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前夫后悔了》 1. 第 1 章 ==第一章==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秋末时分,夕阳余晖都似乎透着冷意,折射在青黛瓦上透着黯淡的光线,仿佛闷得透不过气来。 一刹间,雨幕如帘落下。 锦书从院外快步而来,踩上游廊时,在门前的脚垫上蹭了蹭鞋底的湿润,如此,才掀开帘子踏入室内,她不断地看向外间天色: “夫人,外间落雨了,老爷还未归府,您瞧瞧,是不是该着人到衙门送把伞去?” 这雨势来得太凶,若是没伞遮挡,淋了雨,再浸一下这秋时的凉意,恐怕是要大病一场的。 她口中的夫人正倚窗而坐,乌发被一支玉簪挽起,些许零碎的青丝落下,她侧着身子,只露出半张白净的脸蛋,微蹙的黛眉也被隐在阴影中,锦书的话在她看见女子寡淡的神情时,蓦然又被她吞了下去。 外人皆说自家老爷和夫人琴瑟和鸣,再是恩爱不过,可唯独她们府中人知晓内情。 若说二人不恩爱,却也不是。 老爷和夫人成亲十二余年,不曾纳过一妾,即便老夫人弥留之际拿性命相逼,老爷也没有妥协,至今依旧不近女色。 府中中馈由夫人掌管,从不拘束着夫人,哪怕夫人未曾诞下一子半女,也没有半点休妻另娶的打算。 京城谁人不觉得夫人嫁了一门好亲事? 锦书也觉得茫然,只知道当年的恩爱非常的一对佳人日渐相顾无言,彼此坐落同屋时,竟也没了半点话题,沉闷的死寂蔓延在二人中,仿佛能叫人窒息。 她去寻,却寻不到问题所在。 窗边的人像是慢了半拍才听见她的话: “下雨了?” 她抬头朝外看去,一双姣姣的眉眼露了出来,岁月给她添了些许荣光,黛眉细拢也凝成了浅淡的痕迹,她下意识地要起身,却在起身的那一刻又止住,室内静寂了一刹,女子低垂下眼眸,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情绪: “……他哪里需要我派人送伞过去。” 锦书倏地噤声。 她知道夫人何出此言,初春时,也有一日如同今日这般落下了大雨,夫人心急如焚,亲自去衙门接老爷回府,偏满心焦虑只得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他高站于台阶上,眉眼平静地看过来: “此乃衙门重地,你不该来。” 不高不低的一声,也没什么抵触,却足够将所有热情摧毁。 夫人怔了一下,当即沉默下来,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她说:“落雨了,我来给你送伞。” 有人抬首,望向黑压压的雨帘,皱着眉头: “衙门有伞,即便没有,我也会差人去买。” 雨帘落在二人之间,仿佛将二人隔了一道天堑,四周蔓延着草木的苦涩味,让人几乎快要呼吸不上来。 女子望着他许久,她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情绪被她一点点咽下,言语也让人无力:“是我多此一举。” 回想起往事,锦书再也不敢提起给老爷送伞一事。 外间狂风暴雨,靠着游廊的窗户被吹得噼里啪啦作响,封温玉只再坐了片刻,衣袖上也染了些许黏糊的湿意,她低头看向被浸湿的那片布料,眸中情绪黯淡麻木,明明察觉到风雨的凉意,她却置若罔闻。 衙门。 自新帝登基后,顾屿时越来越得圣心,如今他接手了一门悬案,已经在大理寺待了数日。 外面初起雨声时,顾屿时便于一片讨论声中抬起了头。 有人见状,不由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摇头失笑道: “顾大人可是急着归家?” 话是如此说,但说话的人却不觉得顾屿时会应下,毕竟顾屿时从来都是个公务大于天的人,从不见他迟到早退,也是因他过于严苛,总叫和他共事的人提心吊胆。 谁知,他话音甫落,顾屿时就应了声:“嗯。” 众人一顿,都有点不敢置信,彼时对视一眼后,又见日色不早,都格外有眼力见地退下。 众人离去后,室内归于平静,顾屿时将卷宗一一整齐放好,才起身出了房间,外间沐凡愁着脸在等候,见人出来,还有点惊讶,老爷今日怎么出来得这么早,他麻溜迎上去: “老爷出来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雨珠,讪笑着:“这雨下得忒大,不如老爷再回衙门等等,小的已经派人回府拿伞了。” 顾屿时眸色微动,他转头看去,片刻,他问: “何时落的雨?” 沐凡懵了一下,不懂老爷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 沐凡只觉得老爷又朝外看了一眼,他纳闷,也顺着老爷的视线看去,结果,只见到光秃秃的道路,不过瞧着方向,倒是府中的方向。 他不由得心底猜测,老爷这是着急回府? 但是他刚将人派回府拿伞,估计等人回来还得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沐凡不由得再次提议:“老爷要不要回衙门内等?” 顾屿时没看向他,冷淡拒绝: “不必。” 沐凡只好闭嘴。 许是雨日路难行,沐凡只觉得平日两刻钟就能来回的路程被拖延得很长,等下人终于把伞拿回来时,沐凡忍不住地松了口气。 他余光瞥了一眼老爷,只见老爷在看见来人时仿佛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唯独眉眼的情绪较寻常要冷淡许多。 沐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上一次忽然落雨时,夫人急匆匆地来接老爷回府,又担心耽误了老爷办公,硬是在外等了许久,等老爷知晓时,夫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有余。 联想起老爷今日这么早地下值,又在外顶着冷风等了这么许久,他或许猜到了什么。 沐凡摸了摸鼻子,才说: “老爷之前让夫人不要再来接您,夫人应是将老爷的话听了进去。” 顾屿时偏过头,唇角有些讥讽的幅度:“她何时听过我的。” 简短冷硬的话音,让沐凡直接闭嘴。 顾府。 顾屿时一回来,封温玉就得了消息,她终于从窗边起身,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对着锦书吩咐: “让人传膳吧。” 锦书脆生生地应下,待出了主院,又叫人去前院喊老爷用膳。 封温玉坐在梳妆台前,将被风吹乱的发丝重新梳整,又换了身得体舒适的衣裳,才走到外间的圆桌前坐下。 约是一刻钟的时间,锦书拎着膳食回来,同时,脸色有点苦闷。 封温玉眼眸轻颤了颤,她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但她仍旧问出了声: “老爷呢?” 锦书吞吞吐吐:“老爷说,他在今日在前院用膳,让夫人不用等他了。” 封温玉握紧了木箸,她眼睑轻垂,声音仿若平静: “知道了。” 满桌琳琅的菜色在这一刻也变得没了滋味。 封温玉只简单地碰了两筷子,就让人撤了下去,锦书也没敢劝,知晓今日夫人吹了冷风,特意让人烧了热水。 夜色浓郁时,顾屿时终于出现在主院,他抬眼就见一片漆黑。 她已经睡下。 只给他留了一盏昏暗的灯。 门前锦书沉默地福了福身,尽量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眼角一扫,见老爷穿的不是早上那件衣裳,便知老爷回来后沐浴过,便也不再问是否要洗漱,只在老爷踏入房门前,她没忍住地说了一句: “夫人今日等了老爷很久。” 顾屿时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如有实质,叫锦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房门轻响,是顾屿时踏入了室内,锦书才捂住胸膛,缓慢地松了口气。 屋内,内室。 灯是留在案桌上的,距离床榻不远,所以,顾屿时一眼就看见了床榻上的女子,她背对着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睡着。 索性是真睡还是装睡都不重要。 他宽衣,只剩下了里衣,走到案桌前,将残余的烛火剪断,室内终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顾屿时的视力很好,借着外间浅淡的月色,他看见有人脊背放松了些许。 顾屿时平静地躺了下来,分明是同床共枕,二人却仿佛有楚河汉界一样,中间余留一片空处。 封温玉颤着眼眸,对着墙壁睁开眼,她也能感觉到背后的凉意。 他和她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隔得很远。 夫妻。 封温玉在心底念着这两个字,她忍不住地于黑暗中无声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他的脸庞上,他忙于政事,时常不在府中,二人最简单的交谈也成了一件难事。 但封温玉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再是忙碌,也不该腾不出这点时间的。 新帝登基时,百废待兴,他忙得脚不沾地,依旧能每日抽出时间来陪她用膳。 只是他如今不愿了而已。 他忙于政事,她却耽于情爱,还总要因此事而郁结在心,便是身边众人也都在劝她,叫她知足。 是她贪心么。 可明明最初,在众多选择中,她只是因二人两情相悦才会嫁于他。 她因情爱而嫁他,如今众人却叫她因权势而知足。 封温玉沉默地想,或许她该知足的。 即便这不是她想要的。 2. 第 2 章 ==第二章== 昨夜的雨连绵不绝,外间响起一夜的淅淅沥沥声,封温玉夜里睡得不踏实。 她夜间翻身时,似乎碰到了一抹温热,但那抹温热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的眼皮子颤了又颤,最终还是没能睁开。 日色逐渐清明,熹微的暖阳也终于吝啬地从楹窗处透进来。 顾屿时从床榻上起身时,朝内里看了一眼,女子依旧背对着他,头抵着内侧墙壁,他穿衣时不曾收敛动作,她睡眠浅,按理说,她早该听见动静醒来,但他只看得见无动于衷的背影,楹窗透了点缝隙,让室内通风,微风在这时也停滞了片刻。 室内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 锦书和书瑶忍不住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是紧绷着一根弦。 顾屿时面无表情地低头扣上腰带,没有假借人手,也没做停留地转身离开,和女子背道而驰。 室内只剩下主仆三人。 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书瑶也是一脸无奈和苦涩。 老爷威压渐重,她们根本不敢在老爷面前发言,而夫人也逐渐在老爷面前变得沉默,二人仿佛只是同居一室的陌生人。 叫人看得胆战心惊。 锦书朝夫人看了看,见夫人依旧没有出声,犹豫片刻,她和书瑶一起退了出去。 日色渐盛,暖阳透过楹窗落在女子白皙的脸上,她睡时黛眉依旧紧蹙,似乎梦里都不安稳,唇肉上起了褶皱,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许久,床榻上的人抖着眼皮子,室内响起一连串压抑的呛咳声。 门倏地被推开,锦书连忙闯进来,待看清里头的情况时,吓了一跳: “夫人?!” 封温玉伏在床头,闷闷地咳嗽两声,她双颊飘上了烧红,唇色却是异常的白,她听见了锦书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 “……水。” 她的声音呕哑,喉咙也一阵发疼,只简短地发出一个字节后,就沉默地闭嘴不言。 锦书被她的状态吓到,连忙倒了一杯温水,扶着夫人将水喂给她,同时声音焦急地传出去:“书瑶,快叫人出府去请大夫来!” 书瑶才踏入室内,半点不敢耽误,就忙不迭地跑出去。 温水润了嗓子,封温玉想说她没事,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喝水都只能借助她人,她的余光瞥见铜镜中她的脸色,额间溢出些许冷汗,发丝凌乱,唇色干得仿佛三日没有沾水一样,默默地咽下了喉咙间的话,她这幅模样当真是不能取信于人。 她半倚靠在锦书怀中,喷出的呼吸都是灼热,仅仅是片刻,她都觉得浑身冒出些许虚汗,意识都有些迷离。 察觉到夫人身上传来的滚烫,锦书懊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今早老爷离开时,夫人就明显不对劲,偏她以为夫人是在和老爷闹脾气,才不肯转身搭理老爷,完全忽视了夫人是病了的可能性。 但凡她细心一点,怎么会叫夫人独自病着那么久。 高烧不退可是会要了人命的,万一夫人没有自己醒来…… 锦书都不敢去想后果,她小心地浸湿了夫人的唇肉,悔恨请罚:“都是奴婢粗心大意,居然连夫人病了都没发现,奴婢真该死。” 封温玉本是难受地闭着眼,锦书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她艰难地出声: “不是……你的错。” 她猜是昨日在窗边吹了太久的冷风,才会导致如此。 而叫她如此失态的原因…… 封温玉闭了闭眼,眉眼间尽数是疲惫。 大夫来得很快,替封温玉诊脉时,眉头一直紧锁,在锦书忍不住发问时,大夫终于说话: “夫人这是寒风入体,又郁结在心,才会导致湿邪入体,应祛湿驱寒,温补阳气,还当疏肝解郁,疏肝理气,方能脉络通畅。” 话音一落,室内陡然有些安静。 封温玉像是垂眸发怔,又像是病得糊涂,须臾,她勉强地抬起眼眸,面色苍白却半点不曾失礼,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劳烦大夫了。” 大夫留下了药方,书瑶拿着银子送大夫出门。 大夫一走,封温玉就再也没有力气地瘫倒在床上,锦书抹了一把眼泪,昨日下了雨,又呼啸刮着冷风,夫人吹了冷风,锦书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但是郁结在心…… 能叫夫人郁结在心的,也仅有一个原因。 锦书心底堵得难受,她实在想不通,老爷和夫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想问,待抬头看见夫人神情时,话音却是堵在喉咙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怎么能去戳夫人的心呢? 夫人明明努力过了。 夫人已经有尽力地向老爷靠近了,但老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非要叫夫人抛下所有脸面么。 封温玉浑身有点僵硬,锦书看向她的眼神有酸涩有心疼,让她不敢直视。 她不想要面对这样的眼神。 锦书擦了擦眼泪,她忍着哽咽道:“奴婢派人去请老爷。” 封温玉挣扎地拦住了锦书,她低颤着眼眸,艰声: “……别去。” 顾屿时如今在大理寺,乃是朝廷重地,如今又接手朝廷重案,忙碌程度异常,她的这点事,没必要去打扰顾屿时。 她也不想要再落得个没脸。 初初察觉到和顾屿时的关系冷淡时,她恼过,也鼓着气不肯搭理顾屿时,但时日一久,她发现顾屿时当真是要和她生疏时,封温玉有一度陷入过迷惘。 她和顾屿时之间的这段关系,主动者从来都是顾屿时。 她习惯于他的照顾,能感觉得到他的真心,也不吝啬地真心待他,所以,才在察觉到顾屿时的冷淡时,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不解。 不解过后,她有试图去找顾屿时问个明白。 可结果都不理想。 那一段时间的冷战似乎将二人的关系彻底打入深渊。 锦书忍不住:“可是——” “锦书。” 锦书下意识地抬头,她看见她的夫人躺在床榻上,艰难地呼吸着,嘴上干皱地起了皮,分明病得格外难受,却竭力地保持清醒,只为了阻拦她:“我好累,锦书,我好累……” 她像是在说给锦书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逐渐呢喃不清。 锦书一怔,鼻尖泛起难言的酸涩,堵得她很难受,她恍然间发现,她在夫人身上好像找不到一点当初那个明媚如骄阳的小姑娘的影子了。 木门被关上,室内又只剩下封温玉一人,她望着床顶,许久,她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脑袋越发的沉重。 门外。 书瑶还端着空空的药碗,她苦恼地看向锦书,压低了声音:“咱们真的不让人去告诉老爷一声吗?” 锦书擦了一把脸: “派人去门口守着,一旦老爷回府,就立刻着人请来。” 夫人不愿让她们去大理寺请人,她只能用这种笨法子。 日色从明到暗,书瑶忍不住地往府门口跑了数次,守在门口的人也换了几波,唯独她们要等的人迟迟没有回府。 眼见夕阳余晖要消失在天际,书瑶有点急了:“老爷怎么还没有回府。” 锦书给不了她答案。 顾屿时是披着夜色回府的,沐凡手中还抱着几本未处理完的卷宗,两人一跨过门槛,惊醒了守在门口的小厮,小厮浑身抖了一下,瞌睡才散去,他一见老爷,忙不迭地开口: “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夫人已经病了一日了!” 顾屿时一下子停在了原地。 沐凡抱着卷宗,也紧跟着停下,全然不敢出声。 片刻,顾屿时动了,抬脚朝正院的方向走去,他眉眼神色冷凝,和乍然欣喜的锦书等人擦肩而过,锦书二人心底咯噔了一声,顿时都觉得有点不安。 封温玉被脚步声吵醒,她蹙了蹙黛眉,艰难地睁开眼,还未看清来人,就听见上方传来的声音: “我以为这种手段,你不会用第二次。” 室内倏然一静。 锦书和书瑶满脸惶恐。 封温玉脑海空白了一刹间,才意识到顾屿时在说什么。 在她觉得二人关系还能回转时,在她想要找顾屿时问个明白时,曾装过病派人去请顾屿时,彼时顾屿时的确如她所愿地来了,但顾屿时只见了她一眼,便冷下了脸: “封温玉,你何时也学会了装病这种手段。” 冷淡至极的声音,透着一股嘲讽。 将那时的她臊得面红耳赤,彼此没能交谈下去,结果不欢而散。 那日顾屿时的神情如同一根针,深深地扎在封温玉的心底,叫她觉得难堪。 而如今,那日的难堪仿佛再次扑面而来。 她有前车之鉴,于是,他笃定了她这次也是装病。 心脏处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意,本就风寒的身体陡然发虚,封温玉连攥着锦被的力道都没有,她当初难得一次的示弱,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下作的手段,她唇色发白,双眸却控制不住地泛红。 封温玉锦被下的手指都在颤抖,她闭上眼,似乎在积攒说话的力气: “顾屿时……” 她浑身都在发抖,压抑许久的呛咳随着这一声呼啸迸发,她骤然控制不住地伏倒在床头,脖颈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她攥住被褥的手指泛着青白。 此时,众人才发现,她露在锦被外的身姿居然是那般单薄,仿佛薄薄的一张纸,厚重的锦被都要将她压垮。 床榻前的男人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他要扶住她,却被她抗拒地推开,他伸出去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许久,封温玉艰难地抬起头,双眸中有水色急促地掉下,她却顾不得,她只盯着顾屿时,眼中有决绝之色,或许是积攒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也或许早就埋在心底的话,今日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和离吧。” 她说:“顾屿时,我们和离!” 她受够了! 室内的气氛一瞬间如坠冰窖。 锦书和沐凡等人都是脸色一变,被吓得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顾屿时看向封温玉,声音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你病了,今日的话,我当没听见。” 3. 第 3 章 ==第三章== “你病了。” 顾屿时重复了第二遍,仿佛在说,她说的是糊涂话。 他伸出的手强硬地落在她脸上,于是,他摸到了从肌肤下透出来的滚烫。 她真的病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骤然一缩。 一股无力感充斥封温玉的全身,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完全将她的情绪当做不存在。 她没有在闹。 为什么永远不正视她的诉求? 情绪将封温玉脸色逼得通红,她狠狠推开顾屿时的手,她不再安静,她在哭着说: “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我说,和离!” 她受够了。 她要和离! 这一声仿佛将她的力气全部透支,她蓦然倒在了床榻上,脸色都是格外的潮红,她急促地喘息着,一手紧紧攥在胸口,似乎那里传来连绵不绝的疼意。 她孤注一掷,决然得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谁都看得出她的认真。 于是,顾屿时的眸色也一点点冷了下来,他站直了身子: “和离?”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句事实:“没人会同意。” “我不会。” “封家也不会。” 他说:“封温玉,死了这条心。” 这一生,她只会是顾家妇,是他的妻子。 成亲时彼此要相伴一生的诺言,谁都不能违背。 封温玉怔怔地看着他。 是了,他如今深得皇上信任,手握重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中状元的少年了。 但封温玉依旧没有想过——他会拿封家威胁她。 分明呼吸还是滚烫,浑身却被渗入骨血的冷意包围。 有人替她掖了掖被角,封温玉却觉得任何感观都仿佛被隔了一层薄膜,她隐约听见顾屿时寒意逼人的声音:“……拿我的令牌,去请李太医来府上一趟。” 封温玉想发出声音,想拒绝顾屿时做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徒劳,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顾屿时注意到床榻上陷入昏迷的人,他的声音停了一刹间,他立在床边,像是一个沉默的石雕,外间斜阳变化,他脚下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抽条拔高,在叫嚣着什么,最终又只是沉默。 许久,他伸出手,僵硬又固执,一点点擦去封温玉额间的冷汗。 李太医来了。 查出的结果和之前的大夫没什么不同。 李太医叹了口气:“顾大人,令夫人的情况定要保持心情舒畅,否则即便这次高烧退去,也迟早会拖垮夫人的身体。” 顾屿时依旧看向封温玉,没人能叫他有目光偏移,他的声音冷硬,就如同他这个人: “沐凡,送李太医。” 外间夜色越来越浓郁,室内点着的烛火也黯淡,将人的影子印得越来越长。 顾屿时的目光将封温玉包围,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郁结在心,拖垮身体。 顾屿时扯唇,他手指抚在女子脸颊上,强迫地想要抚平女子眉心的褶皱,他语气中透着情绪,或许夹杂着些许嘲讽: “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 他眸中凝着越来冷的神色,或许还有其余情绪,但被他埋藏在极深之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床榻上的人,像是在说给她听:“我不会同意和离。” 他不会放她走。 他在床边一夜坐到天明。 ****** 封温玉再醒来时,床边已经没有了顾屿时,只要锦书在替她更换额头上的帛巾。 浸湿的帛巾透着凉意,但她依旧觉得浑身散着灼热,呼吸都是难受,她艰难地喘息了一声,对室内的情景没觉得意外,也没有问顾屿时的去向。 无非就是在外忙于公务罢了。 昨日的对话还回荡在耳旁,如同包裹着遍体寒意,她声音虚弱地喊着: “锦书……” 锦书惊喜地看着她醒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夫人,您终于醒了。” 午时熬好的药怎么都喂不进去,也不知道昨晚和今早老爷是怎么替夫人喂药的。 锦书忙忙端来药,扶起了封温玉,语气中还透着点忧虑和焦急:“夫人快趁热将药喝了。” 封温玉浑身软若烂泥,靠在锦书怀中,她脑子仍有些不清明,食不知味地咽着药,苦味都仿佛隔了一层,额间和脖颈都冒着虚汗,她难受地侧脸,眼角无意识地沁出水意。 “厨房送来了午膳,夫人吃一口吧。” 等了许久,没等来应答,锦书忙低头看去,就见夫人迷迷瞪瞪地靠在她身上,竟似是烧傻了的模样,锦书吓得心神俱裂: “书瑶!书瑶!” 前院。 顾屿时坐在书桌前,被带回来的卷宗摆在他面前,他和往日一样处理着公务,只是卷宗从头至尾都未曾换过,直到沐凡推门进来: “老爷,大理寺那边派人来了。” 顾屿时头都未抬:“让人进来。” 沐凡领着人进来,见里头响起老爷议论正事的声音,他忙忙将门带上,让人去端上茶水。 下人刚退出去,沐凡就听外间一阵慌忙的脚步声,他一转头就看见了泪流满面的书瑶: “老爷!老爷!夫人不好了!” 沐凡头皮发麻,他知道里头正在讨论正事,又清楚夫人情况,既不敢给书瑶放行,又不敢拦住书瑶,只能开口道:“老爷里头有客人呢!” 书瑶攥着沐凡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正院的方向:“夫人……夫人她不清醒了!” 沐凡吓得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书房的方向。 里头的人显然也听见了这番对话,门被从里头推开,顾屿时脸色冷沉地踏出来,后头跟着一位身着官服的人,那人一脸惊疑不定,但也听出府上是出了事,当即拱手: “府上有事,下官就不打扰了,望请大人明日到大理寺,再议详情。” 顾屿时没拦着人离开,他快步朝着正院走去,声音传过来:“去请太医。” 正院内一片兵荒马乱,李太医急匆匆赶到,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一剂猛药灌下去,猛药伤身,但这种情况,再不下药,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临走前,李太医看见顾屿时立在床前的背影,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顾府上,看来也不是一片清明。 封温玉只觉得四周很吵,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灌入她口中,那味道好苦,让她有一阵的反胃,她难受得想哭,想要抬手,却仿佛身上压着一座山,不知过了多久,那座重山逐渐减轻,她终于能睁开双眼了。 入目的是外间的一片暗色,还有站在床前的顾屿时,他有一半身子隐在阴影处。 她昏迷了许久,声音依旧呕哑:“你……怎么在这里。” 顾屿时听见这番话,他从阴影中走出来,语气不明地反问: “不然我该在何处。” 夜深人静,他本就该出现在此。 封温玉疲惫地闭眼,病情耗费了她所有的心神,她不想和他争吵,她安静下来,艰难地转过身背对向顾屿时。 她环抱住自己,蜷缩在锦被中,单薄的脊背撑不起宽松的亵衣,衬得她越发消瘦。 顾屿时怔愣地看着这一幕,沉默下来。 她之前也消瘦得这般厉害么。 封温玉不知道太医给她开了什么药,但很清楚感觉到阵阵虚汗溢出,身体似乎也变得轻松了点,她背对着众人,不知何时室内灯光黯淡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有人躺在了她身后。 封温玉浑身一僵。 她快速转过身,语气震惊又急促:“……你、咳咳……做什么!” 封温玉很难理解,经过二人昨日争吵,他怎么还能理所当然地躺在她身边。 封温玉不知道怀着什么情绪,竭力地想要推开他,但她那点力道只是徒劳,顾屿时闭着眼,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沉: “我就在这里。” 她这一番情绪汹涌,浑身又溢出了些许汗,她又有点难受了。 她动了动,想要起身。 手腕陡然被人攥住,有人在昏暗的室内一错不错地看向她:“你要干什么。” 封温玉不想和他说话,极简地丢下四个字: “和你无关。” 然而顾屿时比她更强硬:“躺下。” 封温玉不喜他的强硬,昨日的对话还回荡在脑海,她不想和他同床共枕,她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只能艰难地一只手撑住身体,她无可奈何,低声喊:“你放手!” 顾屿时借着浅淡月色将她苍白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昨日一夜未曾睡下,又有心底莫名情绪作祟,如今疲惫得紧。 封温玉再一次挣扎时,他不由得抬眸直视封温玉: “封温玉。” 他说:“能不能别闹了。” 空气倏然安静。 封温玉僵硬在原地,顾屿时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她耳里,有寒意一寸寸席卷全身,叫她手指都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他又叫她别闹了。 仿佛不论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在胡闹。 她自嘲地扯唇: “……顾屿时,在你眼中,我便是这般喜欢胡闹的人吗?” 顾屿时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这种沉默逼得她几乎要窒息,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人在难过时,便想要言语化成针: “既然相看两厌,为何不放我走?” 她在质问他。 顾屿时想要嘲讽,但她脸色苍白得仿若要消融月色中,于是,他只能平静地说: “你该休息了。” 4. 第 4 章 ==第四章== 又是这样。 封温玉浑身紧绷的劲陡然泄了下去,她无力,又不觉得意外。 总有一人不说话,于是两人间连争执都变成一种奢侈。 即便躺下,他依旧禁锢着她的手腕,半点力道都没有放松。 封温玉有些鼻酸,又觉得有些可笑。 谁能想到这竟是近两年来她们之间最亲近的举止。 药效将她拉入梦中,而有人却如何都睡不着,顾屿时在黑暗中睁开眼,自嘲地扯唇——相看两厌。 原来在她眼中,她和他竟是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么。 顾家主母,他的妻子,这个位置,就这么让她难以接受? 违诺的人分明是她,她何来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人睡着了,他转过身,在无人看见之处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额间,确认热度褪去才松了手。 ******* 封温玉虽是退了热,但李太医那一剂狠药仍是让她卧床休养了许多日才渐渐好转。 便在她能将将下榻的那一日,顾府的偏门被敲响。 锦书去了偏门,再回来时,脸上惊疑不定,压低了声道: “夫人,是……沈公子来了。” 封温玉倏然抬眸,她有点不敢置信:“他怎么会来。” 话音甫落,她一双黛眉不由得蹙起,忍不住地低低呛咳了声,但想起沈敬尘的身子,她还是强撑着身子下榻,吩咐: “将人请进来。” 她脸色还透着不健康的白,如今秋意冷凉,担心她再次受凉,书瑶给她披了层厚重的鹤氅,这鹤氅还是宫中赏赐的,老爷得圣上看重,常得御赐之物,这些物件是都会送来正院的,老爷府中没有其余女眷,不论后院还是前院的中馈都归夫人管着。 封温玉拢着鹤氅走到外室走着,她没有梳妆,虽是失礼,但她如今这情况,着实没有梳妆的心思。 外间传来了脚步声,封温玉一抬头,就看见跟在锦书身后进来的人。 他一身浅素色长袍,须臾,他在和封温玉隔了一段距离时便停了下来,静止时如同月宫玉桂,清冷皎洁,让人不敢攀折,但定睛看去,便会发觉他身姿单薄得厉害,脸色看上去竟是没比封温玉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好上几分。 封温玉望着往昔的贵公子变成这幅模样,也有点沉默,揉了揉有点泛疼的额角,她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才落了雨,现在天气还透着凉意,你怎么出来了。” 沈敬尘只是站在那里,除了才进来时细看封温玉的那一眼,一直都是眉眼微垂,视线收敛:“听说你病了。” 许久没得她消息,再一打听,便是听说她卧病在床。 忍了几日,沈敬尘还是敲响了顾府的门。 封温玉让他坐下,再叫锦书上了茶水糕点,她知晓沈敬尘如今的处境,即使看出他身姿消瘦,封温玉也没有过度询问,担心会提起他的伤疤,她说: “许久不见你,你来了也好,也免得我后面再跑一趟。” 话是这么说,但她其实是不赞同沈敬尘来这一趟的,身子本就不好,万一过了病气就更叫人发愁了。 这府中是归着封温玉管理,但她平日中从不拘着顾屿时得知府内消息,她比谁都清楚,这府中是有两位主子的。 于是,在二人坐谈时,沐凡正在皇宫门口来回踱步,一见老爷从宫中出来,便赶紧头皮发麻地将消息禀上去。 顾屿时浑身僵硬在原处,眸中寒意遍布。 沐凡摒着呼吸,不敢出声,他默默地牵来马匹。 有人翻身上马,疾速地往府中赶回。 彼时,顾府中,沈敬尘知晓他的身份不该在府上久待,再得知封温玉病情已经好转时,便要起身告辞。 封温玉没有拦他。 她看了眼沈敬尘旁边全程没有被碰过一下的茶水,起身送他: “到城南的路远,你是怎么来的?” 沈敬尘一顿,没有说话。 封温玉当即明白了什么,她又觉得头疼了:“我命人备上马车,让人送你回去。” 从城南走到顾府,若是徒步,估计是要走上将近两个时辰的。 也不知他是何时出门,才在这午时前赶到顾府的。 封温玉转头要吩咐锦书去备马车,沈敬尘不愿她如此麻烦,下意识地伸手要拦她,但他才抬起手,想到什么,又立刻皱眉收了回去。 但这一停顿,封温玉也发觉了什么,她脸色一变: “你的手——!” 沈敬尘脸色微变,矢口否认:“我没事。” 但封温玉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袖,看见了他手指关节处的红肿惨状,她蓦然怔住。 封温玉有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手……被人毁了? 沈敬尘知晓自己瞒不住了,他不再挣扎,但看见封温玉震惊的神情,仍旧止不住默默地垂下眼。 封温玉回神,她忍不住道:“他们怎么敢——” 话音一顿,她又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沈敬尘送入了教坊司。 沈敬尘垂眸,他声音依旧风轻云淡,仿若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冷静道: “我如今已然不需提笔写字,如此一来,也能叫他们消停一段时日了。” 他早于功名无望,这双手也只剩下拂琴叫人戏弄的用处,毁便毁了吧。 封温玉攥着他衣袖的手有些发抖,忽然,有人快步从外面踏进来,撞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幕,他的夫人拉着外男的衣袖,二人相对而立,男人投下的视线,便是情绪再隐秘,也真切存在。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顾屿时直直地看着这一幕,呼吸有一刻微窒,心脏若似被一只手握紧,他依旧保持掀开珠帘的动作,指骨泛着青白,他一错不错地看向封温玉拉着男人衣袖的手,他眸中情绪汹涌又渐渐归于平静,寒声一寸寸地传出去: “都出去!” 沐凡立即止步,头也不敢抬。 封温玉愕然地看着顾屿时闯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待看见自己的手依旧落在沈敬尘的衣袖上时,她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松开手,微微蹙眉: “顾屿时——” 此间无外人,顾屿时闭了闭眼,他扯开唇角,自嘲也是嘲讽:“封温玉。” 这一声止住封温玉的话,让她抬眸看向他,他浑身气压逼人,眸色情绪乌压压得如同阴天乌云,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看都未曾看沈敬尘一眼,只看着封温玉,情绪叫嚣汹涌着: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顾府?和离不成,便堂而皇之地直接让人入府?!” 叫这伶人登堂入室,甚至没有半点遮掩。 半分脸面不曾给他,她到底要做什么,想要借此逼他和离? 她对于这伶人,就如此喜欢吗? 难堪的话太多太多,最终都只汇成一声堂而皇之。 封温玉脑海一阵空白,顾屿时惯来冷静自持,除了大婚之日,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是如此,才叫封温玉越发不敢置信。 他在说什么…… 他的话一点点地钻入她的脑海,叫她想听不明白都不行,心脏像是一瞬间被勒紧,绑于重石上,狠狠沉入水底,叫她呼吸都有些艰难。 在他眼中,她和沈敬尘有苟且之行? 这个认知叫她呼吸沉重,她举头望去,声音轻飘飘得没有落点,她只能找到一点声音: “……你疯了?” 沈敬尘心中微沉,知晓是自己惹的祸端,他上前一步:“顾大人误会——” 话音未尽,顾屿时蓦然转头看向他,和对待封温玉时的逼问不同,他扫来的视线寒意刺骨,沈敬尘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嫌恶: “我和她之间的事,无需第三者插手,霖玉公子该有自知之明。” 顾屿时情绪素来不外漏,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厌恶一人,毫不掩饰嫌恶地看向沈敬尘,他和封温玉之间,何时需要别人来解释? 谁又分得清第三者的言语,究竟是解释,还是挑唆? 他叫他霖玉公子。 这是他在教坊司的艺名。 沈敬尘沉默下来,一刹间,他立时意识到顾屿时或许早就知晓了他的存在。 怀疑一旦产生,若未能及时解决,便会日积月累,最终沉淀成病灶,再难根除。 沈敬尘很清楚,此时情景,非是他一言一语就能打消顾屿时的怀疑的。 能叫顾屿时冷静下来的,只有一人。 而他的出声只会火上浇油。 封温玉一错不错地看向顾屿时,成亲十二载,她素知顾屿时外表隐藏的高傲,能叫他在沈敬尘面前如此失态,可见他心中认定她和沈敬尘有私情。 她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可笑: “你我相识十五载,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朝三暮四之人?” 顾屿时也觉得可笑:“你是说,我亲眼目睹,是冤枉了你们?” 封温玉麻木闭眼。 好像这两年一直如此,二人之间,总有一人会变得沉默,谁都不肯好好回答另一人的问题。 他已经给她定了罪。 封温玉浑身无力,只能疲倦地问他:“你既觉得我和外男有苟且之情,何不给我一封和离书?” 闻言,顾屿时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的目的果然是和离。 顾屿时定定地看向女子,她眉眼挂着说不清的倦怠和麻木,顾屿时的心一点点沉下来。 彼此生怨的这两年,觉得疲累的岂止封温玉一人。 “成亲前,我应过你的,已尽数做到。” 不纳妾,不休妻,不养外室,护她一生。 纵是这两年,二人情谊生变,于外,他护她名声,于内,他予她富贵。 他也不知二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相看两厌么。 顾屿时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听见自己说: “若和离是你执意所求,我便成全你。” 四周都安静下来,于是这一声变得格外清晰。 沈敬尘哑然。 封温玉指尖发颤,她倏然偏过头,眼角悄无声息地落了一滴泪,滑落衣襟消失不见。 5. 第 5 章 ==第五章== 京城,朱雀大街,安仁坊。 吏部侍郎封大人的府邸就坐落在这条街道上,五进五出的宅子,共百余间房,门前两头石狮子镇宅,雕梁画栋,青砖黛瓦,前几日落了一场细雨,将砖墙洗刷得一尘不染,沿墙靠护城河的边上垂着棵歪脖子柳树,倒是被这一场雨浇出了精神气。 三月暮春,日头不盛,却是将人照得懒洋洋的。 当今侍郎府上人口简单,主母膝下二子二女,幼儿和幼女恰是一对龙凤胎,初诞生时便是宫中天子都有所耳闻,自小便深得府中上下喜爱。 封府,铭心轩。 府中的二姑娘便是居住于此,现下铭心轩中闹腾腾的,锦书从外面迈进来,一见自家姑娘还赖在床上,当即无奈唤开: “好姑娘,您和江姑娘约好了今日小聚,若是再不起身,恐是要迟到了。” 封温玉瘪着唇,她昨儿熬了半宿看话本,今日便觉得困意难忍,止不住地使着小性子不肯起身,但她这人很不愿违诺,锦书的话一入耳,她再是困倦,也是爬了起来。 书瑶捂住嘴偷笑,见姑娘羞赧瞪过来时,忙忙拿过备好的衣裙,前些日子夫人送来的好料子,刚做成了春裙,整体呈天水碧色,外间罩着薄薄的一层娟纱,说不出的好看,姑娘刚过了及笄,又是爱俏,最适合这些颜色。 封温玉洗漱后,换上了新得的衣裳,心情又美了些,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里头女子薄粉敷面,眸球乌灵闪亮,长眉连娟,困意当即消去了大半,锦书又给她发髻上簪了一支步摇,还有两朵绒花,才叫人起身,宛转失笑间,恰是亭亭玉立。 封温玉急匆匆地捻了两块糕点咽下,连去主院给娘亲请安都来不及,便匆匆道: “快些快些,要赶不上时辰了。” 锦书和书瑶忙忙跟上她,该是要备的东西早都准备妥当,马车也等候在外面,于此才没耽误多少时间,让封温玉赶在相约的时间前抵达了印雅楼。 封温玉才下了马车,身后便有一辆马车呼啸而去,她下意识地转头,待看清那马车上的标识时,杏眸立时微睁,只可惜不待她出声,便见那马车已经和她错身而过。 锦书也是迟疑:“适才好像是顾大人的马车?” 说是好像,但她已然看清了马车上的标识,她时常见到,自是不可能认错。 顾大人于年前和自家姑娘定下了婚事,此后,两家一直关系密切,顾大人虽然自持冷情,但对姑娘也向来是称得上温柔体贴,思及此,锦书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一段时日未曾见到顾大人了。 闻言,封温玉隐晦地撇了撇嘴,她扯着帕子说: “管他是谁呢,我今日是来见江姐姐的。” 锦书偷笑,她自幼服侍姑娘,自是看得出姑娘是有点不高兴了。 锦书道:“想来顾大人是没留意到姑娘的,否则定是要下来同姑娘说话的。” 封温玉已经迈入了印雅楼,对这话,她轻抬白皙的下颌,骄矜地嘟囔: “谁稀罕。” 二楼,江知兰已经在雅间等着她了,隐约听见她的声音,便探头往下看,一见着人,冲她挥了挥手:“在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些上来。” 较之前朝,时下民风较为开明,是不拘着女子出门的。 封温玉当即摒弃杂念,拎着裙摆欢快地上楼,仿佛与春日的热闹明媚撞了满怀,她踏入雅间,弯眸便是笑: “我险些来晚了,叫姐姐久等。” 江知兰白了她一眼,要真觉得自己来晚,怎还要加一声险些?不过是讨饶痴缠的话。 不过她惯来知晓封温玉的性子,也不计较,两个小姐妹有些时日没有见面,此时聚在一起,少不得说一些女子家的私密话。 封温玉有些饿了,先是贪嘴了两口糕点,才说上话题: “听娘说,李伯母这段时间正在给姐姐相看亲事,姐姐可有看中的?” 她口中的李伯母正是江知兰的娘亲。 她们这般人家,相看亲事说简单也不简单,家中关系交错复杂,又在天子脚下,总是得避开一些人物,但又要挑个合眼的,除了自家人搜罗外,少不得要通过官媒的。 人总会计较挑选,遑论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京城适龄男子那般多,决不是一两日就能决定下来的。 听封温玉提起这个,江知兰就有些愁眉苦脸。 她只比封温玉大上半岁,也是去年及笄,她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总想留她久一点,及笄前半点不曾要给她相看人家,结果一过了及笄,整个府邸都为此事忙了起来,便是两位嫂嫂出去赴宴时,也是会不着痕迹地打听适合人选。 江知兰咬牙不忿道:“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倒是见了京兆尹府上的小公子一面。” 封温玉隐隐有所耳闻,而不知细节,当即捧着糕点仔细听起来。 江知兰恼了她一眼,但有些事不吐不快,她忍不住吐槽道: “说是家中没有妾室通房,定是要等正头妻子先入门的,但是当日我见他时,他身上的脂粉味都未散去,简直是糊弄傻子呢!” 封温玉有些目瞪口呆:“这哪里是结亲啊,分明是结仇。” 江知兰乃是大理寺寺卿之女,备受府上宠爱,想攀上这门亲事的不少,但像京兆尹府上这么大胆的,还真是少见。 婚前瞒得再好,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那位张公子的真性情暴露了,便是二人已经成亲,难道江府上就会善罢甘休了? 江知兰喝了口茶顺气,她恹道: “我现在倒是羡慕起你,你兄长和顾大人乃是同窗好友,知根知底,当年顾大人刚得状元名声,便和你定下了婚事,你不知道,这叫当时多少要榜下捉婿的人失望而归。” 如今顾屿时颇得圣上看重,少不得日后要给封温玉挣个诰命回来的。 最重要的是,有封大哥那层关系在,封家对顾屿时知根知底,至少无需担心封温玉受人婚前蒙骗。 封温玉眨了眨眼,没回答这话。 当年她和顾屿时定下婚事时,其实不少人不看好这门亲事,她的亲姐姐嫁给了宗室子弟,门楣显赫,顾屿时当时虽是中了状元,但出身寒门,家中清贫,顾屿时又师出无门,在朝中没有半点根系。 而她祖父正得圣上看重,父亲在圣上面前也是挂了姓名的。 在封府放出消息有意给她相看亲事,不乏一些高门大户、王孙贵族请了官媒上门,结果谁都没想到,和她定下婚事的会是顾屿时。 封家未曾对外透露过,这门亲事其实是她自己点头的。 封家已经显赫,不需要她联姻来光耀门楣,只盼她寻个欢喜知心的人,不叫婚后日子苦闷。 而顾屿时待她体贴,又亲口承诺她不会有纳妾之行,不得不承认,她于顾屿时也有欢喜之意,如此一来,她心中有了人选,便同父母道明了心意,于是,才有了她和顾屿时的婚约。 只是…… 封温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脸。 江知兰还在郁闷:“这些官媒夸夸其词,话中可信度十不存三,叫人烦不胜烦,幸而你没有这般烦恼。” 闻言,封温玉立时回神,她弯了弯眼眸,宽慰道: “伯父伯母最是疼你,自是会替你把关人品,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至于烦恼么,她自然也是会有的。 封温玉刚想到这里,就听江知兰纳闷问她:“说起来,今日怎么没听你提起顾大人?” 唯一提到的一次,还是由她提起来的。 封温玉捻着糕点的手一顿。 江知兰陡然瞪大了眼,颇有点不敢置信:“你是和顾大人闹别扭了?他居然也会惹你不高兴?” 外人不知,她们这些亲近的人可是看在眼中,顾大人在外稳重老成,但对封温玉可是各种温柔小意的,是真真将封温玉放在了心上。 封温玉虽是有点骄矜,却也是个格外招人疼的,又不会得理不饶人。 这二人也会闹不愉快? 江知兰当真是生出好奇来:“他怎么招惹你了?” 封温玉扯了扯帕子,她本是不想说的,但她心中到底有点郁气,如今抵不住江知兰一而再地询问,闷声道: “偏就是他没有招惹我。” 江知兰听得一懵,慢半拍才听懂了封温玉话中的意思,这是恼顾大人许久不来寻她了。 江知兰犹豫道:“我听父亲说,顾大人近来入了圣上的眼,会不会圣上有事交代顾大人,才叫他一时疏忽了你?” 否则也没道理。 封温玉是不接受这个理由的: “便是再忙,也不会连个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的。” “端看有心无心罢了。” 外间暖阳照进来,小姑娘瘪着唇,又是恼又是郁闷,细眉微微耷拉着,怪是惹人怜惜。 江知兰也没有再劝了,二人感情的事,外人插手太多其实是不妙的。 江知兰也是个偏心的,见不得封温玉这般,直接道: “你若是实在苦恼,直接寻上门问他就是。” 6. 第 6 章 ==第六章== 封温玉得了江知兰的建议,但不等她做好决定,一封请帖送到了封府。 是乔家老夫人设宴。 封温玉自定了婚事,便常跟在周玥瑜身边学习如何管家主持中馈,请帖送来的时候,她就在现场。 封温玉细细看着请帖,待确定了宴会的主题,她有点纳闷地问:“乔老夫人怎么会设宴,还寻了个赏花的名头。” 要学如何管家,尤其顾屿时已经踏入朝堂,她自是对京城的人际关系有过了解。 乔家在京城也是望族,乔大人官任刑部尚书,其妹妹正是当今皇后,也是乔老夫人的嫡亲女儿,由此可见乔老夫人的身份显赫,但乔老夫人并非喜欢应酬交际之人。 封温玉记得乔老夫人也只在整岁寿辰时宴请过宾客。 周玥瑜正让绣娘替她量尺寸,闻言,摇了摇头:“你忘记了乔姑娘?” 听见娘亲提起乔安虞,封温玉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她和乔安虞因为一点陈年旧事颇有点不对付,谁都看不惯谁。 但她现在也猜到了乔老夫人举办宴会的目的。 名义上是赏花宴,实际上则是相亲宴。 封温玉捻着请帖的一角,再想起昨日和江姐姐的对话,她小声嘀咕:“看来江姐姐也会去。” 封温玉没想过拒绝,这场宴会是乔老夫人亲自组织的,没有人会推辞。 她看了眼请帖上的时间——三日后。 封温玉想到了什么,微微捏紧了请帖。 周玥瑜扫了一眼她,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她本不欲插手小辈之间的感情事,但眼下看来是由不得她: “这次究竟是怎么了,闹了这么长时间?” 顾屿时对女儿的上心,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也是难得这么久见到顾屿时上门。 封温玉被问得小脸都皱巴巴的,不由得冒上些许委屈。 一个个都来问她原因,但她也一头雾水。 封温玉扯着帕子,语气有点嘟囔:“是他不来寻我,我怎么会知道原因。” 她和以往一样,变的是顾屿时,问题当然是出现在顾屿时身上。 周玥瑜挑眉,反问:“他不来寻你,你便也不去寻他?” 两人之间相处,怎么可能全部都由一个人主动? 封温玉扭过头不说话了。 知晓她是闹性子了,毕竟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人忽然冷淡下来,还是没有任何缘由的,她很难不觉得委屈,周玥瑜了解自己的女儿,这种情绪下,封温玉做不到主动去找顾屿时。 周玥瑜停下手下的活计: “乔家老夫人设宴,特意请了京城的青年才俊,他也会收到请帖,你们到时在乔家遇见,如此,总不算是你低头了。” 将问题尽早解决,也省得她整日心不在焉的。 封温玉微微瘪着唇,但没有反驳周玥瑜的话,这便是默认了。 毕竟,封温玉的确很想知道顾屿时态度转变的原因。 ****** 平康坊,顾宅。 这处宅子是顾屿时殿试高中时,当今天子亲自赏赐,三进三出的宅院,不抵封府富贵,却是难得的荣誉。 夜色浓郁时,顾宅的书房内仍是微亮着烛光。 沐凡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他有心去催大人休息,但他不敢。 自月前大人正式上朝后,就仿佛变了个人一样,身上威压日渐深重,以往他还敢和大人贫嘴,现在却是顶着大人的视线都觉得压力极大。 沐凡暗自心底嘀咕,朝堂就这么历练人吗? 短短一个月,居然能叫一个人的气场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 书房内,顾屿时已经伏案处理公务很久,依着他的职位,其实没那么公务要处理,他如今任职于翰林院从五品的侍读学士,除却辑刊经籍,更是要替圣上宣读奏折,整个人翰林院都是御前职位,他这个侍读学士更是日常都会出现圣上眼前,称得上是天子近臣。 他合该早些休息,以一种更妥帖的形象出现御前。 但顾屿时没办法安然睡下。 顾屿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应诺了封温玉会给其和离书,但不等和离书写好,他眼睛一睁一闭,居然回到了十四年前。 此时,他和封温玉才定下婚事不久,距离二人成亲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回来。 于他而言,他不想再走一遍来时路。 外间想起了沐凡压低的催促声:“大人,时辰不早了,您再不休息,怕是会耽误了明日当值的时辰。” 书房内许久没有动静,在沐凡以为大人又无视了他时,书房忽然从里面被推开。 沐凡麻溜地站好,他不敢朝大人看,一路跟着大人往前往走,一边将今日府中的事情禀上去: “今日乔府送来请帖,是乔老夫人设宴,请您三日后赴宴。” 十四年前的记忆早就有些模糊,至少乔老夫人设宴这件事,顾屿时早就不记得了。 顾屿时脚步没有任何停顿。 沐凡的话还在继续:“听说这次乔老夫人宴请了京城不少青年才俊,封姑娘一定也在受邀的名单中。” 顾屿时倏然停了下来。 沐凡险些撞到主子的后背,他不解地抬头:“大人怎么了?” 顾屿时没回头,片刻,重新往前走,只丢下一声: “没事。” 声音冷沉,叫沐凡郁闷地摸了摸鼻子。 顾屿时面无表情,眸中情绪却已然翻涌,这段时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封温玉的名字。 他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他和封温玉的相处模式。 绝非是成亲十年后的相顾无言。 人人皆知他和封温玉二人情投意合,所以,他周围人会提起封温玉是再正常不过。 他一月有余未曾去找过封温玉,母亲甚至这两日藏不住眼中的担忧,已经不止一次隐晦地问他,是否和封温玉起了争执。 争执。 前世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顾屿时眸中情绪越来越寡淡。 沐凡郁闷,怎么提起封姑娘,也没叫大人高兴点? 三日后。 赏花宴是在午后,封温玉辰时左右才起身,赴宴的衣裳和备用衣裳都已经准备好,她心底藏着事,昨夜里翻来覆去地没有睡着,没用锦书催促,就早早地起了床。 坐在铜镜前,封温玉不住地翻看着妆奁盒子。 锦书好奇:“姑娘在找什么?” 终于找到了东西,封温玉轻咳了一声,才将手中的玉簪递给锦书: “今日戴这个。” 锦书认出了这个玉簪,这是去年姑娘及笄时,顾大人送给姑娘的及笄礼,红梅携珠的样式,很是夺目。 至于那点小心思,锦书低笑,没有拆穿姑娘:“姑娘最是有眼光,这支玉簪果然很搭姑娘今日的妆容。” 封温玉脸上染了些许绯红,没和锦书对视,轻偏过头: “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乔府,今日乔家设宴,门前来客络绎不绝,封温玉才下了马车,便有婢女来引她入府。 赏花宴并不拘束,但作为客人,封温玉还是要去给主人家见礼,只是她一踏入乔府,便朝四周看了看,没看见要找的人,她失望地垂了垂眼眸。 待见过了乔老夫人,封温玉被引入女客这边,她果然看见了江知兰。 江知兰冲她招手,待二人坐在了一起,江知兰忽然朝她俯身而来,正在封温玉不解时,江知兰用折扇掩住了口型: “我刚看见了顾大人。” 封温玉眼眸一亮,但又被她忍住,她装作不在意地问:“他在何处?” 江知兰白了她一眼,嘀咕道:“在我面前还要装模作样。” 封温玉臊得捶了她一下,江知兰笑着给她指路: “快些去吧,心不在这里,人在这里又有何用。” 封温玉脸红得慌,但她还是起身朝外走去,才出了凉亭,她还未绕过小路,就隐约见转角处有衣玦飘过,她下意识地看过去一眼,莫名的直觉让她抬起头,她立时顿住。 顾屿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他眸色沉沉,似是太多的情绪闪过,封温玉一时分辨不出,但莫名其妙地叫她有些鼻酸。 这抹情绪消失得很快,封温玉回过神,她蹙了蹙鼻尖,一如往常,轻声抱怨: “你何时过来的,怎么都不出声,险些吓我一跳。” 这是埋怨,也是隐晦表达对他这段时日态度的不满,但她脸皮薄,不肯直接说出来。 顾屿时望着眼前人,她下意识地抱怨,透着些许撒娇意味,顾屿时心脏有一刹间收紧,过于酸涩和沉闷的情绪仿佛从血管蔓延散开。 自回来后,他一直有避开遇见封温玉,刻意地不去思考一个问题。 然而这一刻,顾屿时没办法自欺欺人。 眼前人是封温玉,又不是封温玉。 最起码,不是他的封温玉。 十四年后的封温玉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幅神情。 顾屿时厌恶两人中会掺和进第三者,也厌恶移情。 即使这个人是十四年前的她。 所以,在女子要上前时,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察觉到了什么,愕然地抬起头。 顾屿时心下不由自主地一沉。 封温玉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那抹隐晦的抵触,她被气红了眼,却是越发抬起下颌: “顾屿时,你究竟是何意?” 7. 第 7 章 ==第七章== 封温玉要被气死了。 自从知道来赴宴会遇见顾屿时后,她做过各种心理准备,唯独没有想过顾屿时会对她生出抵触。 顾屿时对她的态度简直前后判若两人。 今早刻意戴上的红梅玉簪忽然变得格外沉重,那时雀跃的心情啪叽一下摔落在地,粉碎个彻底。 “顾屿时,你究竟是何意?” 女子的恼意质问声响起耳边,顾屿时衣袖中的手不着痕迹一动,视线在她头顶的玉簪上停顿了一刹。 他还不至于连自己给封温玉送的及笄礼都不记得。 但他很久没见过这支玉簪了——在封温玉亲手摔断后。 那日的争吵内容已经变得模糊,只记得最后玉簪被封温玉掷地清脆的破碎声,从那之后,二人关系彻底降下冰点。 四周空间有些沉默,顾屿时避开她的视线,顶着她的视线,话音停顿片刻,才能说出口: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封温玉瞪大了眼。 她眼睁睁地看着顾屿时和她擦肩而过,再也忍不住情绪,眸中冒出些许水色,也有一瞬间陷入迷惘。 她不懂,分明上次见面时,两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但诚如顾屿时所想,她不是十四年后的她。 如今的她更直白,更不能受一点委屈,非要追根究底。 她拉住了他,在他要越过她时。 顾屿时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她,像是愕然于她的举止,低头望着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愣在了原地。 封温玉被这视线看得臊得慌,她咬唇:“不许走。” 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今日必须将话说清楚的意思。 四周来往常有人经过,偶尔有人会将视线投过来,她指尖颤抖蜷缩着,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顾屿时知晓她脸皮薄,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她拉扯他的举动。 封温玉将这一点看在眼底,她眸色微闪,轻轻抿住了唇,心底越发地不解。 她声音低闷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像是变了个人。” 真是封温玉的真心话,眼前人着实有些陌生。 她也没听说顾家有发生什么变故,思来想去,只能生出一个怀疑——莫非是顾屿时变心了? 封温玉狐疑地看向顾屿时,她未遮掩情绪,心思浅显地摆在脸上,以至于顾屿时一眼就能看透。 顾屿时并不打算自污,承受莫须有的罪名,他找了个借口: “我刚赴任,公务繁忙,今日本也不是我休沐之日。” 封温玉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你在怪我没有关心你?” 顾屿时一时语塞。 他在怪封温玉么? 他自己都没有办法绝对否认。 他说是刻意避开了封温玉,实际上,他只是没有主动去找她而已,但结果就是,这段时日他和封温玉再没见过面。 再有前世的记忆作祟,顾屿时忍不住地怀疑,所谓的情投意合和两情相悦究竟是事实,还是他一厢情愿? 他怨封温玉么? 他是怨的,怨她不守承诺,怨她三心二意。 前世决定给她和离书前,他未必没有看出封温玉对沈敬尘没有男女私情。 但在那时已经不重要了。 沈敬尘对她的情谊近乎要遮掩不住,她当真没有一丝察觉吗? 她三番五次为了沈敬尘出入教坊司,甚至让沈敬尘登堂入室,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明知对方情感,还不曾远离拒绝,这就是一种无声地默许。 他能做到让她安心,不叫她胡思乱想,为何她做不到? 他不想将自己和一个戏子作比,也不想再践踏尊严地一而再低头,没人知晓他当时的感受,他只觉得厌倦一瞬间侵袭而来。 这世间夫妻貌合神离者比比皆是,他只是没想到他和封温玉也会成为其中一对。 而现在,一切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他明知他和封温玉最终的结果,还要重蹈覆辙么? 顾屿时定定地望向封温玉,他问: “你当真觉得我们合适吗?” 不是相爱,是合适吗? 封温玉愣在了原地。 她不是听不懂顾屿时的意思,正是听懂了,她才觉得愕然,心底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细细麻麻的疼意冒上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没忍住情绪:“你后悔了。” 她在问他,却是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顾屿时沉默。 封温玉气笑了,她松开手退后一步,和顾屿时拉开了距离,她压住心底汹涌翻滚的情绪,竭力冷声道: “顾大人既觉得彼此不合适,便上门于家父家母说清就是,也免得日后彼此生怨。” 彼此生怨。 顾屿时低眸,她敢爱敢恨,倒是比他果敢很多:“你说的对。” 他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仿佛又变成封温玉熟悉的那个人,他说: “改日,我会登门拜访。” 封温玉听清了他的话,嘴皮子颤了两下,脸上血色倏然褪得一干二净,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挺直着脊背,眼睁睁地看着顾屿时告辞离开。 四周没了人,她才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死命咬着唇,才竭力忍住眸中的泪意。 不合适就不合适。 谁稀罕! 锦书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姑娘,您没事吧?” 封温玉偏头擦了一把脸,不敢叫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低着头声音哽咽: “我能有什么事。” 见状,锦书也觉得难受了,她心底开始骂起顾屿时不知好歹,自家姑娘多么好的人,要不是因着大公子的关系,凭借顾家,怎么可能摸到封家的门槛。 姑娘肯点头和他成婚,是他顾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倒是拿乔起来了。 锦书心疼起姑娘:“姑娘,不然咱们先回府吧。” 四周人来人往,想起顾屿时的话,封温玉咬唇冷哼了声: “不回去。” 今日说是赏花宴,实则是乔家老夫人给乔安虞安排的相亲宴,能被乔老夫人宴请而来的人都是家世年龄相仿之辈。 封温玉不忿地想,她又不是非顾屿时不可了! 她转而回了女客这边,一进凉亭就见到乔安虞也在,她小脸皱成了一团,江知兰拉着她坐下,低声道: “好了,知道你和她不对付,但今日是乔老夫人设宴,你莫要和她起争执。” 封温玉怕人看出她的情绪,故意撇嘴:“我才不稀罕和她计较。” 可惜,她有意避让乔安虞,不等于乔安虞不会找上门来。 “呦,难得见到封姑娘,你和顾大人婚事将近,怎得不在家中备嫁,倒是出来赴宴了。” 江知兰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再见封温玉眼底冒火,她当即扶额,只觉得一阵头疼。 封温玉本就心中憋着一团火,此时听见顾屿时的名字都觉得刺耳,她也不是什么好性子,被人阴阳到脸上还能忍气吞声。 封温玉扯唇嗤笑了一声,她手中持着团扇,装模作样地摇了摇: “乔姑娘与其来问我,倒不如问问设宴的人,我既然来了,当然是贵府上派人去请的。” 乔安虞恼怒地瞪她:“你,牙尖嘴利!” 乔安虞穿着一身赤红色的罗裙,她本是个明艳似骄阳的姑娘,此时生恼生怒,脸上泛起些许薄红,都是股说不清的风情。 封温玉有时都纳闷。 乔安虞不是个会吵架的,每次都说不过她,偏又乐此不彼地给她找事。 再说,她也不喜欢牙尖嘴利这个评语,她轻抬下颌,像是关切道:“乔姑娘就不必关心我了,倒是乔老夫人为了你用心良苦,你可莫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番苦心。” 乔安虞脸色一下子冷了。 江知兰隐晦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封温玉也见好就收。 她们这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彼此都算是了解,有些事情也不是秘密。 例如乔安虞及笄两年,还未议婚,不是乔家有别的心思,而是乔安虞自己不乐意。 她有爱慕之人,偏偏她和那人已经没有半分可能。 她再是执念,乔家人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糟蹋自己。 封温玉故意戳其心窝子,谁叫乔安虞每次找她事。 乔安虞知道她议婚一事是不可能推辞的,不论她是否愿意,她都要在祖母看好的人中挑选一人。 乔安虞忽然安静下来。 封温玉和江知兰对视一眼,都有点意外。 乔安虞身份出众,惯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少有她失意的时候。 许久,乔安虞又抬起头,她死死地望着封温玉:“人不会一直都顺风顺水,我是这样,你也会是。” 封温玉脸色一下子不好了,任谁被指名道姓地诅咒,都不会有个好心情的。 遑论顾屿时的事还摆在眼前,像一根刺扎她心头。 江知兰皱眉:“乔姑娘还需慎言,我们是赴老夫人的宴会而来,别让人误会了乔家的待客之道。” 乔安虞知晓她们惯来亲近,也不意外江知兰替封温玉说话,她只是冷笑:“别拿名声来压我。” 她话音甫落,就听见外间有婢女来唤她,乔安虞皱了皱眉,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了身,但她转身离去前,或许知道自己的前路,她终究没忍住回头看向封温玉: “你去见过他吗?” 封温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8. 第 8 章 ==第八章== 封温玉被问得云里雾里。 但乔安虞已经走了,她想问个清楚都不行,她和江知兰对视一眼,江知兰也皱着眉头。 江知兰不着痕迹地看了封温玉一眼,心底隐约有个猜测。 封温玉是一叶障目,但能被乔安虞特意提起的,也就那么一个人了,不过江知兰没有将猜测说出来,如今阿玉和顾大人已经有了婚事,何必节外生枝。 而且,她也发现了,封温玉和乔安虞争执时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像是在强打着精神。 封温玉不吐不快: “每次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叫人稀里糊涂。” 江知兰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好了,你和她不对付,便少和她见面就是。” 今日是迫不得已,都要卖乔老夫人一个面子,平日中,也没哪个姑娘会没眼力见地将她们聚在一起。 江知兰笑着说: “倒是你,不是去找顾大人,怎么没和顾大人多说会儿话?” 封温玉脸色一僵,她低垂下头不说话了。 江知兰愕然,她皱起眉头,低声:“怎么回事?” 封温玉勉强扯了扯唇。 她说不出顾屿时觉得她们不合适的话,但这种事也瞒不得,等顾屿时上门时,想来这则消息也会传遍京城了。 她只能含糊不清地说:“我没事。” 江知兰真想给她个小靶镜叫她看看她现在的脸色,岂是她口中的没事。 封温玉不想提这事,忙忙转过头去看那群男客,他们聚集在另一处,距离不算远,勉强看得清样貌,但或许她心底藏着事,看来看去,看谁都是不顺眼,竟是挑不出一个出众的。 封温玉丧气了。 她还不想因为一时赌气,将自己赔了进去。 封温玉没什么精神气,她恹恹地说:“江姐姐,我想回去了。” 江知兰没拦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 “乔老夫人那边我会替你说的,你身体不舒服,便早些回去休息。” 她给封温玉找了个借口。 封温玉鼻头发酸,匆忙点了点头,就领着锦书和书瑶走了,出了乔府,她下意识地扫了一圈,没有看见顾家的马车。 往日,凡是她和顾屿时一同赴宴,顾屿时总会刻意将马车停在她的马车旁边,希望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想至此,封温玉黯然地垂下眼眸。 她想不懂,一个人怎么毫无预兆地说变就变了。 锦书担忧地看向她,喊了她一声:“姑娘。” 封温玉吸了吸鼻子,她说:“回府。” 她得回府将这件事告诉娘亲和爹爹,叫府上有个心理准备。 退亲一事惯来对女子名声有污,但她其实没有特别担心这件事,顾屿时或许会变,但她总是相信顾屿时的人品,于这件事上,顾屿时便是要退婚,他也会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越想越难受,心底和冒着酸水一样,酸涩得叫人眼前模糊。 封温玉不忿地骂出声:“混蛋!” 分明是他来招惹她的,结果说不合适的也是他! 一回到府中,她直奔正院,将这件事告诉周玥瑜,在娘亲面前,她没能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莫名其妙,一句不合适就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他既然觉得不合适,一开始来招惹我作甚。” 她哭得和狸花猫一样,眼角和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断吸着气,那双杏眸泪汵汵地望着人,她是府中最小的子嗣,惯来是被府中宠着长大的。 唯独一个不对付的乔安虞,两个人也仅是口角争执,乔安虞不喜她,但也不屑于拿家世和皇后姑母来压人。 她何时被欺负得这么狠过。 周玥瑜脸色也骤然冷了下来,她将小女儿许配给顾屿时,可不是让顾屿时欺负的。 周玥瑜搂住人拍哄着,气得胸膛不断起伏: “他既然觉得不合适,两家退亲便是,谁会纠缠他不成!” 封温序来正院请安时,就听见一阵哭声,他快步走进来,待看清哭的人是谁时,错愕不已:“娘,这是怎么了,谁欺负阿玉了?” 周玥瑜迁怒地瞪向他: “你还好意思说,若非是你,阿玉和顾屿时又怎么会认识。” 封温序满头雾水,顾屿时? 他纵是阿玉的亲兄长,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顾屿时对阿玉不好。 周玥瑜三言两语地将事情交代清楚,越说越气恼: “不必等他上门,你和你爹拿上信物,直接上顾家将这门婚事退了!” 封温序震惊不已,他看了眼哭个不停的妹妹,又看向明显气愤的娘亲,他不敢置信,还有点犹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玥瑜冷笑一声: “不管是否有误会,他既然将话摆到了阿玉面前,退亲一事就势在必行!” 女子家的脸面不是这般叫人糟蹋的。 “成亲前就能因误会这么对待阿玉,待成亲后,若再来个误会,岂不是要叫阿玉委屈死?” 她大女儿嫁入皇室宗亲,小女儿许配个寒门,她心底本就觉得委屈了小女儿,若非见顾屿时是个年少有为的,她怎么也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 人和人都是有圈子的。 日后大女儿锦衣玉食,门前显赫,小女儿却连中心圈子进不去,见了大女儿甚至其余诰命都要行礼俯首,时日一久,小女儿心底岂会没有埋怨? 姐妹之间也会逐渐变得疏远。 非是血缘亲情不稳固,而是人性如此。 人总是会远离令自己难堪或者不适的人或物。 封温序不说话了,同窗之情终究是比不过兄妹之情的,他坐了下来,开始思忖退亲一事,他叹了口气: “退亲总要寻个理由。” 这种事情,不论是女方主动还是男方主动,名声受损的都会是女方。 想至此,封温序皱着眉头,心中对顾屿时也有了意见,当初话说得那么好听,结果呢? 封温玉见娘亲和兄长因自己一事为难,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她抹了把眼泪: “娘和大哥不必烦忧,等他上门就是。” “他那样的人,会考虑周全的。” 封温玉声音闷闷地说。 而周玥瑜却是和封温序对视了一眼,这种时候,阿玉居然还相信着顾屿时会顾及她的名声? 等封侍郎傍晚下值时,周玥瑜和他说了这件事,封榕臾皱着眉头,许久,有点惋惜地摇了摇头。 周玥瑜见不得他这幅模样,生了恼意: “怎么,老爷舍不得这个乘龙快婿?” 封榕臾擦了擦手:“替女寻婿,家世外貌都下乘,品性才是重中之重。” 当初,两家会定下亲事,也是因此。 周玥瑜没说话了。 封榕臾摇了摇头: “他品性皆佳,纵是二人成亲后感情冷却,他也不会不给阿玉体面,况且,他日后年轻有为,如今在圣上面前也是得脸。” 周玥瑜冷笑了一声:“说来说去,重点还不是最后一句。” 封榕臾和她夫妻多年,自是明白她这是迁怒: “我可没说什么,只是可惜了这门亲事。” 家世显赫有什么用?没个后辈能立得起来,迟早也会落寞。 但再是可惜,封榕臾也没有否决退亲一事。 说到底,这世间品性好的人又不是顾屿时一人,顾屿时既然有了退亲之意,自家要是不肯,日后阿玉岂不是要一直低他一头? 周玥瑜气顺了,她上了床榻: “算你还没有糊涂。” 但周玥瑜还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 封榕臾无奈道:“又怎么了?” 周玥瑜哽咽声传来: “都怨我,当初首肯了这门亲事,否则阿玉如今怎么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 “而且,阿玉说得再狠,但我看得出,她根本没放下顾屿时。” 当今鼓励寡妇二嫁,退亲再相看,顶多一些人家说些酸话罢了,周玥瑜不担心这个。 周玥瑜担忧的是,阿玉根本没放下顾屿时,指不定心底多么难受呢。 封榕臾拍了拍她的后背,叫她别自责: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待这门亲事退了后,你再替她多相看两家,等眼里有新人,哪里还记得什么前人。” 这话说得…… 周玥瑜哭都要哭不出来,但她不得不承认这话在理,她心底不由得盘算起京城内还没有婚娶的人家。 封温玉不知道,她还没退亲呢,父母已经有了给她再相看别人家的念头。 便是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反驳。 她又不是真的要在顾屿时这一棵树上吊死。 难道没有顾屿时,她就不嫁人了吗? 封温玉此时正忙着,她将顾屿时给她送的东西,包括首饰和各种书信都整理到一个箱子中,准备到时候都还给顾屿时。 若是对方不要,她也要扔了去。 她看话本子时最讨厌那些当断不断、藕断丝连的人。 她才不要做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锦书和书瑶手足无措地看着,要上前帮忙,姑娘还不许,她们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姑娘自己收拾。 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姑娘倒霉。 真是遇人不淑。 往日怎么没看出顾大人是这么混账的人呢! 顾屿时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三日后,封温玉见书瑶匆忙跑来,一手指着外面,气喘吁吁: “姑娘,姑……顾大人来了!” 书瑶下意识地喊姑爷的,但想到之后顾大人和姑娘再没有关系了,书瑶又忙忙咽了下去。 封温玉做足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她依旧是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帕。 9. 第 9 章 ==第九章== 会客厅。 今日是封榕臾休沐,在得知顾屿时上门时,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心知对方应该是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 意识到顾屿时退婚的决心,封榕臾心底不由得也有了怒意。 自家女儿何处配不上他? 当初是他诚意求娶,自家才会点头,如今婚事定下不到一年,他居然有了悔意。 真是不知好歹! 人被领了进来,顾屿时只带了沐凡一个侍从。 周玥瑜看见沐凡手中捧着的锦盒,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根本没有说话。 顾屿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线抿成了一条线,扪心自问,封家一直待他不错,尤其是封母,在他和封温玉定亲后,惯来是将他当自家小辈对待。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封家受到冷待。 但这都是他应该的。 他上门退婚,难道还希望封家热情相待么。 会客厅的气氛冷凝而肃静,没人搭话,没人奉茶,顾屿时也知道自己此时不受待见,他上前一步,直奔主题: “伯父,伯母,小子今日前来,是为了我和令媛的婚事。” 周玥瑜扭过头,冷笑一声:“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伯母。” 封温序也在府上,他根本不敢出声,这段时日因顾屿时一事,他被迁怒,娘亲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顾屿时沉默了一瞬。 是封榕臾出声打破了沉默:“既是和小女有关,来人,去请姑娘过来。” 不待下人退去,外间响起脚步声,众人一顿,都朝外看去,周玥瑜也不免担心地皱起了眉头,待看清掀帘进来的封温玉时,她没办法,只能狠狠地刮了顾屿时一眼。 封温玉一路上尽量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想叫自己看起来稳妥点。 但一路而来,她还是脸上有点薄红,气喘吁吁,她忍住急促的呼吸,只看了顾屿时一眼,顾屿时也在看她。 她正值碧玉年华,不论嬉笑还是薄怒都是生机勃勃,和十四年后那个安静又死气沉沉的女子截然不同,风拂过乌丝,暖阳照拂在她的脸上,叫她和明媚春意一起猝不及防地闯入室内,叫满室生辉。 顾屿时眸中情绪些许沉闷,视线却诚实地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封温玉几乎要忍不住质问出声。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人群中准确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眼中根本看不见其余人,没人会不为这般专注的视线而惊诧。 也叫她错以为他对她情根深种。 可如果真是如此,他怎么会上门退亲。 封温玉忍住了质问。 她不想叫自己看上去很狼狈。 封温玉径直走到了周玥瑜跟前,周玥瑜握住了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的汗意,心头一酸。 封榕臾也冷淡看向顾屿时: “人都到齐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封温玉,以至于轻易察觉到她眸中的不忿都要溢出来。 顾屿时低下头,心中自嘲。 前世是封温玉执意要和离,如今居然变成了他主动上门退亲。 造化弄人。 顾屿时没有犹豫,已经做好的决定没必要再迟疑: “圣上有旨,令我前往江南调查盐官一事,此行凶险,归期不定,我不想耽误封姑娘,叫封姑娘为我担心受怕,蹉跎年华,今日前来,是想要将我和封姑娘的亲事作罢,望伯父伯母成全。” 此话一出,室内气氛都凝重了几分,封榕臾和封温序更是皱起了眉头。 圣旨,盐官,这两个词光是摆在一起,就足够叫人心惊肉跳。 周玥瑜不是无知妇人,也意识到其中凶险,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退亲一事是顾屿时故意而为,她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顾屿时对自家女儿余情未了。 唯独没被迷惑的只有封温玉。 身在其中,她是最能感受到顾屿时变化的一个人。 江南一行凶险是真,但他要执意退婚也是真。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一点磨难就会叫他退却,仅仅是江南一行的话,他只会道明真相后,低声请求她——请她等等他。 人都是自私的,于情感上更是如此。 能让顾屿时上门退亲的只有一个原因——他是真心觉得二人不合适。 封榕臾神色凝重,谨慎发问:“圣上何时下的旨?” 顾屿时抬头,他朝封温玉看了一眼: “明日早朝,伯父就会知道了。” 封榕臾和封温序对视一眼,眼底都有惊诧和不敢置信,顾屿时在圣上面前才露脸多久? 钦差一行虽然惯来凶险,但涉及盐官,通常都是非圣上亲信者不可胜任。 不论如何,顾屿时倒是给退亲一事寻了个好借口。 封温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封榕臾压下心底的凝重和不安,皱眉道:“既然如此,你我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捆绑在二人间的婚约从此不再存在,不论是封温玉还是顾屿时都顿了下。 许久,顾屿时堪堪垂眸道: “……谢伯父成全。” 他抬眸朝封温玉看去,封温玉气鼓了脸,她拿过一直被珍藏的玉佩,交还给顾屿时,撂下狠话:“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顾屿时忽视心下汹涌翻滚的沉闷情绪,定定地看了封温玉许久,才接过了玉佩,又将另一半玉佩交还给她,他说: “是我对你不住,望封姑娘日后万事皆顺。” 前尘尽散。 如今的封温玉什么都不知道,就受了无妄之灾,的确是他对不住她。 封温玉鼻头发酸,拿着玉佩的手指都紧绷着发白,她觉得顾屿时很是过分。 都上门退婚了,绝情就要绝情到底,干嘛要摆出这么一番态度。 她越是能感受他话音中的诚恳,心中越是不解不忿。 不解过后,又有一点泄气。 罢了。 退婚就退婚吧。 起码是在成亲前,他也没有隐瞒不言,现在退婚,总比成亲后,两人越走越远的好。 但封温玉小心眼,她没顾屿时那般的度量,只见她抬起了下颌: “本就是你对不起我,我才不会祝福你。” 她不忿地咬牙,狠狠诅咒他:“你最好是孤独一生!” 周玥瑜本来对顾屿时是心底有气的,但听见小女儿的话,她不由得抬手扶额。 封榕臾也止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制止:“阿玉,不要胡说。” 封温玉扭过了头。 封家人都觉得自家女儿没心眼,就算是心底这么想,也不需要直接说出来。 然而顾屿时没气,也没恼,他甚至笑了笑,她的情绪外露,不论是恼意还是不忿都格外鲜活,像是新年时才会放的烟花,漂亮夺目,炽热璀璨,叫人一见到就会心生欢喜,但烟火只在天上绽放,她却不是。 她近在咫尺,于他心头上燃烧,曾经是这样,如今他也不能否认。 在封温玉不解的视线中,他低眸,像是在承诺,他说: “好。” 封温玉傻眼了。 她狐疑地看向顾屿时,她有点怀疑,难道顾屿时是脑子坏掉了? 封温序脸色古怪。 封榕臾和周玥瑜也是面面相觑。 直到顾屿时请辞,众人才回过神来。 眼见人走到了外面,封温玉想起了什么,她拍了一下脑袋,连忙拎着裙摆追出去。 周玥瑜忙忙叫住她:“阿玉,你干嘛去?” 封温玉头也没回,只有声音焦急传回来: “我有事找他!” 等会客厅没了二人的身影后,封温序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这婚事是退了?” 他好像是有点怀疑。 周玥瑜瞪了他一眼:“信物都退回来了,当然是退得一干二净!” 她还要给小女儿再相看亲事呢,这方面不能有任何的含糊。 封温玉追到了会客厅外,才追到了顾屿时,她提声: “顾屿时,你站住!” 顾屿时在游廊上停步回头,他望着小姑娘朝他跑来,顾屿时怔住,心脏有一瞬间收紧,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呼吸微微放轻。 直到封温玉在他面前站定,叫锦书将东西拿上前来,她微喘着气,额间溢出汵汗,白皙的脸上透着薄红,她说: “这里面都是你给我送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顾屿时唇角微微抿平,心底泛起一丝自嘲,他在期待什么? 封温玉又拿出一样东西,交还给顾屿时:“还有这个,顾大人也拿回去吧。” 她又喊他顾大人。 生疏的称呼,势必要将二人的界限划得一清二楚。 顾屿时知道这都是应该的,退婚是他自己的要求,不能怪封温玉这般做。 但这个称呼还是格外刺耳。 顾屿时低头看向她手中的物件,是那支红梅携珠玉簪,是他送给她的及笄礼。 很久,顾屿时才找回他的声音,格外生硬: “送你的东西,便是你的。” 封温玉白了他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又顾及两人现在的身份,忍了下来,她撇嘴:“发簪一向是定情之物,你我现在已经没有关系,我便不能再受你这些礼物,顾大人还请收回吧。” 她话音说得直白赤.裸,没有一点掩饰。 顾屿时眸色刹那间晦暗,她没有一点不舍和留情,果断得像是从未投入过这段关系。 他强调:“这是给你的及笄礼。” 封温玉也沉默了一下,她至今还记得收到这支玉簪时的欢喜,片刻,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扯唇: “那又如何呢。” “今日这般,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今日这般,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她话音透着些许讽刺,顾屿时没法反驳,他移开视线,沉声道:“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 封温玉也很强硬: “你不收,我就让人扔了!” 她抬眸直视他,骄矜而果决:“我不会留着你的东西,也不会叫自己藕断丝连,你我缘分已断,就各自朝前,留下这些东西,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顾屿时,你我已经走到今日这种地步,何不各自安好! 顾屿时脑海中仿佛又响起女子竭力压抑情绪的声音。 各自朝前,各自安好。 原来不论前世今生,她都会这么想。 藏在衣袖中的指尖已经发白,待顾屿时回过神来,那句问话已经脱口而出: “封温玉,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顾屿时脸色瞬间难堪。 他厌恶自己像个怨夫一样地追问这件事。 但他视线依旧一直落在封温玉身上,不肯移开,像是执着于知道这个答案。 封温玉皱起黛眉。 她觉得顾屿时在明知故问。 她喜欢顾屿时吗? 当然是喜欢的。 否则她也不会同意和顾屿时定亲。 情窦初开就遇见了顾屿时,她的欢喜都系在顾屿时一人身上,或许她的喜欢没有顾屿时那般浓烈,但谁都不能否认那的确真切存在。 两情相悦,定下婚约,一点坎都没有,顺理成章得不像话,仿佛老天都赞成这一们婚事,觉得她们是天造地设。 直到如今——封温玉才知道,哪里是没有坎坷。 所以,封温玉说:“现在这个问题还重要么?” 封温玉心底冒着酸水,不等顾屿时回答,她就直白地说: “不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日后都只会是不喜欢。” 人家都上门退婚了,她怎么可能还直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又不是不要脸了。 话落,封温玉心中泛起嘀咕,也不再和顾屿时纠缠,她撂下一句“你不拿回去,就扔了吧”,转身径直离开。 封温玉一走,原地就只剩下顾屿时和沐凡。 沐凡挠了挠头,根本不知道自家主子在闹什么,他眼瞅着主子根本就是格外在乎封姑娘,否则也不会有最后那么一句问话。 他瞥了眼地上的箱子,犹疑道: “大人,这些东西该怎么办?” 顾屿时脸色冷沉,生硬地撂下三个字:“带回去。” 他当然不可能由着封温玉将这些东西扔了去,她出身贵重,他给她送的东西,都是在能力范围内选最好的,遑论还有书信等物件,世人内敛,男女之情总要隐晦点,即便他们曾是未婚夫妻,这些书信一旦传出去,对封温玉的名声也不好,他自然不可能让别人染指。 沐凡呐呐地“哦”了一声。 刚准备蹲下来搬起箱子,就见主子亲自俯身,沉默地拿起那支红梅玉簪,冷着脸转身走了。 沐凡摸了摸鼻子,甭管心底怎么腹诽,面上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 顾屿时抱着一堆的东西回来,才踏入府中,就见管家悻悻地站在那里: “大人,老夫人说她头疼,叫您这几日都不必去请安了。” 顾屿时耷拉下眼皮子,他当然知道母亲这是在对他不满。 在他表明要退亲时,母亲就直言不同意,今日上门退婚,更是不肯和他一起前去。 顾屿时无声地抿唇,他让沐凡将东西放回他的院子,转身朝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福聚堂。 顾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府中伺候的婢女丫鬟也少,除了厨房那里,也就老夫人这里有着三个丫鬟伺候着,老夫人也是出身官宦人家,身边有个一直倚重的老嬷嬷。 邱嬷嬷拦在福聚堂前,一脸为难地对顾屿时道: “大人,老夫人她睡下了。” 顾屿时望了眼天色,刚是晌午,午膳都还未用,他自知这是个借口,老太太就是单纯不想见到他。 顾屿时没有强求,只是将玉佩递出去: “婚事已退,这是当初的信物。”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里头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在他话音落下后,顾屿时就听见里头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 片刻,像是里头人再也忍不住了,门忽然从里头打开,来人被婢女扶着,刚站稳,就冲着顾屿时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你到底在闹什么!” “封家姑娘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当初是你非求着我上门提亲,如今亲事才定下半年,你又要退亲,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而且—— “出尔反尔,你叫我如何和封家交代,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顾屿时入仕后,顾老夫人也是要有应酬的,又因和封家的婚事,也算是挤进了官家夫人的交际圈,等顾屿时官位越来越高升,她和封家夫人在各种宴会碰面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她到时如何面对封家人? 当初顾屿时还未高中,顾家和侍郎府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是她舍了这张老脸上门提亲。 当时谁不是在看她们笑话?觉得顾家没有自知之明。 好不容易婚事定了下来,现在顾屿时又闹出这个事端,顾老夫人简直是气得头晕目眩。 有人匆匆赶来,一见这场景,忙忙扶住顾老夫人:“娘,你有什么话好好说。” 顾屿时偏头看向来人,他的二弟顾屿辞,眸色不由得微动。 顾屿辞自出生起,身子骨就惯来不好,此时也是强忍着咳嗽,脸色苍白地尽量安抚母亲: “哥不是无故放失之人,他会退亲,定是有原因的,您消消气,先听哥怎么说。” 顾老夫人冷笑:“原因,能有什么原因?” 顾老夫人再气,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耐着性子,准备听听顾屿时的理由。 顾屿辞不断地给兄长使眼色,但顾屿时脊背挺直,一言不发。 顾老夫人一见他这样就来气,气得手指颤抖: “不知和谁学的做派,长着一张嘴,竟是不会使了!” 顾屿辞也不由得无奈,低声喊:“哥!” 他记得封家那位姑娘,曾来过府上做客,见他体弱,也并未露出任何不好的神色。 他这般身体,日后恐是要拖累兄长的,他早就做好了未来嫂嫂会嫌弃他的准备。 但封温玉不曾有过,甚至在知晓他身体情况后,给他送来过不少补药。 顾屿辞心底感念,也早将其当成自家嫂嫂,对兄长行事,顾屿辞心底其实也不赞同。 顾屿时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得想起前世。 顾屿辞身体不好,又和封温玉年龄相仿,封温玉嫁入顾家后,两人关系一直都很好。 婆媳之间关系多是微妙。 但有顾屿辞在其中吸引老太太注意,老太太和封温玉这对婆媳很少有龃龉。 直到顾屿辞病逝。 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直接将老太太的身体拖垮,彼时,他和封温玉已经成亲七年,膝下一直未有所出,子嗣成了老太太的执念,甚至临死前,都在逼他纳妾。 “休妻,或是纳妾,你必须选一个!否则我死不瞑目!” “阿时,是我对不住她,是我顾家对不住她,但阿辞早逝,你又没有子嗣,到了地下,我无颜去见你爹啊!” 当年,不论老太太如何施压强逼,他都不肯纳妾,但世人待女子严苛,背负压力更大的人只会是封温玉。 想至此,顾屿时忽视了顾老夫人的话,垂眸沉声道: “我奉旨前往江南查案,明日就要出发,和封家的婚事已成定局,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望母亲不要再提起此事,免得给她带去困扰。” 顾老夫人气结:“我看你当真是翅膀硬了!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顾屿时置若罔闻: “儿子还有要务在身,先回前院了。” 转身之际,顾屿时看向顾屿辞,他眸色复杂,许久,他抬手,落在顾屿辞单薄的肩膀上,顾屿辞不由得一怔。 他和兄长其实并不是很亲近。 顾屿辞隐隐清楚,兄长心底对他或多或少地有些隔阂。 父亲早逝,府中的重担压在了兄长身上,母亲对兄长一贯严厉,寒冬腊月时也不能有半点懈怠,而他生来带着病根,常年卧病在床,母亲不免经常对他嘘寒问暖。 或许在母亲看来,这是在所难免。 但是,两相对比下,任谁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遑论母亲常叮嘱的那一句——你弟弟身体弱,你要照顾好你弟弟。 可兄长本不欠他的,他却成了兄长的责任。 顾屿辞怔愣下,听见兄长的严声嘱咐: “我向圣上求了御医给你看病,改日御医会亲自登门,我不在府上,你不要怠慢了人家。” 顾老夫人的恼怒戛然而止,转而变成惊喜:“此事当真?” 顾屿辞也惊愕地抬头。 他没有想到兄长刚登上朝堂,第一件事居然是请旨给他看病。 顾屿辞有些失声,带着些许无措:“哥,我……您刚入朝堂,岂能因我这点小事劳烦圣上……” 顾屿时看得出他的僵直和无措,他沉默了一瞬,无声地收回了手,淡淡道: “好好看病,别叫母亲失望。” 11. 第 11 章 ==第十二章== 封温玉和顾屿时退婚一事根本隐瞒不得,待顾屿时离开京城时,消息也传遍了京城。 封府,铭心轩。 内室里头一直没有动静,锦书和书瑶守在外面,时不时地扭头朝里头看一眼,心底难免有点担忧。 街坊百姓闲来无事,这些高门的一些流言蜚语也就成了他们口中说嘴的闲资,但这二人退婚,一来两人没有明面上的过错,二来顾屿时也的确挑了个好时机,京城中虽是有人偶尔谈闲,但也不会传得风风雨雨。 不过,作为当事人,听得肯定心底不舒坦就对了。 书瑶搬了个凳子,坐在游廊下打着璎珞,眼见姑娘久久没有传来动静,不由得和锦书埋怨道: “顾大人也真是的,退婚后,他倒是离开京城了,流言蜚语也传不到他耳中,就是苦了咱们姑娘。” 甭管顾屿时是否做得体面妥帖,光是他上门退亲一事,在锦书和书瑶眼中,顾屿时就是十恶不赦! 锦书皱了皱眉。 谁说不是呢。 她替书瑶理了理丝线,还是站了起来:“我去厨房一趟,让人给姑娘备一碗冰鲜奶,如今日头燥,姑娘心里又不爽快,指不定如何烦躁呢。” 书瑶也没拦着她,将丝线都拢过来: “行,你去,我在这里守着。” 等锦书将冰鲜奶放在食盒中拎回来时,都已经日上三竿了,她瞧见寝室的门还没有打开,人愣了一下,才转头看向书瑶: “姑娘还没起来?” 书瑶也苦笑:“没有。” 锦书微微变了脸色,姑娘偶尔是会赖床,但这种情况着实不多,毕竟,姑娘要学的东西太多,还要学习各种人情世故,初一十五也会早起去给夫人请安,加上平日还要赴宴,莫看姑娘还未出阁,人却也是忙碌的。 如今眼看都要到晌午时,姑娘还是没有起床,这可是难见的事情。 锦书等不下去了,她将食盒递给也走了过来的书瑶,她皱眉道:“我进去瞧瞧,可不能叫姑娘因那些琐事费神。” 话落,锦书没再犹豫,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侍郎府娇养姑娘,铭心轩中的布置和各种摆件都是精贵,转过屏风,法翠色床幔将里头的女子遮挡得严严实实,锦书掀开床幔,就见姑娘黛眉紧蹙,额间隐隐有汵汗的模样,她吓得一跳,顾不得会不会吵醒姑娘: “姑娘!” 这是魇着了? 锦书双腿都有点发软,她下意识地就想转头让书瑶去找夫人请大夫。 但下一刻,她听见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锦书忙忙转过头,就见姑娘含糊地嘤咛了一声,渐渐地睁开了双眼,只是一双黛眉依旧蹙拢着。 见人醒了,锦书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脸: “姑娘可算是醒了,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封温玉睁着眼愣愣地望向锦书。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以至于她现在有点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许久,她眼神才渐渐聚焦,她下意识地拉住了锦书的手,阻止了她慌忙要去请大夫的行为,她嗓子有点干,想要说话时,就觉得一阵难受。 她干咳了一声。 书瑶眼疾手快地端来一杯温水,也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行:“姑娘喝水。” 润了嗓子,封温玉才觉得好受一些,终于也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她皱着黛眉,像是在斟酌语句: “我没事。” 锦书和书瑶都是一脸不信的表情。 封温玉余光瞥见铜镜中的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办法取信于人,她瘪了瘪唇:“我就是做了个梦,有些被吓到了。” 梦中的情景有些过于荒诞了。 她居然梦见了她和顾屿时已经成亲,梦中的细节现在还能浮现在脑海,新婚之时,她一袭绿色凤冠霞帔,偷偷地掀开提花帘朝外瞧了一眼,男子身着红装,意气奋发地骑在马背上,说不出的春风得意,他那般内敛的人居然在那时都露出一派风流骄矜的气度。 甚至同房的细节都梦得一清二楚。 天呐。 封温玉捂住发烫的脸颊。 她是疯了么。 难道是之前的话本子看多了?但梦中的那些姿势细节,全然不是话本子能解释得了的。 越是回忆,封温玉越是羞,越是臊,脸颊染上滚烫,一路顺着耳根而下,肌肤白里透红,亵衣都挡不住那一抹绯色。 但她都和顾屿时退亲了,她怎么还会梦到顾屿时? 难道她还在对顾屿时念念不忘?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么久的感情哪里是这么轻易说断就断的。 待彻底清醒后,封温玉窘迫地捂住脸倒在了床榻上,天啊,幸亏别人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否则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她最讨厌拖泥带水的人了。 她才不要变成这个样子。 封温玉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她梦见了什么,否则,她在顾屿时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锦书和书瑶被她的作态吓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地问: “姑娘,您到底怎么了!当真是没事?” 封温玉一手捂脸,一手拉住锦衣的衣袖,她含糊地挤出声音:“我没事,就是做了一个梦,别去惊扰娘。” 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 她也了解娘亲,退亲一事,娘亲心底已经足够懊悔愧疚,她不想再让娘亲因她的事情烦心。 要是知道她梦见了顾屿时,娘肯定觉得她放不下顾屿时,越发愧疚不安。 锦书仔细地观察着姑娘的脸色,见她清醒后,面色逐渐变得红润,甚至有点红过头了,才迟疑地放下心: “那奴婢伺候姑娘起床洗漱。” 封温玉没推辞。 洗漱也要了冷水,冷帕子敷在脸上,叫她整个人神清气爽,也终于将脑海中臊人的画面盖住。 直到此时,锦书才端出来冰鲜奶,有点心疼: “已经不凉了。” 封温玉摆手,她也知晓是自己起迟了:“娘说,女子贪凉对身体不好,这样正好。” 即使这般,封温玉也没敢直接喝,而是垫了一口糕点,才将一碗冰鲜奶下肚,封温玉也彻底清醒了。 许是梦到了顾屿时,让封温玉问了嘴: “顾屿时离开京城了?” 锦书朝她看了一眼,像是在斟酌她的心情,才回答:“是,有消息传来,钦差一行今早就赶水路出发了。” 封温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又不是大殿内的菩萨金身,感情能说断就断的,再如何果断,也总得给她一些时间。 封温玉是在院子中单独吃午膳的,午膳后,她才问: “娘在做什么?” 书瑶倒是知道一点:“听说夫人这段时日有些忙,今早还出门了呢,至今还未回府。” 估计又是应酬宴会。 娘没有叫她,就说明不需要她一同参加,封温玉没放在心上。 锦书端水来给她净手,说:“大姑娘来了信,说是让姑娘这两日到郡王府上坐坐。” 封温玉瞬间头皮发麻。 要说,她最怕的人是谁,也就是她这位长姐了。 府中人人娇惯着她,唯独她长姐看出了什么,从小就对她管教严厉,她的功课都要经过长姐过目,但她心底清楚,长姐对她严厉归严厉,论起对她的疼爱,长姐绝不少于任何人。 这次让她前往郡王府,一来是关心她,二来也是要给她撑腰。 一个顾家的亲事而已,断就断了,谁敢对她们封家的姑娘说三道四不成! 但封温玉不想去郡王府,她知道她一去,少不得让长姐操劳,长姐才诞下子嗣,如今还没出月子呢,她才不想让长姐费神。 封温玉皱着脸: “让娘给长姐传信,叫她别替我的事费心,她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封温玉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亲自去和娘说一声才行,便嘱咐:“等娘回府了,记得让人来告诉我。” 傍晚时分,得知娘亲回府,封温玉没耽搁,直接赶到了正院,结果一进院子,就见娘亲气闷的模样,她有点意外。 娘惯是冷静稳重,少有人能让她气成这幅模样。 封温玉心底隐约猜到,或许娘亲生气的原因会和她有关系。 封温玉踏入了厅内,辨了辨了娘亲的脸色,才试探地询问:“娘怎么了,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周玥瑜见到她,压下了情绪,她虽不想叫小女儿烦心,但有些事瞒着也不是好事。 这京城总是人际交往的,知晓实情,起码能让姑娘日后清楚哪家能深交,哪家只能维持表面关系。 周玥瑜顺了顺气,才说:“你知道我今日是赴谁家的宴么?” 封温玉给她倒了杯茶水,闻言,摇了摇头。 想起宴会上的事情,周玥瑜脸色又难看了一点:“是李家。” 封温玉脑海中立刻浮现李家的信息,官任御使大夫,和父亲同是三品官员,她隐约记得李家还有个未曾婚娶的公子。 封温玉想,她或许知道今日娘亲赴宴的目的了。 而且,结果也显而易见。 李大人虽是京官,但乃是齐鲁望族,而齐鲁也是孔孟之乡,乃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她见过李家姑娘,和对方根本相处不来,李姑娘满脑子都是相夫教子,出身书香门第,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让人觉得格外压抑。 或许在李家看来,她曾退婚过,就是不可磨灭的污点。 封温玉见娘还在生气,她故意捂住鼻子:“我说娘今日回来后,怎么沾上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周玥瑜没忍住,失笑: “你啊,真是生得一张巧嘴,半点不肯饶人。” 封温玉见她笑了,才松开捂住鼻子的手,她微微抬起头,轻哼:“谁叫她们让娘不高兴了。” 周玥瑜将女儿故意逗她的一幕尽收眼底,欣慰之余,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她着急了。 自家才退了婚事,如今便想给阿玉相看,难免会叫别人挑刺。 想至此,周玥瑜有点迟疑地问: “阿玉,你想不想去外祖母家待些时日?”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外祖家? 封温玉怔愣了一下,才了然娘亲的言下之意。 不论怎么说,她刚退婚,京城总会有点风言风语,这些言语也许不会伤人,但也会叫人心底不舒坦。 尤其她身处京城,难免要有交际,届时也会面临不同人的眼光。 封温玉虽是觉得她能忍受,但也着实没有必要。 她又不是有病,还上赶着找罪受。 还不如避开这阵子风头。 外祖家远在广陵,这一来一回路程就得两三个月,再加上她在外祖家待一段时日,等再回京城,退婚一事也早就被新的事物掩盖了。 不仅如此,周玥瑜还别的打算: “你表哥最近也在家中备考呢。” 每年科考的学子数不胜数,能一次就考上的少有人在,多的是落榜的人。 周家表哥虽是没有落榜,但在通过乡试之后,自觉还有不足,在外游学三年后才归来,如今正在周家,正待明年的会考。 封温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双颊上泛起薄红,是急的: “娘,您可别乱来。” 可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 她不喜欢周家表哥,一开始不喜欢,后面也不会喜欢。 一旦娘亲向周家传递了这个消息,而她再拒绝的话,两家必然会闹得不愉快。 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 周玥瑜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好气道:“就你主意正,你表哥对你难道不好吗?” 封温玉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好归好,但我只把他当表哥看待,这辈子都改变不了了。” 周玥瑜心梗,但她也没有强逼封温玉,成亲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她不可能拿这事勉强封温玉,免得凑成一对怨侣,还叫周、封两家闹出隔阂。 而且,周玥瑜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别看封温玉表面上是没事人了,但周玥瑜不觉得这件事真的在封温玉心底过去了。 罢了,权当是去散散心罢。 封温玉没有拒绝去外祖母家,恰好,她也可以拿这个当借口,让长姐不要替她费神。 “那我何时出发?” 周玥瑜瞪了她一眼:“急什么,叫你二哥陪你去。” 封温玉又苦了脸: “啊?” “二哥不是也要备考吗?” 周玥瑜摇头:“你一个姑娘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单独上路?” 封温玉心底腹诽,她还会带着婢女、侍卫,怎么就是单独上路了?但她也清楚,娘亲是不会同意的。 “你二哥快要乡试,也是要回广陵的,正好这次和你一起回去,还能和你表哥一起备考。” 乡试是要回祖籍之地的,封家也不是京城人士。 闻言,封温玉也只能妥协。 封温玉要回扬州,也不是说走就走的,要准备数月的行李,还得给外祖家备礼,毕竟要去借住一段时日,怎么都不好意思空手去的。 在周玥瑜替她准备行李时,封温玉也收到了江知兰的信,江知兰要来府上拜访她。 翌日,江知兰到了封府,一进铭心轩,就看见锦书和书瑶在忙着装箱笼。 江知兰一怔,纳闷地问:“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封温玉实话实说,只是将顺序颠倒了一下: “二哥要回扬州备考,娘让我陪二哥一同回去,正好趁此散散心。” 散心二字一出,江知兰瞬间闭嘴了。 她当然知道封温玉为何要出门散心,说来说去,还是顾屿时的错。 乔家一行,她看出封温玉心底藏着事,但江知兰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二人会走到退婚这一步。 江知兰皱眉,对顾屿时颇有意见: “他到底怎么想的,钦差一行再是凶险,也不至于要退亲啊。” 封温玉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江姐姐真信这个理由啊? 提起顾屿时,封温玉心底也是没好气,有点恼,也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加之那个梦,叫她心底怪怪的,她瘪了瘪唇:“提他作甚。” 见她不愿提起顾屿时,江知兰抬手打了打嘴,懊悔道: “是我不好,不提他了。” 封温玉一顿,当真有点难受了。 这件事和江姐姐根本没有关系,江姐姐心善,特意来看望她,结果却要小心翼翼的,说个话都要瞻前顾后。 她勉强笑了笑,转而提起别的话题:“江姐姐呢?听说伯母最近可替你烦心了。” 自然还是因江知兰的亲事烦心。 江知兰脸色微垮,她现在对相看一事已经有了些抵触: “娘正懊悔呢。” 封温玉按住心底的情绪,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江知兰抿唇:“说是该早早给我相看亲事,否则,也不至于现在这般,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她父母疼她,便是相看亲事,也没打算这一两年将她嫁出去。 但她迟迟看不中人,娘亲便有些焦虑后悔了,甚至怀疑是自己之前耽误了她。 江知兰对此无奈,只能认认真真地相看亲事,她也没什么心气神挑剔了,只想着早点让娘亲安心。 尤其是出了封温玉这一事后。 瞧顾屿时之前对封温玉多是体贴,最终还是到了退婚一步。 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现在挑的再好,待经年后,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左右只要她爹爹、兄长立得起来,日后的夫家就不敢怠慢她。 封温玉对这方面是半点不懂的,她也不敢乱提意见,她犹豫着道:“爹和娘总说,选婿一事,最重要的还是对方品性,我觉得这话是没错的。” 江知兰笑了笑,她可不想叫封温玉这个时候还在替她操心,她摇头道: “好了,快别替我烦心了,等你再回京城时,说不定我已经定亲了。” 封温玉闭嘴,毕竟她心知肚明,江知兰说的可能是真的。 江知兰拍了拍她的手:“所以,你可得早日回来。” 不要一直沉溺于低落的情绪中,早些将那些晦气事忘干净。 封温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噗嗤笑了出声:“好好好,我肯定早点回来,替姐姐好好考察未来的姐夫。” 江知兰脸一红,作势要捶她: “偏你好嘴皮子。” 三日后。 封温玉已经准备好,她不走水路,而是准备一路南行前往扬州。 封府前,封温序紧皱着眉头,对封温玉出发去扬州一事,不能说是赞同,但这件事上他也没有发言的权利,他只能嘱咐着封温舟: “路途遥远,你定要照顾好阿玉。” 封温舟年龄不大,少年身姿单薄,穿着一袭蓝衫立在门前,闻言,他认真点头:“大哥放心。” 封温序见他这样,压根没法放心。 封温玉和大哥对视一眼,无辜地耸了耸肩,娘非要让二哥和她一起去,她也没办法。 封温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她和封温舟是一起出生,但半点也不相似,也不知道封温舟是怎么养成一副古板老气的性子的。 封家这一辈子嗣少,所以不论男女,都排了温字辈。 封温玉拉住封温舟,对封温序道:“大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二哥,不叫他走丢的。” 难道要指望她二哥这个书呆子么。 封温舟迷惘地看向封温玉,似是要反驳什么,但被封温玉瞪了一眼后,又鼓着气不说话了。 封温序扶额,最终还是选择对封温玉交代:“我请了镖师陪你们走这一趟,路途遥远,指不定有山匪出没,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为上。” 见状,封温舟越发泄气。 等上了马车,一行人都出发了,封温玉才听见他的嘟囔声: “我是兄长,该是我照顾你才对。” 封温玉敷衍地点头:“对对对,二哥说得对。” 封温舟气结,扭过头,不肯搭理她了。 直到马车出了京城,封温玉听见外间喧闹声逐渐消失,她没忍住,掀开提花帘朝外看去。 城门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封温玉有些失神。 她其实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说到底,她不过刚及笄,还未满十七岁,她在家中表现得再洒脱,不过是想叫家中人安心罢了。 察觉到马车内的安静,封温舟抬起了头,就看见小妹失神的脸庞,他握住书卷的手一紧,忽然没了看书的心思。 他不喜欢顾屿时。 一开始就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 之前是因为他要抢走小妹,现在是因为他抛弃小妹,后者越发可恨。 封温舟闷声说:“别替不值当的人伤神。” 封温玉骤然回神,她眨了眨眼,又变成了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笑着说: “我才不在意呢。” 封温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觉得她不打自招。 封温玉不想他烦心,故意道:“书呆子,你不看书了?” 封温舟皱眉,很不满: “别叫我书呆子。” 封温玉立即装模作样地假哭起来:“你明知道我现在难受,还欺负我。” 封温舟懵了,见小妹真是要哭了,他急得满头都是汗: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别哭了,你要喊就喊,我不反驳就是了。” 封温玉眨着眼,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说:“那你喊我一声阿姐。” 封温舟睁大了眼,哪里还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当即转过身: “你还是继续哭吧。” 还知道作弄他,可见人是没事的。 见人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她,封温玉唇角捉弄人的笑意才渐渐淡去,她扭头看向车外的景色,莫名的安静。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赶路是乏累的,哪怕仅仅是坐在马车中。 赶路五日后,惯来书不离手的封温舟都不再看书了,她们这一行是不能走官道的,小路颠簸,封温舟连坐了五日马车,面色都有点发青。 虽是请了镖师,但她们这一行也不是全然是将安全都交给了他们。 封家也给她们配了婆子和手脚利落的小厮,这些人的家人都靠封家养着,便是路途遥远,也不用担心他们敢欺主。 封温玉也没时间感春伤秋了,她瘫在车厢内,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许久,外间响起锦书的声音: “姑娘,镖师说再过半日就到梧州城了,问姑娘要不要在梧州城歇歇脚。” 不仅是歇脚,这一行人多,也得在城里备了干粮和装备。 封温玉当即活了过来,她眸色一亮,人还未坐起来,声音已经传了出去:“要的!要的!” 等她坐起来,才稳住了仪态,轻咳了一声,道: “我们在梧州城休整一日再出发。” 封温舟没有反驳,面上甚至露出了一些期待。 锦书闷笑了一声,倒是理解自家姑娘为何这么激动,这一路车马劳顿的确是折腾人。 她没耽误,赶紧去传话。 不到日落时分,一行人终于进了梧州城,她们手中有路引,城门守卫看过后,立即放行,半点没有阻拦。 一行人投了一家客栈,等行礼什么都放好后,封温玉让锦书去要了一桶热水,待梳洗后,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书瑶一脸心疼: “姑娘真是受苦了。” 封温玉没敢应这话,她这一路上也看见不少赶路的百姓,相较于那些人,她只静坐在马车中,当真不能说是受苦。 她吩咐道:“去叫店家上几桌饭菜,你们这一路也都辛苦了,都休整一番。” “再派人去喊了一声二公子,叫他别看他那些宝贝书了,先下楼吃饭。” 话落,封温玉坐在铜镜前,锦书替她擦干了乌发,才从妆奁盒子中挑出一支玉簪替姑娘戴上,又将妆奁盒子小心地收好,出门在外,人多眼杂的,指不定有些小偷小摸,可不能指望外面的治安良好。 封温玉没戴太多首饰,累赘得慌,不如一切从简。 等她下楼时,封温舟已经在楼下等她了,她们一行人多,光是她们自家人就坐了四桌,加上镖师,大堂一半的桌子几乎都被占了,现下又恰是暮食时,客栈内竟是没有了一个空位。 梧州城没有宵禁,如今傍晚时分,客栈外的坊市很是热闹。 可惜封温玉没什么凑热闹的心思,她和封温舟单独坐在一桌,两人才准备动筷子,就见店小二一脸为难地走近: “公子,姑娘,现下店内没了空位,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和这位公子拼下桌?” 于此同时,站在店小二身后的人也出声:“抱歉,打扰了二位。” 封温玉抬头看去,那位公子身着一袭青衫,手中握着两卷经书,仪范清冷,妙有姿容,一双眉眼此时微蹙,颇有点窘迫和扰人清净的歉疚。 封温玉不慎撞入一双温润清澈的眸子,二人都是一怔,来人回过神来,些许脸红地偏过视线,不叫视线冒昧,耳根子却是染上了些许热意。 封温玉没注意这一点,她视线最终落在他手中的经书上,意识到来人或许也是考生,便点了点头: “不妨事,公子请坐吧。” 裴砚微微松了口气。 封温舟微微皱眉,他心底不是很赞同让这个人拼桌,但他没有反驳封温玉的意思。 他只是在裴砚要落座前,一言不发地起身换了个位置,从封温玉的对面坐到了其右手边。 裴砚意识到什么,他有些拘束地坐在了封温舟原来的位置。 这个位置和封温玉距离最远。 封温玉轻咳了一声,既然已经让人落座时,封温玉也不想显得不近人情,她有些好奇地问: “公子是广陵人?” 裴砚诧异地抬头,很是意外:“姑娘怎么会知道?” 封温玉笑了笑,杏眸轻弯: “我祖籍也在广陵,适才听公子的口音有些熟悉。” 话音甫落,裴砚有浅淡的惊喜,下意识地抬眸,在视线落到封温玉脸上时,又忙忙地敛眸,但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许:“原是如此。” 封温玉将这一点尽收眼底,半点不意外,她本就是因此才刻意提到广陵这个话题。 人际交往于她而言不是一个难题。 裴砚简短地自我介绍:“我姓裴,单名一个砚字,还未请教公子和姑娘姓名。” 萍水相逢其实不需要介绍姓名。 但或许是祖籍同为广陵的缘故,总归裴砚报上了姓名,他视线缓缓地落在封温玉身上。 封温舟皱眉,不是很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视线: “我名封温舟,这是舍妹。” 他没有介绍封温玉的姓名,裴砚发现了这一点,封温玉同样也发现了,她心中有点好笑,却没打算叫二哥不高兴。 好在裴砚点的菜这个时候也送了上来,打断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封温玉发现他有意识地擦拭了一遍木箸,不由得轻挑了下眉,下一刻,她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衣袖的云纹划过,再到他腰间的玉佩。 这是封温玉下意识的反应。 身处京城,随意一颗石头砸下去,或许都能砸到一位王孙侯爵,察言观色和辨人出身的能力几乎是刻入了她们这种人的骨子中。 广陵隶属江南,而江南多是富庶。 仅是裴砚这身衣裳的做工和其腰间的玉佩都是价值不菲,遑论他的举止仪态,一个照面,封温玉便猜出眼前人应当是出身高门。 但很快,封温玉将这一点抛在了脑后,左右只是个路人,没必要在意过多。 裴砚欲言又止,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封温舟已经拿起了筷子。 食不语。 裴砚不蠢,瞬间领悟到了封温舟的意思,他心底苦笑一声,原来是被当做登徒子了。 但裴砚其实也能理解封温舟的不满。 封姑娘生得一副灵动之姿,想必平日中不少人企图获得佳人芳心,封公子会觉得烦不胜烦也是情理之中。 三人没有再交谈。 等封温玉一放下筷子,封温舟便立时出声:“早点回房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他不想给裴砚和封温玉交谈的机会。 封温玉经常说他是书呆子,但封温舟不傻,裴砚自坐下后,再是刻意收敛,也总是会下意识地看向封温玉。 这幅作态,封温舟很是熟悉。 往年大哥的同窗也会对小妹露出这番姿态,包括最初的顾屿时也是这样。 封温舟在心底盖棺定论——都是见色起意之辈! 封温舟的抵触之意昭然若揭,裴砚不由得哑然,他甚至有些迷惘,他适才的举止有冒犯到她们吗? 封温玉微微瞪了一眼封温舟,些许歉意地和裴砚轻声道: “裴公子慢用,我和兄长先行回房了。” 裴砚彻底敛下情绪,他慢半拍才应了声。 一直到了楼上,没了外人,封温玉才皱眉:“你刚才怎么回事?外人面前怎么能够那么失礼?” 封温舟偏过头,不满地闷声: “分明是他不老实。” 封温玉拿他没办法,却是不想叫他一直这般,他将要乡试,总是要迈入朝堂的,不论心里乐不乐意,明面上都要得体。 “总归你记住,别人没有失礼之处时,你便不能给人难堪。” 否则落人口舌的只会是他。 封温舟不情愿地说:“知道了。” 如此,封温玉才放人回房。 封温玉只当和裴砚不会再见面,所以,叮嘱封温舟后,就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封温玉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很快就又遇见了裴砚。 一个月后,封温玉一行人距离扬州城已经不远,再有个三五的路程就能到扬州城了。 封温玉正要入睡时,忽然感觉到马车被停了下来。 她倏然惊醒,黛眉微蹙,颇有点紧张地看向窗户,但她没敢掀开提花帘。 虽然听说路上会有山匪,但这一路平安无事,封温玉其实已经放松,这陡然停了车,不由得叫封温玉有点提心吊胆,难道真的碰上山匪了? 锦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姑娘,有人拦住了我们的马车,您是否要下来看看?” 封温玉一懵,如果是山匪拦住了马车,锦书根本不会问她是否要下马车。 若是路上乞讨或者赶路的百姓,镖师自己就可以出面解决。 封温玉有点不解,她掀起帘子下了马车,不待她出声询问,就看见了马车前狼狈的一行人,她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裴公子?!” 裴砚看见封温玉,也是愕然。 他有些惭愧,好像每次遇见封姑娘时,他都是一副窘迫的样子。 封温舟也下了马车,挡在了封温玉前面,皱眉看向裴砚:“这是怎么回事?” 是裴砚的小厮哭丧着脸,忍不住地出声: “是山匪!我们路上遇见了山匪,好不容易才脱险,但财物都被山匪劫了去!” 二人身上还残余着血迹,叫人看着心惊肉跳。 山匪? 封温玉和封温舟对视了一眼,面色都不由得凝重起来。 裴砚显然是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很是窘迫,低声说: “不知封姑娘是否也是要回广陵,能否捎带我们主仆一程?” 人命关天,封温玉没有过多思考:“裴公子若是不介意,我让下人腾出一辆马车给公子。” 裴砚面露感激:“封姑娘能捎带我们一程,裴某已经是感激不尽。” 饶是封温舟不喜裴砚,这个时候也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既然有山匪,此地不宜久留。”封温玉紧皱眉头,“锦书,去通知镖师,尽快赶路!”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回到马车上,封温玉思忖了片刻,吩咐锦书: “让人给裴公子二人送些药物过去。” 二人身上残余着血迹,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们自己也受了伤? 封温玉黛眉不由得紧蹙,她虽是祖籍在扬州,但记事起就一直居住在京城,天子脚下的治安总是要好过其余地方的,她从不知道地方山匪居然这般猖狂。 她蓦然想起顾屿时退婚时的理由——奉旨前往江南查案。 江南商户多,尤其顾屿时要查的还是商户之最的盐商,虽然沾了一个商字,但盐铁官售,凡是能担任这个职位的都是背景深厚之人。 人间往来不过是利益二字,盐商能贪昧下的利益也是常人不能想的。 利益熏头时,人可是没有理智的。 仅仅裴砚主仆的这点财帛就能让山匪杀人,那顾屿时查案时所触及的利益只会更让人心惊肉跳。 若说封温玉之前对顾屿时所言的此行凶险没有一个认知,经过裴砚此事,封温玉才恍然意识到,或许顾屿时的话的确是真的。 江南一行的凶险程度绝非是她能想象。 封温玉有一刹间失神。 另外一辆马车中,锦书拿着药物送过来,裴砚见到这些药,他没有推辞: “还请姑娘代我谢过封姑娘。” 锦书点头:“裴公子还是早些处理伤势,此处到扬州城还需三日时间,若叫伤势恶化可就不好了。” 她们这一行可没有大夫,后续途中也不打算再停留休整。 锦书已经看见了裴砚手臂上的一道伤痕,应是被刀刃划过,虽然不至于深可见骨,但也是血肉模糊,她看得极为不适,忙忙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裴砚的小厮乐阳看见这些药,才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幸好这位姑娘和公子心善,肯捎带我们一路。” 药物可不便宜,他们本就是累赘,主人家肯送点药给他们处理伤势,已经是再和善不过了。 至于停留下来让他们看伤一事,乐阳都不会好意思开口,未免有点太得寸进尺了。 但乐阳不是不担心公子的伤势,如今有了这些药,乐阳才能放下心。 他忙忙替公子处理伤势,一脸愧疚懊悔道: “要不是为了拉小的一把,公子根本不会受伤。” 裴砚眉心紧蹙,额头溢出薄薄冷汗,他低声:“别说了。” 乐阳陪他一路游学,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乐阳将性命丢在山匪屠刀之下。 乐阳知道自家公子性子,只好不再提这话,但他有点好奇:“公子和那位封姑娘认识?” 毕竟那位封姑娘一见到他们就脱口而出“裴公子”三字。 裴砚敛了敛眸眼,他依旧穿着一袭青衫,即使青衫斑驳狼狈,也挡不住他浑身清隽气度,许久,裴砚才轻声说: “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乐阳没多想,没了性命之忧,他也轻快道:“那公子和封姑娘真是有缘分。” 稍顿,乐阳有点迟疑地发问: “如此一遭,算不算是封姑娘对我们有了救命之恩啊?” 说是救命之恩好像有点过了,但若非封姑娘肯捎带他们一程,他们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又是在山路上,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又会不会遭到山匪报复。 裴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根子飘上一抹薄红,他低眸说: “是我欠她一个人情。” 人情二字在他唇齿间辗转而出,偏他声音压得很轻,空间安静,叫这二字莫名有点不明之意。 乐阳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封姑娘是哪家的姑娘,这下人情可欠大了,等回到府中,老爷和夫人肯定是要上门道谢的。” 乐阳不擅于纠结,很快将这件事过去,他看向自家公子,不由得苦着脸: “就是苦了公子,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拿到的经书,全被那一群子丁目不识的山匪抢去了!” 听乐阳提起那两卷经书,裴砚也忍不住眸色黯然了些许。 但裴砚知道轻重:“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他偏头,掀开提花帘朝窗外看去,视线落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上,视线停顿了一刹。 而且,这一行也不全是坏事,不是么。 ******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马车一路驶进了扬州城内,人来人往,繁华之余处却和京城是截然不同的风情,杨柳轻颤,斜风拂过,拂过处处婉约。 刚进城门,马车就停了下来,封温舟下了马车。 裴砚二人已经停在马车旁等待了。 封温舟没让封温玉下来,他上前颔首:“扬州城已到,裴公子请自便。” 裴砚早就察觉到封温舟对他的抵触之情,闻言,他也不意外,他想朝封温玉看去,但最终视线还是被收敛,他点了点头: “不知二位会在何处落脚,救命之恩,裴某该是要上门道谢才是。” 乐阳纳闷地看了眼自家公子,之前不是说欠了个人情么,怎么现在又变成救命之恩了? 闻言,封温舟倒是对裴砚的感观好了一点,他不喜裴砚,但他更讨厌人品差的人,起码裴砚尚算是知恩图报。 封温舟没做隐瞒: “此去周府。” 话落,封温舟不再停留,转身上了马车,扬声吩咐队伍已经前行。 裴砚没有理由阻拦她们,只能默默地看着队伍离去,他在原处站了许久,久到乐阳都有点纳闷: “公子在看什么?” 裴砚回神,斜风拂过他眉眼,他说:“没有什么。” 乐阳归心似箭:“那咱们快回去吧,咱们比计划的晚归家了几日,老爷和夫人指不定如何担心呢。” 裴砚没有反对,和乐阳转头朝裴府走去,只是,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扬州周家么。 与此同时,封温玉正揶揄地看向封温舟:“你不是和防贼一样防着人家,怎么忽然告诉他,我们是要去外祖家的了?” 封温舟有点被捉弄的郁闷: “我们的行踪又不是什么隐秘,他要是有心,即便我不说,他也会知道。” 再说—— “他本就欠着我们人情。” 封温玉失笑,她倚靠在车厢内,笑得肩膀轻颤,小姑娘明眸彻然,好似秋水般潋滟,但她没有反驳封温舟:“外祖家快到了,在这住的时日,你可不许耽误了学业。” 想到了什么,封温玉皱了皱眉: “也不许和周迟榆走近。” 周迟榆,也是她舅舅家的子嗣,是她的表弟,但周迟榆乃是庶出,只是出生时姨娘难产去了,从此才和表哥周迟柏一样养在了嫡母膝下。 但和表哥不同,周迟榆是府中最小的子嗣,难免骄纵着一点,性子便也有些无法无天。 封温玉不想去揣测这其中是否有舅妈刻意的手笔,但总归,封温玉不想叫二哥被周迟榆带坏了去。 提起学业,封温舟下意识地认真起来: “自然不会。” 他回扬州,一是陪小妹,二便是备考,他人虽是沉闷,但心底自有章程,十年苦读,他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而且,说难听点,他久居京城,和周家两位表兄弟都不是很亲近。 他本就性子独,除了一母同胞的封温玉,他平日中和亲兄长封温序的交谈都不会太多,遑论一个不亲近的舅家表弟了。 若非二伯一家远赴齐鲁任职,老家只剩下些旁支,她们这次回来也不需要借住在周家。 到了周府,舅舅家已经让人在门口等着她们了。 二人刚下马车,就听见嬷嬷热情道:“表公子和表姑娘一路辛苦了,夫人得了你们今日要到的消息,已经从早上等到现在了。” 封温玉和封温舟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他们也是了解舅母的性子的,有点踩低捧高,但对她们一向热情,他们作为受益者,很难去挑舅母的刺,但心底总有点不适应就是了。 一路被引入正院,人还未至,就听见了舅母卢氏热情爽利的声音: “可是阿玉和阿舟到了?” 珠帘被掀开,二人相伴进来,一男一女生得五分相似,尤其眉眼之间,卢夫人愣是顿了须臾,才找回声音,她拉住了封温玉的手,感慨道:“阿玉真是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叫舅母都舍不得移开眼。” 封温玉被长辈夸得有点赧然,她很少直面这般直白的夸奖,一时间双颊染上嫣红,她没敢继续听下去,打断了舅母的话: “许久不见舅母,舅母可安好?外祖母呢,身体可还健朗?” 卢夫人笑得眉不见眼:“都好,都好,你们一回来就更好了。” 见小妹挡去舅母所有火力,封温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卢夫人终于舍得放人,封温玉也忙不迭地去了这段时间她要住的院子。 此时天际已经只剩下夕阳余晖的尾巴。 与此同时,一间昏暗的房间内,有人半靠在椅子上,他一手握住箭支的末端,没有半分犹豫地狠狠拔下,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脸色越发煞白,但他全程沉默不语。 待缓过神,他低头咬住锦帛的一角,撕下一段布料,将伤口包扎起来。 有几滴血渍溅在了他的脸上,衬得他眉眼越发冷凝。 忽然间,外间烟花盛开。 他下意识地抬眸,视线在空中炽热璀璨的烟花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周府,小院中,封温玉正靠在窗边,偷懒休息。 书瑶快步走来,雀跃道: “姑娘,姑娘!您快来看,城内正在放烟花呢!” 话音甫落,众人只听见砰的一声,外间天空烟花绽放,封温玉也下意识地抬头,她脸庞被火光照亮,黛眉姣姣,发间玉簪微晃犹如蝶栖。 书瑶被这一幕惊艳住。 她一时间竟有些分不出,是天际的烟花璀璨,还是眼前人更胜一筹。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虽然同是住在周家,但封温玉和封温舟一个住在后院,一个住在前院,尤其是封温舟,他乡试将近,住处正好安排在了周迟柏旁边,也好叫二人相互督促着,避免荒废学业。 周家,主院。 卢夫人忙了一上午,才终于得以空闲下来,她拆发髻上繁琐的朱钗,乏力地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肩膀。 婢女素玲走进来,脸上有为难之色,卢夫人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她记得,素玲是去安排封温舟的住处了。 素玲苦笑一声:“奴婢回来时遇见了二公子,二公子听说表公子住入了闻墨堂,好像是有点不高兴了,奴婢瞧他朝着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闻言,卢夫人冷笑道: “让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能闹出什么个名堂来!” 她膝下有亲子,对周迟榆不算是尽心,顶多是不苛待罢了,倒是老太太怜惜他年少丧母,平日中也就多照看了两分。 卢夫人冷眼看着,从未阻拦过。 卢夫人惯来信服一个道理——玉不琢不成器。 人也同样如此。 一昧的溺爱可未必是好事,但老太太疼惜孙子,卢夫人也懒得在里面当坏人,随老夫人去就是。 但她不会允许周迟榆的手伸得太长,这府中该是周迟柏的,一分都不能少! 想至此,卢夫人嘴角溢出些许嘲讽:“老太太是年龄大了,却不是老糊涂了,会由着他胡来。” 这些年封家在朝堂上步步高升,和周家也拉开了差距,人和人的关系会因势而变,姻亲也是同样的道理,她会各种奉承着封家,心底也是希望封家能帮衬周迟柏一把。 卢夫人不会因为这种心思而觉得可耻。 她懂的道理,老太太不会不懂,所以,老太太绝不会允许周迟榆去打扰了封温舟。 素玲稍安了安心,想起了什么,素玲犹豫着道: “奴婢听说了一件事,前两日二公子和李家那位在酒楼碰上了,好似相约了一同去云烟楼。” 云烟楼,是扬州城最大的一家勾栏坊,里头瘦马、伶人,甚至连小倌都有,名字瞧着文雅,但内里做的生意却是靡乱不堪。 而李家那位公子,最是荤素不忌,平日中吊儿郎当不成样,仗着出身李家胡作非为。 卢夫人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柏儿会试在即,他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玷污了周家的门楣,叫柏儿受他影响,休怪我不念多年的母子情分!” 话落,卢夫人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盯着他,一旦他敢踏入云烟楼,直接叫人将腿打断再带回来。” 素玲胆战心惊:“可老夫人那边?” 卢夫人嘲讽道: “周迟榆是她的孙子,柏儿同样也是,届时事情已成定局,难道她还能叫我赔他一条腿不成!” 她不会叫任何人拖柏儿后腿,周迟榆如此,老太太也是如此! 许久,卢夫人闭了闭眼,待平复了情绪,她才吩咐道:“闻墨堂和闻时苑都仔细伺候着,别叫任何人怠慢了,尤其是周迟榆,别叫他靠近闻时苑。” 她虽是不管教周迟榆,但周迟榆到底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当然了解周迟榆的为人。 最会拿着生母早逝一事装可怜,在发现老太太会因此对他心软后,越发地会偷奸耍滑,又有男人的那些通病,卢夫人都懒得去数周迟榆的毛病。 卢夫人也担心周迟榆会对封温玉见色起意。 但封温玉可不是周迟榆能觊觎的人。 素玲忙忙点头,表示她记下了。 卢夫人揉了揉作疼的额角:“再去打听打听最近扬州城有没有什么热闹,再就是谁家姑娘设宴请客了。” 她是知道封温玉为何远赴扬州城的,最主要的还是要让其散心。 素玲福身:“奴婢都记下了,恰好知府夫人给府中送了帖子,说是后日有赏花宴,请您过去呢,夫人不妨将表姑娘也一起带上。” 卢夫人抬头,有点惊讶: “知府夫人?” 她想起了什么:“我记得知府家那位公子,和柏儿应该都是明年会试的考生。” 卢夫人在心底盘算着,她没能从封家的态度上看出要和周家结亲的打算,她也就没做这个妄想。 她是疼爱封温玉这个外甥女的,但她更疼爱的还是周迟柏。 对于周迟柏来说,她无疑是个合格的母亲,于婚娶一事上,只要周迟柏日后能娶位门当户对的女子,她都不会去强迫周迟柏娶谁。 但是,如果她能撮合成封温玉的亲事呢? 作为其中的媒人,封家总该记得她一分好。 她对知府家那位公子也有所耳闻,据说当时乡试时也得了榜首,知府一家的家风也是清明磊落,如此人家养出的孩子不会差到何处去,至少在扬州城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说过那位裴公子有什么丑闻。 再来,裴公子明年会试,极有可能留任京城,两人若是有可能,倒是不会叫封温玉远嫁。 而裴知府官任四品,虽是不抵封家门楣显赫,但裴知府任职时间也将满,后续极有可能升官,两家也勉强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卢夫人越是想,越是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 卢夫人有了心思,便招来了素玲:“你去问问表姑娘,后日知府府上设宴,她是否要和我一同过去。” 素玲惯来伺候卢夫人,对自家主子也有所了解,再听夫人提起过那位裴公子,就有了让表姑娘赴宴的想法,便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素玲有点迟疑地问: “要不要让表姑娘打扮一番?” 卢夫人直接白了她一眼:“一家有女百家求,不过是叫阿玉去看一眼罢了,咱们女子家金贵,岂能放低了姿态。” 素玲臊得脸有点红,讪笑道: “是奴婢一时糊涂了。” 等素玲到了闻时苑,封温玉有点懵:“知府府上设宴?” 素玲脸上有着笑:“是啊,都是些女眷,夫人想着表姑娘整日呆在府上也是闷得慌,便想叫表姑娘一起去散散心。” 封温玉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舅母的好意: “舅母有心,烦请你和舅母说一声,我会去的。” 等素玲走后,封温玉直接让锦书去准备后日需要的东西,她仍旧卧在软塌上,话本子盖在她脸上,掩住了她脸上的情绪。 书瑶有点担心她:“姑娘您怎么了?” 封温玉闭着眼,她声音很轻: “我没事。” 她不想反复地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说:“只是有些困了。” 她讨厌别人替她担心,这会让她觉得她是个麻烦。 来了扬州后,四周没有了熟悉的人,她才能放任些许她的情绪。 四周安静了下来。 于这种环境下,封温玉忽然有些真的困了。 外间好像落了雨,她恍惚间看见有人持伞朝她走来,靠近她的那一瞬间,油纸伞下意识地倾斜,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结果他自己淋湿了半边身子,他根本不在乎,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鞋,随即背过身子蹲了下来,他低声: “上来,别湿了鞋袜。” 油纸伞从他手中换到了她的手中,雨水打在伞面上,有些重,又有些轻飘飘的。 她听见自己问:“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你昨日提起了这里的桃花,又不在府中,我猜,你应该是来这里了。” 封温玉伏在他的后背上,忍不住地笑,分明是阴沉沉的天气,偏偏心情明艳得不像话。 她笑着,手中的油纸伞也拿得有些不稳,雨滴溅落在他的脸上。 他有些无奈,却是只能将她背得更稳些,雨水顺着他的下颚一点点滴落,又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声音从前面传来,透着些许温柔:“拿好伞,不要淋到自己。” 这条路有些长,又好像不那么长,让人只觉得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怎么会那么短。 于是,直到封温玉被叫醒时,她还有点恍惚地回不过神来。 锦书忙着将门窗关上,她回头,有点无奈地看向姑娘:“姑娘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 她碎碎念: “外面落雨了,姑娘小心吹了凉风。” 闻言,封温玉眸中终于恢复清明,她转头看去,有点发怔,原来外面和梦中一样下雨了么。 她认得梦中人。 从退婚后,她常是会做起这样的梦,梦中的主角从未有过变化。 一直都是她和顾屿时。 那么无厘头,偏又连贯得不像话,让封温玉甚至忍不住地怀疑——这真的是梦吗? 但不是梦,又能是什么呢。 她已经和顾屿时退婚了,不是么? 封温玉有些苦恼和迷惘,她有这么喜欢顾屿时么? 喜欢到即使退婚后,也对顾屿时念念不忘? 封温玉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日有所思的梦中投射,于是不忿骂道: “都退婚了,干嘛阴魂不散!” 锦书不解地回头:“姑娘在说谁?” 封温玉脸色一僵,她轻咳了一声:“没什么,你听错了。” 封温玉强迫自己不去想,于是将心神都投入到后日的赏花宴上。 赏花宴当日。 封温玉从马车中下来,她抬头望了望知府的牌匾,上面写着裴府二字,她不由得想起了裴砚,封温玉忍不住地迟疑—— 不会这么巧吧?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在封温玉踏入裴府时,她没有注意到,在街道的转角处,有辆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沐凡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又看。 顾屿时掀开帘子,和在京城时不同,他面色似乎透着苍白,唯独眸眼依旧如寒玉一般冷冽,他问:“怎么了?” 他前些日子受了伤,但这伤势不可与人言,避免会走漏风声,顾屿时连大夫都没有请过。 沐凡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迟疑地说: “我……刚才好像看见封姑娘了。” 顾屿时脸色微变,他倏然顺着沐凡的视线看去,只是他没能看见封温玉。 沐凡不停纠结:“也许是我看错了。” 但顾屿时不觉得他是看错了。 沐凡不知道,但顾屿时很清楚,封温玉的外祖母家就在扬州城。 有退婚一事在前,封温玉极有可能来了扬州。 想至此,顾屿时不由得气血上涌,他蓦然闷咳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封温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扬州城。 现下的扬州城暗流汹涌,只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罢了。 顾屿时看向裴府的牌匾,紧皱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于扬州的一众官员中,起码裴旭诸尚算干净,他收回视线说: “派人看顾着点她。” 许久,他沉声补充:“别靠近她。” 沐凡欲言又止:“主子,封姑娘来了扬州城,您要不要和她见一面?” 车厢内很久才传来顾屿时的声音: “我和她已经退婚,不该再有纠缠。” 只是多年夫妻情谊,即便如今二人退婚,他也不可能对封温玉不管不顾。 话音甫落的那一刻,手臂上的箭伤仿佛复发,血肉互相牵连着传来隐约的疼意,顾屿时置若罔闻,只让沐凡继续前行。 沐凡听着主子互相矛盾的命令,心底腹诽,说着不该再有纠缠,还要派人暗中照顾,主子何时染上了口是心非的习惯? 封温玉可不知道她刚才和顾屿时擦肩而过,此时她正和舅母一起踏入知府的后院。 才迈入人群,封温玉就敏锐地意识到有人在观察她。 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过去,意外地发现,在观察她的居然是主家夫人。 虽说知府只是四品官,不抵封温玉父亲官职高,但作为一方知府,裴氏在扬州城的地位超然,裴夫人稳稳地坐在主位上,没人敢掠去她的风头。 见卢夫人来了,裴夫人脸上也溢着浅淡的笑,不热情也不敷衍,两方打过招呼后,封温玉很明显地察觉到裴夫人的视线隐晦地扫过她。 封温玉心底生出疑惑。 她应该和裴夫人从未见过面?就算真的和她猜测一样,裴砚是出身裴府,裴府也不该是这种态度。 这一种隐隐打量的态度,让封温玉打心底感到些许不适和冒犯。 于是,她的态度也只是淡淡的,只一个地方官罢了,也不值当她热情地贴上去。 卢夫人没察觉到端倪,在别人询问封温玉的身份时,她脸上带着爽利的笑: “这是我家外甥女,她二哥从京城回来备考,她也陪着她二哥一同回来,我担心她在府中闷得慌,这次宴会也就将她一起带来了。” 三言两语,卢夫人简单地道明封温玉的来历。 周家和封家的姻亲不是秘密,在座的也没几个傻子,听见卢氏特意提起京城二字,当即明白了封温玉的出身。 一时间,有人目光发生些许变化,同是四品官员,但地方官和京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当即有人掩唇笑道:“原来是封家姑娘,仔细瞧了才发现,封姑娘和她娘亲当真生得格外相似,都是花容月貌,叫人移不开眼。” 周家和封家的祖籍都是扬州,在场的会有人相识周玥瑜再是正常不过,不过封家在京城定居十数年,更多的交情却是没有了。 对于这番夸奖,封温玉都是笑而不语。 裴夫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她出声打断了室内的声音,她浅笑着道: “说起来,我还要和封姑娘道一声谢。” 众人不明所以,连卢夫人都有些诧异。 封温玉却是意识到了什么,看来她一开始的猜测没有错,裴砚果然和裴知府有关系。 但封温玉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看向裴夫人: “夫人何出此言?” 裴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前两日我家那混小子终于归府,听他说,他在路上遇到了山匪,丢了所有财物,若非封姑娘出手相助,可不能这么平安地回来。” 说是混小子,但裴夫人口中的亲昵和慈爱却是要遮掩不住。 卢夫人眸色一亮,没有想到封温玉和裴公子还有这么个渊源。 和卢夫人不同,封温玉反而越发冷静,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只是捎带了令郎一路罢了,裴夫人不必在意。” 卢夫人终于察觉到封温玉有些冷淡的态度,顿时心思清明起来,想通了什么,她顿时隐晦地皱了皱眉。 封温玉已经到了扬州城三日,如此说来,那位裴公子也是在三日前就回来了。 裴府若真是有心,早该在今日之前,就上周府道谢,而不是在这个时候不咸不淡地提上一句。 现在想一想,裴府送来的请帖正是封温玉到的第二日,或者这封请帖本就是为了封温玉而送。 想到这里,卢夫人的一颗心沉了沉,她没搞懂裴夫人是什么意思。 裴夫人听见封温玉的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是帮了小儿一把,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让人备了薄礼,封姑娘回去时,请务必带回去。” 四周众人也都是人精,隐隐从这番对话中听出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地保持了安静。 卢夫人也没有说话,但她的面色已经微冷了下来,看向裴夫人的眼神也意味不明,不复之前的热情,她嗔怪地拍了拍封温玉的手: “瞧你,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和舅母说一声。” “裴夫人膝下只有裴公子这么一个子嗣,你救了他,裴夫人岂能没有一点表示,你莫要推辞了,否则裴夫人恐怕要一直惦记这件事了。” 她的话乍然听去好像没什么,但细听之下,才听得出她的阴阳怪气。 封温玉终于抬眸,认真地看向了裴夫人,片刻,她轻笑一声:“夫人执意如此,小辈倒是不好推辞了。” 她轻咬了一个小辈,话音不明。 裴夫人面色没有变化,只要将这个人情还了,便是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当的。 等离开了裴府,上了自家马车,卢夫人才彻底撂下脸色,她也没有避讳封温玉,狠狠骂道: “屁股底下的位置才坐稳,就开始和我摆谱了,当年才来扬州城时,也不知是谁天天低声下气地要和我们拉近关系。” 强龙不压地头蛇。 当年裴知府才来扬州城就任时,遇到不少难题,官员不配合,世家冷眼相看,是裴夫人不断游走在世家女眷中交际,才叫裴知府在扬州城打开了局面。 封温玉听出了什么:“裴知府的任期要满了?” 裴夫人脸色还是很不好,她点了点头: “今年年底应当就要前往京城述职了。” 话落,裴夫人皱眉,她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是舅母考虑不周,差点叫你受委屈了。” 裴夫人的意思摆明了是要还清人情,将裴砚和封温玉撇清关系。 封温玉半伏在卢夫人的肩头,她轻声安慰舅母: “和舅母有什么关系,她特意设宴等我前来,即便没有今日,也会有下一次的。” 封温玉不傻,自然看出了这场赏花宴本就是奔着她而来。 没能给封家卖好也就罢了,还差点让封温玉受了委屈,裴家这是让她失了面子还丢了里子,卢夫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是觉得裴知府要走了,用不到我们了,才敢这般态度。” 卢夫人冷笑一声:“她让我不痛快,休怪我让他这最后的留任期间也不痛快!” 世家之间的关系网错综复杂,便是裴知府见了她家老爷也得给几分薄面,卢夫人心底已经盘算好了,待回去后要怎么给老爷告状。 闻言,封温玉也没劝说什么,她们这般人家最要脸面,裴夫人当众下了周家的面子,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反倒叫人看轻了去。 只说封温玉自己,她的心情也不算好。 再想起裴砚这个人,她本来算是印象良好的,现在也没了什么好印象。 裴府,待宾客都散后,裴夫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她的嬷嬷有点担忧:“卢氏惯来小心眼,夫人今日下了周家的脸面,想必她是要记恨在心了。” 裴夫人抿了抿唇,她叹息了一声。 “如果只是封姑娘救了砚儿,我倒是不介意欠封家一个人情,偏偏砚儿他——” 她话音未尽,但嬷嬷听得懂她的未尽之言。 谁能想到公子只是离家一趟,居然会对姑娘家生出爱慕之心。 嬷嬷叹息道:“奴婢就担心,公子会因此对夫人生怨。” 裴夫人沉默了许久,她眉眼间有忧愁,但被她隐下,她低声道: “砚儿一向懂事,他会理解我的。”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回到周家,待看见了封温舟,封温玉的一腔不忿终于有人倾诉了。 她惯来得宠,便是京城中,也很少有人给她难堪。 封温玉坐在闻墨堂内的凳子上,抱怨地将今日的事情吐槽出来,她和封温舟一母同胞,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秘密。 封温舟又惯来嘴严,家中也最听封温玉的话,便是她们娘亲,也休想从他口中探听到封温玉的秘密。 封温玉吐槽完,一脸的纳闷: “真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难道是担心我会借这个人情纠缠裴家不放?” 封温玉是真的想不明白,裴府又没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 她在扬州城压根待不久,和裴府只是过客罢了。 而裴知府迟早要回京城,这个时候得罪了她,和得罪了封家有什么区别? 要知晓她父亲任职于吏部,所有官员的任职调职都是经过吏部的。 封温舟眉头紧皱,他较封温玉更了解朝堂的事情,在封温玉说出裴知府时,他脑海中就浮现了裴旭诸的背景,在他们要前往扬州之前,他就记下了这些消息。 毕竟他乡试在即,而在扬州备考,是不可能避开裴旭诸这个地方父母官的。 然而,他细细思索了裴知府的背景,也想不通裴府这么做的原因,他语气有点发闷: “裴知府在朝堂之中没有派系,裴家没道理这么做。” 如果是党派之间的矛盾,倒是很好解释,偏偏裴知府没有派系,他就更不该在官场上得罪人。 裴府这么做,很显然有古怪。 封温玉微微坐直了身子,她想得更深一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乡试排名是要由当地知府点头的。” 封温舟没担心这一点,他说:“再过一个月,才会公布这次乡试的考官人选,那才是主考官,当地知府都是辅佐。” 而且,一旦裴知府真的动了他考卷,或者故意调改他的排名,就等于和封家结了死仇。 裴知府未必有这个胆子。 他现在怀疑的是,扬州城是否出现了什么变故? 想至此,封温舟抬头看向封温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封温玉直接坐了起来,她没再去想裴夫人的态度,她抿了抿唇,道: “这段时日,我会和舅母常出门,你安心备考。” 扬州官场上要是出现了什么变故,自然瞒不过枕边人,而那些女眷便是她消息的最佳来源。 但封温玉没有想到,她只是去了一趟正院,卢夫人就告诉了她原因: “变故?” “说起扬州城的变故,也就只有钦差一事了。” 封温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没忍住地问:“舅母刚才是说钦差?” 卢夫人见她这么震惊,不禁有点意外: “阿玉不知道吗?” “钦差一行从京城而来,只比你们早到了半个月。” 封温玉宁愿自己不知道。 钦差,扬州,时间也只比她早了半个月,这些信息汇集在一起,除了是顾屿时一行,还能是何人? 因为她和顾屿时退婚一事,她刻意地没有去打听顾屿时究竟是到江南何处,谁能想到,她和顾屿时竟是来了同一个地方。 早知道如此,她还不如待在京城呢。 卢夫人提起钦差,眼中有些许忌惮,她摇了摇头:“钦差一行说是调查盐商,但钦差大人来了半个月,一直没有动静,若非今日你来问,我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闻言,封温玉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声。 卢夫人的话还在继续:“不过也是,听说这位钦差大人在京城时也只是官从五品,盐商一事岂是他能插手的,想来为了明哲保身,他也会想安然度过这些时日,早点回去交差。” 封温玉勉强扯唇,依着她对顾屿时的了解,顾屿时绝非是卢夫人口中那般要明哲保身之人。 只凭顾屿时退婚时所言的话,他就已经做好了此行凶险的准备。 生在这种家庭中,封温玉不可能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她深知顾屿时身为钦差,他不该这么低调。 低调到让人忘记他的存在,封温玉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点——顾屿时在降低某些人的警惕心。 那么裴府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见封温玉脸色不是很好,卢夫人拍了拍脑袋,她摇头失笑: “瞧我,说这些作甚,左右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 想起今日让人扫兴的宴会,卢夫人提出:“你许久不回扬州,明日让你表哥带你去二十四桥转转?” 封温玉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表哥正在备考,怎么能因我耽误了学业?” 卢夫人不爱听这话:“只一日时间,能耽误什么,就这么决定了,你娘亲将你交到我手中,我可得还她一个高高兴兴的女儿。” 封温玉的话被堵回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回了闻时苑。 她哪有心思去游玩。 扬州城居然掺和进了盐商一案,如今表面上的平静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呢。 封温玉忍不住地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今年的乡试。 ****** 扬州城没有宵禁,日落时分,也是扬州城最热闹的时候,湖畔上画舫连串,河灯摆满了湖面,将整个扬州仿佛染成一座不夜城,怎一副奢靡景色。 云烟楼。 作为扬州城最大的勾栏处,这里还未到夜深时,就已经格外喧闹。 伶人穿梭轻纱垂幔中,时而有丝弦声响起,人刚踏入楼中,就仿佛察觉到空气的旖旎气息,叫人不可自拔。 邱妈妈收拾妥当,从后院站到了门口,就看见一群富家子弟相互簇拥着而来,她眼睛瞬间一亮。 她最喜欢这群公子哥,不知事,脸皮薄,又好面子。 只要来一趟,总得撂下百八十两的银子。 尤其见到人群中的李公子,邱妈妈脸上的笑更是掩都掩不住,她忙忙迎上前去,提声: “哎呦,李公子,你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柳烟可是念叨了您好几回。” 她口中的李公子一身苏锦长袍,腰间挂着玉坠,玉冠束发,只看外表,倒也是一表人才,听见邱妈妈的话,他挑眉笑着: “既如此,今日就叫她来作陪。” 李公子是云烟楼的常客,他径直地往二楼走,顺便和邱妈妈道:“对了,我这兄弟可是第一次来,把妩玉叫过来,要是能将咱们周公子伺候好了,少不了她的赏钱。” 邱妈妈这才看见李公子旁边还站了一位脸生的小公子,瞧着年龄还不及弱冠,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虽然和李公子混在一起的都没几个好人,但这位公子一瞧,就知晓还是个雏儿,眼神虽然看向伶人,耳根子却是红的。 邱妈妈心底有了底,她脸上笑意越盛:“原来是周公子,周公子放心,妩玉是咱们云烟楼的头牌,定是不会叫周公子失望的。” 周迟榆进了包间,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李峰青和身边人隐晦地对视了一眼,当即有人调笑道: “周公子怎么一副没见过的样子?” 周迟榆心底有点不虞,觉得自己轻看了,他冷瞥那人一眼:“不抵你家中管得松。” 这是暗骂对方家教不行了,那人脸色都青了一刹。 李峰青拿扇子敲了敲说话的人: “瞧你,话都不会说。” 李峰青笑着看向周迟榆:“别理会他,待会你可得好好见识,也不枉来这一遭。” 说话间,门被敲响,伶人穿着单薄的裙裾,娇笑着坐到各人四周,周迟榆也看见了那位叫妩玉的,只论容貌,这房间内的伶人的确没一个人能和她相比。 不愧是云烟楼的头牌。 人坐在了他旁边,身上隐隐传来暗香,妩玉轻垂眼眸,话音仿若透着钩子:“公子,奴家敬您一杯。” 两杯酒水下肚,又有佳人在怀,周迟榆一时间也不禁有些忘乎所以。 直到余光瞥见李峰青塞给柳烟的银票,而妩玉也眸中隐隐期待地看向他时,周迟榆才冷不丁地清醒了过来,他背后都隐约有些冷汗。 他是养在嫡母膝下,但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有数的。 他瞧着李峰青光是赏银就给了一百两,周迟榆忍不住地心中暗骂,李峰青是疯了?! 他身上一共就带了一百多两银子,这已经是他半年攒下来的月银,还有平日祖母给他的补贴了。 酒水越喝越多,瞥见地上的酒瓶子,周迟榆都不敢想今日这顿酒钱该有多少。 他才有停下的动作,妩玉就轻咬唇,一双黛眉轻蹙,我见犹怜地问:“可是奴家伺候得不好?” 众人视线都看过来,周迟榆好面子,根本不好意思叫停。 李峰青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轻笑了一声:“今日是我请周兄来喝酒,一切消费都由我来承担,周兄可千万不要客气。” 被李峰青戳破没钱的事实,周迟榆不禁觉得有点丢脸,但他必须得承认,他心底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周迟榆都喝得有点迷糊了,李峰青才凑到他跟前,故意压低声音: “周兄知道我为何能有这么多银钱吗?” 周迟榆还没说话,李峰青就掏出了怀中的东西,待看清了李峰青手中的东西,周迟榆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 盐引? 现下一斤官盐要三百文,这一张盐引的价值算起来,都要抵得上他父亲一年的俸银了。 李峰青还在说:“只凭府中给的那点银钱够干什么的,若非是有人孝敬,我岂能这么快活?” 说着,他将那盐引拍进了周迟榆的手中:“周兄拿好,这张盐引就当是我送你的。” 周迟榆握着手中的盐引,一颗心忍不住砰砰跳起来。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周家位于扬州城东,这里不若城南喧闹,高高的门墙围得严严实实,青砖黛瓦点缀,好像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隔在了他们和偶尔路过的百姓中间。 卢夫人安排了周迟柏今日陪着封温玉逛扬州城。 但封温玉心底藏着事,对所谓的游玩也就提不起什么期待,眼见天际夕阳将要西下,有婢女来闻时苑请她: “公子已经在会客厅等着表姑娘了。” 封温玉不愿扫兴,余光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一袭胭脂色的苏锦百花群,发簪篦子整齐,青丝也没有凌乱,未曾看见有不得体之处,封温玉才收回了视线,带着锦书和书瑶一起朝会客厅去。 书瑶有点高兴:“待会姑娘要不要去放河灯?” 京城有宵禁,除非是什么节宴,否则,傍晚时分坊市就都彻底安静下来了,是没有扬州城这种热闹景象的。 书瑶见姑娘没有反驳,话音不禁带了些许憧憬: “听闻放河灯时许愿,如果河灯常亮不暗,就会很灵验的。” 封温玉笑了笑:“你喜欢,待会便去一趟。” 只是,封温玉自己是不信这些的,如果放河灯真能叫人心想事成,古往今来的河畔旁早就挤满人群了。 三人才踏入会客厅,就听见里头传来的声音: “……一夜都没有回来?” 声音微微含怒,又隐忍不发。 封温玉听得出这是表哥的声音,她脚步停了一下,才迟疑地探头进去,厅内的场景引入眼帘。 小厮吓得不断躬身,周迟柏脸上有明显的怒意,在看见她时,又刻意地收敛下去,他眉头依旧没松,颇有点歉疚地喊了她一声: “让表妹见笑了。” 封温玉摇了摇头,有点一头雾水,她斟酌着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周迟柏眉眼微冷,但心知这件事瞒不过去,便也没瞒着她,只是话音中怒意难消: “三弟一夜未归,直到学院的人找来,他院子中的人这才来报。” 周迟柏有兄弟三人,除了周迟柏,其余二位都是庶出,而他口中的三弟也就是周迟榆。 封温玉愕然。 一夜未归?甚至耽误了去学院的时间? 封温玉扫了眼小厮,再看向表哥,略一思忖,就猜到了眼前是什么情况。 昨晚周迟榆未归,底下伺候的人不愿节外生枝,便没有将这件事上报,直到如今学院找上门,实在是瞒不住了,小厮这才赶紧上报,而且…… 封温玉隐晦地觑了眼表哥,这小厮不去找舅母,而是来找表哥,可见表哥在底下人眼中是个好说话的。 给底下人留下这么个印象可未必是好事,某种程度上,好说话也等于好糊弄。 封温玉猜表哥应该也看得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动怒。 封温玉毕竟是客人,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只能迟疑道: “府中出了事,表哥还是先处理府中事宜,出门游玩一事下次再提也不晚。” 话音甫落,她身后陡然传来卢夫人仿若平常的声音:“不必,阿玉,你和你表哥照常出门,府中交给舅母处理就好。” 封温玉余光觑见那小厮狠狠地打了寒颤。 猜到舅母的严厉手段,封温玉没多嘴,用眼神询问表哥。 周迟柏欲言又止,被卢夫人一个眼神打断,卢夫人脸色很冷:“就是你们太纵着他,才叫他成了现在上不得台面的混账样子!” 周迟柏没再说话,他叹了口气,才转头对封温玉点头:“走吧,表妹。” 封温玉不再拒绝,和周迟柏走出会客厅时,她还能听见背后传来的舅母声音: “让人去找,一旦找到人,就把人立刻给我带回来,至于这群奴才,既然认不清主子,也不必在府中当差了,全部找人牙子发卖了!” 这种被主人家发卖的奴才通常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封温玉将求饶声抛在脑后,她觑着表哥有些沉默的神情,不由得轻声问:“表哥是在担心表弟吗?”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缘关系一贯复杂,封温玉只能庆幸,她家中没有什么庶出的兄弟姐妹。 周迟柏苦笑一声: “娘为了我计之深远,我还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 他是在担心,担心的却不是周迟榆,而是娘亲。 娘御下的手段惯来严厉,对庶出子女也是冷眼相待,不至于虐待,但也没什么热情,于父亲眼中,夫妻才是一体,妾室都仅是能近身伺候的小人罢了,所以,他惯来不管这些,全权交给母亲处理。 但祖母对娘亲的做法略有微词,而且,祖母一贯疼爱周迟榆,要是娘亲这次对周迟榆惩罚过于严厉,或许会招惹来祖母不满。 只是这些话,周迟柏很难对封温玉而言,他心底清楚,他是封温玉的表哥,但周迟榆也是封温玉的表弟。 谈不上谁疏谁亲。 闻言,封温玉没再继续问下去,人都是会有偏袒的。 她来舅舅家小住,但舅舅身有官职,一直忙碌在外,府中大小事都是舅母操办,整日招待她和替她费心也都是舅母,不论舅妈的这份亲近其中是否夹杂着利益牵扯,她都不由自主地和舅母更亲近一点。 而且…… 封温玉心中其实是有点嫡庶偏见的。 嫡出和庶出真的不能一概而论,于她而言,她正儿八经的表亲,其实也就周迟柏一个而已。 但她不傻,不会将这些话付诸于口。 封温玉安慰道:“舅母这些年能将府中上下都打理得妥当,今日这事也会处理好的。” 周迟柏闻言,稍微露出一点歉疚和不好意思: “本该是我来陪表妹散心的,却是让表妹替我费心开解了。” 她们到了二十四桥时,日色也彻底暗了下来,然而坊市挂着红灯笼,湖面上也皆是河灯,明亮如白昼。 封温玉下马车时,就见到这一幕—— 青砖拱桥,湖面画舫,有文人倚靠在船只上,任由船只飘过拱桥,洋洋洒洒落下一首诗,阁楼上有伶人扔下手帕,娇娥探出头来,掩唇笑着,声音跟着飘了好远:“宋大诗人,下次能不能替奴家做一首曲子?” 封温玉被这一繁华景象惊住,片刻才回神来,天下月色三分,扬州独占其二,果不虚传。 周迟柏见状,不由得笑了两声: “如何,没叫表妹失望吧?” 封温玉摇头,从惊艳中找回声音:“岂止是没失望。” 她还记得书瑶的请求,顺着人群朝湖边走,全然没注意到阁楼上有人看见了她,正一路不停地朝她赶来。 封温玉好不容易挤到湖边,河灯都是周迟柏替她买来的,一共三只,她的两个奴婢都不曾落下。 他站在湖边,时刻注意着人群,他肌肤冷白,此时却有点泛红,额间也溢出些许薄汗,被人群拥挤得颇有些狼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替她挡住一块空地,自己的衣摆都被湖水浸湿了些许。 封温玉蹲下身子,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迟柏也恰在这时回头,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周迟柏蓦然一怔,小姑娘身处万千灯火中,华灯如星雨,映得她脸庞些许朦胧,偏那双眸子格外透彻明媚,将四周景色衬得黯然失色。 周迟柏堪堪偏头,他低眸微微抿平唇,掩饰住那一刹间的怦然心跳声。 有人在这个时候终于赶到跟前,他仓促地喊:“……封姑娘。” 见到来人,封温玉眉眼间情绪不着痕迹地寡淡下来,她轻颔首,客套也疏离: “裴公子。” 裴砚察觉到她的冷淡,有片刻的无措,他稍顿,呼吸稍微平缓,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当日母亲之举,非我本意。” 见封温玉没有一点动容,他眸色些许黯然,但他还是说: “封姑娘于我有恩,再如何报答都不为过。” 封温玉有点莫名其妙,她直接道:“裴夫人已经送过了谢礼,裴公子日后不必再提此事。” 她本来也没打算和裴砚有什么交集。 裴砚脸色有些微白,他很清楚,一旦没了这所谓的人情,他和封温玉也就没了任何联系。 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他如果不做点什么,两人或许真的只是过客。 裴砚终于看见了书瑶手中的河灯,他有些笨拙地问:“封姑娘要放河灯?这是我刚才诗会赢得的河灯,送给封姑娘。” 封温玉这才看见裴砚手中拎着一个兔子河灯,这个河灯做得栩栩如生,她的生肖便是兔,于是,她平日也很是偏爱兔子元素。 但封温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的态度很明确: “谢过裴公子好意。” 话落,封温玉重新蹲下身子,她点亮了河灯,将莲花河灯推入了湖面,由着河灯慢慢漂远。 裴砚站着没有动,这是他人生中罕见地被人拒绝,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处。 视线有些暗,封温玉无奈,她抬头看向裴砚:“裴公子能稍微移点位置吗?” 裴砚迟疑地退了一步。 然后越发地挡住光了,封温玉彻底被挡在他的阴影下,她有点纳闷——这是个呆子吗? 封温玉正欲再说点什么,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桥对面的人,她蓦然一顿,话音尽数堵在了喉咙之中。 顾屿时立在拱桥对面,他眸色沉沉地望着这个方向,不知看了多久。 就在这时,湖面上有两盏河灯撞在了一起,叫湖水泛起浅淡的涟漪。 沐凡惊呼:“哎呀,主子的河灯!” 封温玉下意识地看过去,当认出来被撞的那一盏河灯是属于她的时,她衣袖中的指尖不着痕迹一颤。 19.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众人被这一声惊呼吸引去目光,全都看向湖面上的河灯,唯独一人视线久久未曾移动。 封温玉能感觉到那束如影随形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干嘛一直盯着她? 分明清楚两人早没了关系,但退婚后常梦到的场景,尤其是鸾颠凤倒的印象深刻,叫封温玉在对面顾屿时时,怎么都不能保持平静。 锦书也瞧见了顾屿时,再去看那盏被撞到的河灯,心底颇觉得晦气。 怎么就遇见这位了? 桥那边,沐凡可惜地看着河灯,但当他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见桥对面的人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尤其是封温玉身边的两位男子,他双眼一瞪,忙忙看向主子,声音有点微不可查的扭曲: “大、大人,是封姑娘!” 天爷啊,封姑娘怎么会和别的男子在一起? 莫不是封姑娘已经再觅良缘了? 沐凡迅速地看了一眼主子,瞧主子这幅不值钱的模样,摆明了余情未了,再折腾下去,封姑娘可就真的没了! 想至此,沐凡趴在桥头上,伸长手臂冲着封温玉的位置挥手,扬声喊: “封姑娘!封姑娘!好久不见啊!” 于这番热闹场景,这一声好像根本不突兀,但在场的数人脸色都是突变。 书瑶嘀咕:“他怎么还有脸和姑娘打招呼啊。” 锦书暗戳戳地朝着沐凡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顾屿时也被叫回神,眼看着沐凡半边身子都快探到湖面上的滑稽作态,他脸色一黑,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沐凡嘴角抽搐,不管主子的别扭,他干巴巴地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揽: “和封姑娘好歹相识一场,小的想打声招呼。” 沐凡说得有理有据,顾屿时一时不由得沉默,对面女子古怪的眼神,叫他浑身僵硬。 他其实早就看见封温玉了,从她下马车的那一瞬间开始。 他认得一直护在封温玉周围的男子,也知道那是封温玉的表哥,在前世他和封温玉成亲时,周迟柏也是拦门的一员。 至于后面出现的那个人—— 顾屿时眸色微沉,他视线不着痕迹地从裴砚身上掠过,像是挑剔,像是审视,总归,半点和善之意都没有。 他脸上的欢喜和拘谨,包括被拒绝时的难过和无措都太过明显,以至于情绪外露,谁都猜得出他的心思。 顾屿时一眼扫过去,找不出裴砚的半点好处,正如前世的那位霖玉公子,凭着一张略有姿色的脸接近封温玉,手无缚鸡之力,文弱得不堪入目。 许是直觉,裴砚在看见对面的顾屿时时,心底就生出一股微妙,尤其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逢,即便顾屿时情绪再隐晦,他也察觉到了那一丝的敌意。 对方眸光沉甸甸地压过来,裴砚下意识地皱眉,这一瞬间,他竟觉得对面之人比他久居官场的父亲还要压力迫人。 对视仅在一瞬间,两人就挪开了视线,封温玉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二人的视线交锋。 封温玉站起了身,她扫了沐凡一眼,余光不经意地从顾屿时身上划过,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顾屿时,索性假装没有听见沐凡的声音,她转过头,对周迟柏说: “表哥,咱们去别处吧?” 身后沐凡的声音拔高响起:“封姑娘!封姑娘!” 引得四周众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有女郎掩住唇轻笑,冲着封温玉笑声道:“姑娘,有人叫你呢,我瞧那位公子也是执着不忘,你不妨也看看他?” 女郎只听得见沐凡的几次喊声,分明封温玉不想搭理,但沐凡依旧没有放弃,可见是个执着的。 至于喊话的是沐凡,她为何提起的却是顾屿时?没有主子的默认,做奴才的哪敢这么放肆。 女郎也看见了裴砚和周迟柏,但在几人中看了看,还是觉得对面之人更硬朗锋芒一些,可其余二人也有突出之处,分明和自己没有关系,但女郎眉头微蹙,一时间竟觉得有点难以抉择。 女郎犹豫着,给了封温玉一个只能意会的眼神,她说:“姑娘可得仔细斟酌着。” 封温玉有些脸热,又有些尴尬,她双颊染上赧然的绯红,路人的提醒叫她有些窘迫,她恶狠狠地回头瞪了眼叫她陷入尴尬处境的沐凡。 连同顾屿时也被她迁怒。 见封温玉终于回头,沐凡高兴地拍了拍主子的手臂: “大人,封姑娘看我们了!” 顾屿时感觉到封温玉眸中的恼意,他僵硬着神色,咬声对沐凡道:“闭嘴。” 周迟柏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曾在钦差才入城时见过顾屿时一面,此时认出了顾屿时的身份,心下不由得有些担忧,他朝表妹看了一眼,低声询问: “表妹认得对面之人?” 封温玉不想提起自己的狼狈。 她必须得承认,至少目前为止,被退婚一事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挫折。 封温玉含糊不清地承认:“……认识。” 周迟柏想说点什么,但顾屿时已经被沐凡拉着走过来了,他看见表妹瞪向对方的视线,蓦然一怔,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 表妹或许没有察觉到她在面对顾屿时时流露出的那一丝娴熟——人在陌生人面前其实是很少有情绪波动的。 越是亲近,越容易生恼。 即便是在周府,表妹也常是情绪内敛,那是一种血缘方面的亲近,而彼此关系却疏远的体现。 她和来人一定是很熟悉,才会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流露出真实情绪。 这个认知,叫周迟柏保持住沉默。 顾屿时在靠近封温玉的那一瞬间,倏然皱起了眉头。 封温玉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听见顾屿时的声音:“你衣袖湿了。” 封温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瞧见了衣袖处的湿润,应该是看见顾屿时的那一瞬间,她没能稳住心神,才叫衣袖沾到了湖水。 而顾屿时这种自然而然的提醒,叫她心底有点堵闷,她略有些不满: “关你什么事。” 凭什么一副教导的模样对她说话。 顾屿时被堵住,只能默默认下这一声抱怨。 周迟柏不由自主地朝表妹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保持安静。 裴砚站在周围,只觉得自己与众人格格不入,但他固执地握着兔子河灯,不肯离去,他出声打破有些凝固的气氛: “今晚瓦舍那边有杂耍和皮影戏,封姑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他那点心思藏不住,封温玉微不可查地皱眉,裴夫人的抵触在前,叫封温玉懒得因裴砚而招惹麻烦。 正在她犹豫怎么回绝时,有人已经抬眸,他话音简短而平静,却透着针刺一般的锋芒:“这位公子对玩闹一方面倒是了解颇深。” 被莫名诋毁,裴砚也皱起了眉头: “明年我便要入京会考,深入民生,本就是我等应做之事。” 顾屿时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嘲弄:“深入杂耍这一等民生吗?” 封温玉纳闷这二人怎么忽然对上了,她脸色些许古怪,这难道是在因她争风吃醋? 然而,下一刻她想起顾屿时钦差的身份,又想起裴夫人莫名的态度,她打消自作多情的想法,这二人,她一个都不想搭理,于是,她说: “看来顾大人和裴公子有话要说,我和表哥就先行一步了。” 裴砚立即闭嘴。 顾屿时皱眉,觉得这是一种诋毁:“我和他没话说。” 封温玉简直看笑了,她恼瞪了顾屿时一眼,提醒他: “那也请顾大人自便,难道顾大人还想和我们一起游玩不成?莫非顾大人还需要我提醒一下,你现在的身份?” 她意在指顾屿时钦差的身份,不适合和她们待在一起。 她恼顾屿时退婚之举,但和顾屿时相识一场,也记得期间顾屿时对她的好,再加上顾屿时借退婚向封家提醒盐商一事,怨恼归怨恼,她总归是不希望顾屿时出事的。 但同样的一番话,落入不同人的耳中,就是不同的含义。 顾屿时以为她是在说二人早已不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应该保持距离。 顾屿时无话可说,他扫了一眼裴砚,话音骤转:“我此行乃是微服调查,有事要请教裴公子,裴公子身为裴知府的儿子,应该会尽心尽力?” 他对扬州官场上的众人信息了如指掌,自然认得裴砚。 整个扬州城的官员,裴砚都认识,而如今会说出微服调查的只会是一人,裴砚瞬间了然顾屿时的身份,裴砚一惊,但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封温玉懒得管两个人,对周迟柏说: “表哥,咱们走吧。” 顾屿时成功拦住了要献殷勤的裴砚,也没有要硬凑上去的打算。 裴砚不傻,当然看得出顾屿时拦住他的真是目的,他到底年轻气盛: “顾大人于官场也是如此吗?” 假公济私,排除异己。 顾屿时立于拱桥上,他是俯视,也是平静地看向裴砚,像是觉得裴砚的话天真可笑,他一针见血,话中寒意让人在三伏天却如坠冰窖: “于朝堂之上,政敌一向是不死不休。” 20. [7.5更新]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封温玉在放河灯时,周家已经乱成了一团,周迟榆久久未归府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卢夫人也没打算隐瞒,老夫人和周塬贵都得了消息。 夜色微微浓郁,老太太撑着身子,坐在正厅内,焦急地皱着眉头: “人还没有找到吗?” 她朝卢氏看了一眼,也知道卢氏将周迟榆房中的下人都发卖的消息,虽然觉得这般手段过于严厉,但她到底是没说什么。 对这种会耍滑头的奴才,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卢氏心底烦得要命,此时也懒得说话,周塬贵朝她看去,了然她是觉得烦了,便主动出声: “再派人去找,翻遍扬州城,也得将人找出来!” 周塬贵皱着眉头,钦差已经来了扬州数日,如今扬州算不得平静,周迟榆最好不要给他惹事! 老太太见这二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她叹了口气:“找到人带回来就行,你们让那么多人去,小心吓着孩子。” 卢夫人倏然冷笑了一声,再不久就要及冠的人也能被叫一声孩子? 素玲一脸欲言又止,卢夫人瞥了她一眼,皱眉道:“想说什么?” 素玲迟疑地低声: “夫人,您说,三公子会不会去了……云烟楼?” 卢夫人脸色骤变,她直接站了起来,连老夫人和周塬贵都没看一眼,声音冷了下来:“给我去云烟楼找,一旦真的找到他,腿打断了,也给我将人押回来!” 老太太甚至来不及因为云烟楼三个字而色变,听见打断腿几个字,顿时皱眉: “说的这是什么话!” 卢夫人比她气势更盛,她狠辣的眼神径直压过来: “儿媳早就说过,你要管周迟榆,儿媳不会有意见,可他一旦耽误到柏儿,就休怪儿媳对他不客气!” “他最好是祈祷他没去云烟楼!” 老太太呼吸一紧,她意识到卢氏的态度坚决,不禁转头看向周塬贵:“榆儿可是你的亲子,你也就由着她乱来?!” 周塬贵皱眉,觉得为了一个庶子折腾到这么晚本就是不值当,还要为此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越发不耐烦: “娘该知道,一家和睦最忌讳的就是两种声音。” 卢夫人半点不意外周塬贵的回答。 她嫁给周塬贵这么多年,膝下庶出子女未曾间断,但她和周塬贵依旧称得上夫妻和睦,便是这一点原因——他分得清轻重。 府中后院,他说是交给她管理,多年来,便不会有一句多嘴,更不会反驳她的意见。 即便是纳妾,也会经过她的同意。 世上男子的劣根太多,她若是计较,这一辈子都要心不平气不和,相对到手的好处,她对周塬贵贪色那一点也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归她这辈子在乎的东西太多,又不是守着男人过一辈子。 卢氏也抬起头:“娘别忘了,您可不止周迟榆这一个孙子!” 老太太脸色微变,她听得出卢氏话中的威胁,周塬贵是个嫡庶分明严重的,庶出子女捆在一起在周塬贵心里也抵不过周迟柏的分量,这府上最后的继承人只会是周迟柏,而对周迟柏来说,娘亲肯定是比祖母要重要的。 老太太对周迟柏这唯一的嫡孙也是疼爱,但多年来,周迟榆在她膝下待得久一点,她难免会偏疼一点。 她往日也算有分寸,这份偏疼不会越过周迟榆,才叫府中这么多年保持安静和睦。 老太太闭眼,面皮子扯动两下,最终,她冷哼一声: “我是老了,管不了你们了。” 卢氏听得出老太太是退让了一步,也懒得管她这种发牢骚的话。 周府为了周迟榆而气氛僵持的时候,封温玉和周迟柏也从二十四桥到了坊市,忽然,周迟柏看见了什么,目光一凝。 封温玉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一群小厮模样的人走过去,她不解地问: “表哥怎么了?” 周迟柏不知道该不该坦白,他微微蹙眉:“那是府上的人。” 封温玉一怔,随即明白,这个时候周府的下人会整体出动,只会是在寻找周迟榆。 封温玉迟疑地问:“那咱们要不要也过去瞧瞧?” 周迟柏心底还是记挂着府上的,闻言,他点了点头,他歉疚地对封温玉道:“是表哥的错,没叫表妹尽兴,改日表哥再给表妹赔罪。” 封温玉佯装恼怒:“表哥这是什么话,也太见外了。” 封温玉心底无奈,她又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周府上出了事,她还只顾着自己玩闹。 二人跟着下人的方向一路追过去,而二十四桥这一边,有人赶来对着顾屿时附耳两句,顾屿时眉头一皱,直接扔下裴砚,转身离去。 裴砚意外,但看着顾屿时离去的方向,犹豫了一番,也追了上去。 四周渐渐弥漫起酒香脂粉味,待听见女子嬉笑声时,封温玉脑子还没回过神,脚步已经迟疑了起来,她朝周迟柏看了一眼。 见周迟柏眉头紧皱地盯着小厮,她迟疑了一下,刚要追上去,手臂蓦然被人拉住,封温玉吓得一跳,她仓促地回头,就见顾屿时一脸冷寒地看向她。 他应当是一路快步赶来,气息微有些不稳,最叫人瞩目的就是他脸上的阴沉。 封温玉脸上才残余着惊吓,她一手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怒瞪向顾屿时: “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顾屿时平稳了一下呼吸,怒极反笑:“是我要问,你要做什么去?” 封温玉不明所以。 顾屿时定定地看向她:“你没反应过来,前面是什么地方吗?” 封温玉骤然哑声。 见状,顾屿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的格外憋屈。 封温玉被这种眼神看得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她下意识地解释:“事出从急,我又没要做什么。” 顾屿时不想叫自己失态,可他忍不住,只要是面对封温玉,他好像总是保持不了冷静,他说: “事出从急?封温玉,到底什么事能有你自己重要?!” 她是没要做什么,但只要她出入那种地方,就会有人对她议论纷纷。 她明明格外在意名声体面,为什么一到这个时候,总是会犯糊涂。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这般。 前世她为了那个霖玉公子频繁出入教坊司,他忙于公务,闲暇之时还要替她收尾,扫清后患,否则,她觉得,她凭什么听不见一点对她的风言风语。 世人对女子总会牵连,她出入教坊司,就会叫外人揣测封家门风是否都是如此。 顾屿时太了解她了。 脸皮薄,又太在乎名声和封家,一旦有风言风语传到她面前,她后悔都来不及,只会内耗。 在极度压抑的时候,顾屿时其实一度恨过她。 一个外男,值得她这么做吗?又值得她和他闹到那种程度吗? 顾屿时想要质问的话太多太多,但对上封温玉的视线时,他只能闭了闭眼,她是她,又不是她。 他不能将前世的问题归结到如今的封温玉头上。 否则,对她不公平。 封温玉觉得他大题小做,但又不知找什么话反驳他,一时间咬住唇,怎么也不肯说话,但也不肯低头。 尤其是顾屿时眼中的悲恸和愤恨,让封温玉有一刹间恍惚,她好像很熟悉这样的顾屿时,熟悉到心脏都有一瞬间缩紧。 但她和顾屿时分明从未红过眼。 两人的争执声惊到了周迟柏,周迟柏也终于从二人对话中意识到封温玉一个女子前往那种勾栏之处有多么不妥,他脸有懊悔,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拦住顾屿时: “是我一时考虑不周,但此事应该和顾大人无关,还请顾大人放开表妹。” 顾屿时望着封温玉,见她梗住脖子,顿时沉默下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贯倔得不行,越是管着她,她越是不喜。 而且,如今的封温玉的确和他无关,不是吗? 顾屿时一点点地松了手,他冷淡道:“是我多管闲事。” 封温玉鼻尖莫名发酸,她蓦然转过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喧闹声,打断了这处的僵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封温玉快速地擦了一下脸,她也不想难过的,但有些情绪根本不受她控制。 于外人眼中,她和顾屿时已经退婚数月。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段时日内,顾屿时从未缺席过,梦中的阴魂不散,叫这段关系越理越乱。 没人注意到,顾屿时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只停留在一处。 他看见了。 于是,他愈发地沉默,心脏处的钝痛让沉闷蔓延四肢百骸,衣袖中的指尖都有些发白。 不远处的混乱终于变得清晰,是一堆人强制地拉着一个公子哥走出云烟楼,那人臊得不行,被众人盯着,面上抹不开,只能气急败坏地喊: “狗奴才!放开我!再不放开,等回去后,我叫你们好看!” 听见熟悉的声音,封温玉深呼吸一口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忙忙抬头看去。 顾屿时也终于转过头,但在看见周迟榆衣襟处露出的物件一角时,他眸色一凝,浑身气息骤然冷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