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失忆前夫强娶豪夺后》 第1章 第1章 风云变幻无庇所 元昭三年冬,宫变堪堪结束。 江宁忧心朝院外眺了一眼,手上收拾包袱的动作更加迅速,空中飘飞下的雪像织娘在打棉絮,散得满天都是,地上的雪约莫有三尺厚,让人难以行动。 宫变来势汹汹如洪水猛兽,太后独掌大权皇帝被软禁,她对此早有预料,皇帝不满太后掌权许久,欲夺的心火欲燃欲烈,发起宫变并不奇怪。 和她前世所见并无两样,太后不止贪心于几纸空话诏书,宫变实际要拿的是兵权,江宁身为将军夫人,难逃一死。 可她要活着,缠着纱布的眼不住落到院外已是盘虬姿态的梅树,不觉被拉入因果境内,境中梅树被火舌肆意撕咬灼烧,白嫩的花朵零落成泥。 院中满站着穿着黑色锦袍的兵卫,江宁就死在他们剑下。 裴安是将军,也是她的夫君,是她在这世间唯二的亲人,上一世江宁因为这双能遇见因果的眼睛,亲眼看着母亲被父亲活活烧死,被她的夫君利用手上沾满无辜鲜血。 再面选择,江宁嫁了裴安,贪享为数不多的安稳日子,他爱她敬她,江宁亦是如此。 若裴安侥幸活着,江宁和他隐于山野,若裴安被害身死,她必为他报仇雪恨。 行囊收拾齐整,她又清点一遍确认无误,套上丫鬟双鲤给的补丁斗篷,握住她的小手:“备一辆马车去江府接母亲,到郊外的竹林小筑,安定下来我自去寻她。” 双鲤重重地点头,又担忧地看着江宁惨白的脸,小姐本就眼盲体弱,离了她该如何是好。 踌躇之下江宁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去吧,不必忧心我。” 江宁与双鲤一同背上行囊,将军府已是空府,双鲤功夫轻巧,从墙上一翻而过,她欲从后门而出,拉下斗篷遮盖住大半张脸,匆匆而行。 沙沙—— 一道黑影衣袂翩翩稳稳落在地上,来人是一位女子,浓墨黑衣与夜色完美融合,上面绣着黑蛇暗纹,墨发被银冠高束成马尾,双眼锐利如鹰,面色冷峻,飒爽至极。 银光从江宁眼前闪过,那女子抽出背后双刀向她劈来,刀刀狠厉欲夺她性命,江宁躲避不及素衣上出现可怖的血痕。 幸好江宁重生后为自保学了些拳脚功夫,她借躲闪弯折下身,抓了一大把雪毫不犹豫打在对面脸上。 女子被雪晃闪了眼,江宁拔腿就跑,她上山没学到什么杀招,专学了轻功和暗器这等阴损之招,她纵身跃起,白衣飘散如月娥仙女,几个闪身下连功夫极好的女子都追不上。 江宁面色发白,重重喘着粗气,她体力不支这样耗下去只有成为刀下亡魂的命,恍然间江宁连连脚滑几次,被身后女子察觉速度愈发快,险些将她追上。 她看着女子手中闪着寒光的双刀,咬牙从阁楼上一跃而下,正好有一马车从小巷经过,江宁来不及多想,翻身而入。 嘎吱——马车因江宁的坠下发出响声,她却并未感到有多疼痛,下意识抓了一把身前之物,温热结实又软弹,她只听一男子闷哼一声。 “唔…” 马车上铺了毛毯,江宁眼盲初愈,只能看见模糊的剪影,她此刻整个人被对面陌生的男子拥入怀中,那她刚刚抓的是……? “小姐抓够了吗?”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江宁耳畔响起,她连忙脱身起来,斗篷滑落大半,露出清丽瘦削的脸庞,白瓷般的脸上生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眼下是遮盖不住的乌青,看起来温婉又脆弱。 江宁与男子四目相对,那人身着玄色衣袍,胸前用金线绣着四爪蟒服,长发被镶着美玉的金冠束起,洒洒铺在身后。 他虽生得神清骨秀,芝兰玉树,那唇下痣更添了几分风情,只是眉尾的刀疤凭空为其添了几分冷厉薄情,何况他周身都散发着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气质,江宁低下头不再看他。 马车似乎被什么惊扰停了下来,方才追杀她的女子声音不适时地响起:“殿下可见一女子从这方巷子逃走?” 裴无忌低下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江宁跪俯在他身侧,装作双眼失神的模样适当暴露出她的脆弱,粉唇轻抿泫然欲泣对裴无忌做口型道: “救救我。” 他面上情绪不显,江宁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出他隐约的今生因果,裴无忌身旁伴着尸山血海,血光滔天,他要来复仇。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裴无忌眸色一暗,抓住江宁细白的手,低声道:“你就是江宁?” 江宁顿觉不妙,下一秒,她只感全身失重,裴无忌竟生生将她从马车上推下去,顾不得全身疼痛,她爬起身掏出贴身的匕首与追赶而来的女子开始搏斗。 “步杀,杀了她。” 裴无忌的声音平静无波,纤长的手指掀开马车帘子,俊秀的脸庞大半隐入黑暗,似乎对她的死毫无波澜。 步杀的双刀挥得又凶又猛,江宁的短刀招架不住,白袍被撕得稀碎,她躲闪不及,空手接住刀刃,血肉翻出,在纯白的雪地上开出红艳的曼珠沙华。 她仍不放弃半分活命的机会,奈何体力不支,颓势尽显。 裴无忌斜支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靠手,看着江宁紧握匕首的手发白颤抖,粘稠的血液染红刀柄,她额上冒出细汗,脚步有些不稳,已经快要拿不住刀。 他在等她放弃,为了活命跪地求饶的那一刻,然而江宁身上的素衣都要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是强撑着回击。 明明没有力气,为何还要强撑?裴无忌不禁想起年幼时他也曾像江宁这般握着刀,不知道挥刀多少次只为护好身后的母亲,身上沾满了血污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 到最后双臂都失去知觉,而娘亲还是这样死了。 江宁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勾起裴无忌并不美好的回忆,他似乎从江宁身上找到些慰藉。 她再次被逼到地上,匕首被无情打掉,步杀一步步逼近,举起手中的刀刃准备给江宁一个痛快,江宁摸着袖中的杀器,死盯着双刀,想要来个同归于尽。 “慢着,把她带到我身前。”裴无忌的声音再次响起,步杀的刀已经刺向江宁的胸口,听到这话猛地停下,刀尖只离她胸口半寸。 江宁大喘着气,无力地躺在地下,似乎又怕裴无忌再反悔似的,强撑起身子摸到马车旁,装作眼盲的样子,双眼无神尽显无助,贝齿紧咬着淡色下唇,似乎吓得不轻。 裴无忌俯视江宁,脑中还闪着她拼死搏杀的模样……像只幼豹,亮出尚且稚嫩的獠牙。 “方才为何不放匕首。” 裴无忌眸色深沉似无底古井,盯着她像可以随时碾死的虫子,江宁需得露出她所有的价值才能保住性命,她抬起头脸上的血痕方示妖冶,美得不可方物,语气诚恳道: “我想活下去,还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理由。” “我知晓殿下从于太后回到京城是为了复仇,我愿以绵薄之力成殿下大计。”江宁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不似她二九年华的沉稳。 “只换自己一条薄命。” 步杀见裴无忌没有要杀江宁的动作,眉头紧锁,按太后旨意,这二人是绝不能多待在一起的,只是看江宁眼盲且神色如常,又放下三分心来。 裴无忌默了默没有出声,他敛眸看向江宁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她的话裴无忌的确感兴趣,只是知道他计划的人不该留。 他放下帘子,步杀轻轻松了眉,又亮出等待许久的双刀,江宁咬牙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无数次生出逃跑之念,她赌那人只是在试探她。 破空声响起,江宁眼前闪过一道寻迹的寒光,她闭上眼没有闪躲半分,只觉得头上一轻,头上那支素银簪子被匕首刺落,带着几缕青丝,墨发彻底披散在肩颈。 江宁合上眼,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裴无忌不知何时来到江宁身侧,伸出带有薄茧的手亲昵地抚摸她脸上的血迹,让江宁不由得一颤。 “夫人莫不是忘了自己夫君是皇帝的人,你叫我如何信任你。”裴无忌语调温润,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刺骨寒意,他的手下滑触上江宁白嫩细腻的脖颈。 他的大掌轻而易举握住江宁的长颈,力道不断收紧,江宁呼吸急促拼命用手抠挖那只握住她命运的大掌。 她竟没想到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面对温婉易碎的美人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江宁挣扎着说: “我…夫君站队…何人我无法改变,您留我一命……我…定对您…忠心不二。” 窒息的感觉挤压着江宁的胸腔,呼吸越来越困难,见裴无忌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江宁目光一冽,拨动袖中的袖箭,正中裴无忌右肩。 剧痛一瞬从裴无忌右肩铺散开,他松开江宁,只一瞬江宁扑身捡起匕首抵上裴无忌的喉咙。 裴无忌身材高大,江宁矮他一个头,他只能单膝跪地,上身完全倚靠在江宁的肩膀上,才可以避免被匕首割破喉咙。 只是这样的姿势实在暧昧,更何况江宁又贴近他的耳朵,喘着气开口道:“我的箭上有毒,独家秘制,杀了我你也得死,你离不开我。”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裴无忌耳后,他喉结上下滚动,只停留在那句你离不开我上,声线依旧平稳:“江夫人这是何意?” 江宁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手上的匕首又紧了紧:“我做这一切只为自保,我时日无多,而大人还未实现大计,我想您也知道其中的权衡利弊。” “大人若执意想杀我,鱼死网破我也甘之如饴。” 他攥住江宁的细腕,似乎丝毫不怕江宁箭上涂的毒,轻轻向后一拧,匕首落下,江宁闷哼一声硬是没有痛呼出来。 裴无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江宁,目光飘转到她不慎露出的月牙白玉佩上,瞳孔骤缩,他清楚记得幼时给他救命粥的恩人也有这么这么一块佩子。 猛地放开江宁,裴无忌面无表情冷声让步杀带着江宁进马车处理伤口换身衣裙,他则转身褪下外袍,轻车熟路地将箭伤处理干净。 江宁这毒实在厉害,他只觉浑身似被虎狼撕咬般疼痛,骨髓像被万蚁啃食,倒是个有意思的女子。 裴无忌竟有些不舍得让江宁这样白白死去,仇人之女还是得困在身边安心些,他摩挲着指尖还残留着的温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也罢,带她进宫。” 第2章 第2章 万苍有匪何处闻 江宁稀里糊涂地上了前往宫里的马车,她略微挨着裴无忌,素钗裙下的手不断揉着白玉佩子,心里早是一团乱麻。 皇宫里局势尚且明了,太后沈清荣收回兵权后先是杀了一批誓死忠于皇帝的世家大臣包括江家。 而后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大佛,只知他身份高贵是沈清荣身边的人,进京来是为了复仇,似乎还和她有些渊源。 她眼神一转,轻开口道:“殿下如何称呼?” “同你夫君一个裴字,无忌便是百无禁忌的无忌。”裴无忌沉沉地开口,目光死死盯着那块月牙佩子,江宁摆袖掩盖。 提到裴安,她笑容一僵,百无禁忌的无忌,随心所欲霸权朝政无人能挡,还真是人如其名的狂傲不羁。 仔细搜寻记忆,前世今生江宁都未听过裴无忌这号人,那白玉佩子自江宁被赶到万苍寺便不再轻易示人,这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似与她是旧识的? 江宁暗自腹诽,面上依旧装得像个从不出深宅的女子: “殿下真是好名字,我幼时跟着寺里的女师傅习过几个字,无忌无忌,便是希望您随心自在,无所顾虑。” 裴无忌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江宁也不再接话茬,自亲自毒瞎眼睛后,她素日体弱全凭汤药温养着身子,今晚折腾了一番她早是困倦得不行。 她闭上眼,马车行进,杀意暂退,不如好好歇息。 恍归江南,流水汤汤。 江宁像是回到小时候被江佑严赶到江南静心的日子,只有母亲和她以及双鲤。 又回到江南万苍寺,再无当日安然平淡之意,她站在山泉间,只听钟声一震,空灵缥缈之声没入她耳: “万苍,有匪。” 仿佛跨越世间隔阂,轻轻映开江宁脑海中那汪浊泉。 她想回头探寻,却看见江薇站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推入泉中。 坠入水中那一刻,江宁好像看见了,看见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是她亦或不是她。 轰的一声,江宁猛然惊醒,窗外的景象已变成朱墙琉璃瓦,白雪森森落下。 她进宫了。 裴无忌倒是随着她的动静醒了,他假阖着双眼,浓墨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唇色略显苍白,被江宁这毒搅得很不是滋味,但江宁还不打算给她解药,这毒一时半会让他死不了。 江宁强忍着浑身的颤栗,她忽然想到,今世既能冒出裴无忌这个人,江家人也许会活着,她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吱呀一声,马车缓缓停下,江宁收了心神拢拢衣服随裴无忌下车。 雪落三尺厚,人间满白头,江宁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踏进宫门,裴无忌长身鹤立走在最前,步杀与江宁并排。 离宫门还有些距离,江宁远远地看见慌张守在门口的双鲤。 双鲤先是看见走在后面的江宁,又把目光挪到走在前面的裴无忌上,登时瞪大了眼睛,一瞬间竟然失了声,看着裴无忌没说出话来。 她瞧见身边还有个看起来不好惹的面生姑娘,默默跟到江宁后面,拽了拽她的袖子。 步杀发觉双鲤的出现,抽刀抵在她身前,江宁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挡:“这是我的侍女双鲤,少时便失了口舌之能,字也不识几个,还请步大人少些怪罪。” 裴无忌停下步子,看向身后的情形,双鲤对上那双眼睛又是一惊,这像极了姑爷的眼! 他虽然长得像姑爷,但双鲤可以保证他绝不是姑爷,姑爷虽常年征战沙场,却不会把满身的肃杀气散给府内的人受,更不会在小姐受欺负时视若无睹。 她捏了捏她的手腕,双鲤立刻会意,装作一副胆小怕事的小家子模样。 步杀见此,冷冷收剑,单呵一字:“走。” 双鲤见前后二人平息风波,偷偷摇了摇江宁的袖子,江宁要她接母亲出城的事儿没成。 还有三个时辰便要天亮,江宁冷下脸,随着裴无忌和步杀踏进大殿。 金光泄尽,绰绰宫灯长明不灭。 她一眼就看到高座鸾榻的太后沈清荣,身着明黄色华服,满头金簪珠翠,在这些奢华绚丽的装饰下,却最先看到她微微上挑的凤眼。 神妃仙子,雍容华贵。 下座是沈清荣最宠爱的慈安公主,她刚刚及笄稚气未脱,被头上晃眼的珠钗压得闷闷不乐,见到裴无忌时圆圆的大眼中满含高兴。 而一旁坐的,是江宁在熟悉不过的江家人,看不到她的母亲,江宁心下一沉,惴惴不安。 沈清荣见着江宁与裴无忌一起入殿,眼中一闪而过诧异,目光远远送到步杀身上,轻轻叩了下茶杯。 “江夫人和裴爱卿都到了,那把人带上来。” 江宁近乎是一瞬间头皮发麻,全身经脉像是被捏住,她的心狂乱地蹦跳,江家人为什么能坐在这,母亲又去了哪里。 如今一切都有答复了。 她听着身后枷锁碰撞的声音零零碎碎地响着,离她愈来愈近。 可江宁不能转动那双眼睛去探个究竟,她只能看着侍卫拖着母亲上前,像丢块烂布似地将她丢在地上。 “江夫人知道她是谁吗?”沈清荣眯了眯凤眼,红唇轻轻勾起,玉指在青丝上有一下没一下点。 母亲散了发,身上布着几条猩红的血痕,倒在地上看不到半分生机。 不用想都知道谁做的,江宁眼神一瞬间变得狠厉无比,她一定不会放过江家那群畜生,开口道: “还请太后娘娘教诲。” 她福身行礼,沈清荣突发地冷笑一声,:“好啊,哀家的江夫人,你可知道你母亲串通外敌要扰边夺权啊。” 还未等江宁开口,沈清荣又添了一句:“通敌叛国,江夫人难道未曾听闻?” 江宁咬紧了牙,内心怒颤,她挥袖跪地道: “太后娘娘明鉴,家母自臣女年幼时便再无活动,只时常上万苍寺礼佛,怎可能通敌,为何要叛国,臣女只求凭据论言。” 沈清荣轻抿一口茶,向前挥手,侍卫会意立刻将江宁压制在地,她悠悠开口: “为何不能,昔日为大昭血战沙场的裴安裴将军不也是暗助乱党,扰我大昭?” “哪一桩哪一件不够治你的死罪呢?” 她死盯着沈清荣的兰口一张一合,像是扫尘般便治了她滔天的罪孽,凭什么! “臣女不知,何为乱党,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惶,江佑严面露难堪,他斜瞟一眼坐在旁边的江薇,只自顾自地喝着茶,似乎殿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今夜江薇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太后私卫来江府抄家时,她替江佑严率先做了决定,愿充江家所有私产于国库,又交给私卫一张图纸,那私卫当即带着江薇去宫里见太后。 江佑严还记得临走前,江薇回头对他说:“江家的罪需得找个人担着,方能保全一府上下的性命。” 推江宁的母亲谢澜出来顶罪,便是江佑严的主意。 他转头看向江宁身旁站着的裴无忌,忽然冒出来的摄政王,长得与裴安足足有**分相像,可周身气质却完全不同。 此刻殿中剑拔弩张,却又像演了一场没有由头的戏,与江宁夫君别无二般的男人想杀江宁,沈清荣铁心要治她的罪,她已经有些愠怒,只听得说: “妄图动我大昭之基,扰我大昭之宁,便是乱党。” 江宁挣开压迫她的侍卫,抬头不卑不亢地与沈清荣那双凤眼相对,脸上毫无惧色: “自裴安驻守西南,南蛮不敢来犯,才有如今蜀地的安宁,他只忠于大昭,为的是大昭。” “裴安无罪。” “我母亲亦是无罪。” 她的话如同一点星火,燃得她浑身满眼的愤怒,江宁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似乎是上辈子便埋下的种子。 忠义无用,裴安所忠的大昭从根开始便腐烂发臭,土地也连着腐臭味,要连根拔起,要推翻重来。 江宁来做那把割断根系的刀。 沈清荣静默地瞧着她,茶已三泡,轻抿一口,茶香萦绕鼻尖,她只觉得江宁的话,十分可笑。 “江夫人难不成是忘了,证明裴安私通乱党的信件,便是你交与哀家的。” 话音稍落,她听见站在一旁的裴无忌冷笑一声,殿后两侧有宫女呈信上前示给江宁看,上面一字一句的的确确是裴安的字迹,这些信件在一月前她亲眼见过。 她如坠冰窟,拿起信纸,上面不过一些慰问家常的话,江宁猛然回想到裴安寄来的最后一封家书。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条,“西南近日扰边,京中星雪绕眉,吾妻安否?” 扰边,江宁看向母亲,她跪倒在地,身上的浅紫色厚衫被血痕勾勒出可怖,眼神呆滞无比,像是与她没有干系罢。 江宁便知晓,太后想要兵权,要除掉裴安,又要打击皇帝一党,想打垮江家,而这其中串联起来的, 是江宁,裴安以及她的母亲谢澜。 可江家是靠什么从中脱身呢?江宁敛起眸子,却听见江家的长子江子慕轻浮地嗤了一声。 他的眼神在谢澜和江宁直接流转了几个来回,耻笑道: “太后娘娘可能不知道,江宁与她母亲自幼便心术不正,妄图用巫蛊之术害人。” “没想到送出去三年再回来还是这幅德行。” 江宁慢慢转过头去,江佑严江子慕同席而坐,而她的嫡姐江薇分席出去,只自顾自地喝茶,冷眼旁观殿堂局势。 这不像江薇。 抬眸,她冷不丁对上江薇的眼,大段记忆一瞬涌入脑海,刺得江宁浑身阵痛。 两个时辰前,太后私卫如期而至,刀刃染了红雪,依旧能映出江薇的眼,与她以往不同,那双眼看不出一丝慌张,沉着又冷静。 她从里襟拿出一张被小心叠好保存的地图,在雪中徐徐展开,上面的笔墨有些抖颤,可足以让私卫震惊。 江宁一眼便认出那是万苍山的地形图,她忽然联想到在梦里那女子提醒她万苍有匪为何意。 造化弄人,当年她与母亲被送往江南静心,来的便是万苍山上的万苍寺,每一处山势早已随着苦恨融到江宁的骨血。 记忆收拢,她在抬头时心中已再无惶惶之意,她可以踩着江家人的命活,这是他们欠她的。 “太后娘娘,臣女知道您所求为何,臣女可以保证,能画出比江家精确数倍的山势图。“ 此言一出,像是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哗然一片,江薇此刻终于有了反应,她握紧手中的瓷杯,清亮的茶汤向外倾洒。 沈清荣和裴无忌不约而同偏头看向江宁,太后欲清剿万苍山匪是今日才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来,还是两个。 并且都是江家的女儿,这让沈清荣想押起宝来,江宁是如何得知剿匪之事,她不感兴趣,她想看看江宁手中的地图能精细到什么程度。 一个盲女,尊卑之卑,敌我之敌,甚至可能连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断出山势回旋,峰峦聚散。 她能画出来,证明她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怯懦无知,江宁画不出来,也给沈清荣名正言顺杀她的理由。 “来人,递纸墨。” 第3章 第3章 旧人未归汝将嫁 江薇惴惴不安,攥紧手中的帕子,她初来乍到便要面对抄家,按指引她只有打败江宁才能回家。 江宁若是画出了山势图,沈清荣还会给江家人一条活路么,她现在只能默默祈祷江宁只是装腔作势。 殿两旁上来的宫女抬来长桌,将纸墨笔砚依次摆好,扶着江宁前去,她依旧装作盲眼的模样,摸来只笔,饱蘸一笔浓墨。 她却犹豫不知从哪落笔才能不被看出破绽,裴无忌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握住江宁的手,在纸上落下一笔。 这一笔给江宁一个支点,她提笔将浓墨发散开来,以手丈量长短,山形开始延伸、发散,青葱玉指上沾染不少乌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直至构成一副完整的图画,她才稍稍松口气。 万苍山势图,成了。 江宁揭起纸,主峰高耸,上有万苍寺,中有三漈,飞漱主峰之间,三漈皆高百尺有余,下有八峰六峦环绕,峰上村落错置有序。 宫女从江宁手中接过山势图呈递给沈清荣,拿到图纸,她勾起嘴角,江薇的图与江宁只差河溪走向以及主峰的三条百丈漈。 虽看起来微不足道,可水泽者,行军之利也,水既是山匪的根,也能是官兵的引子。 山匪并不影响她的皇权,先帝僻政,财政赤字,万苍地处江南,清剿山匪不知能带出多少粘连的根系,那些皇商富贾个个都是块肥肉。 沈清荣面上难得漏出几分真心的笑容,江宁的表现令她讶然,她忽然觉得平白让江宁死实在可惜,江宁的能耐绝不止这小小的山势图。 “此图甚好,江丞相真是教女有方,一连两个都是你江家的女儿。” 她声音带上几分愉悦,让宫女把山势图带下去好好收着,又吩咐殿内的侍卫: “今夜江夫人对我大昭有功,按理当重重奖赏,可念之有罪在先,但其戴罪立功将罪臣裴安的罪证呈递宫中,可谓功上加功,现免去江宁与其母罪责,剥其诰命,贬为庶人。” 听到免罪的消息,江宁轻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心里暂时松了口气,虽然平白挨上一项罪名,至少现下是没有生命安危。 约莫是心静了一刻,脑子里江子慕的污言秽语不断冒出,要说前世江薇是暗着阴,江子慕就是明着坏。 只因他是江佑严唯一的儿子,自小便是无心诗书,贪玩跋扈,江宁在他手中就像是一只被用来玩弄的蝈蝈,夏日常让江宁在烈日头下为他撑伞扇风,冬日里想要吃河里的鲫鱼便命她抓。 直到江薇做局以巫蛊害人的由头把江宁送到万苍山静心,恰巧江南那年闹了灾荒,民怨四起,灾乱不断,她险些和母亲丢了性命。 这些账前世加上今生怎么能算了呢,江宁要一笔一笔清算。 她便听得江薇猛地开口。 “太后娘娘,江宁自幼就在万苍山长大,与当地山民熟识,此次山匪大多都是万苍山山民,江宁眼盲又常下江南走动。” “保不齐便是和山匪通了气。” 江薇起身走到殿中站在江宁身旁,在与她暗中较量一番似的。 今日江薇穿了一件平日里最喜欢的鹅黄色褂袄,上面逞妍斗色绣着春花,未过桃李年华的小脸儿被殿内的烛光照着,显得人更娇嫩无比。 若是那春杏般的眼儿闪着笑,更要暖得融了这腊月寒冬里的雪,只可惜江薇的眼如月光一样,薄薄的,冷冷的,看过去就凝下一层霜。 江宁静默一瞬,倒是没有被江薇加罪的话吓到,她今晚太不寻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明明还是那张脸,可周身的气质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臣女还要献上一物。” 她顺着瞧过去,见江薇从袖里拿出一个异域样式的护身符,墨蓝为底,刺绣的颜色大胆绚丽,中间用金线绣着纹样,看不出来是字,反倒如仙人醉酒时飘逸两笔。 这护身符是江宁母亲谢澜的物件,自她记事起谢澜就一直带在身上,不像是大昭的东西。 江宁的呼吸乱了几分,从前世到今生她只知道母亲是十八年前南诏叛乱中逃出的流民,被江佑严带回家做妾。 而南诏以巫蛊之术起国,皇室血脉极善秘术,可活死人肉白骨,其中手段狠辣血腥至极,即使十八年前南诏已灭,如今仍然是大昭不可提及的往事。 她似乎已经猜到江薇要说什么,果不其然听江薇开口:“此物乃江宁之母谢澜贴身之物,其样式如同南诏孽民供奉梵伽神位所得避忧符,这便是谢澜通敌叛国的罪证。” “所谓母子连心,江宁又蛊惑裴安在南诏故土故意让军机出了岔子,好让潜在京中的南诏余孽祸乱京城。” “若一日不除内忧,待南诏余孽卷土重来时必要对我大昭不利,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江薇字字铿锵有力,她的声音在大殿中荡去,在场的人听到南诏余孽这四个字纷纷变了神色,由是端稳如沈清荣都忍不住凝眉。 坐在太后下座的李慈安公主蹙了蹙眉,眨眨黑琉璃似的眼睛,偏头看着裴无忌,一脸天真烂漫:“就是这次叛乱让裴哥哥受伤失忆的么?如此那些人便该死。” 沈清荣有些愠怒:“慈安,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她悻悻地闭了嘴,满心欢喜地继续盯着裴无忌。 谢澜听到江薇说的话头忍不住偏转过来,嘴里念叨着南诏,南诏,她看见江宁时瞳孔骤然一缩!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将要跌倒时江宁接住了她,谢澜已经完全没有气力,江宁随着她缓缓跪倒在地,感受到那个温暖的怀抱时,谢澜竟呜咽着哭出声来。 江宁环抱着谢澜的手不自觉收紧,谢澜身上的血迹染上黑衣,又隐在其中不让人察觉,耳畔还回响着她的喃喃自语。 “血…都是血,不要回去,南诏,不要!” 她的声音时而慌乱,时而尖利,像是疯了一般,江佑严面色难堪,江薇抿紧了唇,眼里有一瞬恍惚,又背过身去逃离这场面。 呼吸声交错时,江宁安慰般轻轻抚上谢澜的长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这辈子江宁为自己活,为家人活,哪怕拼尽性命也要护得所爱之人平平安安。 江宁再抬眼时已无惧色,她忍不住冷哼,在殿内听得清清楚楚,江薇回过头来转眼便对上江宁凌冽的眸子。 似乎是江薇的错觉,江宁那双无神的盲眼竟然在满殿灯火招摇下闪烁出了光芒,像初亮锋芒的蒙尘之剑,寒光倾泻之下是无尽的杀意。 她心中萌生出退意,身形有些不稳,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只听江宁的声音离离然落入众人耳中: “南诏灭国之前与大昭西南交往甚繁,南诏和大昭共同供奉着梵伽神尊,阿姐是如何凭着一个避忧符就断定我阿母是叛贼?” “大昭早在十八年前就将南诏皇室屠杀得干干净净,何来余孽一说,究竟是谁在盼望着南诏余孽卷土重来,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阿姐难道认为掌管生死两界,护佑大昭百姓无忧无难的梵伽神尊是什么妖邪之物么。” 江薇有些哑口无言,不自觉攥紧衣裙,她只想江宁一败涂地,完全没有想到会牵扯繁多,但她唯一确定的便是谢澜的身份绝对没有战乱流民那么简单。 她忽然想到古书上记载,南诏人身负阴煞血,一滴阴煞血,观音空垂泪,说的便是阴煞血可使常人肌肤溃烂,所经之处生机尽失。 只要一滴血,江宁谎言就会不攻自破,江薇笑不达眼底,想要一步一步将江宁逼至绝境: “南诏人的血中天生带有剧毒,可使白玉肌肤溃烂成破皮烂肉,既然你母亲受伤,妹妹不若自伤一试,我们也好消了这个怀疑。” 裴无忌今夜在殿中未曾发过一言,他兀自注视着前方抱着谢澜的江宁,她生得单薄,说起话来气势却不小,大概是常年被弱症困扰,身上黑色长袍就能将她牢牢裹住,却随时好像要从这无边的墨飘飞出去。 她似乎对活命有很深的执念,甚至说得上不择手段,从本质上来说,裴无忌发自内心地厌恶江宁。 为活命,江宁可以背叛相濡以沫的夫君,也能踩着母家人的性命献上山势图。 可是能把江宁拉在地上的似乎只剩这点小小的执念,她本应是天上仙客。 江宁冷眼看着殿内众人,无论是高居明堂的沈清荣李慈安,还是一旁幸灾乐祸的江家人,都在渴盼着她做出答复。 豺狼环伺,唯有身后那人,从入殿起就保持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江宁反抗辩驳,却不盼望着她死。 身旁母亲危在旦夕,安静半刻后,江宁淡淡开口:“若我不是南诏人,就放我走。”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宁拔出袖中匕首,开刃狠狠割向手心,在血液喷涌而出前,温热的大掌裹住江宁的手。 利刃立刻划破二人的手,鲜血交融时江宁眼里一闪而过震惊,她回头看着裴无忌紧握着她的手,血珠顺着江宁的藕臂滴落下来,裴无忌毫不顾忌挽起袖子,将二人混合的鲜血抹在手臂上。 那抹刺眼的鲜红绽开在众人眼前,并无江薇所说的肌肤溃烂之像,江薇有些颤抖,惊惶地盯着那道血痕:“这…这怎么可能呢!” 裴无忌一只手紧抓着江宁不放,一只手矜贵地整理衣衫,他置身于殿中,深邃的五官被长明宫灯照得多了几分暖意,玄衣加身,更显神清骨秀,他敛着眸子,眼中晦暗不明似有万千思绪。 “臣斗胆向太后娘娘请赏。” 沈清荣闭上眼,眉头因闹剧轻轻皱起,声音带了些许不耐:“爱卿说便是,你要什么哀家自会赏你。” “臣想请一赐婚。”话还未完,他拉着江宁一起跪下,鲜血汩汩流下,早已交织在一起不知谁是谁非。 丝竹乐声戛然而止,灯火葳蕤,华灯彩耀皆在裴无忌眼前,可他的眼中只倒影出江宁的身影。 “臣裴无忌求娶江宁,望太后成全。” 第4章 第4章 双面谋皮为谁忠 沈清荣凝眉,眼中闪过些许异样,她眯起凤眸眼波在江宁与裴无忌之间流转,只是勾起唇并没有给出答复。 江宁眼眸微颤,伤口处的刺痛时刻在将她从方才的事往出拉扯,她反应过来,猛然挣开裴无忌的手,慌忙地跪地叩头。 且不说她已经出嫁和裴安有了夫妻之实,更何况裴安现在生死未卜被定谋逆之罪,她已是戴罪之身,自身难保。 作为裴安的未亡人,江宁怎能在他死后不足孝期就直接改嫁他人。 似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今夜江宁的声音头一次带了些许颤栗: “罪女夫君尸骨未寒,在孝期内再嫁他人有背伦理,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今夜发生太多事,江宁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她重头来过的第二世,还是醒不来的幻梦一场,满眼荒唐。 还未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纱帐底卧鸳鸯,她不愿嫁。 裴无忌展袍洒洒与江宁一同跪下,两袭黑衣衣摆交叠,佳人是清雅飘然玉仙子,才子是玉面星眸俊儿郎,二人在一起,轮谁见了都要叹一句般配不过如此。 沈清荣大抵是累了,她闭上眼,悠悠呼出一口寒气,终是开口: “罢了,哀家乏了,你们的婚事,哀家允了。” 江宁微微睁大眼睛,震惊的不只有她,李慈安的眉头也深深皱起,怒目圆嗔地看着她,江家人也是满眼觉得荒唐。 身旁的嬷嬷将沈清荣扶起,随着她向殿后寝宫走去,江宁几乎要把她的背影望穿,沈清荣有倾世国色,华贵耀眼的绫罗绸缎在她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名贵的首饰在她身上加了一个又一个。 她是太后,是整个大昭最尊贵的女子,她有能让刚死了夫婿的女子改嫁仇人权力。 凭什么? 可江宁再恨,也只能对沈清荣的背影望眼欲穿,她强撑扶着谢澜站起身,手还是止不住地抖,裴无忌平静地望着她,只道了句: “聘礼明早就会送到将军府。” 她再也忍耐不住,用尽力气反手一掌甩在裴无忌脸上,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火辣的巴掌印浮现在他俊美如玉的脸上很不堪,裴无忌顶了顶腮,转头眯了眯眸子盯着江宁,眼中完全没有怒意。 “裴无忌,我不会嫁你,今夜之后我们两清。”江宁的声音冷得可怕,主动退避裴无忌三步,将袖中解药丢给裴无忌。 “别再来招惹我。”她甩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殿内,只留给他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 裴无忌盯着江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摩挲着手中的白瓷小药瓶,舔了舔嘴角,血腥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中,他的心中似有野兽在冲撞。 他轻轻抚上淡红的脸颊,好像在回味刚才的一掌,眼中一闪而过的餍足还是暴露裴无忌人前冷淡人后恶劣的本性。 可那又如何呢,他只要江宁做他一辈子的笼中鸟,让仇人之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多时天便要亮了,今夜是个长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江宁简单包扎伤口,搀扶着母亲亦步亦趋走向深宫的尽头。 上辈子她就是被这四方的墙困苦一生,这辈子她要做天际,长空自由行的鹰。 双鲤指着城门口的马车,打起精神:“到了到了,夫人我们马上出城门去竹林小筑!” 江宁点点头,登上马车前她忍不住驻足眺望京外大道,仿佛能看到那个骑着骏马身披黄金甲手握长剑的少年将军。 很快她又偏过头去,马车轴开始转动,远方的林子里江宁越来越近,只希望今夜是她辈子动荡的终点。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猛地停下,四周骤然起风,江宁立起身下意识摸上袖箭,是山匪,还是追兵,下一刻,帘子被刀挑开,惨淡的月光照亮步杀充满寒意的眼。 “下车。” 步杀手上的双刀太渗人,不知有多少刀下亡魂,江宁不敢懈怠,将双鲤和谢澜安置在车内,随着步杀来到一处竹林。 她换了身衣服,还是古板的黑色,手中双刀收起以表诚意,但江宁总觉得周围还有淡淡的血气,步杀只盯着江宁的眼睛,面无表情开口道:“太后娘娘要见你。” 江宁抬眼对上步杀平静无波的眼。 入目火光一片,血色几乎占据她整个视线范围,这段记忆中步杀的年岁极小穿着下人步衣,怀中紧抱着一个婴孩慌忙逃命,被身后追击的人一剑刺穿肩胛,利刃破血肉而出,甚是可怖。 画面一转,步杀虔诚跪伏在太后鸾榻下,满殿灯火辉煌独不照她,一袭黑衣藏于暗色之中。 上位者锦衣荣冠端坐金銮宝榻之上,烨然若神妃仙子,赐她双刃双刀,步杀亦交付性命于太后,成为她暗处的利刃。 她心中了然,这步杀原是太后的人,在裴无忌身边也是为了替太后掌控他,如今打着沈清荣的名号前来,想必是与裴无忌有关。 若就此站队与太后,她势必要在庙堂党争中越陷越深,因此江宁对步杀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漫天月华下摇曳生姿的竹林,破碎的光零零碎碎打在二人脸上,她扬起一抹淡笑只道: “步姑娘,我无心参与朝堂之事,也不忍看刀剑如麻,如今裴安已死,泯然一生,平安喜乐才是我心之所向。” 步杀拧起眉头,江宁见此,无言转身将向不远处马车走去,她终于是开口阻拦: “你难道不想知道裴安是被何人所杀?” 江宁身子一僵,不得不扶着竹树才勉强站稳,她忍不住回头看向步杀。 “娘娘那里有你想要的真相,想知道就跟我走。” 步杀没说话深深凝视江宁一眼,将刀收入鞘中,逆着光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不带装饰的黑衣和被素银冠束起的长发随步伐摆动。 她身形矫健走得飞快,江宁犹豫片刻还是让双鲤带着谢澜先去竹林小筑,她赶着步子去追步杀,江宁注意到步杀的右肩微微收着,血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你身上有伤。”江宁拉住步杀的手,她顿住下意识挣开江宁的手,冷声道:“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没关系?”江宁毫不客气又拉回步杀的手,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我既然同意跟你去见太后,那我同你就是一样的人。” 江宁打开瓷瓶,一股药香散开飘至步杀鼻中。 “这是?” “我制的金创药,比京中最好的金创药都管用,你且放心”江宁盈盈一笑。 步杀拗不过她,只得就地找块大石头坐下,她退下外衣,露出骇人的鞭痕,江宁由不得狠皱下眉头,前世她也是这样鞭痕满布。 白玉脂似的药膏渐渐布在伤口上,凉凉的,步杀不知道这是这漫天寒雪给她的感觉,还是这药膏,更或者说…是江宁冰凉的柔夷。 她要被雪迷眼了。 不多时药上好,步杀与江宁共马快马加鞭奔向皇城,一路无风无阻,到宫门前停下,江宁松了口气,同步杀速至太后寝宫。 寝宫的门在江宁踏入后便严丝合缝地关上,屋内只留着几盏烛灯,将将能够人不缭乱了眼,沈清荣就在厅堂中央坐着,卸了冠钗,用手拄着头,似是疲惫不堪,见到江宁时又强撑起精神。 “江夫人。” 江宁福身行礼,人们总是因为一个女人的位高权重而忽略了她的年龄,沈清荣如今也不过三旬之余。 她眉头紧锁着,似乎有绕不开的忧愁。 “裴将军的死不是哀家的本意,他无论如何对大昭也有磨灭不掉的功绩。” 沈清荣悠悠叹气,深深看着江宁,让宫女为江宁斟了杯茶,“哀家本不想杀裴安,只让裴无忌去将裴安带回京城,可没想到,他竟直接对裴安痛下杀手…” 看着江宁喝下去,沈清荣打开桌上的盒子,里面放着一纸契书,还包着一个黑檀小盒子,又道:“你是个聪明女子,知道哀家叫你来是为什么,你签字画押后便是哀家的人,有哀家在没人会伤你分毫。” 不知为何,江宁如今听到答案,竟然没有半分意外,所有的情绪在今晚似乎都被泄尽了,只剩那股恨,抹不开的恨,简单又复杂的恨一直萦绕在心头。 面对沈清荣的循循善诱,江宁失了力气再去筹谋划策地应对,只能空空开口:“娘娘但说无妨。” 江宁才看懂,沈清荣眼中的忧愁,是满满的忌惮。 沈清荣嘴角挂起几分笑意,眼中多的是迫不得已,她打开黑檀盒子,里面有只小小的,白花花的肉虫,“哀家想要你嫁入王府,给裴无忌种下断情蛊。” “他绝非安良辅佐社稷之辈,哀家只要一个听话的臣子,待到裴无忌无用之时,哀家允你手刃仇人之求。” “好。”江宁敛起眸子,挽起袖子粘上红印泥,一指落下,字契已成,无怨无悔。 沈清荣似乎没想到江宁会答应得如此迅速,她对裴无忌的恨究竟有多深,可对她来说这二人越恨越好,只听江宁开口: “娘娘,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江宁抬起眸子,眼中带了股狠劲儿,周身凌厉起来,声音从喉中逼出: “臣女要江家再无翻身之日。” “待到江家无用之时,还望娘娘闭住尊眼,让我亲手来了解江家。” 若涉入朝堂是江宁躲不掉的宿命,伸头是一刀躲头也是一刀,那便堂堂正正,轰轰烈烈来吧。 江宁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正道,忠于谁为谁忠,只在她心,且看今后长路漫漫归途何在。 这条殊途她要一直走到黑。 【小剧场】 沈清荣:吧啦吧啦 江宁(活人微死版):嗯嗯你说的对,我都答应 裴无忌:夫人不要啊(╥_╥) 江家众人:怎么感觉背后凉凉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双面谋皮为谁忠 第5章 第5章 要杀我有胆便来 “哀家允了。”沈清荣的应允让江宁心上的石头落地,她盈盈福身:“今后臣女愿为娘娘下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说罢,江宁接过沈清荣手中的木盒,退出寝宫,跨过那道门槛,抬头却看到步杀等在院中。 江宁点头示意,转身便要离开,被步杀伸手拽住,她回头,步杀今夜似乎总是皱着眉头,薄唇欲开不开想要说些什么,犹豫半天从衣襟里掏出一支白玉簪子塞到江宁手里。 “这是裴安留给你的。” 她早认出那簪子是她的,虽不名贵,可其中的精妙之处在于这簪子内部中空,她曾与裴安约定过,若将来有天降不测的那一天,可在这簪中藏下最后一句想对她说的话。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江夫人,今夜,多谢你,你既是娘娘的人,今后娘娘的滕影卫可供你驱使。” 步杀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江宁加快步子,出了寝宫大门立刻将簪子打开,里面果真有字条,她颤抖着展开已经有些泛黄的纸条。 只见上面有两行小字。 “卿卿如吾,朝廷动荡,生民苦寒,与卿至情不可言弃,然此去为天下黎元必不可返,愿卿康乐,裴郎再无多想。” 江宁忽然笑了,裴安武将出身,字平时写得龙飞凤舞,临表别言,字倒是工整。 这字让江宁意识到这是裴安的绝笔信。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忽地落在玉面上,京城的雪还在下,雪一片一片砸在字条上,将墨晕花。 她将字条放入簪子里好好收起,将眼泪抹尽,眼神霎时间凌厉。 无论是沈清荣还是裴无忌的话都不能尽信,他们想拉她入局,裴安便是最好的切入口,可江宁还是接住他们伸出的橄榄枝。 因为刀子是站在他们背后才能捅的。 双面谋皮,她不会是棋子,她要做掌局人,揽尽一切可以为她所用的筹码,直至推翻棋局。 如今她将成摄政王妃,又是手握实权的太后沈清荣的人,无人不敬。 路总会走顺点的。 今夜不止对江宁是个动荡之夜,多少忠臣良将枉死,英烈满门被屠,在她来的前一刻,沈清荣怕是都在处理她权路上的拦路石。 透过她的眼,能看到宫路上密密麻麻交叠起来的血痕,那些人大多都被一张草席卷起扔出宫外,以避免污了贵人的眼。 江宁前世便是这样。 “你就算爬也得爬到宫外,快滚!” 呵斥声打破江宁的回忆,她寻着声音看去,一个囚服上沾满血迹,发如杂草的老人被一群穿着黑衣蛇绣暗纹的男子肆意踢踹,他的腿好像断了,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肉。 他的头颅仍抬得高昂,身上枷锁重重,清清脆脆的碰撞伴着他的呼喊声阵阵: “你们这群走狗今日便让我死!我就算死了也要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炼化成吃人恶鬼,让她太后睁眼亲自看看,今日她屠尽忠良,任用奸逆之臣,来日大昭千千万万忠臣百姓做了野鬼也不会放过她!”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亮得出奇,让江宁一下子进入他的因果境。 他名叫范济昌,布衣科举入朝为官,从地方一路直上到京城,爱民如子,忠心耿耿,后为大昭操劳而死,堪称贞良死节之臣。 最重要的是他朝廷为官的初心,为万姓而生,为家国至死。 此人可用。 见到江宁,那群男子立刻停下动作,双手抱拳躬身拜见她,范济昌强撑着抬起头,便看见如谪仙下凡的女子,她着一袭黑衣踏雪而来,与夜色融合,月华洒在她脸上,更显柔和。 “退下吧。” 江宁缓缓开口,许是忠臣之间的悻悻相惜,她不由自主地想救下范济昌。 她总觉得良善之人不该枉死而去。 滕影卫领命,四散不见,宫道上唯余江宁与范济昌二人,不言之间她不顾污秽蹲下将范济昌扶起。 “范大人。” 范济昌挣扎着嘶哑的喉咙开口询问:“夫人是?” 起初范济昌还是有些怀疑,沈清荣的滕影卫如何会听她的话,可看江宁的神情,她要救他不像是假的,总之她是他范济昌的救命恩人。 “后辈乃江宁,裴安将军之妻。” 听到这个名字,范济昌才反应过来她今夜的处境和他别无二致,抬手就要给江宁行礼,似乎是忘记他的腿已经断了,弯腰的那一刻又跪倒在地。 江宁索性跪下来同他说话:“范大人今夜过后可有何打算?” “我无妻儿,老母已死,清净身一条罢。” “先前承蒙圣上恩宠,得缀公卿之后,布衣之命愿肝脑涂地报效家国,后遇太后专权霸政,我只忧心大昭社稷,可惜今生再无机会报答。” “那便是没有打算。”江宁了然,“范大人可借一步说话。” 她没有给范济昌过多犹豫的时间,搀扶着他直接出了宫门,果不其然外面早有一辆马车等待,马车上挂着一盏小灯,江宁便知晓那是双鲤派着昭闻阁的人来接她了。 车夫恭敬地唤了声当家的,江宁点头扶着范济昌上了马车,把目标地定在昭闻楼。 范济昌还没见过这阵仗,坐在马车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从前只听闻裴将军的夫人是个盲女,夫妻二人璧人一对,叫人好不艳羡。 如今来看,江宁江夫人定是个豪杰中人。 “范大人,今夜我从滕影卫手中将你救下确有私因,我想你同我一道,将我大昭之腐臭连根斩断。” “不知道范大人如何做想?” 江宁头转向范济昌,字字有力,在无神之眼下她在观察范济昌每个稀碎的反应,他能从地方官至京城证明范济昌有大治天下的能力,他能被沈清荣当成乱党宁死不屈,证明他忠心不二。 因此这并不是范济昌答不答应的问题,江宁从始至终都只给了他一个答案。 加入她,为她所用。 若二人注定志道相离,江宁也不允许任何一派势力能够将范济昌拉拢了去。 范济昌沉默良久,宫中动乱,各方势力风起云涌,甚至包括沉寂许久的南诏余孽,这些境况下,真正为百姓设身处地着想的能有几人。 万千条性命会因为可笑的党派之争弹指间如灰飞烟灭。 他眼神有些颓靡,理理乱如蓬草的头发,拱手道:“今夜承蒙江夫人相救,可我已是烂命一条,无力与虎狼相争。” 江宁心中轻笑一声,范济昌退一步,她也能追千万步:“我救你是因为为众人抱薪者,不该死于帝王算计,不该埋没于天子不义。” “你心怀社稷,如今甘愿埋没于世,眼睁睁看着豺狼虎豹将天下百姓瓜分而食,那范大人你呢,你为万姓而生,为家国至死的抱负呢?” “我今夜救下你不是为了挟恩图报,而是要留下你的命去干真正利国利民的事,我便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相信我。” 她这番话似利刃狠狠剜动范济昌的心,他心中那块巨石动摇了,是啊,为天下百姓之安乐而付诸性命是他毕生的理想。 若隐于大世,冷眼旁观人间冷暖,如何对得起他范济昌。 “当家的,地方到了。” “好,范某从今往后便是江夫人的谋士。” 马车吱呀停下,范济昌随声答应,如江宁算计的不错,这段路刚刚好够她说服范济昌,事已成,她便该离开。 范济昌从窗子往外探,登时惊大了眼,江宁口中的昭闻楼坐落于京中最繁华的街道,器宇轩昂,层层屋檐而上,危楼高语恐惊天上人,伸手便可握下万千星辰。 宫变之夜全城肃静尚且如此,更何况灯火盈盈之日。 离别之时,江宁掀起帘子,对着范济昌莞尔一笑:“范大人,谋社稷,谋民生,路且艰阻,昭闻楼今后便是你的家了。” 说罢,江宁放下帘子,斩断外界一切光亮,脸色顿时变得肃穆起来,眼里漫着透心的寒,转头对着身边黑衣探子道:“你是说我母亲被江家人下毒,如今变得痴傻了?” 黑衣探子有些发怵,他从未见过当家的冷脸,只连连点头道:“是,双鲤已经给老大您母亲喂了解毒丹,派小的来只等您吩咐怎么对付那群畜生。” 江宁抽出匕首,一刀挑下烛心上旺旺烧着的火,她随意将刀刃摆到她与黑衣探子之间,原本柔和的暖光也变得刺眼。 “点了江家。”她沉声道,葱白的玉指将火星弹灭,利落收鞘,“在我到之前。” 探子咽了咽口水,当家的这是真发怒了,这火不光得着起来,还得燃得越旺越好,他点头吐了个好字,拿上火折子,飞身离开马车。 江宁眯着眸子,仔细挑选她的得意毒药,每等待一刻怒火就多添几分,江家人今夜当真是不安生,因果有迹,他们必须得死个人来承造下的孽才是。 京城西南边的丞相府突然起了大火,这火说来也奇,寒雪纷纷之时竟也抵挡不了半分,他似火龙,张开烈焰大口吞了丞相府,也似奔腾之水,流经江府每个角落。 府里的私财充公,江家人遣散仆从只留一偌大相府撑门面用,江佑严总觉得只要宅子不卖他便还是昔日威名赫赫的江丞相,尽管夫人和江薇再三劝阻,他都充耳不闻。 如今宅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江家人什么都没有了,只灰头土脸地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丞相府。 “早便跟你说这宅子留不住,你不卖自有老天爷收!现在什么都没了,要我和子慕同你露宿街头啊!”江佑严的正妻魏妍恼怒地看着完全没了心气的江家家主江佑严。 江子慕愤愤不平,凭何今夜江宁能在那大殿上出尽风头,他落得个如此下场,开口便骂道:“江宁算个什么东西,往常里给我刷恭桶都不配,借着一张破图保住的命就是贱!” “我一定要弄死江宁这个杂种!” 江宁站在不远处旁观江家人跳脚的滑稽模样,倒是情真意切地笑出来,她把毒涂在匕首上,心中有了人选。 这一切也不过归结于活该二字。 他们该死。 江薇拢了拢身上打湿的棉被,幸而她今夜心事重重不得眠,叫醒江家众人,不论如何,活着便好。 只是寒冬腊月这火是如何烧得如此猛烈,江薇转身,猛然对上江宁那双笑眼。 她心中一惊,是江宁!江家众人也随着她的动作看向不远处飘然而立的江宁,与他们此刻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我就站在这儿,要杀我的有胆便来!” 江子慕第一个站不住,撇开被子朝着江宁发疯般的冲去,她伫立在原地,面对逐渐逼近的江子慕忽然张嘴笑出了声,对着下面的江佑严做了个口型。 “他是第一个。” 刺啦,匕首划开衣服,刺进血肉,血肉开绽的声音此刻是江宁耳中最美妙的,江子慕瞪大眼睛,看向他的胸膛,那里被利刃贯穿,毒素顺着心脉蔓延全身,逐渐开始腐烂他的□□。 “嘴太脏,去拔舌地狱也不冤。” 【小剧场】 江宁:打天下创业成员+1 范济昌:誓死守护江夫人! 江薇:半夜醒来房子突然被烧谁懂 江宁:不知道啊,好像还真是我干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 要杀我有胆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