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是绿茶》 第1章 表姑娘 * 自古以来,天子脚下都是一国最为繁华之地。 东临城是大邺朝的权力中心,城中以禁庭长明宫为轴,东西南北纵横交错一百多条巷子,设象马两市。 马市是京外各地的货物集散地,各种铺子林立,布匹茶叶土仪舶来品应有尽有,附近住家以商贾富户居多。象市林立酒楼歌坊,书肆茶楼比比皆是,周边遍布高官贵族府邸。 而玉家,就坐落在象市外围的崇德巷。 时至惊蛰,阳气上升。 乍还乍暖的天气,宜饮小米红枣酿制而成的惊蛰酒,食用年前窖藏的梨。梨在这样的时节,实属稀罕的东西,但玉家却准备充足,便是最低等的杂役,也能在这一日尝到梨的清甜甘美。 原因无他,只因玉家家主玉之衡唯一的嫡女玉流朱恰是十六年前的惊蛰日出生。 今日玉流朱在自己的流芳小筑设宴,宴请的都是与之交好的大家闺秀。水榭纱帘酒席风,衣香丽影正韶华,一众粉的绿的黄的颜色中,那一抹红最是夺目耀眼。 那姑娘红衣墨发,发间金玉流光,芙蓉面来美人额,额间贴一朵海棠花钿,娇颜玉色气质幽若,被众人拥簇着,不时与人交谈着什么。 “这梨子比去年的更甜些,听说是夫人前几年在庄子上移种的新树结的果子。夫人和大人对大姑娘当真是疼得紧,若我下辈子也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这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 “你个胡咧咧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夫人听去,少不了你一顿板子。大姑娘那样的命格,岂是我们能攀得上的,便是与她同一天同个府里出生的人,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你看看表姑娘。” “谁说不是呢。表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命,打小魂魄不全,成日里木木呆呆,那双眼睛像两个大窟窿,偏偏还黑得吓人,叫人看着害怕。亏得大姑奶奶看得紧,这些年才没出什么岔子。” “看得再紧也无用,你还不知道吧。我听说表姑娘今日不知怎么摸到这边,还落了水。” 说话的两个丫头就在水榭对面,看她们的衣着应是府里的二等丫头。而她们说的表姑娘,是玉之衡的胞妹玉晴雪的女儿。 十八年前玉晴雪嫁给苏御史之子苏启合后才一年,苏家就卷入夺嫡之争,站队当时的二皇子。二皇子起兵失败后,自戕而亡,其党羽悉数问罪。 苏家被判抄家流放,玉家四处打点,才使得玉晴雪和苏启合成功和离。 玉晴雪归家后不久发现自己怀上身孕,其母玉老夫人谢氏曾苦苦劝她,孩子不能留,留下来怕会有麻烦,若落下胎儿方可抛却过往重新开始。但她不愿意,执意生下孩子,恰巧也是在十六年前的惊蛰日。 这些年母女俩深居简出,所住的院落是阖府之中最偏最幽静的一处。竹林悠悠如绿海,松柏交错如青伞,这一隅之地远离尘嚣,仿佛远在山林之中,倒正应了匾额之上的静心二字。 院子里跪着一个丫环,浑身**的发着抖,好不可怜。门外站着两个婆子,年长些的皱着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丫环。年纪轻些的梳着光溜的发髻,耷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除去檀香,便是药香。一室的简单家具,并无华丽的装饰,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死气沉沉,唯有那桌上果盘里盛放的几颗梨点缀出少许的鲜活气来。 床边站着两人,一位是谢氏,另一位是玉晴雪。 谢氏出生书香人家,早年丧夫,守着寡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幸得儿子玉之衡争气,打小会读书,考秀才中举人上金榜,如今是官至集贤殿修撰。 她出身虽不高,却骨相面相皆是出众,又自来有骨气。纵是上了年纪也不减当年。酱色绣锦的衣服衬得她十分得体庄重。 “大夫不是说性命无碍,怎么还没醒?” 那锦被之下的人宛如死去,厚重的额发差不多将眉毛盖了一大半,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面色惨白。哪怕双眼紧闭,瞧着没什么声息,精致的五官中仍旧不掩艳光。 “娘,阿离一定会没事的。若是她有事,女儿哪里还能活得成。”玉晴雪悲恸着,人也有些摇摇欲坠,双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摸着少女的脸,“阿离,你醒醒,你听话,快些醒过来。” 她一身素服,素着面,简单的发髻仅一根玉簪,却难掩原本的貌美。因长年吃斋念佛而沾满檀香气,除去手腕上一串佛珠,再无其他的饰物。 饶是年纪不算大,但透着一股子暮气,便是最为亲近之人时常能见着,仔细想来都替她唏嘘难过,尤其是身为亲娘的谢氏。 谢氏见她这般,一颗心像被人用刀子七零八落地乱划,痛不欲生,一把将她抱住。 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地哭出来。“阿离这孩子打小和别的孩子不同,我就生怕她出事,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守着她。哪成想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去了东院。东院今日热闹,她必是被那琴乐声给引了去,没轻没重地往前跑,这才一不留神落了水……” 床上的少女毫无知觉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她擦干眼泪,道:“娘,阿离最是懂事乖巧,她肯定舍不得我,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谢氏思及外孙女双眼空洞不言不语的样子,越发的心如刀割。这孩子哪里是什么懂事乖巧,分明是高僧说的丢了一魂一魄,一应言行异于常人。 “晴雪,阿离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还瞒着你哥嫂。” 玉晴雪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唇,朝谢氏跪下去。 谢氏哪里受得了她这副模样,当下赶紧扶她,心疼不已。 她流着泪,目光乞求,“娘,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阿离,我罪该万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棠儿和慕家的亲事已经说定,就等着过明路,若是这个时候公布她的身世,慕家那边还能愿意吗?” “可是阿离这孩子……”谢氏面露不忍之色,再次看向床上的人儿。 这孩子长得像晴雪,晴雪这么大的时候何等的韶华正艳,华茂春松,荣耀秋菊,引得京中多少儿郎痴痴盼望。 同为玉家的大姑娘,这孩子却…… “晴雪,你初时说几年便可,等你哥嫂把棠儿养疼了就换回来。如今一眨眼已是十六年,若是阿离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向你哥嫂交待。” “阿离肯定会没事的,娘,女儿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等棠儿顺利嫁入侯府,我们再让阿离回去,好不好?” “可是万一……” “娘,阿离已经这样了,再是如何也难有好姻缘。您总不能为了她,把棠儿也给搭进去。” 谢氏犹豫了,看着那床上人事不知的孩子,无比的纠结。 玉晴雪满面都是泪,泪水滴落在腕间的佛珠之上,更是让人看着心酸。若是当年相熟的人再见她,怕是都认不出来。 她伤心欲绝,哽咽不已,“娘,女儿命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女儿不要被父母所累,拥有原本的一切……无愁无苦,得嫁良人一生顺遂。”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氏为难着,思及女儿姻缘坎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择亲时再慎重一些,或许今时今日便不会这般光景。 “晴雪,是娘对不住你。” “娘,你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的命。” 母女俩抱在一起,全都哭成泪人。 一室的悲痛,压在人心头沉沉坠坠。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纤长卷翘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满眼的迷茫,然后直直地坐起。 她眼珠子像是不会转似的,直直地看向她们,对上玉晴雪的目光。 玉晴雪蓦地心头一跳,回过神后,赶紧惊喜地上前,“阿离,你醒了,你可吓死娘了!” 少女对她的眼泪和欢喜视若无睹,黑漆漆的眸子不见活人的情绪,饶是如此无神呆木,仍能显现出非凡的美貌。哪怕额发遮住小半张脸,亦是美得让人惊心。 “你是谁?” 她一怔,尔后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阿离,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青绿也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似梦,非梦,荒唐怪诞。 入眼的门窗家俱全是木制,是她所陌生的古色古香。还有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和自己有些许相似,却没有丝毫让人想亲近的感觉,反倒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不是梦! 因为死人不可能做梦。 “我是谁?” 谢氏觉出不对来,眼底隐有一丝期盼之色,“阿离,你是不是灵台清明了?” 当年那高僧说过,倘若有朝一日这孩子的魂魄归位,便能神智恢复如常人。 沈青绿眼珠子动了动,慢慢地看向她,原本空洞无神的瞳仁蓦地亮起,“祖母。” 她先是反应不过来,接着大喜,喜极而泣,“阿离,你叫我什么?你认得我……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 “我……我叫阿离。” 沈青绿喃喃着,似在自言自语。 这是又换名字了。 她如是想着,缓缓垂下眼皮。 开新文了! 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哦,多多收藏,多多支持~ 爱你们~ 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表姑娘 第2章 玉流朱 * 惊蛰酒已凉,琴声不再闻。 流芳小筑水谢里的热闹陆续散去,送走最后一位闺友后,玉流朱脸上优雅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 她临水而立,冷风吹起她的衣裙,飘飘若风。 “棠儿!”一道温柔中带着几分焦急担忧的声音响起,“这春寒正浓,你向来身子娇气,怎能站着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来人瞧着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实则已快年近四十,绾衣绣锦淡妆得体,长相瑰丽不足,英气有余,正是她的母亲玉夫人沈琳琅。 沈琳琅出身将军府,因着习过武的缘故,行走间的姿仪端庄中透着飒爽,不多会儿就到了她面前。 她的贴身丫环喜鹊已取来滚着白狐毛的红斗篷,欲给她披上时,被沈琳琅接过去。沈琳琅亲自替女儿将斗篷穿戴好,绕着坠着玉珠的系带子,系了一个花结。 “你这孩子就是贪凉,以后可不能这样。” 沈琳琅这话虽是教责,语气却是十分的宠溺,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疼爱之色。 她眼神有些微妙,道:“我下次不会了。” “你呀。”沈琳琅一点她鼻尖,语气越发宠溺,“说了多少回都不改,非得我天天盯着,天天管着。” “我离不开娘。”她神色变了变,依偎过去,“娘,您最疼我,无论何时,您都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沈琳琅连生两个儿子后,一心盼着有个女儿,虽说生女儿时伤了身,不能再生养,但儿子们出息,女儿懂事贴心,她并无遗憾。 比起很多人来,她的儿女们个个正常,已是老天保佑。一想到小姑子生的那个孩子,她更是觉得应该知足,半点不能贪心。 “你这傻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娘当然不会不管你,就怕你嫌娘烦。”她笑着,又很快淡去,“你阿离妹妹今日落水了。” “怎会?”玉流朱一脸惊讶,“姑姑这些年守着她,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她这一出事,姑姑该如何是好?” 沈琳琅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不用担心,我方才得到消息,说人已经醒了。” “醒了?”玉流朱似乎更惊讶,很快面色一松,喃喃,“那就好。” 一阵冷风的拂过,她不由得身体抖了抖,沈琳琅见状,忙催促她进屋。 “娘,阿离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去看看吧。” 往日里,沈琳琅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小姑子的女儿过多接触,一则是那孩子异于常人,二则是因为苏家。 苏家人全被流放,若非大赦天下,应该没有免罪的可能。那孩子再是可怜,却流着苏家的人血,她可以容其在府里生活,却万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与之走近,免得日后横生事端。 “你姑姑喜静,向来不希望被人打扰,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即可。” 说到自己的那位小姑子,沈琳琅是无比的唏嘘。 当年小姑子因为长相不俗,为人有些傲气,难免掐尖要强,于亲事一事上更是眉眼高,没想到后来落到那样的下场,如今竟是日日青灯古佛。 好在是个懂事识趣的,这些年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避着世,不出来见人,还言明在先要专门礼佛,不想人去看望,省得别人为难。 “从小到大,我虽不常与姑姑见面,但我知道她对我很是疼爱。”玉流朱神色郑重,眉宇间涌现怜悯之色,“阿离妹妹与我同日而生,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我都不去看看,岂不寒了姑姑的心?”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 沈琳琅最是疼她,哪里拗得过她,最终点头同意。 母女俩一到静心院,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赶紧躬身行礼。年长些的要拿得住些,虽恭敬却不见卑微,而年轻些的那位完全不一样,不说是谄媚,但却实实在在是讨好。 从两人的表现上很容易分辨出来,年长些的是谢氏身边得用的人,姓李。年轻些的是玉晴雪的人,姓秦。 秦妈妈忙迎上去,高声通禀着,“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你小点声,莫要惊到阿离妹妹。”玉流苏皱着眉,眉心间的海棠花随之一动。 “奴婢该死。”秦妈妈一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沈琳琅脸一沉,压着声斥责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家棠儿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吗?” 秦妈妈连说不敢,“扑通”一声跪下。 玉晴雪从屋子里出来,严厉地瞪她一眼,再看向沈琳琅和玉流朱,“嫂子,棠儿,你们不应该来的。” “阿离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合该来看看。”沈琳琅说。 姑嫂俩人说话时,传来谢氏的声音,“来都来了,那就进来吧。” 檀香混着药香,充斥在每个角落。六边兽脚的香炉,形如火焰山,镂刻着繁复玄机的图案,是整个屋子里最为精致的物件。 玉流朱一进来,下意识看向床上的人,眼底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真算起来,她们表姐妹二人除去年幼时偶尔见过一回,此后再未见过,她竟从来不知,原来这个表妹是如此容貌。 “阿离妹妹。”她轻唤着。 沈青绿望着她,空洞的目光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心中却是惊骇无比。 祖母不是祖母,舅母不是舅母,娘不是娘,竟然还有人与她长得相似,而且不止一个。比起玉晴雪来,这位玉家大姑娘的长相与她更像,不说有六七分像,四五分像总是有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无比的荒诞,如同隔世浮生的一场错综迷离的乱梦,让人不知是真是幻。 “你阿离妹妹不认人,你叫她也没用。”沈琳琅提醒自己的女儿,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惋惜。 这孩子容貌出色,若是个好的或许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惜了。 “阿离应是好了。”谢氏也在看沈青绿,道:“她方才已经认人,还唤我祖母。” “当真?”沈琳琅有些怀疑,仔细打量着那双眼看上去仍旧黑漆空洞的人,“阿离,你可认得我?” 沈青绿看着她,眼底隐有光亮,却不说话。 “嫂子,你别问了,她连我都不认得。”玉晴雪上前,一把将人抱住,“阿离,你真的好了吗?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你娘。” 沈青绿像是被吓到,睫毛抖了几下。不仅没有回应,反而呆木着不知所措,黑漆漆的眼睛不见任何光彩。 “阿离?”谢氏刚升起的希望破灭,有些失望。 再看过来时,沈青绿眼睛里光亮又现,“祖母。” 众人皆惊,又让她认其他人,她一概不知,除了谢氏。 玉晴雪放开她,看她的目光透着伤心与失落,“阿离,你真的不记得我,不记得娘吗?” 她坐起来,身体先是缩着,然后怯怯地朝谢氏挨过去,轻轻地摇头。 谢氏搂住她,对玉晴雪道:“阿离刚醒来,很多事都不知道,她能认人,说明有好转,我们慢慢教便是。” 玉晴雪含着泪点头,面上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玉流朱看着被谢氏搂住的人,半覆的额发,带着沉沉的死气,却艳色逼人,让人越看越不舒服。 “阿离妹妹,你也不认得我吗?” 她话音一落,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便朝她看过来,直叫她心里发毛。 犹记得好多年前她们见过的那一次,是在夜里,她就是被这样的目光给吓一跳,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回去后还做了一场噩梦。 玉晴雪抹着眼泪,劝她,“棠儿,你别问了,她如今除了母亲,怕是谁也不认识。好在她能认人,我日后再慢慢教她便是。” 人已看过,并无什么大事,沈琳琅和玉流朱在玉晴雪婉转的提醒下,告辞离开。 她们母女走后没多久,玉晴雪又劝谢氏,“娘,累你担惊受怕,女儿该死。您赶紧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谢氏“嗯”了一声,道:“阿离跟前的人,也该敲打敲打,不能因为主子性情异于常人,便有所怠慢。” “女儿省得。” 当谢氏起身时,沈青绿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一副可怜无依的样子,“祖母,不要走。” 谢氏心头一震,面露不忍之色,“阿离乖,你听你娘的话,好好睡一觉,明日祖母再来看你。” “祖母,你不要阿离了吗?” 沈青绿说着,眼底的光彩慢慢黯淡,黑漆漆的瞳仁中涌出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连成串地往下落。 “阿离,你这孩子,怎么一醒来就如此不懂事。你祖母守了你几个时辰,也该回去歇一歇。”玉晴雪将她拉着谢氏的手掰开,一把将她抱住,“你乖,你听娘的话。” 又对谢氏道:“娘,你去歇着吧,我里有我呢。我与她多说说话,多私下相处,兴许她就能记起我来。” 谢氏原本于心不忍,还想着多留些时辰,听到她这番话后,觉得她们母女确实应该更多相处,遂狠了狠心,对沈青绿道:“阿离,你和你娘好好说说话,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到底母女情深,她们母女心连着心,更是一条心,自己这个外人算个什么东西! 沈青绿心中泛冷,目光却是巴巴地望着谢氏,泪眼中全是期盼,“祖母,您明日一定要来看我。” 谢氏应允后,竟是不忍再看她,转身走人。 等谢氏一走,房间里就剩下她和玉晴雪。 她脸上还挂着泪,又恢复成呆呆木木的样子,任由玉晴雪问了无数遍,依然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良久,玉晴雪似是无可奈何,对她道:“你如今能认人了,有些话娘也能跟你说一说。你父亲出了事,全家人都获了罪。我是玉家的姑娘,玉家自是能容我。你是外人,又是罪臣之后,若不是你与你棠儿表姐同日而生,沾了她的光,怕是要被送去你父亲那边受苦。” 檀香袅袅,玉晴雪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得,你能留在玉家,还能姓玉,全是因为托了你棠儿表姐的福。你这条命都是她的,以后要事事以她为重,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她为难。” 床上的人仍旧是空洞无魂的模样,自己是空气,也当别人是空气,不管玉晴雪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发呆。 不知是心虚,还是发怵,玉晴雪一时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眼神回避之际,自是没有注意到沈青绿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玉流朱 第3章 杜鹃 * 春寒料峭的时节,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盆。炭盆里的霜炭充足,将室内烘热到暖如初夏的温度。 沈青绿仍旧半低着头,像个只剩躯壳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玉晴雪说了好些话,见她一直没有反应,目光渐渐变淡,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古怪,一时皱眉一时抿唇。 半晌,不辨情绪地出去。 静心院安静,除去两位主子外,日夜不离近身侍候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玉晴雪的心腹秦妈妈,另一个就是那跪在院子里的丫环,名叫杜鹃。 杜鹃被秦妈妈叫起,被叮嘱一番后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到沈青绿身边侍候。 “姑娘?”她像是试探着唤人,瞧着沈青绿和往常的状态一样,似是松了一口气,无比自然地坐到桌边。 先是揉捏着自己跪久的腿,再给自己倒茶喝,喝了茶还觉不够,她将桌子上的点心吃了几块,还吃了一个梨。 吃饱喝足后,这才慢腾腾地开始干活,不是整理屋子收拾柜子,而是把窗户打开,再将炭盆里的炭夹出来,四个炭盆灭了三个,最后仅留一个。 收拾完炭盆后,她看了沈青绿一眼,目光中毫无恭敬之色,像看一个低贱的傻子。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少了魂魄,分明就是个傻子! 她眼中不掩看不起人的讥意,猛不丁那傀儡人般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瞳仁一点不转地望着她。 空洞、怪异,让人毛骨悚然。 饶是天天都能见到,仍然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奴婢这就去给你做饭!” 说完,她像被鬼撵似的跑出去。 沈青绿眼尾微动,不掩嘲弄之色,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摸向自己的脸,目光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满眼的讽刺。 正值妙龄的少女,房间里没有梳妆台,也没有镜子。 透过那雕花的窗,她看到了摇曳的竹子。哪怕历经过万物萧条,生死轮回的寒冬,仍旧生机勃勃,实在是叫人欢喜。 恍惚间,她好像闻到竹子的清香。 一下子少了三个炭盆,空气中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再加上冷风从半开的窗户不停往里面灌,屋里屋外已经不差什么。 门从外面推开时,冷空气对流的瑟然中,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战,黑漆漆的目光看向端着饭食进来的杜鹃。 杜鹃之所以来回如此之快,是因为静心院设有小厨房。 这十几年来玉晴雪虽住在玉府,一应吃穿用度却是和玉家人分开,但凡是知情之人,谁不夸她懂事识趣。 她成日里吃斋念佛,白水下米,清水煮菜,还一日两顿。 沈青绿看着那些饭菜,没什么情绪。 一碗米饭,一盘葱花豆腐,一盘水煮白菜。豆腐被炒得细碎泛灰,白菜看着软烂,因为少油而毫无色泽。 “吃饭了。”杜鹃将饭菜摆在桌上,不冷不淡地道: 这语气听着,就像是施舍一般。 人不吃饭,会死。 沈青绿不会和自己的命作对,她像个提线的木偶,木木然过去,一口一口机械般往嘴里送饭送菜。 杜鹃见她和平日里一样吃的一点不剩,眼底隐有鄙夷之色。 莫说是主子姑娘,便是大姑娘跟前的喜鹊她们,谁不是吃得精少。哪里像这个傻子,天天光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 正收拾碗筷时,见她木呆呆地径直往出走,立马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姑娘,夫人吩咐过,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出门。” 她闻言,眼珠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杜鹃。 杜鹃被她看得发怵,暗骂这个傻子不会是越来越傻了吧? 半晌,她直直地转身,重新回到床上,像个木头人般躺进被窝里。 * 月朗清寒,夜凉如水。 睡在外间的杜鹃裹着厚厚的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头。迷瞪瞪地瞪开眼睛,好像听到开门的声音。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冷风吹进来的同时,月光照在那开门之人的身上,竟然让人生出飘然若仙的错觉,好似欲乘风而去。 她刚想叫出声来,忽地想到什么捂住自己的嘴。 这傻子不会是犯了夜游症吧? 秦妈妈交待过,近段日子不能再出差错。听说犯夜游症的人不能受到惊吓,否则可能会被吓死,所以她不能叫。 她轻轻地起身,悄悄地跟上去。 沈青绿听到后面的动静,嘴角勾了勾。 白天躺够了,夜里也该出来活动活动,赏赏景,松松筋骨,顺顺找些事来做,否则该有多被动,多无趣。 她不停地往前走着,木木呆呆,又直挺挺的,看着虽说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差不多,但在这样的夜里,分外的诡异。 杜鹃越看她就越觉得她是犯了夜游症,心里骂骂咧咧,暗恨自己侍候这么个主子,半点前程也无,还要担惊受怕。 等到了流芳小筑附近,她才停下来,望向水那边的水榭楼阁,灯笼的光辉映着,在月色中犹如琼楼玉宇。 这里是东院,而静心院在最西边。 东为正,西为偏,好比她和玉流朱。 杜鹃就站在她身后,见她一步步往水边走去,心提到嗓子眼的同时,又升出隐蔽的念头,犹豫着该不该阻止。 “祖母……”沈青绿呢喃着,人已近到水边。 一听到这两个字,杜鹃赶紧收起不该有的念头,心突突地跳。若是这傻子再出事,纵是夫人那关好过,老夫人那里怕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她一下子冲过去,打算抱住沈青绿。 谁知她人刚碰到沈青绿,沈青绿一个转身,反手将她一推,她瞬间落了水。 池水并不算深,但人若是一时不察掉下去,少不得惊慌失措,大呼救命。 巡夜的下人听到声音赶过来,先是看到站在水边木头人一样的沈青绿,再看到水里面挣扎的杜鹃,皆是暗道一声晦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惊动住得最近的谢氏。 谢氏闻讯而来时,杜鹃已被人救起。 春水犹刺骨,她白天才因为救人而被冻过一回,眼下又来了一遭,身体因为冷而抖得厉害,上牙齿碰着下牙齿,不停地咯咯作响。 “祖母。”沈青绿看到谢氏,空洞的目光再次焕发光亮。 谢氏见她穿得单薄,大半夜的还出现在外面,忙问杜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解释时,玉晴雪带着秦妈妈赶到。 玉晴雪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沈青绿身上,“阿离,你怎么出来了?” 沈青绿没看她,看着谢氏,“我想祖母,我来找祖母。” 谢氏闻言,再看她脸上那带着可怜和小心翼翼的欢喜,不由得揪了揪心,“你这孩子,你好好睡觉,睡醒了祖母就会去看你。” 她摇头,似是有些疑惑,“冷,睡不着。” 冷? 谢氏下意识去看玉晴雪,玉晴雪自责道:“母亲,是我不好。我怕阿离夜里起高热,让人将窗户打开通气。许是进了点风,所以阿离觉得有点冷,我等会就让人关上,再加多一个炭盆。” 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谢氏不好怪她,逐将怒火对向杜鹃,“你又是怎么回事?怎地落了水?” 杜鹃目光惊疑不定,看向沈青绿。 是这个傻子推的她! 但是她能说吗? 沈青绿像是知道她的为难,主动承认,“祖母,是我推了她。” 一语惊人,众人皆是震惊。 月色与灯笼混合的光线中,她披着玉晴雪月白色的斗篷,被月光与灯光笼罩出一层暖玉色,衬得那殊色无双的五官更加出众,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漆漆地生出光彩,似最上等的黑玉,尽显韬光的灵气。 这还是那个傻了的表姑娘吗? 下人们怀疑着,你看我,我看你。 沈青绿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惊骇的话,还在亲慕地看着谢氏,“她推了我,我推了她。” “你说什么?”谢氏呼吸一紧,急切地问她,“阿离,你是说你落水,是她推了你?” 她乖乖地点头,不说话。 谢氏顿时怒不可遏,指着杜鹃,“你这个该死的奴才!奴大欺主,你怎么敢!” 玉晴雪像是刚回过神来,不敢置信,“杜鹃,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父母是我的陪房,我还放了你兄长的奴籍,我对你信任有加,让你照顾阿离,你怎么能这样?” 杜鹃原本想说什么,听到她这话后连连磕头,“老夫人,夫人,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给我……”杖毙二字还未出口,谢氏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沈青绿目光怯怯,却不掩担心之色,巴巴地望着她,“祖母,不生气。” 谢氏看着她,越看越难受,越看越内疚,好半天缓了缓,道:“杖责五十,丢去庄子。” 下人领命,将杜鹃堵嘴拖了下去。 杜鹃心如死灰,不甘心,却没有辩解。 她被拖走之时,鬼使神差去看那个不知到底好了,还是没好的人。谁知沈青绿正朝她望来,黑漆漆的目光隐有幽蓝之色,好似鬼火。 “呜……嗯(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垂死挣扎,胡乱喊叫,谁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玉晴雪自责不已,“娘,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我还当她是个好的,对阿离尽心尽力。您放心,以后我亲自照顾阿离……” 谢氏看着她,眼神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 好半天,道:“晴雪,你看这孩子和你长得多像。你们是骨肉至亲,你再是囿于悲痛难受,也要好好照顾她,若是她真能好,你也算是对得起她,你说是不是?” “娘……”玉晴雪落下泪来,泣不成声,“是我疏忽,我下次不会了,我以后亲自照顾她。” “你哪里能顾得过来。”谢氏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招手让身后的两个丫环上前,“再从庄子找人,怕是手脚不熟练,不如从我这里调个人去帮你。” “她们都是您身边得用的人,这如何使得?”玉晴雪推拒着。 “你我母女之间,何需客气。”谢氏指向那两个丫环,问沈青绿,“阿离,这个是夏蝉,这个是秋露,你看上谁,就让谁以后跟着你,如何?” 那两人从长相到衣着,都是体面人,若是搁在小门小户,怕是比当小姐的还要有派头气质。秋露瓜子脸柳叶眉,半低着头,不看沈青绿。夏蝉鹅脸杏眼,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温和中隐有心疼怜悯之色。 沈青绿心里有了数,“夏蝉。” 这两个字一出,秋露明显松了一口气。 谢氏欢喜起来,“能叫出夏蝉的名字,可见阿离是真喜欢夏蝉,那夏蝉以后就跟着阿离。” 玉晴雪见她做了决定,自是不会再反驳,“多谢娘,还是娘心疼我们母女。” 这边闹得不小,水榭那边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到众人散去时,流芳小筑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沈青绿望着那一池春水,眼底的幽火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