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 第1章 楔子 大夏安顺五十七年,帝王于京郊行宫落水,后虽被及时救治,却是留下了病根,皇后林氏在榻前衣不解带,日夜照料。 同年七月,五皇子谢韩率先发动兵变,携七万大军由大名府直捣东京城中,后驻军京郊。又暗中将二皇子兼太子谢斌还软禁于叛军兵营中作为筹码,用以威胁帝王。 病弱的帝王怎会因一子而乱全局,亲自下令,即便叛军阵前是太子,也照杀不误。 林氏跪在殿前苦苦哀求,说太子虽是其养子,却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求陛下网开一面。 值此危局,本该出面的康定郡王却称病不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之际,四皇子谢紊临危受命。这位皇后嫡子用兵如神,于明处在通天门与谢韩交战,暗处则派兵从朝阳门方位包抄。后将谢韩斩落当场,至于太子谢斌还,据谢紊亲口所述,早就被谢韩诛杀,尸骨无存。 林氏听闻消息后,当场便昏了过去,又在醒后,拉着亲子谢紊的手,连声问其可否平安。 彼时帝王八子,大皇子与三皇子早夭的襁褓仍供在太庙中,七、八皇子尚不及马背高,六皇子更是自幼在冷宫与蛛网为伴。谢紊以平叛之功加嫡子之尊,东宫之位似已唾手可得。 岂不料上元夜宴,金吾不禁。谢紊殷勤的搀扶醉酒的帝王回寝殿。一刻钟后,殿门再开启时,但见他面色惨白,踉跄而出,马不停蹄的便回了府中。第二日清晨,谢紊发动兵变。 从朱雀门至宣德门,如入无人之境。其母林氏甚至亲自开启大庆门,令谢紊直捣紫宸殿。由此可见,母子一心,密谋良久。 紫宸殿内,龙榻尚有有余温,帝王却怒目圆睁,早已暴毙。 谢紊未及登基,诏书先下。七皇子封青州王,八皇子封辽州王。名义上是皇恩浩荡的册封,实则是精心设计的死路。青州贫瘠荒芜,辽州酷暑难当,两个不过总角的皇子,无兵无权,此去便是黄泉路近。 二月二十六日,谢紊称帝,改年号为顺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回京 代州的地牢里,浓重的血腥气在阴湿的甬道里翻涌,混着铁锈与腐肉的浊味,熏得人几欲作呕。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石壁上撞出凄厉的回响,又被更深处的惨叫盖过。 梅清雪踩着石阶缓步而下,素白折扇在指间轻转,扇面微展,便将扑面而来的浊气拂散。他步履从容,最终停在一间牢门前。扇柄抵着下颌,目光越过铁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太师椅上那道背影。 “世子好雅兴。”梅清雪轻笑。 太师椅上的人影未动,只将青瓷茶盏往唇边送了送。越过太师椅,可见几个胡人以跪姿被铁链吊在刑架上,皮开肉绽的血痕在火把映照下格外刺目。茶盏搁下,太师椅上的人终于掀了掀眼皮。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慵懒:“晾了这么久,也该开口了。” 梅清雪慢条斯理地撩袍落座:“世子亲自审人,倒是少见。” 世子起身,踱步到刑架前,指尖转着腰间玉佩穗子,就这么绕啊绕啊绕。最终,他在一个魁梧胡人跟前站定,靴尖抵着对方下颌,迫使其抬头。 “江、江、江……世子……”胡人看着面前肖似康定郡王的面容,硬生生将滚到嘴边的“桦”字咽了回去。 康定郡王独子江桦,十四岁便提刀上马的主儿。北疆胡人闻其名皆胆寒,私下都道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偏生这两年销声匿迹,朝野传言四起,有说他缠绵病榻的,更有传他为个江南女子折了腰,困在温柔乡里出不来的。 江家势大,是大虞武将的一片天。江桦销声匿迹,胡人疑惑之余,倒乐得轻松。 谁曾想这头狼会出现在代州地牢? “认得我?”近年未曾出过京城的江桦似是没料到对方竟还识得自己,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那笑容看的胡人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江桦变戏法似的,手面一翻,指尖便夹着一根浸过盐水的竹签,周围还有细小的毛刺。 “江世子!小的什么都说!江……啊——“”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竹签已深深扎入指甲缝中。 角落里传来梅清雪的低笑,扇面半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哎呀呀,我们江世子啊,最是厌恶没骨气的人。” 余下胡人闻言俱是一颤,纷纷绷直腰背,倒显出几分慷慨赴死的气概。 江桦负手退后半步,满意的端详着胡人扭曲的面容,似在赏鉴名家字画。 “下一位……”他再次开始踱步,“就你吧。”嗓音轻的像阎罗索命。 这位也确实和阎罗没差了。 被点中的囚徒浑身一僵。梅清雪托腮旁观,眉眼弯弯,甚至对那囚徒投去怜悯的一瞥。 “啧。”江桦蹙眉,指尖在刑具上流连,“该用哪个好呢?” 囚徒想起方才梅清雪的话,咬牙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阎罗笑了。 囚徒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自己眼睛探来,却动弹不得。当指尖触及眼睑时,他终于崩溃地尖叫出声。 “啊——” 似乎是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也可能是被那尖叫声给吵到了。江桦眉头微蹙,随手将温热的眼珠掷于地上,长靴碾过,最终成了一滩烂泥。 梅清雪这次的笑声更大了:“瞧我这记性,江世子不仅厌弃软骨头,更爱……折硬骨头。” 胡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戏弄了。 他们此行本是奉命潜入代州刺探军情,情报上写得明明白白——新帝登基大典在即,江家上下皆被召回京城,北疆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可谁曾想,他们连代州的城门都未跨过,便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立于墙头,如索命无常般静候多时。 黑的那位甚至还有闲情与白的打赌,看谁活捉的胡人更多。 最终,梅清雪输了。 “罢了,横竖也就那几句废话。”梅清雪意兴阑珊地起身,折扇轻摇,作势欲走。 代州乃北疆门户,自大夏开国以来,便是江家世代镇守的要地。当年江桦的太祖亲手编训“金羽卫”,铁骑如云,震慑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及至江桦祖父江阵北执掌时,这支铁军更是威名赫赫,令北疆胡虏闻风丧胆。 然而,渡军峡一战,江家满门忠烈,几乎尽数战死沙场,仅余十六岁的江平远临危受命,接过残破的金羽卫。彼时代州虽未陷落,却已元气大伤,再不复昔日荣光。 此事,大夏百姓自然不知。在他们眼中,江家仍是那座巍然不动的北疆长城,代州依旧是铁桶般的雄关。可朝堂上的明眼人却心知肚明——如今的江家,早已外强中干。若代州失守,胡人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 正因如此,江桦才不得不亲自出手。他避开帝王耳目,日夜兼程自京城赶赴代州,只为将此事彻底摁死在代州的地牢里,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胡人能得知江家回京的消息,必定是朝中有人指点,特意来试探北疆虚实。可江桦此行是私自离京,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只能速战速决。 他垂眸,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薄荷叶的帕子,细细擦去指间血渍,头也不抬下令:“都杀了吧。” 话音落下,牢门再度开启。 一队身着轻甲的士兵无声踏入,每人腰间或颈间皆悬着一枚金色羽毛,配着银白色的无响铃铛——正是那支“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金羽卫。 小队成员自觉上前,沉默地处置胡人探子。 统领在江桦身侧驻足,低声禀报了几句。 梅清雪折扇抵住下颌,暗自打量着江桦的神色。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有意思。”江桦轻笑一声,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投入火盆。 火舌一卷,薄荷纹样转瞬化作灰烬。 “走吧,梅公子。”他转身向外行去,语气淡漠如常,“回京。” 三月初一,天光正好,照得官道两旁的柳色新嫩如烟。江桦勒马回望代州城郭,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梅清雪的白马踱至身侧:“世子此时回京,倒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确实是个“好时候”。 新帝谢紊的登基大典在即,京中风云暗涌。这位四皇子虽说是嫡出,可林后终究是继室。真正的嫡长子谢斌还,那个先帝元后所出的二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叛军帐中遇害”——这是谢紊给的说法。 可既无人证,又无尸首,谁说得准那位太子爷是不是真死在了叛军手里?更不必说谢紊还未正式登基,就把七八两个不及马背高的幼弟远远打发去了封地,这斩草除根的架势,明眼人都看得真切。 康定郡王江平远早在一年前就嗅到了风声。北疆战事方歇,他便急送独子江桦回京。朝堂风云诡谲,总要有个能周旋的人替江家守着京中根基。 江氏这些年功高震主,早就是新帝的眼中钉。老王爷戎马半生,最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去年平叛时,本该出兵勤王的江家偏偏“远在北疆”,这份作壁上观的姿态,早让新帝记了一笔。 “昨日京中急报,说了什么?”梅清雪问得随意,目光却落在江桦执缰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相识数载,梅清雪早学会从这些细微处揣度这位世子爷的心思。 “赐婚。”江桦轻描淡写,“陛下的恩典。” 梅清雪挑眉:“哪家的贵女?” 话一出口,他便觉出不对。江桦唇角仍噙着笑,眼底却结了层霜。梅清雪暗自懊悔,世子爷素来不近女色,莫说贵女,就连皇家的那几位郡主,都不甚相交。这话问得实在是……唐突。 “不是贵女。”江桦一字一顿,“六皇子,谢十七。” 梅清雪一噎。 冷宫出生的六皇子,生母是先帝那位艳冠后宫的月贵妃。更重要的是,当年月贵妃被打入冷宫时,腹中骨肉的血脉,至今仍是悬案。 “好一招恩威并施。既给了江家体面,又……”话到此处突然顿住。 江桦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偏头看他:“又什么?” “又给世子找了个……”梅清雪斟酌着用词,“妙人。” 江桦闻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听说当年的月贵妃生的极好。” 这话说的不假。当年的月贵妃能勾得君王不早朝,连御花园的梅树都要为她多开三季。即便如今只听宫墙里漏出的只言片语,也足以想见那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梅清雪正待接话,却听身旁溢出一声低笑。 “本世子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绝色。” 第3章 落月 顺鼎元年,二月廿六。 登基大典的礼乐声越过九重宫阙,传到落月宫时已成了断续的残音。 当年月贵妃获罪时,腹中已有一月身孕。冷宫鱼龙混杂,这座曾为月贵妃精心打造的落月宫,最终成了囚禁她的牢笼。 月贵妃盛宠时,落月宫极尽奢华。金砖铺地,椒泥涂墙,连檐角悬挂的铜铃都镀着薄金。如今时过境迁,正值换季,宫院里干涸的鲤鱼池底已冒出几丛野草,倔强地扎根在裂缝之间。 往鲤鱼池子边上看,便是一株梧桐树。树上斜倚着一位粗布麻衣的少年,一方绣着残荷的旧帕子盖在他脸上,只余下半张苍白的唇和微扬的唇角。他削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手中的白猫,耳朵却是竖起,细细听着不远处新帝登基仪仗的动静。 带着些凉气的东风卷着隐隐约约的礼乐声传来,鼓瑟笙箫,金戈铁马,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场景着实透露着几分诡异。 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腕骨从宽大的袖口里支棱出来。怀中的白猫却是油光水滑,圆滚滚的身子在他小腹上团成一个雪球。 “哎呦我的小祖宗!”老嬷嬷提着褪色的食盒迈进院门,一见这情形差点摔了手里的家伙。她跺着脚在树下打转,枯瘦的手不住的拍打大腿,“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老奴这条命都不够赔的!” 树干上的身影动了动,慢条斯理地掀开帕子,露出一双清亮如秋月的眼。起身换了个更危险的姿势,两条腿悬在空中晃荡。白猫仍懒洋洋地蜷在他膝上,丝毫不惧。 “刘嬷嬷。”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今日登基的,是我哪位皇兄来着?” 刘嬷嬷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她慌张地四下张望,最后只能攥着衣角压低嗓音:“是……是四殿下……” 少年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随手将白猫搁在枝头,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人已稳稳落地。白猫紧随其后,轻盈跃下,姿态与他如出一辙。 他蹲下身,指尖随意地挑开食盒盖子:“今日是什么菜?” 刘嬷嬷脸上堆着笑,语气里掩不住几分喜气:“今日有肉呢!新帝登基,各宫都得了封赏,连咱们冷宫的份例也丰盛了些。” 少年闻言,缓缓抬起头,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那怎么?我堂堂六皇子,反倒没见着什么封赏?” 刘嬷嬷脸色骤变:“殿下慎言啊!”她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能留您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咱们……咱们得知足啊!” 谁人不知,先帝梓宫尚未入土,两位年幼的皇子便被八百里加急“请”去了封地。随行的官员个个都是新帝心腹,明晃晃的监视。这哪是什么手足情深?分明是要将两个稚子往死路上逼。 稚子何辜? 宫墙深深,却无人敢问。 刘嬷嬷的背脊又弯了几分。她看着眼前这个在冷宫长大的皇子,单薄得像张纸,却偏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若叫人听了去……她不敢想那后果。 这深宫里的腌臜事,说不得,想不得,更问不得。两个总角之年的皇子尚且难逃毒手,更何况眼前这位……先帝最厌恶的皇子? 此刻暗处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就等着抓冷宫里这位“透明人”的把柄呢。 少年恍若未闻,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鸡肉,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缩在树下的白猫:“小宝,过来。” 白猫优雅地踱步而来,粉嫩的舌尖轻轻舔舐他沾着油渍的指尖。少年低垂着眼睫,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依我看啊,新帝登基,该大赦天下才是。”他顿了顿,指尖轻挠着小宝的下巴,“再不济,也该封我个闲散亲王当当。” 刘嬷嬷一时语塞。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主子压根不知“祸从口出”四个字怎么写。 小宝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踱回树荫下。少年站起身,将油渍随意抹在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衣袍上:“好说歹说,我母妃当年也是个贵妃。就算不看僧面,也该看看佛面不是?” 刘嬷嬷暗自叹气。 是,月贵妃确实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 那年先帝微服南巡至桂州,恰见乔家嫡女绾绾临水而坐。那日瀑布飞溅,水雾氤氲,她一袭碧色罗裙,青丝半挽,正在溪畔编着花环。瀑布飞溅的水珠映着阳光,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朦胧光晕,宛如月宫仙子谪落凡尘。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话用在月贵妃身上,半分都不为过。 先帝以书生自居,二人吟诗作对,赏月观花。乔家乃桂林百年望族,盐道巨贾,绾绾又是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即便后来知晓对方是天子,乔氏族老仍坚持:“若非四妃之位,断不能将掌上明珠远嫁京城。” 他们要为远嫁的明珠争一份保障,即便将来风云变幻,至少还有贵妃的尊荣护身。 先帝当场应允,赐封贵妃,封号“月”,椒房独宠。任凭林皇后如何以祖制相谏,先帝只是置若罔闻。每逢月贵妃生辰,宫中必设“月华宴”,琉璃盏中盛着岭南进贡的荔枝,金盘里堆着西域传来的葡萄,奢靡之态令六宫侧目,却又望尘莫及。 一个是微服的天子,一个是深闺的贵女,本该是话本里才有的旖旎邂逅。 可惜。 她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与那个年轻侍卫衣衫不整地被人撞见。 先帝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将月贵妃打入了冷宫。谁知她当即便晕了过去,太医诊脉,竟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月贵妃跪在病榻前哭得梨花带雨,指天发誓是遭人陷害,腹中骨肉确确实实是龙种。 见面三分情,先帝对着那张美的令人心颤的脸,是如何也说不出“斩立决”这种话。更何况,她身后还站着一手垄断南方盐道的乔氏。桂林首富若是知道自家爱女被帝王下令斩杀,此事怕是不能善终。 最终,月贵妃被囚落月宫,在这里生下了谢十七。而那个年轻侍卫,当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嬷嬷在想什么?”谢十七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惊得刘嬷嬷一个激灵。 她慌忙低头,正对上少年皇子那双与月贵妃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如墨玉落雪,在苍白的面容上格外摄人心魄。 即便在这冷宫里磋磨了十五年,少年眉目间的风华依旧掩不住。那消瘦的面颊反倒更显出几分凌厉的骨相,活脱脱是月贵妃的影子。 刘嬷嬷心头一颤,暗自叹息。这张脸生在冷宫,真不知是福是祸。若月贵妃仍在盛宠,这位殿下怕早就是名动京城的翩翩公子了。可如今…… “殿下。”刘嬷嬷佝偻着腰,声音压得极低,“新帝刚登基,正是杀鸡儆猴的时候。您这些日子,可千万莫要再偷溜出去了。”说着,她仿佛已经看到谢十七被押上刑场的场景。 谢十七闻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玩味的低笑:“嬷嬷多虑了。新帝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管我这冷宫里的废人?”他随手折下一截枯枝,在青石板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先帝八子,就算四哥再心狠手辣,总要留个活口装点门面。” 话到此处,少年忽然转了话头:“说起来,若是陛下想博个仁德之名,说不定真会赏我个闲散亲王当当。”那截枯枝在他指间转了个圈,轻轻点在石板上,“毕竟……七弟八弟的事,朝中怕是已有微词了。” 刘嬷嬷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却半个字都不敢接。 谢十七盯着食盒里凝结的油脂,眉头微蹙,嫌恶地摆了摆手:“嬷嬷自己用吧,我去歇会儿。” 刘嬷嬷张了张嘴,终是没敢多言。 说来也是奇了,这位主子明明是在冷宫长大,却偏偏生了一身天家贵胄的毛病。嫌肉太腻,嫌菜太咸,连米饭硬了些都要皱眉。起初她还当是孩子娇气,后来才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这到底是龙子凤孙,血脉里的尊贵,任谁也抹不去。 刘嬷嬷低头看着食盒里那几块泛着油光的肥肉,又望了望殿内那道清瘦的身影,终是叹了口气,颤巍巍地提着食盒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第4章 恩赐 宝慈宫内,暗香浮动。 林太后斜倚在锦绣软榻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紫檀佛珠。 她并非元后,而是继后。元后去后一载,她才入主中宫。这段姻缘,说来可笑。先帝当年正为河南水患焦头烂额,而河南,向来是林家的地盘。 大夏王朝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四分五裂。江南盐道尽归乔家,黄河两岸盘踞着陈氏,更不必说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世家大族。谢氏一族,坐在这龙椅上,却未必真能掌控天下。历代帝王多疑成性,明知疆土势力盘根错节,却又不肯放权予人整顿朝纲。于是,便有了这一桩可笑的姻缘——林家以赈灾之名,换她入宫为妃。 她先做贵妃,待元后去世三载,守孝期满,才在林家的运作下,登上后位。 二十余年来,她与先帝虽无夫妻情分,却也相敬如宾,各取所需。 “儿臣参见母后。”谢紊撩袍跪地。 林太后缓缓睁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起来吧,哀家的好皇儿。”她抬手示意,殿内宫人立刻无声退下。 “今日初次视朝,可还游刃有余?”太后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谢紊双手接过茶盏,却只是虚虚一捧便放回案几:“多谢母后挂心。朝中诸事繁杂,儿臣尚需时日适应。” 当年元后仙逝,留下尚在襁褓的太子谢斌还。太后初入宫时,为显大度,特意将三岁的太子讨来抚养。谁知那时,她腹中已怀有两月身孕。 亲子与养子,血脉与权谋。 太后虽面上对太子关怀备至,暗地里却难免偏私。两个孩子偶有争执,明面上受责的永远是谢紊。毕竟谁也不敢赌,来日登基的会不会是那位名正言顺的太子,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只是这般委屈,在年幼的谢紊心里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太后视线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如今既已登基,也该考虑选秀纳妃了。朝堂稳固,却也终究需要子嗣延续。” 谢紊神色不变:“多谢母后挂心。只是初登大宝,诸事未定。旁的倒也罢了,那康定郡王……” 太后闻言,指尖的佛珠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江氏一族,乃是大夏开国肱骨。当年与谢氏先祖并辔沙场,铁蹄踏破九州。天下既定,谢氏登极,江氏便世代镇守北疆,以血肉筑起长城。 江桦祖父江阵北在世时,武官一脉已是江氏独大。安顺七年北疆告急,江阵北率军迎敌却遇伏身亡,只余十六岁的江平远独撑门楣。谁曾想这少年郎竟是个天生的将星,接过染血的白袍军虎符后,硬是将胡人铁骑逼退三百里,捷报传回京城时,满朝皆惊。 可凯旋归朝的少年将军,等来的不是世袭爵位,而是一道降等袭爵的圣旨。康定郡王这个封号,看似尊荣,实则是生生削去了江氏超品护国公的体面。民间至今仍有传言,说江阵北战死沙场,未必没有先帝的手笔。 江平远夺嫡之时便作壁上观。既不站队,也不表态,偏生手握白袍军,战功彪炳,在军中威望极高。先帝在时,尚能压他一头。 如今新帝初立…… 谢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总要烧到他身上才是。” 太后忽而笑道:“哀家记得,康定侯府上,就一根独苗?” 谢紊眸光微动:“江桦,年十九,在北疆军中威望颇高。” “新帝登基,若是赐婚与他,倒是一桩美事。”太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既是独苗,自然不能委屈了。以他世子的身份,配个天家贵胄才妥当。” 谢紊会意:“母后是说……” “冷宫里,不是还养着个现成的?” 谢紊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六皇子,谢十七。 这步棋确实妙极。 赐个皇子给江家,表面上是莫大的恩典。可即便江家权势滔天,难道还能让一个男子传宗接代?更何况,既是皇子下嫁,若谢十七不许夫郎纳妾,又有圣旨在手,谁敢违逆? “只是……”他故作迟疑,“若江家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太后轻笑出声:“我的儿,如今你已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诺千金。” 她一字一顿道:“你说他是龙种,那便是龙种。” 谢紊眼底暗芒流转:“母后此计甚妙。只是那谢十七在冷宫野惯了,怕是难当大任。” 太后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野马才需要缰绳。你给他个世子妃的名头,他还能翻了天不成?哀家可是听说,那孩子生得极像月贵妃,当年可是艳冠六宫的人物。” “明日儿臣便下旨,封十七弟为永安王。永保安康,倒是应景。”谢紊顿了顿,“既是要赐婚,总该有个体面的身份。” 太后满意颔首:“哀家这就命尚宫局准备大婚礼制。”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听闻康定郡王夫人最是疼爱这个独子,这桩婚事,定能让她‘欢喜’很。” 谢紊闻言,未曾接话。 林太后与康定郡王夫人陈氏的恩怨,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场赏花宴。彼时还是林府千金的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先帝嫡姐昭慧长公主会越过满座贵女,独独对那个商户出身的陈氏青眼有加。 “本宫最厌那些端着架子的。”当年昭慧长公主执起陈氏的手,当众将御赐的珊瑚手钏套在她腕上。 后来昭慧长公主做媒,将陈氏许给了刚袭爵的江平远,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更巧的是,这位长公主与先帝元后情同姐妹,对继室林氏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当年昭慧长公主是如何当众给继后难堪,又是如何力挺先帝元后所出的四皇子……桩桩件件,都是插在林太后心头的刺。 话既然说到这,太后便顺势提起了昭慧长公主:“近来,皇陵那边可曾有什么消息?” 自元后薨逝,昭慧大长公主每年年初都要去皇陵守上数月。去岁恰逢四皇子“殁于叛军”,这位大长公主更是提早两月就去了皇陵,至今未归。 “昭慧姑姑递了折子,说未能赶上登基大典,不日将回京面贺。” 太后闻言冷笑:“她倒是会挑时候。”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宗启那边……” 当年昭慧长公主下嫁时,谁都以为这位驸马爷会如其他皇亲般做个富贵闲人。偏生宗启硬是顶着“驸马不得干政”的祖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保住了御史大夫的官位。 先帝在时,这位驸马爷就敢当庭抗旨,如今新朝…… “宗启近来很是安分。”谢紊顺着提起,“倒是河南府的折子前日刚到。宗溪说是差事办得漂亮,不日便要回京复命。” 太后闻言轻笑:“哀家倒要看看,这位小祖宗能‘漂亮’到什么地步。上回他打马过闹市,可是撞翻了三个果摊子。” 去年那桩荒唐事,提起来都让人发笑。宗溪纵马过朱雀大街,不仅撞翻了商贩的货架,还顺手接住了个从二楼跌下来的歌姬。事后非但不认错,反倒振振有词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来也奇。昭慧那般玲珑心思,宗启又是出了名的铁齿铜牙,怎就养出这么个……”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混不吝的性子?” “母后有所不知。”新帝难得没有附和,“儿臣倒觉得,宗表弟这般性子……甚好。” 太后如何听不出这话外之音?一个不成器的纨绔,总比个精明能干的威胁要好得多。 太后意味深长道:“下月十五,办场家宴罢。届时谢十七与江家婚事已成,昭慧也该回京了。” 这话多少带了点看戏意味。 当年昭慧长公主亲自做媒,将商户女陈氏引荐给江平远,成就一段佳话。如今她保的媒,儿子却要娶个男子回府,这滋味…… “母后圣明。”新帝垂眸,掩去眼底笑意,“儿臣这就命人准备。” “哀家可是期待得很。昭慧当年那般赏识陈氏,如今见她儿子娶了个男妃……”话未说完,太后笑意已盈满眼角,“哀家记得。昭慧最是看重礼法规矩。这回倒要看看,她对着这桩婚事,还能说出什么‘天作之合’的话来。” “母后放心。这桌宴席,儿臣定会让姑姑吃得尽兴。”话已至此,谢紊便又提起了别的话头:“下月便该是春闱了,这春闱考官,母后可有什么人选?” 这对母子俱是玩弄权术的好手,倒不必如寻常帝王家那般忌讳外戚干政。毕竟林家与谢紊,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春闱……”太后沉吟道,“如今朝堂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寒门多忠君,世家……自是唯江氏马首是瞻……中书令秋否厌可当此任。寒门出身,孑然一身,最是清白。” 谢紊不置可否:“儿臣以为,翰林院林宥亦是上选。” 这话提得生硬,太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新帝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林宥?”太后作思索状,“倒是耳生。” 谢紊执起茶盏,水面映出他微蹙的眉峰,“本是范府最末等的抄书郎,因一首《盐铁论》得了青眼。刘谦举荐,朕不过顺水推舟。” 太后指尖一顿:“范冶那个老狐狸……陛下初登大宝,是该培植些贴心人。” 谢紊垂眸饮尽最后一盏茶。茶汤已冷,苦涩在舌尖蔓延:“儿臣告退。” 太后缓缓颔首。待暖阁门再次合上,她再次下令:“来人。传尚宫局掌印。” 第5章 赐婚 寅时三刻,宣德门外。 残月高悬,天色尚暗。朱漆宫门前已停了数十辆各府马车,开始排成长龙。 “上月登基大典那等盛况,当真是……”某位侍郎正捋须感慨,话音却戛然而止。 青石官道上,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幔马车缓缓驶来。车前既无华盖,也无仪仗,唯独车辕上悬着的玄铁令牌在残月映照下泛着冷光。原本拥挤的通道瞬间如潮水般分开,众官员纷纷垂首退避,生生让出一条通途。 马车稳稳停在最前列,身着灰布短打的车夫利落地摆好脚踏。 车帘被挑起一角,先探出的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节分明得像是精心雕琢的竹节。继而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平静如古井,缓缓扫视过众人。 “诸位大人倒是勤勉。”来人踩着脚凳下车,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 知枢密院事王承疾步上前:“今日竟是世子代郡王视朝?王爷的旧疾还未痊愈?” “劳王大人挂念。”江桦微微颔首,面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家父自仲秋便旧伤复发,太医说要静养。” 众官员闻言皆默,各自品着这话中深意。既坐实了康定郡王当初称病不出的缘由,又为今日缺席早朝铺好了台阶。 “郡王为大夏鞠躬尽瘁至此,是乃社稷之福啊。”王承闻言,面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只是北疆近日递来几道军报,事关重大,不知……” 北疆军务,向来是江家白袍军的辖地,此刻提及,其中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江家执掌兵权,而知枢密院却是新帝的心腹,专管军务调度。王承今日这一问,背后是谁的意思,江桦心知肚明。 “王大人说笑了。晚辈不过弱冠之年,如何懂得这些军国大事?”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谦逊,“这等要务,还是直接呈送陛下为好。” 宫门处传来三声净鞭响。他不等王承回应,已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时辰已到,王大人请。”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王承再难开口。老臣只得拱手,看着这位年轻的世子率先迈步走向宫门。 王承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手中象牙笏板不自觉地紧了紧。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 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世子,三言两语便将北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新帝,偏偏言辞恭敬,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新帝登基不过月余,宫道上的太监们已捧着各式新鲜玩意来回穿梭。谢家自开国以来便崇尚奢靡,光是宣德门至紫宸殿这段宫墙,就不知翻修过多少次——下雨要修,帝王心情好要修,心情不好更要修。毕竟,哪位天子愿意日日踏着旧路行走? “群臣觐见——” 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百官整肃衣冠,按品阶鱼贯而入。 江桦步履从容地走在武官队列最前。目光所及,本该摆放康定郡王座椅的位置,那个先帝特赐的武官首席之位,如今空空如也。新帝登基初次朝会,便撤了这把椅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径直在那空缺的位置站定。 “皇上驾到——”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中,玄色龙袍从他眼角掠过,而后步履沉稳地踏上台阶。 “众爱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江桦缓缓抬头,正对上龙椅上投来的视线。两道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一个带着审视,一个含着谦恭。 “康定郡王的伤,还未见好?”帝王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江桦出列躬身,既显恭敬,又不失风骨:“承蒙陛下垂询,家父沉疴难愈,太医说,尚需将养。” “江氏世代镇守北疆,确是劳苦功高。”谢紊话锋一转,倾身向前,“朕记得,你叫……?” “江桦。”江桦不卑不亢地接话,“桦木耐霜雪,最宜戍边。” 谢紊缓缓靠回龙椅:“倒是满门忠烈。” 每个字都透露着敲打意味。 “陛下谬赞。”江桦再次躬身。 新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北疆近日军报频传,说是胡人又有异动。江世子久居京城,可曾听闻什么风声?” 江桦面上诧异:“臣在京城养尊处优,倒是许久未闻边关战事了。陛下若是对其有疑,不若问询知枢密院?”话音一转,“说来也巧,今早王大人还与臣提起,有几封要紧的折子正要呈送御前呢。” 这一记回马枪使得轻巧,将烫手山芋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谢紊低笑一声:“江世子倒是伶牙俐齿。朕记得,令尊当年亲训的五千铁骑,如今应在代州驻守?” “陛下好记性。”江桦唇角微扬,“不过那都是开国时的旧事了。如今的金羽卫,自然全凭朝廷调遣。”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江家开国时的赫赫战功,又表明如今的恭顺之心。 殿内一时静极,群臣屏息,目光在君臣之间来回游移。谢紊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轻摩挲,忽而一笑:“既如此,朕便放心了。”他抬手示意,“宣旨吧。” 司礼监展开明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定郡王世子江桦,年少有为……” 江桦垂首听旨,唇角笑意渐深。快马加鞭从北疆赶回,竟真赶上了亲自接这道赐婚圣旨的时刻。 圣旨宣毕,满朝哗然。 “赐婚永安王?”礼部侍郎刘谦失声惊呼,又慌忙掩口。众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新帝竟在第一次大朝会上抛出这般惊雷。 江桦跪接圣旨的动作丝毫未滞,双手高举过顶,指尖稳如磐石。 “臣,领旨谢恩。” 声音清朗,不见半分波澜。 谢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他原以为会看到愤怒、屈辱,或是至少一丝不甘,可江桦平静得就像接到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赐宴旨意。 “江爱卿不必多礼。”谢紊故作温和,“永安王虽长在冷宫,却是朕的亲弟弟。这门婚事,朕思虑良久。” 殿角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谁不知道六皇子谢十七的身世成谜?当年月贵妃与侍卫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新帝却要江家娶这个“血脉存疑”的皇子…… “陛下圣明!”刘谦突然出列高呼,“此乃天作之合!江世子年少有为,永安王温良敦厚,实乃我大夏之福!” 几位机灵的大臣立刻跟着附和,赞颂声此起彼伏。谢紊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待声浪稍歇,便顺势将话题转向朝政。 “五月春闱将至,朕有意让秋爱卿出任主考官。”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秋否厌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从容出列:“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谢紊的视线在礼部尚书房千里与刘谦之间逡巡。这二人向来势同水火,房千里秉公持正,刘谦却是个八面玲珑的。偏生林宥又是刘谦举荐,而自己有意提拔…… “既如此,便由刘爱卿主理此次春闱。”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房千里,“房爱卿就专心操办永安王的婚事吧。毕竟是皇亲国戚的婚事,马虎不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重用房千里操办皇家婚事,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深意——再隆重的婚事,又岂能比得上为国选才的春闱重要? 房千里面色微变,却也只能躬身领命。刘谦则难掩喜色,连声谢恩。 江桦立在武官队列中,冷眼旁观这场朝堂博弈。新帝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打压了耿直的房千里,又给趋炎附势的刘谦卖了人情。不过这些文官暗流素来与江家无关,江桦也没那个心思多听。 他正暗自盘算着下朝后定要拉上梅清雪去城西尝碗新出的虾仁馄饨,却听龙椅上那位又点了自己的名。 “听闻你少时师从翰林院大学士,想必对取士之道颇有心得。”谢紊笑意盈盈,“今岁恩科,就由你任同考官如何?” 让将门世子参与文科举仕,既是破格重用,更是将其置于风口浪尖。文官们投来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江桦恭敬道:“臣蒙陛下垂青,自当竭尽绵薄。只是臣年少识浅,恐难当此重任。” 谢紊却不肯轻易放过:“江世子过谦了。当年令师曾言,你若入仕,必是经世之才。还是说……世子看不上这文官差事?” 这话问得诛心,是要逼江桦在文武之间表态。 江桦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雪:“陛下说笑了。臣只怕……判卷时忍不住用军中标准取士。”语气倏然转肃,“若按白袍军规,答卷字迹潦草者当杖二十,文理不通者该罚五十军棍——” “江桦!”谢紊厉声打断,却见年轻世子满脸诚挚,倒叫他一时语塞。 殿中几位老臣憋笑憋得胡须直颤,连素来严肃的房千里都忍不住以袖掩面。 谢紊忽而冷笑:“说起来,永安王虽长在冷宫,却也通晓诗书。大婚之后,不妨让他也去贡院走走?” 江桦眼前蓦地浮现坊间传闻,那位六皇子生得极似当年的月贵妃,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这一挑眉落在谢紊眼中,便成了兴致盎然。新帝正要乘胜追击,却见江桦已郑重行礼:“永安王若不弃,臣愿同往。” 竟是应下了春闱之事! 满朝哗然。方才还视春闱如烫手山芋的江世子,怎的突然转了性子? “好!”谢紊抚掌大笑,“只是永安王他如今不过十五,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世子可要体贴,别让朕的皇弟过于操劳。” 江桦不慌不忙:“臣,谨遵圣谕。” “退朝——” 随着司礼监尖细的嗓音,众臣鱼贯而出。殿外春光明媚,江桦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忽而轻笑出声。 十五岁的小王爷?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年幼。不过……年纪小才好调教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