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行诗》 第1章 校园怪谈 1L 天呐!我必须和你们讲一下!楼主现在高三,我们不是要搬楼了吗?上到高三以后就搬楼,搬到初三那栋。初三楼后边,现在正在盖楼,学校要扩建嘛。前几天请了法师,法师过来了,在那里摇铃铛,摇摇摇,摇了一整天,你都不知道多吓人。他们挖到人家的那个坟了,本来以为是大人什么的,就还好。你知道挖的什么?挖到婴儿!吓死了!一个就算了,挖到十四个呀!他们又开工的时候,那个董事长还来磕了几个头。然后今天老师他们都有来,每个老师都要过去,磕一下。我天!吓死了。摇铃铛就老摇一天。我们那个英语老师,段长嘛,他是隔壁班的那个班主任。他说,11点之后不要再来班上了,10点之前就赶紧走。昨天晚上他在班上有放监控,监控显示说有人来过。我的天!很吓人啊,吓死了。 2L 真的假的?!14个?难怪今天早上在倒牛奶。我还以为就几个呢,那有点多了。 3L 这tm也太吓人了吧...... 4L 难怪昨天上完体育课回来,看见他们一群人在那里。原来是在做法事,请和尚,倒牛奶,啊啊啊啊啊~ 5L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在后山,挖到小孩子了。 6L 倒牛奶。。。上次看到这三个字还是学到资本主义生产过剩的时候。。。好魔幻。。。 7L 话说,我觉得,会不会没有那么多,可能发现了一具,然后传着传着越来越多。 8L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乱讲。 9L 你们信吗?我不信。 10L 卧槽!什么鬼! 拿婴儿祭祀!!! 11L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倒牛奶是因为小孩子要喝奶,所以倒了,好来安抚他们吗?哎呦我去。 12L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中这件事情现在已经传疯了。 13L 好恐怖啊... 14L 还是宁可信其有。 我一学妹,说她昨天晚自习结束,灯关了之后,往跑操的楼梯走下去。就两个人,她和她同桌一起,走着走着,看见第三个影子。她想回头看一下有没有人,发现没有,再回头,影子只剩两个了。同桌也看见影子三个变两个。 15L 不是吧,楼上别吓人。再说我都不敢上学了,我要去庙里拜拜,5555555 16L 救命! 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很讨厌后山的塑像,看着怪可怕的。 17L 越讲越玄了。已经毕业的学姐说一句,这些都是一中的保留节目了。每年都会更新校园怪谈,大家不要太惊慌,听听就过去了。我们这届,还有说图书馆那边闹鬼的,有一阵都没什么人去,最后发现不过是谣言而已。 18L 图书馆又是什么情况,没听说过啊。 19L 你们没注意到图书馆负一楼一直锁着,没开过吗? 20L 好像是,那个往下的楼梯,是被锁住的。 21L 早些年刚建好的时候出过事,负一楼那里原本是小卖部。 话说回来,图书馆楼下开小卖部,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22L 反正我听大人说,我们学校磁场不大对。 23L 有好心的学长学姐来科普一下吗?图书馆到底怎么回事? 24L 从楼梯上看图书馆负一楼,前面那一片都是垃圾,没有人扫…据说以前图书馆负一楼死过人,后来就锁了。 25L 锁楼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比较新的传闻是,早几届有个女生,好像去图书馆以后,疯了,到处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26L 还有这种事情?到处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什么意思? 27L 啊呀!那个帖子我也看过,几万楼呢。后来被吧主删了。 28L 一中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多。你们有听过六个手指头的故事吗?如果做值日晚点出来,我都不敢往桥上走,宁可绕路。 29L [图片] 你们看那个旁边,都是牛奶。 30L 我去!牛奶边上是什么?! 31L 可能真的挖到东西了。听说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是乱葬岗。 32L 传闻里哪个学校不是乱葬岗。要么刑场,要么乱葬岗。学校都是建在这些地方的吧。说什么用学生的正气压一压,毕竟是早晨**点钟的太阳。 33L 就算有婴儿残骸,也不稀奇。以前战争年代哪里不死人哦。做做法事,心里安宁一点,毕竟接下来动工动土的,图个吉利。至于其它联想,没必要。那个图书馆女生就别提了,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大家不要以讹传讹。 34L Jesus!我天天去图书馆,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35L 六个手指头的故事,军训的时候我有听过。校园霸凌又是什么瓜? 36L 蹲一个。 37L 蹲。 38L 1 39L 10086 40L 好像还有剩个帖子,转了图书馆事件,讲得不全。 41L 有链接吗? 42L 我找找。 43L 板凳。 44L 链接:xyqzlt/xyz38790ts 45L 我看完回来了。老实说,有点没看懂,蹲一个总结。 46L 省流版:说是一个女生,课间操的时间跑到一个班级,说我找某某,但是那个班没有那个人,学校里也没有那个人。 47L 就这? 48L 看完我也想说,就这?这也能轰动,有几万楼?说句不好听的,这群学长学姐也太无聊了。 49L 原帖肯定有很多细节,可惜看不到了。 50L 过几年,可能我们也是别人眼里无聊的学长姐,O(∩_∩)O哈哈~ 51L 关键是她找人的时候很笃定诶。 52L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有点奇怪,但找不到人和图书馆有什么关系? 53L 她自述前一天放学xxx帮她去还书,说好在校门口见,人一直没来。后来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却没看见xxx。第二天到学校,在课间操时间,去对方班级说我找xxx,就找不到人了。接着就是年级传言,说她疯了,说图书馆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说她精神有问题。 54L 不至于吧。 55L 记错班级没找到人很正常,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还神神鬼鬼的。 56L 上面好像有提,如果是校园霸凌,那也不难理解了。 57L 那个学姐很优秀的,听说后来拿奖保送了。 58L 传言不可信。 她人挺好的。成绩好,性格好,风评好。安安静静的一个女孩子。我在七中的朋友和我说的,他表哥和那女生是同一届的,互相认识。 59L 校园霸凌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想也知道流言蜚语的杀伤力得有多大啊。我听说那女生毕业以后,吧主也换届了,她朋友专门去找新吧主,请对方帮忙删帖,说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一直被议论。我们现在不就又开始了吗? 60L 歪个题,这个走向,怎么好像我看过的某乎的一个帖子。里面说答主有一个同学,有一天去捡了羽毛球,就不见了。奇怪的是,大家的记忆里都没有这个人,只有答主记得。我记得那个帖子讨论的是平行时空。你们说,会不会她要找的那个人,还书的时候走错时空,不见了呀。 61L 楼上脑洞好大。 62L 有道理。这种设定好适合拿来拍电影啊。 63L 以前和故事主人公一起在广播站读过稿。只想说,无论如何,希望她已经不再受高中这些事情的影响了。大家也别吃瓜了,让往事随风吧。 64L 号外号外,最新消息,因为最近挖到东西这事,现在风水师傅到处排查风水,连我们学校的校石都给挖走了。 65L 天呐,怎么回事,我服了。 66L 好离谱。但发生在一中,想想那些领导的作风,好像事情又变得合理了起来。 67L 不是说那块石头是某书法大家题字,一向宝贝着呢吗?说是一中一景。 68L [图片] 如图所示,真的挖走了。 69L 好大一个坑啊。 第2章 演唱会 比起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温让似乎对于自己和陌生空间的距离更为敏感。 每每踏入一个新的地方,她就开始注意自己的呼吸,而注意力一旦落下,简单的呼吸就会因为刻意的调整而沉重起来。吸气吸到这一秒是否足够,呼气又要呼出多少,肺里舒服吗,下一次呼吸要保持多久。胸腔胀胀的,肺里满满的,鼻翼有点重,空气经过的地方有点凉。凉凉的空气经过鼻腔,溜进身体里。呼吸是有其本身的节奏的,像舞步,乱了一拍势必影响下一拍。难以名状的隔阂感无法忽略,倍感压抑。人们有时会说“我和他们不认识,很尴尬”,或者“我和他们不熟,很尴尬”,而温让却不好形容这种空间距离感,总不能说“我和这个地方不熟,很尴尬”吧。 所以温让习惯踩点。若有人同行,说说笑笑或许还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但独自出行的时候,提前熟悉场地,便会自在一些。打个比方,若下雨天特意穿了双洞洞鞋,在包里放好湿巾、袜子和运动鞋,那么接下来在雨里行走的每一步,踩下去的每一刻,经过每一个水洼的心情,都和径直走入雨里有着微妙的区别。 这个习惯有时候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奇怪。 就在刚过去的大一的这个暑假,温让去找在北京的春河玩。春河曾经在聊天时提过学校边上有一家图书馆,里边专门搜集了很多电影相关的书籍,感觉很不错。排得满满的游览计划里,春河突然有事,空出来的时间,温让打算去那里看看。她去办了张卡,进去飞快地掠过一排排书架,图书借阅区,报刊区,自习区……每一层走一遍,转一圈就出来。春河见她回去很是惊讶,因为春河还没来得及出门。第二天晚上,温让又到图书馆去了。这次她才得以静下心,真的坐下来看书。 温让从来不一个人去探店。她习惯去咖啡馆的同一个角落,去同一间自习室,坐同一个位置,甚至上厕所也要下意识找同一个坑位。面对陌生的场合,并不是总有机会去踩点的,每当这种时候温让就会早点到,给自己一些时间去适应。久而久之,她收获了一些诸如“守时”“认真周到”“责任感强”的评价,心里很不好意思。 第二次来看演唱会,她和这体育馆熟络了些,感受和昨晚在看台时很不一样。 这次她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该去哪里排队,过完安检进了体育馆又该去哪里买可乐。路上到处都是海报、易拉宝,到处都有热情的用爱发电的正在发周边的歌迷,二次元、lolita、婚纱、汉服,平日里醒目的服饰,在这里都再不突兀。人潮里翻涌着一抹又一抹深浅不一的蓝色——那是歌手的应援色。 她知道,在现场音乐的听感和在耳机里有什么区别。哪些歌平日里普普通通,live却格外好听,哪首歌反而不如当初惊艳。 她知道,或许她今晚再听到《悠青》,又会想起什么画面,哪些记忆会在夜晚这个酒缸里发酵: 满山遍野的九重葛花海; 塑料矿泉水瓶里氧化变色的葡萄果肉; 台风天里倒下的那棵树,老人们抚掌叫好,淋漓尽致的一场雨; 有人在朗诵“大海有一颗蓝色的心脏”,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已经画好了,只空出写字的地方的英语手抄报; 坚定的温暖的手掌,孩子们的哄笑声; 颤动的树影,夏天空气里闷热的青草味道,贴得很近的手臂,两只耳机,一首完整的歌; 空旷的图书馆的大理石地面、渐暗的天色、陌生的面孔…… 然后她收回思绪,或许今晚旁边还有一个女生和她一起为了一首歌泪流满面。她将擦干眼泪,继续听演唱会,散场的时候跑快一点,去停车场开那辆向表姐借来的白色奥迪,回去时再不会像昨晚那样:演唱会结束挤不上摆渡车也打不到车,最后走了两公里,和同校的两个女生拼了辆黑车,被司机狠狠宰了一顿。 对已有细节的把握和后续细节的想象堆叠成隐秘的安全感,沉溺于这种温暖的笃定如此容易,大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安慰自己,剩余的不确定性不构成损失,反而有收获未知的乐趣的可能性。 半雪给的这张内场票,位置离舞台真的很近,近到能清晰感觉到地板上传来音乐的震动。仿佛坐在鼓面上,心脏也和舞台长在了一起。黑暗中挥舞着的荧光棒和着音乐的节拍,一窜一跳地闪烁,交映成一片星海。四面台蓝绿色的灯光不停向上蔓延,由浓转淡,在夜幕间几缕云那薄如轻绡的边际上晕染开来。 开场曲歌至尾声,温让的余光瞥见左边有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微微弯着腰,穿过人潮,向她这边靠近。可能是因为来迟了,打扰到别人,频频道歉。她眯起眼,想要在昏暗中看清那人的模样。来人好像是个男生,身材颀长,黑衣服。挺白的,也可能是灯光导致的错觉。以往看电影遇到迟到的人,温让都会觉得有点烦,但此刻,她却只想知道这个人的座位是不是正好是在她左边。 今年暑假,Jackson和他的工作室在微博上官宣了九月将在南城开演唱会的消息。演唱会连开三场,每场都分粉丝票和路人票,总共开了六次票。温让有两张票,可以连看两场。 昨晚坐在温让边上的女生恰好是一位微博上粉丝体量不小的画手太太。中场休息时,对方笑眼盈盈地和温让说,有一份小礼物想送给她。 “给我?”温让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啊。给你的。” 可是,她们,不认识啊。 “我?” 还是很诧异。 “就是一个小礼物,准备送给演唱会坐我旁边的人。坐我边上的不就是你嘛。一起来看演唱会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她说,“歌迷惯例。我上次音乐节也有收到礼物。来,打开看一下?” “谢谢。” 盒子里是满满的拉菲草,拉菲草里有一枚很精致的手绘徽章。 “柿叶。”温让一眼就认出来。 Jackson去年秋天拍了一套杂志封面,柿子元素的,脸上还画了片叶子。歌迷们为他取名,柿叶。柿叶成为许多人的新墙头,在超话首页挂了好多天,备受各路画手太太青睐。至此,歌手的同人水仙家族里又多了一个高人气形象。 “对!我自己画的。” “好看,谢谢,我很喜欢。他当时那个造型好好看。” “是!我也很喜欢。你看这个,”羊毛卷指着自己的背包,上面也有一个徽章,“这个是他出道时期的。” 收获了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好意,感动之余,温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浅浅的缘分,失落在人海似乎可惜,但要联系方式又似乎太突兀了,她想了想,问,“那个,可以,互关一下吗?” “当然。”对方欣然应允。 过了会,羊毛卷惊呼,“哇,姐妹,你的超话等级,好高啊,十四级,签到天数,天呐,算起来也有……两年半了!” 歌手出道不到三年。 温让则被巨大的粉丝量镇住了。原来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画手太太啊,置顶博非常眼熟,她以前刷到过。“对,大概从高二上学期开始的。” “你这是老粉!真爱粉!” 鼓手正在暖场,鼓声越来越大,为了让温让听见,羊毛卷是在温让耳边喊的。 温让也凑过去,“没有啦,只是以前一个朋友很喜欢他的歌,后来我也开始关注!” 羊毛卷:“我其实也才粉他不久,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感觉自己像个假粉——” “能真正到这里来的,已胜过很多所谓真爱粉了——” 鼓点落在最后一个重音后结束。 回去后,温让也准备了小礼物,想传递一下这种歌迷的浪漫。 她画了两幅穿戴甲,又准备了一个活页本。穿戴甲上以应援色蓝色为主色调,加上演唱会的元素。考虑到性别或可能不喜欢美甲的情况,她还画了插画,用作活页本的分隔页。如果对方收到还是不喜欢,抽走分隔页,本子还能继续用。 因着有送礼物这么个任务要完成,今晚温让进场找座位都有些激动。不停想着会遇到什么人,该说什么对白,对方会不会喜欢…… 三排,6座。温让对着门票,再确认了一下。她左边的位置空着,右边坐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眉毛画得极好。温让留意到她指尖上有残留的指甲油,顿时有种翻开语文考卷正好压中作文的感觉。 过一歇,温让正酝酿着怎么适时开启一段对话,却听见边上有人破口大骂。精细描摹的眉毛高高挑起,在那个瞬间比刀锋尖利,说话也如连珠炮似的。被骂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小孩,小孩呆呆地看着说话的人,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滚出来,已经吓哭了。 温让仔细听了一下,才从一堆脏字里找到缘由:仅仅是因为那年轻母亲看错了区号,误以为是自己的座位,而位置上已经有人,她问了一句,就被责难。有人劝那女生,说只是个误会,不该这么骂人,反倒被“问候”了全家。直到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女生才坐下。 “看什么看?”她没好气地对着温让翻了个白眼。 “世界真大。”温让迎上她的目光。 真是无奇不有啊。 右边的人不配,偏左边的人又迟迟没来,温让估计礼物是送不出去了。 他现在来了。 终于来了。 舞台打下的光影在他身上游移,原本是蓝绿色,新的旋律开始后,又变为瑰色。 他走过来,在温让左边坐下。她的目光随之移动,由上而下,原本微微抬起的头也随之低下。来人似乎注意到了温让的举动,带着一丝疑惑望向她。 舞台瑰色的灯光恰好停了下来。 灯光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轻柔的指尖,缓缓勾勒着他的眉眼轮廓。 灯光明灭。 一次。 两次。 三次。 …… 她看清他。 眉眼。 鼻梁。 唇角。 …… 一秒一秒,逐渐完整。 …… 视线定格。 心跳却乱了节拍。 行动先于意识,温让几乎是脱口而出:“戴星鸣——” “尖叫声——”歌手的呐喊声穿透了夜空。 台下的观众被点燃了热情,尖叫声此起彼伏,温让甚至能清楚听见左前方有人喊破音了。 欢呼声淹没了一切。 包括温让下意识喊出的,他的名字。 对方朝她看过来,那道目光却平静地掠过了她。 戴星鸣…… 温让张开嘴,想要唤出那个熟悉而深深刻在心中的名字,声音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哽在喉咙里。 Jackson唱的新歌欢快明亮,活泼的声音,像波浪溅起后轻轻荡开的水花泡沫,十分轻盈。可在明快热烈的气氛里,她的心,像水底一尾被惊动的鱼,在紧促的节奏里,扑腾着,惶惑着。 可能是熬夜导致的心律不齐,温让胡乱想着。 戴、星、鸣。 她一字一顿地在心里念。 却恍惚好像能听见他呼唤她的声音。 那声音,有远有近、有轻有重、有喜悦的也有愤怒的。 有他小时候的声音,也有他变声以后的声音。 一声声,越过漫长的时光,在她心底回响。 还有那句—— “温让,你去校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 …… 走错时空的人,还能重新再回来吗? 是自己认错人了吗? 他是没认出她?还是压根不认识她? 温让的心蓦然空了一下。 仿佛盛夏夜晚,独自在房间看小说看到一半,突然停电了。 灯灭了。 空调不运转了。声音消失了。 一切归于黑暗中的宁静。 眼睛没看见,耳朵没听见。 停滞。空旷。 各个感官的知觉却被无限放大。 夜色在那一瞬间,静静地淹没了她。 第3章 走错时空的竹马 温让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认识戴星鸣的,自有记忆起,她和戴星鸣就已经是朋友了。 小学毕业那阵子流行写同学录,不管平时关系好不好,熟不熟,抱着不浪费的想法,但凡买了同学录,便要发传单似的全班发一遍。盛情难却,温让收到厚厚一叠,课间写不完,还得带回家写。边写边想,如果戴星鸣发一张给她,她该怎么回答“你对Ta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种问题。 将记忆的胶卷往回倒,倒到最前边,浮现的,是戴星鸣圆溜的后脑勺和他的背影。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跑。温让摇摇晃晃地追着他,从他家客厅一路跟到厨房。身后有个温和的苍老的声音:“慢点,别摔了。” 这是她能回忆起的最早一个包含戴星鸣的画面。 非常无聊,非常日常。 她能记住,纯粹是因为那天戴星鸣的奶奶一直在夸她。 温让小时候体质不好,总是三天两头去医院,家里人便很警觉,不肯让她碰凉水,甚至用热水时还怕她想玩水,洗慢了水冷了会着凉。到了戴星鸣家里,脱离监管,她学着戴星鸣把手放搪瓷牡丹脸盆里抖啊抖。“第一次自己洗手”作为一个对小孩子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而这个场景里,有戴星鸣。 他们家住同一个小区,温让家在19栋,戴星鸣家在27栋。据说两家大人是在抱着他们逛公园时相识的。他们幼儿园同班,分在一个小组里玩玩具;小学也同班,一年级开学两个星期以后成了同桌。 附小幼儿园是江梧最好的一所幼儿园。它的好,首先体现在高昂的学费上,其次则是一连串管理制度。换言之,事多。附小幼儿园每天早晨会在校门口摆上一整排的桌子,后边坐着值周老师。每一个进校门的孩子都要先去值周老师前面进行晨检。老师会根据健康情况和卫生情况,给出不同颜色的卡片。绿色是优,黄色是良,红色是差。领好卡片到班级门口会有一个专门的大牌子,贴满了小朋友的照片。小孩要先把卡片放在自己照片下边,再进班级。这样班主任能一眼看清班级里谁来了,谁没来,有哪个小朋友今天身体不舒服,需要多照顾。 温让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摸她额头,看她手。 有一天上学,在校门口遇见了戴星鸣。他们正要往值周老师那边走,忽然听见戴阿姨在后边喊:“戴星鸣,你先别去,回来!” 戴星鸣还在往前走。温让拦住他,“你妈妈在喊你。” “戴星鸣——”身后传来呼唤。 戴星鸣朝戴阿姨的方向跑过去。 “让让,你也过来!” 温让的妈妈也冲她招手。 温让不明就里。温让的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把指甲剪,戴阿姨接过去,半蹲着给戴星鸣剪指甲。等戴星鸣剪完了,温让的妈妈开始给温让剪。 “还好你有带指甲剪。我昨天晚上本来记着的,后来睡着了,刚刚到校门口才想起来。”戴阿姨说。 “还好你问我,不然我也忘了,温让今天就要拿黄牌了。” 小孩子看大人,总觉得他们是大人,是权威。可是长大后再回看,父母当时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妈妈也是年纪很轻的小姑娘。她们两在校门口给小孩剪指甲,像是早读补作业的学生。 “黄牌不好吗?”温让问。 “绿色的才好。”戴阿姨说。 戴星鸣:“我喜欢红色。” 戴阿姨和他解释,“红色很好,但是红色的牌子在这里代表不健康,不卫生。” “我还是喜欢红色。” “好吧。我也很喜欢。”戴阿姨笑着揉揉他的脸。 戴星鸣还是拿了一个黄牌,因为他头发有点长了。他把黄牌插进自己照片下方。在门口剪指甲耽误了会时间,他们到的不算早,班上的小朋友基本都到了,照片下放满了牌子。全是绿色的,只有戴星鸣一张黄牌,格外醒目。他放好自己的黄牌后,盯着大牌子看。 “大家都是绿的,只有我是黄的。” 温让学着动画片里的做法,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戴星鸣,你不要不开心。等你回去剪好头发,明天就不会是黄牌了。” “如果是红色的就好了。我喜欢红色。”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愉快,“温让,你喜欢什么颜色?” 温让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反正不是红色。” 戴星鸣总是懵懵懂懂,傻乎乎的。别人喊他请客,他就乖乖拿着零花钱去买糖。找来一把花花绿绿的零钱,很开心地举到温让眼前,说自己赚钱了。别的小朋友一唱一和地用玻璃珠子换走他的进口玩具,他不喜欢玻璃珠,以为只是换着玩,却也接过来,过后想拿回玩具,别人却不理他了。 温让见不得这些事。 看见别人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样子,生气。 看见戴星鸣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样子,更生气。 他们是一个小区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要保护他。温让知道那些不公平交易以后,有时候能想办法替戴星鸣用别的东西换回来,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去找老师告状。 东西是拿回来了,小朋友恼了,过来吵架。戴星鸣多数时候像只小鹌鹑,缩在旁边不吱声。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呆。等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问温让:“他们怎么这么生气?打小报告是不是不对?” 给温让气哭了。回家后一个人生闷气,发誓赌咒说“我再也不要管戴星鸣了,再理他我就是狗。” 下一次胡妙妙几个又来搞事情,温让照样替戴星鸣出头。但温让想,如果是可可他们跟自己同一个幼儿园的话,她也会这样子对他们的。这是一种对熟人的照顾,虽然那时候并不太确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面,会下意识的去找自己认识的人,这样子会带来一种安全感,那么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就会显得很重要。 但戴星鸣渐渐不仅只是“认识的人”。 附小幼儿园的游乐区设施完善,但是滑梯和秋千的数量都有限。每当课间休息,孩子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抢占这些有限的位置。一旦有人成功占领,其他未能如愿的孩子便会自发地加入其中,形成一个临时的小团队,轮流玩,直至上课铃声响起。 这种临时的玩伴关系并不稳定。今天和温让一起玩耍的伙伴,明天可能就会因为滑梯和秋千的诱惑而选择离开她。或者,当她们正玩得兴起时,突然有其他人加入,眼见着本来和你好的小伙伴反而和别人玩得特别好。 温让对此感到厌烦。有一天课间,她拒绝了一个女生的邀请,独自坐在板凳上发呆。戴星鸣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不喜欢这样。”温让低声说道,“今天和这个人玩,明天又和那个人玩。” “我也是。” 温让看了戴星鸣一眼,怀疑他有没有听明白。 她提议:“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做一个约定。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玩。如果有人要加入,需要我们俩都同意才行。” “就是说,如果有人想和我一起玩,那……” “那要我先答应。” “如果有人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不想呢?” “那就不和他玩。” “好。” “你会一直和我一起吗?” “嗯,那你呢?” “我会和你一块玩。” “我也会和你一块玩。” 为了确认这份约定,他们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伸出了小指,轻轻地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却又不知道下半句应该是什么。 戴星鸣:“变了怎么办?” “喝凉水。”温让想了想,补充道,“喝了凉水变成鬼。” 这话不是温让自己想出来的,她挪了其它童谣来用。原话本该是,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成鬼。 温让一直也没弄明白这句话是要告诉小孩不能小气,太小气会气死,还是不能喝凉水,喝了会生病,病死会变成阿飘。 但这不重要。 像无缘由、无厘头的童谣一样,孩子的话通常是不做数的。他们不懂承诺的重量,好的坏的都能忘了。同样一件事,信誓旦旦地拉钩上吊100次,第101次永远能有新内容。上一秒气着说要绝交,切八段,切十段,切无数段,下一秒就能和好。温让并没有期待他们能做到。等再长大一点,却发现原来诺言已经被悄然实现,如顺水行舟,毫不费力。 拉钩以后,基本上每个课间他们都在一块。如果有抢到秋千和滑梯,就一起玩;如果没有,就找别的玩。滑步,猜拳,数蚂蚁,有时候干脆在教室待着。他们守护着因为占有欲作祟而诞生的排他性友谊条款,在轮流坐庄的秋千争夺赛中拥有着最稳定的彼此。 温让回顾过往,发觉“三岁看老”其实有点道理。她自己有些性格特质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窥见端倪,比如她强烈的占有欲,对稳定的追求。 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戴星鸣的奶奶拿了很多拜过佛的水果来给他吃,戴星鸣的脑袋似乎开光了,一下子变得灵光起来。他不再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什么都做得很好。故事讲得好,歌也唱得好,长出了几分人才。老师挑选小朋友准备排练六一的节目,戴星鸣和以往一样,第一个被挑走,但不再像以前一样没过一节课就被退回来。 幼儿园每天早上都要做广播体操,老师会挑当天表现最好的小朋友第二天上台领操。有一次挑中了戴星鸣。在温让看来,领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站在队伍中,还可以看看前面的人做什么动作,领操的人必须得站上主席台,背对着大家,如果忘记动作,那就糗大了。 果然,戴星鸣跳着跳着动作全错了。 人群中传来笑声。 温让很想喊他回头看看,把动作做对,又怕一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糗更大了。她着急得直流汗。 结果人家愣是做完了,还带偏了下边的所有人。 大家在预备下一节动作的时候,音乐戛然而止。 因为戴星鸣忘记动作后,把之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他实在太自信,原本笑他的人,看着大半个操场的人都跟着他做,只会怀疑是自己错了,也跟着他。 温让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她领操的时候,哪怕动作全是对的,也会忍不住一直回头。 戴星鸣不停打手势,示意她快转回去,最后他因为不专心做操被老师牵到一边训斥。 温让有太多不好意思去做的事情。不好意思跳舞,不好意思领操,不好意思当众说话……碰到街上免费给小朋友发气球的,哪怕再想要,也不好意思问对方,可以给我一个气球吗?巴巴地张望一会,默默转头离开。 这些对戴星鸣来说非常不可思议。 他可以一趟一趟地去问,直到别人察觉这个小孩过分面熟,问他是不是拿过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发气球的人的表情,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拿了,乐呵呵地走回来,把最后一个气球递给躲在边上的温让,数一数战利品,两人一起分。 皮皮鲁和鲁西西的故事里有一个情节,说他们出生的时候,皮皮鲁的胆长得很大,鲁西西的胆却特别小。他们的父母决定让医生为两个孩子动手术,把皮皮鲁多的胆补给鲁西西,让他们拥有一样大的胆,一样大的胆量。 这是戴星鸣告诉她的。 温让读小学时十分功利,除了教科书和作文书,别的书一律不读。戴星鸣有一整架童话书和漫画书。推荐无效,戴星鸣就讲给她听。 他说,可惜现实中没有书上那种手术,不然他也愿意把他的胆量分给温让,这样就公平了。 温让手一挥,让他滚。谁是你妹,不要占我便宜。 戴星鸣笑嘻嘻地滚到她旁边,说自己是认真的。 “请你现实一点,实在一点,从小事做起,比如,先把长的那一半碎碎冰给我。”温让记得自己这样说。 虽然即使她不讲,戴星鸣也总会把长的那半让给她。 幼儿园里除开上课的时间,大部分时候,温让他们的主要活动,是按小组为单位在小圆桌上玩玩具。这些玩具和她家里的都不一样。 和玩具还不熟悉的时候,温让觉得一切都很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戴星鸣打开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假糖果,里面是一个白色的长条的泡沫块。知道玩具是假的,和看到玩具是假的是两回事。想到精致的包装下面,不过是死板的泡沫块,温让的兴致就不再那么高了。 经过几次换玩具事件后,老师不允许他们再把玩具带到学校里来。尤其是戴星鸣。但是戴星鸣偶尔还是会带一些小东西进来。一天,他把一个玻璃珠一样的小圆球递给温让。那颗圆球是半透明的浅粉色,里面还带着亮晶晶的闪片。 “这什么啊?” “球啊,你把它丢地上它会弹起来的。” 温让把球抛向地面。 “真的诶。” 她又扔了一次。太过用力了,窗户也开着,球直接飞出了窗外。 温让和戴星鸣跑到窗边,只看到那一颗球弹了几下,消失不见了。那个方向是在幼儿园外边,他们没有办法过去把那个球重新拿回来。 那些围坐在桌子边玩玩具的时间,像那一颗消失的球,明明轨迹清晰可见,在某一个瞬间,却忽然消逝,再也够不着了。 即将升入小学的那个暑假似乎特别漫长。温让去爸妈在的城市玩了很久,回家时觉得快开学了,一遍一遍地问,阿婆只说还没开学,快了。 唱片机里一遍遍放着不想长大。会有人不想长大吗?好像小孩就没有烦恼。温让没有很想长大,也没有不想长大。她很好奇,为什么电视里总说童年是美好的。她坐在凉冰冰瓷砖地板上吃着西瓜,电扇嗡嗡地转,她想,可能长大的世界不怎么美好,所以显着小时候“无忧无虑”。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小孩比较可爱,讨人喜欢。可是温让是小孩的时候,也没有很喜欢自己。 戴星鸣出去旅行了。温让跟着小区里的大部队玩。小朋友们热衷于办家家酒。演爸爸,演妈妈,演宝宝,或者来个天庭版的,演小仙女时都要争一争,争得年龄最小的仙女当。这个要当小七,那个就说自己是小八。小七瓮声瓮气地反驳,电视里不是这么演的,只有小七,没有小八,你还是当小六吧。原先的小六不肯了,大家重新排序,等家长喊回家吃饭,还没有分出个究竟。 当时领头的大姐姐后来很早就结婚了。温让收到了她的喜饼,和阿婆一起对大姐姐和大姐姐的妈妈连声说恭喜。过两年,大姐姐回娘家,带着小孩在小区里玩,和温让寒暄了几句。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她们在旁边聊天。大姐姐说,以前真傻,早知道饭是要煮一辈子的,家务活是干不完的,生的小人是来讨债的,急着过家家做什么,时候到了,是要过一辈子的。是谁给我的洋娃娃,真该死。 无论后来有什么样的感慨,当时的大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在那个暑假里抱着洋娃娃,领着一帮小孩玩过家家。而那个印象里似乎很漫长的暑假还是结束了。 报名那天,一群家长们挤在校门口看榜,找自己孩子的名字,看被分在哪一班。温让的阿公准备戴上老花镜,戴星鸣的爸爸认出他,很客气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并且帮他找到了温让的班级。 很巧的是,温让和戴星鸣同班。新学期新气象,新老师新同学。温让和戴星鸣各自认识到了新朋友。 老师让大家按回家方向分开排队。温让和乔霏霏、谢茹正聊得火热,明知自己家和她们不在一个方向,也暂时不想挪到正确的队伍里。 “老师,温让排错了。”戴星鸣举起手,“她和我是一个小区的。” 温让哑然。在大家的注视中,低头灰溜溜地走到他那一队。 温让害怕很多东西,但她不单胆小,只是她那根觉察尴尬这种情绪的筋,好像比其他小孩都更早搭成。 不像戴星鸣,无知者无畏,脑子里永远缺一条。 不,是缺很多条。 戴星鸣还在她边上喋喋不休:“我们家是往银湖方向的,不是西山。温让,你方向感不行哦,怎么把这个忘了?” 温让:“谢谢你哦。” “哎呀,跟我不用这么客气,应该的。” 第二次调座位时,更巧的事情出现了,温让和戴星鸣成为了同桌。 如果一开始,温让的同桌就是戴星鸣,温让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珍贵。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被原先的同桌折磨两个礼拜以后,温让只想说,能和自己的朋友同桌简直是太快乐了。能和戴星鸣同桌真是好。戴星鸣怕不是天使吧。戴星鸣是最好的同桌。戴星鸣好到不输女孩子! 他很安静,他爱干净。他吃苦耐劳,他任劳任怨。戴星鸣不会无缘无故扯别人的辫子,不会在进座位时踩到她的白裤子。他的铅笔盒里永远文具齐全。他不会划三八线,他会在温让带错课本时,替她罚站。最后温让觉得过意不去,站起来说了实话,然后一起被罚站。那天晚上放学回家后,戴星鸣写完作业找她玩,特意和她说,这种时候可以不讲义气的。 春游时,老师为了让队伍整齐一点,在路上安全一些,要求两两牵手。因为队伍是按座位排的,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温让和戴星鸣是同桌,所以很自然的,他站在温让旁边。虽然还是小孩子,大家已经开始有性别意识了,觉得男生女生牵手很羞羞脸,不愿意,又不敢不听老师的话。也不知道是队伍里谁先想出来的办法,把红领巾解下来,一人牵一边。大家有样学样,有牵书包带,牵袖子,还有牵尺子的,五花八门,就是不牵手。 而在老师话音刚落的时候,温让和戴星鸣牵起了对方的手,毫不犹豫。 有眼尖的同学看到了,开始怪叫,一个劲起哄。 他们不去理会。一路牵着手到了目的地,回来时再牵着手回学校。 那时候无关风月,很单纯地就牵手了。太过自然,以致于她自己再去回想都有点惊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戴星鸣是一个好同桌,因此温让更焦虑老师会换同桌。 二年级开学重新排座位,老师让大家男生女生分开,按身高在教室门口排队,然后像数豆子一样,两个两个喊进教室坐下。 也就是说,如果两个人都是队伍里的第n个,那就可以同桌。 温让站在队伍里,专心地数数,数自己是第几个,戴星鸣又排在第几个。然而前面的人有的聚在一起讲话,黏在一块,不好确定有没有数对。这边戴星鸣已经到教室里去了。 “老师,我可不可以继续和温让做同桌?我想和温让同桌。”他很坚定。 他们一直是同桌,直到戴星鸣转学。 温让最终没能收到戴星鸣发的同学录。小学三年级,戴星鸣转学了。因为戴星鸣妈妈工作调动的关系,他们全家搬去了梧州。 那一年,温让班上原先的班主任退休了,被返聘到幼儿园做了园长。新来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老师,也教数学。老师姓周,短头发,爱笑,喜欢在课上带大家做游戏,喜欢发书签发奖品,更喜欢在班会课上考试。换了老师,温让遭遇了学习生涯中的第一个小低谷。不知为什么,平常做练习都好好的,到考试的时候,计算题总是会出各种奇怪的错误。很长时间,温让都拿不到一百分。班会课至此成为她最不喜欢的课,比下雨天的体育课还要讨厌。所以老师说这节班会课我们不考试时,温让开心坏了。不曾想,老师紧接着宣布了戴星鸣因为他妈妈工作调动,要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消息。 那还不如考试呢。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节班会课的主题。她写字时总是很用力。粉笔断了,她拿了支新的粉笔,从中折断后继续写。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声响。 温让总觉得那声音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抓着她的手,迫使她的指甲在黑板上划过。在这种想象中,酸麻的感觉从指尖爬上她的胳膊,向上爬,越过她的肩膀,从后背蔓延开,袭来一阵恶寒。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依赖真实的触觉带来扎实的安全感。 她事先不知道戴星鸣要转学的事情。戴星鸣在掌声中站起来,离开她。他走上讲台站定的瞬间,温让低下了头,不忍心看他。他站在“欢送戴星鸣同学”几个大字前面,后脑勺有缕不服贴的头发翘起。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聚在他身上。这得多尴尬啊。可怜的戴星鸣。等过一会,温让再抬头看他,戴星鸣对着她笑了一下。去年冬天,他趁温让不备,吃掉她碗里最后一颗车厘子,被温让狂锤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个表情。 戴星鸣总是很擅长应对这些温让压根没眼看的场面。为了这次班会,老师把她收到的喜糖带来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烫着金色的双喜,好几袋呢。温让的后桌凑到温让边上小声说,她早上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每个老师桌子上都有两袋。按他们这边的习俗,发喜糖一般是一份两袋。温让想,周老师可能把办公室其他老师的喜糖也要来了。难道,老师也是才知道戴星鸣要转学这个消息的吗? 接受完大家的祝福,戴星鸣挨桌发喜糖,从袋子里随意抓几个出来,也不看拿了什么糖。发到温让这边,被她瞪了一眼,他默默把手收回去,然后把软糖换成了巧克力。温让满意地点点头。她当时早已习惯了分离,想的只是,巧克力味道不错,还好不是她转学,不然众目睽睽之下独自发喜糖的就是她了。发喜糖之前,老师还会点名,让大家一个个轮流站起来回答:“温让同学就要转学走了,你对温让同学有什么想说的吗?”那该多可怕。 戴星鸣转学以后,温让在一次值日时,走上讲台,伸手扣了扣黑板。指甲划过黑板的触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可还是不舒服。指尖缩进手心,酥麻的感觉又越过了肩膀。 最开始温让和戴星鸣会打电话,渐渐联系少了。温让爸妈在外地工作,每逢寒暑假,她都会去找他们。戴星鸣回来,温让正巧都在爸妈那里,碰不到。 念到小学五年级时,小区拆迁,温让家搬走了。那年暑假,温让和爸妈出去旅游,她的小狗铃铛被拐走。温让在电话里听闻这个噩耗,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打电话给戴星鸣。可是发现曾经以为背得烂熟的号码再记不住了,身边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等回家再找,才发觉有些东西在匆忙的搬家过程中遗失了。 房子建好再搬回原本的小区,已经是初三下学期。温让在初中时学习不错,很顺利地保送到家附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她卯足劲自学了一整个暑假后,在蝉鸣声中开始了高中生活。军训时,她遇到了戴星鸣。 原来戴星鸣家也搬回来了,只是房子正在装修,暂时借住在他阿姨家。他阿姨家其实离温让那个小区也不远。 照理说,隔了好几年,总该有些尴尬和隔阂的吧。可他们没有,非常自然地重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好像就没分开过一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经常在一块儿。 温让非常高兴,这一次大家都长大了,什么通讯工具都有了,也有保持联系的意识了,应该不会再失联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高二时,有一回温让帮文艺委员出板报,留到很晚,学校里基本都空了。 快走到校门口了,温让才想起来书包里装了三本书还没还。 这时候正好碰到戴星鸣。他刚打完球正要回教室。 温让实在懒得走上去,就让戴星鸣经过图书馆时顺便帮忙把书还了。他们约好等下一起吃炸串,温让先去学校门口等他。 温让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夕阳都没影了,他还是没有来。 当时学校里是不允许带手机上学的,温让实在是等急了,干脆直接折回去找他。 路上遇到一个常和他一起打球的朋友,温让便问这个朋友有没有遇到戴星鸣。 朋友说,有啊,刚刚看到他在图书馆那边。 温让谢过对方,继续往教学楼的方向走,经过图书馆时往里走了一圈,没人。 到教学楼也没看见戴星鸣。 最后没办法,先回家了。 打他家里电话打不通,又打算去他家找。 戴星鸣家是那种独栋的小洋房,他爸爸很爱养花,所以整体上非常好认。但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鬼打墙似的,绕了很久,温让越走心里越发毛,就是找不到。温让想了想,他可能会到家里找自己,或者打电话过来,干脆回家等。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没有发□□,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课间,温让到他班上找他,他不在座位上。于是,温让问坐教室前排的一个男生,今天戴星鸣有没有来上课。 那男生诧异地说,你找错班了吧,我们班没有这个人。 温让后退几步,看清班牌。 没错,高一十七班。 温让又走进教室,说没错啊,他不就坐在——温让伸手一指,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生在属于戴星鸣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戴星鸣凭空消失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没有这么个人。 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抹去,或被扭曲。 第4章 校园卡、礼物和不甘心 从思绪的逆流中恢复清明,演唱会已经到中场休息环节。 Jackson的演唱会一般是不邀请嘉宾的,中场休息时,歌手自己下去换衣服,现场则交给乐队。 此刻,鼓手正忙着互动。 台上不唱了,台下依然热闹。 温让攥紧托特包的包带。 尽管努力克制,她还是悄悄打量了戴星鸣很多次。 如果把一个字描摹太多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不认识那个字了。而温让已经在心里描摹他太多遍。 有太多的疑问在盘旋。 她分明一眼认出他。可她又开始不确定。 演唱会结束后,要怎么再见他一面呢? 不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要看得很清楚,要能够很确定,最好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直接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吗? 正犹豫着,从喧闹的背景音中,温让捕捉到戴星鸣和别人的对话。 “帅哥,大家都是歌迷,可不可以加个微信,以后有活动一起参加。” “不好意思,我不追星。” 直接要联系方式是要不到的吗? 怎么办? 人在着急的时候,是会生出几分急智来的。 温让忽然想起,她包里有一份礼物。 更重要的是,包里还有一张校园卡。 贴着联系方式的校园卡。 自我拉扯消耗了太多情绪,在欢呼、尖叫、呐喊、如雷鼓声中,温让超乎自己想象的冷静。 按昨晚的歌单,温让一直等到倒数第二首歌,把礼物和手机递给了戴星鸣,示意他看上边的字。 【你好,这是我准备好的小礼物,送给来看演唱会时坐在我旁边的人,希望你喜欢。】 “歌迷惯例。”温让补充道,生怕他拒绝。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估计是没听清,温让又重复了一遍。 戴星鸣愣了一下才接过,看完以后把手机递还,和温让说谢谢,礼貌地颔首,然后把本子放进了挎包里。 最后的最后,全场大合唱。 一个巨大的球在舞台上空打开,彩带飞扬。 目光慢慢坠落。 一场盛大的梦境至此落幕。 戴星鸣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潮。 如果不那么做,一句谢谢,一个背影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你甘心吗? 星屑般的亮片仍然在半空浮游,像无数未落定的答案。 - “也许我一直害怕有答案,我责备自己那么不勇敢——” 车里放着歌,副驾上的刘念文跟着唱。 “心情这么好啊。”温让笑道。 “那当然!真是太巧了,还好遇到你,不然这么多东西,要搬得累死。” 刘念文在的院学生会今晚在东校门边上的一家咖啡馆里破冰。 活动结束,刘念文肠胃不舒服,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大家都已经走了。她正打算回去,却被老板拦住。原来活动用的道具其他人都带走了,偏落了一袋玩偶奖品,还有一箱饮料。 老板好心地借给她一个推车。马路上车轮骨碌碌地响,刘念文心里凄凄惨惨戚戚。她停下,打算换只手继续拖车,一辆车停在她边上,摇下了车窗。 “这些人都太不靠谱了。”刘念文解释缘由,“还好遇到你了。” “真的不靠谱。不过,你们部门动作好快,这都破冰了,我们一面还没结束。” “怎么会,我记得你和宛萤不是很早就去宣讲了吗?” “董老师要求的,面试时间表都出来了,她临时决定说不能像以前一样,每个部门各面各的。要一起面,每个部门都要出人。所以重新排时间,重新约教室,时间推迟了。” “之前那种安排确实不科学。” “嗯。” “去年宛萤本来报的是管服,结果她面试的那天下午满课,找学长学姐说换个时间,对方说可以,实际上是把她安排到招培部了。等到管服换届没有人想留,董老师把宛萤排过去了。这老师真的应该早点说,马上就是国庆了,要赶在高峰期之前把人招进来才行啊。” “对啊,而且现在招培,就剩我和徐亚了。部长肠胃炎犯了,有点严重,在住院;四个副部,有两个都在外边交换,一个香港,一个加拿大。干事们多半也在院系部门里有安排,走不开,临时去找,也不好协调。明天下午面试,徐亚有事情,我要去替一下。” “你模联是不是在周末?” “嗯。” “真忙不过来,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实在不行,你把楚楚喊回来。” “这段时间,她应该忙着去面试吧。” “过阵子,等大家有时间,我们聚一聚。” “她之前有说,聚会可以,谢绝拍照。” “为什么?” “二度军训,晒得像个猕猴桃。” 车子驶入校园,停在一棵大树下。 宿舍大门门禁前,原本在前面的刘念文突然不走了,转过来,头一偏,然后冲着温让笑。 温让一下子反应过来,“不是吧。你卡又丢了?” “丢了。你刷一下吧。”刘念文利落地摊了摊手。 温让:“……” 刘念文讶然,“不是吧,你也丢了?” 温让:“……”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刘念文很是乐观,安慰她说,“没事,应该会有人送回来的。上次我不是把贴纸给你了吗?我记得你也写了手机号的。”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该不是这贴纸影响到你了吧?” 刘念文平常就大咧咧的,总是丢卡,这学期刚开学就在夜跑时又掉了卡,恰好有人捡到,送到失物招领处。那位青协志愿者是别的院的,不认识刘念文,颇费周折,辗转问了很多人,才把校园卡送还。给别人造成麻烦的刘念文痛定思痛,上网买了一包贴纸,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了,贴在校园卡上,想说这样如果以后有人捡到她的卡,方便联系。宛萤知道了,开她玩笑,说你这么多贴纸,你还想丢几次?还想要换几张新卡?刘念文想了想,留着确实不吉利,便把贴纸分掉了。她甚至给她们宿舍那一层楼认识的人都发了。结果,该丢的还是丢了,甚至瘟到了向来细心的温让。要知道,温让以前从来没丢过卡。果然这东西还是有点玄学在的。 “别这么想,”温让顿了顿,“我这是,自作孽。” “倒也不至于对自己措辞这么狠吧。” “念文,正常情况下,如果捡到一个人的校园卡,上面正好有那个人的号码,是会送还的,对吧?” “不然呢?办个卡多麻烦啊,要去学生事务大厅,遇到周末,只能忍着,刷不了饭,进不了门,洗不了澡。大家同一个学校的,这点爱心还是有的吧。” “那如果不是同一个学校的呢?” “不麻烦的话,还是会还的。你怎么了?问这么多假设性问题干什么?” “我在想,会不会有人把我的卡还给我。” 如果他记得,他一定会来找我。 如果他不记得,他也会还给我的。 如果真的是他。 温让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好像总有一个“万一”会发生。 “当然会的。”刘念文说。说是这样说,但她并不确定。回不来也就是二十块钱工本费的事情,补办校园卡虽然麻烦了点,但是她很熟悉流程了,大不了两人作伴一起去。“现在咋办?” “我们等一等,这不写着吗,先尾随吧。” 宿舍门口立了一个牌子,“严禁尾随”四个大字明明白白。两人看看牌子,再互相看看,噗嗤乐出了声。 有人来刷开了门禁,听见她们在笑,回头看了眼。刘念文推了推温让的手臂,“快快,别笑了,尾随尾随。” 她们过了门禁还是笑,又为这莫名的笑点感到好笑,越笑越好笑,笑嘻嘻地往宿舍走。 “好像做贼。”温让说。 刘念文:“其实我们平常也是尾随啊,前面的人刷了卡,后面的跟着走。总不会一个人刷卡,立刻关门,下一个人再刷开,那也太奇怪了。但我们两现在偷感好重。你说咋回事呢?” 温让指出根源,“因为我们没带卡。” “是,所以心虚呢。我总感觉刚刚那个保安大叔在盯着我们。所以说,人还是要装,fake it till you make it.有些事情,你觉得没什么,那就没什么,你觉得有什么,那就有什么。自己自然一点就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温让把刘念文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很有道理。 过了大门门禁,还有宿舍门。幸运的是,宛萤已经在宿舍了,她刚晾好衣服,收下晾衣杆,看见一道回来的刘念文和温让。刘念文上来就是一句,“宛萤,今晚就靠你了,你校园卡里还有钱没?” 这找救命稻草的感觉如此熟悉,宛萤了然,“又丢卡了。” 陈述性的口吻并没有挫伤刘念文。刘念文可怜兮兮地点头,然后飞快地表示,“温让也丢了。” 温让:“……” 宛萤犹疑地望向温让,温让扶额点了点头,眼看着宛萤抓着晾衣杆跑回了宿舍。 “你干什么?”刘念文对着她的背影问。 “我把贴纸拿出来,不然我们三都没卡的话,这日子可怎么过!” 刘念文追上去,说也不能全怪贴纸,要科学,不要玄学。笑闹一阵,最后被宛萤以校园卡拿捏。 现代人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手机,南城大学的学生离不开手机和校园卡。进学校、进图书馆、进宿舍,都需要校园卡,吃饭、洗澡、洗衣服也要刷卡。如果没有校园卡,便仿佛鞋子里进了一粒沙,隐隐约约地不自在。新办校园卡要去学生事务大厅,周末是不开门的。因此,捡到校园卡的人,多半会想办法送还。 刘念文和宛萤吐槽今晚的遭遇,温让在一旁埋头收拾东西,准备去洗漱。除了偶尔走神,温让听得很认真。她有意让自己沉浸在当下的氛围里,和现在贴得越紧,链接越深刻,她便没有空闲,去想戴星鸣的事。至少,能少想一点,少纠结一点。不去想,他当时平静的,陌生的,看陌生人的眼神,没时间把那些画面拆解,一帧帧在脑海里用慢镜回放。 “温让,晚上演唱会怎么样?你礼物送出去了吗?”宛萤问道。 她们宿舍十二点会断电,只有浴室、卫生间、洗衣房还有电。昨天晚上温让回来就很晚了,拎着洗漱包,洗了个战斗澡,在洗衣房吹了头发。宛萤起夜,遇到回宿舍拿东西的温让,睡眼惺忪中问了句咋还不睡。原来是因为温让在演唱会上收到礼物,打算准备一份,所以跑到洗衣房一边做穿戴甲,一边画画。洗衣房放了几张桌椅,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的,有些需要熬夜的,怕打扰舍友的,就会在那里。宛萤不知道温让具体熬到了几点,她希望一份心意能得到同样温暖礼貌的回复。 “演唱会挺好的,礼物也送了。”温让讲得很平静。 “就这?然后呢?” “然后,他说谢谢。” 再然后,温让快要睡着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 【温让,你校园卡在我这,明天早上10:00请到图书馆门口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