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追着给我套复活甲》 第1章 锅中女人 夜色沉如死水,葬灵山尸骸遍野,鲜血如墨渗入地底,悄然勾勒出一个诡异的咒文。 一口巨大铁锅架在柴堆上,锅底水汽蒸腾,浓郁刺鼻的八角、桂皮混合着肉类的腥气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而锅里,坐着一个女人。 意识回笼的瞬间,韩纪察觉周身被温水包裹,鼻腔里充斥着一股炖猪蹄的香味,顿觉荒诞无比。 她,寒山宗宗主,神谕剑主,前世以身殉道,镇压魔主之时也曾短暂设想过自己的复活场景。或是仙门大典万众膜拜,或是冰棺乍起吓破宵小,无论哪种都是惊天泣地,震撼世人,却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放在一口炖锅里。 “这是哪个仙门最新研究的还阳术?”韩纪念头刚起,便惊觉四肢百骸被无形禁制锁住,动弹不得。 她虽已饥肠辘辘,但也只得强压怒火,调动沉寂百年的灵力冲击禁制。 恰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几道粗嘎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响起。 “大哥,真撞大运了!仙门和妖族为抢韩纪那婆娘的尸首狗咬狗抢了一百年,倒叫咱们捡了便宜!” 韩纪嘴角难以察觉地弯起一丝弧度。 看,即使身死百年,她韩纪依旧是搅动风云的人物。 “多亏了妖宗宗主洛渭挖坟夺宝,兄弟们才有这福气!”另一人语气谄媚又鄙夷地附和道,“那洛渭也忒狠,韩纪虽只知情爱、手段下作死有余辜,但最后好歹为叶岱渊幡然醒悟慷慨赴死,他竟要把她炼成阴尸,这叶岱渊能忍?” 锅里,韩纪嘴角那丝弧度瞬间冻结。 谁只知情爱?谁手段下作?谁为叶岱渊慷慨赴死?! 她明明是以身殉道镇压魔主死得壮烈,怎么就成了为个听都没听过的男人赴死? 滔天怒火直冲顶门,禁制在盛怒下剧烈震荡! 韩纪恨不得立刻手脚并用地从锅里爬出好撕烂这些人的嘴! “好了!”另一道声音响起,“那韩纪干巴巴没嚼头,老子都没吃饱!万法妖宗抓得紧,咱们多久没沾荤腥了?赶紧生火,把这嫩丫头炖了加餐!” 话音未落,脚步声逼近铁锅。 哗啦一声,湿柴被粗暴塞入锅底。火舌舔舐木柴,浓烈白烟升腾,锅底迅速升温,温水渐渐发烫。 “这姑娘白白嫩嫩,肯定比那干柴似的韩纪好吃!”一个声音垂涎欲滴。 韩纪暗暗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只是白眼还没翻完,她就不禁生疑。 她还好端端坐在这铁锅里,干柴似的韩纪又是何许人也? “蠢货!”另一个声音驳斥,“洛渭为炼阴尸,给韩纪堆了多少天材地宝?吃了她的肉,延年益寿功力大增!等会儿多啃几口,神功大成,天下的俊男美女还不是任咱挑!” 韩纪默默给这个叫洛渭的妖宗宗主也记上一笔血债。 “小六说得对,”一个最为粗糙低沉的声音响起,“老祖要咱吃够百对童男童女才传神功,这才七十二对。若韩纪真有大补,兄弟们也不必再去祸害娃娃。 “大哥仁善!当代活佛!” “对对对!有机会谁不想当个好人!” 吹捧声未落,一道带着腥风的阴影笼罩锅口。 一双粗糙大手猛地揪住韩纪湿漉的长发,狠狠向后扯去,冰冷的弯刀贴上脖颈,即刻就要削断韩纪的脖颈。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纪终于冲破全身禁制。 只听得轰隆一声,寂静山林打过一道闷雷。大汉身体一晃,就要倒地,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将他稳稳扶住。 “鲁猛!磨蹭什么!哥几个等着下酒呢!”火堆旁有人不耐烦地催促。 名叫鲁猛的汉子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锅里那死尸睁开了眼!更可怕的是,死尸冷手如同铁钳刹那间扣住了他的手腕命门,叫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锋利的刀尖无声无息抵上他心口。 韩纪偏了偏头,眼神示意他回话。 鲁猛喉结艰难滚动,豆大汗珠自额头滚落,颤声道:“我……刀、刀钝……这就来……” “快点!磨蹭个鸟!”火堆旁又一声怒喝。 韩纪半阖着眼,目光如冷电扫过围坐火堆的五颗脑袋。 一个,两个……每数一颗,抵在鲁猛喉结上的刀背便轻轻刮蹭一下。 冰冷而尖锐的触感每一次都让鲁猛浑身剧颤,几乎腿软。 韩纪瞧着他恐惧的神情,唇角微勾,左手食指竖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下。 下一刻,寒芒乍现! 一只带血的耳朵落在火堆中,火星飞溅,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夜风中传来肉食的香气。 片刻后,一双手轻轻搭上了火堆边一个汉子的肩膀。 那人回头,瞥见鲁猛标志性的婴儿牙手串,嘟囔道:“手咋这么冰?待会儿弄副心肝给你补补。” 对面的人却皱起眉:“你跟谁说话?” 男人后颈一凉,只觉遍地寒气都如长腿了一般往身上蹿。 他慢慢回头,壮着胆说:“鲁猛,大晚上的你别乱开玩——” 只瞧了一眼,男人猛地从石块上翻落,踉踉跄跄地往外爬了几步,惊惧交加,面色煞白。 视野陡然开阔,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两只血淋淋的手臂此刻正悬在空中,而死去的女人俏生生坐在铁锅锅沿上,如同勾魂厉鬼,登时吓得吱哇乱叫,屁滚尿流。 最先发现鲁猛异常的男人回过神来,壮着胆子问道:“鲁猛呢?你把鲁猛放哪儿去了?!” 韩纪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湿漉漉的发间摘下一颗花椒,一片香叶。 这无声的蔑视彻底激怒了男人。他瞥了眼己方五个彪形大汉,再看对方不过单薄女子,料定她是趁鲁猛不备偷袭,胜之不武,胆气陡壮,破口大骂:“臭娘们!把鲁猛交出来!老子先砍你的脑袋给你个痛快!” “脑袋?”韩纪缓缓抬眼,月光恰好破开云层,清冷银辉洒落在她身上,恍若月下仙姝。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你说谁的?” 铁锅上蒸腾的热气被夜风吹开,一个不成样的人现出形来。连着露出来的,还有一肚子的肠子脏腑。 “鲁猛!” 不知有谁大喊一声,唤醒了昏死过去的鲁猛,他眼皮动了动,露出已经被热气烫熟的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只咿咿呀呀地痛苦地叫唤着。 韩纪轻轻挥手,鲁猛又扑通一声翻入沸腾的锅中,头颅沉浮数次,再无动静。 叫嚣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其余四人哆嗦着拔出兵刃。 “姑……姑娘!”为首的大哥看清形势,噗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小人程十两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仙姑!求仙姑看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饶条狗命!日后定当牛做马,焚香供奉!” 韩纪不理他的讨饶,径直问:“是谁说的韩纪走火入魔,私德败坏?” “仙姑明鉴!是整个仙门道盟都这么说啊!”程十两哭嚎,“说韩纪道心不端,耽于情爱,犯下三宗大罪!要不是叶岱渊念她最后迷途知返,连香火供奉都捞不着!” “哪三宗?”韩纪声音更冷。 “第一,万妖殿除妖,杀万剑宗首徒卫长风,嫁祸妖族,夺功!” “第二,寒山宗宗主大选,色诱长老,谋夺大位!” “第三,落霞地封魔,对叶岱渊爱而不得心生怨恨,以弟子性命献祭复活魔主!虽最后醒悟助其封印魔主,但罪孽滔天,万死难赎!” 好一个万死难赎!韩纪指节捏得发白。 她一生除魔卫道,何曾做过这些肮脏勾当?她甚至连叶岱渊是谁都不知道!她倒要去会会他,看看传闻中这个让她爱而不得的东西是个什么货色! 心中怒气渐盛,韩纪便要动手杀了这几人,目光扫过地上带血的衣物与骨头,她心头一跳,冷声问道:“你们刚才,吃的什么人?” 此言一出,五人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程十两膝行一步,抱住韩纪的腿,涕泪交流:“仙姑!小人本是泸州猎户,是被万法妖宗洛渭那魔头逼的!他抓了我全家十三口逼我给他抓童男童女炼化阴尸啊!我吃韩纪的肉,是想功力大增,为民除害,杀了洛渭!” 说话间,他顾不得擦去脸上泪水,回头对同伙嘶吼,“快!把韩老宗主的头颅献给仙姑赎罪!” 一人连滚爬爬捧来一个渗血的黑色布包。 韩纪解开系带,一颗严丝合缝覆盖着寒山宗宗主面具的头颅映入眼帘。 她心神微震,出声问道:“韩纪怎么说也是寒山宗宗主,纵使她声名再臭,寒山宗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今的寒山宗宗主是何人?” 程十两哭诉道:“仙姑您别和小的开玩笑了,韩纪献祭了大半个宗门的弟子,她死了没两天,寒山宗就自相残杀,早就灭门了,连山门都关了,哪还有什么寒山宗宗主啊!” 韩纪捏着布包系带的手指倏然收紧,脊背瞬间绷直,只觉一股洪流从头顶直直灌入身体之中,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她下意识地想抓住程十两的脖颈,叫他休得胡言,可自她醒来,前世始终萦绕在识海深处,与寒山同源共生的微弱感应却不知所踪。 她只当是复生以来过于虚弱,却不曾想……不可能!寒山纵是覆灭,也绝不可能是因自相残杀!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她一定要查个清楚! 就在这分神刹那,脚踝骤然一紧! 程十两眼中凶光爆射,双臂肌肉虬结,嘶声咆哮:“动手!杀了这娘们!” 跪着的四人瞬间暴起,刀剑寒光直劈韩纪! 韩纪手掌轻抬,只听得咔嚓咔嚓四声脆响,四柄刀剑凭空折断,那四人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悬浮在半空中,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摊开,像是没展开的大饼。 程十两青筋爆起,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搬动眼前女子的双脚一寸。 他双目一横,掏出手朝女子胸膛挖去,眼见女子毫无防备,他嘴角勾起狰狞的笑。 下一刻,他的手停在女子胸膛一厘之处,再无法移动。 “穿膛破肚手?狗富山的徒弟?”韩纪系好布袋,眼中映着冰冷月轮,“仙门之耻,这种下三滥竟也有传人。” 见眼前的女子大言不惭地侮辱师祖,程十两怒啐道:“呸!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富山老祖杀你就如碾死蚂蚁那么简单!识相的就放了我,不然我师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富山老祖?好威风。”韩纪垂眸,俯视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在下不才,正是你口中道心不端、私德败坏的韩宗主,韩纪,韩无念。” 程十两强撑着的面皮塌陷下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惊恐万分道:“你……你是韩纪……不可能……”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颤声哀求:“你别杀我……我也是被洛渭逼的!洛渭是万法妖宗宗主,他才是你的敌人!他神通广大,妖法无边,我效命于他也是无奈之举!你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洛渭在哪里……我帮你杀他……” 夜里风忽起,浓云遮弯月。 韩纪慢慢道:“洛渭的事情不劳你相助,我自己会去杀。至于你们——” 她语音拉长,微微一笑:“——不是爱吃肉么?吃个够吧。” 第2章 假借身份 凄厉的惨嚎瞬间响彻夜空,血肉被撕扯、骨骼被嚼碎的可怕声响连绵不绝,盖过了风声。 韩纪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五个畜生在中了幻咒之后疯狂撕咬,自相残杀、便要前往寒山查探,谁料刚想纵身飞跃过高耸的山壁,体内灵力不济,头昏腿软,不得不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盘膝坐下调息。 这一打坐,她才惊觉原本广袤无垠、灿如星辰的识海此刻晦暗无光,细细查看,只见识海之中浮现一道五行禁制。 此禁制以五行灵宝为介将她的灵力分隔开来,散入人世间,无法强行破开,只能寻找五行灵宝,解开禁制,方能恢复灵力,否则而今的她恐怕连个中等水平的仙门弟子都打不过。 更令她心惊的是,布下此禁制之人,修为竟远在她之上! “百年间,竟出了这等人物?”韩纪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残躯。 如今寒山覆灭,她灵力被封,声名狼藉,孤立无援,想来是有人心存怨恨,故意为之。 若是贸然现身,她这个死而复生、臭名昭著、又无力自保的韩宗主只怕立刻会被当做阴尸,挫骨扬灰。 为今之计,只有暂掩身份,寻回散落的五行灵宝,解开封印,恢复修为,方能查清寒山覆灭的真相,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便在此时,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悲鸣,幽幽飘入韩纪耳中。 韩纪抬眼,只见几缕稀薄如雾的残魄正从那些破碎的尸骸中溢出,飘飘荡荡,残魄凝成一人高的形体,随着夜风飘飘摇摇如同水中帷幔。 是那被分食的无辜者残存的魂魄。 残魄无外力相助,瞬息即散,韩纪不欲理会,起身欲走,那团雾气却如有所感,认主般向她袭来。 一阵冰冷的气息窜上后颈,韩纪下意识地回头,残魄便如同一道绵密的刀锋般自她身躯的孔隙之中穿过,将她经脉之中的血液霎时冻住,而她的眼睛也在刹那之间调转了方位,凝视着自己的身躯。 她瞧见狂风吹起湿润的枯叶,名叫楚清妙的少女为了替师门扫清勾结妖族盗取韩纪尸首的冤屈,救出被仙门道盟关押的玉苍派弟子,千里迢迢追来葬灵山寻尸,阴差阳错换上她的衣裳,被割下头颅,分食殆尽。 锦囊骨碌碌滚落,系带被树枝勾起,一尊泥像翻落在地,落入枯枝残叶之中。 顷刻间,黑风呼啸,天昏地暗,枯黄潮湿的落叶猛地掀开,露出那一尊沾满了泥土的小小泥像。 点点滴滴飘摇的雨丝落在泥像之上变为血泪,血泪之下,泥像被冲刷出真正的血肉。 那正是她的脸庞。 雾气四散开来,韩纪猛地吸过一口气,周身凝固的血液再次沸腾。 她大梦初醒地看着即将消散的楚清妙,心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些始末。 楚清妙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寒山宗宗主面具认楚清妙为主,这名无辜的少女也因此代自己受了这被人生吞活剥的苦楚。 二人之间,必定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她为她而死,无论如何,韩纪再不能袖手旁观。 “罢了。”韩纪轻叹,强忍识海禁制带来的撕裂痛楚,扯过腰间玉牌,调动所剩无几的灵力,指尖绽出微光,“你因我而死,我便替你聚拢残魂,解救同门,了却心愿。” 微光如网,艰难收拢着风中残烛般的魂丝。 眼见楚清妙残魂刚刚钻入玉中,寂静的山林之中却忽然传来剑鸣之音,几道身影快如飞燕在林间穿梭,惊起寒鸦无数! “师兄!”一个明霞宫服饰的少女扯住为首少年的袖子,“不是说追万法妖宗余孽吗?怎么到葬灵山后山了?他们真把韩宗主藏这儿了?” 少年正是明霞宫首徒,卫朔,卫扶光。 他按住少女付子英,目光锐利扫过昏暗的山林,低声解释:“玉苍派两名弟子在此发现韩宗主灵体,遭遇食人帮。逍遥峰派人核查未归,天机示警恐有妖魔现世,我等特来探查。” 众妙门弟子率先锁定魔气方位,众人紧随其后。 一片狼藉的空地中央,忽然传来女子凄惨的哭嚎声。 “那儿有人!”付子英想也不想,撑开绿伞就冲了过去。 卫朔紧随其后,一剑斩开身前遮目的灌丛。 枝叶乱飞,雨珠拂面,他脚步微停,抬眼望去,便见一名衣裳褴褛、满身血污的女子抱着一样圆咕隆咚的物事朝他奔来,却被身后的男子揪住后颈,猛地往身侧一掼。 “住手!”卫朔剑光如电震开凶汉,却已救之不及! 哧啦一声,烧得火红的木炭断裂开,溅起无数火星,转瞬爆燃,只一瞬间,女子浑身浴火,痛苦得满地打滚,却始终紧紧抱着手中的事物胡冲乱闯,逼得想上前搭救的付子英与卫朔连连后退。 哐当一声,她撞上歪斜的石锅支架。石锅倾覆,滚烫油腻的污水瞬间浇灭了她身上火焰。 一名弟子不慎踩在污水之中,抬起脚来却从自己的鞋底拽出一截肠子,他再抬眼瞧去,便见遍地都是被煮的烂熟的烂肉脂肪,从四肢到躯干,从头颅到心脏。 付子英登时后退几步,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一时间,除去几个施救的人,大半的弟子都在呕吐。 混乱中,一道幽蓝色水符射出。众妙门弟子许朝阳双手结印,几股水流从天而降,浇灭了女子身上的火焰。 女子浑身脏污,衣不蔽体,面庞焦黑,昏死过去。 许朝阳心生不忍,解下自己挡风的斗篷走上前去,盖住女子身躯。 卫朔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杂物,便听得付子英在远处嘀咕。他顺眼望去,见一群人围着付子英,而付子英正掐着鼻子去看那地上的男人。 付子英凶狠地喊了他几声,见他不回答,便蹲下身,想瞧瞧他的模样,可这一看,倒把她吓得哇的一声叫出来,狼奔猪突般奔至卫朔身后。 “大师兄!他……他少了一只眼睛!” 卫朔心中一惊,他知晓付子英的性子,若只是没有眼睛,她必不会如此。 果然,付子英接下来的话坐实了他的猜测。 只见付子英虚虚指了指地上的男人,颤颤巍巍道:“他——他在——他在吃他的眼睛!” 卫朔一听,当即把人掉转身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瞧见男人脸上一个空洞洞的大洞,和那不断嚼着自己眼球的嘴巴。 “他中了咒!”许朝阳敏锐地察觉到男子的不对劲,“他是被逼的!” 说罢,她想要强行解开男子身上的咒法,可每每她伸手结印,那男子身上总是显出一道白光,将她周身灵力都逼推开去。 “难道这世间还有比众妙门弟子更精通咒律之人?”付子英躲在卫朔身后疑道,“或者就是你们——” 卫朔当机立断地给付子英捂住付子英嘴巴。 不死心的付子英还是抑扬顿挫地把三个字众妙门哼了出来。 许朝阳见师门无故被辱,压着一口气再次伸手结印,一番努力之后,白色光芒如雾色散去,金色符文四散开来,化作点点火星。 正吃着自己眼睛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猛地大呼一口气,一口血喷出来,四肢抽搐地倒在一旁。 卫朔连忙扶住他,伸手给他渡入灵力,着急问道:“是何人将你害成这样?” 凶汉睁着脸上黑空空的洞,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撕扯着嗓子说话。 “是……是……哈……哈……” 韩纪躺在污水里装睡,听到男人的声音心瞬间凉了半截! 她为楚清妙聚拢残魄耗尽灵力,陡然间被这群仙门弟子闯入惊扰更是受到反噬,拖着身体躲藏之时恰好发现食人帮中的程十两尚未死绝,这才想着借他之手取信于仙门弟子,却不料程十两这厮最后关头恢复神智竟要将自己拖下水! 事已至此,她只好佯装疼痛难忍,哀声叫唤起来。 “救命……好疼啊……” “痛死我了……救命啊……” 她的声音盖住了程十两的声音,众人听见她哭嚎,立时回头张望,待到想起奄奄一息的程十两,程十两早已气绝身亡。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从她身上获取线索,想上前搀扶她,却见她踉踉跄跄地起身,体态诡异,一时之间僵在原地。 韩纪见状佯装体力不支,轰然倒下,卫朔想也未想快步上前接住她的身躯。 “姑娘!” “姑娘!” 在他的连声呼唤之中,韩纪慢慢睁开眼睛。 她抬头看着卫朔,一滴清泪自眼眶中滑落,哀声哭诉:“这位师兄,我乃玉苍派弟子楚清妙,为洗刷师门冤屈,前往葬灵山寻找韩老宗主尸身,谁道撞见食人帮六名贼人意图将韩老宗主分食殆尽……他们分食之中起了冲突自相残杀……我拼尽全力也只保下韩老宗主头颅不为贼人侮辱……” 在场之人随之大惊失色,纷纷围拥上前。 韩纪颤抖着手将手中的黑色布包交与卫朔,话未说尽,两眼一翻,彻底晕厥了过去。 此后自然是灵丹妙药尽用,仙门弟子一路护送。 韩纪躺了一晚上,再睁眼,就已来到了仙门道盟。 仙门道盟,群英殿。庄严肃穆,威压如山。 盟主边鹤潇高居主位,两侧是各大仙门长老、掌门,身后侍立着精英弟子。 “边盟主,玉苍派楚清妙带到。”引路弟子躬身退到一侧。 韩纪立于殿中,不卑不亢,一双眼睛飞快地在议事厅的长老脸上转了一圈,又抬头望向正中的仙盟盟主。 前世她出入仙盟时时戴着面具,昨夜于葬灵山她又故意引火烧身,此刻即使用了膏药,面上也是红痕遍布。更何况百年时光已过,那些与她相熟的老头大多也入了土,因而她并不担心有人能认出她。 但即便如此,她环顾四周的陌生面孔,心中还是生出一股悲凉。 边鹤潇咳嗽一声,道:“便是你寻得韩宗主头颅?” 韩纪点头。 “放肆!”立时便有掌门呵斥,“边盟主问话,竟敢不拜不答?当仙门道盟是什么地方!” “楚清妙年幼失礼,后续严加管教便是。”一个清冷女声打断呵斥,“当务之急,是请小道友详述昨夜之事。若属实,自当为玉苍派洗冤,兑现悬赏。” 韩纪看去,见是殿上立在边鹤潇身侧的仙盟长老。不过一眼,她便认出这是万剑山卫长风的小师妹明琮一。 韩纪最后一次见她之时,她还只是卫长风背上的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娃,再见面却已经是仙门道盟的长老了,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思绪回笼,韩纪隐去自己身份,将昨夜之事细细叙说了一次。 只不过,最后是韩纪的尸身被六人分食殆尽。 她话音刚落,隐在阴影中的人便冷哼一声,质疑道:“六人皆死,仅你独活,玉苍派本就有通妖之嫌,谁能证明不是你勾结妖人、分食韩纪以求长生?” 说话间,他起身走下高台,斜眉冷笑,目光冷冽地注视着韩纪,随即又在各位掌门的面庞上扫过,一时之间,群英殿内竟无一人言语。 韩纪眉头微蹙,端详着这人的面庞,却没有想起关于他的半点记忆。 “叶长老,晚辈明霞宫弟子卫扶光愿为楚师妹证明。”卫朔径直走至韩纪身侧,拜了一拜,正声道,“晚辈昨夜亲见狂徒欲害楚师妹,楚师妹拼死护住韩宗主遗骸!在场的众妙门、明霞宫弟子皆可为证。” 叶长老?叶岱渊!韩纪瞳孔微缩。 这就是谣传中她为之“赴死”的男人?! 韩纪偏头去瞧叶岱渊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岱渊面沉如水,厉声驳斥:“无知竖子!你如何证明她不是将计就计,假意作戏与你看?如何证明,那她未曾动韩纪尸身分毫?此事关系重大,岂容你等三言两语定论!”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多是对叶岱渊“重情重义”的感慨。 “韩纪此人虽然犯下诸多恶行,但对叶长老也算是痴心一片,如今尸身被毁,叶长老肯定想为她讨回公道……” “叶长老平日里看上去像是顽石一块,没想到还挺有情有义的……” 卫朔还想说些什么,却也找不见其他证据反驳,眉头紧皱,沉默着站在一旁,目光关切地落在韩纪身上。 叶岱渊沉声呵止道:“肃静!大殿之上,只论正事,不谈私情!” 韩纪心中冷笑翻腾。痴恋?她连他名字都未曾听闻!这滔天污名,他叶岱渊身为长老,若真有心,岂容其甚嚣尘上? 想来,他应当极厌恶她,可这更叫韩纪百思不得其解,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又如何能得罪他? “那依叶长老之见,”韩纪蓦然抬头,目光直刺叶岱渊,语带讥诮,“我该如何自证?莫非真要剖开肚腹,请诸位翻检一番,看我是否偷吃了韩纪的肉?” 殿内哗然。 叶岱渊脸皮青红交加,怒道:“狂妄!你以为本座不敢?便是剖开,本座也能保你不死!” “为证师门清白,我冒死寻回韩宗主尸身,”韩纪踏前一步,字字铿锵,“逃过妖宗毒手,却要死在仙盟之中。也罢!若能洗刷玉苍派冤屈,这条命,舍了又何妨!请诸位长老动手,剖腹验看!” 第3章 妖市寻宝 这玉石俱焚的姿态,瞬间堵得叶岱渊哑口无言,更让殿内众人动容。 “叶长老息怒,小儿无知,口不择言,且姑恕罪。”边鹤潇适时开口,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射向韩纪,“剖腹查验之语,有辱道盟清誉。念你护尸有功,若所言非虚,免鞭笞之刑,奖赏折半。然真假须辨,楚清妙,你可敢受检验?” 韩纪毫无惧色,朗声答道:“敢。” 边鹤潇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韩纪,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沉声道:“请鉴心剑。” 他的声音宛如古钟撞地,重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好似千军万马潮水般奔涌而来,顷刻间又奔腾远去。 所有人都噤住了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韩纪面上平静实则心中也是警铃大作。 前世她从未听闻鉴心剑的名号,想来应当是她死后百年中仙门中发现的神兵。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多时,一名弟子奉上玉碟,轻纱无风自动,露出一截黑水玄玉雕成的古朴剑柄,光芒暴涨!刺目光华中,不见剑身,只见一道无形威压轰然降临。 边鹤潇微微抬手,鉴心剑柄化作流光射向韩纪。 刹那间,韩纪只觉无数瞧不清的针线在自己周身穿梭飞舞,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与剧痛自她的下腹蔓延开来,来不及运功抵抗,她便单膝跪地,满头大汗。 再睁开眼,一头山岳般巨大的白色凶兽匍匐逼近,巨尾将她死死缠绕!沉重如钟的诘问自四面八方传来。 “下立女子,你与万法妖宗有无勾结?” “绝无半分!”韩纪咬牙,窒息感稍退。 “你是否觊觎韩纪尸身?” 痛苦的窒息感再次传来,韩纪眉头紧皱,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不曾!” “最后一个问题——”另一个浑厚严厉的声音响起,如同九天惊雷,“你说你是玉苍派弟子楚清妙,是真是假?!” 韩纪的眼睛因剧烈的疼痛睁开,她的心脏仿佛正被无数尖锐的银针刺破,而在她眼前,匍匐的巨兽睁大了双眼,金色的瞳孔中泛起层层黑云,九天玄雷如同银蛇一般飞舞其中。 群英殿上,鉴心剑幻化的无形丝网已将韩纪悬吊半空,越收越紧!一根丝线深深勒入她脖颈,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丝线流下,将那黑水玄玉的剑柄染得猩红刺目! “凡说谎者,皆死于鉴心剑下,她死定了……”围观者中有人叹道。 自有一人骂道:“满口胡言,居心叵测,就该死!” 有人反驳:“独孤掌门,这弟子小门小户,未曾听闻过鉴心剑的厉害;再说,她就算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是护尸有功,何至于死?” 便在众人以为这女子将死在鉴心剑下,为此渐起争执之时,一道纤弱如同绷紧的琴弦的声音在议事厅中响起。 “真。” 勒紧的丝网骤然一松,韩纪自半空飘然落地,脖颈伤痕瞬间复原。 侥幸逃过一劫,她心有余悸,暗暗摸了摸怀中存有楚清妙魂魄的玉牌,知晓今日能过鉴心剑这一关全然是因为楚清妙残魂也在鉴心剑下。 “弟子已证清白,”短暂地平复心神后,她朝着边鹤潇躬身一揖,目光却转向脸色铁青的叶岱渊,勾唇笑道,“玉苍派众弟子现关押于逍遥峰碧玺洞。以逍遥峰‘明礼守德’的门规,想必我师父师弟们,定能毫发无损地归来,叶长老,您说对吗?” 叶岱渊盯着她眼中的嘲弄之色,瞳孔骤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那是自然。” 道盟大门外,韩纪掂了掂手中缩减的赏赐:一盒雷火珠,十颗夜明珠,一块咒石。 这就是她堂堂寒山宗宗主的身价? “看来不管什么东西死了都会降价。”韩纪暗暗腹诽,最后看了一眼仙门道盟的巍峨门庭,拿起楚清妙的青木杖,转身离去。 “喂!楚清妙!”付子英急匆匆跑出大门,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师兄问你要不要一起去逍遥峰接你的同门们?” 韩纪头也不回,只高高摆了摆手:“不必,后会有期。” 翻过无名山峦,细雨飘摇而至。 韩纪寻了个隐蔽的山洞,折了些尚未湿透的木枝,施法引燃,如同云雾的烟飘了出来,片刻后,似红柿一般喜人的火苗也涌进了山洞之中。 月亮被乌云遮住,洞口倒悬的钟乳石上滴落浑浊的水珠,被搅乱的积水里,一个女人的身形显露出来。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似是呼唤,又似是呜咽。 韩纪动也未动,打坐吐息,凝神聚力感知着五行灵宝的方位。 在她脑海之中,一条月光之下的道路呈现出来,树木、草丛、乱石、碑林依次从她两侧飞速掠过,一棵腐朽的树木迅速抽枝散叶长成参天大树将她团团围住。 闪烁的光影再次在山洞中浮现,残魄萦绕在玉牌之上,玉牌剧烈地颤动起来。 “楚清妙,”韩纪睁开眼,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我聚你残魂,解玉苍之危,已践前言。你魂魄孱弱,现身一次便近消散一步。好生待在玉牌中休养,待我解开自身封印,自会送你回玉苍,见你师父最后一面。” 洞外雨声渐歇。 韩纪挥灭了火堆,拎起青木杖走出山洞,那缕魂魄也知趣的钻入了玉牌之中。 沉默良久,韩纪轻拂腰侧的玉牌,道:“残魄不稳,你现身一次,便多一分魂飞魄散的危险,你好自为之。” 玉牌震动了脉搏,好似麻雀在人的掌心中扇动翅膀,叽叽喳喳地上下翻飞叫唤。 韩纪也不知这懵懵懂懂的残魄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只将她收起放入贴身的锦囊之中,往山顶走去。 乌云散尽,星野重现。 韩纪循着脑中幻象所示,踏入荆棘丛中,沿着金丝桃盛放的方向走去,不多时瞧见一株零星打着叶子的、半人高的小树。 正是春夏时节,山野之中万物复苏,郁郁葱葱,唯独这株小树即将枯萎。 小树之下,隐藏着一个精巧隐蔽的传送阵。 韩纪抽出青木杖,默念法诀轻轻敲击小树的树根处。敲击到第九下之时,小树浑身散发的莹绿色的光芒,无数茂密的枝叶如潮水一般冒出。 韩纪弯腰进入小树树底,再探出头时,已置身于一条诡异长街。 灯笼如惨白的虫卵悬在两侧,映照着奇形怪状的摊位:兽骨、人皮、不知名的脏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腐臭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每一寸砖缝。 来往行人皆覆丑陋面具,如同百鬼夜行,穿梭在商铺之中。 韩纪见状便也丢了几枚铜板在临街的杂货摊上拣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方才缓缓向长街热闹处走去。 “姑娘。”一个猫脸面具小贩凑近,声音谄媚,“买肉妖补身?还是种妖解闷?”他指向刚卸下马车的一排囚笼。 黑布掀开,露出里面瑟瑟发抖的身影,有瘦骨嶙峋的幼童老者,也有戴着精巧面罩、衣衫相对整齐却锁链加身的少年男女。 韩纪蹙眉不语,小贩继续推销道:“肉妖煎炒煮炸,延年益寿!种妖肤白貌美,听话乖巧,腻了还能当肉妖卖回来!一货两吃,稳赚不赔的!” 韩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妖族奸恶当诛,但这生吞活剥、豢养玩物的行径,已非斩妖除魔,而是彻底的堕落与残忍! 她心生不悦,冷冷瞪了那小贩一眼,不再理会他的话语,径直往前走去。 “让让让让!” 街上传来车马之声,金铃摇动,热闹非凡。 韩纪循声望去,便见一支庞大商队拖着各色货物缓慢行来。 那商队前头的人长得肥头大耳,骑着高头大马,戴着一块丑陋的野猪面具,在他身后,是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 马车四周缀满细锁链,挂满镇妖铃铛,黑布下传来压抑的呜咽和锁链碰撞声,车轮在青石板上留下道道深红的血痕,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在风中。 集市上的商人和买主都个个摩拳擦掌,数着囊中财物立于两侧,便是韩纪也被人挤到路边当起了夹道欢迎的跟随者。 马蹄声中,一阵风掀开了一辆马车的黑幔,露出底下鲜血浸透的粗铁囚笼。 极重极粗的锁链上浮动着血色符文,碗口粗细的栏杆被鲜血染得微微发红。 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体内被封印的灵力忽然开始翻涌! 五行灵宝之一的金魄神珠,就在附近! 人群推搡,韩纪猝不及防,猛地撞向一辆马车! 哐当一声巨响!金铃狂震!风沙漫天! 韩纪捂着胸口,单膝跪地,抬手抵挡迎面袭来的风沙。 便在她青色衣袖飞扬之间,黑黢黢的囚笼里睁开一双眼睛。 这眼睛极黑极亮,宛如被墨染黑的血,由血炼成的墨,浓重粘稠得叫人过目不忘。 就好似跗骨之蛆,挥不去,甩不掉,冤魂厉鬼,触目惊心。 不是凡物,不是善茬。 车队停下,黑色幕布被一张一张揭开,露出里头的半妖。 这些半妖正直少年,个个四肢纤长,皮肤白皙,脸上都戴着精巧的面罩,身上大多穿着干净,只是笼中锁链更粗更重,沾染的血迹也更多。 数十个小厮戴着黑色面具出来售卖货物。 人群如嗅到血腥的鬣狗涌向囚笼,韩纪趁机行至方才那辆她撞上的囚笼前,体内被封印的灵力再次躁动翻涌! “姑娘,这个不卖!”小厮紧张阻拦,“里头是只疯狗妖!咬伤好几个客人了!主家要送去千娇笼调教” 韩纪的手停在黑布边缘,诧异道:“看看也不行?” “太凶!怕吓着您……”小厮话音未落,囚笼内陡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和金铃狂震。 几个小厮吓得连连后退,焦急道:“快过来姑娘!要发狂了!” 韩纪见他们个个如临大敌,不似作假,正准备收手后退,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穿透黑布缝隙,轻轻拂过她停在半空的手腕。 下一刻,一只伤痕累累、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囚笼中伸出,紧紧抓住韩纪手腕,无论韩纪如何使劲也不缩手,可诡异的是他似乎只想抓着韩纪不放,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小厮们目瞪口呆:“邪门了……今天这疯狗怎么不咬人了?”回过神来,赶忙上前给囚笼上加贴符纸,将囚笼被迅速抬走。 一阵痛苦的嘶吼声后,笼里的半妖气力耗尽,黑布扬起又落下,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咚的一声砸在笼底荆棘之上。 “各位想必都挑中心仪的半妖了吧?”戴着野猪面具的富商登上高台,在他身后,几个小厮各自拿着算盘与账本站在两侧,“肉妖只需十两黄金,种妖五十两黄金。今日我们来时遇到万法妖宗拦截,折损了些许,因此只有两百只半妖可售卖。正所谓僧多肉少,先到先得,各位看官可要抓住机会!” 说着,他那双被贪欲遮盖住的眼睛精明地往四周一瞧,从怀中拿出金铃道:“摇铃为号,先到先得,若有同时摇铃者,价高者得,诸位待会可要抓住机会啊!” 说罢,他便要敲铃开市,谁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且慢!” 清冽的女声穿透嘈杂,所有人循声望去。 一个戴着红狐面具、身着麻布青衫的女子排众而出,跃上高台。这女子看上去普普通通,无甚打眼之处,只是双目显出宝石般的光泽,叫人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富商疑道:“这位姑娘,不知你有何贵干?” 韩纪答道:“自然是来做生意的。”说话间翻手夺过富商手中金铃丢在地上。 富商怒道:“那你为何要来阻我开市?” 韩纪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囚笼,最终落向那辆被抬走的、盖着黑布的马车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全场喧嚣:“因为今日,这整个人妖之市,只能有我一个买主。” 第4章 笼中半妖 满场震惊。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富商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重复问道:“这位客官,你方才说什么?” 韩纪自顾自地坐下喝了口茶,道:“我说,这两百只半妖,我全要了。” 富商上下打量一眼韩纪,鄙夷道:“姑娘可知两百只半妖要多少钱?” 韩纪道:“一百只肉妖,一百只种妖,不过六千两黄金,很多么?” 倒非韩纪逞强,寒山宗开宗立派三千年,财力雄厚,这六千两黄金,作为宗主她还刚好真的有。 只是她现在拿不出来。 韩纪见那富商低头不语,随手将一袋夜明珠与一颗咒石丢在桌上,道,“我这个人吧,向来有一个习惯,不喜欢挑东西,我看上的全都要。” 若说那夜明珠只是人间富贵,那咒石便叫那富商瞪大了双眼,台下当即响起细细密密的议论声。 “这咒石乃先天灵石,能得之人背后都有家族撑腰。这位女子衣着普通,怎么会有咒石?” “卫氏一族的卫扶光,付氏一族的付子英、仇氏一族的仇千水等,都是出了名的名门贵子,也曾在各色商会上豪掷千金,从没听过这些人买半妖啊?若是他们有这个癖好,只怕早就传开了。” 富商满脸赔笑,连声吩咐手下将上好的茶水点心奉上。 “小的是人妖之市掌柜周得善,眼拙至此,竟未认出贵客。”富商卑躬屈膝地给韩纪倒了杯茶,恭敬道,“不知贵客来自何方,师从何门呐?” 韩纪斜睨他:“在场之人既戴着面具,想来该是只看银钱货物,不问商户买家,既然我出得起价,你又何必多嘴。” 周得善连声称是。 韩纪起身看着那囚笼里的各色半妖,道:“既然是全要了,那只笼子里的,我也要了。”她所看的方向只有一只正要搬上马车的盖着黑布的囚笼,所言之意在明确不过。 周得善大惊,连忙道:“姑娘,那只笼子里的半妖凶恶非常,在下已经同千娇笼说好了,稍后便送去千娇笼——” 韩纪径直问:“多少钱?” 周得善内心大喜,却还是装作为难道:“按理说是不能卖给您的,但您出手如此阔绰,便是我们人妖之市的贵客,我也不好推却。这样吧,您看看合不合您心意,若合心意,两百两黄金,您带走便是。” 韩纪在面具之下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奸商是会坐地起价的。 随着周得善的一声令下,黑色巨幕被拉开,里面的情景逐渐被显露出来。 不同于其他笼子,眼前这只笼子显然是比其他笼子要大得多,里面布满了封妖符条与锁链,便是那牢笼之上,也是寸寸牢壁寸寸血。 周得善开口提醒:“此妖凶猛非常,姑娘务必当心。” 待到黑色巨幕完全被掀起,韩纪才瞧清楚里面情景。 只见布满荆棘与符条的囚笼之中,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 说是男人,分明是个少年模样,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半妖更为贴切。 半妖墨发散乱,浑身浴血,血迹之下,拇指般粗细、布满禁制与咒法的黑色铁链如同毒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身躯,将他牢牢地捆在囚笼之中,再往上,两根碗口粗细的铁链死死锁住他的脖颈与手腕,使得他动弹不得。 韩纪移开眼,问:“他会咬人,是真的吗?” 周得善插科打诨道:“姑娘,他长得很漂亮,绝对符合您的心意。” 韩纪挑眉,道:“看来会咬人是真的了?” 在他们谈笑中,半妖悠悠转醒。 他微一抬眼,还未有动作,脖颈上的铁链便开始收紧,将他生生拉了回去。也因着他这一动作,韩纪才瞧清楚他的相貌,也瞧见了他脸上戴着的口笼。 周得善确实没有说错,光凭这笼中半妖的相貌身段,的确值得起二百两黄金这个价。 莫说二百两了,拉到大一些的都城去,几千两几万两都多得是人出。 可她不会看错,这半妖周身萦绕着隐隐黑气,绝非是普通半妖,而是……九尾狐妖? 九尾狐一支早在千年之前就被仙门杀灭种了,竟还有一只能留存人世,实在是件奇事。 韩纪心中诧异,又暗暗思索:“金魄神珠真的在他身上么?如果他能拿到金魄神珠,又怎么会被这些奸商抓住呢?” 周得善见她愣住,连忙道:“姑娘你看,这半妖除去眼神凶恶,脾性凶猛之外,生了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实在是难得之物。” 半妖挣扎着抬起头颅,韩纪望见了他极黑眼眸之中的一抹金光,那是独属于金魄神珠的光芒。 金魄神珠,相传是七宝金莲上的一粒宝珠,掉落人间之后下落不明,却不曾想竟出现在一只半妖的眼眶之中。 韩纪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周得善见她动怒,连忙跟上。 韩纪道:“把这两百只半妖装车,我要带走。” 周得善大惊,道:“贵客,还没付定金呢。” 韩纪瞥他一眼,道:“我人都在这里,难道还能赖账不成?稍后便有我的家丁将六千两黄金送来。”韩纪将咒石塞入怀中,将夜明珠抛给那周得善当做定金。 见她准备动身,周得善赶忙道:“这六千两不对啊,应该是六千二百两黄金。” 韩纪拍拍手,摇了摇那车上的铃铛,冷声道:“我可没说那只二百两的我也要,你一会儿送去千娇笼吧。” 虽说千娇笼的确是个好去处,但千娇笼山高路远。周得善可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哪里会放着容易的钱不赚呢? 他拦住韩纪,劝道:“姑娘,我看你出手也是大方,这样,我给你一个实惠,一百八十两,你把那半妖也拿走。” 韩纪不语。 “算了算了,一百五十两,不能再低了。”周得善大手一挥,叫人将囚笼推过来,“真的物超所值,姑娘再想想。” 韩纪瞥了周得善一眼,缓步走向那迎面推来的囚笼。 她弯腰与那半妖对视,瞧见他极漂亮的眉眼和勾人心魄的眼神。 像是一丛含泪的秋海棠,更像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 旁人说的凶恶她半点也瞧不出来,在他那双极黑极亮的眸子里,她瞧见了几分脆弱与惊恐。这种神情韩纪见怪不怪,几乎每一只死在她手中的妖怪最后都会露出哀求的神情。 不过是妖族的把戏,一旦谁信了,等待她的就会是锋利的爪牙。 韩纪暗自想着:“真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半妖,不知凭此相貌骗了多少人的真心,夺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我识海封印未除,若是带走他,莫说拿回金魄神珠,更有可能命都保不住。这奸商既然能抓住他,必定有克制他的方法,必须让他交出这方法。” “不是钱的问题。”韩纪站直身子,抬脚踹在囚笼上,发出呛啷啷一阵乱响。众人脸色骤变,她却只是微微一笑,“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养会咬人的狗。” 周得善心有余悸地瞥了眼笼内半妖,额头淌下豆大的汗,硬着头皮劝说道:“姑娘放心,这半妖头上的口笼可是纯钢打造,上面还附了禁制,他根本取不下来。姑娘是大主顾,若是将此半妖买下,在下可为姑娘与这半妖订立五行锁妖契,这契约是我们人妖之市研究了数十年才研究出来的,结契之后,他将终身奉你为主,不可伤你分毫。” 韩纪闻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笼中半妖。 这样的天资,居然也会被人抓在笼子里,当做牲畜一样议价。 “是么?这么管用?”韩纪再次蹲下身来,与那笼中半妖平视。 “半妖,我劝你识相一些,若送去了千娇笼,拔灵散识,沦为牲畜都是你最好的结局。”周得善见那半妖动也不动,出声劝道,“你看这姑娘,年轻貌美,你能遇上这么好的主人,应当烧高香才是。” 他半是蛊惑半是威胁,若是别的半妖听了早该心神慌乱,可这笼子里的半妖硬是动也不动,漆黑的眼死死地盯着他,直盯得他鸡皮颤栗,毛骨悚然。 韩纪敲了敲那牢笼,道:“不必劝他了,我这个人不喜欢强扭的瓜。若是买一条狗,自然要买一条心甘情愿的狗。他既然不愿意,还是卖给别人。” 话音未落,韩纪转身便走,纵使富商来拦,也没有拦住。 便在这时,那铁链响了一声,韩纪惊愕回头,见那笼中半妖已然往她的方向动了几寸。 粗大的铁链紧紧地缠着他的脖子,几寸之地于他而言已然是用尽全力。 周得善忙道:“姑娘,姑娘,他是心甘情愿做姑娘的狗的!你瞧!他愿意的!” 韩纪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笼中半妖。 半妖望着她,眼眶渐渐泛红,似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奋力地想扯开锁链,朝她爬来。 韩纪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便是瞧见那半妖因爬行而裂开的伤口,眼皮也不眨一下,冷声道:“你这么凶,我怎么相信你是心甘情愿的?毕竟,被狗咬的次数多了,是人都会怕的。” 半妖不说话,依旧望着她。 韩纪瞧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她记得从前那些妖邪也是喜欢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那时,她以为那是害怕,而今想来,只怕是想着怎么杀她。 “这样吧,既然是狗,你爬几步看看?爬得好看的话,我就带你走,怎么样?” 此话一出,便是那周得善也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这牢笼内,是他抓过的最凶的半妖,从抓他来到现在不过短短半月,这半妖已经将他的好几个手下弄得残废,若非实在貌美,他早就剁成碎肉拿去喂狗了。 韩纪伸手探入怀中,将一颗雷火珠仔细捏在手中,转头对周得善道:“锁链绑着不大好叫,你去把锁链打开。” 周得善大惊失色:“万万不可,此妖凶横……” 韩纪偏头示意:“打开。” 短短两字,不容置疑。 周得善咽了咽口水,挥手让手下开锁。 韩纪屏息凝神地看着笼中的半妖,眼中杀气尽显。 如此小的空间,他避无可避,一颗雷火珠,足够让他半身不遂。如他想骤然发狂,想杀了她逃走,她也可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杀妖剖珠,顺理成章。 只听得咔哒一声,锁链松开,半妖微一动身,那些亮着符咒的锁链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缓缓抬手松开脖颈上的束缚,一声脆响,碗口粗的锁链被他掷于一旁。 众人大惊,急忙退后,在韩纪身后,涌出无数手执利剑的护卫与捉妖师,个个严阵以待,大气也不敢出。 “姑娘!快退后!”周得善躲在侍卫身后低声催促,可无论他怎么喊,韩纪就是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囚笼前。 囚笼上金铃大作,符咒飞扬,奋力地压制着这即将破笼而出的妖怪。 终于,半妖向前一步,吓得周得善连声大叫。 正当众人下意识捂住眼睛,以免看见一些血腥场面之时,笼中半妖双眼直直盯着韩纪的眼睛,往前跪行了几步。 口笼之下缓缓流出鲜血,他确实是重伤未愈。 韩纪一手捻着雷火珠,一手扶着囚笼,淡淡道:“这样才对,狗就要有狗的样子,狗就应该在地上爬。” 她要激怒他,只要他稍有动作,她便能名正言顺地弄死他,取走他眼眶之中的金魄神珠。 韩纪伸出一只手在那囚笼上抹了点血,继而用那只沾了血液的手轻轻地点了点那半妖的口笼,命令道:“舔干净。” 半妖低眉,眼瞳中印出一只白得发青的手。 韩纪仔细瞧着他昂扬的眉宇,心中描摹出他暴怒的模样。 囚笼之上,数十只金铃接二连三地在空中炸开,宛如粉碎的金莲。 韩纪正要将雷火珠掷出,却不曾想那半妖忽然低下头去。 冰冷的口笼紧贴韩纪的手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手指之上。 韩纪心中一惊,将手缩了回来。 如此近的距离,若是这只半妖一口咬在她手上,保不齐真的会将她的手咬断。她如今,可没有那么多灵力修复伤口。 半妖抬眸凝视着韩纪。 韩纪退而求其次,道:“人们不是常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既然你不咬人,你就叫两声来听听。好听,我便带你走。” 那半妖盯着她,动也不动。 韩纪只道这半妖天资不俗,又貌美至极,是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的,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雷火珠,随时准备出手。 可谁也没想到,那半妖眉眼一动,低下头来,似乎真的准备叫两声给她听。 韩纪失望地起身退开,讽刺道,“不用了,这样卑贱便足够了。” “呦,姑娘,您可真是太厉害了。”周得善见状连忙拨开侍从,上前给韩纪拍着马屁,“这半妖只有在您手里才服服帖帖的,实在是太适合您了。” 韩纪本来准备激他攻击,顺理成章地取走金魄神珠,只可惜这半妖实在是个骨头软的,叫她失了这动手的机会,对着周得善的热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来人,取锁妖契来。”周得善担心这钱多事少的女子反悔,连忙招呼伙计,“这锁妖契分为子母二符,取您与这半妖的鲜血融入五行砂中写下符文,将符纸烧了化在这无根水中喝了,契约便结成了,从今往后这半妖将以你为主,护你周全,听你号令。” 这锁妖契形制粗糙,不过能压制些修为不高的妖物。韩纪并不认为能永远压制住笼中的半妖,好在她也只需要短暂地控制他些时日即可。 她刺破手指在母符上滴入鲜血,待到周得善当着她的面将两碗符水备好,便将自己的那碗一饮而尽,半妖也在众多伙计的压迫下被强行灌了一碗符水。 眼瞧着那半妖的耳后闪过暗红色的契纹,周得善满脸赔笑地凑头过来,道:“既然如此,姑娘结一下帐吧,加上方才那碗符水,一共是六千一百八十两黄金,已经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了。” 一碗符水三十两黄金? 韩纪觉得这周得善可真是个黑商。 周得善连忙解释:“姑娘误会我了,那锁妖契价值不菲,我已经是成本价了。” 倒卖半妖这种一本万利的事情,得抵多少碗汤药的成本价?好在韩纪无心和他计较这三十两黄金。 六千两她都不准备付,更何况这三十两? 真当她一盒雷火珠白装的? 她今日不仅要带走这只半妖,更要毁了这人妖之市。 妖生性狡诈残暴,妖血腥臭,妖气浑浊,半妖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世人愚钝,认为这妖肉妖血是上等的滋补之物,殊不知食妖血肉者,也会被妖气所惑,身强力健者尚能抵抗,可那些本就体虚病弱的人吃了,不消多日便会一命呜呼。 这人妖之市买卖半妖,简直是谋财害命,断不可存。 第5章 林中相杀 “店家稍等,这六千两黄金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方才我已经叫家丁去取钱了,安心待着银钱入库便是。”韩纪一边看着四周地形,一边安抚,“看这阵仗,想来这人妖之市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吧?” 周得善嘿嘿笑了两声,自谦道:“哪里的话,都是有你们这些贵客,我这生意才做得起来啊。” 韩纪就坡下驴:“那麻烦店家把这些围观的群众都遣散吧,一会儿我的家丁带人前来付钱取货,我可不希望被人看出身份。”她面上带笑,心中却想:“一会儿若是顺手,我将你和你的这些走狗也杀了。” 周得善点头称是,就差把任凭差遣四个字打在脸上。 一小队侍从从高台上下去,不一会儿就把周围的群众驱散。 囚笼里的半妖也一个一个被搬上囚车。 喝下符水的半妖戴着口笼被几个捉妖师用锁链困着站在韩纪身后。 韩纪放下茶盏,起身问道:“店家,建起这个人妖之市,耗资不少吧。” 周得善算盘打得噼啪响,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多,七十余年,前后三万两黄金。” 韩纪点头道:“那我今日便付三万两黄金,你看如何?” 周得善忽然感觉到一丝害怕。 约在百年之前,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便跟着父母做些买卖半妖的生意。 那天,在父亲开的客栈里来了个女子。 女子麻布青衣,戴张面具,问他父亲:“你开这个客栈花了多少钱。” 他父亲答道:“不过五百两银子。” 那女子便道:“那我便给你五百两银子。” 话音刚落,那个女子一剑把客栈劈成两半,杀了他的父亲,念在他与哥哥年幼无知,饶了兄弟俩的性命。 百年前的事情,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的各个角落中了。而今忽听到如此相似的话语,他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女子。 可是,韩纪已经死了。 纵然有人说她被洛渭炼成阴尸,可这阴尸也不该被他这个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碰上。 韩纪拽住半妖脖颈上的铁链,试了试牢固程度,确保不会断开之后,便从怀中掏出雷火珠,猛地往周得善身上一扔,飞奔着往台下冲去。 周得善不知缘由,只以为她要耍赖,张口喊人来追,便见几颗黑珠轱辘轱辘滚到自己脚边。 他脸上表情霎时凝固。 砰砰砰连声巨响,四周一片混乱。 囚车上燃起火焰,数十只妖精趁乱从四面八方的巷口之中冲上前来,与人妖之市的护卫与捉妖师厮杀。 韩纪一面拉着锁链迫使半妖同自己向外跑去,一面往身后的护卫与妖精身上扔雷火珠。 “砰!” “砰!” “砰!” …… 人妖之市变为炼狱,烟尘扑面,火光冲天,爆炸带来的巨大震动使得四周追逃的人妖行迹动荡,层层搭起的亭台楼阁转瞬之间化为断壁残垣。 眼瞧着自己的心血眨眼之间付之一炬,周得善立于一片火海之中振臂疾呼:“给我把那个女人抓住!抓住她!我要杀了她!” 韩纪往后一望,便见数数十个凶神恶煞的捉妖师朝她扑来,眼见他们追得越来越急,当即将几颗雷火珠全力扔出。 听得一阵爆炸的狂响声,韩纪回头,哪里还有捉妖师的身影。 土木废墟之间,横七竖八地躺着些侍从,个个灰头土脸,满身鲜血,叫苦连天。 韩纪扯着半妖正要拐过弯道去,谁道弯道上的阁楼早在几次轰炸之间断了根基,摇摇欲坠,眨眼之间便轰然倒塌,将韩纪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她回转不及,勉强避开下坠的石块,再回头已然陷入了包围之中。 “跑啊!你不是跑挺快的嘛!你再跑!” 一群拿着刀枪棍棒的伤病残将之间走出一个包着大半张脸的胖子,不是周得善又是何人。 “嘶——”说话间,周得善扯动了自己脸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恼怒着将手上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冲着韩纪恶狠狠道,“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韩纪一手攥紧了半妖脖颈上的锁链,一手伸手握住怀里的咒石,假意道:“那就看看,是你们先将我碎尸万段,还是我先将你们炸成两段!” 她说着就作势要将怀中之物扔出去,骇得那群人个个抱头鼠窜。 说时迟那时快,韩纪掏出咒石,催动咒语。 一道白光在她眼前炸开,市井中的人群与迎面奔来的恶徒在韩纪眼前纠缠成一根斑驳的长绳,阵法将成未成之际,韩纪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凄厉的箭鸣,紧接着,一道黑影扑到她身上,随她一道到了阵法之中。 伴随着两声闷响,韩纪摔在地上。 鲜血在泥土上如同长蛇一样滑行。 韩纪睁眼瞧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她心下一惊,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四下张望,除却一片碧绿的原野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天阴沉沉的,远处山林间生出深深雾霭,没有太阳,寒风之中四处夹杂着茂盛的水汽。 这是韩纪从前最喜欢的天气,湿润,清冷,让人浑身都生出一种懒意,如今她却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无端的想起危险与死亡。 砰的一声,一个重物倒在身后,她回头一看,瞧见了奄奄一息的半妖。 他倒在荒地之上,石子擦破了他的手掌,微风阵阵,仔细吹动着他身侧繁茂的杂草,遮去他小半身形。 一支利箭插在他后肩之上。 箭羽湿漉漉的在风中颤动,已然干涸的血在湿润的风中又化为粘稠的液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韩纪感叹一声,上前一把握住他身上箭杆。 皮肉与硬物摩擦,箭头拔出,鲜血飞溅韩纪一身,半妖闷哼一声,整个人因为疼痛而拱起身形,悠悠转醒。 韩纪抹去手背上的血,扯过他受伤的手臂,将他硬生生翻了个面。 他原本结痂的伤口因着她的动作又生生撕裂开来,转瞬之间,碧绿的草叶便已经被血染得透红。 韩纪也不管他疼还是不疼,双手结印要施法准备取出金魄神珠。只是动手时下意识往上瞧了一眼,便瞧见半妖那双黑黢黢的透着亮光的眼睛。 他仍戴着口笼,鲜血染满了他小半张脸,可他那双眼睛依旧散发着某种韩纪无法忽视的怨毒与痴狂。 他想将眼前的人撕碎,却又向注视神像一般注视着她。 为什么? 韩纪停住手中的动作,斜睨着他,疑道:“我要杀你,你都不躲的么?” 半妖闻言将目光从她脸上面具移开,可还没待他开口,韩纪便施法强行取出金魄神珠,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当下便晕了过去。 她才不管他为什么不躲。 她只要取出金魄神珠。 韩纪双手施法,额头沁出汗珠。 方才那一箭刺得结实,不说穿心而过,怎么也伤到了要害,这半妖运气不好,今天必死无疑,她杀了他,也算是给他一个痛快。 韩纪这么想着,继续施法,未曾想胸口一疼,鲜血已从嘴角溢出。 她体内能调用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若继续强行取出金魄神珠,只怕她也会灵力枯竭而亡。 韩纪不得不捂住胸口,调整内息,半柱香之后才睁开双眼。 天色依旧不明,阴云压林,寒雾浮动,只是—— ——那半妖不见了! 韩纪疾步上前,野草丛中只剩被压弯的草叶,附在其上的血液湿漉漉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气息。 没走多远,追! 韩纪擦去嘴角的鲜血,沿着血迹追出几丈,便听得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她侧身避过飞来的石子,回头望去,却见方才那半妖手执箭矢朝她扑来。 她躲闪不及,被半妖扑中压在地上,双手死死抵住朝着她心口刺下的箭矢。 “我不杀你你不逃还敢来杀我,今日你非死不可!” 韩纪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力道不松。 半妖口笼未除,眼中杀气更重,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女人,我替你挡箭也算救你一命,你却不由分说便要杀我取珠,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话好说!” 半妖在上,韩纪在下,虽说她身手不逊色与他,但如今他占了先机,眼瞧着那箭矢戳破自己的衣裳,刺破皮肤,韩纪猛地一蹬双腿,缠住半妖腰身,顺势一滚,二人便一道从山坡上滚落。 顷刻间天旋地转,碎石划破脸颊,草叶割破手腕,不断飞速闪出的灌木荆棘更叫一人一妖苦不堪言。 箭矢在飞速翻滚之中跌飞出去,嗤的一声插入湿润的土地。 箭羽轻微的颤动着,下一刻便被飞滚而来的身影撞断。 韩纪在翻滚之中奋力撑住手掌,借力翻身而起,而在她一丈之处,半妖捂着脖颈摇摇晃晃地站起。 他的指缝之中,鲜血正溢出来。 方才撞断箭羽之时,断裂的箭杆刺穿了他的脖颈。 韩纪周身传来尖锐的疼痛,鲜血浸湿衣袖,双手在寒风中打颤,依旧强撑着挖苦:“你真是倒霉,看来老天爷都要收你。” 半妖拔出脖颈的断箭,哑声道:“我是半妖,天道何曾站在我这一边。” 呼吸之间,一人一妖又缠斗起来,好半响,韩纪才将这只半妖稳稳地压在身下。 她一手摁着半妖胸前的伤口,另一只手正施法调动体内残存无几的灵力意欲取出金魄神珠。 半妖面色苍白如纸,仅剩的几分气力如今正全力地捂着自己脖颈的伤口,可血液还是汩汩的流出。 他漆黑的双眸微微颤动着,渐渐失神,口笼之下,发出微弱的呢喃声。 韩纪提气捻诀,准备一鼓作气取出金魄神珠,却见那神珠在半妖眼眶之中滚动。 灵物护主,金魄神珠在她灵力的催动之下觉察到半妖将死,散出金符意欲护住半妖性命,竟有相融之势! 韩纪来不及细想许多,双手捻诀施咒为半妖止血。她的双手颤动着,汗珠滚落,终在那金魄神珠的金符爬上血淋淋的伤口保住半妖一命。 金符散开,化作一层朦胧的金光缓缓流回半妖的眼眶。 半妖失神的双眼渐渐回拢,漆黑的眼眸之中渐渐映出韩纪的身影,随即眼一闭,头一歪,晕死过去。 东方渐白,无边的风吹动韩纪散乱的鬓发,她的心绪也如同那发丝一般飘摇不定。 解开金魄神珠上的封印虽易,从眼珠中分离出金魄神珠却难。稍有不慎,金魄神珠化在此人眼眶之中,她被金魄神珠封印的力量也会归其所有。 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到其他封印之物,再来取出金魄神珠。亦或者,她可以直接挖出他的眼珠,再想办法…… 韩纪低头瞧着半妖被鲜血浸红的脸,心中忽然浮现出他后背插着那只箭矢时的模样,目光从他紧闭的双眼滑向他颈间。 同样被鲜血染红的脖子上,挂着一根五色丝编成的绳索,绳上坠着一颗小小的平安锁。 半妖,也会有人为他打造平安锁吗? 为他打造平安锁的人,是不是也希望他平平安安? 半晌之后,她背起他沾满鲜血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荒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灰蒙蒙的天空中依旧满是乌云,看不见太阳的踪迹,但他的视线确实是一点点的明亮了。 女子随风飞扬的鬓发在半妖眼前缠绕,天空和大地在此刻被这缕鬓发掩盖住了,潮湿的水汽在他鼻息之间游走。 一群大雁从远山上空掠过,灰淡的影子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 “为什么要救我……剜去我的眼睛,你会走得更快……” 寂静的旷野之中,韩纪听见半妖虚弱的声音。 微风吹来,柔软的柳枝低垂在地轻轻摇曳。 韩纪懒得回答他的问题。 第6章 随便的随 半妖再次睁开双眼,瞧见的是一尊破碎的泥像。 帷幔低垂,烛台翻倒,香灰散落,火堆燃烧,以及——他往火堆之后看去,先前凶神恶煞的女人正支着脑袋打盹,摇曳的火光映着美丽的红狐面具。 胸口与脖颈处传来钝痛,半妖伸手想解开口笼,却不曾想手指触及冰冷的锁扣之时,那股刺骨的疼痛又从胸腹之中发出,重伤未愈,只好作罢。 他蹑手蹑脚地翻下干草堆,顺手敲碎神台上的破碗,取了一片锋利的瓷片夹在手中。 他的影子在地上移动着,从后到前,将打盹的女子罩住。 瓷片眨眼便要割破咽喉,女子的眼珠却转了转,漫不经心道:“杀我?你下得了手么?” 半妖动作一滞。 韩纪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随意地靠着身后的圆柱,不疾不缓地说着:“你并非善类,如何肯为我挡下飞箭?山坡伏击时,以你之力将我一击击杀不是难事,为何又让我逃脱?如今看来一切都显而易见了,我就在这里,任你来杀。” 半妖自然想杀她,自然要杀她,可不知为何,手中瓷片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便失去了控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不再往前。 眼瞧着他伤口因为使力又溢出血来,韩纪干脆前倾着身体往那瓷片倒去。 肌肤再次与碎瓷相接的瞬间,半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瘫坐在地,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瓷片也在这时摔得粉碎。 韩纪闲踱着步走到他身侧,道:“你杀不了我,我动不得你。不如这样,我们和平共处,待到我功法恢复,你将金魄神珠给我,我也给你解开锁妖契,还你自由身,如何?” 半妖恶狠狠地盯着韩纪的脸,怒道:“有本事你不要用锁妖契!你把它解开我就把金魄神珠给你!” “我永远不会相信一只妖。”韩纪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微微挑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漆黑的双眸之中惊恐与愤怒逐渐褪去,一抹狡黠的神色渐渐染上眉眼。 半妖双手撑地,歪着脑袋,在韩纪耳侧低声道:“你信不信,你留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你。” 冰冷的声音伴随着他口中的热气滑过韩纪的脖颈,好像一条毒蛇。 只不过是一条快被煮熟的毒蛇。 破庙外,大雨倾盆,破庙内,火如红舌。 韩纪未做言语,移开与半妖对视的目光,径直坐到火边。 半妖紧盯着她的动作,忽然看见她撕破的外裙和里头白色的内衫。 内衫短了一截。 他眼睛低垂着,目光落到自己胸前包扎伤口的白布上,眼珠一转,嘲讽的话便脱口而出:“还名门贵子呢,穿得破破烂烂,饭都吃不饱……” 话未说完,几根还未燃尽的木柴便朝他兜头盖脸地砸来。 火星飞溅,半妖慌乱闪避,狼狈不已。 韩纪道:“你倒是有天资,怎么被人像狗一样锁在笼子里?” 半妖拍打去衣裳上沾的火星,正要出言反驳,又听得她冷冷笑道:“若非我救你你还有命在这里多嘴。” 半妖面色一红,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失了先机,说什么都不占上风,只能坐在阴影里,不再言语。 庙外,雨声渐弱、蛙声四起、青山绿水之间,闪出几个身影,正朝土地庙疾步而来。 有血腥味。 韩纪眉头皱起,挥灭篝火,朝半妖递了一个眼神翻身上梁。 紧闭的庙门被一脚踹开,潮湿的水汽扑进庙中,干草纷乱,烟尘四起。 三个大汉先后走进庙里,身上俱被雨水打湿。 头戴斗笠的汉子摘下斗笠,将朴刀往沉旧的木桌上一扔,对着正中间的土地公泥像恳恳礼拜。另外二人各执长枪短剑,在方才韩纪坐过的地方坐下,一人惊诧道:“瞧着木炭还热,为何不见烧火人?” 另一个人便道:“怕是见了咱三弟兄遁走喽,我等可是十里八乡难遇的好心人,美名远扬。若是有财物留下东西来,咱三包管送到家门,若无财物么,咱三也是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 一人又道:“如今嘉州城首富徐云石广邀请天下名士前往除妖捉鬼,咱明日动身前往,稍作打算便可享尽荣华富贵,往后就不用过这风餐露宿,刀尖舔血的日子了。” 那烧香礼拜的汉子转过身来,斥道:“神佛之前,慎言慎言!” 另外二人慌忙收了声,一边又将篝火燃起,一边用眼睛来递话。 韩纪听了个大概,心知这三名汉子并非良善之辈,仰面躺在房梁上,只待他们睡去再做打算。 可她还未闭眼,身侧便传来砰的一声,偏头瞧去,另一根房梁上哪还有人在,低头望去,那只半妖摔在地上,龇牙咧嘴。 半妖甫一落地,三名大汉便抄家伙将他团团围住。 锋利的朴刀搭在他的肩头,为首之人道:“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奉上钱财,饶你性命。” 韩纪在心中为他祈祷,幸灾乐祸时却对上了半妖的眼睛。 她用嘴型对他道:“求我。” 那意思是,他若求她,她便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只是她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那只被猪油蒙了心肝的半妖便颤声道:“诸位大人,小的为奴为仆,哪有半分钱财。我家主人身上倒是有不少宝贝,你们要是有能耐找她去讨,只不过她还同我说,你们这样的她一个人可以打十个,正等着你们睡着她就要杀了你们哩。” 韩纪心中将这只半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遍。 她就该把他眼睛挖出来,管他去死! 三人一听,即刻左右四顾,骂道:“你主人好大的口气,让她滚出来受死!” 半妖被吓破了胆,露出身上的伤口,求饶道:“诸位大人千万别杀我,我主人不给我吃穿,对我非打即骂,实在是她以我性命相逼,我才来监视大人们!可我听大人说,你们都是难得的大好人,不忍你们丧命于此,这才舍却性命与你们如实相告,诸位大人快快逃命去吧!” 拿着长枪的一听,仰头大笑道:“真是好生狂妄,你莫怕,大人们今天不杀你,先杀了你主人消气!你告诉我你主人在何处!” 半妖指着房梁,卑怯地答道:“便在房梁之上。” 眼见已经暴露,韩纪也不再隐藏,轻巧地从房梁之上跳下,立在三人跟前,笑问:“各位大哥,敢问嘉州城往何处去啊?” 三人原本以为这小奴的主人多少也是个暴戾的汉子,猛不丁瞧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姑娘,心中先是一惊,而后满脸讥笑:“大哥?你不是说你一个人能打十个么?” 韩纪白了那半妖一眼,走到他身侧,重重踹了他一脚:“各位大哥莫怪,我家这仆从自小生病烧坏了脑袋,一天天胡说八道,自找死路。小女子是沧州人氏,准备往嘉州城去寻亲,路上盘缠因着这仆从损失不少,这才寻了这处破庙躲雨避风。若是各位大哥不弃,小女子愿将身上财物悉数献出,只求大哥为小女子指一条去嘉州城的明路。” 说罢,韩纪将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奉上。 为首的汉子接过铜板在手中掂了掂,与左右立着的两名大汉各递了一个眼神,三人便持剑携枪地朝韩纪一步一步走近:“你说这是你的全部钱财?方才我分明瞧见你怀中还有一个锦囊,让哥哥们给你检查检查,若是没了其他财物,我们再放你过去。” 韩纪见这三人得了钱财却还贪得无厌,收了脸上的好脸色,握住腰侧的青木杖,冷声道:“好一群不识趣的毛贼,现下你们要是交出身上财宝,我可以留你们全尸。” 三个汉子闻声大怒,抄起家伙便一齐拥来,朴刀横砍,长枪直刺,短剑斜劈,兵器相接之声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将地上的篝火打得四散。 火光一时灭去,土地庙内一片漆黑,轰隆一声,电闪雷鸣,照得庙内一时之间亮如白昼,就着这光亮,三汉子发觉方才劈砍之处空无一人,三人随即背靠背旋开身来在庙中找寻韩纪身影。 三人绕着神台转了两圈,忽听得那仆从在黑暗中笑道:“真是瞎子,方才还在拜神,现在又瞧不见。” 三人闻言齐齐往神台上看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举杖扑来,那步伐不似活物,倒真像土地公显灵,唬得三汉子各自奔逃。 待到火光再次亮起,刀枪棍棒都被扔在一处,韩纪翘着二郎腿坐在神台上,三人鼻青脸肿地匍匐在地。 “你瞧,让你们放我走你们不放,让你们交财宝也不交。”韩纪手中舞着青木杖,如同敲木鱼一般挨个敲着三人的脑袋,道,“非要死到临头才肯听话么?” 三人连忙将身上的银钱全部献出,又将干粮堆在一处,连声讨饶道:“女侠饶命,我们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求女侠放我们回去给老母养老送终,护妻儿平安长大。” 韩纪掂了掂那半袋子银钱,捡了张饼塞进嘴里,挥手让他们快滚。 三人连滚带爬地冲出土地庙,却在迈过土地庙门槛之时倒地不起。 摇曳的火光之下,三支尖锐的木柴已经穿透了他们的脖颈。 “修仙之人干这种烧杀抢掠的事情很顺手嘛。”半妖双手抱胸靠着立柱讥讽。 韩纪一边拨弄火堆烤着饼一边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不杀他们,由得他们继续为非作歹吗?” 半妖又没说过她,白她一眼,不作言语。 韩纪取了张烤软了的饼一边撕成小块一边塞入口中,待到将一张饼吃完,便向他伸出手。 半妖下意识地偏过头,满头墨发在热气吹拂中微微上扬,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狐狸。 他警惕地看着韩纪,冷冷道:“你想干嘛?” 他说完这句话,才发现女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冰冷坚硬的口笼上。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狐狸,低头。” 她的声音,很冷,却出乎意料的好听。 半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他感受到冰冷的指尖划过他脖颈之上,最后按在了他脑后的口笼搭扣之上。 咔哒一声,冰冷的口笼松开。 半妖抬眸,口笼坠地,目中露出不可置信的情绪。 韩纪收回手来,冷冷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一些,一定用这张脸骗过很多人吧。” 半妖转头看向燃烧的火焰,找出一张饼在火上烤热,没好气道:“是啊,我就是爱骗人,尤其爱骗女人。遇见我的女人都会爱上我,爱上我的女人都会被我骗得财色尽失,生不如死。你不给我解开御妖符,有朝一日你爱上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韩纪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和你打赌,真有那么一天,一定是你死在我手上。” 她说完这句话,正准备起身离开,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过半妖的侧脸。 这一眼,韩纪愣在了原地。 眼前这半妖的侧脸让她恍惚间想起了百年前的一个故人,可她心知,他决计不是那个故人。 那个人已经被她斩于神谕剑下。 良久,韩纪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半妖将一块饼塞进嘴里,注视着燃烧的火光,半晌才道:“阿随。” 韩纪随口问道:“哪个随?” 阿随道:“随便的随。” 与他纠缠的这两天里,韩纪看多了他的笑,他的怒,他的狠厉,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的落寞。 温热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的神情居然流露出几分悲苦。 阿随,随便的随。 韩纪品味着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伤痛,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她抱了一堆干草摆在神台上,躺在干草上休息,良久才道:“我姓楚,小狗就要随主人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随。” 顿了一顿,她偏头提醒道:“小狐狸,别想带着金魄神珠跑,有锁妖契的控制,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讨苦吃。” 第7章 黑心女人 凄冷的晨风吹进破庙。 梁木吊在半空之中轻轻晃动。 阿随半挂在远处的一棵树木之上,双脚被草绳紧紧缚住。 他咽了咽口水,猛地将手中短剑掷出。 嗖的一声,短剑穿破庙门,击断悬着梁木的草绳。 砰的一声巨响,梁木重重地砸在神台之上,碎屑飞溅,烟尘四起。 阿随下意识地挣脱了脚上的草绳,不受控制地奔进庙里,却见神台之上梁木断成两截,该死的黑心女人不知去了何处。 他眉头紧蹙,左右四顾,脖颈之上传来凉意。 一道声音在他脑后响起。 “小狐狸,在找我吗?” 他掷出的短剑此刻轻轻吻着他的咽喉,他眼中的黑心女人手持短剑慢慢从身后走到他眼前。 她面上依然戴着那张红狐面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端详着他的面容。 片刻后,锋利的短剑划破肌肤,殷红血液如珍珠一般挂在他颈间悬挂的平安锁上。 阿随强忍痛意,讥讽道:“这样都不死,你命真是大。” “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韩纪用短剑拍着他的脖颈,道,“哪有狗还没死,主人先死的道理。” 阿随看着她,只觉得她才应该是那只阴险狡诈的狐狸。 良久,他冷冷道:“我告诉你,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不然让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短剑没有任何征兆地插入左肩,阿随闷哼一声,疼得青筋暴起,冷汗直冒。 他恶狠狠地瞪视着韩纪,咬牙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韩纪轻笑:“天下间想杀我的人妖数不胜数,不差你这一个。你要是能真的杀了我,自然最好,但如果杀不了我,我就要在你身上捅个窟窿。” 阿随瞧着她那微微弯起,却毫无笑意的眼睛,心中只觉一阵胆寒。 短剑嗤的一声拔起,鲜血喷出,阿随吃痛弯下身来,半晌说不出话。 韩纪转身坐在被梁木砸得有些塌陷的神台之上,用干草擦拭着短剑上的血液,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把那三个强盗的尸首埋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阿随气得脸发白,又或许,他受了伤原本脸色就应该这样白。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露出了刀锋一般阴险锐利的凶光,可受锁妖契影响,又重伤未愈,他根本打不过这黑心女人,只得带着一肚子的闷气,捂着流血的伤口,一面在心里将这黑心女人骂了千遍万遍,一面在院子里杂草堆中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将三人的尸体埋进其中。 破庙里传来香甜的烤饼气息,阿随偏头看去,只见她正将三个白饼串在短剑上用火焰烤软。 她倒是好好睡了一觉,他为杀她忙活一夜,现在又冷又饿,又累又痛,闻见这气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埋土的动作都快了一些。 待到他将深坑填平,快步走回破庙之中,却见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把光秃秃的短剑悬在上头,三张烤饼一张都不剩。 他不由得腹诽道:“这个黑心女人!实在也太能吃了!” 神台之后的废墟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随心道:“这黑心女人又在搞什么鬼?” 为免中她的毒计,他提起短剑,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走近,挑开灰暗破损的长幔,定睛往内瞧去,却见胡乱堆砌的枯柴上挂着几件沾满血迹、脏污破损的青色衣裳。 阿随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臂在柴堆中一闪而过,紧接着,那黑心女人毛茸茸的后脑便出现在枯柴的缝隙之中。 她的脖颈,很细。 她耳上的红色流苏,一晃一晃。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而又冰冷的影子。 万千修竹之中,身着青衫的女子沿着石阶往上走。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要停住动作,向她行礼。 她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要低下头去,向她俯首称臣。 只可惜,她的目光永远向上,她的脚步从不停留。 “你这个丑八怪,小杂种,脑子摔糊涂了吧?你居然说她是你阿姐?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她就是我阿姐!” “好啊!你喊一声阿姐,你看她理不理你。” “喊就喊!” “你喊啊!你是不是心虚了,你自己也会知道她不会理你吧?!” “阿……阿……阿姐!” 黑心女人转过身来,阿随吃了一惊,闭上眼睛,退了出来,一颗心在胸膛之中狂跳不止。 韩纪换上强盗灰白色的衣裳,掀开长幔走出,一面理着过长的袖口,一面吩咐道:“你身上那件衣服窟窿都要比布多了,拿去换上。”说着将神台之上另一包东西丢给立柱前蹲坐的阿随。 阿随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狐疑地看了一眼韩纪,将短剑插在腰后,掀起长幔走了进去。 他褪下身上带血的黑衣,颇为嫌恶地提起那一件算不得多干净的打着补丁的淡绿色衣裳。 这一提,他便看见了衣服底下放着的伤药瓶和一截白色的布条。 他透过枯柴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黑心女人背对着他坐在神台之上,垂着脑袋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终于,他抵不住身上尖锐的疼痛,拧开药瓶,咬着牙将止血的药粉洒在右肩上的伤口之上,将白色布条在肩上缠牢,这才换上衣服走出。 韩纪听见声响,提起青木杖,头也不回地走出庙门:“拿上东西走。” 阿随走到神台旁边,正要提起包袱,却见那包袱之上放着一张烤饼。 严格说来,这不能算是一张烤饼,只能算作大半张烤饼,阿随几乎可以想到,这黑心女人是如何一边吃着烤饼一边收拾着包袱,在系好包袱之后,顺手将没吃完的烤饼放在了上面。 她真当他是狗么?! 她以为他会吃她吃过的东西吗?! 阿随拿起烤饼,背起包袱,一边吃一边跟着韩纪往外走去。 二人出了破庙,沿着山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热闹的小镇之上。 韩纪在路边的小摊之上买着干粮,阿随便站在一旁等她。 他的目光瞥过临街的药铺,放出一丝狡黠的光彩。 他抿了抿唇,走到韩纪身后,试探道:“伤药用完了,我想去买一点,能不能给我些钱——” 韩纪从钱袋中抓了一块碎银,头也未回地赶他:“去去去,老板肉的肉的肉的我要肉的,不要加糖,要辣的……” 从始至终,她的眼睛始终都只盯着那锅炉之中热气腾腾,洒满了白芝麻和香葱的烧饼。 阿随快步走到药铺之中,将那一块碎银子放在柜上,低声道:“拿两瓶创伤药,再要一包毒药。” 药铺的伙计眉头微蹙,狐疑地问道:“这位客官,你要毒药做什么?” 阿随连忙偏头看向门外,见那黑心女人正在远处的包子铺买包子,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拿来毒耗子。” 伙计打消顾虑,将三小只药瓶递了出来,掂了掂那小块碎银,又从钱箱中摸了十几枚铜板递给阿随。 阿随接过铜板,抬脚便往外走,却不曾想一个男人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突然冲了出来。 他躲闪不及,被这闷头赶路的男人撞在受伤的肩膀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男人撞了他,只觉得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却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将背上的老太婆放在地上,忙不迭地朝药铺里磕头,边磕头边哭求道:“林大夫,我求求您,您救救我娘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您,救救我娘吧!” 阿随捂着肩膀,往那地上躺着的老太婆脸上看去,只见她双颊凹瘦,面色灰扑扑的如同腐烂的落叶,确实是性命垂危。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捋着胡子从药柜后走出,阴沉着脸道:“王老六,我先前为你娘子开安胎药,为你小儿治病,为你治你的腿伤,你都与我赊账,说是什么一定会给!可如今你又背着你娘来找我,你娘我能救,你拿钱来!” 王老六身子猛地打起颤来,待到他抬起头时,已然磕得头破血流,哭得满脸泪水。 他慌慌张张地解释:“林大夫……我知道您是好人……您的大恩大德我王六永世不忘……半年来我们全家省吃俭用终于将欠您的医药费凑齐了,这次原本是要一并带来的……” 林大夫眼睛眯紧:“哦?那药钱呢?” 王老六颤声道:“昨天夜里……一伙强盗闯进了我家……抢走了……全都没有了……”他说着又泪流不止,磕头请求道:“我求求您,林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娘吧!” 林大夫冷笑:“既然有强盗,你为何不拼死保护银钱?” 王老六努力挺直身子,似乎想证明自己作为男人的英勇,最终却塌下腰去连连磕头:“林大夫……那些强盗拿不到钱就要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呀!您行行好吧!” 林大夫道:“王老六,不是我不想救,我也要养家糊口,如果每一个人都如你一般求我救人,却三番两次地不给银钱,那我拿什么养活我的全家。”说罢,他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身后的伙计,道:“愣着做什么?把人赶出去,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三个伙计面露难色,却不敢违抗,一个人抱起老太太的身体往外走,另外两个掰开王老六抓着地板的手,将他往外拖。 药铺里响起了凄厉卓绝的哀嚎声与请求声。 阿随别开视线,那比杀猪还要难听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中。 终于,他上前一步,掏出怀中那点铜板,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的药钱我出。” 伙计停住手中动作,林大夫诧异地抬起头,堵在药铺门口的人们散开,所有人都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得像套在口袋中的女子一手提着几袋吃食,一手拿着脸大的烧饼往嘴里塞,脸上的红狐面具灰扑扑脏兮兮的,着实不像个有钱人。 众人的目光来回在这女子周身路过几回,实在不相信会是她说出那样的话。 王老六却好似找到救星一般双眼通红地望着韩纪,又回头去看林大夫。 林大夫上前几步,迈过门槛,冷冷道:“这位姑娘,你夸下海口,可知他欠我多少医药费?” 韩纪咽下烧饼,问:“欠你多少?” 林大夫冷冷道:“他妻子的安胎药、他小儿的伤寒药、他自己的跌打损伤药,前前后后药费加上诊金足足差我八两银子,再加上此次他老娘的病,怕是要过十两银子。”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看上去也穷得响叮当的姑娘,略一停顿,续道:“看你也差不多是个穷叫花,如果你能替他付上五两药费,他老娘今日我就给他救了。其余的钱,就当我做好事。” 韩纪将最后的半块烧饼塞进嘴里,腾出手从怀中摸出钱袋,粗略地数了数,恰好还有十五两银子。 她摸出几块碎银与铜板,其余的连着钱袋一起递给他。 林大夫打开钱袋,往里一看,发现多了几两银子,便要往外掏,却被推了回去。 韩纪道:“多余的钱,留着你下次做好事了。” 林大夫眉头一挑,也没拒绝,偏头看向药铺门口的伙计:“把老人家抬进去,我亲自给她诊脉。” 两个伙计闻言连忙将老人家抬了进去,林大夫一掀衣摆,也紧跟而去。 王老六先是看了一眼老娘,见林大夫真在给她诊脉,这才扑到韩纪脚边,放声大哭起来。 “多谢恩人!我王六愿意为你当牛做马,死也甘愿!” 韩纪蹲下身来,将那摸出来的几块碎银放在王老六的手中,道:“这些拿去给你妻儿买点吃食,别没病死,反倒饿死了。” 王老六捧着那两块碎银,双手颤抖,目光在看见那碎银上的牙印之时微微一滞,随即打了个寒噤。 韩纪皱眉道:“怎么?这银子长得面熟?” 王老六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左右四顾,压低声音:“不满恩人,这……这碎银上的牙印就是我妻子咬的,昨夜闯入我们家里的强盗抢走的就是这些银子……不知怎么会在恩人这里。” 韩纪用手掩住口型,狡黠一笑道:“他们打劫我,我顺手把他们杀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如一根根寒针一般刺进王老六的耳朵之中。 他听了这话,感激的话也忘记说了,流泪的眼睛也不哭了,只呆呆地瞧着韩纪。 与其让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杀死三名大盗,不如让他相信是他梦游杀死了那三名大盗。 在他即将惊呼出声时,韩纪举起手指在唇边一比,示意他不要出声。 见他安静下来,韩纪嘴角微勾,站起身来,朝人群中的阿随招了招手,转身往街上走去。 王老六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道:“恩人,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韩纪没回头,摆摆手道:“我不是你的恩人,林大夫才是。” 第8章 自作自受 天色有些暗了,山林中时不时传来野兽的低鸣声。 韩纪将拾来的枯柴堆在石滩上点燃,一缕缕灰黑色的烟自枯柴缝隙中溢出,不一会儿猩红的火舌从烟雾中探出头来。 火光照亮了韩纪脸上的红狐面具,也将她乌黑的鬓发染成淡淡的红色。 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片连绵不绝而忧愁的晚霞。 而在面具之下,她的眉头也轻轻蹙起。 她能感觉到,五行灵宝中的神木简就在嘉州城中。 但先前在小镇上买的干粮这几日已经吃得所剩无几,距离嘉州城却还有很远的距离。 阿随扒开空空如也的行囊,找到最后一块铜板,冷笑挖苦:“你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药铺老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我们会饿肚子。” 韩纪正用匕首将木棒削尖,听见他的话,头也没抬:“谁说我们会饿肚子?” 阿随惊疑道:“你的意思是你会挣钱?” 笑容虚假,语声讥讽,尽是挑衅。 韩纪偏头看着他。 火光中,他略显苍白的面色显得有些红润,身上单薄的淡绿色衣裳紧紧贴着肌肤,脖颈与肩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还是在缠绕伤口的布条上留下了点点鲜红的血迹。 配上他颈间的银锁,不像只妖怪,倒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比血液还要刺眼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那样尖锐而耀眼的眼睛里映出她的身影。 那个人的身影又在韩纪脑海中浮现。 韩纪别开目光,淡淡道:“明日到集市上把你的平安锁卖了。” 阿随猛地抬起头来,攥住小小的平安锁,怒道:“你想都不要想!不如杀了我!” 韩纪本就是说笑,见他如此紧张,猜测那平安锁恐怕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便道:“不想我想,就少说点风凉话。” 阿随怒气未消,下意识地想说两句堵她的嘴,却又害怕眼前的黑心女人做出什么事来,压着一肚子火气闭口不言。 韩纪瞥了一眼他气得几乎要变形的脸,挽起裤脚,脱了鞋袜与外衣,站起身来,拿起尖棒,走进冰凉清澈的溪水之中。 阿随坐在石头上看着她倒映在溪面的身影,缓缓松开平安锁,心中不自觉地打起算盘。 韩纪恰好偏头,瞥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她心中生疑,暗暗想到:“这没米没面的时候,他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做什么要去关心一只半妖在想些什么呢?这与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 阿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动作,战战兢兢地从怀中掏出那包老鼠药,屏息凝神地展开后倒进其中一瓶创伤药中,待到瓶子装满,他便将包老鼠药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火中,随即又将另外一瓶创伤药上贴的红纸撕掉,方才把两瓶创伤药放进行囊之中。 “喂,你抓到鱼了吗?”阿随试探道。 溪水声音有些大,韩纪并没有回答他。 他找了根木棒,削尖了两头,剥去鞋袜,轻手轻脚地走进溪水之中。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月光落在清澈的溪水之中,照得水中的双足如同白玉一般亮晶晶的。 略有些湍急的溪水冲刷着岸边圆石,发出巨响。 阿随屏住呼吸,提起手中尖木对准韩纪的后心,却因锁妖契的原因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 好在,他原本也已经做好准备,有这锁妖契在,他伤害不了她,他只要吓她一跳,让她脚滑就好了。 阿随又走近两步,正要在她耳畔开口大喊,却不曾想韩纪竟在这时高高举起尖木猛然下刺。 水花飞溅,阿随吃了一惊,不慎踩在水中一块圆滑的石头上,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 身后陡然传来哗啦啦的巨响,韩纪下意识偏头一瞥,正想伸手拉他,却不曾想他向后跌倒之时,身子被溪水裹挟着又往前移动了一些,双脚直直踹在韩纪小腿上。 她一时不察,连人带鱼带尖木摔进水中。 扑通一声,冰冷的水花溅起。 韩纪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惨叫,睁开眼来,只见溪水之中有红蛇游动,爬起身时,才发现脚下的小半片溪水已被鲜血染红。 她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阿随仰面飘浮在溪水之中,面色惨白,双眼紧闭。 尖木贯穿了他的胸膛,朝向天空的一端插着一尾小鱼。 韩纪将他拖回岸上,借着火光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尖木,抓来自己的外衣揉作一团堵住血洞,单手捻诀施法替他止血。 不多时,滴滴汗水顺着她的下颌从面具下滴落。 韩纪灵力耗尽,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好在只晕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捂着钝痛的胸口爬起,将被血液染得湿红的衣裳丢到一旁,扒开阿随的衣裳,却见到他胸膛上一新一旧两道伤口。 新的那个,是她手中木刺捅开的,血淋淋的像个黑洞。 旧的那个,创口平整,缝得也很漂亮,不像是意外的伤口,倒像是……被医术很高明的大夫剖开胸膛,取出了什么东西,又再缝合上。 汩汩流出的血没给韩纪太多思考的时间,她翻出行囊中的衣裳再次堵住血洞,好半晌见伤口没有继续渗血,才伸手费力够来另一个装药的行囊,在里头翻找着药瓶。 韩纪翻出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药瓶,只能凭借着药瓶上沾着的红纸辨别用途。 她拔开那写着创伤药的药瓶瓶塞,先是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紧接着,那独属于创伤药的淡淡药香味便从这奇异的味道中溢了出来。 左右这伤药是他自己买的,韩纪没想太多,将药粉均匀地抖落在他伤口上,从内衫上撕下一条白布将伤口包扎好,这才捡起湿透的衣裳走到溪边将血水洗净。 阿随醒来的时候,火堆即将熄灭,月轮依然明亮,夜风中漂浮着淡淡的鱼肉香气。 胸口传来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上身除去几处伤口上缠着的白布条外,几乎是不着寸缕。 他左右四顾,只见左手边靠近火堆之处有一个三根木头搭成的晾衣杆,自己的衣裳和那黑心女人的衣裳都搭在上头烤火。 一阵夜风吹过,垂落的麻布衣裳在风中上下翻飞,阿随定睛看去,只见那黑心女人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蹲在火边烤着鱼儿。 火光照得她脸上面具红通通的,她耳垂上的流苏耳坠就像是雀跃的红蛇。 红色的蛇,有毒的蛇,无声无息的蛇,正慢慢朝他吐信。 他的心猛烈地紧缩,似乎被谁伸手握住。 韩纪见他醒了,径直朝他走来,将烤鱼递到他手边,冷冷道:“把鱼吃了,伤口很快就长好了。” 阿随看着眼前焦黑的鱼,视线渐渐下移,停在她中衣下摆凌乱的线头上。 半晌,他闷声道:“给我吃了……你吃什么?” 韩纪道:“我一会儿再去抓一条。” 未待他回答,她强硬地将烤鱼塞进他手中,没好气地催促道:“少废话,让你吃你就吃。” 说罢,她挽起裤腿就准备下水再捉一条鱼儿。 月光是很明亮的,照得她耳边流苏根根分明,像万千经络。 阿随心中一动,拽住她衣袖,将鱼儿从中间掰开,递到她手边,低声道:“我吃不完那么多,你也吃一半。” 韩纪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犹豫片刻,接过那半条鱼,坐在火边吃了起来。 阿随饿得不行,见她吃了鱼肉,便也放心地咬了一小口。 一口下去,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试探道:“这鱼是苦的,你下毒害我?” 韩纪僵在原地,好半晌才答道:“我真要害你,不救你就是了,何必下毒害你。” 阿随疑道:“那这鱼肉吃起来怎么一股怪味?” 韩纪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我剖鱼的时候……不小心给苦胆刺破了……”她说完此话,见阿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怕他不信,补充道:“你受了伤,作为主人我第一时间给你上了药……” 阿随身子一震,脸色大变,失声道:“你给我上了什么药?!” 韩纪伸手一指:“创伤药。” 阿随几乎怀疑韩纪是故意折磨他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是有字的那瓶,还是没字的那瓶?” 韩纪道:“随便拿了一瓶。” 语声一顿,她偏头看向他,疑道:“有什么不一样?” 阿随有苦难言,欲哭无泪,只好咬掉牙齿和血吞,故作轻松地说道:“都是创伤药,你用得对。” 韩纪心知他这只小狐狸道行不够,如今又受了伤,翻不出什么水花,便也懒得管他,将他的衣裳抛给他,又将自己烤干了的衣裳穿在身上,往燃烧的火堆之中加了几把柴火,便枕着还算柔软的包袱闭眼休息。 阿随将苦涩的鱼肉放在石头上,见韩纪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解开胸前的绑带,检查自己的伤口。 果然,红通通的伤口上盖着一层药粉,只可惜这药粉并不是创伤药,而是有毒的老鼠药。 此刻,他与老鼠药接触的伤口处的血肉都渗出黑血,发出臭气。 阿随提起短剑,拿起药瓶,咬牙忍痛,蹑手蹑脚地走到溪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火边,见黑心女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才伸手掬水洗去伤口上有毒的药粉。 寒冷的溪水触碰到伤口,阿随打了一个寒颤,却也不敢出声。 待到将药粉洗净,他颤抖着拔出短剑,准备剜去伤口上与毒药粉接触的血肉。 嗤的一声,短剑的剑锋刺进伤口处的血肉。 阿随疼得倒吸冷气,满头大汗沁出,连握着短剑的手都在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心中不由得又将那个睡大觉的黑心女人从头到尾骂了一遍。 稍稍解了解气,稳住心神,他正欲发力剜去染毒的血肉,目光在水面一瞥而过,却见泛起涟漪的水面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狐狸,我同你说过的,如果杀不了我,我就要在你身上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