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丁大陆》 第十四章:骗子的眼睛 老伊莱是个守信用的骗子。 至少,在“食物供给”这件事上,他无可挑剔。 自从那天达成交易后,每天傍晚,无论他当天的“生意”是好是坏,一份热乎乎的、分量十足的食物,都会准时出现在巷口。有时候是一块烤肉,有时候是半只烤鸡,甚至有一次,是一碗撒着葱花的、香喷喷的肉汤面。 对于一个在饥饿边缘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这种稳定的、可预期的温暖,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 格雷的回报,也同样准时。 他不再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蜷缩在巢穴里。他开始像一只真正的地鼠,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溪谷镇最繁华的几条街道。 他用他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默默地记录着一切。 他记住了镇上那两队巡逻卫兵的换班时间,精确到每一次交接时,领头的卫兵会习惯性地在哪家酒馆门口,停留多久。 他记住了市集上每一个小贩的性格。哪个卖水果的大婶心肠最好,哪个卖皮具的工匠脾气最暴躁,哪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谷物商人,其实是个会克扣分量的奸商。 他还记住了,那些经常在街上游荡的、属于不同团伙的流浪儿们,各自的“领地”范围和不成文的规矩。 每天傍晚,当伊莱将食物递给他时,他便会将这些白天观察到的、看似琐碎的信息,用最简洁、最沙哑的语言,告诉伊莱。 伊莱从不多问,也从不评价。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偶尔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虚伪的关怀,只有最纯粹的、基于信息与食物的交换。但一种奇特的、如同猎人与猎犬般的默契,正在这种冰冷的交换中,悄然滋生。 直到第七天。 伊莱在递给格雷一块烤得流油的羊腿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 他蹲了下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凑近了格雷。 “小子,”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准备捕食的、兴奋的光芒,“明天,我们要干一票大的。” 格雷啃着羊腿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伊莱。 “明天上午,镇长的老婆,会带着她那个宝贝女儿,去‘珍妮珠宝店’。”伊莱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八卦,“那个女人,我观察她很久了。虚荣,愚蠢,但爱她的女儿胜过一切。而且,她最近似乎很焦虑,总是在祈祷。一个又蠢又有钱,心里还有鬼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肥羊’。” 这是伊莱第一次,向格雷,展露他的“獠牙”。 “明天,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他指了指珠宝店斜对面的一家杂货铺门口,“你就待在那里的货箱后面。你的任务,还是和以前一样,盯住巡逻的卫兵。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还要盯住那只‘肥羊’。盯住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盯住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仆。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就用我们说好的法子,给我信号。” 他们约定过三种信号。 咳嗽一声,代表卫兵来了,需要尽快结束。 连续咳嗽三声,代表有大麻烦,必须立刻逃跑。 而第三种,则是……发出一声痛苦的**。这代表着,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无法预料的紧急情况。 “干好了,这根羊腿,明天,你会得到一整只。”伊莱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战前动员”。 第二天上午,格雷早早地,就挪到了那个指定的、位于杂货铺门口的货箱后面。 这里的位置很好,既隐蔽,又能将珠宝店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一辆华丽的、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在珠宝店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天鹅绒长裙、体态丰腴的贵妇,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仆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 正是镇长的老婆,和她的女儿。 格雷将自己的身体,又向阴影里缩了缩。 他看到,老伊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今天的伊莱,和平时那个疯疯癫癫的骗子,判若两人。他换上了一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灰色长袍,乱糟糟的头发,也用一根布条,束在了脑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棍特有的庄严表情。他手中没有拿那瓶可笑的“圣水”,而是拄着一根用不知名木头制成的、盘根错节的拐杖。 他像一个真正的、来自东方的神秘预言家。 伊莱没有直接上前,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镇长夫人带着女儿和女仆,走进了珠宝店。大约一刻钟后,她们才再次出现。小女孩的手上,多了一只亮闪闪的银手镯,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而镇长夫人,则一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和女仆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 就是现在! 伊莱动了。 他拄着拐杖,像是偶然路过一样,从她们面前,缓缓走过。 就在与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伊莱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震惊和悲悯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哦,命运的蛛网……”伊莱用一种咏叹般的、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多么可惜……多么明亮的一颗星辰,却偏偏要被乌云所笼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镇长夫人的耳朵里。 镇长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奇奇怪怪的老头:“你说什么?” 伊莱没有理她,他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女孩,仿佛陷入了某种神秘的幻境。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火焰与海水,在她的眼中交织……一半是无上的荣耀,一半是……唉,是无尽的泪水……”他摇着头,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荣耀的冠冕,为何要用泪水来浸泡?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疯子!”旁边的女仆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再不滚开,我就叫卫兵了!” 但镇长夫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格雷看得清清楚楚。 在听到“泪水”这两个字时,那位夫人下意识地,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伊莱的“预言”,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焦虑的地方。 “住口,玛丽!”镇长夫人喝止了女仆。她走上前,用一种半信半疑的、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对伊莱说:“这位……大师,您……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莱这才仿佛从“幻境”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镇长夫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夫人,有些命运,是不可说的。言说,本身就是一种惊扰。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命运窥探者,无意冒犯,请您见谅。” 他说完,便拄着拐杖,转身欲走。 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而让镇长夫人更加坚信不疑。 “大师,请留步!”她急忙上前,拦住了伊莱,“求求您,告诉我,我女儿的命运,到底会怎样?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吗?钱……钱不是问题!” 伊莱停下脚步,他为难地看着镇长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既然您如此诚心……那我就破例一次。但这里人多嘴杂,命运的低语,不喜喧嚣。” 他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镇长夫人立刻会意,她吩咐女仆和女儿在原地等待,自己则跟着伊莱,走进了那条小巷。 格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像一尊石雕,蜷缩在货箱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同时用耳朵,警惕地分辨着街道上所有的声音。 马车驶过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孩童嬉闹的声音…… 突然,一阵整齐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是巡逻卫兵! 格雷的心猛地一紧。他看了一眼巷口,伊莱和镇长夫人刚走进去不到半分钟,骗局才刚刚开始,现在打断,必然前功尽弃。 他冷静地判断着卫兵前进的速度和方向。他们会从珠宝店门口经过,但不会停留。只要伊莱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决定,再等一等。 脚步声越来越近,格-雷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卫兵的视线稍稍向巷口偏移,他就立刻发出信号。 幸运的是,卫兵们目不斜视地,从巷口前走了过去。 格雷松了口气。 但他的心,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一个新的、更危险的状况,出现了。 他看到,那个名叫玛丽的女仆,脸上带着一种极度不屑和怀疑的表情,正悄悄地,向着巷口的方向,挪动脚步。她显然是不放心自己的女主人,想去偷听,甚至,是想当场揭穿这个“骗局”。 这个变故,是伊莱没有预料到的。 如果让这个精明的女仆闯进去,一切都完了!伊莱不仅拿不到钱,还很可能被当成骗子,直接送进监狱! 连续咳嗽三声?不行,那样伊莱只会立刻逃跑,同样是前功尽弃。 怎么办?! 格雷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那源自战士的、在无数次训练中磨砺出的、于瞬息之间判断战局的本能,被彻底激活了! 他需要一个方法,既能阻止那个女仆,又不能惊动巷子里的两个人,更不能暴露自己。 就在那个女仆,即将走到巷口,准备探头张望的瞬间。 格雷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腿,将头埋进膝盖,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断断续续的**。 “呃……啊……好痛……”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那份痛苦,真实得不像是装出来的,因为那就是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的真实感受。 这声突如其来的**,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个正要去偷听的女仆,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脚步,循声望来。 那个在马车旁等候的车夫,也好奇地探出了头。 甚至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都停止了玩弄自己的手镯,用一种带着几分害怕、几分同情的目光,看着蜷缩在货箱后面的、那个可怜的“小乞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再关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正在发生什么。 那个女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去偷听的打算。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格雷,仿佛他的**,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格雷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重新将自己,缩回了阴影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痛苦的痉挛。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的痛苦,为伊莱的骗局,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也是最安全的时间。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镇长夫人一个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几分感激的平静。 而老伊莱,则从巷子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骗局,成功了。 当天傍晚,当伊莱再次出现在那条熟悉的后巷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他递给格雷的,不再是一块烤肉,而是一整只油光发亮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鸡。 在烤鸡的旁边,还放着一根金黄色的、烤得香甜软糯的玉米。 “小子,”伊莱将食物放在地上,看着格雷,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名为“欣赏”的东西,“今天,你干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没有问格雷,为什么没有用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说:“你那声‘好痛’,叫得……可真是时候啊。” 格雷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抓起了那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鸡肉的鲜美,玉米的香甜,在他口中绽放。 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食物的乞食者。 他成了这场危险游戏中,一个能为自己,赢得战利品的、真正的合作者。 第十五章:更高明的骗术 日子,在一种奇特而稳定的节奏中,一天天滑过。 格雷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需要每天为了下一顿饭而焦虑,也不再需要像野兽一样,与同类或野狗争夺发霉的面包。 伊莱是个慷慨的“雇主”。 随着他们合作的日益默契,伊莱的“生意”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他骗来的钱财,从零散的铜板,变成了成串的银币。而格雷的“薪水”,也水涨船高。 他的晚餐,从最初的一块烤肉,升级成了用陶罐装着的、热气腾腾的炖菜,里面有软烂的萝卜、香甜的土豆,还有大块的、炖得入口即化的肉块。偶尔,伊莱甚至会奢侈地,带回一小瓶新鲜的牛奶。 充足的食物,让格雷那具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他的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瘦小的四肢也渐渐长了些肉,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五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但真正成长的,是他的内心。 伊莱对他的“教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了。 这场教导,没有书本,没有课堂,只有最真实的、发生在溪谷镇街头巷尾的“案例分析”。 每天傍晚,当伊莱带来食物,听完格雷一天的“情报”汇报后,他会像一个考较学生的老师一样,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小子,今天在铁匠铺门口,你看到那个丢了钱袋的行商了吗?” 格雷点点头,一边撕咬着手中的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看到了。他哭了。” “他为什么哭?”伊莱追问。 “因为丢了钱。”格雷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错!”伊莱用一根鸡骨头,敲了敲格雷的脑袋,“他哭,不是因为丢了钱,而是因为他丢的是‘不该丢的钱’。你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还有老茧,说明他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商,而是个辛辛苦苦跑长途的小贩。那袋钱,可能是他全部的身家,是他老婆孩子过冬的依靠。所以,他才会哭得那么伤心。” 格雷愣住了,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记住,小子,”伊莱的语气,带着一丝告诫,“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会骗人的东西。你要看的,不是眼泪本身,而是流泪的原因。看透了原因,你就能看透人心。” 又一天。 “今天,你看到那个卖皮具的,和老婆吵架了吗?” “看到了。他骂得很难听。” “你觉得,他是个坏人吗?” “是。” “错!”伊莱又敲了他一下,“你只看到了他骂人,但你看到他老婆脸上那块新的淤青了吗?你看到他悄悄地,把自己那份午餐里的肉,都夹到老婆碗里了吗?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混蛋,但他爱他的老婆。一个心里有爱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种人,我们不能骗。因为他的钱,是用来给老婆买药的,骗了,会遭报应。” 格雷沉默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骗”,也是有规矩的。 伊莱的教导,就是这样,融入在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对话里。他教格雷,如何从一个人的衣着、谈吐、眼神、甚至是指甲缝里的泥土,去判断他的身份、性格和弱点。 他教格雷,什么是真正的贪婪,什么是虚假的善良,什么是隐藏在愤怒之下的软弱,什么是伪装在谦卑之中的傲慢。 他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将自己毕生积累的、关于“人性”这片丛林的生存法则,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只他亲自挑中的、最聪明的狼崽。 而格雷,则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 他的大脑,就像一个精密的分析机器。他开始不再满足于仅仅“看到”,而是学着去“看透”。他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深邃,仿佛能穿透人那层虚伪的皮囊,直视其内里那点或肮脏、或脆弱的灵魂。 终于,在一个月后,伊莱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选中了一个新的、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来自王都的退役军官。据说,他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才提前退役,回到这个小镇养老。王国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他用这笔钱,买下了镇上最大的一座庄园。 “这个家伙,不好对付。”伊-莱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军人,意志坚定,不信鬼神,很难被普通的言语动摇。而且,他身边总跟着两个精锐的护卫,我们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放弃?”格雷问。 “不。”伊莱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越是坚固的堡垒,攻破它,才越有成就感。对付这种人,你需要让他看到一些……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东西。你需要让他,对这个他自以为已经了如指掌的世界,产生怀疑。” “什么东西?”格雷感到了好奇。 伊莱神秘地笑了笑:“跟我来。” 那天深夜,伊莱第一次,带着格雷,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巷子。 他抱着格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抱起他,格雷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酒精、汗水和尘土的、并不好闻的气味,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很安心。 他们穿过沉睡的小镇,来到了镇外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边。 月光如水,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虫鸣和风吹过芦苇丛的沙沙声。 伊莱将格雷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 “小子,看好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 格雷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今晚的伊莱,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伊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干瘦的右手。 他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着某种古老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咒文。 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粘稠了起来。 格雷敏锐地感觉到,风,停了。虫鸣,也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又压抑的力量,开始在他们周围汇聚。 然后,在格雷那双因震惊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 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突兀地,在伊莱那脏兮兮的掌心,亮了起来。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的生命力。它在伊莱的掌心,缓缓地盘旋,拉伸,变幻着形状,像一个调皮的、拥有生命的精灵。 格雷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 他见过父亲修炼炼体时,身体因为气血奔涌而散发出的、狂暴的暗红色光芒。 他也听过传说中,圣骑士祈祷时,身上会浮现出的、神圣的金色光晕。 但眼前的这一幕,与那些都不同。 这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宁静、也更加神秘的力量。它不狂暴,也不神圣,它就像是……这片夜色的一部分,是这流淌的河水,是这吹拂的微风,是这天地间,本就存在着的一种,不为人知的呼吸。 光团在伊莱的掌心,舞动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随着伊莱缓缓地张开五指,它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然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流动。风声,虫鸣,也再次响起。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幻觉。 格雷怔怔地看着伊莱那只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伊莱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脸。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用他那沙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问题。 “这……是什么?” 伊莱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那招牌式的、狐狸般的笑容。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子,这,就是我说的。” “比骗术,更高明的……骗术。” 第十六章:掌心里的星空 从河边回来后的整整两天,格雷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依旧沉默,依旧警惕,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聚焦于食物和危险。更多的时候,他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想从那脏兮兮的掌心里,找出那个夜晚,曾经亮起过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伊莱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他依旧每天带来热乎乎的食物,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巢穴。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当伊莱将一碗鱼汤放在格雷面前时,格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动。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莱,用他那沙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三天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 伊莱笑了。他知道,鱼,上钩了。 “我不是说了吗?是更高明的骗术。”他撕下一块面包,蘸着鱼汤,慢悠悠地吃着。 “不。”格雷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骗术。我见过杂耍艺人的戏法,他们需要油,需要磷粉,需要藏在袖子里的机关。但你……你什么都没有。那光,是从你手里,自己长出来的。” 他的观察力,细致入微。 伊莱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他看着格雷那张写满了“求知”与“渴望”的小脸,第一次,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好吧,小子。看来,用‘骗术’这个词,已经骗不了你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面包扔回碗里,“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他靠在墙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巷口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他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格雷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乱糟糟的市集。”伊莱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市集上,摆满了各种各样你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好东西。比如,让火燃烧的‘火’,让水流动的‘水’,让风吹拂的‘风’……我们把这些东西,统称为‘元素’。” “而我们每个人,都像是这个市集里的顾客。但我们手里,没有金币,也没有银币。我们唯一拥有的‘货币’,就是我们自己的‘精神’。” 伊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所谓的魔法,小子,其实很简单。它不是什么神祇的恩赐,也不是什么血脉的传承。它就是一门‘生意经’。一门教你如何用你那点可怜的‘精神’做本钱,去从这个巨大的市集里,‘买’到你想要的‘元素’,然后,让它为你做事的……技巧。” 这套理论,新奇而粗俗,却让格雷听得入了迷。 “那……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为魔法师,有的人不能?”格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术士高塔。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了。”伊莱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些人,我们称之为‘天才’。他们天生,就和卖‘火’的那个摊主,或者卖‘水’的那个老板,关系特别好。他们甚至不用花钱,就能从人家那里,‘赊’到一大堆好东西。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元素亲和力高’。” “而我们这种人,”伊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格雷,“我们是穷光蛋,是黑户。市集上所有的老板,都不认识我们,也不愿意搭理我们。我们想买东西,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用更值钱的‘货币’,去硬砸!”伊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昂,“当你的‘精神’,被千锤百炼,变得像钻石一样坚硬、纯粹时,你根本不需要去讨好那些摊主。你只需要把你的‘精神钻石’,往柜台上一拍,告诉他,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我全要了!他自然会屁颠屁颠地,把东西卖给你!” 格雷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触动了。 “可是……”他犹豫地,说出了那个一直压在他心底的噩梦,“王都的术士导师说……我的灵魂,是一潭死水。” “狗屁!”伊莱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那帮待在高塔里、脑子都发霉了的老古董,懂什么?他们只懂得如何跟那些‘摊主’拉关系,搞人情世故。他们看到一潭死水,就觉得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最平静的水面下,才藏着最深、最可怕的暗流!” 他凑近格雷,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小子,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你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更能磨砺一个人的精神?被至亲背叛的痛苦,与野狗抢食的屈辱,在泥泞中挣扎的绝望……这些东西,是最好的熔炉!它将你灵魂里所有软弱的、无用的杂质,全都烧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最精纯、最坚硬的内核!” “那帮‘天才’,他们的精神,或许像一堆蓬松的棉花,看起来量很大。而你的,小子,你的精神,或许,已经是一块小小的、却无坚不摧的钢锭!” 伊莱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格雷的脑海中炸响。 一潭死水…… 原来,是这样吗? “想不想……亲眼看一看,你自己的那潭‘死水’?”伊莱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格雷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伊莱满意地笑了,“现在,闭上你的眼睛。” 格雷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别去听,别去想,别去感受外面的世界。”伊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引导性,“把你的所有注意力,都收回来。回到你的身体里,回到你的脑子里。现在,向内看。像你观察街上的行人一样,去‘观察’你自己的内心。” “你会看到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别怕。那是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的东西。现在,你要做的,不是去驱散那片黑暗,而是……沉下去。” “沉到最深处,去看一看,你的那潭‘死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格雷按照伊莱的指导,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嘈杂的现实世界,不断地抽离。他不再能听到巷口的风声,也闻不到鱼汤的香气。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潜水员,正在潜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自己的海洋。 他看到了。 正如伊莱所说,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就好像,宇宙诞生之前,那片永恒的虚无。 这就是……我的灵魂吗? 格雷的心中,泛起一丝悲凉。 果然,是一潭死水。 但就在他即将要失望地“浮出水面”时,他看到了。 在那片无垠的、死寂的黑暗的最中央。 有一个小小的、针尖般大小的光点。 那光芒,非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它又异常的顽固,任凭周围的黑暗如何吞噬、如何挤压,它依旧坚定地,在那里,散发着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格雷好奇地,将自己的“意识”,向着那个光点,慢慢地靠近。 当他离得足够近时,他才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一团光。 那是一颗,只有米粒大小的、形状极不规则的、透明的晶体。 它看起来,像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它的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和棱角,显得粗糙而丑陋。但它的质地,却又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坚硬。 那微弱的光芒,正是从这颗晶体的内部,散发出来的。 它就像一颗孤独的、被遗忘在宇宙最深处的恒星,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黑暗。 这是……什么? 这是……我? 就在格雷怔怔地,看着这颗奇特的晶体时,外界,传来了伊莱的声音。 “小子,醒过来。” 格雷的意识,被这声呼唤,猛地拉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睛,巷子依旧是那条巷子,鱼汤依旧散发着热气。但他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你……看到了什么?”伊莱的表情,看起来很随意,但他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紧张。 格雷沉默了片刻,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描述了他看到的景象。 “一片……很大的黑暗。” “然后呢?” “黑暗的中间……有一颗很小的、会发光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硬邦邦的。” 伊莱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格雷,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的喜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小小的巷子里,来回地踱步。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他任何一次行骗时,都要激动。 良久,他停下脚步,重新蹲在格雷面前。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叹与期许的眼神,看着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残疾男孩。 他伸出手,想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去摸摸他的头。但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格雷瘦弱的肩膀。 “小子……”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郑重。 “你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更了不起。” 第十七章:枯叶的舞蹈 自从那个夜晚,窥见了自己掌心里的“星空”之后,格雷的世界,就变得不再一样了。 食物依旧是第一位的,生存依旧是每天必须面对的课题。但他有了一个新的、比填饱肚子更让他着迷的目标。 他想让那颗在他灵魂深处、孤独地对抗着整个世界黑暗的“石头”,再次发光。 甚至,他想让那束光,冲出他这具残破的身体,去触碰一下,这个真实而冰冷的世界。 伊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变化。 “看来,你这只小狼,已经不满足于只在自己的窝里龇牙咧嘴了。”一天傍晚,伊莱一边将一包用荷叶裹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肉饼递给格雷,一边用他那惯有的、懒洋洋的腔调说道,“你想把你的爪子,伸出来?” 格雷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伊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既然你这头小怪物这么着急,那我们的‘课程’,就进入下一阶段。” 他从自己那件破旧的长袍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已经完全干枯卷曲的枯叶。 他将这片枯叶,放在格雷面前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看到它了吗?” 格雷点了点头。 “好。”伊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的新任务,就是让它‘动’起来。” “用手?”格雷有些不解。 “用手?”伊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如果用手就行,那还要我这个‘老师’干什么?不,小子,不是用手,不是用嘴去吹,更不是用你那两条可怜的废腿去踢。你要用的,是你脑袋里的那颗‘小石头’。” 他指了指格雷的额头。 “我跟你说过,你的精神,就是你的‘本钱’。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钱袋子(意志晶体),现在,你要学的,就是如何从那个钱袋里,掏出‘钱’来,去‘花’。” “你的那颗‘意志晶体’,就是你所有力量的源头。你要做的,就是像一个最精巧的纺织女工,从那块坚硬的石头上,‘抽’出一根看不见的、属于你自己的‘丝’来。然后,再用这根‘精神之丝’,去拨动,去缠绕,去命令那片枯叶,让它为你跳舞。” 伊莱的描述,充满了奇特的、诗意的想象。但格雷,却听懂了。 从那天起,他们的“巢穴”——那个堆满了废弃木箱的、肮脏的角落,变成了格雷专属的、也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冥想室”。 每天,在填饱肚子之后,格雷便会盘腿坐下,将那片枯叶放在面前,然后,闭上眼睛。 他一次又一次地,沉入自己内心那片死寂的黑暗。 他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那颗悬浮在无垠虚空中的、倔强地散发着微光的“意志晶体”。 然后,他开始尝试,从那颗坚硬的“石头”上,“抽出”一根丝来。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痛苦一万倍。 那颗晶体,是他所有精神与意志的凝聚体,坚硬得超乎想象。每一次,当他试图将一丝精神力从中剥离出来时,都感觉像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去生生地,从一块花岗岩上,抠下一粒沙子。 他的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剧烈的、仿佛要将脑袋撕裂开来的头痛。 有时候,他会因为精神力消耗过度,而直接昏厥过去。醒来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没有放弃。 伊莱也从不安慰他。 当看到格雷因为痛苦而脸色惨白时,他只会靠在墙边,冷冷地嘲讽道: “怎么?觉得痛了?这点痛,比起你被人打断腿,比起你趴在泥水里和狗抢食,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魔法是花园里的散步,是贵妇人的下午茶?我告诉你,小子,这是在用你的灵魂,去和这个该死的世界角力!每一分力量,都是从你自己的骨头缝里,硬生生榨出来的!软弱的家伙,早就被碾成粉末了!” 这些刻薄而残忍的话,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打击。 但对格雷而言,却像是最有效的强心针。 是啊。 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连一无所有、与狗争食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他连被父亲像垃圾一样抛弃的绝望,都挺过来了。 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一股狠劲,从他心底最深处,被激发了出来。 他不再将那颗晶体,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将它,视为一个敌人,一个囚禁着他力量的、顽固的堡垒。 他要攻破它! 他要征服它! 他日复一日地,用自己那点微弱的意志,去冲击,去研磨,去撕扯那个坚硬的内核。他的精神世界,变成了一片惨烈的战场。他无数次地被撞得头破血流,无数次地被撕扯得精神涣散。 但他,从未后退一步。 终于,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 当巷口的寒风,吹得木箱都在吱吱作响时,格雷再次进入了冥想。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抽”,去“拉”。 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都凝聚了起来。 他想起了,训练场上那颗带着恶意的石球。 他想起了,术士高塔里,那句“死水之魂”的冰冷判词。 他想起了,雨夜里,父亲那个决绝的、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无尽的痛苦,无尽的屈辱,无尽的不甘……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黑色的、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狂潮! 他对着那颗悬浮在黑暗中心的、孤独的晶体,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声的嘶吼。 ——给我!动起来!!! “嗡——”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怒火,那颗一直沉寂的“意志晶体”,猛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的裂缝,出现在了它的表面。 然后,一丝比蛛丝还要纤细,却又带着一种钻石般坚韧质感的、闪烁着微光的“能量”,被他硬生生地,从那道裂缝中,“拽”了出来! 成功了! 格雷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他强忍着那股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块的虚弱与剧痛,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根来之不易的“精神之丝”,让它穿透自己内心的黑暗,向着那片充满了光与声音的、真实的外部世界,延伸而去。 这又是一种全新的、奇妙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多了一种新的“感官”。 这根“精神之丝”,就像他探出的一根无形的触须。他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能“感觉”到木箱粗糙的纹理,能“感觉”到……石头上,那片枯叶冰冷的、了无生机的触感。 他控制着那根“触须”,轻轻地,落在了枯叶最卷曲的那个边角上。 然后,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念,下达了一个最简单的命令。 ——翘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那片在他面前,静止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仿佛早已死去的枯叶。 它最边缘的那个小角,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幅度,微微地,向上,翘了一下。 然后,又落了回去。 动作很小,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但格安,却怔住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那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枯叶。 然后,他的嘴角,在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脏兮兮的小脸上,第一次,向上,微微地,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比任何笑容,都更加明亮、更加动人的东西。 是希望。 在巷口的阴影里,一直默默观察着一切的老伊莱,将手中的酒囊,放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对着一片枯叶,露出那种奇怪表情的小男孩。 他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这只小狼,终于,长出了他第一颗,虽然还很稚嫩,却足以划破黑夜的……獠牙。 第十八章:钱袋里的铜板 那片枯叶,在格雷的意念下,跳了整整一夜的、笨拙的独舞。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巷子时,格雷已经能勉强让它,在石头上,翻一个身,或者,向左边,挪动一小段距离。 他的脸色,因为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而惨白如纸,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像两颗被雨水冲刷过的黑宝石。 伊莱打着哈欠,提着一壶热牛奶和两个面包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石头上那片已经快被“折磨”得散架的枯叶,又看了看格雷那副既疲惫又兴奋的样子,嘿嘿一笑。 “不错,小子。看来,你已经知道,怎么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他将食物放下,“但是,一个真正的‘大生意人’,光会掏钱可不行。他得学会,一次掏好几家的钱,还得让别人,看不出是他在掏钱。” 说着,他又从地上,捡起了两片大小不一的枯叶,和原来那片,并排放在一起。 “今天的任务,”他指着那三片枯叶,“让左边那片,翻个身。让中间那片,立起来。再让右边那片,绕着前两片,转个圈。做到了,才有晚饭吃。” 格雷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同时操控三个目标,并且让它们各自做出不同的动作? 这比单纯地移动一片叶子,难度何止高了十倍! 这需要将他好不容易才“抽”出来的那一根“精神之丝”,再分裂成三股更细的丝线,并且,还要一心三用地,去分别控制它们。 他试了一次。 结果,那三片枯叶,只是像被风吹过一样,同时、杂乱无章地,颤抖了一下。 而他的脑袋,则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中,剧痛无比,眼前金星乱冒。 “蠢货!”伊莱毫不留情地骂道,“你的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思考!不是用来当一团浆糊!谁让你用三股一样粗的力气了?那个最小的动作,就用最细的线!那个最复杂的,就用最粗的线!连这点‘成本控制’都不会,你还做什么生意!” 在伊莱刻薄的叫骂声中,格雷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痛苦的折磨。 他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终于在一次精神力彻底耗尽前的尝试中,勉强让那三片枯...叶,同时完成了伊莱要求的、那套滑稽而怪异的“集体操”。 就在格雷以为,自己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伊莱却认为,他的“基础”,已经打牢了。 “好了,小子。”伊莱看着已经能熟练地,让三片枯叶在空中飞舞的格雷,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学徒’了。是时候,让你接触真正的‘生意’了。” 他从自己那破烂的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同样破烂的、打满了补丁的旧钱袋。 他将钱袋,挂在了十步开外的一个木箱的钉子上。 然后,他当着格雷的面,往钱袋里,扔进了一大把东西——几颗光滑的石子,一枚生锈的铁钉,一个掉了漆的木头骰子,还有一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掉了线的衣服纽扣。 最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泛着暗淡光泽的铜板,“当啷”一声,也扔了进去。 “看到没有?”伊莱拍了拍那个鼓囊囊的钱袋,“这里面,就是一笔‘生意’。有真金白银(铜板),也有毫无价值的垃圾(杂物)。” “而你的任务,就是坐在这里,用你的‘线’,伸进这个钱袋,在不触碰到钱袋本身,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把里面那枚,唯一值钱的铜板,给我‘钓’出来。” 格雷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任务的难度,与操控枯叶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枯叶,是开放的,他可以从任何角度去触碰。而钱袋,只有一个小小的、收紧的袋口。他的“精神之丝”,必须像一根真正的、最纤细的绣花针,精准地穿过去。 更何况,钱袋里,还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干扰物”。 “小子,记住,”伊莱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一个强大的魔法师,不是看他能制造多大的爆炸,掀翻多少辆马车。那是莽夫才干的蠢事。” “真正的艺术,在于‘无声无息’。” “在于,你从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眼皮子底下,偷走了他贴身存放的军饷,而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在于,你让一个富有的商人,在你面前吃了天大的亏,事后,他还感激涕零地,把你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这,才是魔法的最高境界。一门,关于‘控制’与‘欺骗’的艺术。” 格雷被伊莱的话,深深地吸引了。 他看着那个挂在远处的、破旧的钱袋,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斗志。 他要把它,“钓”出来。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最残酷的一击。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精神之丝”,甚至连那个小小的袋口,都还没能成功地穿过去。 他的“线”,太“软”了。在空气中,稍稍遇到一点阻力,就会发生偏移。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精神力高度凝聚,试图让那根“线”变得更“硬”一些。但每一次,都因为控制不稳,而直接碰到了钱袋的侧面,引来伊莱毫不留情的嘲讽。 “你是想偷钱,还是想直接把钱袋抢过来?动静这么大,三条街外的聋子都听见了!” 到了下午,他终于成功地,将“精神之丝”,伸进了钱袋里。 但里面那片漆黑而复杂的“新世界”,让他彻底迷失了。 他能“感觉”到里面有很多东西,但他无法分辨,哪个是石子,哪个是铁钉,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铜板。 他尝试着用“精神之丝”,去缠绕一个他感觉像是铜板的物体。结果,“钓”出来的,是一颗圆溜溜的石子。 “啪嗒”一声,石子掉在地上。 “恭喜你,小子。”伊莱鼓着掌,脸上挂着假笑,“你成功地,偷到了一颗一文不值的石头。也许你可以把它卖给隔壁那个正在修房子的石匠,换半个黑面包?” 格雷的脸,涨得通红。 他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钓”出来的,是那枚生锈的铁钉。 “哦,这个不错!”伊莱的嘲讽,变本加厉,“也许你可以用它,来修补你那双漏风的破鞋?” 挫败感,如同潮水,将格雷淹没。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精神被撕扯的剧痛。到了傍晚,他的脑袋,已经痛得像要裂开一样,眼前的事物,都出现了重影。 他趴在地上,几乎要放弃了。 “怎么?这就撑不住了?”伊莱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想一想那个把你腿打断的师兄,他现在,正在北境的城堡里,享受着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想一想你的父亲,他又是如何像扔垃圾一样,把你扔在这里的。你所受的这点苦,和那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你的‘线’,不是线!它太粗了,像根蠢笨的麻绳,怎么可能穿过针眼?把你的恨,你的不甘,你的愤怒,全都给我,压缩到那根线上!让它变成一根看不见的、最锋利、最恶毒的针!去刺穿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东西!” 伊莱的话,像毒药,也像良药。 格雷的眼中,再次燃起了火焰。 他咬着牙,重新坐起,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去想“缠绕”,不再去想“拨动”。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字。 ——刺! 就在这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墙角蹿了出来,它似乎是被钱袋里那枚铜板淡淡的金属气味所吸引,悄悄地,向着那个木箱爬去。 正在高度专注状态下的格雷,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一种源自血脉的、对危险的厌恶感,让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凝聚成了一个无形的、最尖锐的点!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那股凝聚到极致的精神力,便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地,向着那只老鼠的方向,“刺”了过去! “吱——!” 那只老鼠,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蛰了一下,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蹿进了黑暗之中。 而格雷,则是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震。 他“看”到了。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力,是如何凝聚成针,又是如何在一瞬间,爆发出那样的速度与力量。 原来……是这样! 他找到了那种感觉! 他不再理会那只老鼠,而是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那个钱袋上。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 他将自己的精神力,再次凝聚成那枚看不见的、闪烁着寒光的“毒针”。他精准地,控制着它,穿过了那个小小的袋口,进入了那片黑暗的、充满了杂物的世界。 他不再去“触摸”,而是去“感知”。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石头的冰冷与圆滑,铁钉的粗糙与尖锐,木头骰子的干涩与棱角…… 然后,他“感知”到了。 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带着一丝温润的、冰凉的金属触感。 是它! 格雷的意志,高度集中。 他的“精神之针”,在那一刻,仿佛幻化成了一只最灵巧的、无形的手。它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的障碍,精准地,夹住了那枚小小的铜板。 然后,向上,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碰到钱袋一丝一毫,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那枚泛着暗淡光泽的铜板,仿佛被月光牵引着一样,悄然无声地,从袋口,升了上来,悬浮在半空中。 然后,在他的意念控制下,轻轻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他摊开的、脏兮兮的手心里。 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格雷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那枚铜板。 成功了。 就在这时,一个热乎乎的、带着甜腻香气的东西,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撒满了白色糖霜的甜面包圈。 格雷抬起头,看到老伊莱,正站在他面前,那张布满了皱纹的、刻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老父亲看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终于考中了状元般的、难以言喻的骄傲。 “小子,”伊莱将面包圈,塞进格雷的手里,“今天的晚餐。你……应得的。” 第十九章:酒杯边的幽灵 霍格·坦普尔是个极其规律的人。 这一点,整个溪谷镇的人都知道。 这位在北境战场上失去了一条左臂的退役军官,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出现在镇上那家名为“橡木盾”的酒馆。他从不与人拼桌,总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最安静的那个位置。他会点上一杯最烈的黑麦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银币,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那枚银币,一言不发地,喝完整杯酒。 然后,他会收起银币,付过酒钱,准时在四点前离开。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那枚银币,据说,是他所在军团,在赢得“冰风隘口”那场惨烈战役后,由王国亲自颁发的纪念币。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左臂,也失去了所有并肩作战的兄弟。 “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伊莱对格雷如此评价道,“这种人,意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能与过去,再次产生连接。” “我们的‘生意’,就是要给他,造一个这样的‘连接’。” 行动的日子,选在了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这样的天气,酒馆里的人会更多,声音也更嘈杂,更适合藏匿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小把戏”。 伊莱换上了他那件“预言家”专用的灰色长袍,但并没有拄那根显眼的木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来躲雨的落魄旅人。 而格雷,则提前一个时辰,就被伊莱悄悄地,带进了酒馆的后院。他被安置在了一个堆放着空酒桶和杂物的、紧挨着大堂墙壁的储物间里。 这个储物间,又黑又潮,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发酵了的酒精味。但它有一个好处——墙壁上,有一个被老鼠啃出来的、拳头大小的破洞。 通过这个洞,格雷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样,将酒馆大堂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的心,跳得很快。 这和在巷子里练习,完全不同。外面,是真实的世界,是充满了未知变数的人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紧张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颤栗。 下午三点整。 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准时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独臂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猎装,即便只有一条手臂,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就是霍格·坦普尔。 霍格径直走向他那张专属的、靠窗的桌子。 而伊莱,则像一个算准了时间的演员,恰好在同一时刻,端着一杯麦酒,“不经意”地,坐在了与霍格相邻的、也是唯一空着的一张小桌旁。 两张桌子,离得很近。 伊莱没有看霍格,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自己的酒,眼神迷离,像是在为什么事而发愁。 霍格也同样,将那枚擦得锃亮的银币,放在了桌上。银币的正面,是王国狮鹫的徽记;背面,则刻着“冰风隘口”的字样和一串日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格雷蜷缩在黑暗的储物间里,透过那个小小的鼠洞,死死地盯着那张桌子,盯着那枚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光芒的银币。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伊莱依旧没有动静。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完美的、能切入话题的时机。 就在这时,酒馆的另一头,几个喝多了的佣兵,开始大声地吹嘘起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迹”。 “……我跟你们说,那次在‘血狼峡谷’,我一个人,就干掉了三个兽人!一斧头下去,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一个络腮胡大汉,唾沫横飞地吼道。 伊莱的眼睛,亮了。 他要的时机,来了。 他像是被那边的吹嘘声所触动,也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他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用一种只有他和霍格才能听清的、充满了沧桑与悲凉的声音,低声说道: “血狼峡谷的兽人……呵,一群只懂得嚎叫的畜生罢了。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真正的战争,是没有声音的。只有风,和雪,还有……兄弟们,在你怀里,慢慢变冷的温度……”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进了霍格的耳朵里。 霍格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他转过头,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坐在他身边的、落魄的老头。 伊莱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依旧自顾自地,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皱纹的、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个动作,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致命的模仿。 霍格的瞳孔,瞬间收缩。 因为,伊-莱抚摸的,正是他自己失去手臂的那个位置! “你也……”霍格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忍不住,开口了。 伊莱像是被惊醒了一样,他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霍格,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袖管,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容。 “哦,这个啊……老朋友了。在‘冰风隘口’,留给那些长毛的雪怪当纪念品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冰风隘口!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了霍格的心上!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死死地盯着伊莱,想从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但伊莱的表情,真诚得毫无破绽。 “你……也是第七军团的?”霍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莱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将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霍格桌上的那枚银币上。 “第七军团……早就没有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空洞,“就像这枚银币上的荣耀一样,早就被风雪,埋葬了。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些……不愿离去的……孤魂野鬼罢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霍-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秘的笑容。 ——这是信号! 躲在储物间里的格雷,在那一瞬间,将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 就是现在! 他将自己那根早已准备好的、凝聚成“针”的“精神之丝”,穿过那个小小的鼠洞,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银币上。 他能感觉到,银币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主人体温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霍格那灼热的、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视线。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疯狂跳动的心。 ——起来! 格雷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那根看不见的“精神之丝”上! 然后,在霍格那双因为震惊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 在伊莱那副“恰好”也同样“惊愕”的表情中。 那枚代表着荣耀与死亡的、沉甸甸的纯银纪念币,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违背了世界上最古老、最不容置疑的法则。 它,轻轻地,从橡木桌面上,向上,漂浮了起来。 一寸。 仅仅一寸的高度。 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了半空中,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给托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酒馆的喧嚣,似乎都离霍格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枚,如幽灵般漂浮着的、他此生最珍视的银币。 这……是什么? 幻觉? 魔法? 还是……那些长眠在冰风隘口下的、不愿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 他的世界观,他那用钢铁和鲜血铸就的、坚不可摧的唯物主义信念,在这一刻,被这轻轻浮起的一寸距离,狠狠地,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悬浮,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 格雷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他意念一松。 “啪嗒。” 银币,重新落回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脆响,也惊醒了陷入巨大震惊中的霍格。 他猛地,像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而伊-莱,则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共同见证者”。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那枚银币,又指了指自己,嘴唇哆嗦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来的样子。 最后,他只是抓起自己那顶破旧的帽子,对着霍格,胡乱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惊恐和不安的表情。 “不……不关我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他甚至连酒钱都没付,便像见鬼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馆,消失在了外面的雨幕之中。 他走得,如此仓促,如此狼狈,仿佛真的是一个被卷入了某种超自然事件的、无辜的路人。 只留下霍格·坦普尔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反复地,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枚,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银币。 第二十章:我的名字,叫格雷 在那次酒馆的“灵异事件”之后,老伊莱就像从溪谷镇蒸发了一样。 他不再去市集上兜售他那可笑的“圣水”,也不再拄着拐杖,冒充什么神秘的预言家。他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但这反而让霍格·坦普尔,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一个真正的骗子,在得手(或者说,即将得手)之后,只会想方设法地,再次接近目标。而只有被卷入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件中的、无辜的可怜人,才会像那个老头一样,因为恐惧而选择躲藏。 霍格开始疯狂地寻找伊莱。 他不再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去“橡木盾”酒馆。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溪谷镇那几条泥泞的街道上,来回地踱步。他向每一个他能看到的镇民打听,描述着那个衣衫褴褛、只有一条手臂的落魄老头。 但没有人知道伊莱的去向。 他的寻找,持续了整整三天,一无所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那个老头可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镇子时,他在一次路过面包店后巷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那个他有点印象的、双腿残疾的小乞丐,正蜷缩在墙角。他的面前,摆着几颗小石子。他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一个奇怪的、他从未见过的符号。 那符号,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又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 霍格的脚步,停住了。 因为,他认得这个符号。 那是第七军团,一支早已被解散的、专精于夜间突袭的斥候小队,内部使用的秘密联络标记之一。它的意思是——“我在老地方等你”。 知道这个标记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些早已长眠于“冰风隘口”下的兄弟们,就只剩下……那个老头! 霍格的心,狂跳起来。 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巧合!是那个老头,在通过这个可怜的、不会说话(他以为)的小乞丐,在向他传递信息! 老地方…… 霍格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没有去打扰那个孩子,而是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奔跑的速度,向着镇外的河边冲去。 果然,在那个他们曾经“共同见证”过神迹的、长满了芦苇的河滩上,他看到了那个他寻找已久的身影。 老伊莱,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块平坦的岩石上,对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一口一口地,喝着劣质的麦酒。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无比萧索与孤独。 “我找到你了。”霍格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伊莱像是被吓了一跳,他猛地回头,看到是霍格,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和戒备的神色。 “你……你来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和你没关系。”霍格走上前,他的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一丝恳求的交流,“我只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是他们……回来了吗?” 伊莱看着霍格那双充满了血丝的、写满了痛苦与期盼的眼睛,沉默了良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唉……坐下吧,坦普尔长官。”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既然你还是找到了我,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 霍格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一个曾经统领千军的军官,和一个市井骗子,在此刻,竟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那不是鬼魂,长官。”伊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神秘,“人死之后,便归于尘土。但有些强大的、不甘的‘执念’,会因为某些原因,被束缚在他们生前最珍视的物品上,无法离去。” 他看了一眼霍格腰间佩戴的、那柄象征着军官身份的指挥刀。 “他们,不是回来找你的。他们,是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你。” 伊莱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霍格的心脏上。 “他们,是‘冰风隘口’下,所有兄弟们的执念。”伊莱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他们不恨你,长官。他们只是……放心不下你。他们看到你,唯一的幸存者,却每天都活在过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拔。他们想告诉你,让你放下,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那枚银币的浮动,就是他们,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向你传递这个信息。他们希望,你能看到,然后,忘了他们。” 霍格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那只唯一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脸上,第一次,有两行滚烫的,却又无声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牙,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在战场上,被砍断手臂都没有哼一声的铁血军人,在这一刻,被伊莱这番虚构的、却又无比精准地切中了他所有痛点的言语,彻底击溃了。 “我……我该怎么做?”良久,霍格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该怎么……让他们,安心地离开?” 伊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狸般的光芒。 “执念,需要被净化。”他缓缓地说道,“你需要一个‘仪式’。一个能承载他们所有共同记忆的、纯净的、不带任何凡俗欲望的‘媒介’,去洗刷掉他们附着在上面的悲伤。” “媒介?是什么?”霍格急切地问。 伊莱看着他,用一种充满了神圣感的、悲天悯人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那笔,沾满了他们鲜血的、你至今,都舍不得动用分毫的……王国抚恤金。” 三天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还是在这片河滩上,伊莱主持了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净化仪式”。 他让霍格,将那整整一箱子、沉甸甸的金币,都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围绕着那堆金币,跳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状如疯魔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 而格雷,则躲在远处的芦苇丛里,用他那根越来越熟练的“精神之丝”,卷起河边的沙土,在金币堆的上空,制造出了一场小小的、看起来十分神秘的“沙尘旋风”。 当旋风散去,伊莱告诉霍格,兄弟们的执念,已经被净化,回归了大地。 而这些被“净化”过的、承载了太多悲伤的金币,则成了“不祥之物”,必须由他这个“命运的使者”,带去遥远的神庙,进行最后的封存。 霍格,对此,深信不疑。 他甚至亲自,帮伊莱,将那沉重的箱子,抬上了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辆破旧的驴车上。 在分别时,霍格向伊莱,行了一个标准的、第七军团的军礼。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真正的平静。 “谢谢你,”他对伊莱说,“也替我,谢谢他们。” 伊莱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溪谷镇的街道时,一辆破旧的驴车,载着一个老头和一个残疾的孩子,晃晃悠悠地,驶向了通往南方的、更远方的道路。 驴车上,伊莱哼着不成调的、快活的小曲,心情好得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而格雷,则靠在那个装满了金币的箱子上,默默地,看着身后那座他生活了数月的小镇,在晨雾中,渐渐远去。 “小子。”伊莱突然开口了。 格雷抬起头。 “骗子的生涯,到此为止了。”伊莱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现在,有钱了。有大把的时间。所以,我想问你。” “你想不想,学一点……真正的,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东西?” 他第一次,没有用“骗术”这个词。 他说的,是“站起来”。 格雷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朝阳下,显得无比真诚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驴车,恰好驶上了一道山坡。 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了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脏兮兮的小脸上。 他不再是阿斯特家的麒麟儿。 他也不是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乞食者。 他只是,格雷。 一个,即将踏上全新旅途的,孤独的求道者。 第二十一章:老伊莱的魔法笔记 驴车,在颠簸了十数日后,终于驶入了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 这里是“奔流城”,亚丁大陆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 与溪谷镇那种内陆小镇的闭塞与泥泞不同,奔流城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海洋带来的、咸湿而自由的气息。宽阔的石板街道上,随处可见肤色各异、操着不同口音的商人、水手和冒险者。高大的仓库、热闹的酒馆和鳞次栉比的商铺,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繁华而又混乱的景象。 伊莱选择这里,作为他们新的起点。 因为,这里足够大,足够乱。大到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独臂老头和一个残疾孩子的来历;乱到,足以将他们那箱来路不正的金币,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座城市巨大的财富洪流之中。 他没有选择住在豪华的贵族区,也没有下榻在龙蛇混杂的码头旅店。 他用几枚银币,在城西一个由手工业者和普通平民聚居的、相对安静的街区,租下了一栋带小院子的、两层高的石头房子。 房子很旧,但很坚固。 当伊莱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那扇吱吱作响的木门时,一股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产生的、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格雷被伊莱从驴车上抱下来,放在了院子里。 他看着眼前这栋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败的小房子,又看了看伊莱那张挂着一丝得意笑容的脸,眼中,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怎么?小子,不满意?”伊莱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别跟北境你家那个跟皇宫似的城堡比。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巢穴’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走进去,而不用担心被赶出来的巢穴。” 接下来的三天,是格雷这辈子,过得最奇特的、也最不真实的三天。 伊莱卖掉了那头任劳任怨的驴和破车,然后,带着格雷,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顾家的老爷爷一样,为他们这个新“家”,添置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们去了家具店,买了两张结实的木床,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和几把椅子。伊莱甚至为那个空荡荡的壁炉,添置了一整套铁制的炉具。 他们去了集市,买了成袋的麦粉和土豆,熏制的咸肉和香肠,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将那个空空如也的厨房,塞得满满当当。 伊莱还买了很多书。一些是讲述亚丁大陆历史的厚重典籍,一些是关于地理风貌的游记,甚至还有几本最基础的、教小孩子识字和算术的启蒙读物。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伊莱总是显得兴致勃勃,而格雷,则像一个沉默的、被动的影子,被伊莱抱来抱去。他看着那些崭新的、属于他们的东西,一件件地被搬进那个小房子,心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三天的傍晚,当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后,伊莱烧了一大桶滚烫的热水。 “好了,小子。”他指着那个散发着蒸汽的木桶,“进去,把自己洗干净。把你身上那股属于溪谷镇的、又酸又臭的乞丐味,全都给我,洗掉!” 格雷看着那桶干净的热水,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在伊莱的帮助下,褪去了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的衣服,坐进了温暖的水里。 当温热的水,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肤,浸润他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时,一种久违了的、舒适到几乎让他想哭的感觉,传遍了四肢百骸。 他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洗掉的,不仅仅是几个月来积攒的污垢,更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趴在泥泞中与狗争食的记忆。 洗完澡,伊莱扔给了他一身崭新的、用柔软棉布制成的衣服。 当格雷换上新衣,第一次,站(或者说,坐)在这栋属于他们的小房子的穿衣镜前时,他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男孩,依旧瘦弱,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那两条畸形的、无法动弹的腿,依旧是他身上最刺眼的烙印。 但他的头发,是干净的。他的脸,是干净的。他的衣服,也是干净的。 他的眼睛里,不再只有狼一样的警惕和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属于人的、安稳和迷茫。 他不再是那个阿斯特家的麒麟儿了。 但他,似乎,也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巷口的……小乞丐了。 那晚,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房间里,壁炉烧得很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整个屋子,都映照得温暖而明亮。 伊莱和格雷,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他们的面前,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伊莱亲手炖的蔬菜肉汤。 这是他们在这个新家里,吃的第一顿晚饭。 吃完饭,伊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倒腾他那些瓶瓶罐罐,或是捧起酒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沉默了良久。 “小子。”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格雷抬起头,看着他。 “还记得,我离开溪谷镇时,对你说的话吗?”伊莱问。 格雷点了点头。 “我说,我要教你一点,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东西。”伊莱的目光,从火焰,移到了格雷那两条无力的腿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现在,我就告诉你,那是什么,以及,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步:基础。从明天起,你的生活,将由两件事组成。第一,跟着我,学识字。”他指了指墙角那堆崭新的书籍,“一个真正的强者,他的强大,绝不仅仅在于力量,更在于头脑。一个看不懂地图,读不懂历史,算不清账本的文盲,就算拥有再大的力量,也终究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莽夫。” “第二,冥想。”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每天,至少四个时辰。你必须风雨无阻地,去‘看’你内心那颗小石头。你要熟悉它,感受它,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它变得更亮,更大,更坚硬!这是你所有力量的根基,比你的命,还重要。”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步:理论。等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最厚的《亚丁大陆通史》,一字不差地,从头到尾读给我听了,我,就会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伊莱从他那破旧的行囊最深处,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本笔记。 那本笔记,看起来比伊莱本人还要苍老。它的封面,是用某种不知名的、暗红色的皮革制成,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中央,用银线,绣着一个和术士高塔里很像,却又更加繁复、诡异的星辰符号。 “这,是我这辈子,所有心血的结晶。”伊莱抚摸着那本笔记,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格雷从未见过的神情,“这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废话。它记载了,我对魔法,最本源的理解,以及……一些真正的,能撬动这个世界规则的‘屠龙之术’。我把它,叫做《伊莱的魔法笔记》。” 最后,伊莱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格雷的腿上,这一次,却充满了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第三步:实践。当你完成了前两步,当你那颗‘意志晶体’足够强大,当你吃透了我的笔记。那么,我们,就来实现那个承诺——让你,重新站起来。” 格雷的呼吸,猛地一滞。 “魔法,或许,无法让你死去的神经,重新活过来。”伊莱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足够强大的魔法,可以让你,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们可以,用最坚硬的‘土元素’,为你,重塑一双,比钢铁还要坚固的腿!” “我们甚至可以,用最轻盈的‘风元素’,将你托起,让你,从此摆脱大地的束缚,像风一样,自由地行走,奔跑,甚至……飞翔!” 伊莱的话,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格雷的面前,轰然展开! 用土,重塑双腿…… 用风,凭空行走…… 这,已经超出了格雷所有的想象。他怔怔地看着伊莱,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如同太阳般炽热的、对未来的无尽渴望! 他想站起来。 他做梦,都想站起来! “当然,”伊莱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狐狸般的笑容,“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他看着格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从今天起,你得换个称呼了。别再整天在心里,叫我‘老骗子’。” “你可以叫我……” “……老师。” 格雷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他食物,给了他一个家,又给了他一个全新世界的老人。 他张了张嘴,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词汇,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了很久。 最终,他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叫出了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说出口的词。 “……老师。” 第二十二章:沙盘上的名字 奔流城的生活,对于格雷而言,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他生命中前五年所有的记忆,都与北境那凛冽的风雪,和训练场上冰冷的钢铁联系在一起。而后的那几个月,则是溪谷镇泥泞的街道,肮脏的巷口,和永无止境的饥饿。 他从未想过,生活,可以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 每天清晨,将他唤醒的,不再是冰冷的寒意,或是腹中剧烈的绞痛,而是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的、带着海洋咸味的阳光,以及楼下厨房里,传来的、伊莱那五音不全的、跑调到天边的哼唱声。 他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近乎刻板的规律。 清晨,是格雷的冥想时间。他会盘腿坐在自己那张干净的、铺着柔软床单的木床上,闭上眼睛,沉入自己内心的那片黑暗星空,日复一日地,去凝视、去感受那颗属于他的、孤独的“意志晶体”。 上午,则是他们的“识字课”。 伊莱的教学,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 第一天,他没有拿出那些给小孩子看的、画着苹果和猫咪的启蒙图画书。 他在院子里,弄来一个装满了细沙的浅木盘,然后,用一根树枝,在沙盘上,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却又带着一种奇特韵味的单词。 “g-r-e-y。” “e-l-i.” “e-l-i。” “小子,”他指着沙盘,对坐在旁边的格雷说,“认识你自己,是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步。这个,是你。而这个,是我。把它们,刻进你的脑子里。” 格雷看着沙盘上那两个陌生的符号。 grey,格雷。 eli,伊莱。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名字。是他自己,和眼前这个,给了他新生的人的名字。 他看得无比认真,那份专注,仿佛不是在看两个简单的单词,而是在解读一段来自上古的、神圣的符文。 因为双腿残疾,双手也因为长时间的爬行而变得有些僵硬,他无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拿起树枝,去练习书写。 他能用的,只有他的眼睛,和他的大脑。 他就像一个最偏执的雕刻家,用他那强大的、被锤炼得无比敏锐的意志力,一笔一划地,将那几个字母的形状,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记忆宫殿里。 伊莱从不催促他,也从不强求他的进度。他只是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他那永远也喝不完的劣质麦酒,任由格雷,对着那两个单词,发呆一看,就是一整个上午。 学习,对格雷来说,是一场全新的、同样艰苦的战斗。 他很快就发现,记住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形状,并不难。真正难的,是记住它们的发音,以及它们组合在一起后,那千变万化的含义。 他的舌头,因为长期的沉默而变得僵硬。很多单词的发音,他总是无法念得标准。 伊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他纠正。有时候,为了一个最简单的卷舌音,他们会重复上百次。伊莱的耐心,好得让格雷觉得,他根本不是那个在溪谷镇,会因为骗不到钱而破口大骂的无赖。 在学习上,格雷展现出了与他修炼时,如出一辙的、近乎自虐的狠劲。 有一个夜晚,他因为始终记不住“明天”和“昨天”这两个词的区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索性不睡了。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窗外的月光,用他那沙哑的、如同乌鸦般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诵着: “明天......昨天......” 那份偏执与专注,让深夜起床倒水喝的伊莱,都感到一阵心惊。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脸上,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捡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在系统的、每天长达四个时辰的冥想下,格雷对他内心的那片“星空”,也越来越熟悉。 他发现,伊莱是对的。 知识,真的是一种力量。 每当他学会一个新的单词,理解一个新的概念,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多了一分。而这份认知,会像一滴看不见的甘露,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他内心那颗“意志晶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原本粗糙、暗淡的“石头”,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变得……更加的明亮,更加的凝实。它表面的那些裂痕,似乎也在一点点地被抚平,散发出的光芒,也从最初的、随时可能熄灭的萤火,变成了一颗虽然微小,却光芒稳定的……星辰。 而他从其中“抽”出的那根“精神之丝”,也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容易控制。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将那三片枯叶,在空中,组合成一个简单的、不停旋转的三角形。 两个月后,他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读完一本最简单的、写给孩童的童话故事书。书里,讲述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士,如何打败恶龙,救出公主的故事。 格雷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他问伊莱:“为什么骑士不直接和公主,骗走恶龙的财宝呢?那头龙看起来,又蠢又富有。” 伊莱听完,愣了半天,然后,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大笑,差点把嘴里的麦酒,全都喷出来。 时间,就在这样,充满了学习、冥想、和各种“歪理邪说”的探讨中,飞速地流逝。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 格雷坐在院子里的那张小方桌前,他的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得像一块砖头一样的《亚丁大陆通史》。 他已经能完全流畅地,阅读上面的文字了。 他知道了,在北境之外,还有着广阔的中央平原,和炎热的南方沙漠。 他知道了,在亚丁王国之外,还存在着信奉不同神祇的、其他的人类国度,甚至,还有着传说中的、与世隔绝的精灵之森和矮人地城。 他还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除了战士的“战气”和魔法师的“魔力”,还有着牧师的“神术”,德鲁伊的“自然之力”,以及……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与神魔签订契约的“术士”。 他的世界观,被前所未有地,拓宽了。 伊莱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安安静静读书的男孩,眼中,满是欣慰。 他知道,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他走到格雷身边,将那本他珍藏已久、也让格雷觊觎已久的、暗红色封皮的笔记,放在了桌上。 “小子,”他说,“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格雷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轻轻地,抚摸着那本笔记的封面。 他看着封面上那个,他曾经画了无数遍的、由银线绣成的、神秘的星辰符号。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伊莱,用一种清晰的、不再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读出了那个符号的名字。 “星——之——涡。” 伊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没错。”他说,“现在,翻开它吧。欢迎来到,一个……真正的,骗子的世界。” 格雷怀着激动的心情,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那本神秘笔记的第一页。 书页由某种不知名的、泛黄的莎草纸制成,触感温润。 而整张书页上,只用一种优雅的、如同流水般的字体,写着一句,让他永生难忘的、也奠定了他未来整个魔法之路基调的话。 ——“所谓魔法,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去撬动世界,以达成自身目的的,一门最高效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