竟是不是求财?阿莫小哥确实机敏,此物将牵引出一桩施家旧案。据我所知,其中涉及施家大哥、房土土神医也就是小甜夫人的师兄等人。”王凌筠余光瞄到郑莘明虚虚握起的拳头,停顿了一瞬,和她目光交汇,迟疑补充:“可能还涉及郑姑娘的父亲。” 事情貌似变得复杂了起来。阿莫瞅瞅痛哭的施南溟,又瞅瞅略显局促的王凌筠,这二位可谓陌路相逢,暂且不管也无妨。十六妹妹的角色怎么就从热心人变成当事人亲属了呢?阿莫不解。但无论这里面有几分虚实,十六妹妹的紧张好像是有目共睹。阿莫下意识地拍拍郑莘明的肩膀,轻声说:“不怕不怕,不要做天马行空的假设,不要让无凭无据的想法走在真相和事实前面。” 阿莫和王凌筠商量道:“王公子,明德剧团今天的节目已经全部结束了,我们尚且有些事宜需要收尾。我师父既与施家大哥是旧识,更与郑家大伯情同手足,想必他知道的内情必然更翔实准确。不妨等今日晚些,待我们向师父完整说明今日遭遇后再议。如此,我们不必在这里捕风捉影地猜测,也给施公子留下平复心情的空间。你看可行吗?” “阿莫小哥果真周到。我们也向施家姐姐去询问一二,且我知晓魏伯是当地人,在金匮县熟人多,消息灵,我再去问问那伙赌贼有没有玄机。”王凌筠看了眼施南溟怀里的“赶月”,又迅速将目光定格在“追风”上,仿佛随着这两把琵琶就能窥到多年前两位性情中人是如何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又是如何分道扬镳难以再见。最后也只能够略带歉意地向郑莘明作上一揖:“今日我二人一时念起,执意要翻旧账,无意中惹了莘明姑娘的伤心事,还请姑娘勿要多怪。” 第7章 何以报德 晚霞绚丽自由,山峦若隐若现,江上风浪渐小,楼船也适时减小马力。山河秀丽,傍晚的江面上笼着白茫茫的薄雾,宛若一层灵动的轻纱。揭开轻纱,或许就是寻觅多年的真相,施南溟有强烈的预感,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找到魏伯的时候他正和卖货郎对饮美酒。五大三粗的魏伯看起来竟也雅兴大发,他和卖货郎时而远眺江景,时而谈笑风生,脚下随意放着一支鱼竿却无垂钓的意向。按照律例,正月至七月是禁渔期,官府近几年对违法捕捞严惩不贷。魏伯乃正义之士,应该不会知法犯法,再者他们既没有鱼饵更没有合适的垂钓环境,这支鱼竿在这里莫不是偶然?桌板上整齐放着四个酒杯,仿佛他二人就是在守株待兔。 不待施王这两只“兔子”上前打招呼,魏伯和卖货郎先转过头来:“老魏我正和卖货郎遥想从前呢,小王兄弟和小公子有没有兴趣来听一耳朵?”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不如从这支鱼竿说起吧。 “在魏伯还是小魏的时候,最喜爱垂钓,常常在池塘边的芦苇荡里一坐就是半天。我和施家大公子就是在池塘边认识的。那时的施家大公子也不过是个整日只知弹琴奏曲的不羁少年,逃课出来鼓琴弄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时的他超尘脱俗,从不卷入世俗的蝇营狗苟。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们和其他同窗一起参加科举。乡试结束后禁渔期也结束了,瘸子说要带我们一起去钓鱼,哦那时的瘸子还不是瘸子,只是走得较旁人慢些,小孩子给他起了个狎昵的绰号叫‘瘸子’。瘸子是渔人码头的船家之子,别看他走路慢,凫水可是一把好手,‘浪里小白龙’说的也是他。只要是和水相关的事情,他定然拿手。那个仲秋我们三人钓鱼奏琴烤鱼,玩得相当快活。 “再后来瘸子成了举人,免除徭役;施家大公子接手家里的酒庄,贩酒生意经营得蒸蒸日上;我也能够继续垂钓。在当时看来,我们三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变故来得太快了,我们察觉科举场下考官打着禁渔的幌子赌博、受贿的秘辛,于是施大公子、房土土神医、卖货郎、瘸子举人和我等七人搜集证据、联名上书。就在这区区两页薄纸上呈官府的前夜,大公子、房神医、张同窗溺亡,秋水小姐落下腿疾。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秋水小姐力排众议接手家里的生意,我也来到施家帮衬一二。而瘸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真成了瘸子,还染上了赌瘾。看不出来吧,今天日间和剧团演员、小王兄弟有所交锋的红眼睛瘸子曾是我们故友。命运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魏伯说到这里,众人皆是喟然长叹。 魏伯一口闷下酒杯里的陈酿,拿起脚边的鱼竿,并不讲解这渔具为什么还同琴具一般被刻上雅名,也不分享这支简陋的竹制工具承载了什么样叫人不舍的回忆。他稍稍用劲把鱼竿折断,竹子又老又脆,碎屑随风飘进江水里,魏伯取出折叠其中的两页薄纸。说是薄纸,实则恰是那份七人的联名上书。故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粗糙的手指慢慢拂过落款,终于还是释怀笑道:“当年我们笑谈‘鱼传尺素’是如何天马行空,‘大楚兴,陈胜王’的典故又是如何投机取巧,没想到多年后居然也异曲同工地靠相似的手段把这两张纸藏了这么久。” “这便是大公子真正的死因。是我五年来不再垂钓的秘密。可能也是瘸子沉沦至此的缘由。” 施南溟小心接过信物,和王凌筠脑袋挨在一起,一面展开细读,一面听得卖货郎故作轻松的调侃:“诶呀,施小公子正值弱冠之年的生辰,老魏你看你不给礼物就算了,还搞得这么沉重。小公子莫怪莫怪。”卖货郎脸上的油彩遮盖了明显的面部特征,眼神中却难掩对施南溟的关切。他是早知内情,蛰伏许久的相关人士,薄纸上同样有他的联名落款。五年前,联名上书还没到官府,实名揭发人就几次三番身处险境,乃至命丧黄泉。如今,他自然最明白这份举报信若是再现于世,受牵连的就不止当年那些对科举舞弊案和禁渔赌博案义愤填膺的七位志士了。 卖货郎没有主动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理性分析:“小公子这些年你追寻的真相就是如此。不过我们两个老东西告诉你们这些并不是将伸张正义的重担压在你们身上,只是给你一个答案罢了。我们是旧时代的残党,而你们该去吹新港口的春风。” “对了,施大哥的琵琶‘赶月’几经辗转被我得到,年前想找机会还给秋水小姐。又道听途说秋水小姐心仪的赵乐师同别人跑了;去年施大哥祭日,新来的琵琶乐师演奏到一半还被人上门讨债。如此一波三折,竟然都离不开琵琶此物。秋水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我怕她看见这些乐器就触霉头,迟迟不敢开口。谁想这一犹豫,再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旧物归还了。”卖货郎还不知道“赶月”已经到了施南溟手里,只旁若无人地继续补充道,“今日我把琵琶放到明德剧团那里了,五年前我受过他们的恩义,知晓他们的行事作风确实不负‘明德’二字。为了隐姓埋名不横生枝节,我并未与他们打照面,还得麻烦小公子早些去阐明原委,取回旧物。” 听到这里,“赶月”身上的谜团就尽数解开。王凌筠、施南溟二人恭敬地将联名上书还给魏伯,又向两位长辈深深地行了鞠躬礼拜别,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往施秋水的所在地走去。 另一方面,阿莫、郑莘明尚未和金吉仁会面,红眼睛瘸子突然造访。 阿莫条件反射认为他来报复,立刻把郑莘明护在身后。上下打量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发现他竟然换上了一身老旧体面的长衫,看起来斯斯文文,活脱脱一副彬彬有礼的书生模样,这是何意?这人还是甲板上欺凌阿桂的赌贼吗?现在他是失心疯还是鬼附身了? “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抱歉了。不知另一位兄弟还好吗?我是特地来赔礼道歉的。” 红眼睛瘸子一脸真诚,但阿莫很难不把他看作是阴阳怪气的挑衅:“我兄弟现在重伤,你以为是你轻飘飘一句抱歉就能翻篇的吗?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你到底来干嘛的?” “听闻明德剧团下月受邀为知县演出,以此挣个引荐进京的机会。在下与知县曾为同僚,愿意为明德剧团周旋。” “哪个知县的同僚是赌狗啊,你可别诓我们,傻子才上你的当。”听听多可笑,和这种鸟人为伍同沾上狗屎有甚区别? “小兄弟,我无意向你说明我的苦衷,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 “你若真如你所言是个读书人,那一定听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更别说你人前人后两副虚伪面孔,说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你能是好人?” 不等红眼睛瘸子说完,阿莫就拉着郑莘明走了。 和金吉仁会面的时候,小甜夫人恰好来观察阿桂的伤情。伤势说重也不重,不需要服药不会留下后遗症,说轻却也不轻,实实在在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众人总算稍稍放下心来。郑莘明给小甜夫人端上茶点作招待,也约好了在楼船靠岸后到码头驿站靠北的“个亭”演奏琵琶聊以报恩。阿莫迫不及待地把“追风”“赶月”的坎坷事迹一一道来,不待金吉仁作出反应,又大倒苦水—— “师父,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神经病。那红眼睛瘸子要是对我们剧团有所求,他们同伙何必将十六妹妹的琵琶窃走,这也不是请人帮忙的做派哇。我练习的剧目里的角色都知道要‘先礼后兵’,他这般‘先兵后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见是把脑子赌坏了。” 金吉仁看他还是一副怒发冲冠又委屈无语的模样,一下就联想到了阿莫儿时练功太过带入情节,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的场景,赶紧顺毛安慰道:“你既然严辞拒绝了他,气性也别这么大。世人千面,就当是给你长长见识。” 小甜夫人听得新鲜,又警觉地捕捉到了熟人的蛛丝马迹:“阿莫小哥,据你所言,‘红眼睛瘸子’说他与知县曾共事过?” “是啊,他定是胡言乱语没边了。小甜医女当个笑话听听。” “不瞒你说,还真是巧,我房师兄,也就是回春堂的房土土医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官,当时他也有个同僚绰号‘瘸子’,也有个同僚如今任职为知县。听我师兄透露,这‘瘸子’祖上以渔业为生,后考上举人,在金匮县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曾与他们一起舍命调查什么科考案,他机缘之下手握科考官禁渔期私自捕捞赌博的重要证据,几次涉险死里逃生。假若房师兄的这位同僚与你们遇见的赌贼是同一人,倒真是令人唏嘘。” “啊,还有这些曲折?他好像确实说过有什么苦衷。”阿莫喃喃,思索着小甜夫人的话,怀疑道,“听你描述,这瘸子举人应是高风亮节的好官,这和甲板上欺侮阿桂的能是同一人吗?” “我也觉得其中矛盾,但又狐疑世上真会有身形特征、社交背景如此雷同的两个人吗?万一瘸子举人和红眼睛瘸子真是同一个人,说不准他真有苦衷。”小甜夫人见阿莫眉头紧蹙,似乎是在考虑其中的合理性。她接着说:“我本不该多言的,听起来像是我在为歹人辩白。但是郑姑娘在此,我愿意将我所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 这下换成郑莘明一头雾水了,几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之间,小甜夫人轻柔地拉住郑莘明的手,解释道:“五年前在渔人码头,我师兄和瘸子举人因结伴调查科考案而被追杀。郑姑娘的父亲正巧在金匮县经商贩茶,收留二人在商船上躲了几日,后来不慎被发现,刀光剑影中,郑大哥的右手被伤到了筋脉。郑大哥一行人帮过我们,我们回春堂衔草结环也无以为报。郑姑娘和您的父亲眉眼实在相似,方才阿莫小哥又提到郑姑娘的琵琶名为‘追风’,我就更确定了,这是恩人之女。” 第8章 怀璧其罪 原来是为了正义真理而受伤。 还以为伴随伤疤创痕而来的总是野蛮暴力的深渊,原来并不全是如此。这些年午夜梦回的后怕终于可以走进光明,此前不敢多问,怕勾起从前时空里的伤心事,下次再看见这些不可逆转的伤痕,除了感同身受的痛楚,亦知这是见义勇为的勋章。 知悉来龙去脉之后,郑莘明接受得很快,更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淡定。反倒是金吉仁意外地难以自抑,他拳头紧攥,呼吸急促,看起来他才像劫后余生的那个人,一旦提起相关场景就恍若再经历一次刻骨伤痛。 大家倒茶的倒茶,顺气的顺气,轻声哄着,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小甜夫人差点就要上手搭脉。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王凌筠和施家姐弟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有几分滑稽的局面。 “方才我们聊到旧事,一时失了心神,让大家见笑了。” “是我们没有提前知会就冒昧打扰,失礼了。”施秋水坐在轮椅上,膝上常年盖着毯子保暖护伤,关切道,“听闻有赌贼挑事,阿桂兄弟伤情如何?” 阿桂早在小甜夫人观察病情时就醒了,他对施家家主亲自前来感到诧异:“问题不是很大,养养就好了。” “招待不周,请阿桂兄弟见谅。还要多谢阿莫兄弟和郑姑娘,若没有你们,我兄长生前爱物还不知何时得以回来。” 施秋水说得诚恳,又和阿莫一行人互相交换了各自掌握的信息。 不同立场的声音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加之魏伯保管的请愿书加以佐证。五年后的此时此刻,这些人靠着各方蛛丝马迹竟也将事实原委拼凑出了七七八八。 “这么说来,为了这个科举舞弊案,联名上书的七人,施大哥、房土土神医、张秀才都在五年前溺亡,魏伯和卖货郎隐姓埋名,瘸子手握重要证据却性格大变,另外一人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王凌筠总结道,“困扰郑姑娘和南溟多年的疑窦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调查下去,抑或是及早抽身点到即止。” 房间里陷入一阵寂寥,施南溟不假思索:“说什么呢王凌筠,现在点到即止岂不是半途而废?” 施秋水表示理解:“你就没想过,魏伯这些年没跟任何人说起旧案是为什么?要不是瞒不住了,他会主动跟你提起吗?换言之,卖货郎为什么不直接把大哥的琵琶给我们,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还真当他是顾及我的心情啊。你是热心肠,但人家要你帮忙吗?就算你上赶着鞍前马后,那我问你,我们能做什么?到时候白道□□一起找上门来,你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能守住什么?” 施秋水把施南溟问得灰头土脸,他想反驳又很难作出保证。施南溟这几年来对施家旧案有过诸多猜测,也无非往意外、商战方面展开,何曾想过这背后会牵连出这样一出恨不得叫地方官场伤筋动骨的大洗牌。兄长在施南溟幼年时扮演着温和厚道的长者角色,说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良师益友也不为过。如今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建议他置身事外,去过所谓自己的人生。这样真的好吗? 无力感会心一击,心火却燃得更厉害:“我们总能做些什么的吧。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大哥教我‘剑胆琴心’,他自己从落榜后就开始经营酒庄,明明已经和官场仕途没有半点关系了,这科举舞弊案还不是说查就查。我们家的产业是大哥一手打拼下来的,我是大哥一手教出来的,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施南溟越说越冷静,他蹲在施秋水脚边,抚摸着膝盖上的毯子:“姐姐,我懂得你付出一切、甚至抱着牺牲自己的死志,最后还是失去全部的心情。但人的知识、经验、视野总是有局限的,若是这一生什么事情都要准备万全了再动身,哪能做成几件事呢?更何况我们最宝贵的从来不是财富、性命、奇珍异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的这块‘璧’不是身外之物,正是我们的剑胆琴心啊。只要一日坚守,就注定了在抉择时,我们不会作壁上观。” 他的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施秋水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听完后更是慷慨激昂,紧紧握住了施南溟的手。纵使有再多的伙伴、知己,在对生命真谛、哲理思辨的体悟这一点上,这对姐弟是彼此唯一的托付。 心火被点燃的何止施家姐弟?阿莫看着正在权衡思考的金吉仁,附议:“师父,我认为施公子所言极是。心中的真理不灭,何惧风雨?再者,我们明德剧团与科考案、赌博案本就没有直接联系,或许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毕竟我们更安全也更方便行事。” “阿莫,我明白你是要我表明立场,但你知道的,我需要对我们整个剧团负责,而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愿。基于此,我给不出你想要的表态。”金吉仁摸了摸自家爱徒的头,又说,“其次,你说瘸子来找过你们,那时候我们还不知全貌,认定他们赌贼窃取莘明的财物,伤害阿桂的人格,也是因为这个你严辞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情况有变,案子涉及的时间长范围广,若是顺利解决,得救的一定不止目前知晓的七位志士。我理解你想要挺身而出的意愿。但即便如此,在我们的角度而言,得要阿桂和莘明心无芥蒂,那出于正义感帮一帮人家,才是无可非议的。阿莫,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阿莫咀嚼着师父的教诲,礼貌征询:“阿桂、十六妹妹,你们怎么看?” 阿桂悠哉躺着,嘴角不自觉地咧开,心想:啊?我一觉醒来,先是施家家主给我赔礼道歉,这会儿我又成了影响决策的关键人物……我影响力这么大的吗? 阿桂应和道:“我啊,我也很有挺身而出做无名英雄的意愿啊。不过得要他诚心诚意给我道歉,这鸟人同伙下手倒不算狠绝,说的下三滥的话实在太难听了。” “那就听阿桂哥的,如果那红眼睛瘸子再来找我们,我们不妨听一下他的苦衷和诉求。”郑莘明道。 说曹操,曹操到。 众人谈论间,瘸子和魏伯结伴来到了房间门口。明月高悬,月光映照下,二人神色自然熟稔,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深交的默契,看来已经沟通过。 瘸子一进来看到小甜医女,就是拱手行礼问好,十足十地摆出了对医家的尊重。而后便向阿桂走去:“小兄弟,今日多有冒犯,我万分愧疚。小兄弟今日受伤,确实由我引起。我观察到你护着的琵琶,错认为是我朋友旧物,不分青红皂白就盗窃是我太鲁莽;后来又纵容赌友拳脚相向,非常抱歉对你造成了伤害。我承诺,我来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希望小兄弟能宽宏大量接受我的道歉,并给我改过的机会。” “哼,你这赌狗怕是家底都输光了吧?还大言不惭地要承担医疗费用,谁要花你的赌资?我可只用干净钱!”阿桂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头往上一点,有意作出趾高气昂的跋扈模样。 瘸子维持着鞠躬的姿态,闻言将腰塌得更深:“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原先在金匮县任职主簿,调查旧案时潜入地下赌场,获取了一些证据。但请神容易送神难,赌博这东西沾上了真难脱身。”瘸子扯扯嘴角,苦笑不已,“当年我挚友或死于非命或销声匿迹,混迹在赌场才让我忘记这些荒诞的现实。我不排除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我确实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对小兄弟今日受伤甚是负疚。”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谁都必须承认当年察觉科举舞弊案和禁渔期赌博受贿案勾结串联的瘸子是如何明察秋毫,也无法质疑孤身入局在赌场取证的瘸子是如何胆识过人。时至今日,红眼睛瘸子从怀里掏出五年来保存完好的证据材料——那是有当年科举主考官、阅卷人签章的巨额赌债欠条、泄题实证,禁渔期非法捕捞的供述,行贿人的一手账簿凭证等物——众人依旧不能否认他的执着不弃。偏偏是这样一个赌徒。 阿桂道:“我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不是不在意我所受的欺侮,今天你们羞辱我,窃取我妹妹的琵琶,想必在昨天、前天已经羞辱过千千万万个‘我’,盗窃过不少金银财宝。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阿桂考不上举人,做不来主簿,但也明些事理,你找到我们剧团,听说是有大事要办,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你应该是可信的。” 阿桂说完就在郑莘明的搀扶下躺下假寐,故作高深的样子令房间里的人都忍俊不禁。 郑莘明背地里悄悄和阿桂说小话:“阿桂哥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说会道,真有文采!”阿桂笑嘻嘻道:“我小时候进剧团,性格脾气太软,金伯教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轻易原谅欺负我的混蛋。瘸子举人读过点书骂人真让人生气,要是白天他也上手打我,我才不会原谅他呢。” 瘸子的眼睛本就布满血丝,被阿桂这么一说竟流下两行热泪。魏伯看着铺了一桌的证物,被反复翻阅的痕迹很明显,这五年来这些文书不见天日,但不见天日的又何止这些文书?那个誓要干出一番新天地的举人曾经的意气风发又去哪里了?想到这里魏伯也热泪盈眶,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跟大家说说吧,你的想法。” 瘸子朝众人叩拜,声泪俱下:“在五年前我们联名上书还没递交到中书门下,落款签章的七人就陷入生命危险。现在我们的陈情书非常完整,无论是事件推演过程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还是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有力有效。你们认识的卖货郎也是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这些年他陆续联系了近八十位当事人计划组织再一次的联名上书。此案若能立案,必是大案、重案、要案。而今地方割据势力日益强大,按程序层层上报恐怕只会使往日悲剧重现。我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有机会能将这些文书往上递交,直达天听。” “日间你在甲板上说‘官老爷不敢抓你们’,莫非此地官员对你掌握证据是知情且放纵的?”王凌筠灵光乍现。 “他们知道我们掌握科举舞弊案的证据,以为这些证据随着三位仁兄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了。应该还未发现我发现禁渔期赌博受贿案的相关线索。” “你看上去沉迷赌博,又伪装成瘸子,加之视力受损,足以迷惑过这些官员了。这些年苦苦坚守着,辛苦了,瘸子举人。”王凌筠观察到瘸子白天在甲板上言辞挑衅无礼但逻辑清晰,谈及赌博时神色晦暗,不像其他赌贼要么神情恍惚要么癫狂失智,猜想他或许从始至今只是蛰伏其中。不过事已至此,推翻一切也回不到从前,而在金匮县,这位瘸子举人哪怕再清白却也不得不是个赌徒了。 怀揣着至关重要的证物,即便深陷泥潭从未失守底线,瘸子举人也是一位为了正义真理而受伤的志士啊。五年光阴里抓住了什么呢?是赌桌上的筹码吗?还是虚虚握住了缥缈皎洁的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