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是第二种月亮》 第1章 第 1 章 程默先闻到了味道。 黄豆磨浆的醇厚垫底,味道朴实,带着微微的颗粒感和豆腥气。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母亲的怀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在轻柔的摇晃中程默又泛起困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半垂。锅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透过那袅袅白雾,她望向厨房外的后山——黄绿斑驳的山坡上,松树挺立如墨,李子树和苹果树疏落点缀其间,枝叶间偶尔闪过一点未摘的果实。远处的麦田已经熟透,金黄一片,在微风里低伏,像一片沉睡的海。 沈砚石推开门时,程默的目光就钉死在面前那扇铁栅窗上——粗粝的铁条将窗棂分割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外层钉死的铁皮只余中央一方狭孔。 下午六时的天光刺入这十寸囚室。程默缓缓抬起手,任那光线从她指缝间流泻而过。光线里浮动的尘埃在她孱弱的指间仓皇游走。沈砚石的影子悄然覆上她的背脊,他们共同注视着那道光线如何在她泛着青白的指尖寸寸溃散。 程默回过头,望着他道:"沈砚石,我想吃莲渣闹了。" 三个月零六天,这是程默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上一次的对话早已风化在潮湿的墙壁中,渗进黑色的水痕里,像腐烂的静脉在沈砚石的头脑中生根。 她用指甲在他的后背刻下血痕,哭腔支离破碎:"放了我,求你。" 而他用拇指碾过她咬破的唇,另一只手突然按住她的小腹,顺势抹了把两人交叠身体下方的蜿蜒水迹。 他笑了。 "小默,还是下面这张嘴老实。" 此刻,他缓步上前,凝视着她干裂的唇,忽然伸手抚上她的颈动脉。指尖下,血液的跳动微弱却顽固。 "你终于肯说话了。"他低笑,拇指摩挲着她喉间的淤青,"我还以为……你连恨我都懒得恨了。" 他遵循着视频里的教学,等待锅中的酸汤已滚得泛白,再将一瓢磨好的生豆浆倾入锅中,乳白的浆水撞进酸汤里,立刻绽开絮状的豆花。将混着糊辣椒的酸菜沫撒进去,呛烈的清香将他的眼底熏红。但他脸上仍带着扭曲的笑意,静看木勺搅动时,豆渣在汤底缠成混沌的漩涡。 再次推开门时,程默仍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脊椎抵着铁床栏杆,膝盖抵着胸口,像被钉在标本台上的蝴蝶。两个小时?或许更久。 他舀起一勺莲渣闹,豆渣裹着辣椒皮在汤里沉浮,递到她的唇边。 "我...想自己来。" 沈砚石的手臂纹丝不动。女人的手指在膝头痉挛了一下,却没能抬起,最终她张开嘴的瞬间,一滴混着辣椒籽的汤汁落在睡衣前襟。 饭后,沈砚石像往常一样抱起程默进入浴室。他将她禁锢在自己与爬满霉斑的瓷砖壁面之间。水汽很快蒸腾而起,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手掌挤满泡沫,从她瘦削的肩胛开始,一寸寸向下涂抹。泡沫在皮肤上堆积,又随着水流滑落,带走并不存在的污垢。 "抬脚。"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苍白的脚踝。指腹滑过脚底薄茧,钻进脚趾间的缝隙。程默的脚趾下意识地蜷缩,又被他强行掰开。水珠顺着她的小腿滚落,在瓷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雾气中,他看见她身上四处遍布的吻痕,在热水冲刷下泛着病态的红。 沈砚石的指尖穿过她垂到腰际的黑发,刚来时,发尾只堪堪扫过肩头。 "明天要不要剪头发?" "不用——" "这样挺好的。" 夜晚,他用手抚上她的肩胛,嶙峋骨骼硌在掌心。 "很快,我们就有新家了。" 他在她耳畔描绘着那个面朝青山的平层:没有霉斑的雪白墙壁,能让她整个浸没的浴缸,床头会装上投影仪,他们可以重温大学时所有看过的电影。 "《千与千寻》?还是《恐怖邮轮》?" 怀中人呼吸均匀,仿佛已沉入梦乡。 沈砚石轻轻收拢手臂—— 本该熟睡的女人却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清亮如寒潭。 对方体温像张密不透风的蛛网,透过衣料熨在她脊背上。 她本该挣扎的—— 可当那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漫过来时,睫毛却不由自主垂下。 最终,她的呼吸渐渐放缓,沉入一片黑暗。 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梦—— 父亲拧着眉,浑浊酒气喷在她脸上,像看一件瑕疵品:"知不知道为啥给你取这个名儿不?” 他打了个酒嗝,另一只手晃着空酒瓶,"''默''就是..."瓶底重重敲在掉漆的桌面上,"像条黑狗一样,给老子闭嘴。" 画面突兀切换。父亲怀里抱着婴儿,身侧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叫妈妈。" 他命令道,又指了指襁褓,"这是你弟弟。" 她狠狠拍开女人伸来的手臂,赤脚冲进风雪。萧瑟的土坟前,昨夜积雪已化成了泥浆——距离母亲病逝不过六个月。 雪又下了起来。冰碴子挂满她的睫毛,扫墓的竹帚早被冻在了掌心。"小默——"风声里忽然掺进呼唤,她猛地抬头,积雪从发间簌簌坠落:"妈妈?" 整座山岗跑遍,只有乌鸦在枯枝上冷笑。那呼唤却越来越急:"小默小默——" 骤然惊醒时,寒意已蛀进骨髓。监控器的扬声器滋滋作响,沈砚石的声音温柔得瘆人:"小默,早餐要凉了——" 程默缓缓坐起身,捧起铁腕里早已冷透的甜酒酿。手腕上蜿蜒的疤痕泛着淡粉色——那是三年前瓷碗碎裂后,她亲手划下的印记。 沈砚石冲进家门时,领带歪斜,西装被汗水浸透。 他死死按住她渗血的手腕,眼底猩红:"程默,你休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对她语重心长道:"小默,不要奢求他人的爱,最应该爱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多讽刺——这份"听话"倒成了自毁的枷锁。 伤口很浅,血很快止住,却换来满屋铁器沉闷的反光。镜子消失了,所有易碎品都被锁进深渊。 黄昏光辉照进来时,她数着墙上的划痕,原来——都三年了。 恍惚间她听见窗外有黄鹂在叫,一声声,像极了母亲当年哄睡的童谣。 碗中的甜酒囊已经凝结成块,程默将碗放下,开始用颅骨叩击墙壁。 "咚——咚——" 闷响在空荡的房间里震颤,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胸腔里那团被碾碎的恨意还在燃烧。 沈砚石破门而入—— 药膏的苦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沈砚石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额角,眸色却是冰冷的。 "锁芯利润23%——"他旋紧镣铐最后一枚螺丝,金属冷光映出程默睫毛的颤动。 "但螺丝占42%。" "知道为什么吗?" 铁链突然绷直。 "因为螺丝..." "能把俩个毫不相关的东西,永远固定在一起——" 随着被关门声截断的尾音,程默的视野边缘开始泛起黑斑。 她看见十四岁的自己正用指甲抠挖门板。木屑簌簌落在父亲推入门内的餐盘里。而今那盘子摆在囚室角落,盛着沈砚石刚才给她涂药的棉球。 "不要——!" 十指深深撕扯着发根:"爸爸求你……我不会把水痘传染给弟弟的...别关我...别关我..." "小默!小默——" 沈砚石刚打开门,呼喊就戛然而止。 女人呕出的那口鲜血在空中划出弧线,溅在他雪白的衬衫前襟。 温热的血液顺着衣料纹理蜿蜒而下,在对方脚踝的铁链交接处凝成一道血溪。 程默的瞳孔在剧痛中放大,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 "嗒"。 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 像母亲坟前融化的雪水坠入泥土。 啊—— 原来疯子也会害怕。 气味总是最先苏醒的。 宫保鸡丁的辛辣混着花生油的焦香,强势地撬开她混沌的感官。随后才是阳光,暖融融地裹住她的身体,像一池逐渐升温的泉水。 程默花了很久才敢睁开眼。 陌生的客厅在视网膜上缓慢显影:比囚室大一倍的空间,洗得发白的暖黄窗纱,她把脸埋进沙发,陈年的海绵吐出油烟与霉斑混合的气息。余光里,那扇熟悉的铁门静静立在走廊尽头,防盗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剁案板声,那个背影在灶台前晃动,肩胛肌群随着颠勺动作绷出漂亮的弧线—— 大学时代的出租屋,斑驳的墙皮和现在如出一辙,剥落成地图的形状。沈砚石提着塑料袋进门,发梢还沾着兼职后的薄汗。他将鸡肉丁、葱蒜末一一排在用砖块垫起的破桌板上,那三寸灶台是他为她征战的小小疆场。 "小懒猪——起床啦——"他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鼻尖,在她挥掌拍打时整个扑来。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 "今天吃什么?"程默的声音裹着未醒的绵软。 沈砚石切土豆丝的刀顿住了——这种无意识的撒娇语气,和三年前那个赖床的姑娘重叠在一起。 他故意让菜刀在砧板上敲出清脆的响:"煎饺配你讨厌的白菜瘦肉粥。"果然听见沙发里传来窸窣的抗拒声。转身时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睡裙领口歪斜露出锁骨,那里还留着他前夜失控的咬痕。 铁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 沈砚石凝视着油花中翻滚的饺子,忽然想起大四冬天,她也是这样裹着他的灰色旧毛衣,赤脚踩在他脚背上指挥放辣椒。那时窗外的雪像撒落的棉絮,而现在春时的日光正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她脚踝——一道崭新的金色镣铐。 "骗你的,是宫保鸡丁。"他蹲在程默前轻声道。 指尖触到眼前人眉骨的瞬间,回忆骤然碎裂。 程默怔怔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舒展的眉宇如今压着阴翳,下颌线条是被刀削过般的锋利。 男人的呼吸凝滞,直到她笑着说:"我恨你。" 他扣住她欲撤的手,指缝严丝合缝:"恨是爱的背面。" 饭后他洗着碗,目光追随着她飘向大门的视线:"水库搬迁了,方圆两英里没有人烟。""你当然可以试试。" 程默怔怔地看着男人向自己走来,他伸出了手,水珠从他的指间坠落—— "想出去看看吗?" 程默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起学生时代他帮她修改论文时,也是这样垂着眼睫,投下一片散落的影。 她将手放进他掌心。 门外飘来野蔷薇的香气。沈砚石的拇指摩挲着她腕上的疤痕。而远处,搬迁后的水库裸露出龟裂的湖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第2章 第 2 章 程默下床时不得不侧身避开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 蒙尘的星空投影仪静静立在散落的书堆之间,机身上蜿蜒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痕,那是她摔碎的,又被沈砚石用模型胶一点一点粘好。 而在旁边—— 《爱你就像爱生命》摊开在标记页—— "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 猩红的划线几乎要穿透纸背,旁边还画着个歪扭的爱心。她翻转书脊,泛黄的借阅标签上印着:青南大学--程默--2018年4月23日。 2018年4月23日。 当时她已经追了沈砚石快一年,创下人生倒贴最久纪录,挫败得老火。 她当然知道沈砚石也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比夏日的柏油路面还滚烫,可这人宁愿把心意藏在每个细节里,也不肯说句"我喜欢你"或者是"我们在一起吧"。 所以当看见他又独自坐在三楼西窗边时,她故意选了最远的角落,随手抓了本书当掩护,实则死死盯着他后颈那一小块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皮肤。 低头才发现手里的书名,程默气得差点把书壳都捏变形。 不远处传来他转笔的咔嗒声和对前来搭讪的女生说"这里有人"时冷淡的声线。 她在暖风中昏沉睡去,醒来时他已坐在身旁,暮色给睫毛投下毛茸茸的金边。 "还我。"她一把抢回他正在翻看的书,"要看自己找去。" 他笑了,露出右边脸颊的梨涡。 当晚她在书包里发现了这本书,翻开便看见那句被红笔圈住的话。 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她抱着书早早守在了男生宿舍楼下。 稀稀落落的学生从楼里走出,脚步声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轻快。 然后,他出现了—— 沈砚石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发梢被晨光染成了浅淡的亚麻色,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在男生即将经过时,程默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将书摊在他面前。 "现在,马上,立刻——" 她仰着脸,"读给我听。" 有同学在后面催促,他却只是轻轻笑了声,嗓音低柔:"你们先走。" "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 他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我——" 话音未落,程默已经踮起脚尖,手指轻轻穿过他后颈的发丝。 她偷走了他剩下的半句话,也偷走了他微微怔愣的瞬间。 周围爆发出起哄声,笑声和口哨声交织,甚至有人举起手机,将这一幕定格—— 后来,这张照片被传上学校贴吧,还成了当月热门,标题是:《清晨的光和少年,全都属于她》。 当晚—— 王青青沉默地收拾床铺,将枕头、被褥一件件挪到了宿舍对角线的另一端。 从此,她们之间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距离,再没说过话。 虽然没过多久,这条帖子就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学术讨论、二手教材转让和校园八卦里,像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短暂冒个泡后就消失了。 等到程默收拾毕业行李时,翻遍贴吧几千页记录,那栋飘着晨光的宿舍楼、那件被风吹起的白T恤、那个被起哄声包围的瞬间—— 全都成了无人记得的电子尘埃。 她拖着行李箱在图书馆自助终端前站定,指尖悬在扫码界面上迟迟未落—— "嘀——" 机器吐出收据,三年逾期的罚金连本带利,清算得干干净净。 程默转身却撞进一片阴影里。 沈砚石站在逆光处,青黑的胡茬像荆棘丛生,与去年那个在毕业典礼的彩色气球雨中说"等我"的学长裂成两个镜像。 记忆里的白衬衫少年正捧着她的脸叮嘱:"就一年。" "每个周末我都过来。" "好好上学,乖乖吃饭。" 而当时那封被她藏在身后的分手信已被汗水浸软了边角。 "为什么——" 向来清冷的声线第一次裂开缝隙,沈砚石眼睑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是连续熬夜后积攒的疲惫,也是此刻绝望的具象化。 "沈砚石,我们都要向前看。"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把《爱你就像爱生命》抛进垃圾桶,书脊撞击铁皮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沈砚石抓住她手腕的力度几乎要捏碎骨头。 带着□□的味道涌上鼻腔前,她最后看见的是沈砚石的眼睛——瞳孔收缩成两点幽火,倒映着她逐渐涣散的视线。 回到现实,程默将书轻轻合拢,指尖在磨损的书脊上停留片刻,才把它推到书桌最远处。 八步抵墙,八步触门——这个丈量过千百次的囚笼,如今铁门洞开,阳光在门槛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 她踏过那道金线时,足尖微微发颤。 吐血过后,沈砚石微微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她可以隔着客厅的钢铁窗栏数清外面交错的野花,能闻到暴雨前泥土翻涌的腥气。黄昏时分,他会牵着她走过麦田,她总在麦穗扎痛掌心的瞬间想起以前——那时奔跑是本能,而非恩赐。 第一次走进风里时,泪水把衣领浸得透湿。她说谢谢,却在午夜咬住枕头,任恨意在齿间咯吱作响。 门外锁芯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沈砚石拎着满满一袋菜蔬推门而入。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放她走"这一条—— 他对程默几乎百依百顺: 凌晨两点十七分,她的脚尖突然抵上他的小腿骨—— "我要吃上次那家桂花糕。" "现在。" 他立即披衣出门,起身时甚至记得给她掖好被角,一直在寒风中等到天际泛白。 "凉了。" 她掀开盒盖时连眼神都懒得施舍, "扔了吧。" 第二天傍晚,她指着床头空荡荡的墙面: "书架要原木的,不要一颗钉子。" 他锯木头到半夜,指缝里嵌满木刺。成品比她要求的高出了十公分,只因她随口提过"这里是坟墓,想在顶部放盆绿植"。 第三天清晨,她突然把早餐泼在书架上: "影子像牢笼。" 于是那些还带着树脂香的木板又被拆解,最终变成蜷缩在墙角的畸形产物—— 刚好卡进书桌与墙壁的缝隙。 甚至当她提出"对调"时—— 沈砚石也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睫,将所有工具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生锈的铁链扣住他手腕时发出的金属声,旧床在挣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他们关系中,如同这个房间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那个早已扭曲的——承重梁。 当程默的指甲深深陷进他颈侧的动脉,用藤条在他背上抽出红痕时,他竟然在笑,右颊那个极浅的梨涡又浮现出来,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突然牵扯而起的木偶刻痕,介于疼痛与欢愉之间微妙地战栗着。 "用点力。"他仰头露出喉结,铁链在那道凸起的弧度上晃荡,"你明明想杀我的。" 月光从小窗内照进,把他的身体染成银白色,仿佛某种献祭的羔羊。可那绷紧的背肌在月光下起伏如山脉,每一道线条都蓄满隐忍的力量,美得惊心动魄—— 从而无声地提醒她。 ——这一切,不过是他纵容的过家家。 程默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沈砚石的背影在料理台前绷紧——她从未被允许在他持刀时靠近。 因为一年前,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 当时的水果刀尖就抵在他的腹部。 他的眼神甚至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她刺了进去—— 但刀口很浅。 浅到血刚渗出来,她的手腕就开始发抖。浅到他甚至没有后退一步,只是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低声说:"不够可以再来。" 指尖贴上他腰腹的瞬间,那块紧绷的肌肉猛地一颤。她感受着掌下肌理的纹路,像抚摸一匹戒备的狼。沈砚石的呼吸渐渐放轻,变成大学他们每一次接吻时小心翼翼的屏息。 自那天起,他们的关系不断升温,偶尔甚至让人恍惚回到同居时光—— 程默有时候会比沈砚石醒得早,但她会开始蜷在他怀里等他自然醒来。 而他哪怕半梦半醒,也会精准地摸到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嗓音含混地讨价还价:"再睡五分钟……" 她们甚至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场电影。途中程默突然抢走他的抱枕,沈砚石直接连人带毯子圈进怀里,下巴压着她发顶宣布:"现在谁也别动。" 她挣扎两下便放弃了,反倒把冰凉的脚塞进他腿间,听他倒吸冷气又认命地夹紧。 后来每天上班前他都不忘给程默套上袜子——就像之前一样。 同居那年沈砚石正好大四,课表空得像张白纸。他总在兼职前烧好热水,把袜子烘得暖软,再握住她冰凉的脚踝一点点往上卷。 程默会在迷迷糊糊间踢他,他就捏着她脚心低笑:"再动就把你袜子反着穿。" 程默大笑:"那可是某个傻子才会做的事。" 如今这个习惯被重新捡起—— 只是现在,当沈砚石俯身去握她的脚踝时,程默会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他用牙尖轻咬她脚背,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齿痕:"当年你可是撒着娇求我——" 程默突然用脚尖抵住他的喉结。 "那现在呢?"她轻笑。 "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狱卒与囚徒的界限,本就是一道摇晃的虚影。 他囚禁她的同时, 何尝不是将自己锁进更深的牢笼? 那夜他梦见自己戴着镣铐,牢房外的狱卒长着她的脸。 "怎么才能出去?"他问得像个虔诚的殉道者。 "爱我到死。" "好。" 她的鞋尖碾过他的指节,"但很遗憾——" "我不会爱你。" "墙里墙外,无论生或死。" 在一场又是程默主导的激烈情事后—— 程默俯身,指尖轻轻抚过沈砚石身上密布的鞭痕,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低垂,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沈砚石……" 她凑近他耳边,呼吸扫过他紧绷的颈侧,"我想抽烟。" 空气骤然凝固。 沈砚石被束缚在床头的指节微微痉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程默以为他不会回答—— "……好。" 他最终哑声妥协,"每天一支。" 于是每天傍晚,客厅都会亮起一星火光。 尽管大门钥匙被藏在配电箱的暗格里——那个程默踮脚也够不到的、贴着"高压危险"标识的位置——沈砚石依然会在最初的一周,像道沉默的影子般立在玄关。 他记得她所有的小动作: 掸烟灰时小指会无意识翘起,深吸第一口时,左肩会微微瑟缩,吐出的烟圈总是先凝成完整的O型,再被她自己挥手打散。 直到某天—— 他闻到她睡衣下藏着的焦油味,而她主动把双手按在他胸口:"检查吗?" 沈砚石忽然笑了:"下次换薄荷爆珠。" 所以当沈砚石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时,他自然以为程默在客厅抽烟。 可这次,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玄关尽头处,程默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那枚他给买的复古铜制打火机——外壳上他还特意定制了程默的名字缩写。 "放我走。" 沈砚石就在这时突然注意到窗框边缘反着不正常的油光,因润滑油抹得太厚,他甚至没有听到合页声;还有拧开的煤气阀,指针疯狂转动着,濒死般的嘶鸣被压抑在湿毛巾里。 "我最后说一次——" 程默踢翻了脚边他买来的医用酒精瓶,液体蜿蜒成一条通向房门的银河,刺鼻的气味混着煤气,填满整个房间。 "放、我、走。" 多可笑啊—— 就在前天,程默还用棉签沾了酒精替他擦拭伤口。酒精渗入绽开的皮肉时,刺痛让他肌肉紧绷。 她轻声问:"疼吗?" 那一刻,沈砚石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砚石开始低笑,他伸手隔空描摹她的脸:"原来这些天的温顺……"最终停在眼尾,"连这里的水光,都是假的?" 这双眼睛啊—— 在图书馆门口他攥着第50张车票时,在把水果刀捅进他腹腔时—— 始终这样看着他。 黑白分明,毫无涟漪—— 没有半分他奢望的动摇。 "你凭什么——" 他上前攥住她手腕的瞬间,程默突然按下打火机。跃动的火苗映在她瞳孔里,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曾对自己说过"只有残缺的器物才需要固定"的男人,大概想不到儿子将来也会走上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却又无比相似的道路。 "像陨石撞进我的轨道…"沈砚石迎着火焰逼近,酒精蒸汽已经缠上他们的衣角,"又说走就走。" 爆燃的气流掀翻餐桌时,沈砚石猛地将她拽进怀里,用脊背抵住飞溅的碎玻璃—— 保护她,一直是刻在沈砚石身体里的肌肉记忆。 就像程默大三体测,她在八百米终点线前绊倒,他跨越半个操场飞扑过去,硬生生用手肘垫在她膝盖与跑道之间。 那时烈日灼人,她疼得直抽气,而他只是笑着抹掉她下巴上的灰: "哭什么?我垫着呢。" 如今火焰代替了烈日,气浪取代了跑道,他依然本能地弓起身体,为她圈出一方安全区。 沈砚石看见—— 那双眼瞳颤了一下,像寒潭里坠入一粒星火。 他穷尽一生没能换来的动摇,终于在将死之时得见天光。 第3章 第 3 章 程默猛地从网吧的电脑前惊醒,额头磕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后颈黏腻的冷汗浸透了衣领,指尖仍残留着幻觉里的战栗。 ——那濒死的痛感太真实了。 而屏幕上的游戏画面还在继续—— 她的游戏角色正孤独地站在防御塔下,而ID为【孤舟】的ADC已经独自推到对方高地。 她颤抖着摸向腹部——没有伤口,只有奶茶杯在桌沿凝结的水珠滴在大腿上,激起的鸡皮疙瘩。 白炽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程默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日期——2017年9月25日。 程默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梦。 网吧劣质耳机漏出的游戏音效、键盘缝隙里黏着的烟灰,C08号机的塑料贴牌边沿的焦痕......全都真实得可怕。她颤抖着点开手机相册,最新照片还停留在昨天和室友的第一次聚餐合照。 "真的......回来了?" 程默的手指突然痉挛般地揪住背包内衬,她在夹层最深处触到那个熟悉的硬物——那张边缘已经起毛的黄金会员卡,卡面上烫金的"VIP"字样被磨得发白。指腹摩挲过卡面时,她突然想起后来升级为白金卡时,沈砚石用马克笔在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辅助你TM死了?" 聊天界面队友的咒骂还在继续,直到【孤舟】发了一句:"好好说话。" “怎么了?”耳机里传来沈砚石低沉的嗓音,电流让他的声线比记忆中更显冷冽。程默下意识捂住麦克风,生怕泄露自己紊乱的呼吸声。 前世为了避免提前掉马甲,她一直开的静音,又因为她常玩的是辅助,所以沈砚石就习惯了开组队麦单方面指导她操作。 "手滑。"她在对话框里敲出这两个字时,余光瞥见A12机位的男生突然转头——沈砚石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着耳机边缘,那是他烦躁时的小动作,明明隔着三排机位,她却错觉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洁净香味。 【孤舟】的角色退到塔下,在所有人频道打了句:"先不团战,等辅助买装备。" 程默小心地直起身子,只露出了眼睛—— 男生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沧桑,只有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清冷的锐气。 他,是哪个沈砚石…… 屏幕里,ADC依然沉默地carry全场,操作精准得近乎冷酷——这确实是2017年的他,那个还不怎么会替她闪现挡大的孤舟。 她机械地按着技能键,思绪却飘得很远。如果这是重生的沈砚石,此刻应该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但他没有。 游戏结束的胜利字样跳出来时,程默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A12机位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她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沈砚石起身去买饮料的背影,年轻挺拔,毫无阴霾。 ——这是还没遇见她的沈砚石。 程默突然捂住眼睛,在网吧嘈杂的背景音里,轻轻笑了。 平复下心情后,程默仔细捋了下时间线。 2017年九月,新生入学日。 骄阳似火,程默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滚轮在沥青路上卡住的一刻,阴影突然笼罩下来。 "学生会的任务而已。" 男生拎起她行李的手指骨节分明。她正要说谢谢,那人已经转身走远,白衬衫后颈处沾着一小片银杏叶。 推开寝室门时,程默意外发现床上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学校发的四件套——蓝白格子的被褥,棱角分明的被线。 "这是......" 有个室友探出头:"刚才有个学长送来的,说是学生会统一帮忙。"顿了顿又补充,"他连包装袋的折痕都对齐了才走的。" 程默抚过平整的床单,指尖触到枕下硬物——是张折成方块的说明书,上面用钢笔画了蚊帐支架的安装示意图。最后一页角落潦草地写着:"家长没来的新生名单。" 有人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很小的勾。 翌日路过广场时,大屏正直播《英雄联盟》高校赛。当镜头推到选手特写时,程默手中的奶茶突然倾斜——屏幕里那双手,正以她从未见过的凌厉操作完成五杀。 "沈砚石!高中大我一届的学长!计算机系王牌ADC!"王青青的指甲陷入她手臂,"听说去年他带队打爆了隔壁理工大!" 高清镜头下,那人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线被放大十倍。程默舔掉溅到腕上的奶茶,劣质椰果的甜腻在舌尖发酵。 当时她就记住了对方的ID。 而程默第一次注意到A12机位的男生,则是在一个闷热的周一午后。 当时她正缩在网吧最角落看自己又一次灰掉的游戏界面。正当她沮丧地准备下线时,余光瞥见右前方显示器上闪过一个熟悉的游戏画面——有人正用薇恩完成一记漂亮的1v3反杀。 程默不自觉站起身,从两台显示器间的缝隙偷看。发现这人竟然就是新生入学日帮自己提行李的学长。屏幕蓝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额前碎发随着操作微微晃动。 接下来的两周,程默摸清了男生在校的作息习惯。除开打篮球、社团和图书馆外,他每周一和周六下午四点必来网吧,总是一个人单排,总能在逆风局打出令人窒息的翻盘操作。 某个周末,当男生又一次完成五杀时,程默特意将座位换到了能更好观察到A12的C08。 发送好友申请前她特意把ID改成了【舟中火】——孤舟难渡,我**江。 鼠标的光标在【拒绝】按钮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她的战绩页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胜率低得可怜,但每场辅助位的参团率都高得惊人。 "啧。" 程默听见他轻嗤了一声。 光标最终移向【同意】时,他没注意到,身后隔了三排机位的角落里,有个女生正捂着嘴,把快要溢出来的欢呼生生憋成了一个小小的、带着奶茶甜味的嗝。 后来,程默便按照对方的时间在线上蹲守。每当好友列表里【孤舟】的ID亮起,她就立刻甩过去一个战斗预约,附赠一个夸张到晃眼的颜文字表情包。 "今天也要carry我呀~" 屏幕那头的沈砚石总是习惯性秒拒,但一分钟后准会发来组队邀请。 有次她假装掉线,看着【孤舟】的角色围着她转了三圈,最后蹲下来放了个治疗术。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咳:"...网费很贵。" 而此刻,【孤舟】发来的消息正在屏幕上跳动:"还来吗?" 程默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方,微微发抖。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动得刺眼——16:31,距离那个改变一切的黄昏还有119分钟。 "不来了。" 程默发完就迅速下线,关机时看见屏幕上映出的自己——和前世那个捧着奶茶走向A区12号机的少女重叠,只是这次她的影子死死钉在原地。网吧的排风扇嗡嗡作响,把当年的那句"学长你好,我就是舟中火,孤舟的舟,砚石的火"开场白绞碎在电脑运转的尘埃里。 她本不想看的—— 可余光还是割开一道口子,漏进那个熟悉的轮廓。沈砚石呆坐在电脑前,屏幕光亮在他侧脸镀上一层冰冷的釉色。 就在那瞬间,仿佛感应到什么,他缓缓转过头来—— 程默猛地转身,撞开网吧的玻璃门冲了出去。 塑料帘幕在身后哗啦作响,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肺叶灼烧般疼痛才不得不停在了路边的香樟树下。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震得耳膜生疼。 一片落叶飘进她颤抖的掌心——是银杏,边缘已经微微发黄,像极了那年别在他后衣领上的那片。 行尸走肉般路过步行街的喇叭声、操场的蔷薇、食堂的酸汤粉—— "加辣不加葱,对吧?"老板娘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 汤底还是那样醇厚,米粉依然爽滑,就连漂浮的那几片小白菜,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脆嫩。 一滴泪砸进汤里,激起微小的涟漪。程默低头看着碗中倒映的自己——陌生的、稚嫩的、鲜活的的脸。 推开寝室门时,王青青正将印着烫金法文的巧克力盒往室友手里塞。阳光穿过她蓬松的栗色卷发,在嫩白的脸颊投下蜜糖般的光泽。 "我爸从法国带回来的,每人都有份……" "法国……" 多么陌生的词汇。 "你去哪啦?"王青青偷偷往她手心多塞了两颗,指尖带着香奈儿护手霜的玫瑰味,"别告诉她们哦。" 程默注视着掌心的巧克力,锡纸折射出的虹彩像极了毒蜘蛛腹部的纹路。 "谢谢。"她抿嘴笑起来,舌尖顶住上颚才压住颤抖。 被宠爱的女孩永远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长着倒刺,连示好的笑容里都藏着钩子。 程默慢慢剥开巧克力,看着融化的可可脂沾满指纹。 放在前世,她现在正在思考如何对沈砚石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就在桌面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铅笔淡淡画着一周七日的方格。今天的格子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蓝色风暴网吧,常坐位:A区12号机】;昨天的日期上画着篮球简笔画,写着【下午3:20】;再之前的则是书架符号【三楼西窗,《营销管理》(第十六版)】。 即将到来的周五的方格被特殊标记。那里贴着半张撕裂的社团招新照片——沈砚石的腰线像张开的弓弦,黑色T恤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椎凹陷处。 照片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公告栏暴力撕下的。 下方印着"街舞社欢迎你"的烫金字样。 "对了,明天社团招新日,小默你有心仪的社团吗?"王青青突然抬起脑袋问道。 程默急忙将笔记本锁进抽屉里。 "没有,你呢?"虽然她早就知道答案。 "我想试一试街舞社。" "喔——" "陪我去嘛……"王青青拽着她袖口摇晃。 手指在桌底掐着掌心,直到闻到铁锈味——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的重生不是幻觉的痛觉锚点。 “小默……要逃啊……” 耳边又响起母亲临终时嘶哑的喘息。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她,将那个绣着木兰花的小布包塞进她校服口袋——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一万两千块钱,带着樟脑丸和血渍的气味。 她会逃的。 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