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睡不着觉》 第1章 “小鱼,我们还是分开吧” 那是棠城连续几天高温后的降雨,昨晚上的空调罢工了,林予之拥着被迷迷糊糊的坐起来。 耳塞里隐约能够听到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他分辨不清现在是几点钟,只是慢吞吞的爬到床边扭开了风扇,然后又一头倒下去。 接到李明锐的电话是在下午五点左右。 林予之早上爬起来给他发了消息,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高考之后的夏天很难挨。 林予之缩在凳子上嗦老冰棍。 李明锐在电话里的声音太疲惫了,他说:“小鱼,我们还是分开吧。” 林予之把嘴里的冰咽下去,然后才问他:为什么? “我妈妈发现了,她着急进了医院,查出了肝癌,中期。” 仿佛极速上升的过山车爬到了至高点,然后停住。 林予之发不出什么脾气。 他点点头,说了声好,随之挂断了电话。 本来和李明锐约好了要去沿海的城市读大学,但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太行了,李明锐可能大概率会读棠大。 林予之咬着嗦完冰的木棍,打开iPad上的地图,从东北划到了西藏,最后划到了新疆。 他没再和李明锐联系过。 微信列表的好友静悄悄,林予之偶尔戳到李明锐的头像,一只白色的小猫趴在花坛里。 绿色的草簇拥着它。 李明锐说像林予之,于是用这个头像用了整个高中三年,到现在也没换。 八月底的时候,林予之把行李箱办好托运,坐上了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 新疆的冬天总是很漫长,漫长的雪在林予之的记忆里纷纷扬扬的下了四年,勉强遮住了李明锐的痕迹。 大学四年,林予之把新疆玩了个遍,看了赛里木湖,也去了克拉玛依的魔鬼城,走了一遍美丽的喀纳斯,还逛了吐鲁番的葡萄架。 最后的那一年,林予之去了阿克苏。 其实阿克苏好像没什么好玩的,但是他就是去了一趟。 因为大三那年林予之报了学校组织的暑期小红旗志愿服务活动,给他分了个初一的小女孩做一对一补课。 小女孩儿叫阿伊莎,是她们班上数一数二的成绩。 暑假补课是她自己向老师申请的,用的是家里唯一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 她和林予之说:“林老师,我想到乌鲁木齐来上学,还想去上海和北京看看。” 小女孩儿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是她说话很慢,让人不太能听出她的口音。 阿伊莎最差的学科是英语。 但是林予之是学数学的。 那一个暑假,李明锐把初中的所有学科全部给阿伊莎补了个遍。 最后一次上课的时候,阿伊莎哭着在摄像头前问他:“林老师,我以后还能和您联系吗?” 维吾尔族的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哭起来鼻子红彤彤的。 林予之点点头:“当然可以,我还会来阿克苏看你的。” 所以林予之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去了趟阿克苏,见到了阿伊莎。 阿伊莎穿着整齐的校服,扎着马尾,发梢卷卷的,高高的举起自己三好学生的奖状给林予之看。 林予之摸摸她的头,把带来的零食塞进她的怀里,一抬头看见熙熙攘攘挤在门口的各种各样的小脸。 于是他留在阿克苏做了三年的支教老师。 林妈妈在电话里满口抱怨。 直到第三年外婆做的这次心脏手术,把林予之从千里之外的南疆拉回了棠城。 也不是很久没有回来,上一次回来还是在寒假的时候,棠城的冬天不算太冷,只有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才会觉得格外的冻人。 这一次回来是临近暑假,林予之连学生最后的期末考试都没来得及监考,就匆匆办理了离职手续。 早上六点的飞机到棠城已经是快十一点了。 小舅开车来机场接他。 一路上甥舅俩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只在刚上车的时候,林予之哑着问:“外婆还好吗?” 这几天的连轴转让林予之的精神状态差得不得了,眼下有两片很明显的乌青。 但对比一看小舅更是疲惫一些,连胡茬都没顾得上刮。 “啊,没事儿了,昨天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先养着看看吧。” 声音仿佛是许久没说话的机器开始运作,林予之不再开口,偏头看向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绿色矮树和娇艳的花朵。 他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里面躺着的小老太太,满头银丝,氧气罩几乎全部覆盖完了她苍老又瘦小的脸。 让林予之想起第一年在南疆支教的时候。 班上有个小男孩总是迟到,上课也不听讲,学校组织家访的活动,林予之特意绕远路,单独去了他家里一趟。 只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太太,也是满头的白发,围了一条肉色的头巾,耳朵也听不清,普通话也听不太懂。 知道是孙子的老师来了,颤颤巍巍地拿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无花果塞到林予之手里。 苍老皲裂的手触碰到林予之的手心。 他在那个时候想起外婆来。 想起妈妈打电话埋怨他一声不吭的就报了名,去了南疆做支教老师。 外婆却在旁边笑呵呵的说:“小鱼好!当老师好!教娃娃读书,你去,你只管去!” 那个无花果应该是老人放了很久舍不得吃,有些格外的软了,林予之掰开一个,里面蜜糖一样的汁水流出来,甜的不得了。 林母在医院熬了一宿,小舅妈过来的时候就回家补觉去了,临近中午,才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提着一个三层的保温桶。 看见林予之,眼眶一下子通红,生气的把保温桶撂在桌子上。 砰的一声:“林予之!你还知道回来!” 说完自己却先哭了,林妈妈瘦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林予之揽着她瘦弱的肩膀,恍惚的觉得妈妈变小了,他也要成为妈妈坚实的避风港。 林予之在医院和小舅妈还有林母来回捣了几天,外婆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 睁眼见到林予之的那一刻,小老太太还是笑眯眯的说:“小鱼回来啦?” “我回来了,外婆。”林予之左手手撑着下巴,右手给外婆掖了掖被子。 “小鱼没睡好呀,看起来这么憔悴。” 林予之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啊,这就是我们年轻人的潮流。” 外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过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其实刚去新疆上大学的头两年,林予之已经有一点睡眠障碍,他有时候会想起李明锐,但面对那样的处境,又无可奈何。 后来到处旅游,到处看看,不用吃药也能睡着。 直到近一年,家里对他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和林父林母争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支教学校的工作压力也越来越大。 外婆在家里晕倒的一通电话成了燃烧他的导火索,最近这一个月,他往往要吃一大把药才能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又会马上清醒过来。 下午小舅妈带着饭来医院,还给林予之带了一杯珍珠奶茶。 “喝吧小鱼,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老躲在你舅舅车里偷偷喝,喝了就回家睡觉。” 林予之有些不好意思的嘬了一口奶茶,含糊的问:“小舅妈,今天吃什么?” 小舅妈姓陈,叫陈思文,比林予之大了个六七八岁,嫁给林予之小舅的时候才刚大学毕业没两年,和林予之很合得来,在林予之上高中的时候还会偷偷带着他请假出去吃好吃的,有时候还会带着李明锐。 对,李明锐,快七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林予之也没联系过他,也没怎么见他发过朋友圈。 手上被小舅妈塞了一双筷子,林予之低头看见桌子上摆的饭盒,除了给外婆准备的小米粥,一些口味清淡的菜,还额外给林予之烧了点小排骨。 色泽鲜润,格外诱人。 林予之夹起一块送进嘴里,满足感达到了极致。 吃饱喝足,林予之被小舅妈赶出病房。 压抑了好几天的天气终于放晴了,林予之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他溜溜达达的走楼梯下楼,绕到医院的后花园,准备转两圈再回家。 穿过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走廊,林予之左转走到室外,一棵桂花树映入眼帘。 葱葱茏茏的枝叶下站着一个人,穿着白大褂。 旁边有一个吸烟区的牌子。 应该是一个医生在这里抽支烟。 林予之想着,打算绕开,走到对面的长椅上坐一会儿。 迈过医生的时候,无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就一眼。 林予之就认出来了,是李明锐。 有些错愕的表情出现在林予之的脸上,鞋底似乎粘了胶水,把林予之粘在了这里。 李明锐咬着烟抬头,猝不及防的和林予之对视上。 快七年没见,两个人多多少少都和七年前有些变化,但都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林予之看见李明锐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正准备开口时,被抢先一步的自己打断。 “好巧啊,李明锐,哈哈。” 李明锐嗯了一声,又问:“来看你外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此坦荡的李明锐,丝毫没有见到前任的尴尬,林予之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才回来没多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来看我外婆。”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李明锐穿着白大褂,应该是在医院碰到过吧。 烟不知什么时候被主人悄无声息的按掉,扔进垃圾桶。 “你外婆送来医院的那天是我帮忙调的床位。” 李明锐开口,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 但林予之一阵感激之情热上心头,上前一步握住了李明锐的手:“真的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我以后有空请你吃饭啊李医生!” 李明锐似乎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说话:“没事,应该的,毕竟之前和外婆见了这么多次。” 高中时候的李明锐有时候会跟着林予之住在外婆家,那是一栋藏在青石小巷里的老楼房,外婆家就在一楼。 夏天一到,外婆种的西瓜和小番茄就都熟了,林予之周五放学拉着李明锐就往外婆家跑,外婆则是早早就放好一个西瓜在冰箱里冰着。 一半给林予之,一半给李明锐。 晚上林予之和李明锐就一起睡在阳台上,夏夜的蚊虫多,但林予之美名其曰要亲近大自然。 于是外婆找来蚊帐给他俩装上。 夏天的蝉没完没了的唱。 林予之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明天要和李明锐下五子棋。 第2章 半开不开的荷花 回家之后林予之闷头睡了个昏天地暗,林母晚上到家的时候,林予之还在睡,晚上小舅在那边陪着外婆,特意打电话给林母让林予之别来了。 林母也就没叫他。 快十点了林予之才醒。 他穿着柔软的睡衣坐在床上,整个人都呈现出放松的姿态。 汲着拖鞋踩上地板,肚子一阵咕咕叫,林予之打算去冰箱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客厅里黑着,爸妈的房间也黑着,应该是早就睡下了。 冰箱里没什么零食,只有几瓶酸奶,以前林予之在家的时候总爱买些零食塞进冰箱里,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回来得着急,还没来得及去买。 他拎了一瓶酸奶出来拧开,又绕到厨房里面。 煤气灶上有个蒸汽锅,透明的锅罩上还挂着水滴,摸起来有些温温热热的。 他拿下盖子,里面是一碗鸡汤和一小碗蒸蛋,蒸蛋里还有几只剥了壳的虾。 林予之好像突然颓废下来,聋拉着头盯着锅里看,白炽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安安静静的站着,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慢吞吞地站在厨房里把这些吃完,林予之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刷了个牙。 又躺回到床上,他想起今中午碰到的李明锐,在微信里来来回回的滑动,还是点开了他的头像。 当年的小猫头像李明锐可能早已经换掉了。 现在的头像是一片海,透蓝的天空中还有几只海鸥在盘旋。 又戳开他朋友圈。 只有几条关于合理饮食还有营养健康的公众号视频。 手机的光成为黑暗房间里唯一的光亮。 林予之说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 像外婆的小菜圃,像边上的一株狗尾巴草,像它在风里轻轻的摇动。 第二天难得林父休假,但林母一大早就去医院了,小舅妈把班换到了今天。 林父任由林予之在房间里睡到十点多才起来,彼时他已经买好了菜,在厨房里备菜。 林予之懒懒散散的转悠到厨房里,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爸。 林父身上还挂着围裙,满手都是水,应了一声:“桌子上有红豆包,还有豆浆,你先吃点,等会儿吃了午饭给你外婆送饭过去。” 林予之听话的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红豆包狠狠地咬了一口。 中午林父熬了小米粥,炖了鸡汤,还清蒸了一条鱼,又给林予之烧了一小盘排骨。 林予之抱着碗像小猪一样呼噜噜的吃。 林父见状笑着调侃他:“怎么,在学校没吃上这些啊。” 林予之百忙之中抬起头回答:“对啊,没吃上猪肉,好想念排骨啊。” 听他这么一说,林父又顺势夹了一块排骨到他碗里。 “对了,你高中是不是有个玩的好的同学叫,叫李明锐是吧,送你外婆去医院那天还是那个小伙子帮着调的床位。” 林予之搁下碗,嗯了一声:“知道,昨天还在医院碰见他来着。” 林父点点头,吃了一筷子蒜蓉油麦菜,问:“什么时候请人家吃顿饭,道个谢,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莫名的尴尬窜上林予之的后脑勺。 见他许久没吭声。 林父轻咳了一声,才开口:“你们高中不是玩儿得挺好的吗?去新疆上大学也别和人家断了联系,多交点朋友,多一条路,多见识些东西。” 林予之嗯了一声,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边吹边喝。 吃完饭林父把分出来的菜装进保温桶,让林予之给送到医院去。 “下午记得让你妈给拿回来。” “知道了。”林予之提着保温桶,靠在玄关的墙上换鞋。 午饭吃得早,林予之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一点,把饭给送林母和外婆送过去之后。 林予之在医院一层楼一层楼的转悠。 说不清楚他自己在干嘛。 直到转悠到二楼,正巧看见从病房里出来的李明锐,身量修长,穿着白大褂,胸口的口袋边上夹了一只圆珠笔,手上拿着病历本。 今天太阳挺好,林予之穿了件白体恤,套了条深灰色的工装裤,踩了双之前留在家里的球鞋,柔软的头发耷拉在额前。 看起来跟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没两样。 李明锐也看到了他,朝着他走过来。 “又见面了,小鱼。” 林予之右手大拇指抠了抠食指的指甲:“那个,李医生,还是谢谢你的帮忙,我那什么,请你吃个饭吧,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正常人就会推辞一番,然后说以后有空再联系。 但李明锐在林予之这里显然不是正常人,他似乎想了想,才说话:“这周六晚上可以吗?” 感觉到自己有些突兀,李明锐又说:“我周六值班,刚好下午下班就和你吃饭。” 林予之点点头,说了句行,就要忙不慌的开溜。 李明锐又叫住了他:“电话号码有换吗?加个联系方式。” “不用。”林予之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自己嘴快过,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还有微信好友,我号码也没换过。” 李明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我就先去吃饭了,外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帮忙都可以的。” “好,谢谢了,你先去吃饭吧。”林予之边朝电梯走,边说:“那我就先走了。” 病房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林予之偷偷摸摸的扭开房门,看见外婆靠在床上眯着眼睛听声儿。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阵水流声,林母应该在里面洗保温桶。 听见门开的声音,小老太太才慢悠悠的睁开眼睛:“小鱼转悠回来啦?” 林予之拽过一张椅子,从床头柜上摸了一个苹果来吃。 “刚刚到处逛了逛。”林予之说。 外婆不说话,笑着看着林予之。 “看我干嘛?”林予之问出来:“想吃苹果呀?” 外婆摇摇头:“听你妈说,你把那边的工作辞了。” 林予之又咬了一口,这是小舅妈买的阿克苏糖心苹果,很甜,林予之支教那几年经常有家长让孩子给他带一些来。 “回来找个班上,南疆太远了,回来陪着你们。” 外婆又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条条皱纹在她眼角绽开。 本来小老太太就瘦瘦小小的,经历这一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不急,小鱼先玩一阵子。”林母正巧洗完保温桶,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来:“工作先不着急。” 林予之往靠椅上一仰,笑着开口:“当然了,我可是富二代,就算我不上班我爸妈也能养得起我。” 林母笑起来,佯装要打林予之,嘴上说着:“就你贫。” 林予之扭来扭去的躲,外婆就在一旁笑着。 午饭后的病房里充斥着阳光的味道,还隐约有苹果的香味。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林母就回去了,外婆还在床上睡觉,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林予之扒拉着手机,里面大多是学生用家长手机给他发的消息。 算了算时间,应该是期末考试后领通知书的日子,可能是没见着林予之,一个一个着急得在手机上给他发消息。 小买买提爸爸:林老师,你回家了吗?我这一次数学考了92分。 林予之低头摁着键盘回他:我回家了,考得不错,再接再厉哈。 艾丽米拉妈妈:林老师,王老师说你下学期不教我们了。 底下还有一串语音,林予之点开,是小姑娘要哭不哭的声音响起来:“林老师,是真的吗?你下学期不来了吗?” 林予之捏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复,有些惆怅。 这一次走得匆忙,他只收拾了一些还有用的行李一口气打包寄了回来,最后一节数学课上完后直接约了车到市里,飞乌鲁木齐转机,也没来得及和孩子们好好告个别。 连离职手续都是后来在网上补办的,公章也是托办公室的同事帮忙跑了一趟。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予之才低头回复:不来了,我辞职了,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哟。 小姑娘没回,估计这时候手机还给她妈妈了。 又等了许久,后知后觉的睡意弥漫上来,林予之撂下手机,趴在病床边缓缓睡了过去。 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林予之都睡得挺好,晚上临睡前两片褪黑素,再睁眼就是早上七八点了。 这一觉睡到太阳快落山,外婆早就醒了,还自己给自己把床摇了上来开了电视看。 但是电视没声。 林予之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开声音啊外婆,不开声音怎么看电视。” 外婆见林予之醒了,又给调到唱曲儿了频道,听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 林予之摸了摸床头柜上的水杯,里面的水还剩一小半,早凉透了。 他站起来拎起一桶矿泉水往烧水壶里灌。 啪嗒一声,水壶开始嗡嗡的烧水。 林予之又坐回来,看着电视上两个唱曲儿的人转来转去。 “这唱的啥曲儿啊外婆?”林予之问出来。 “夫妻观灯。”外婆回答道,又把目光移到林予之的脸上来:“我们小鱼什么时候,谈个对象回来给外婆看看啊?” 林予之一下把脸皱成了一团:“哎呀呀,还早着呢,不急不急。” 自从当年和李明锐断了联系后后,林予之在大学四年里也没处过对象,倒也不是不愿意,他在大学里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也有不少性格好的女孩儿。 一是没感觉,二是自己的性取向问题。 高中的时候跟李明锐成天混在一起,直到上高二的那一年,小表妹偷偷摸摸藏了本那种漫画给他看,林予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性取向。 李明锐。 和李明锐处成关系都是林予之扭扭捏捏试探出来的。 李明锐倒是很坦然,喜欢就是喜欢,不管喜欢男还是喜欢女都是喜欢。 只是第一次被林予之亲的时候满脸通红,抓着外套不知所措。 林予之还记得,那是高三开学前学校非要给高三组织一个开学军训,一个周的时间。 林予之在解散后就缩在树荫下面不肯出来。 晚上凉快,总教官让大家到操场上聚一聚。 彼时他们已经迷迷糊糊的确认了关系,但连牵手都不太自然。 林予之不想跟在大部队里面唱“雪花飘飘,北风萧萧”,悄咪咪地溜出来坐在中心花园的矮木丛旁边。 左手边是一尾小小的池塘,假山下乱七八糟的支棱着几只荷叶。 里面只有一朵半开不开的荷花。 像林予之的心,半上半下的悬着。 李明锐跟着找出来坐到他身边,夜晚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格外的好看。 隐约的灯光透过黄葛树打下来,鬼使神差的,林予之转头一口亲在李明锐嘴唇上。 不大不响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夜晚的蝉鸣里面。 李明锐的耳根陡然窜上红色,不一会儿就从脖子蔓延上了脸颊。 昏暗中有一只温热的手摸摸索索的握住了林予之搭在膝盖上的手臂。 他亲完就当起了缩头乌龟,盯着地面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不肯抬头。 那蚂蚁像爬在自己的心上,像那只半开不开的荷花。 有热气慢慢地移到脸颊旁边,林予之僵着背不敢动,清爽的味道凑过来。 他闻出来那是他给李明锐买的洗面奶的味道。 最后落在唇上。 两个人都不敢动,就这么唇压着唇。 直到操场上集合的广播响起来,才仓促的分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向操场。 路过时林予之瞟了一眼池子里那支荷花,还没完全开呢,花瓣先掉了一片。 就在在水里慢悠悠的晃啊。 晃啊。 高三,设定双男主都已经成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半开不开的荷花 第3章 红豆包 想到这里,林予之觉得自己脸上隐约发烫。 这时,门被敲响。 林予之从椅子上站起来,故意不去看小老太太戏谑的眼神。 一拉开门,却发现正是回忆里的主人公。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脸好像越来越烫了。 李明锐挺直的站在门口,比林予之还高了半个头,但和他还有个一米左右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刚好在空中交汇上。 盯着林予之有些微红的脸颊,李明锐感受到走廊的冷空气刺激得他的后颈微微泛冷,疑惑的开口:“你是,还觉得有些热吗?”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 林予之回神,眨眨眼,问:“李医生,你怎么来了?” 突如其来的称呼又将刚刚的熟悉拉开了距离。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和林予之几乎快七年没见了,嘴里有些发苦,但还是开口:“我下班了,想着过来看看外婆恢复得怎么样。” 小老太太眼尖,认出来是李明锐,笑着说:“是小李呀?快进来呀?” 林予之错开身子让李明锐进门。 他还没脱下医生的衣服,乍一看以为是来查房的,林予之拽了把椅子到李明锐跟前来。 又搬了一张给自己坐。 “外婆,恢复得怎么样?”李明锐问。 外婆乐呵呵的开口:“好呀,我现在好着呢。” 李明锐点点头:“再住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出院了,好好在医院里养着,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让小鱼来找我。” 小老太太拉着李明锐的手,拍一拍:“好呢,好呢。我们小鱼才回来没多久,你们多聚一聚,把小鱼一起叫上。” “好。”李明锐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林予之,问:“你今晚是要陪床吗?” 林予之点点头。 李明锐又说:“我看了天气预报说,今晚上可能要下雨,你,你要是觉得冷的话,我在二楼值班室放了一床被子,你晚上可以抱过来盖着。” 进门时他就看到陪护床上光秃秃的,连个枕头都没有。 林予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妈今天中午把被子抱回家洗了,晚上小舅过来的时候会带床新的来。” 李明锐点点头,没再说话,又陪着外婆聊了些有的没的才离开。 离开时似乎还想和林予之说些什么,但后者用圆圆的后脑勺对着他,一副不想过多交谈的样子。 李明锐没办法,转身出门了。 “你们闹矛盾啦?”小老太太满脸好奇的开口问。 林予之拎起烧水壶,倒了一杯水搁在床头柜上:“没有啊,只是很久没有联系了,关系没那么好了。” 外婆想着上高中的时候,林予之天天跟李明锐黏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锐哥锐哥的叫。 现在长大了,人也害羞了。 晚上小舅带了饭和一床干净的被子过来。 林予之陪外婆吃完饭,把保温桶洗干净,又让小舅拿回去。 小舅拎着保温桶,关门的时候叮嘱林予之晚上记得关好门窗,今晚上可能有大雨。 林予之点点头,送小舅出门。 又顺手捞起背包,在里面掏了半天都没掏到褪黑素,猛然想起昨晚上吃完顺手放床头的抽屉里了,出门时就忘记塞进背包里了。 算了不吃了,万一睡太死听不见外婆叫人就不好了。 小老太太已经睡着,林予之再起身检查了一遍窗户有没有关紧,又把空调调到睡眠模式,留了一盏小舅妈买的小夜灯。 躺在陪护床上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林予之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睡意,又不想玩手机。 于是盯着门檐上的窗户,有从走廊透过来的光,他就盯着那个光发呆。 乱七八糟的想,想自己在南疆支教的学生,想林父做的小排骨,想刚做完手术的外婆,想今天下午的李明锐。 夜里果然掀起了一阵阵风浪,呼啸的风声吹动了窗户,林予之摸出手机,敲开屏幕。 时间显示凌晨一点。 他转动身子,面朝着墙壁。 又开始漫无目的的想,想自己高中三年和李明锐在一起的时候。 春天,他和李明锐一起做值日,棠城的树木一年四季都不怎么掉叶子,往往那一块区域都是李明锐自己一个人扫完,林予之就在旁边叭叭叭地和他讲自己昨晚上看的武侠小说。 夏天的棠城可太热了,那时候教室里还没有装空调,同学要求把窗户打开通风,可李明锐和林予之就坐在窗边,午休的时候如果李明锐趴下,太阳就会晒到林予之,所以中午他往往都是直接做一中午的题。 秋天呢,秋天的时候,放暑假了,李明锐有时候会和林予之一起去外婆家,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偶尔约着去图书馆一趟。 冬天的时候,一旦下雨,林母就会把林予之裹成粽子送到学校来,李明锐就会带学校门口的红豆包给林予之。 在随便说话都是呼出白气的冬天,李明锐递过来的红豆包也泛着香甜的白气。 好像有泪水顺着眼角的凹陷往下流,夜晚总是很适合陷入忧郁里。 林予之其实是一个很爱哭的人,小时候和小表妹抢东西抢不过就哇哇大哭,在地上撒泼,像小鱼一样扭来扭去。 高三时接到李明锐的那通电话之后,他一滴泪也没掉,但最初去新疆的前两年,睡不着觉,又想家,半夜就爬起来坐在楼梯间哭。 没有声音,一串一串的泪水往下掉。 啪嗒啪嗒的。 后来的后来,又去阿克苏支教,一个周二十多节的排课让林予之没有太多的时间想以前的事情。 直到现在辞职回到棠城,又遇到李明锐。 仿佛缝好的心口又裂开一大条口子,今晚的风混着雨使劲往里头灌。 他其实有点害怕回家,害怕要面临长辈让他谈恋爱的问题。 父母都是老一辈的人,甚至都没有接触到同性恋爱的话题。 外婆又刚做完手术,受不了什么刺激。 还有李明锐,说分开就分开,就一点也不再联系他。 突如其来的放松让自我矛盾追上了先跑了三四年的情绪,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渗到枕头里,有家的味道。 再睁眼时还不到六点,走廊依稀有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林予之坐起来,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皮,有些肿。 他摸到卫生间,把门关上洗漱,用凉水狠狠搓了一把脸。 外婆还在睡觉,林予之本来打算去买点早饭,又怕外婆醒来找不到他,便一直在房间里等着外婆睡醒。 不到七点,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林予之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以为是小舅妈这么早来送早饭,一开门,发现是李明锐。 他还没穿上白大褂,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衣袖挽到了手肘,手上拎着两袋包子,还有一串车钥匙。 见林予之给他打开门,把手里的一袋包子递给林予之,说:“那个,我早上上班,路上多买了份早饭,就给你们送过来了。” 林予之闻出来了,是香甜的红豆包,一边说谢谢,一边伸手接过时还嘀嘀咕咕的说:现在医生都这么早上班吗?才刚过七点。 李明锐全当没听见,点点头,脸不红气不喘的转身走了。 回头看外婆已经醒了。 于是林予之把关了一晚上的窗户打开,闷闷的病房里争先恐后的涌来雨后清新的空气,冲散了房间里的病气儿。 林予之用热水打湿了毛巾,又拧干,给外婆擦擦脸,正巧小舅妈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早饭,也是红豆包,还有两杯豆浆。 看见床头柜上的红豆包,一挑眉:“哟,小鱼大早上去买的早饭呀?” “没有。”林予之手上拿着帕子:“是李明锐早上送来的,说上班顺路带的。” “是吗?”小舅妈也嘀嘀咕咕,医生这么早就上班了吗。 时间一晃就到了周六,林予之昨晚上陪床也没睡好,回来吃了两片褪黑素带上耳塞一觉睡到了下午。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林父林母都去医院了,林予之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里灌了一大杯凉开水下去,整个人神清气爽。 接到李明锐电话的时候他正翘着二郎腿看电视,里面是新晋偶像的综艺,虽然一个人也不认识,但也不妨碍他哈哈大笑。 陌生号码打进来,林予之低头,看见是棠城的号码,于是他划开手机接听:“喂,你好?” “小鱼。”手机里传来李明锐的声音,林予之一下坐直了身体。 “今天星期六,我们今晚上约在哪里吃饭?”电话里那头的李明锐舔舔嘴唇,站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给林予之打电话。 这样上赶着让别人请吃饭真是太不礼貌了,但是李明锐顾不上礼不礼貌了,他一直等着周六这天的到来,他只知道自己想林予之快想疯了。 想他乌黑的头发,想他明亮的眼睛,想他一蹦一跳的叫他锐哥。 林予之的声音好像带着电流,李明锐的耳朵传来麻麻的感觉。 “嗷嗷,我这几天忙忘了,不好意思啊,你看你怎么比较方便,我才回来,也没怎么在外面吃饭,你有什么比较喜欢去吃的餐厅吗?” “我都可以的,小鱼。”李明锐笑着开口:“你决定吧。” “好,那我订上。”电话那头的林予之说。 李明锐低低的应了一声好,许久没说话,反应过来的时候林予之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办公室,翻动着桌上病人的记录,手上一直转动着圆珠笔。 不过多时,微信传来嗡嗡的震动声。 李明锐拿起手机,是林予之先试探性的发来了一个小猫的表情包,随后发来了地址,就在医院的不远处,一家川菜馆。 林予之的微信头像是自己在雪山下拍的背影,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张开双臂面向着前方蔚蓝色的湖水。 林予之在家里挑挑拣拣,本来想直接穿一件体恤就出门,但想起来这两天下雨有点冷嗖嗖的,又换成了一件单层的套头卫衣。 林父林母开的车去,家里留了辆小电驴,林予之带上头盔,骑上小电驴往餐馆的方向驶去。 窗边坐着的李明锐一眼就被林予之看到了,穿着一件黑色的体恤,翻动着菜单,桌子上摆着两杯柠檬水。 林予之靠边停好小电驴的时候,李明锐已经看见了他,眼里含着笑。 “等很久了吧?”林予之笑着坐到对面:“不好意思啊,我出门比较慢。” 李明锐摇摇头,说:“没事,我下班也在办公室里拖拉了一会儿才走。” 其实李医生下班准时打卡走人。 林予之拿起菜单,推给李明锐:“我请你吃饭,你点你喜欢的吧。” 李明锐点点头,没有推脱,飞快的勾上了菜名,然后又递给林予之:“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吗?” 林予之拿起菜单,准备自己添一个红烧小排,却发现李明锐已经勾上了,还点了西红柿鸡蛋汤,仔姜肉丝,清蒸鲈鱼和一道蒜蓉西蓝花。 全是自己爱吃的,林予之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高中时期和李明锐一起下馆子的时候。 他扬手招来服务员:“你好,我们点好了。” 李明锐问:“没有要加的了吗?” 林予之摇摇头,说:“不用了,这些菜够吃了。” 李明锐点点头,没再说话。 上菜要有一会儿,林予之握着柠檬水的杯子,感激的开口:“真的谢谢你,听我妈说那天晚上是你忙前忙后帮我外婆办好住院的。” “没事,应该的。” “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感谢你,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帮忙,我也会尽力帮你的。”林予之一紧张就会喝水,他仰头抿了一口柠檬水。 对面的李明锐握了握杯子,又松开,又握上,踌躇许久终于又开口:“小鱼,你,大学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