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断崖》 第1章 跳海 南纬八度,她赤脚站在乌鲁瓦图断崖之上,海浪巨大的冲击力卷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咆哮着拍打崖壁,海水四溅。 暮盐微微探出一点头,目光投向崖下,就在她全神贯注地扫视海面时,耳后空然炸响。 “先别跳!” 那低沉却急迫的声音惊得她心头颤动,脚下猛然一滑,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倒。 幸而身后那人眼明手捷,及时拽住她细白的手腕,往回拉了两步,像提溜着一只兔子,防止她投身深邃无垠的印度洋。 “先别跳?那待会儿跳吗?” 暮盐站定后回过神,看清这位“好心人”,亚洲面孔,眼眸幽邃,说中文,穿一身潜水服,想是游客,她庆幸自己不必用蹩脚的英文和他对话。 梁烬诀微露愠色,略过她没来由的抬杠,劝道:“跳海死相难看,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大概率被鲨鱼啃得渣都不剩,你家里人要打捞也麻烦,建议不跳。” “有道理,不过我只是想看一眼我的人字拖。” 暮盐唇角抿起,没想到无意识的举动会被人误以为要跳海,又轻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自己的手腕。 “嗯……那就好。”梁烬诀松散眉头,垂眼打量她光着的脚,半信半疑地收回了手,指缝间的海水沾到她的皮肤,又从她修长的手指上滑落。 梁烬诀的目光在某处停滞了数秒,随后扯下刚挂上脖颈的干毛巾,递给她。 “不用,晒晒就干了,谢谢。” 暮盐随即摆了摆手,带着歉意的神情婉拒他的好意,又抬手将海风吹乱的发丝挽于耳后,手指晃过眼前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完了,戒指不见了,她价值不菲的婚戒。 一周前,骆玉兰担心暮盐躲避婚约,一走了之,便想出以终止治疗相胁的鬼主意,逼她在出差前领证。 暮盐拗不过她,只能抱着誓要劝退对方的决心赴约。 可当她在民政局见到坐着轮椅,手拿戒指盒,眼睛眉头皱成一团的未婚夫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对方资产高出好几个数量级,却要为了多年前,没发家时的一个口头约定,坚持履行婚约。她才恍然大悟,妈妈口中的略有缺陷,原来是下半身瘫痪。 最终,暮盐铩羽而归。都怪那讨厌的良心作祟,让她面对这样的未婚夫,说不出悔婚的话。 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有情感冷漠症,如果未来一定要和某个人结婚,对方行动不便却有钱,这未必不是个优点,而且他看上去表情痛苦,应该也是被迫结婚,这样两人都没心理负担。 想明白后,暮盐接过他助理手中的轮椅,推着他进去领了证。 在戴上婚戒那一刻,暮盐将被摆布的无奈,暂时禁锢在心底。可现在,比她先自由的是她的婚戒,想到这,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梁烬诀收回毛巾,他一眼看出暮盐是嫌弃这毛巾可能是被自己用过的,于是声色冷冽地留下一句“随你”,便转身朝外走。 阳光打在他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弯光影。 暮盐的视线从他的背影转向上空,日落了,一团橘红浮在海平面上溶作一个点,再被无限拉长,填满半空的虚无。 晚霞具有无形的引力,刚还寂寥无人的崖顶平台,现下已经热闹起来,人们纷纷举起手机,按下快门键,定格住生命力不被束缚的美好瞬间。 暮盐也举起手机,不过她是为了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黎荔焦急的声音:“暮暮姐,你那边取景地看得怎么样了?我这儿可能要出岔子,酒店经理刚说场地被定出去了,没有档期租给我们办野生植物保护论坛,这下惨了,白来一趟,回去肯定要被理事长骂。” “别慌,先打听被哪家公司定了,什么用途,和我们需要的场地有多少重叠区域,我马上回来。” 暮盐不贪恋转瞬即逝的晚霞,她踩在湿泥巴和沙砾混合的地面上,与周围人流背道而行,细碎石子黏附在脚底,硌得生疼。导航显示还要走上1.4公里才能到主路,商店也在那里。 当务之急,她要先出去买双鞋,然后打车回酒店。 心里刚这么想,一双人字拖就凭空而降,摆在了她面前。 “新的。”梁烬诀折返回来,身上已经换成了休闲装,鞋也不知他是在哪里买的,眼前几百米荒芜的除了远处的人和草,什么都没有。 “这……谢谢,多少钱?我还你。”暮盐惊讶之余没有推辞,她需要这双鞋。 “30万印尼盾。”梁烬诀又递给她一包纸巾和湿巾,知道她有洁癖,让她擦干净满是泥巴的脚再穿。 “谢谢,谢谢。”暮盐打开单肩背着的法棍包,抽出3张10万元面额的钞票放在他手里,又出于礼貌随口一问,“我叫暮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方便告诉我吗?如果不方便也可以不说。” “你不认识我?”梁烬诀眉头压低,他似乎听到了格外荒唐的话。 “嗯?”暮盐对上他灼人的视线,在脑海里将近期见过的人复盘了一遍,林业专家、医生、护士、外卖员、家门口新开的菜煎饼店老板……他看起来都不像。 可他太自信了,这么笃定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认识他,除非……暮盐狐疑不决地得出结论:“您是明星吗?我不太关注娱乐圈,眼拙了,抱歉呀。” 梁烬诀被她气笑了,说不出一句好话,转而冷着脸提醒道:“先穿鞋。” “嗯。” 暮盐穿着一条缥色的及膝裹身裙,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她要怎么擦脚,眼前浮现出斗鸡的姿势。 算了,算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忍着出去找个地方坐下再处理。 她刚要把脚伸进鞋里,梁烬诀眼一合,说了两个字。 她一度以为自己耳朵进水了,否则怎么会听到这种话。 “什么?”她下意识地确认。 人总是在听清对方说的话后,多此一问,以此换取数秒思索的时间。 “抬脚。”梁烬诀又重复了一遍,话语间单膝跪地,侧过背将裙摆轻轻抵在她的腿上,目光只落在下方,“你的手可以扶着我的肩膀。” “不,不,这不好吧!”暮盐低下头,垂眸看他的脸,从这个视角看下去,他的鼻梁更加高峻,脸部轮廓锋利,还真有几分眼熟的感觉。 “快点。”梁烬诀语调低沉,从她手里拿回纸巾拆开。 “我结婚了,这样不合适,你能先站起来吗?” 暮盐的情感冷漠症是对待别人冷漠,一旦别人对她献殷勤,她会极度敏感。例如,眼前这位好心人的热情就显然过界了。 “我也结婚了,你不要想太多。” “那就更不妥了,你不考虑你太太的感受吗?” “以你之见,我现在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会有什么感受?”梁烬诀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投射在地面上,语气却渐渐失去平和。 “以我之见,你现在站起来比较好。”暮盐见过形形色色搭讪的人,可头一回遇到硬要给她擦脚的,这也太邪乎了。 梁烬诀压根不理会她的话,抓起她的脚踝往前一抬,稳稳放在他的膝盖上,手掌压住她的脚背,让她不能抽回。 “你……”暮盐身体摇摇晃晃,慌忙之下,只得用指尖点在他肩头,才能站稳。 梁烬诀又抬高她的脚,露出一点空间,利落地抽出湿巾擦掉她脚底的泥巴和渣子,又用纸巾擦干,然后给她套上鞋。 清理干净后,梁烬诀站起身,抖落裤子上的泥灰,指着膝盖处的一团棕黄色污渍,对她说:“赔我裤子。” 海风幽叹,浪声悲怆,大自然的声响和梁烬诀的讨债声交织回荡。 暮盐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梁烬诀身后的暮日褪去,游客散去,天将黑未黑,进入蓝调时刻。此时,天地之间,目之所及,好像就剩这两个人在相对而视,莫名有种凄凉的末世感。 暮盐渐渐看不清他的眼神,快速退了一米,和他拉开距离,接着打开钱包,开口处朝向他:“我就这么多钱,你要多少,自己拿。” 梁烬诀余光瞥过:“不够。” 暮盐心想,被讹上了。 也罢,老话说得好,出门在外破财消灾。但下一秒,她又觉得不甘心,就算是买个教训也不能便宜了他。 于是,暮盐合上钱包,上前一步靠近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滴溜溜地转了转,扬起笑容说:“那你把裤子脱下来,我洗干净还你,如果洗不干净,我买新的赔你。” “可以。” “……” 这人没下限啊,暮盐已然后悔发出这个提议。相反,梁烬诀对这个赔偿方案很满意,他刚把手放到腰处。 “先别脱!”暮盐瞪大眼睛,惊呼。 “先别脱,待会儿脱吗?”梁烬诀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只手叉在腰间,看着她,“你想什么呢?你想得倒美。” “……” 风吹得急,梁烬诀仰头看天,像要下雨了:“先出去,看着脚下。” “嗯。”暮盐也不想和他继续谈论裤子,她是真的着急要出去。 梁烬诀打开手机电筒走在前面,路不好走,阶梯七拐八绕,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还有些路夹在两块山壁之间,窄得只能侧身过。 一路上暮盐什么也没说,她平时不锻炼,一天八小时坐在办公室,敲键盘敲出了腱鞘炎,现在刚走了一半路程就累得直喘气。 经过近三十分钟,两人终于来到主路上,梁烬诀有国际驾照,他径直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前,拉开驾驶位车门,暮盐则站在路边打开APP叫车。 梁烬诀按下车窗,探出头问她:“你去哪儿?” 暮盐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乌布。” “乌布的哪家酒店?” 暮盐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随口胡诌了一个。 “知道了。”梁烬诀轻扯唇角,暮盐茫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前方驶来一辆车,停在路边打起双闪,梁烬诀见她走向那辆车,扫了眼车牌后,朝她挥挥手:“裤子下次给你。”没等她接话,就驱车离开。 下次?暮盐坐上车,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异国遇见的人哪有什么下次。 第2章 杀猪盘 从乌鲁瓦图到乌布,由南向北,几乎要穿过整个Bali岛,路上拥堵不堪。 暮盐看着导航路线,红得发紫,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她趁这时间给骆玉兰打了个电话。 铃声刚响,电话就被接起,似乎手机一直握在她手里。 “骆女士,吃饭了吗,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暮盐偏过头,倚靠车窗,嘴里含着薄荷糖,有点晕车。 “是盐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去见梁伯伯的儿子,你怎么就不听呢?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想着什么孤独终老,真到老了有你后悔的!” “妈,你又忘了……遵从你的意愿,你女儿已经结婚了。” 电话那头静止了几秒,不一会儿传来骆玉兰“咯咯咯”的笑声。 “哎呦,我的盐盐,真是乖女儿,妈妈想起来了,你做得太好了,回来记得把结婚证给我看看!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你自己注意安全啊。”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暮盐嘴还没来得及合上,手机里只剩下“嘟嘟”声,她的结婚证自己都没认真看过,已经忘了扔到哪里去了。 她揉搓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又拨通护士站的电话。 “黄姐,打扰你了,我是暮盐,我感觉我妈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她还在网聊吗?” “暮小姐,我也正想联系你,你妈妈呀,最近倒是愿意吃药了,也能配合做认知训练,就是天天手机不离身,我们问她在跟谁聊天呀?她说是很重要的人,和家人一样重要,我们无意间晃到一眼,那人微信叫‘J’,你认识吗?” 黄护士又想到了重要线索,补充道:“噢,对!他还寄了不少东西到疗养院,有燕窝、花胶、藏红花……下血本了,你妈妈可高兴了呢,今天跟他语音通话,还叫他‘宝贝’,问他喜欢什么礼物,说是明天要转账给他,让他自己买,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总之,你们做家属的,要多留个心,我们也不能去干涉病人的交友自由。” “杀猪盘。”经过近段时间的观察,暮盐几乎可以断定,“黄姐,你们看着也觉得是在等养肥了再收网吧?” “人嘛,最怕孤独,子女不常陪伴在身边,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但麻烦的是,那人目前没主动索要过财物,反而给了你妈妈满满的情绪价值,所以,我们手上并没有证据证明这是杀猪盘,就算现在拆穿他,估计你妈妈也不会相信。” “高端局。”暮盐恨透这些骗子了。 黄护士又分析:“骆玉兰现在阿尔兹海默症早期症状比较明显,记忆力衰退,情绪也不稳定。我觉得,老人家要面子的,最好是想想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尽量不刺激她。” 办法嘛,暮盐已经想到了。 她又给骆玉兰打去电话,这次骆玉兰有点不耐烦:“干嘛啊,盐盐?” “妈,紧急!我现在一个人在餐厅,身上没现金,微信号突然被封了,我登你的微信号扫码付一下餐费可以吗?这间餐厅不支持别的支付方式。” “这样啊,怎么弄啊这个?诶,你怎么这么晚才吃饭,太晚吃饭对胃不好,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好~”暮盐拖长了尾音,“我记住了,下次早点吃,你帮我看看验证码。” 就这样,暮盐顺利地登录上了骆玉兰“上善若水”的微信号,在好友列表里找到了“J”,他的头像是一副黑白油画,典型的故作玄虚立才气人设,杀猪盘没跑了。 可惜看不到他们之前的聊天记录,暮盐又点开“J”的朋友圈,三天可见,什么都没有。 接着,暮盐用“上善若水”给“J”发了一条微信。 「我换号了,加我新号,这个号你拉黑吧。速回哦!」 暮盐等他的回复等得心急,如果隔太久,骆玉兰登录回账号就露馅了。 等来等去他都没有回复,就在暮盐准备再发一条信息时,自己的微信列表里冒出红点,“J”发来了好友添加申请。 暮盐感叹着,杀猪盘果然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啊。 她快速通过了好友申请,又用“上善若水”给“J”发了个表情包,看到发送失败,这才放心退出登录。 虽然暂时断绝了妈妈和“J”的联系,这事却还没完,下一步她要继续顶替骆玉兰的身份,和这个“J”聊下去,让他加快进程,亮出真面目,再把他丑恶的嘴脸暴露人前。 暮盐模仿黄姐描述的骆玉兰和“J”通话的语气,用自己的微信号给他发去第一条信息。 「宝贝,吃饭了吗?」 房间里寒意阵阵,空调开得极低,罗培将刚打印出的文件放在桌面上,面露担忧地问:“梁总,您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惨白惨白的。” 梁烬诀盯着手机屏幕,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暮盐叫他宝贝? 梁烬诀不禁打了个寒颤,加了件衣服。 暮盐终于捱到下车,头还晕着,黎荔等在酒店门口,挽起她就去找酒店经理,路上嘴巴不停地和她同步信息。 “暮暮姐,你让我打听的事,我弄清楚了,有人要包下整间酒店举办婚礼,为期一周。” “一周?什么婚礼需要办这么久……” 黎荔听说时,也是同样诧异。 酒店经理Ryan已在行政酒廊等她们,三人落座后没有过多客套,直奔主题。Ryan先是向她们解释了这次时间冲突的原因,然后表达了酒店的立场,介于双方没有签订合同,所以档期有变化也是难以避免的,不能以口头咨询的结果作为定论。 这一点,暮盐认同,但她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否则,回去不仅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影响晋升。 “Ryan,我有一个想法,比较冒昧。您可以搭线让我们找婚礼方沟通一下吗?贵酒店占地面积40余英亩,婚礼应该不会用到全部区域,我们只需要租用一个三十余人的会议厅和三十余间客房,在动线设计上,可以和婚礼场地划分开,两不相扰。至于用餐,贵酒店餐厅很多,我们选择自助或者西餐厅都没问题。”担心自己表述的不够准确,暮盐又用翻译软件翻译了一遍。 Ryan想都没想就直摇头:“暮总监,你们还是找其他酒店更好,至于客人的信息,我不能透露,请理解。” “Ryan,乌布有许许多多的酒店,但避世酒店是我们的首选,无论是酒店的建造理念还是园林设计,都和我们的会议主题非常契合。为此,我们没有考虑过其他备选酒店。” 暮盐吐露的是真心话,这的确是理事长最心仪的选择,但他又拖着不签字付定金,白白错失时机…… 实际上,Ryan也想促成这次合作,他作为酒店经理,身上背着KPI,如果暮盐是轻易就被劝退的人,自然没谈成合作的可能性,但她这么坚持,不如让她试试,成败在她,对自己来说是无本的买卖。 Ryan故作思考后,松了口风:“婚礼方也在酒店,请恕我请示后答复您。” “那就太感谢您了。” Ryan起身离开,在酒廊另一侧落座,拨了个电话,然后等着婚礼对接人过来。 暮盐远远地看他们聊了一会儿,闲来无事,她起身去吧台点了两杯饮料,身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定睛看去,那人手里拿着一瓶酒,恍然间,很是眼熟。 罗培将酒拿到房间,有些兴奋地说:“梁总,真是巧了。” 梁烬诀没有回应,他坐在沙发上,手中握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他本是让罗培叫客房服务,恰巧Ryan找罗培沟通事情,索性就自己去拿了酒回来。 罗培表情夸张,接着汇报:“梁总,我刚在行政酒廊看见太太了。” “嗯。”梁烬诀面容沉静,她在乌布,会住到他的酒店,不稀奇。 在暮盐编了个酒店名称骗他时,他作为度假村老板,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有那些竞品呢。 “听太太说她是来和酒店谈合作的,我说我是来度假的,别的我拿不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该说,也就没多嘴。”罗培又补充道,“我没透露您在这里。” “她跟你说话了?”梁烬诀脸色一变,没了刚才不以为然的淡定。 “嗯,是的啊。” “她认识你?” “嗯,是的啊。”罗培被问糊涂了,“梁总,您领证那天腿抽筋,是我推您去民政局的,您不记得了?当时我和太太见过。” “所以,她认识你?”梁烬诀极少重复同一句话,他不喜欢无效的沟通,能一个字说清的事,不会说两个字。 此时,他却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 “对,梁总,是太太先叫住我的。”罗培还不明白,他这句话是在火上浇油。 梁烬诀低声轻笑,看着暮盐给他发的微信,更觉得可笑,他很快打下几个字,回了过去。 另一边,暮盐点开新信息,她只扫了一眼就露出嫌恶的神情,眉头紧锁。 黎荔喝着饮料,目光转向她:“怎么啦?暮暮姐,又出什么事了吗?” 暮盐极力克制喉咙里燥热的怒意,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J:「没睡,老婆。」 看到他发的这几个字,暮盐恨不得立刻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扇他两个耳光,现在的杀猪盘太没下限了,对着五旬老人,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正气不打一出来,Ryan接完电话回来了。 算他走运,暮盐暂且放下手机,期盼着Ryan的答复。 Ryan:“对方请您当面洽谈。” 暮盐:“好呀,什么时候?” Ryan:“现在,您方便吗?” 起初还没商量的可能,这会儿又这么急,暮盐只觉这人态度善变,但她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爽快回答:“没问题。” Ryan又说:“他不喜欢见太多生人,您一个人去谈就可以了,在泳池边的传统餐厅。” 暮盐看了看黎荔,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应下来:“好,我这就去。” 第3章 婚礼 暮盐走到半路,低头迟疑了两秒,停下脚步,当机立断回房间换了一双正常一点的浅口平底鞋,然后快步赶去餐厅。 人在饥饿状态下,嗅觉的灵敏度远高于感官,她一只脚刚迈入餐厅大门,食物的香气就迅速蹿进鼻子,唤醒了她今晚还未吃饭的记忆,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平坦的小腹上停顿了片刻。 餐厅提前接到了Ryan的通知,服务员见了她,笑容甜美地迎上来,经过近日的踩点和沟通,酒店许多人都认识她了。 “晚上好,暮小姐,梁总已经到了,你们的座位在A1,请跟我来。”服务员热情地领她前往室外僻静的景观位。 “谢谢。”暮盐跟在后面,心里记下了婚礼方的代表叫梁总。 快到时,服务员对她做了个“请向前”的手势,然后在夜色中悄声退场。 暮盐继续往前走,经过木质阶梯,地灯沿着小径铺开,这里密林环绕,生态悠然,很静,却又能听见大自然本身的声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声音,让人感觉含氧量很高的声音。 她停了下来,目光搜寻一圈,宽敞的室外只有一张桌子,在棕榈树下,光线不算明亮。 婚礼方的代表是个男人,他的背影陷在阴影之中,被椅背遮住,只露出肩头。 暮盐最后几步走得稍显用力,木阶梯发出“嗒嗒”声响,她有意让这个男人察觉到有人在靠近,以免自己好似鬼鬼祟祟地突然出现。 “梁总您好,我叫暮盐,感谢您愿意给我当面沟通的机会。”暮盐来到桌边,声音柔和地问好。 “坐。”梁烬诀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抬头和她视线相对。 暮盐呆楞了两秒,随后在他对面坐下,试图拉近乎:“看来我们很有缘,没想到会是您……” “暮小姐,记忆力没问题嘛,还认得我。” “嗯?那是自然,这怎么能忘。”暮盐满眼笑意,心中却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暮盐。”梁烬诀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读得很慢,又突然发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暮盐顿了顿,轻声说:“您是想问我的名字是什么寓意吧?” 暮盐常被人问,为什么表姐叫暮恬,而她叫暮盐,一甜一咸,她落了个这么咸涩的名,一听就少了点福气。高中时,一次语文课上,老师延伸讲过一首古文《送穷文》,后来许多同学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她的名字就源于《送穷文》里的“朝齑暮盐”这个词,是早餐吃碎腌菜,晚餐用盐下饭的意思,使得大家一度对她暗生怜悯。 然而她自己最清楚,暮盐这名字是她自己取得。六岁那年,她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暮饴”,甘之如饴的饴。 “盐的意思是。”暮盐一向疲于对人解释自己的内心和意图,可不知为什么,对面这个人问起了,她愿意说,又或是因为现在她有求于他。 “你不用回答了,和公事无关。”梁烬诀出声打断她,现在他反而不想问了。 “好的。”他不想听了,暮盐也懒得说明。 服务员开始上菜,暮盐切入话题:“您这么用心地筹备婚礼,您太太真幸福。” “是吗?”梁烬诀眉头舒展,喝了口水,“你心中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我吗?我不需要婚礼。”暮盐秒回,半点不带思考,又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会让他误解,找补道,“您不要误会啊,我没有诋毁婚礼这种仪式的意思,你们的感情一定很美好,当然值得最好的婚礼。我只是说我自己,我不会办婚礼。” “你似乎对你的丈夫很有意见?”梁烬诀冷着一张脸,他不像身处热带,他应该在南极。 暮盐想了想,说:“那倒没有,我们是碍于双方家庭压力,不得已拼单了个结婚证,他也不会想和我产生过多交集的。” 暮盐哪里会有意见,她整日苦练口语,打的算盘是回国后能够顺利升职,负责国际宣传项目,这样她就能满世界跑,久不见面也是一种维持婚姻的方式。 梁烬诀听着她的回答,沉默不语。 一桌的菜,梁烬诀一口也没吃,只喝水。暮盐每道菜都只尝了一点,她见对面的人不怎么吃,她也不好显得太饿。 但现在吃饭不是重点,关键在于暮盐意识到他们的沟通方向完全跑偏了。 暮盐试图拉回正题:“梁总,您举办婚礼是大事,我们办会对您来说,是一种打扰,不过,我和Ryan已经初步研究过酒店布局,能利用的区域很多,我们可以好好规划分区,保证让我们的参会人员绝不出现在您的婚礼现场。” “不办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和梁烬诀丝毫不加修饰的冷脸一样,找不到商量的余地。 “梁总,不好意思,这场论坛对我们协会非常重要,是一定要举办的,如果您不愿意,我们只能找其他场地,但不会比避世酒店更合适了,所以还是希望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您这边有什么要求,您可以提。” “我说,婚礼不办了。”梁烬诀往后靠了靠,抬眼看着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你们爱办什么办什么。” “?”暮盐分不清他的话是气话还是认真的,但这人的确很善变呢。 “那您太太怎么办,婚礼怎么可以说不办就不办了,是不是有点草率了,如果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我想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你让Ryan过来一趟。”梁烬诀越听她的话,越觉烦闷。 “啊,好……”脾气真怪啊,还惯会指挥人的,暮盐心里冲他翻着白眼,但随即就给Ryan打电话,这窒息的氛围下,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对她是种解脱。 “Ryan说他在客房部,马上从那边过来。” 梁烬诀没搭话,看着周围的景色。 等待Ryan间隙,暮盐也没心思再找话题,她想起还没回复那个杀千刀的“J”,于是压住心底的恶心,给他发去微信。 「我们什么时候见一面呢?」 实木餐桌上手机振动了两下,梁烬诀滑开消息,看到令他蹙眉的文字,和眼前专注打字的暮盐,他无奈地扯动唇角。 紧接着,她又发来一条:「这周六,好不好?」 梁烬诀输入一个“?”,手指悬在屏幕前,又点了两下删除了。 他很想问问暮盐到底在搞什么鬼,但看她那么认真地套路自己,他突然有了兴致,决定陪她玩这场游戏。 梁烬诀在对话框上点了两下,然后关掉了声音,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随即抬眼看向她。 只见暮盐抓着手机的手松了松,手机差点摔地上,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然后突然直视前方。 梁烬诀被她盯得不自在,沉声问:“怎么了?” “梁总。”暮盐打开录屏功能,然后用手捂住手机摄像头,很正经地说,“您能帮我接个视频电话吗?” 暮盐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个“J”的真面目。 “什么?”梁烬诀的手指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您看您穿得多有品味啊,面料上乘的白衬衣,配上俊朗精致的五官,特别像一位私立疗养院的医生。对,您就说您是医生,手机的主人正在做检查,请他有事发微信。”暮盐又补充道,“您接的时候手机拿近一点,只露出脸和一圈领口,这样就看不见后面的背景了。” “你……”梁烬诀无话可说。 “梁总,拜托了。”暮盐诚恳极了。 这电话等待的时间可真够长的,这么久了,那个“J”也不挂掉,暮盐在心里烦着,这个“J”真是不好对付。 而梁烬诀也不好说服,应该说他就没有要和暮盐商量。 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根本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眼前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但暮盐见他没说“不”,那就是可以,她按下接通键,快速将手机举到他脸前,然后挪开捂住摄像头的手指。 梁烬诀不接过手机,她就一直举着。 梁烬诀无奈地对着自己的微信号视频通话,一言不发,而暮盐还在对他眨巴眼,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出她的好奇。 暮盐的思维模式,着实是山路十八弯。 梁烬诀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生气,但他又没处撒气。他按下挂断键,看着暮盐,问:“这是谁?没人说话,挂了。” “这样啊,谢谢梁总,太感谢您了。”暮盐收回手机,看到录屏里,对面是黑屏,她很失望,看不见“J”长什么样了。 “这是谁?”梁烬诀又问了一遍。 这要怎么说呢,家丑不可外扬,况且还是对……暮盐一时不知道这位梁总是陌生人,还是合作伙伴,还是谁。总之,她没理由对他说这些。 “一个会遭报应的人。”暮盐想了想,笃定地回答。对,害人终害己,杀猪盘终被杀。 “……” 梁烬诀明明什么也没吃,却感觉心口被堵住了,他造了什么孽,要被新婚妻子指着鼻子诅咒…… 第4章 掉马 “他怎么你了。”梁烬诀哑然失笑。 暮盐无奈地摇摇头:“不提了,晦气。” “好。”荒谬的是,梁烬诀听到这些话竟然不感到生气了,只觉得无奈。 暮盐垂眸扫了眼时间,听到脚步声,她望向身后。 Ryan终于来了。 他看看暮盐,又看看梁烬诀,只有暮盐朝他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Ryan皱起眉头,蓝色的眼睛跟着左转右转,思忖片刻,料想这餐饭大概是聊得不愉快。 他抬手抚平胸前的领带,缓了缓开口:“梁总,您找我。” 梁烬诀喝了口水,他提前吩咐过不需要服务员,所以这会儿手中的杯子已经见底。 Ryan很有眼色,拿起桌上的玻璃水瓶给他添水,见他不表态,又说:“梁总,我是这样考虑的,WWP是国际性的野生植物保护组织,如果在我们酒店举办论坛,或多或少能为酒店带来正面的宣传效果,对我们今年参评全球十佳秘境酒店也有所助力。但是,我们现在确实是没有档期,所以,我也跟暮总监讲清楚了,希望她们能理解我们的难处。” 暮盐看向Ryan,原来他的中文很流利,不过听上去又有些奇怪,总觉得他这番说辞那里不对头。 梁烬诀顿了顿,嘱咐Ryan:“下个月的婚礼取消,场地和档期留给她们。” “梁总,您是说不办婚礼了吗?”Ryan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他张了张嘴,又问,“是婚礼不办了的意思吗?” “这两句话有区别吗。”梁烬诀淡淡道。 “啊……”Ryan这下真的确定了梁烬诀的想法,他感到难以置信,一周前罗培还火急火燎地通知他,务必办好这场婚礼,现在却要草草取消了。 Ryan又将目光落在暮盐脸上:“那暮总监,我们就按照原先计划的流程走合同吧。” “好。不过,Ryan,我还想问一下。”暮盐想了想,“梁总取消婚礼需要付违约金吗?有没有订金不退之类的规定?” Ryan愣了一下,他正要开口:“暮……” “你要帮我付吗?”梁烬诀突然问她。 “我还没有这样的权限,但如果涉及到费用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商量,我会尽量向单位申请……”暮盐表情认真。 梁烬诀忽而笑了笑,给Ryan递了个眼神。 Ryan心领神会,立马接话:“暮总监,没有需要梁总支付的费用。” “那就好。”暮盐松了口气。 Ryan:“梁总,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客服部了,那边还有一个会议。” “嗯,去忙吧。” Ryan走后,暮盐倏然意识到,自己像个傻子。 “梁总,您是Ryan的领导,还是这间酒店的老板?” “这两句话又有什么区别吗?”梁烬诀淡淡道。 “没。谢谢梁总。”暮盐起身准备去买单,“那我也先回房间了。” “你等等。” “嗯?”暮盐站在桌边,与他视线相交。 梁烬诀也站起身,示意她一起走。 回到室内时,暮盐加快了步伐,走到前面将卡递给服务员。那服务员看了看梁烬诀,他微微点头,然后才刷了卡。 两人相对无言,并肩穿过一条木质悬浮长桥。长桥将酒店分割成两部分,一头是公共区域,有餐厅、bar、健身房、瑜伽馆……另一头是隐于密林深处的客房区,拢共百余间客房,都是独立套房和别墅。 单位批的预算有限,暮盐住的是最基础的稻田景观套房。 经过长桥后,会最先到她的房间,她想了想说:“梁总,很荣幸能和贵酒店达成合作,最主要的还是要感谢您给我们提供了档期。” “不客气。”梁烬诀淡淡回应。 他们继续走着,走在青灰色的平地上。 暮盐不确定黎荔有没有回房,她打开包找房卡,抬手时,手背不经意间轻擦到梁烬诀的小臂,暮盐抬眸,目光和他短暂交汇的刹那,又迅速移开。 灯光昏暗,梁烬诀的脸上漾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们很快就停在了暮盐的房间外,暮盐向他道别:“梁总,再见。” “你没忘记什么?”梁烬诀沉声问她。 “嗯?什么?”暮盐侧了侧身,抬起一张雪白透亮的鹅蛋脸看着他。 夜幕低垂,他们被层层叠叠的梯田、椰林环绕,头顶星河倾泻而下,而她像一株从水泥裂缝中冒出头的白色鸢尾花,清冷咄咄。 梁烬诀垂下头看着她,轻声说:“去我房间。” 暮盐和他面对面站着,听到这句话,暮盐向前移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她直视他的眼睛,声色坚硬又平缓:“梁总,这是您洽谈合作的常用方式吗?” “裤子。” “嗯?” 梁烬诀定睛看她的表情转变,眼波流转间,暮盐低下了头。 “抱歉啊……” “走吧。”梁烬诀余光瞥过,暮盐平静的脸上,很难看出羞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走了五六分钟,到了别墅区。这里地势更高,每栋别墅之间隔着一排排雨林植物,门口种植着巨大的鹿角蕨,私密性很强。 暮盐本想在门外等他将裤子拿出来,可梁烬诀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刷了房卡径直朝内走,见她没跟上,又回过头说:“暮小姐,进来坐。” 忆起刚刚那一出,暮盐不希望又让他觉得自己想歪了,于是淡然地点点头往里走,但手顿了顿,没有关上别墅大门。 这别墅有四百平,上下两层,院子里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泳池,四周沿围墙种了一圈水鬼蕉、椰子树、鸡蛋花。 经过泳池进入室内,暮盐在会客厅停下,没再往前挪动半步。 梁烬诀沉声说:“你坐吧,等我一下。” “好。”暮盐想了想,还是站着吧。 不多时,梁烬诀就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封装好的袋子走向她。 “给你。”梁烬诀又看了眼沙发,“怎么不坐?” “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暮盐双手接过袋子,掂量了下,还挺沉,她柔声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国,所以要回去后才能处理,您方便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吗?或是您告诉我一个地址,我把裤子寄给您。” 梁烬诀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没说话。 暮盐眉梢微扬,心想,他怎么回事,一个电话号码而已,是不是想多了。 “暮盐,你……”梁烬诀走近她。 “梁总。”罗培毫无预兆地推开客厅的玻璃门,拿着酒从外面进来。 待看清屋内的人后,他像被钉子钉在地板上似的,眼珠子兜着圈地转,又上下打量他们,犹豫着对暮盐喊出两个字:“太太?” “什么?”暮盐回过头,“罗助理?你怎么在这儿?” 梁烬诀轻叹了口气,也问:“罗培,你来干什么?” 对啊,罗培心想,我怎么会在这儿,来得太不时候了。 十分钟前,Ryan找到罗培,告诉他梁烬诀要取消婚礼,他百思不得其解,严重怀疑是Ryan理解错了,毕竟Ryan曾经就栽过类似的跟头。例如,去年酒店举办画展晚宴,梁烬诀特别叮嘱,部分画家性格内敛,让Ryan安排人敬酒,避免氛围沉闷,Ryan胸有成竹地应下,转头就通知晚宴禁酒。 自那以后,他们和Ryan对话都是中文一遍,英文再说一遍。直到今年,Ryan的中文突飞猛进,甚至都能听懂方言了,大家的沟通才简化了些。 但取消婚礼这个消息,让罗培再度怀疑起Ryan的中文水平,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来找老板确认。 可眼下这场景,明摆着是暮盐因为梁烬诀要取消婚礼,而与他产生了争执,看来Ryan传达的意思是准确的。 “我梦游,我先走了,打扰了哈……”罗培转过身就要溜,搅入自己老板的家事,可不是一件好事。 “等等。”暮盐叫他。 “回来。”梁烬诀也叫他。 罗培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 “罗助理。”暮盐从沙发侧面绕过来,三人站成了直角三角形,她疑惑地问,“你叫我什么?” 罗培脱口而出:“太太啊。” 暮盐抬手指了指站在另一角的人,又问:“你叫他什么?” 罗培不明所以,立即答道:“老板啊。” 暮盐想了想,问:“你在兼职吗?” “?”罗培瞪大眼睛,“啊?” 梁烬诀走来接着问:“你怎么直接进来了。” 罗培总算遇到一个他能理解的问题,解释道:“梁总,别墅大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本来是想找您确认婚……”他收了音。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梁烬诀对他点点头。 “好咧。”罗培二度转身。 “等等。”暮盐又叫住了他。 “太太,还有事吗?” “他是谁?”暮盐又指向梁烬诀。 “啊?”罗培的脑子不转了,这两口子在耍他吗。 梁烬诀出声打断,对罗培说:“你先回去。” “好的。” 罗培这回真走了,还顺手关好大门,但这时候他其实已经不急着逃离了,心中谜团未解,好奇得很。 “你问我吧。”梁烬诀走到暮盐身旁,倚靠着墙壁,一条腿微微弯曲,低着头看她。 让梁烬诀意外的是,暮盐放下手中的袋子,倏然伸手抓住他的下颌骨,略微垫起脚尖,用她那双天生脉脉的桃花眼仔细看他的脸。 她站得不稳,梁烬诀单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柔薄的天丝面料堆在他的手臂上。暮盐对他的举动没什么反应,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眼睛里,而她心底也有了答案。 梁烬诀眼中,她的眼尾细长,微微翘起,眼神聚焦在他的鼻梁,又移向眉梢,像是要看清他脸上每一个毛孔。 “暮盐。”梁烬诀低声叫她的名字,神情严肃。 暮盐抬手触碰他的眉梢,轻轻拨动,她确认了,他的眉梢处隐藏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细微疤痕,除了他的轮椅,她只对这疤痕有印象。 是他。 暮盐松开了他,梁烬诀却没松开她。 “你是梁烬诀。”暮盐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平淡。 “我是你丈夫。” 梁烬诀收紧了手臂。 第5章 合约 “不说点什么?”梁烬诀又问。 暮盐睫毛颤了颤:“我是你甲方?” “……” “按照合同来说,我的确是你甲方呢。”暮盐说完,又自顾自地点点头,手推了他一下,在沙发边坐下。 她说得没错,梁烬诀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抬头靠着椅背:“那谈谈甲方和乙方的婚后合同。” “你腿好了?”暮盐突然问。 “什么?” “你没事坐什么轮椅,占用公共资源。”暮盐尽可能保持礼貌,脸上还是不自觉地透出睥睨的眼神,心里在想,几步路都懒得走? 梁烬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想坐就坐。” 暮盐摇摇头,对他的印象更差了:“知道了。” “……” “对于婚后生活,你有什么想法。”梁烬诀绕回这个问题。 暮盐摸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联想到他的种种行为,犹豫着说出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他筹备婚礼,都没有通知她,更没有邀请她参加,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也不是不行。”梁烬诀面露难色,转而又很有担当地说,“干脆一步到位,我来做这个坏人,由我来提出离婚。” 暮盐眸光一亮:“真的?你哪天回国?” “就这两天,到时候先去见你的家人,这种事总要支会长辈一声的。” “不用!”暮盐眉眼弯弯,“你很忙吧,我来说就行了。” 梁烬诀轻叹口气:“是吗?可时间已经约好了,你妈妈特意叮嘱我要去拜访她,这见了面不能瞒着不说吧?” “你想怎么样。”暮盐这会儿才看出他的用意。 “我不想怎么样。”梁烬诀点开微信,“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暮盐狐疑地看着他:“我扫你。” 梁烬诀用国外手机号注册的微信添加上了暮盐,两人沉默几许,暮盐突然收到他发的信息。 是一条链接。 暮盐定睛看了两秒:“这什么?” “你点了就知道了。” “不是什么砍一刀吧?” “……” “那要输银行卡密码吗?” “你被人骗过吗?” “刚加上微信,就让人点链接,能是什么好事吗。”暮盐看着他的微信头像,视线下移,那个“J”不就是个骗子,想到这里,暮盐又在心里骂了几句。 “……”梁烬诀低着头笑了,“我发现你想象力很丰富。” 他顿了顿,又好奇地问:“是不是你们这种喊着口号拥抱大自然,整日只和稀奇古怪植物打交道的人,思维模式都异于常人?” 暮盐没理会他的讽刺,点开了链接,她歪歪头,抬眸看向他。 “条款呢?这什么空头合同。” “这份婚后协议,你填甲方权利与义务,我填乙方权利与义务,有效期一年,一年后,如果决定终止这段关系,我可以配合你,不让其他人知道。”梁烬诀换了个姿势,脊背微微前曲,双臂交叉置于腿上,一本正经地接着说,“至于财产,各自独立,不分割。” “填什么都可以?”暮盐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甚至怀疑会不会是什么隐藏版卖身契。 梁烬诀眉头压低,严肃起来:“你不要填些不堪入目的内容,这合同不止我看,律师还要审的。” “你说我吗?”暮盐被他的话逗笑了,“那就拭目以待吧。” 暮盐说完就起身离开,还不忘拿上他的裤子。 回到房间后,暮盐将袋子随手一扔,力度稍大,倒落在地,她只瞥了一眼,没心思去捡。 黎荔从浴室出来,好奇地凑到她旁边:“暮暮姐,Ryan刚联系我,让我给他发开票信息,还问我要会议方案,这是谈成了?” “嗯。”暮盐心绪烦乱,对上黎荔的视线,忽然问起,“你说酒店有24小时干洗服务吗?” “现在?这都快十二点了,估计取走也要明天中午才能送回来了,你要洗什么呀?”黎荔扫了一眼,捡起地上的袋子。 暮盐捂着脸,叹了口气:“就那个裤子,沾上泥巴了,跟屎一样……普通洗衣液应该洗不掉。” “这个?”黎荔从袋子里一掏,一盒Kopi Luwak咖啡豆、又一盒Kopi Luwak咖啡豆、还是一盒Kopi Luwak咖啡豆,问她:“屎?猫屎?” 暮盐这才从床上爬起来,接过一看:“猫屎咖啡。” 又被他骗了。 夜里,梁烬诀躺在床上,闲来无事打开链接,目光落在文档上,只见一排排文字跳出,又删掉。暮盐似乎没留意到,这是共享文档。 梁烬诀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她输入。 甲方权利与义务:1、乙方务必配合甲方在家人面前扮演和睦夫妻;2、乙方不得窥探甲方个人**;3、乙方不得干涉甲方的人身自由;4、乙方不得要求甲方提供情绪价值…… 过了会儿,她又删了,改为:4、乙方不得要求甲方履行夫妻义务…… 梁烬诀没忍住笑,差点被酒呛到,他手指轻点几下。 暮盐正写得认真,就看见一个圆圆的黑色头像冒出来,在她刚输入的文字后,蹦出一句话:如果甲方要求呢? “……”暮盐手指悬在屏幕前,把他输入的字全部删了,又继续写了五六条,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各过各的”。 而梁烬诀的要求更为细致。 1、要求她一周内搬去同住。他特别注明了,同一屋檐下,不同室。 2、不能婚内出轨。他又注明了,包括精神出轨。 3、每周一起吃一次饭。 这三条要求,乍一看都算合理,除了第一条,暮盐拒绝。 但梁烬诀拿她的第一条要挟她,他不仅不善还很会发掘别人的命门。最后暮盐不得已妥协了,她劝慰自己,梁烬诀好歹不缺钱,他的房子大,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只要她多出差,就能少碰面。 但第二条,这简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暮盐复制粘贴,也加在了自己的内容里。 “合作愉快。”梁烬诀满意地签下名字。 “再见。”暮盐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离开他的房间前,又好心说,“练练演技,别在我妈面前露馅了。” 但很快,暮盐就发现他演技一流。 至少在房子这件事上,暮盐万万没想到,他家不是别墅、不是大平层,是五十平的小两居室。 她怀疑遭遇杀猪盘的是自己。 惊诧之余,暮盐在身后大叔的提醒下,还是输入了梁烬诀发给她的密码,让搬家公司将行李送了进去,卧室放不下,只能堆在客厅。 好在她没带太多东西,几个箱子就将客厅填满,寸步难行。 没来得及收拾,她拿起包就赶往单位。 一整天,她敲着键盘,却觉得手指像提线木偶,这半月发生的事情太不真实。但她无暇多想,她既要和Ryan对接会议细节,催着领导走流程,又要接洽下一场澳门交流活动。 下午时,她还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只一句话就令她噎住了,没说两句,她以工作忙为由匆匆挂断。 晚上,暮盐加完班回家。走到一半,才记起自己搬家了,她又折返回去,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到家时已经快九点。 她刚踏进门,眼前就冒出一个五十余岁的阿姨,无精打采地跟她打招呼,主要还是这客厅太小,舒姨两步就到了她面前。 从舒姨的介绍中,她了解到梁烬诀是舒姨看着长大的,他请舒姨来整理屋子,舒姨还买来许多水果。暮盐则在一旁收拾自己的行李,眼见都弄得差不多了,暮盐开始研究厨房。 她本对这些没兴趣,但对这一应俱全的厨具感到诧异,难道梁烬诀指望她下厨吗? 正琢磨着,她又看到一台榨汁机,于是将发丝挽在耳后,挑了几个苹果,洗干净后切成块儿扔进去。不一会儿,身前的榨汁机发出“嗡嗡”声响,清凉果香在空气中恣肆漫延。 暮盐又从一排透亮的杯具里挑了两个刻花水晶杯用来装青苹果汁,喝下一大口后,将另一杯端到客厅。 “舒姨,喝点果汁,别忙了,早点回去吧。” “暮小姐,谢谢你,我要请一个月的假,所以想把事情都做完再走。”舒姨干瘪的脸就像榨汁机里被抽干水分的苹果皮,寻不到半点喜悦。 “怎么了?家里有事?”暮盐没有探听别人私事的习惯,但舒姨看上去,状态实在很差,她隐隐生出几分担心。 舒姨心里憋着一股气,她忍着忍着就哭了出来,暮盐这才知道,舒姨的女儿未婚生子,搁现在这时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女儿不需要低头做人。但那个男人太下作了,一跑了之,撇得干净。 为此,舒姨要请假照顾女儿月子,实际是要撬开女儿的嘴,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暮盐劝了几句,就没多话了,说多了反而像在说风凉话。这种事,外人很难帮上忙。 送走舒姨后,暮盐正要洗杯子,倏然听见房子里有东西掉落的声响,她这才意识到,家里有人。 第6章 小号 暮盐警惕地抬起纤纤素手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屋内没有回应,她扭动门锁,眼一抬,梁烬诀就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 她松了口气,不是贼。 但她又一看,脸上略显不满:“你的房间怎么比我的大。”五平米的差距不明显,但在五十平的空间里就显得格外重要。 “因为这是主卧。”梁烬诀没抬眼,身姿端正地翘起腿,文件平铺在膝头,目不斜视地扫视度假村商业拓展合同,手边的咖啡杯内只剩下冰块。 暮盐仍旧站在门外,指节再次敲响门。 梁烬诀喉结滚动两下,漠然开口:“过来。” 暮盐走近他,柔软的裙摆贴在她细长白皙的腿上又悠悠荡开。 梁烬诀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暮盐干脆凑到了他面前,睥睨着他:“还要多近?你耳背?” 梁烬诀这才合上文件,靠在沙发上抬头打量她,脸蛋美艳清透,纤腰楚楚,就是她这双脉脉的眼睛里对他毫无爱意。 她也回以同样的眼神打量梁烬诀,气势不能输。 看着,看着,她恍然觉得梁烬诀有些面熟,熟的不是脸,是他的眼睛,还有他的音色,竟与她大学时一声不吭就玩消失的前男友余坠有一两分相似。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在炎热季夏打了个寒颤。 暮盐和余坠第一次见面是大一那年。 那晚许多人都坐在人造草坪上看露天坝坝电影,天气炎热但傍晚有些微风。放映的是茱莉娅·罗伯茨主演的《Eat,Pray,Love》。电影落幕,余坠走来递上素描画纸,画中是她与银幕、夕阳。 一周后,余坠毕业了,去外省读研。 分隔两地,余坠会因为暮盐睡前和他分享TVB剧情时,随口说的一句:“荃湾的开心果糯米糍看起来好好吃”,就不声不响搭红眼航班连夜赶去香港,等她第二天中午下课回宿舍时,他已经买好糯米糍在楼下等她。 他也会毫无征兆就断联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事后没有任何解释。余坠的好是一座暗室,关闭时,暮盐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可说到底,声音相似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要说什么。” 梁烬诀盯着她,一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暮盐没想找他,只是为了确认房间里的是人是贼。 “听不见。”梁烬诀声音变得温和,却伸出手用力压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到身前,她榛果色的发丝松松垮垮地垂落在他的手臂上,两人视线相对。 暮盐一条膝盖抵着沙发边沿,身子前倾,手无处安放,只得急忙忙地抓住梁烬诀的胳膊,稍有松懈,就会失去平衡跌进他的怀里。 “我要去澳门出差,走之前需要请你履行合同条款。所以,明天你有时间跟我去疗养院吗?”她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好。”梁烬诀答得干脆。 暮盐又说:“明晚我就不回来了,后天早上的航班。”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让她清晰闻到梁烬诀身上甜凉的沉香味,她又长又卷的睫毛眨巴两下,都可能戳到他的眼睛。 “是要去见你的情人?”梁烬诀眉头压低,眉梢的疤痕更为明显。 暮盐的膝盖被硬邦邦的沙发木边硌出一道红痕,她不喜欢以这种姿势听他羞辱,所幸想开了,手勾住他的肩,往他腿上一坐。 “你指的是哪一个?” 梁烬诀往嘴里倒了一块冰块,笑着咬碎了。 “你最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哦,他啊……”暮盐尾音拖得长长的,并不知道他在说谁。 但对他反常的态度生出好奇,又说:“其实我听过你不少事,以前没对上号,这几天特意向业内前辈们打听你的人品,才后知后觉,原来是你啊……” “然后呢,我的人品你评一评。” “人品千人千面,不好下定论。但感情故事嘛,倒是丰富,听说你跟苏小姐、黄小姐、王小姐们……都相处得很好嘛,难怪你要在合同里写不能出轨,果然你是怎么想的,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 “暮盐,我是要提醒你,我不喜欢家里的物件和人是脏的。”梁烬诀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 “那为什么你在这个家里?”暮盐丢下这句话,梁烬诀脸色难看极了。 暮盐踮了踮脚尖,站起身来,又给了他台阶:“这个话题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话音刚落,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几乎同一时间弹出两条微信,还有一个未接来电。 她的双眸蓦地定住,未作片刻迟疑,已经迅速拨通一个电话,转身快步向外走。 全然没有留意到,梁烬诀顺着她的视线,也不经意看到了屏幕上的一条信息。 那是曾茉棠发来的:「暮暮!陆执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十余分钟后,暮盐又回到梁烬诀的房间,此时他正在听电话,神情严肃。 暮盐担心打扰他工作,站在门前轻声说了句:“我有点事,出去了。”说完就转身走了,也不知道他听见没。 电话那头,罗培正在汇报项目进展情况,梁烬诀看着电脑邮箱里的法审合同,眉头蹙起。 “商业合作一向是付律经办,怎么这合同是杨律审的?” 罗培支支吾吾:“梁总,我联系付律时,他在出外勤,所以……” 放在平时,这是一件小事,但这会儿梁烬诀正觉心里一阵烦,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暮盐匆忙离去的身影,决绝如抓不住的风。 暮盐赶到警局时,箫芋正在做笔录。 她刚满十八岁,先天左耳失聪,佩戴了人工耳蜗也不能完成恢复到正常听力,暮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发觉身后有人。 “姐姐,你来了。”箫芋终于看见熟悉的人,茫然无措地咬着嘴唇,“我不敢联系家里人,只好麻烦你,你工作很忙吧,而且这么晚了,对不起……” 她脸涨得通红,头发被泪水打湿,稀稀疏疏地贴在额头上,不知怎的,暮盐觉得她很像一只干巴巴的烤红薯。 “你身体有没有事?”暮盐快速打量箫芋全身,好在她只是摔了一跤,擦破的伤口已经进行处理,暮盐愁绪堆叠的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来,蹲下身子捏起她襞褶的衣角,缓缓扯动,试图让它变得平整些。 “对方要求赔多少钱?” “他们说要几十万。”箫芋声音颤抖,眼眶又蓄满泪。 梁檩在另一边做完笔录后,一步三晃地走过来,警方询问双方是否愿意调解,梁檩气焰嚣张,嘴里不依不饶,对着暮盐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 “又来一个,要么赔钱,要么求我求到我满意,先磕四十个头,一万一个,不然都给我等着坐牢!” 负责调解的警官提醒梁檩注意态度,他丝毫不屑地在一旁坐下,下巴一扬,让代理律师出面。 “箫芋女士骑车剐蹭我方当事人的保时捷,我方当事人紧急避让行人,车身右侧大面积刮花、车门凹陷,箫芋女士需要负全部责任。我方已经委托了专业机构初步定损,维修费用至少四十万。除此之外,我方还将主张车辆贬值损失。” “赔偿是合理且必要的,我们认。但怎么划分责任明确金额,还有待商榷。”暮盐没有立即拿箫芋的隐疾谈判,先扶住她,让她别急,可箫芋慌了神,忙向梁檩道歉。 “对不起,我当时在想考试的事,我没有看见你们的车在转弯,我真的是无心的,对不起,对不起……” “看不见也听不见喇叭声?你是聋子吗?”梁檩吼道,他认定箫芋就是狡辩。 “你先看见她了,你不停车,只会按喇叭,你是瞎子吗?”暮盐回怼梁檩,即便她不在事故现场,也能想象到箫芋这傻妹妹对他们说过多少遍没用的“对不起”了。 “我绝不和解!”梁檩讥笑,“就你这态度,我看你最后怎么向我求饶!” 梁檩的代理律师扶了扶眼镜,按下又要叫嚣的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对暮盐说:“需要提醒您的是,如果协商无法达成一致,我方将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箫芋女士还是一名大一的学生,一旦进入诉讼程序,相关诉讼信息是很可能被记录在案的,对她今后升学、就业,恐怕都会有不利影响,希望您慎重考虑。” “都是同行,没必要一来就吓唬人吧?”曾茉棠匆匆赶到,递上名片,“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还没出,咱们先别急着下结论。” 调解室里,双方律师你来我往,僵持不下,警方建议两边都先冷静,缓一缓再谈。 趁这空档,曾茉棠将暮盐拉到走廊。 “这小女孩儿就是你这些年在资助的坍塌事故逝者家属?难怪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来,刚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以为你是要问陆执的事。” 曾茉棠又眼泛好奇:“你是不是早知道陆执回来了?说起来,你和他也算半个青梅竹马的情分,如果当初没有余坠……” “我的好棠棠,你怎么又提起他了,正事要紧。”暮盐压低声音。 茉棠逮着这个机会要好好说她一顿:“你横插一脚干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干涉箫芋的人生对她未必是好事。” “嗯,所以,你有几成把握?” 茉棠双臂环抱,长叹一口气,侧过头看向箫芋,她小猫似得身躯静静坐在距离梁檩最远的黑色皮凳子上,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造孽,中考前夕没了妈妈,爸爸又滥赌,连赔偿款都赌没了,哎,怎么尽摊上些破事。”茉棠又白了眼梁檩,“和烂人。仗着点臭钱,就想看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狼狈求全。呸,小人得志。” “狗咬狗一嘴毛,箫芋心理脆弱,我不想她陷在这种事里。”暮盐拉住茉棠的手,“棠棠,这案子你能不能谈到二十万以下?” 茉棠随即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疯了!你当二十万是计算器上的数字啊,你不会是想拿自己的钱出来赔吧?你有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吗?等等……” “什么?” 茉棠仰了仰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暮盐身后,一行人向调解室走来,她越发觉得走在最前面的人很是脸熟。 “暮暮,这是你老公?” “什么?” 暮盐余光轻掠,梁烬诀正好从她身旁走过,同样疑惑的神情也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未作停留,径直进了调解室。 房间内的梁檩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像屁股着了火。 “哥,你怎么来了……”又看向律师,“付律,你出卖我?” 付律一脸无辜,他作为律师此时有口难辩,随后又被罗培叫上前与警方沟通案情。 暮盐和茉棠也回到调解室,在箫芋身旁坐下,宽慰她,让她放松。梁烬诀坐在暮盐对面,一言不发。 没过一会儿,罗培就过来让梁檩去签调解书。 梁檩刚瞅了眼内容,立刻跳了起来:“放弃追究对方责任?我凭什么要放过她?” 罗培眯起双眸,嘴唇几乎没怎么翕动,声音压制到最低:“祖宗,你再不签,你哥就不放过你了。” 梁檩是不服管的,但只一眼,梁烬诀那阴沉得要命的脸就立马让他焉了气,他火速签上名字,不敢耽误半秒。 警官又叫箫芋去签字,箫芋终于得救了,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动作轻到生怕惊动周遭万物,又被打回原形。 梁烬诀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就起身离开了,对上暮盐的眼神和对陌生人没两样。他并不同情箫芋,他这么做是因为梁檩的处事作风太小家败气,传出去是家丑,影响商业口碑。 梁檩滞在原地想找机会开溜,罗培连连给他使眼色,生拉硬拽才让他老实跟着。 茉棠摇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二世祖原来是梁烬诀的弟弟,你的二十万倒是省了。不过,我怎么觉得梁烬诀走时瞪了我一眼?我哪里惹到他了?” “有吗?管他的。” 闹剧落幕,时间太晚,箫芋回不了学校,暮盐把她带回自己家,陪了她一晚。 第二天她回到梁烬诀家时,他不在。 第7章 糖衣炮弹 时隔一年,梁烬诀回到梁家老宅。 刚进家门,就见到恩爱如旧的梁孟和林云岚。 林云岚保养得宜,她比梁孟小十四岁,脖子短,只穿花裙子,无论春夏秋冬,导致梁烬诀看她总觉得像花里开出了个水煮蛋。 她还有使不完的牛劲,只一会功夫,就干了三件事。一边吩咐人将他们的行李搬上楼,一边盯着厨师准备家宴,还能同时和助理确认梁家祭祖的流程安排,活脱脱的女主人架势。 梁烬诀不言不语,坐一旁看他们表演,像这个家里的客人。 到了中午,客随主便,几人聚在一桌。 席上,梁檩刚端起酒杯,梁孟大手一挥,板着黑铁般的脸,沉声质问两个儿子。 “舒月的孩子是谁的。” 话音刚落,林云岚抢着解释:“檩儿只比我们早回国三天,怎么可能是他的。” 梁檩缩回座位,跟个鹌鹑一样,埋着头,越埋越深。 “谁的!敢做不敢认吗!”梁孟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似炸雷般,震得桌上的茶汤都跳了起来。 林云岚忙递上水,劝梁孟别动气。 梁孟缓了缓,又说:“这件事舒月铁了心要瞒着舒姨,她私下找到我,只要求送她出国留学,孩子她不要,交给我们。事情到这一步,还不算不可收拾。” “你的意思是我的?”梁烬诀神色平静地放下筷子,端起茶盏。 他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你们二老有生私生子的经验,我可没有。” 耳边传来林云岚骤然哭泣的声音,她个子不高,但哭起来动静像杀猪,梁檩心脏一缩,结结巴巴地去安慰自己的妈。 梁孟气得五官挪了位,拐杖狠狠掷向地板,巨大声响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 家里的工人在厨房慢悠悠地给山药雕花,他们习以为常,梁家每年举办一次家宴,每回都不欢而散,只是这次才上到前菜,梁孟就摔了好几只紫砂壶。 “梁烬诀,是不是你做的,你心里清楚!” “这么多年,因为你妈的事,你处处和我作对,我不跟你计较,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别以为你就多高尚。你说要结婚,我让你结,哪点亏待你了?你结了婚又搞出这种事,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你对得起你妈的期望吗?” “我妈死了,死在你的小三生孩子那天,死人如果还有感知,那你们两个是怎么睡得安稳的?” 梁烬诀挤出一声哂笑:“慢用。”然后双手潇洒一撑桌面,头也不回地离开老宅。 暮盐在家里等到两点,也不见他人,他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去疗养院?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她的电话先响起来。 “在哪儿?”梁烬诀周围安静,他的语气和空气一样,毫无波澜。 暮盐已经背上包出了门,她准备先去疗养院:“你家。” “下楼吧。” 暮盐走进电梯:“你在楼下?” 手机没了信号,出了电梯她没拨回去,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梁烬诀坐在车里,按下了车窗。 “上车。”梁烬诀接上她后,径直驶向疗养院。 一路上,很拥堵,似乎和红灯锁定了,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足足开了近一小时,暮盐都坐累了,好在梁烬诀很耐心,脸上没有流露出不悦。 但他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紫的像个蔫了吧唧的茄子,暮盐一看便知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多话。 下车时,暮盐站在一旁等他,他对暮盐勾勾手:“过来一下。” “干嘛。”暮盐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礼盒,让暮盐提着:“这个就说是你买的。” 他自己又提了几盒大燕盏,白花胶,扬了扬下巴:“你带路。” 暮盐接过,没说什么,她发现梁烬诀也不全是缺点,果然,人还是喜欢糖衣炮弹,至少比甜言蜜语实用。 骆玉兰退休前是音乐老师,有点文艺有点讲究,和谁都聊得投机,但就是不肯接受自己五十几岁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 她受不了在家里被当病人看待,主动要求住进疗养院,在都是病人的环境里,她反而觉得自己症状轻,从中寻到了点“卑鄙”的优越感。 暮盐带梁烬诀往里走,这所疗养院地处中心腹地,进入院内却格外宁静,大面积的绿色花圃装点着三栋白色欧式小楼,午后的阳光将这里照耀成了一副浓艳的油画。 远远地,暮盐就瞧见骆玉兰和一群老太太在花园里晒太阳。 一位护士热情地接待她,并在一旁感叹:“今天来探视的人真多,真温馨。”暮盐看着眼前景象,她庆幸着这花园面积足够大,否则真怕吵得自己头疼。 暮盐和梁烬诀提着东西去看骆玉兰,可把她高兴坏了,在她的病友面前连连摆手。 “来就来了,不要带东西,哪里吃的完。”骆玉兰对梁烬诀是满心满眼的喜欢,招呼他坐在旁边,嘘寒问暖,全然没有暮盐插话的地方。 但不得不说,梁烬诀也很会讨骆玉兰欢心,从他一张嘴喊出的那声“妈”,就让暮盐瞪大眼睛,自愧不如。 见没有需要打圆场的必要,应该是这场面没有她在的必要,她转身去了护士站,找黄姐了解病情。 黄姐放下手中的工作,很耐心地拉她坐下:“我直话直说哈,你们家属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现在很多人把这病理解为老年痴呆,这是非常不准确的。” 黄姐拿来近期的检测报告:“骆玉兰现在处于健忘阶段,她发病早,我们能做的就是干预,但你知道的,这没办法根治,每个病人的病程时间不一样,有的几年就发展到中后期,有的十几年,坚持配合治疗吧,尽可能不要刺激她,保持良好的心态很重要。” “明白,我有心理预期。”暮盐每次了解病情,基本上听到的都是这些,不是医护偷懒,是这个病就是这样,家属只能赌着一点希望,否则怎么说服病人。 “黄姐,那网聊?”暮盐想了想,“最近应该没再跟那个人联系了吧?” 黄姐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又在转椅上旋了一圈,问周围的护士:“最近我是没见着骆玉兰盯着手机不放了,你们查房的时候注意到没?” 几个护士都说没有,这下,暮盐总算是放心了一点。 而那个躺在好友列表里的“J”自从上次打了个视频电话外,再没发来过信息,暮盐一度认为是“J”自知阴谋已被识破,不敢再骗,所以不回复她要求见面的请求。 待她从护士站出来,梁烬诀已经等在门口。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暮盐问。 梁烬诀朝她走来:“天气热,你妈妈说想睡会儿,我把她送回病房了。” “谢谢你了。”暮盐突然有点抱歉。 梁烬诀低着头笑了笑:“你再去看看?” “嗯,那你在这儿等我。” “好。” 暮盐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她只想看一眼就走,骆玉兰或许是有感应到了,竟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看她。 暮盐走过去问她:“感觉怎么样?看看你我就走了。” 骆玉兰皱皱眉:“新来的护士妹妹吧?去忙你的,我休息呢。” “嗯。”暮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解释,出了病房。 走出疗养院,看到等在外面的梁烬诀,她愣了愣,没说话。 “怎么了。”梁烬诀很会察言观色。 暮盐摇摇头:“没什么。” “无能为力的事有很多。”梁烬诀突然说,“清醒一天,糊涂一天,自己是不知道的。” 暮盐停下脚步,定在原地。 “回家吗?”梁烬诀看着她的后脑勺,又说,“车在这边,你往哪儿走?” 暮盐又折返过来,抬眸看着他,光影遮住了半边脸:“回,我回家收拾行李。” 她说这话时,想起了前一晚两人就谁在出轨这个话题展开的讨论,但此时,梁烬诀只淡淡说了句:“好,我送你回家。” “你不回吗。”暮盐随口一问。 梁烬诀开了一指缝的窗透气:“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暮盐点点头:“今天麻烦你了。” “你今天真客气。”梁烬诀笑了笑。 快到小区楼下时,暮盐看着短信说:“停在北门。” “嗯?”梁烬诀握住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哪里?” 暮盐以为他是不想多开一段路,解释道:“我要去驿站取快递,你如果不方便,就把我放这儿吧,我走过去。” “方便。”说着,梁烬诀就在导航上搜索北门,他手指拖动地图,又放大图像看路,“500米,很近。” 暮盐紧抿着唇,牙齿轻轻咬着口腔里的肉,她转过头,定睛看着梁烬诀的侧脸。 “怎么了?”梁烬诀目不斜视,但已经感受到她灼人的视线。 暮盐狐疑地问:“我是昨天搬来的,你不会也是吧?” 梁烬诀将车停在北门,侧过脸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比你早一天。” “……”暮盐冷哼一声,摘下安全带,关上车门后,淡漠地问他,“你真正的家里,不会还住着别人吧?” 梁烬诀竟很放松地笑了,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对她挥挥手,发动了车。 第8章 捷足先登 在地处CBD核心地带的顶层江景办公室里,梁烬诀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手里握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夜色和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窗外毫无预兆地刮起雷鸣,雨随之而来,风一吹,雨帘打在落地玻璃上,玻璃模糊一片。 正如二十二年前,那个滂沱的雨夜。 梁烬诀在医院看见去世的妈妈和一出生就断气的弟弟,他迷了眼,手术室门外的玻璃也是这样模糊一片。 梁孟捶着墙痛哭不已,六岁的梁烬诀蹲在地上,他是一株被风雨打折的菖蒲,脆弱不堪。 这样的惨状,护士却对梁孟说:“恭喜,喜得贵子。” 梁烬诀至今都感谢这位护士,否则他不会知道,同一时间,同一层楼的另一间高级产房里,林云岚生下了梁檩。 梁孟还在痛哭,梁烬诀眼中已再无迷离,医院走廊里只留下他和梁孟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的对峙。 细缓的敲门声让梁烬诀从思绪中抽离,他狠灌了一口酒,身子正了正:“进。” 苏含臻端来一杯蜂蜜水,用温茶炉暖着,蹲下身子轻轻放在桌上。 “梁总,喝酒伤身,您还是要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这时间你怎么还在公司?”梁烬诀抬手看了眼表盘。 “大湾区的酒店项目招商会时间改到了明天,我们部门的同事不了解顶层架构,让他们重新熟悉项目再做策划来不及,所以我就稍微加了会儿班,已经赶出来了。” 苏含臻笑容温婉,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白色茶歇裙,脖颈间裹着条石灰色薄绒披肩,配上一头蓬松锁骨发衬得人利落甜飒。 “快十一点半了,下班吧。”说罢,梁烬诀眼神示意她出去。 “梁总,我还有点私心。”苏含臻留在原地,“项目的商业策略需要请您过目,原本是计划明天会前向您请示的,不知道方不方便现在耽误您五分钟,您反馈意见后我可以为自己多预留一点时间进行调整。” 梁烬诀放下酒,语气温和:“你把资料拿过来,我们抓紧看完,你好回家。” “谢谢梁总,我这就去。” 苏含臻出去时正巧碰到罗培,罗培先是一愣:“苏经理?”没等她反应,罗培已经闪进总经理办公室,关上了门。 梁烬诀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握住了酒杯:“明天通知人事部,尽量不要留人这么晚在办公室加班,不涉密的工作可以带回家。” “好的,梁总。” 罗培又递上一份文件:“您吩咐的事打听到了,下个月是酒业协会王会长和夫人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王夫人喜欢的作品是这一幅,已经售出了,这是买家的资料。” 梁烬诀看了一眼:“这好办,你安排下去。” “好的,梁总。” 罗培定在原地,腿像粘在了地板上,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了小报告。 “梁总,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但您听了别生气,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有话就说,没事干就下班。”梁烬诀不耐烦了,他讨厌故弄玄虚。 “梁总……就是,太太在集团旗下的怀景酒店机场店开了一间房。” “嗯。”梁烬诀面色沉静,手指在太阳穴处揉搓了两下,没挂在心上。 罗培又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和一个男人,一起在酒店前台登记的……大床房。” 梁烬诀仍不为所动,脸上只余下僵硬的轮廓,这一天,真是触霉头,静不下片刻,他咽下一口酒。 “谁?” “那颗一表人才的枣……” 说这话时,罗培避开了梁烬诀灼人的视线。他本意就不想告状,他巴不得暮盐和梁烬诀能和谐共处,但以他对自己老板的了解,如果他隐瞒这件事,事发后他第一个就要卷铺盖走人。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梁总,您还记得吗?就是三个月前向太太求婚那个人。” 梁烬诀当然记得。 正因为那一次回国偶遇,他才当即决定,他的旧时婚约该作数了。 那天,暮盐坐在一间咖啡馆里被迫和形态各异的男人相亲,梁烬诀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罗培汇报工作。 梁烬诀没发表意见,闭目养神,罗培也识趣地收了声。 俗话说八卦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感到愉悦,罗培不自觉地开始听隔壁桌相亲。 正听得入神,突然梁烬诀低语了一句:“……就为了和这些歪瓜裂枣。”前面说了什么罗培没听清,就听见歪瓜裂枣四个字。 “梁总,也不全是歪瓜裂枣,这颗枣看上去一表人才,是颗好枣。” 梁烬诀余光一瞥,暮盐对面已经换成了一个穿着白色冲锋衣,戴棕色棒球帽的男人。 陆执一头短碎发,干净清爽,丝毫看不出是个科研民工,还是刚从山上完成采样工作下来的。 后来,梁烬诀也很快摸清陆执的背景,标准学霸,家里三代从政,一路顺风顺水,却偏偏申请跑去藏区搞科研。 暮盐的表姐喜欢他。 “盐盐,要这样才能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但我很开心,很值得。” 暮盐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苦笑,是对之前那些相亲对象所没有的真诚:“陆执,别为难我了,你要是有时间多去拜访我伯母吧,这样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林教授那边我会去的,但我和暮恬只是朋友,我不想耽误她。今天来,我是想告诉你,你和别人结婚,不如和我结婚。” 暮盐参加相亲只是为了应付骆玉兰,可陆执却当真了。事实上,当真的不止他一个。 暮盐轻叹一口气:“我还约了人,你可以先走吗?” “谁?盐盐,我应该是你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个人。”陆执很肯定,他借朋友的身份跟介绍人约的最后一位。 “他。”暮盐环视一圈,突然指着远处的梁烬诀说,“他等我很久了。” “?” 罗培身子起了大半,又被梁烬诀一个眼神压住。 双方都没开口,陆执目光打量梁烬诀,这个人似乎很重视这场相亲,穿得像要上庭,内里的白衬衫扣到最上一粒,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看来暮盐不是在撒谎。 “盐盐,我在旁边等你,你相你的亲,我不妨碍你。” “不了,我们聊完还要去下一个地方。” 陆执的视线没从她脸上离开过:“我下午就要回山上了,你真的不和我再谈谈吗?”一来一回,飞机加坐车再徒步,辗转二十个小时,两人只说了十句话。 “不了。” 暮盐语气干脆,梁烬诀却看出她对陆执藏着别样的情愫。后来她在民政局见到梁烬诀时,她竟以为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 苏含臻抱着一沓文件进来,罗培告完暮盐的状,留在了办公室外面,躲避火力。 梁烬诀略微调整坐姿,身体更贴近桌面,他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指甲碰触到文件,骨节分明的手指迅速翻动,一页接一页,看得很快但十分仔细,不需要他审阅的部分也一并看了。 他毫不掩饰对苏含臻工作能力的欣赏:“你很细心,方案写得不错,逻辑架构清晰严谨。整体框架不用动,细节上我有两点意见,一是你要站在全球化的视角,拔高跨界合作的意义;二是要在下一步计划里细化突出抢抓机遇的重要性,并点出具体的运用场景,例如举办画展、金融论坛、文化出海……” 梁烬诀一边说,苏含臻一边记录,梁烬诀不是空话连篇的领导,他不说废话,一针见血,而苏含臻也是一点就透,举一反三,两人沟通起工作来很高效、顺畅。 “梁总,我明白了,我还是站位不够,我这就马上调整。” “不急,我刚让罗培确认过,会议是明天下午,要修改的地方不多,以你的效率不用现在赶出来,你先回家。” 苏含臻微微一怔,迅速敛起眼中的失落,展露出职场人的干练与冷静。 “那梁总您也早休息,最近天气热,但早晚温差大,我看您穿得很单薄,看上去有些疲惫,我学了一些缓解疲劳的按摩手法,如果您有需要,随时叫我。” “不必,把工作干好就够了。” “明白,梁总,不打扰您了,那我就先走了。” 在苏含臻将走出办公室时,梁烬诀思索片刻,又叫住了她。 “开车了吗?外面雨下得很大。” 苏含臻回过头,发丝随之摆动,为难的表情在脸上漾开:“梁总,我今天限号,不过我打车也很方便的,您不用担心。” “这个地段,这个天气,你确定一时半会儿能打到车?” 苏含臻笑笑:“我先试试吧,趁着等车的时间,我还能改改文件。” “太晚了,不安全。” 梁烬诀动作干脆地伸手抓起西服外套,动动手指,让她过来坐下,又按下总助室的电话:“进来。” 罗培来得迅速,看了眼老板,又看了眼苏含臻,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瞬间了然于心。 “梁总,我这就去备车。” 第9章 酒店 雨像发怒了,越下越大,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一下就是整晚。 暮盐手拿吹风机“呼呼”地吹着头发,耳朵里还有些水,刚吹两秒,恍然间她好像听到了门铃声。 午夜十二点了,谁会这时候按门铃?怪吓人的。 她以为是听错了,过了会儿,又传来几下沉闷的敲门声,声音不急不促。 暮盐把吹风机一关,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去,她又长又圆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随后打开了门。 “你怎么在这儿?”她满眼狐疑地问。 梁烬诀看见她这副模样,皮笑肉不笑。 她披着贝壳色的真丝浴袍,腰带松垮地系着,肩头若隐若现,头发还湿漉漉的,水珠顺着锁骨连串滑落,浴袍湿了一大片。 “梁太太,不请我进去?不方便?” “进。”她侧身让梁烬诀进房间,脸上没有半点心虚。 浴室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房间里弥漫着慵懒而温暖的味道。 梁烬诀径直穿过套房的玄关和走廊,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余光扫过对面卧室里褶皱的床面,他抬手拧开一瓶巴黎水,扯了几张纸巾擦拭瓶口,来之前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此刻还是觉得喉咙发紧。 “人呢,怎么不介绍一下。” 暮盐打了个喷嚏,她先去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出来坐在梁烬诀斜对角的单人椅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接受他的“审问”。 “你是问陆执吗?” 梁烬诀看她一眼:“原来你记得,怎么后面两次还装不认识。” 梁烬诀见过陆执这件事,她早不记得了,但陆执记得。三小时前,陆执来找她,想亲口从她口中确认她已经结婚了这个事实,暮盐如实相告,陆执却问她是不是在咖啡馆相亲那个人。 那一瞬,暮盐才恍然后觉,她和梁烬诀竟然早就闯入了对方的生活,讽刺的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重新认识他,而每加深一次了解,他们的交集就像水粉染上画布,无声蔓延开来,但落笔之人始终滞后一步,没能窥见全貌。 暮盐懒于解释,淡然回答:“想起来了。” “人呢?叫出来看看。”梁烬诀的视线再次扫向卧室。 暮盐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不耐烦地说:“完事了,他就走了呗。” “你很坦然嘛。”梁烬诀发出一声轻嗤,三两下扯开领带,解了两颗扣子。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呢。” “你跟你的竹马不清不楚这么多年,你的确不心虚,都是你的家常便饭。” 暮盐没再接话,心想,原来不仅她私下打听了他,他也一样。暮盐顿时感到有些心烦,拿毛巾专注地擦着头发,也没发觉梁烬诀眼底已经布满猩红血丝。 梁烬诀又看了一眼床,他嫌床脏,于是霍地把暮盐拽到了沙发上,动作太过用力碰倒了花瓶,尖锐的玻璃破碎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染红了白衬衫,他不觉痛感,任她捶打,也不松开。 “你就这么想找人睡觉?我配合你。” 他实在像只疯狗,一个吻就咬破了她的下唇,还不撒口。 “梁烬诀,你发什么疯?” 暮盐推开他,侧过了头,心里窝火。 “那你咬回来吧。”梁烬诀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轻挑,嘴角还沾着她的血。 “?” 暮盐的确是睚眦必报的人。 下一秒,她就双手抓着梁烬诀的脖子,不带一丝犹豫地狠咬了下去,直到虎牙齿尖刺破他的皮肤才停下。 这一口,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 两个人本质上都是疯狗。 “抽时间去打个破伤风针。”暮盐咬完他,又好心提醒道。 还顺手把他的纽扣系上了,衬衫领口只能半遮住这个圆圆的牙印,像冒出半个头的……公章。 “担心我死了?” “如果能做一个富婆遗孀,好像也不错。” “好,希望你有这个机会。” “……” 暮盐取来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眉头皱起。 梁烬诀转过她的头,声音低沉:“你们见面做了什么。”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是应付家里但对附属品又有极端的占有欲,还是因为在意声誉,所以才这么介意陆执的存在?”暮盐放下镜子,疑惑地看他。 “你觉得呢?” “都有吧。”暮盐淡淡说着,然后解释她和陆执的见面,“我们只是在谈事,穿着衣服谈正经的事。陆执,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最后这寥寥数语,刺得梁烬诀满心都是怒意,但他抑制住情绪,他还没问完。 “你这时间洗澡,跟他没关系?” “那还是有关系的。” 暮盐这话一说,梁烬诀脸色又变了,比他在警局看梁檩的眼神还要阴沉上好几倍。 她不再惹梁烬诀,认真说:“我们去了附近的餐厅,回酒店的路上下雨了,我没带伞,淋得像从水帘洞出来的。” 但她又一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是谁的酒店?”梁烬诀问她。 “哦,下次换一家……”暮盐轻叹一口气。 梁烬诀点点头:“别换了,下次我帮你开房,给你打折,九折。” “你还挺……”暮盐顿了顿,“抠门的。” 梁烬诀莫名笑了笑,直到这时,他才恢复了理智,感到恼悔,站起身取来吹风机给她吹头发,只是嘴里依然没什么好话。 “那个陆执,挺没风度的,也不送送你。” “……” 暮盐坐在沙发上,皱皱眉,又点点头:“是不如你绅士,你会送女下属回家。” “?” 我什么时候送女下属回家了?暮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梁烬诀很是费解,却疲于解释,在他看来谈论这些流言很低级。 他揉散暮盐的头发,确认已经都吹干后,挽起袖口,起身去洗手间冲洗伤口,伤口不长,但花瓶的玻璃碎片扎进了肉里。 暮盐从行李箱中翻出医药包,抓着他的手指,举到明亮的灯光下,转过来转过去检查,仔细程度像在给鸭掌挑毛。 “不疼?”暮盐替他挑开了玻璃,好在不是玻璃渣,又往他手上贴了好几个创可贴。 “疼。” “嗯?”暮盐仰头看他的表情,他分明眼都没眨一下,竟然会说疼,奇了怪了,“花瓶你赔,记你账上。” “好。” 梁烬诀拨了个电话,酒店客房部收拾走地上的碎渣,一切又恢复如常,他们各坐一端,很安静,至于今天在警局遇见的事,两人都没有缘由的不想主动提起。 就在暮盐开始感到拘谨时,“砰砰”几下拍门声响起,这次又急又促。 “你去开门。”暮盐冲梁烬诀耸耸肩,意思是她穿成这样,不方便。 梁烬诀打开门的一瞬,暮恬的手掌险些拍到他的脸上。 “你?你是?” 暮恬大脑短路了,闭眼回忆了几秒,她在得知暮盐结婚后,查过他的资料:“你是梁烬诀?不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说着,暮恬就要进房间。 梁烬诀站在那里,周身散发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眼神冷峻地落在暮恬、暮亭兄妹俩身上。 “找谁?” “没有,没有,敲错了。”暮亭赔了笑,反手拉住暮恬,音量提高了几分,“我就说暮盐不可能和陆执有牵扯,你偏不信,非拉我来做什么狗屁见证,这下好看了吧,还不快跟我走。” 暮恬温柔恬静,偏偏遇到陆执的事就会失态,她很难为情地向梁烬诀表达歉意:“抱歉,是我搞错了。” 这会儿,暮盐换好了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到梁烬诀身旁,脸上满是诧异。 “表姐?你们怎么来了?” 暮盐和梁烬诀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是有些滑稽的,尤其是细看。 “你俩打架了?”暮亭眼睛眉毛拧在一起,心里嘀咕着,不会真和陆执有什么吧? 暮盐:“那看起来是我打赢了吧?” 梁烬诀偏过头看她,她竟然起了胜负心? 暮恬笑笑,打圆场:“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对了,还没正式打过照面呢,这是梁烬诀。”暮盐挽住梁烬诀的手臂,头靠向他,发丝萦绕在他颈侧,亲昵得像是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这一举动,就连梁烬诀也不自在了片刻。 这番介绍让这次碰面的氛围变得更加怪诞,暮家兄妹俩不知说什么好,都眯着眼说:“你好,你好……”随意客套了几句。 暮盐又从容地向梁烬诀介绍:“这是暮恬,我表姐,这是……暮亭?我表哥。” 暮亭从小就被送到美国念书,暮盐和他不熟悉,很多年没见过了。 “你们好。”梁烬诀对暮恬点头问好,又伸出手和暮亭友好地握了个手,但从暮亭紧锁的眼角来看,似乎这力度算不上友好。 “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先走了哈。”气氛尴尬,暮恬和暮亭都想立即离开这里。 “好的,那就不……”话语间,对面的房门开了,出来一对男女,男的搂着女的腰,暮盐定睛一看,“嗯?大伯?” 暮恬和暮亭齐刷刷地回过头,难以置信。 “爸?你在搞什么?!” 暮玺反而镇定,丝毫不慌,将伴侣挡在身后,狠蹬他们一眼:“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又注意到梁烬诀也在,他负手环视周围,语气和缓了些,却仍然端着长辈的架子:“烬诀也在啊,你和暮盐这婚事也太草率了,要不是我去看弟妹,还一点都不知道,你们有时间也要多回家坐坐。” “大伯,我知道了。”暮盐笑着回答,梁烬诀冷眼旁观。 “都散了,都散了。”暮玺又转向那俩兄妹,“还不回家?管好你们的嘴,不要乱说话。” 这时,突然从电梯里涌出不少媒体,纷纷举起镜头对准这位极具社会地位的画家,昏暗的走廊亮堂起来。 暮玺反应迅速,推说是家庭聚会。又慢慢挪到消防通道,扯过暮亭挡在身前遮住脸,和伴侣火速抽身而退,剩下暮亭和暮恬应付媒体。 可媒体也不是吃素的,拍下的照片张张是实锤。 “揭了暮玺的丑事,你能捞到什么好处。”梁烬诀背对媒体,若有所思。 暮盐还挽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回了房间,关上门,暮盐浅笑盈盈:“我有那么功利吗?让他的儿女亲眼看看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在做好事。” 梁烬诀斜倚着浴室门框,听她胡扯。 “你要在这里睡吗?”暮盐突然问他。 “?”梁烬诀顿了顿,“你要违约?” “?” “我想说别浪费房费。”暮盐进卧室拉着行李箱出来,“我现在要去搭飞机,嗯……如果你不住我就办退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