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碎玉》 第1章 金童献瑞(1) 暮色将歇,风雨欲来。 此刻的陆员外府灯火熠熠,两扇乌木金漆大门敞开,外头兵甲林立,里头几道各怀心思的目光齐齐落在堂前案牍之上的十二尊金童像上,谁也不敢率先打破宁静。 “谢侯爷到——” 外头的兵士一声高喝,让冷凝的气氛活络了起来,陆府众人及丹州衙门中人急忙向外迎去,乌压压跪了一地。 站在人群最后的沈凝玉如木偶人般,别人跪她便跪,别人拜她也拜,端的是不出一点差错。 侍妾香云直愣愣站着,在一片跪着的人中分外扎眼,陆夫人赶忙唤了两名壮硕家丁将她死死摁住,免得冲撞了贵人招来祸事。 但见有道人影勒马而停,踩着夜色入府而来,玄色锦袍之上用金线绣着麒麟暗纹,走动间金光粼粼威仪尽显。 沈凝玉抬眸远观,灯影交辉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轮廓分明、凤眸含煞,月光为他镀了一层银芒,更显得他气势恢弘。 这便是如今上京城中权势滔天的广平侯谢兰溪了。 寻常人被其威势震慑,在他面前巴不得变成一株草一朵花,好叫他永远也瞧不见自己,但疯子除外,香兰这个疯子,葱白的手指指向谢兰溪,忽然爆发出呓笑,“咯咯……鬼……鬼来了!” “你放肆!” 员外陆良登时脸白如纸,哆嗦着身子向着谢兰溪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侯爷!贱内被鬼魂吓糊涂了,并非有意要冒犯侯爷,还请侯爷恕罪!” 魏国谁人不知谢兰溪的凶名,那是手握重权的朝廷新贵,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跺跺脚就能抖落京城半边天的人物! 谁能想到一件小小的疑案竟引来了这尊大佛,陆良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今夜报案! 这样的大人物碾死陆家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陆家众人哭声一片,跟着自家员外一起磕头求饶。 谢兰溪眼皮一撩,面对前仆后继的磕头声终是轻轻皱了皱眉,陆夫人见这尊杀神脸色不善,直挺挺一躺,彻底吓晕了过去。 星参自小就跟着谢兰溪,自家侯爷的心思也能揣摩透一二,见谢兰溪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知道他惜字如金的脾性,遂开口嘱咐道:“侯爷让你们起来。” 谁料却无人敢起。 谢兰溪越过众人径直入内,不怒自威,“若真喜欢跪着,便将双腿砍了跪个彻底。” 丹州县丞薛兆顿时一惊,率先起身:“还不快起来,谢大人恩典!” 有了薛兆作表率,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接二连三站了起来。殊不知薛兆只是表面冷静,实则内心早就慌成了一团乱麻。 半月前谢兰溪突然带着天子密令造访丹州,仅仅半月就将丹州官员查了个人仰马翻,薛兆好些天没怎么睡过觉,生怕谢兰溪将他的脑袋提溜了去。 原本明日就要把这尊杀神送走了,今晚却接到陆府报案说家中闹了鬼,金童像在流血,薛兆心中那叫一个恨啊。 陆员外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不明所以的抬头,却被县丞阴寒无比的目光骇住了,又听见侯爷喊自己名字,又是一惊:“小的在!” 谢兰溪道:“这金像从何而来,此前可有异样?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陆员外不敢耽搁,娓娓道来: “回侯爷的话,小人的女儿不日便要出嫁,十二尊金童像是小人委托明记宝行为她打造的压箱底的嫁妆,寓意金童献瑞,早生贵子,底下有宝行的印鉴。” “这些金童像到家已有五日,日日供奉在家中祠堂,并未有任何异样,直到今晚入了夜,小人的侍妾香兰突然大喊撞见了鬼,说是…说是瞧见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人钻进了金童像中,随后这金像便不断渗出血来。” “小人家中近几日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鬼,大人!您可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 薛兆忍不住打断,“这世界上哪有鬼,我看此事肯定另有隐情。” 谢兰溪向星参使了个眼色,星参会意,立马上前仔细检查起十二尊金像来,片刻之后,星参道:“大人,是鸡血。” 薛兆率先发难,“鸡血?竟是鸡血!好你个无知陆良,竟敢诓骗官府谎称家中闹鬼,来人啊,给本官把他押回去!” 薛兆面向谢兰溪,俯首一拜,再抬头时满脸谄媚,变脸速度让人膛目结舌。 薛兆:“侯爷,此事已分明了,下官定将这陆良带回衙门好生训诫,免得陆府下次再惊扰了贵人。” 谢兰溪居高临下,懒散地把眼一掀,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势让薛兆脊背发凉,就在薛兆打颤的双腿即将跪倒时,谢兰溪忽然笑了。 “薛大人案子办的不错。” 能得这位铁面阎王的夸奖难如登天,薛兆还未来得及脱口的追捧之辞在张嘴的一刹那化成了惨叫。 星参行事果断,一脚踹在薛兆膝弯,横眉紧拧犹如罗刹,“薛大人,我们家侯爷最厌恶别人自作聪明。” 薛兆吓六神无主,哆哆嗦嗦跪倒在谢兰溪脚下,痛哭流涕,“侯爷,侯爷,下官知错了!” 因这番变故,陆府中人又乌泱泱跪了下去。 沈凝玉低垂着头,眼中浮现出一抹厉色,当年青州一案害她沈家满门抄斩,薛兆卖主求荣,从她父亲手下主簿平步青云一跃成为丹州县丞。 这些年仗着丹州路远无人管辖,大肆敛财欺压良民,这样的狗官,早该下地狱了。 正想着,沈凝玉腕间一沉,原本安静了许久的香兰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香兰的力道出奇的大,沈凝玉来不及有所反映,便已经被香兰拖出了几尺远。 星参的利剑抵上香兰的胸口,“大胆疯妇,你想干什么?” 香兰不知道怕,看着星参爆发出一阵呓笑,“哈…哈哈…大人…别光杀我啊!” 香兰压低了嗓音,给时吉说悄悄话,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大人!鬼…就在这儿呢!咯咯…” 香兰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了一把沈凝玉,沈凝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香兰却连连后退,指着沈凝玉哭嚎,“鬼…是她!她杀了来福!” 陆员外扑了上来,死死捂住香兰的嘴,“你胡说什么!” “侯爷!这丫头虽才来府中没多久,可其性子温顺这我们都是知道的,虽然前些日子与家中小厮来福有些龃龉,但绝对不可能杀人!香兰已疯…她的话…侯爷明鉴啊!” 果然是冲她来的,陆良一番话看似在为她开脱,实则三言两语就将她定了罪。沈凝玉确信自己并未暴露身份,陆良这般陷害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谢兰溪循声望去,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在眼底,最后目光重重一顿,落在了沈凝玉身上。 她有一双潋滟灼人的狐狸眼。 与记忆里的那个人极像。 但绝不可能是她,他亲手将她葬在了青州。 谢兰溪压下心尖那一点点惊涛骇浪,仅仅是像而已,并不值得他太过失神。 “有人说你杀人,你可要为自己辩解?” 谢兰溪的声音慵懒沉稳,一字字敲击在沈凝玉耳畔,这些年的官场沉浮早就让他不复少年稚气,语调即便再平和,也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威仪。 沈凝玉心中明白一旦开始追查青州案,迟早会和谢兰溪碰面,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五年未见,他们都不一样了。 沈凝玉抬头,目光明亮似有焰火跃动,兰香不敢抬头看她,她便又用目光去审度陆良。 陆良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你看我做什么?” 沈凝玉不紧不慢,“侯爷,奴婢并未杀人,来福觊觎奴婢美貌,陆员外醋意大发便将他杀了。” 陆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这贱奴,我好心为你说话,你怎么还攀咬起我来了!” “侯爷!侯爷明鉴!小人错了,小人收回刚才说的话,这贱奴心肠如此歹毒,竟敢当众攀咬主人,想来杀一个小厮也是敢的,兴许香兰就是看见她杀了人这才吓疯了!” 沈凝玉存了心思试探,“怎么,这就忘了?难道那日偷看我沐浴的不是你?” 陆良奇怪地看了沈凝玉一眼,“是来福啊,你疯了不成?”没人知道,陆良骤然听闻这番话,心中涌起了一瞬间的无助,难道她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最能调动气氛的莫过于家长里短闲聊八卦,陆府中人骤然听见自家老爷的秘事,心中怕意也淡了三分,一个个竖着耳朵窃窃私语。 “偷看阿花洗澡的不是来福吗?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我也瞧见了,别看那阿花一副弱不经风唯唯诺诺的模样,嘿唷,可不是省油的灯。” “来福那日叫她打得满院子打滚求饶,后来惊动了夫人才算作罢。怎么这个会又和老爷扯上关系了?” “要我说啊,阿花成日里在老爷跟前晃悠,前头又有香兰的成功摆在那儿,保不准心里头藏了点别的心思。” 真是岂有此理! 陆夫人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惧怕谢兰溪的凶名遂一直躺着装晕,此刻听见又有贱婢想学着香兰那蹄子勾引她夫君,再也忍不下去,抄起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就向沈凝玉砸去。 “贱蹄子!你休想!” 陆夫人屠户出生,宰猪杀羊不在话下,手中很是有几分力道,谁也没有料到她会骤然发难,沈凝玉毫无防备,全然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瞧着那石头向自己而来。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沈凝玉听见一声闷哼,又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她不明所以地睁眼,率先看见了一双写满了探究的星眸。 竟是谢兰溪替她挡了。 沈凝玉想,石头打在手臂上一定很痛。 谢兰溪的手臂流了很多血,整个手掌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不知是谁喊了声“大胆”,有人拉开沈凝玉,有人擒住了陆夫人,又有人纵马出府去寻医师,诺大的陆府无一人闲着。 只有沈凝玉浑身僵硬,撑着半边身子的手臂发麻,浑浑噩噩又不可置信地反复质问自己: 我怎么会心疼杀父仇人呢。 第2章 金童献瑞(2) 谢小世子被大虫咬伤了手臂,围猎场乱成了一锅粥。 沈凝玉守在帐篷前,盯着奴才们端出来的盆中满是血水,一张俏脸白了又白。 谢兰溪原本疼地呲牙咧嘴,见阿玉妹妹跑了进来,又装出一副无甚要紧的样子。 “怕你见了血害怕,特地不让你进来。” 沈凝玉听见他的声音就想哭,眼泪一颗接一颗。 谢兰溪有些费解,“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哭上了?” 沈凝玉抽抽噎噎,“兰溪哥哥,你以后别替我挡了。” 谢兰溪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年纪,“那怎么行,你以后是我媳妇儿,保护媳妇儿天经地义!” 沈凝玉羞得跺脚,“谢兰溪!你不许胡说八道!” …… 谢兰溪好歹在行伍里搓磨过几年,陆夫人这点招数算不得什么,他伤得并不严重,只是瞧着血肉模糊有些可怕罢了。 倒是星参小题大作,指挥医师将谢兰溪的手里三层外三层裹成粽子。 星参站在一旁,时不时“啧”上两声,每“啧”上一次,医师就吓得一哆嗦,谢兰溪烦了,摆摆手:“不过是点小伤,何必如此。” 星参不以为然,“当年大人被大虫扑咬伤了经络,差点永远也拿不了剑,大人也说是小伤。” 谢兰溪下意识回道:“那不是为了哄阿玉…”谢兰溪骤然想到了那个人,抿了抿唇,神色逐渐暗淡下去。 “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星参没有就此作罢,“因为大人的心乱了。” 谢兰溪抬头扫了一眼星参,警告意味很浓。 陪伴谢兰溪二十余年,星参很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再说下去他家侯爷该恼了。侯爷耸耸肩,知趣的闭了嘴。 心乱了,才会不管不顾冲上去救人。仅仅只是因为一双和沈姑娘相似的眼睛,就让冷静自持的大人失了分寸。 侯爷摩挲着剑柄,这样的祸害,留不得。 此刻还不知道已经被人认定是祸害的沈凝玉正不着痕迹地端详着陆良和薛兆二人。 三个月前,沈凝玉探到了两条消息。一是当年青州案中有一笔二十万两的白银凭空蒸发,这手笔竟出自薛兆。二是薛兆这些年欺压良民肆意敛财,将巨额财物通过陆良悄悄转移走,这二人狼狈为奸犯下恶事无数,只要拿到账本,便能掌握将薛兆拉下马的铁证。 沈凝玉易容乔装成人牙子手里待价而沽的女奴阿花,果不其然被好色的管事来福买入府中。 但薛兆和陆良太过谨慎,偶有交谈不过是点到为止,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关系。 在陆良那里查不到线索,沈凝玉便将目光放在了管事来福身上。这来福粗鄙好色,沈凝玉不过略施小计便将他勾得五迷三道,几杯烈酒下肚,吐了点真消息出来。 来福眯着眼,醉意熏天,“大姑娘的婚事原本定在明年,这可是拜了庚贴合了八字才定下来的好日子,可老爷也不知怎么的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将日子定在这个月,临时改个喜日子,便是夫人那里说得动,亲家老爷也不见得乐意。” 沈凝玉听出了来福自夸之意,吹捧道:“这样难办的事是福管事摆平的吧,福管事可真是老爷跟前的得力人!” 来福很是受用,“那可不,我亲自请了位江湖老道回来,使了好些银钱请他给大姑娘和准姑爷卜上一卦,重新算了个喜日子出来。” 提起老道,来福一声嗤笑,“这老道将金帛为秽挂在嘴边,见了雪花银还不是走不动道,要我说,天底下哪有银钱买不了的东西,便是腰缠万贯的亲家老爷听说大姑娘压箱底的嫁妆里头又添了十二尊金童像,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哪里还会阻拦。” 陆府虽然有钱,但打造这些金像也几乎掏空了家底,仅仅只是为了将大姑娘的婚事提前吗?陆良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沈凝玉不认为他会做赔本买卖,可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变故,让他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送自己的女儿提前出嫁? 目光不经意扫过为谢兰溪处理完伤势准备离开的医师,不对,沈凝玉忽然脸色微变,如果陆良想送走的不是人,而是这些金像呢? 原来如此。 丹州的大变故,是执了圣旨前来肃清纲纪的谢兰溪。 “侯爷!”沈凝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请侯爷细查金像。” “金像中有薛县丞残害良民大肆敛财的证据!” 陆良暴跳如雷,“这与薛大人有何干系!阿花!你莫要再乱说话了!” 薛兆脸色阴晴不定,“小小贱奴,你可知诬蔑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沈凝玉不理会他们一脸要吃人的模样,仍是坚持,“侯爷,请细查金像。” 薛兆满头大汗,一口牙几乎咬碎,见他这番神态,沈凝玉心中又肯定几分。 只是总觉得隐隐有些不踏实,她细细想其源头,陆良。 对,陆良。沈凝玉猛地抬头,所有的疑虑一下子抛了出来,陆良为什么在笑? 方才她有心试探,并未察觉陆良有何异样。 陆良仿佛浑然未觉沈凝玉正在打量他,长叹一口气,走到案牍旁。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这些金像确实有问题。”陆良抱起一尊金像。 沈凝玉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陆良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侯爷,我家中的金像里并没有关于薛大人的任何东西,这些金像…” 陆良手一松,薛兆目眦欲裂,“不…” 抱着的金像落地碎成了无数片,众人大吸一口凉气,里面竟然是石灰! 薛兆呆了,一张精于算计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陆良满脸愧色,“事到如今也别无办法了,这些金像只是刷了金漆,小人一直拦着人看,是怕家丑外扬。本想为小女添妆让她在婆家更有脸面,却没成想弄巧成拙了。”陆良捂着脸痛哭流涕。 不,不是这样的,他在说慌! 在沈凝玉这个角度,她看得真切,陆良虽掩面痛哭嘴角却微微上扬着,哪里有半分羞赧。 沈凝玉很快冷静下来,爹爹说过,凡事有异样,必留蛛丝马迹。 无数画面在沈凝玉脑中快速翻动。 那夜来福醉酒,沈凝玉确实问了些东西出来,只是后来继续追问金像之事,来福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还将肥腻的手掌压在沈凝玉的手背上暗示她要“表示”。 沈凝玉当即拿起扫帚高呼来福偷看她沐浴,抽得来福痛呼狂奔,不慎跌入水中才作罢。后来听说来福被陆夫人喊去训斥了一番,第二日便传他失踪了。 细细想去,正是来福失踪的那晚,香兰得了失心疯。她究竟看见了什么,才吓成那般模样?香兰指认她杀了来福,她是看到来福死了吗? 这件事情如一团乱糟糟的线团,沈凝玉始终找不到那根线头在哪。 就在此时,沈凝玉注意到陆良拇指上并未带着那枚象征家主身份的玉扳指,长期带着戒环的人,即便是取了下来也会留有痕迹。 可是这个陆良没有。 沈凝玉忽然想明白了所有细节中怪异的地方在哪里,是来福啊。 如果陆良不是陆良,而是来福呢? 觊觎钱财的来福偷偷将陆良让他打造的金童像换了,来福并不知道金童藏有薛兆的秘密,于是利用看见自己杀人的香兰制造了一出鬼杀人,抹上鸡血引官府来查空心金童。 而和来福有过龃龉的自己成了顺理成章的替罪羊,下一步,只需要制造一个由头,把“来福”之死安到自己身上,来福就可以永远成为陆良了。 这样的推断却没有佐证,除非…找到陆良的尸体。 来福苦心经营,必不会让人失望,消失了一阵子的星参忽然从外快步走来,“侯爷,在后花园的假山中发现了一具尸体,脸上被划烂了看不清样貌,胸口处有致命刀伤。” 先后有陆府中人被带去认尸,无一例外都一口咬定那就是来福,谢兰溪黑沉沉的眼睛带着压迫,平静地看着沈凝玉,“去她房里找凶器。” 带血的匕首很快呈了上来,人证、物证具在,沈凝玉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家中出了这样的恶事,这还得了,泼辣跋扈的陆夫人第一个就想给沈凝玉点颜色看看,但刚一起架势就被谢兰溪冷冷的眼神吓退。 陆夫人脖子一缩,小声咒骂沈凝玉。比起周围人刀子一般的眼神,沈凝玉这个“凶手”倒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冷静。 从牢车到牢房,她不哭也不闹,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她绞着脑筋在想两件事: 第一、真正的金童像藏在哪里。 第二、这件事情谢兰溪知道多少。 牢房的地砖又湿又冷,沈凝玉缩成一团,也是困极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猎场,只是这一次从树林里冲出来扑咬她的大虫却长着来福的脸,来福一对澄黄竖瞳里凶光大盛,沈凝玉下意识地呼救: “兰溪哥哥!”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揪紧,沈凝玉细汗淋淋从梦中惊醒,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条件反射般向着前方睁开。 一片死寂中,有一个人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柄冷硬的长剑自上而下抵着她的脖子。 越是这种时候,沈凝玉就越是冷静。她还有心情开起了玩笑:“劳驾,刀口切的漂亮些。” 她的想法很简单,这人要是想杀了她,早就动手了,又何必要等她醒来。 星参沉默了片刻,他原本是来杀人的。 可是他听见这个女人喊了侯爷的名字。 星参又是好长一阵沉默,沈凝玉倒是对他有些好奇,“难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我面对面坐着?” 星参道:“沈姑娘,是你吧。” 第3章 金童献瑞(3) 丹州城外一百里,黄土斜坡下一间小小客栈。 灶膛里烧着暖烘烘的柴火,掌柜手腕一沉一收,从冒着洋洋热气的锅子里捞了一碗素面端给沈凝玉。 清汤寡水称不上好吃,但沈凝玉也不挑,搅动筷子几下就呲溜了个干净。昨日从牢房里出来,连着赶了一天的山路,可算是吃上碗热食,沈凝玉饿得很,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吃相。 星参是在沈凝玉吃的差不多时赶来的,沈凝玉豪放的吃相令他微微侧目,说了句:“沈姑娘和从前很不一样。” 肚子里暖意洋洋,沈凝玉人也有些懒散,“星参啊,咱俩这回统共才见了两次,这句话都听你说三回了,能不能说点别的。” 沈凝玉撇了撇嘴,当然不一样咯。从前她是千呼百应的大小姐,伸伸手就有人把饭喂到嘴边,哪懂什么饥啊饿啊的。在鼠巷里活了三年,日日与人抢食,别说是碗素面了,便是能抢到块干净的饼子,沈凝玉都要夸自己是个人物。 能从那种地方爬上来,她可不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嘛。这么想着,沈凝玉忽然就高兴了,心底泛上来的酸楚被她抛出脑后。 星参递给沈凝玉一本账簿,“来福什么都招了,和姑娘推断的一样。只不过他不知道金童像里藏着薛兆的账本。” 沈凝玉有些惊讶,“你是怎么推断出金像在陆夫人那的?” 昨夜沈凝玉走的急,没来得及告诉星参她觉得金像位置,本想着寻人递个话给他,没想到星参的动作比她想的要快。 星参老实道:“我没推断,我捉了来福揍了他一顿。” 沈凝玉顿时哑然,这确实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好办法。沈凝玉忽又想到另一件事,问道:“你见到来福时,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来福易容成陆良,骗过了所有人。天下之大奇技绝活五花八门,单只说易容之术,没有哪种技法能比得上观月楼的“描皮锻骨”之术。 沈凝玉只学了“描皮”,只能将样貌改变成另一个人,但来福却连身形都完全变成了陆良,可师父说“锻骨”之术早已失传,沈凝玉怀疑此人和观月楼有关。 星参仔细想了想,否认道:“倒没有发现有异常。” 沈凝玉留了个心眼,准备等回观月楼仔细查一查。星参一手摁在账本上,一手递给沈凝玉纸笔,“沈姑娘,账本我需要带回去给大人,姑娘若想带走,劳烦抄上一份。” 沈凝玉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可真是不巧,手废了写不了字。”见星参不信,沈凝玉撩起袖子,皓腕之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如百足蜈蚣抱臂而栖。 沈凝玉将纸笔一推,懒洋洋往后一靠,“星参啊,把你那可怜我的神色收一收,有这时间多抄两页纸都能打消一些你那多疑的主子的顾虑。” “谢兰溪不是好糊弄的人,你离开了这么久,他能不起疑?” 山野间天气变幻莫测,向来是风雨骤临,这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就下了场不小的雨。 星参眉头紧锁,奋笔疾书。 沈凝玉吃茶听雨,好不快活。 沈凝玉歪着头,想到师兄总是把缘法挂在嘴边。这星参可不就是突然出现的缘法,她原本困在牢狱中正想寻求脱身之法,星参找到她,对她说了一些话。 “沈姑娘,你没死真好,可是你不该出现在侯爷面前。当年的事情侯爷对你有愧,对沈家有愧,可是他已经放下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沈姑娘,你不在的时候,侯爷有了此生挚爱。沈姑娘你的出现会搅乱侯爷宁静的生活。” “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告诉侯爷你还活着z。” 作为交换嘛,星参不仅要将她带出丹州,还要替她找到薛兆的账本。 做成这样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沈凝玉心情好得很,唇边漾出了极灿烂的笑容。她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眉眼生动飞扬,如红梅映雪,招魂夺魄。 山中雨景看久了有些无趣,沈凝玉好奇问道:“这次怎么没见星斗,你们两兄妹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吗?” 沈凝玉原是随口一问,星参这人闷葫芦一个,也就在谢兰溪面前能说个囫囵话。以前每每他两一起出现时,沈凝玉就忍不住拉出星斗来对比,明明是双生子,怎么星斗就那么可爱那么爱说话呢。 “襄平一战,星斗没了。” 沈凝玉一怔,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这次轮到她变成哑巴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够。 亲人离世之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劝慰的。 好在这一次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星参很快将抄完的账本整理好交给沈凝玉,“沈姑娘,希望你信守承诺。” 沈凝玉莞尔一笑,“自然。”不会守诺。 星参走后,沈凝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当年沈家灭门,谢兰溪首当其冲。这样的血海深仇横他凭什么放下,他又凭什么能过上宁静祥和的日子。 沈凝玉眸若寒冰,怒气在心头爆发,她捂住胸口,吐了一口乌血。 身后走出一人,是方才在后厨中捞面的掌柜,不过几步之间他的样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待走到沈凝玉身边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人正是沈凝玉的师兄裴宜年,此间客栈也是观月楼的暗桩据点之一。 沈凝玉眉间戾气还未散尽,“我让九黎在这里接应我,师兄怎么亲自来了?” 裴宜年道:“我不放心你。” 沈凝玉字字珠玑,“是师兄不放心我,还是师父怕我背着他见谢兰溪派你来监视我?” 裴宜年很明显露出不悦之色,“阿玉,你总把我想的那么坏。” 沈凝玉唇边还挂着血,像一朵颓靡的彼岸花,裴宜年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一丝温柔,“师妹,我们不必每次见面都如此针锋相对。” “比如今天,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难处。谢兰溪的侍卫孤身一人前来,我想帮你杀了他,你偏不让。” 沈凝玉拭去唇角血迹,冷笑着翻开账本中夹着的一条纸页丢了过去,“裴宜年,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你早就暴露了。你觉得凭你带的这六只阿猫阿狗就能杀的了他吗?” 裴宜年展开纸条,脸色顿时一黑,只见上面写着:沈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客栈里那七个人的人头我先不收了。 沈凝玉无心于他纠缠,“裴宜年,带着你的人滚,我这里不需要你。” 沈凝玉扭头上楼,婀娜背影消失走拐角之处,许久,裴宜年才动了动嘴角,狠戾之色爬上瞳孔,薄唇吐出几个字:“如此瞧不起我,我便杀了他给你瞧瞧。” * 谢兰溪房中只掌了一盏灯,星参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一片微光中中,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星参略去了沈凝玉的身份,将金像案一五一十复述给谢兰溪,待说到那名叫做阿花的婢女如何机敏过人在牢狱之中递出消息,又说到薛兆欲将她屈打成招为“陆良”脱罪,谢兰溪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谢兰溪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缓:“寻一处好坟地,将她葬了吧。” 星参应了,抬眸间藏不住担忧之色,侯爷虽看着与平常无异,但星参能感觉到,侯爷很不高兴。 谢兰溪仔细翻看账本,某处落笔寥寥,但却让他眉头一拧,上面写着:建安十年,陆府向花都孙氏米行购新米万石,旧米两万石用于施粥赈灾。可就星参走访民间带回来的消息可知,当年蝗灾饿殍遍野,陆府虽开仓放粮,却不过一月一回,所耗费粮食不过百石。 谢兰溪握着账本的食指轻轻扣了扣,“将薛兆就地斩杀,替我修书一封告知陛下。” 星参一一记下,又问道:“可要为侯爷备好车马回京?” 再有一月便是昶平伯爵府章大姑娘的生辰,谢、章两家既然定下了婚事,谢兰溪于情于理都该在生辰宴上露个面,以示对章大姑娘的看重。 谢兰溪只顾着翻阅账本,头也不抬:“不急着回京,明日随我去花都。” 星参有心想提醒谢兰溪,但又觉得侯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许心中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安排行程给章大姑娘过生辰。 正想着,谢兰溪冷不丁忽然开口:“星参,走近些。” 星参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侯爷…” 谢兰溪合上账本,似笑非笑,“星参,你以为站的远就闻不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吗?” “杀几个杂鱼烂虾,竟让你受了这样重的伤么。” “告诉我,你到底见了谁。” “那个人是…她吗?”谢兰溪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两个在他梦中徘徊了千百次的字。 星参僵了一瞬,只觉得自己如溺毙之人般呼吸不畅,星参吊着一颗心,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全盘托出。 “侯爷,她并非是沈小姐。当年您亲手葬了沈小姐,属下也是在场的,属下正值壮年,脑袋绝不会混沌至此。” “属下见她乱了侯爷心神,便想去将她杀了,没想到她背后有股强大势力骤然出手,属下一时没有防备,这才受了伤。” 谢兰溪声音很冷,“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你见一个便要杀一个么?” 星参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属下自知犯了大错,还请侯爷责罚。” 谢兰溪垂眸片刻,道:“我并非对那婢女有意。” “日后别再做这样的蠢事了。” * 沈凝玉挑灯翻了一夜账本,第二日顶着一张气行不畅的倦容在早市赁了一辆驴车前往花都,但刚一上车,沈凝玉就后悔昨日没问裴宜年要一匹马。 不大的车厢内堆满了萝卜白菜,两个妇人并膝而坐挤在一角,见沈凝玉掀帘而入,好心地将白菜挪了个地给她腾出一个可以坐的空位来。 罢了,统共整个早市也就一辆能赁的车,沈凝玉吸了一口气,入乡随俗地坐下,好在她身量纤纤,倒也不觉得拥挤。 “周婶子,你家那口子今儿怎么没和你一块去送菜?”坐在离沈凝玉较远,着靛青粗麻衣衫的妇人问道。 提起这茬,周婶子乐得眉飞色舞,“前些天我在上京当差的哥哥捎了信回来,说他的顶头上峰要为未过门的妻子送一艘雕梁画舫当生辰贺礼,正缺一名细木匠呢。” “那位大官人出手及其阔绰,舍了重金只求这画舫能在一月内建成,一天就给这个数呢。” 周婶子比了个十,靛青麻衣妇人吓了一跳,“十纹钱呐?” “十两!” 周婶子不免有些得意,“待我男人去上几日,就能挣回来十几年嚼用,日后典个铺子做上一桩小买卖,再也不用下地干活种菜咯。” 靛青麻衣妇人很是羡慕,“不知是哪位大官人,周婶子快说与我听,也叫我开开眼。” 周婶子有些为难,“这…我倒是不甚清楚,只知道是殿前…殿前…姓谢的大人。” 殿前都指挥使,谢兰溪。沈凝玉默默念道,心中提着的一口气落了下去,未婚妻生辰宴在即,想来他应当会回京筹备,即便他察觉了薛兆与花都的金银往来,想必也不会舍下生辰宴前往花都。 此行,应当顺利。沈凝玉勾了勾唇,心情大好。 第4章 泪洒花都(1) 花都之所以被称为花都,是取了繁花锦簇之意。这里不仅是魏国的经济中心,更是与番邦贸易往来的繁盛之地。 西市教坊云集,歌舞彻夜不休,灯火熠熠好似夜幕永不降临。 大魏民风开放,女人也可出入教坊司,叫上三五男姬饮酒作乐。沈凝玉刚踏入长乐坊,几个涂脂抹粉的胡人男子便围了上来,在她身旁跳起了胡舞。 沈凝玉听过些长乐坊的规矩,伶人献舞是来讨要“喜子”的,寓意讨个好彩头。不论给多少,哪怕只给一文铜板也行。 待沈凝玉从袖中摸出一文铜板给领头的伶人,只见他脸上讨好谄媚的神色顿时凝住,另外几人脸色也俱是不大好看。 沈凝玉虽然听不懂他们几个在说什么,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大概就是嫌她给的少。沈凝玉一边感慨世风日下在此处竟能光明正大索要财物,一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文铜钱。 但没想到为首一人非但不领情,还将她手中铜板拍落在地。区区两枚铜板,落地自然不会在这歌舞声平的长乐坊里闹出什么轩然大波,正如沈凝玉这位不起眼的过客一般,被人扫地出门自然也不会掀起风浪。 顶多是飞扬的尘土与她道今日安。 沈凝玉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两枚铜板,心底默默骂了句不可理喻。她端详着长乐坊的描金织锦匾额,又将目光移到两枚铜板上,心里头开始怀疑她听说的长乐坊的那些规矩。 身后“噗嗤”一声传来笑声,熟悉的声音让沈凝玉瞬间炸开,沈凝玉手掌一翻,两枚铜板顺势飞出。 身后传来裴宜年夸张的叫喊,“师妹!下手也太歹毒了!” 沈凝玉再回头,两枚铜板几乎整个没入裴宜年身后墙体,而裴宜年一侧鬓发被削去了一半,剩下那一半正滑稽地随风飘扬。 沈凝玉一见到他,便快速想通了当日听他所说长乐坊的种种“规矩”,或许其中真真假假,沈凝玉无瑕辩驳,但光这一条以一枚铜板作喜子必定是假的。 比起这些,裴宜年突然出现在此处更让她觉得警惕,沈凝玉眯起了眼睛,“你跟踪我?” 裴宜年素来是个脸皮厚的,沈凝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他视若无睹,笑呵呵从墙上取下两枚硬币又递给沈凝玉。 “师妹,这是师兄出于对你安危的一种考量,怎么能算跟踪呢。” 裴宜年握着铜板的手悬着,见沈凝玉迟迟不接,笑眯眯将两枚铜板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多谢师妹请我喝浊酒二杯。” 沈凝玉不接他逢场作戏的虚伪话,冷笑道:“我来见琴酒,你准备怎么跟师父汇报?要现在将我提溜回去在你的功劳簿上记上一笔吗?” 裴宜年敛了笑容,难得的一本正经,“小七,我真的只是担心你,你的行踪我没有…” 沈凝玉忽然神色扭曲,“别这么喊我,你不配!”她本就没耐心听他说话,忽然余光之中好似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凝玉抬头去找,并没有看见那个人。 沈凝玉哑然失笑,这些天没有睡好,她都出现幻觉了,谢兰溪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小七!真的是你!” 耳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那声音千娇百媚婉转动听,沈凝玉循声望去,影影绰绰的灯火间,正站在一名辫发银铃的少女。 沈凝玉也很惊喜:“琴酒!” 她们二人虽然许久未见,但并没有减弱半分情谊,琴酒拉着沈凝玉说了好些话,沈凝玉笑着一一回应。 直到裴宜年咳嗽一声,琴酒才将注意力移到他处,琴酒自上而下扫视裴宜年,良久,试探道:“裴师兄?” 也不怪琴酒认不出来,裴宜年精通易容改貌之术,且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次出现都会变幻不同的样子。这一次伪装成了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若非眼中闪过熟悉的戏谑之色,琴酒还真是认不出。 裴师兄在观月楼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琴酒的目光在裴宜年和沈凝玉之间游移,一时捉摸不透二人此行是为了什么。 沈凝玉掌心覆上琴酒的手背,温热的触感拉回了琴酒的思绪,沈凝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琴酒会意,“咱们换个地方,裴师兄,要一起吗?” 裴宜年笑了笑,“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裴宜年扬长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沈凝玉将目光抽回,心中隐约有种感觉,裴宜年此行跟琴酒有关。 长乐坊设有地上五层,地下四层,其中地上四层供富商豪客们吃喝玩乐,地下四层一体相连,是花都最大的赌坊。 沈凝玉来到长乐坊地上五层,这一层不对外开放,供长乐坊大当家独享。 琴酒表面上是长乐坊的大当家,实则长乐坊背后真正的势力是观月楼。作为全天下最厉害的情报组织,观月楼的暗桩不计其数,光是花都就有十多个。不过虽然同属长乐坊,但暗桩与暗桩之间都互不相识。 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倒是安静得很。沈凝玉凭栏而坐,偏头去看江边景色。长乐坊临江而建,夜晚江风习习,沈凝玉缓缓闭上眼睛。 在琴酒这里,沈凝玉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堤防,有了片刻的安宁。 琴酒提着两壶酒上楼,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人未至声音先到。 白玉盏中斟满梅子酒,琴酒素手执杯,先饮尽了一杯,随后又将另一杯酒推到了沈凝玉面前。 “尝尝,我刚来花都时亲自酿的,在院中埋了两年,终于有机会能和你共饮。” 诱人的梅子香味在空气中绽开,沈凝玉睁开眼睛,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竟是梅子酒。” 琴酒笑了笑,“你还记得吗,在鼠窟中的第二年,我们三个饿的快死了,却只找到了半盏别人喝剩的梅子酒,我们一人一口喝了个干净。” 沈凝玉“嗯”了一声,“记得,多亏了那口酒,熬过了冬日里最冷的一天。” 说话间,琴酒又是两杯梅子酒下肚,“当时我就在想,等以后出去了,一定要买上一屋子的梅子酒,请你和小八畅饮。” 沈凝玉捏着酒杯的手一紧,梅子的清香与酒香裹入腹中,她却回味出了无尽的苦味。 沈凝玉抬眸与琴酒对视,琴酒的眼眶先红了。 琴酒道,“我总是梦见小八和你,近日更是频繁,我很想你们。今日你出现在这里让我好惊喜,咱俩齐聚一堂,若是小八也在,那就真的圆满了。” 沈凝玉的心狠狠一痛,眼泪盈眶,“小六…” 琴酒神色仓惶,凄然一笑,“梦里小八总是站在河边向我招手,我害死了她,她一定很恨我,有时候我在想不如舍了这条命下去陪小八,可是你还需要我,小七,我此生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替你了结你的心愿。” 沈凝玉道:“小六…小八的死是意外…她不是你害死的,我们活着的人该向前看不是吗,我竟不知道你将我的血海深仇也视作你的仇敌,小六…” 沈凝玉顿了顿,“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份上,我要你开心,要你大笑,要你今后每一日能好好活着。” 琴酒痛苦道:“我没有家人,你和小八就是我的家人,我活着本没有意义,只是因为你活着,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沈凝玉摁住琴酒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我不想听你说这些生啊死啊的,你听着,我们会一起活着,活到离开观月楼的那一天,活到我把所有的仇敌都杀光,像我们和小八一起谋划的那样,我们行走江湖,做女侠,匡扶正义。” 在琴酒朦胧泪光模糊的视线里,沈凝玉的目光无比真挚、无比坚定,琴酒呼吸急促起来,通过沈凝玉的眼睛,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旭日高照的未来。 琴酒呜咽了一声,狠狠抱住沈凝玉,一如她们当初在鼠窟里依偎取暖那样,此时此刻,她好像真的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待酒喝尽,琴酒也哭够了。 沈凝玉和琴酒并排躺在一起看星星,琴酒问道:“小七你突然来这里,是师父给了你新任务吗?” 沈凝玉道:“我是擅离洛城的。” 琴酒一颗心提了起来,“是你家的案子,有消息了?” 沈凝玉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随机沈凝玉把潜伏在丹州的所见所得据悉告诉了琴酒。 琴酒听完皱起了眉,“孙氏米行?据我所知孙氏米行在花都并不算大户,怎么一下子能吃得下这么大一笔订单,其中定有蹊跷。” 沈凝玉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所以此番前来花都,一是为了找你叙旧,二是为了调查孙氏米行和薛兆的关系,当年我父亲被人污蔑贪墨纹银五百万两,那笔银子一直没有找到下落。” “如今看来,是被薛兆悄悄转移了。” 琴酒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孙氏米行想神不知鬼不觉消化五百万两绝非易事,他背后或许另有其人。” 琴酒继续道:“花都商会一脉相连,势力错综复杂,要拿到孙氏米行的账本没有那么容易。” 沈凝玉摇摇头,“我知道此事艰难,所以并没有想从账本下手。” 琴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沈凝玉,沈凝玉唇角一勾,“若是孙氏米行遭了难,一定会惊动他身后的势力。” 单机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泪洒花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