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饵:权巅为她倾》 第1章 负君天下.卿心葬何处 时隔一月,我再度踏入了侍中府。熟悉的藏春香萦绕鼻尖,案牍堆积如山,白衣男子依然端坐其后,笔走龙蛇。一切都似昨日重现,却又一切都变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身影,积攒了半月的悲愤、质问终于冲破了齿缝,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祁琰——” 笔尖顿住,墨迹在纸笺上晕开一小团深色。他抬起头,那双曾让我沉溺的眸子望了过来。 几乎是瞬间,那专注公务的疏离便化开了,祁琰起身,步履从容,带着令人心旌摇曳的温雅笑意朝我走来。“卿卿想我了?竟主动寻来。”声音是熟悉的亲昵,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情。 男子伸出手,作势要牵起我的手,姿态自然得仿佛我们昨日才依依惜别。我猛地后退一步,怒意再也无法掩饰:“何须多费口舌!你这么聪明,连豫州会有水患都能提前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你应当再清楚不过!” 那春风般的笑容顷刻间冰消瓦解,露出一张漠然的脸。 空气凝固了。 “摘掉罢,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闻言,我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幕离。 为了这一趟,我耗费了多少心思——层层掩饰身份,在城内绕了不知多少个圈子,只为避开那些如影随形的非议。身为太子曾经的宠妃,却在他刚倒台便迫不及待地踏入权臣的府邸献媚?北域人的“礼义廉耻”怕是又要被南朝士子们挂在嘴边狠狠批驳一番了。 我抬手摘下幕离,露出真容。 “是你做的吗?” 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可心底深处,竟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希冀。或许……或许他会骗我?哪怕这可能性渺茫得像他不是祁琰,若他肯骗我,我是不是还会像从前那样,飞蛾扑火?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只一个字,便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我头顶。 我冷笑一声,继续问道:“你怎知太子会相信你的情报?” “借你之口,那便是你的情报。” “你笃定他会信我?” “呵,你不知吗,他爱你胜过一切。”他接着说:“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言语,都告诉我他是个可悲的人,爱你至深,蒙蔽了双眼,连这个都察觉不出来。” 脑海闪过沈昭渊为我做的种种事情。在我受伤昏睡时默默照顾了一天一夜,在冬夜里为我搓脚取暖,甚至在得知我被长乐公主嘲笑,跪在宣室殿前滴水未进求来抬我为正妻的旨意,只不过还没等大婚,他就被我推入了深渊。 这些曾被我视为负担与愧疚的深情,此时竟被祁琰用如此轻蔑的口吻道出。 “自始至终,你对我有一丝爱吗?” “天下为重。” 祁琰的天下是冰冷的权柄与算计,而沈昭渊的天下……曾经,是有我的。他那日在摘星楼,亲口许诺要让我做南朝的皇后,与我共治天下。 “何为轻?” 他不语,我再问,“你对我的好皆为利用……可曾有过后悔?” 我也不知为何想问。能落入如今这般的境地,与他而言,我只是一件衬手的工具,不是爱人,更不是妻子。 “落子无悔。” 男子淡淡地看向我,那个眼神冷漠如海,深不见底,让人望不见哪怕一丝光。 这才是真正的祁琰。 我只觉得好笑,叹自己傻,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谪仙,亘古未见。 我抿了抿唇,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待在建康。” 我抬脚的姿势一顿,背对着他道:“不必了。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誓言空,尘事了。 我输尽一切,无人依仗,无人相护,他竟还想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让我留在这里当个活靶子。此人好生冷情。 “别走。” 他的声音罕见得有一丝滞涩。 我心下一颤,都忘了挣开他的手,“你到底想要我如何?”反应过来后,我立即将手抽开。本想沉住气,维持最后的体面,心中的苦涩却还是止不住地冲破堤防,倾泻而出。 “我之前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明知你在远离,我却还像花追太阳一样地追着你跑。现在我力竭了,后悔了,遂了你的意,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你的世界里。不要再挽留我了,你知道的,我已经给了你一切,再也禁不住你的折磨。” “你不爱我,我也不再爱你。所以…我放过你了,你也该放过我。” “等一下。”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静待他下文。 事到如今,我为鱼肉,生死皆系于他一念。沈昭渊即便被废为庶人,终究是南帝血脉,一时半刻性命无虞。所有的仇恨与清算,必将先落在我这个侧妃身上。没有祁琰的首肯,别说离开建康,我就连见到第二天的晨曦都是奢望。 不多时,男子开口了。我睁开眼睛,便见他在我身后拨弄,“你在做甚?” 他将一串珠子捧到我面前:“勾住了。”原是我的珍珠禁步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阴阳佩。他的“等一下”原来是这个意思,亏得我还以为他在挽留我,真可笑,我又自作多情了。 你该知晓的呀,祁侍中最擅弄权,只玩弄人心,自是没有心的。 见那人还在慢悠悠地解珠子,我忽然忆起初入南宫时梅香朦胧的春夜。 他说珠玉相缠,乃大吉之兆。我当时傻乎乎地信了,以为他是我的贵人。现在才知是匡人的鬼话,这分明是大凶之兆,自从和他认识,我愁的时候胜过喜,思念的时刻多过相处。 所以同样的错,不许犯第二次。我抽出袖中弯刀,一刀斩断禁步,珠子噼里啪啦地崩一地,在我们周围欢腾。 “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我不会凫水,却还敢踏入朝堂的海域,想着能让祁琰多在意我一分也是好的,他当然没有推我,只是用赞许的目光鼓励我越陷越深。如果说我嫁给太子以后安分守己,不再和祁琰纠缠,我便也不会害人害己了。所以说,我不怨他,也没资格,这所有都不过是我咎由自取,求来的。 江疏月,别回头。 一直往前走,永远都别回头。 心绪纷乱如麻,除了对祁琰的感情,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只顾向前冲,足下来不及避让,丝履碾碎了廊下几朵早凋的梅花。 沈昭渊现在如何了?骤失储位,沦为庶人,还要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再也不能保家卫国、浴血奋战。以他那样骄傲的性子,这比杀了他更痛苦吧? 想起他昔日在朝堂上为公孙将军诉冤,他巡视麦田时亲力亲为,又想起他每日天未亮便去到练兵场。 他或许不够祁琰那般老谋深算,但胸中自有丘壑,心怀黎庶。这样一个本该成为明君的人,却因我的自私和轻信,被生生践入泥泞。 我慢慢蹲下身子,端详着那几朵花,花瓣已经变得模糊不堪,零星的汁液沾湿了石砖,这是它们在流血呢。 我抚摸着花瓣,感受着它的痛,力道轻得像风一样,“对不住,我踩到你了。”说着,我将花儿揭起,又随着其余四散的花瓣一起堆在梅树下。 我不想它们无人在意,死也要死得其所,就像汉人说的,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能死在爱的人怀里吗?我眨了眨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水润,眼眶干涩得就像被大漠的无尽之沙填满了,终究才明白了璇玑师太的那句话。 有些痛,是哭不出来的。 初春的风卷着尘土,扑打在城门高耸的灰暗砖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幕离的早已戴上,我却还是裹紧了身上不起眼的粗布袍,目光急切地在城门附近攒动的人影和车马中搜寻。 找到了。 就在离城门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停驻着数十辆简陋的马车和匹驮着沉重行囊的驽马。即使被废黜,流放为庶人,沈昭渊的百人队伍也带着超出寻常庶人该有的规格,甚至还有一些忠心耿耿者随行。这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一场狼狈的迁徙。 沈昭渊就站在最前方一辆马车旁。他穿着一身布衣,昔日储君的华服金冠早已不见踪影,但那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的傲气,难掩他刻入骨血的尊贵。 他正低声对小栓子吩咐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心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又沉甸甸地坠下去,带着尖锐的疼痛。我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张了张口,那句话却卡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生疼。 他似乎有所感应,话语顿住,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那人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风卷起他鬓角的几缕发丝,拂过他瘦削了许多,却依旧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曾盛满星海般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像结冰的湖面,刺骨无比,只因它曾经是那样的炽热。 其实我是先写了十万字“我”与祁琰、沈昭渊的感情纠葛,然后写到五分之一突然爱上了草原文化,所以临时决定让他们去流放 哎,我真的是太随性了,真的让人很苦恼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负君天下.卿心葬何处 第2章 城门诀别.断肠人在天涯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然而,就在那冰封般的漠然之下,我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东西——是瞳孔深处骤然收缩的针尖般的痛楚?还是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那眼神便彻底沉入无边的寒冷与空洞,再无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漠然,没有仇恨,没有愤怒,仿佛我只是一个与他生命再无瓜葛的陌生人。 仅仅停顿了一息,他的目光便极其自然地移开,继续对家臣说着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割裂了我与他之间最后一丝牵连。 待最后几口木箱,搬上马车,“主子,都安置妥当了。”一名属官躬身道。 “嗯,启程吧。”沈昭渊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却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随着他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敞开的城门,朝着城外那望不到头的驿道驶去。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一次也没有。 他就这样,带着他的人,将我这个遗弃了。一场无声的凌迟,我最后一点关于情爱的幻梦,被彻彻底底碾碎在这个冰冷的建康城。祁琰说得对,他信我,信我递上的情报,最终却因此坠入深渊。我是一个背叛者,他耻辱的烙印,连一丝解释或怨恨的余地都不配拥有。 心口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麻木。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支队伍汇入城门口进出的人流,然后彻底消失不见。门内,是依旧繁华却暗流汹涌的帝都,门外,则是一条延伸向未知与苦寒的流放之路。 风更冷了,抽走了我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主子!” 我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了一张写满了焦虑的脸。 此人正是我的贴身侍女兰冬。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奴婢…奴婢担心死了!太子殿下被废黜流放,外面都在传您……您…没事吧?”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全是心疼和后怕。 “我没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目光落在她脚边不起眼的包袱上,那是我早前吩咐她准备好的行囊。 接过她递给我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些衣物口粮、舆图细软,还有几样本不该放入的物件,应是她匆忙间收进去的。阿弦送的玉兰帕、祁琰送的沉香扇,还有…沈昭渊送的同心结。 “云女郎让我转达您:我就不来送别你了,疏月,过不了多久,我们又必将重聚的。” “兰冬,”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这个,你拿着。”我把一个钱袋塞进她手里,里面有几十两,那是我仅有的现银了,“去追寻心之向往罢。” “这…这使不得!您自己怎么办?我是打定主意要跟您的!”兰冬惊慌失措,把钱袋推了回来。 “听话。找个安稳地方,好好过日子。别回宫,也别再跟着我。”我看着她年轻却已饱经憔悴的脸,心中泛起酸楚。跟着我,她只会更危险。 “主子,我——” “兰冬!”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久违的强硬。 “知道了,以后……您若想找奴婢,便去清虚观罢,若不来,我…便当一辈子的姑子,为您抄经祈福。”兰冬的声音微不可闻,“可是姑娘,您要去哪儿啊?外面那么乱,您一个人…”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家?”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替她擦掉眼泪,“保重身体,好好活着。记住我的话。” “主子…您…您的手好冰…眼好红,奴婢看着心疼…”兰冬泣不成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显然是被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到了。 那个曾经关心我的人,也都被我亲手推开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根尖锥反复刺入,带来绵长而尖锐的痛楚,却只是摇摇头:“都过去了。你也是,向前看。” 没有更多告别的话语,我怕再多说一句,那强撑的冷静就会崩塌。我用力抱了她一下,感受着这个陪伴我走过深宫岁月的女孩最后的温暖,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牵起红棕马。 “驾!” 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城去,沿着太子车队离开的方向疾驰。动作有些僵硬,久未骑乘的身体带着生疏的痛感。 约莫半个时辰,驿道变得开阔而荒凉,初春的原野一片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远远地,终于再次看到了在苍茫大地上,缓慢移动的车队。 渐起的烟尘中,沈昭渊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背影挺直而孤寂。我刻意控制着缰绳,让马匹的速度慢下来,远远地缀在后面。保持着一个能看清他们,却不易被对方轻易察觉的距离。 暮色四合,将长长的驿道和前后两拨孤独的人马,一同染上了一层悲凉的昏黄。 这追随的脚步,不是为了挽回,那是为了赎罪?或是为了亲眼见证自己一手促成的结局?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我只知道—— 纵然他眼中已无我,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此刻,我唯独想与他在一起,踏入那同属于我,未知的命运迷途。至少,在这条赎罪与毁灭的路上,我不再让他独自承受。 风刮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干燥的尘土,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疼。 没日没夜的赶路,让□□的马匹开始显出疲态,脚步不再那么轻快。我的身体也因长时间的颠簸而僵硬酸痛,胃里空得发慌,才想起自前日起便连一口饼都没吃过。 我也无法,毕竟他们的行动速度太快了,我只有不停歇地骑马,才能稍微跟上他们的进度,否则便会被甩开。一有休息的时间,自然是席地而坐,累地动都动不了,哪有力气吃东西。 若是单独行动,我也不知道沈昭渊的流放之地究竟在何处。他自从上次见过南帝后便未曾与我有过交谈,直到半个月前圣旨下达,我才知晓这件举国轰动之事。 前方车队扬起的尘土似乎更浓了些,倦意袭来。 我已经有五天没有睡好了,来到这种荒郊野岭,我即使略懂拳脚,也怕得不敢睡觉,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入草丛,但不敢久呆,山林中有野兽,打不过呀。 江疏月,清醒一点。 这一切,不都是你求来的吗?你害人害己,有什么资格抱怨? 我调整着呼吸,握紧了缰绳。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了并不厚实的粗布衣袍,我感觉自己几乎失去了知觉。 我的眼皮重得上下打架,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清了,更别提前方的道路已渐渐融与暗色里。 咦,世界突然黑了? “我”之后会回建康的,如果草原权谋写了超过四十万字的话,我就再开一本写华丽的回归(如果有机会) 那可真是太激动人心了,程度堪比基督山伯爵。by the way我有细纲,因为我总是喜欢东写一下西写一下,just like daydream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城门诀别.断肠人在天涯 第3章 漠然施救.恩仇一刃消 混沌中,刺骨的寒冷悄然褪去,留下一种迟钝的、弥漫全身的酸痛。身下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荒野砂砾,而是某种粗糙却厚实的织物。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向上浮游。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火光,带着暖橘色的光晕。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这不是冰冷的荒野,而是一个简陋却避风的营帐角落。身上盖着一件厚布袍,沾染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我……这是怎么了? 混沌的思绪尚未理清,一个熟悉到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轮廓便撞入了视野。 沈昭渊。 他就坐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面朝着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火光勾勒出他挺直却透着孤绝的脊背,他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火星溅起又瞬间熄灭。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无休止的追赶、刺骨的寒风、坠马时撕裂的黑暗……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挣扎着想坐起,四肢却又滑了下去。 这微小的动静,足以惊动他。 拨弄火堆的枯枝顿住了。男子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几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他才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侧过半边脸。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投了过来。 那眼神,如之前一般,不含一丝波澜,只有冻彻心扉的、深不见底的漠然。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碍事的石头,或是一具与己无关的尸骸。那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曾经燃烧过的所有星火,早已被背叛浇灭。 仅此一眼,视线便收回。灭顶的绝望攫住了我,比坠马更甚,比寒风更冷。 他救了我?可他为什么要救我?是为了亲手把我丢进更深的炼狱吗?还是仅仅因为……那点可悲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身为“储君”的最后一丝慈悲? 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与其如此,不如让我在那荒野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来世再为他为奴为婢还债。 “呃……咳……” 我忍不住呛咳起来,身体因这剧烈的震动而蜷缩。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对……对不起…呜……” 我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哽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呜……”我无法抑制地痛哭,徒劳地抓住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浮木,即使知道它早已腐朽,里面的心已经空了。“是我…是我害了你……呜是我蠢…杀了我罢…是我信错了人……是我……” 我语无伦次,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篝火旁那个冰冷的、一动不动的背影。我的痛苦,我的悔恨,我的哀求,似乎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他的沉默,是比任何斥责都更残忍的惩罚。 就在我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几近窒息时,一个水囊,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冷淡,被放在了我身旁不远的地面上。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接触,甚至没有弯腰。那人只是走了过来,将水囊置于我触手可及之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在处置一件无用的物件。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爬过去,抓住粗糙的皮囊,用尽全力拔开塞子,仰头狠灌几口。冷水滑过肿痛的喉咙,呛咳稍止,泪水仍奔流。 抱着水囊,如同抱着唯一依靠,我抬起泪眼望向他背影,道:“是你救了我…谢谢…谢谢呜……”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反应。 沈昭渊微微侧过头,火光在他下颌线投下阴影。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能刺穿营帐内悲泣的空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刻骨的疏离。 “路遇伤患,举手之劳。” 每一个字都冰冷、清晰、毫无感情,彻底划清了界限,“不必多想,不必多说。素不相识,好了便自行离开罢。” 原来,我的道歉,我的悔恨,在他眼里,只是无谓的噪音。我的存在,我的生死,我的痛苦,都只是他漫长流放路上一个微不足道、转瞬即忘的插曲。 那刻意强调的“素不相识”四个字,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卑微的幻想。我多希望他痛斥我,责打我,甚至让我以命相抵,这样或许还能减轻我心中的负罪。 原来,在他心里,我们早已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救我只是出于怜悯之心。 他连恨……都不屑于给我了。那个同心的心,被我亲手剜走了。 我的心空落落的,不自觉地打开包袱,却察觉里面被人动过了,我想找的同心结已消失不见。 反之,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是他拿走了。那个曾被他珍重地系在我腕间,笑着说结发同心,白首不离的信物,如今被他亲手取走。 “呵……” 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笑从干裂的唇边溢出,混杂着未干的泪痕,咸涩得发苦。我死死攥住那瓶被沈昭渊留下的金疮药,又将它轻轻放下, 原来,赎罪也是奢望。连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跟着,承受风霜刀剑,都是他不需要的打扰。我的存在,我的痛苦,我的追随,于他,不过是路边碍眼的尘埃。他连恨都吝于施舍,只用这极致的漠然,将我彻底放逐。 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厚布袍此刻裹在身上,却比冰雪更寒,每一寸接触皮肤的地方都激起一阵战栗般的羞耻。这是施舍,是他划清界限的又一重证明。我看着那背影透出的疏离与拒绝,只觉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不能再待下去了。 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的多余和不堪。 他的意思,我懂了。 用尽全身力气,我挣扎着坐起身。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我扶住杆子才勉强稳住。身上的厚布袍滑落在地,我咬着牙,没有去捡。施舍的温暖,我不要。 我颤抖着手,重新将那个被动过的包袱系好。同心结他拿走了也好,忘记我了也好。 目光扫过那个孤零零躺在冰冷地上的水囊。喉咙依旧干渴得冒烟,但我只是看了一眼,便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喝了,喝下去,只会让那人的不屑更深地烙在心上。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帐帘挪去。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和空乏的躯体。 终于触到了冰冷的帐帘。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初春寒夜的气息。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它。 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脸上、身上,激得我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帐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流放队伍营地的几点微弱篝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鬼火般摇曳。 赤着脚踩在尖锐的碎石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不受控制地抖成筛糠。 该去哪里? 脑中一片空白。天地苍茫,四野寂寥。我无处可去,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停留。 离那火光远些,再远些。 永远离开那个无法再靠近的彼岸。哪怕冻死、饿死、被野兽撕碎在这荒野里,也好过在他面前,做一个连恨都不配拥有的、可悲的累赘。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再次爆发,这一次,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下意识地捂住嘴,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变得粘稠。 是血。 我低头,看着掌心在模糊月光下那暗红的、刺目的痕迹,怔住了。随即,一种荒诞的、近乎解脱的感觉涌了上来。 也不错。 江疏月,这大概就是你该得的结局。 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不知是哭是笑。我抹去唇边的血迹,将那只染血的手在冰冷的粗布衣袍上用力蹭了蹭。然后,不再看那掌心,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蹒跚着,没入更深的、未知的荒野。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句断断续续的低语,从更远的黑暗深处飘来。 “…现在……动手…” “…过一刻…” “…快…废物…人多…” “…未寝…等…” 不是幻觉。 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狠戾与催促的字眼,在寂静的荒野里被风扭曲,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那便是沈昭渊他们的营地。 他们要刺杀,就在今夜。就在队伍没有睡下之前!他们要趁着夜色,趁着流放队伍疲惫不堪,发动袭击。 巨大的恐惧瞬间吞没了我,比方才濒死的绝望更甚。沈昭渊、和那些忠心追随他的人,他们毫无防备。 跑!回去!告诉他们! 我自己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此刻,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哪怕只快一步,哪怕只能喊出一声。 身体一瘸一拐的,随时似会散架,但那个念头支撑着我,必须快点,再快一点。我扑向营地中央最大的那个营帐。 帐帘被我猛地撞开,我几乎是滚了进去,重重摔倒在地上,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 帐内瞬间一静。 跳跃的篝火旁,沈昭渊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变,他面前站着几个人,正是他的幕僚和侍卫长。他们显然在商议什么,被我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敌意。 “良……良娣!”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林幕僚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鄙夷,“你…你竟还敢回来?还弄成这副鬼样子!” 白统领不复之前的和蔼,一步跨上前,他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我:“妖妇!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主子心善救你一命,你竟还敢追来搅扰!”他语气里的憎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脱力,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急切地越过他们,投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再信我一回,咳咳…有杀手!就在附近…他们要趁夜动手!我亲耳听见的……路遇伤患,举手之劳…素不相……” 我有些神智不清,只想把最关键的信息说出来,甚至下意识地重复着他先前的话语。 “一派胡言!”另一个幕僚厉声打断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你害得主子沦落至此,如今又编造这等荒谬的刺客之说,是何居心?是想再次引我们入彀?还是想借机博取同情,留在主子身边继续为祸?” “我没有…咳…”我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血沫染红了一片地面,“是真的…他们就在附近,‘快…废物…人多…未寝…等…’我亲耳听到的!” 我努力模仿着那断断续续、充满杀机的语调。 “够了!”白统领怒喝一声,眼中喷火,“妖言惑众。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主子安生!” 帐内一片斥责与不信的喧嚣,所有人都用看瘟疫的眼神看着我,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怎么办,没有人相信我,就连他也不信我。是我害了他,害得他身败名裂、被流放千里,而如今连预警都无法让他相信了。我果然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 就在此时—— “咻——” 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营帐外的寂静!紧接着是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敌袭!” 侍卫凄厉的示警声划破夜空,瞬间被更多利刃出鞘的铿锵声响和陡然爆发的喊杀声淹没。 帐内众人脸色剧变。 “保护主子!” 白统领瞬间拔刀,反应极快,猛地转身冲向帐口。 几乎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被利刃划开的帐壁破口处涌入,动作迅捷如电,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 为首一人,没有任何废话,握着手中的长剑,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啸声,以一个极其刁钻狠辣的角度,直刺废太子,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响彻在混乱的营帐中。 左肩胛骨下方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先是冰凉,继而是瞬间炸开的,一股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一根烧红的铁钎被蛮力狠狠捅进了身体,瞬间搅碎了骨头、撕裂了筋肉、灼穿了内脏,瞬间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呃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痛哼从我喉间挤出。 “沈……”我竭力抬头,与目前的人四目相对。 他原本灰暗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一抹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背疯狂涌出,带走生命的热度。冰冷的刀刃还嵌在骨肉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我的灵魂颤栗。 那人复杂的神色、杀手狰狞的面目、众人怒吼着扑上来的身影,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褪色。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下滑落。阖上眼的瞬间,黑暗如同粘稠温暖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温柔而安宁地包裹上来,隔绝了所有的痛楚、悔恨、斥责,也隔绝了他那双碎裂的眼睛。 钦察儿可汗说过,我会死在我最惧怕的事物里。意识消散前,一个念头轻飘飘地浮起。可我却觉得,为血赎而死,是一个再美满不过的死法了。 我朋友说有点太平淡 我感觉不出来呀,平淡的幸福不好吗?你们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漠然施救.恩仇一刃消 第4章 旧诺碎无声.此身何所寄 意识并非回归,而是被强行从一片虚无的泥沼中拖拽出来。 最先感知到的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而是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地穿透进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帘。 “…烧退了……贯穿伤险之又险……再偏半寸…” “…失血过多…能否醒来……看造化…”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 他低沉、嘶哑,每一个音节都裹挟愤怒。他不再有储君的清朗,也褪去了流放路上刻意伪装的冰冷。此刻,他纯粹的、**的、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对着一个“昏迷”的躯壳,终于决堤。 是沈昭渊。 他就在我身边,很近。声音里没有面对清醒时的漠然,只有痛苦和质问,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低吼,直直刺入我昏沉的意识。 “既然早已属意旁人,何必出手相救,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属意旁人?他怎么知道的,他不是一直和祁琰关系不错吗,怎么可能发现我和他的关系? “那时的我,于你而言素不相识,何苦那般尽心照料?” 记忆的碎片猛地翻涌—— 南巡时,一个蒙面黑衣人掉到了我院子里的。虽然我清楚他很危险,但之前为了与祁琰修成正果,我向上天祈愿会日行一善,救死扶伤。自然也只能照顾这个素不相识、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为他擦拭伤口,熬药喂药。我可是每日都绑着他,还时不时地拍他的脸,他明明一副恨不得杀了我的表情,怎么就会爱上我? “又为何半途而废,不肯照顾我那颗为你破碎的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怒和不解,那压抑了太久、几乎将他自身也焚毁的情感洪流,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沉默的、不会反驳的宣泄口:“明明说好的,不会再看那个人一眼!你还是背着我见他!” 是何时?是他将我拥在怀中,眼底带着不安与期冀,而我为了片刻安宁,敷衍应下的那句“知道了”? “我碎了!而你却还想把它拼回去……” 他的声音哽咽了,那破碎的泣音让我的灵魂都在颤抖,“你有没有想过…第二次心碎的感觉……会有多难熬?” 巨大的悲恸和无措如同冰水灌顶。我想呐喊,想辩解,想告诉他不是那样!可身体如同被万钧山岳镇压,连睫毛都无法颤动,唯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决堤,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皮肤。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粗糙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极其笨拙地、却又无比轻柔地触上了我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试图拭去那源源不断的泪痕。那触感如此清晰,与他话语中的暴烈痛苦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一个更低沉、更压抑的声音响起,不再是质问,而是某种更深的、浸透了血泪的绝望,仿佛是某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哀鸣:“别再哭了…江疏月…我求你……”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带着滚烫的温度,“你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再多一滴泪…我都……承受不住了……” 那最后几个字,破碎得不成音节,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所有气力。那只拭泪的手猛地顿住,如同被滚烫的泪水灼伤,旋即仓惶抽离。紧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抽气声,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帐内死寂重临,唯有篝火的噼啪和我微弱的心跳在死寂中挣扎。肩后的剧痛依旧,但此刻,另一种更尖锐、更复杂的痛楚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与那人字字泣血的控诉缠绕。 他不要我的命来还债,他宁愿我们……素不相识。 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席卷而来,意识再次沉向无光之渊。只是这一次,那深渊里不再安宁,唯有他破碎的质问和压抑的泣音,在永恒的回荡: “第二次心碎的感觉……会有多难熬?” “我求你…别再哭了……” 一叶扁舟在海上摇拽,直到一股巨浪将它拍沉。 “不要!” 微光在边缘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草药的苦涩,几乎要将人浸透。 “醒了她终于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是许大人。紧接着,一个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医者的疲惫与专注。 竟是许久未见的张医官。 他怎么也被流放了,我记得他的医术在太医院里,可是与陈院判难分高下的。近来宫里风寒严重,他竟也能被投置闲散? 张医官按住我下意识想蜷缩的身体,声音严肃,“那剑伤险之又险,离心肺只差分毫。您昏睡了半月有余,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得静养数月方能勉强恢复,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左臂日后恐难……” 废了么?也好。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咸涩,才发觉又有泪水无声滑落。 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资格哭?这残破之躯,若能换他一丝平安,已是上苍怜悯。 帐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 是他。 一身黑袍的沈昭渊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气定神闲,如同只是例行巡视。他在几步之外站定,逆着门口的光线,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深潭般望了过来。 那目光不再有刺骨的漠然,但也绝非关切。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将所有惊涛骇浪都沉淀于无底深渊后的沉寂。他硬朗的脸颊线条绷得清晰,眼下的青影浓重,却无损那份矜贵及疏离。 张医官和许大人立刻噤声,垂手退至一旁。 沈昭渊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我被冷汗浸透、苍白如纸的脸上,又缓缓移向我被厚厚包扎,无法动弹的左肩。那审视的目光平稳无波,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毀程度。 帐内死寂,只有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和他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这死寂拉长。 那人终于动了。缓步走到榻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却隔绝了任何可能的触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好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起伏。 不是疑问,只是确认。 我张了张嘴,面对这刻意维持的死寂,我所有试图解释或道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卡在喉间。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撕扯着 伤口,让我眼前发黑。 他静静地看着我因痛苦而蜷缩、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对他来说,我这濒死的挣扎,不过是荒野里随处可见的枯草被风折断罢。 张医官端来一碗水,令我咳嗽稍歇。泪眼模糊中,我对上沈昭渊的眼睛。 “为什么?”他终于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平稳得可怕的声调,却像冰锥般直刺心底。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不带情绪的探寻,“为何挡那一剑?” 为什么?赎罪?友情?本能?在他下定决心不再信我以后,任何理由都显得可笑而多余。 “咳…我…”我试图组织语言,他耐心地等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艰涩的情绪,不能、也不肯外泄,但凡表露出分毫,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知道,是真的。”我拼尽全力挤出几个 字,声音破碎不堪,“水患…祁琰说的…我被他骗…祁琰…他要害你……”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祁琰。”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知道了。” 知道了。仅仅三个字,再无下文。没有讽刺,没有追问。好似我拼尽全力吐露的解释,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需要被确认的信息点,一个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也无需深究的过去。 他垂眸,目光落在我肩头的伤处,然后道:“以后,不要主动寻死了。”随后掀帘离去。 寻死?我是普天之下最惜命之人,怎会做傻事,他莫不是以为我是故意往剑上靠?我那不是为了救他吗?是了,他不需要我救,他可是南朝战神,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的猛将。 原来,连我的命也一直是多余。 泪水无声滑落。肩部的伤口,那贯穿的痛楚,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清晰地提醒着我:我活下来了,但在他眼中,我已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资格。 许大人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也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低语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未尽之语里,是了然,也是无奈。 张医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几乎是半架着我,才勉强挪出营帐。 我费力地抬起头,想辨识一下方向。视线还有些模糊,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逐渐清晰。那山势的走向,那隐约可见的、如同沉睡巨龙般的脊梁,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笼罩着我。 是邙山。 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这初春的北风更甚。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最后一次清醒的记忆,还停留在江淮平原那荒凉驿道上追赶的疲惫与绝望。那时队伍离彭城还有一大段距离,周遭还是一片萧瑟的平野。可眼前这苍茫的、带着北方特有雄浑气息的山峦,分明是中原腹地,是洛阳的门户。 “这…这是……” 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指向远方那熟悉又陌生的山影,“我们就要到洛阳了?” 张医官扶稳我,低低地“嗯”了一声,语气里充满疲惫:“是。我们已入司州地界,再行些时日,便到洛阳了。” 短短一个半月。 千里之遥,那么大队人马,他们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行装,带着我这样的重伤之人走完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难道起初离开建康的那五日,他们只是在遛弯,根本没有真正赶路,否则这速度,简直匪夷所思。可他们又是为了迷惑谁? 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巨大冲击让我气息更加紊乱,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牵扯着伤处,痛得我弯下了腰。好容易喘匀一口气,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关于我自身存在的困惑。 “你们…我……” 我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落在自己胸前被仔细包扎的伤处,又茫然地扫视着周围停驻的、装载着沉重物资的车辆和疲惫的马匹。我这样一个累赘,一个几乎被贯穿了心肺、昏迷不醒的废人,是如何被带着,跨越了这千山万水? 我指了指自己,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极其笨拙,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自嘲:“怎么把我……运来的?” 光是想象自己被人搬上搬下,随着队伍在崎岖道路上颠簸前行,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张医官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措辞。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队伍中央那辆最为宽大、也相对最坚固的马车。那马车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之前我从未见过。 “是主子。” 他终于开口,神色为难,“他下令,让您一直睡在马车里。” 睡在马车里。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昏迷的这整整半个多月,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沉重包裹,随着车轮日夜不停地颠簸,而他们,需要额外分出人手和精力来安置、看护我。也意味着,即使他口中说着“素不相识”,用极致的漠然将我推开,却终究没有将我弃之荒野,任我自生自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是为了身体的痛苦,而是为了这沉默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不弃,为了这比恨更难承受的、冰冷的仁慈。 我怔怔地望着那辆承载了我半个月无知无觉旅程的马车,只觉得远处洛阳灰蓝的山脉轮廓,在这片大地上投下了更深、更冷的阴影。 哦对了,所有的地名不一定是真正的那个地理位置。 我只是懒得想名字,绝对没有想映射任何历史,有可能建康是东北,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架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旧诺碎无声.此身何所寄 第5章 晋阳北望.回门入虎穴 晋阳的风,裹挟着塞外的粗粝沙尘,在低矮的土垣间呜咽。这座扼守北疆的重镇,空气中弥漫着远离建康繁华的萧瑟与肃杀。我们这支被放逐的队伍,终于在此觅得喘息。 我的伤处依旧钝痛,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被利刃洞穿、勉强愈合的位置。张医官说,能捡回一命已是侥幸,左臂的僵滞无力,怕是要伴我余生了——如同我与沈昭渊之间那道看似弥合却永存的裂痕。 有一点改变了的是,他不再刻意强调我们素不相识。 然而,这并非宽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疏离。他处理补给,检视马匹,与那些悄然出现于此、身份难辨的部署低声交谈。一举一动,沉稳得近乎刻板,这千里的流放,仿佛只不过是他的一次寻常的边境巡视。那份从容,衬得我的存在,越发像一个突兀而多余的影子。 一日,晨光熹微,沈昭渊踏入了我的小屋。 屋内光线昏暗,映着他半边轮廓分明的脸。他并未深入,只是站在门边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门框。 “修整数日,该走了。”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穿透晦暗,沉沉落在我的脸上,又掠过榻边那叠在洛阳置办的新衣。 “你要留在此地,还是随行?” 短暂的死寂。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伤后虚弱的幻听。 这些天,他购置宅院,安顿买下的仆役和跟来的谋臣,那份有条不紊的从容,几乎让我以为晋阳便是他流放的终点。 他要去到哪儿? 亦或者,他能去到哪儿? 南朝律法森严,流放之地早有定规,最远便是这晋阳一带的苦寒戍边之地。再往北,便是那道横亘天地、隔绝南北的巍峨雁门雄关。关外,是朔风凛冽、黄沙漫卷的北域莽原,再往前,便是钦察儿王帐。 那是我血脉的源头,却也是他身为废太子绝不该踏足的禁忌之地! 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在脑海中冲撞。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深邃的眼眸中捕捉一丝端倪,却徒劳无功。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你的流放之地究竟在何处?”这疑问憋闷在我心头太久,“过了晋阳便是雁门关,你……难不成要去阴山?”那个更危险、更疯狂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唇齿。 男子微微低头,牢牢锁住我惊疑不定的眼睛,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带你回门。” 轰—— 屋外呜咽的风声骤然停歇。唯有我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的声响,震耳欲聋。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的灼热。 带我……回门? 寻常女子出嫁后归宁省亲的那个“回门”吗?在他心里,我早已不是他的妻妾,只是一个罪无可赦的背叛者,一个需要被清除的累赘。他曾珍重系在我腕上同心结,被他在营帐中亲手取走,这难道不是象征着彻底决裂吗? 更何况,他一个被放逐的皇子,一个曾令诸国闻风丧胆的南朝战神,怎敢跨越那道象征着国仇家恨的巍巍雄关,踏入北域的土地? 这不是是“回门”,这分明是踏入龙潭虎穴,是自投罗网,是比流放边疆凶险百倍的绝路。 “你敢?” 在我惊疑的目光中,男子缓缓地、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如炬,反问道:“你敢不敢?” 他都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股决绝的力量冲散了虚弱。我撑着身体,猛地从榻上站起!动作牵动旧伤,尖锐的痛楚传来,我咬紧牙关,硬是挺直了脊梁,让自己摇摇晃晃地立于榻前。 “敢!” 一声斩钉截铁的回应,几乎是从我灵魂深处迸发而出。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无法消弭的背叛,我们的目光在昏暗中激烈地碰撞、交锋,无声的火花在死寂中炸裂,又迅速湮灭。 夫唱妇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回门,背后必然隐藏着惊天的谋划。 一个被废黜的太子,深入敌国王帐腹地,这所谓的“流放”,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以身为饵、以命相搏的棋局。 可那又如何? 赎罪的路,本就该通往地狱的尽头。我唯一能偿还的方式,便是倾尽所有,协助他完成这场豪赌。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都奉陪到底。 “嗯。” 沈昭渊的视线停在我脸上,那潭深水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笑。 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有一句冰冷的“启程”,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土墙。 队伍再次集结,沉默迅捷。 晋阳城在身后渐渐模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旧梦。车轮碾过愈发荒凉的土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呻吟,一路向北。空气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带着只有北域才有的干冷。 大地尚未完全苏醒,黄褐色的去岁枯草铺满视野,只在低洼避风处或岩石缝隙边,顽强地钻出一簇簇稀疏的、针尖般的嫩草。天际线处,一道亘古存在的阴影,随着我们的靠近,在视野中不断拔高,直至填满整个北方的天空。 雁门关。 那道横绝南北、隔绝生死的雄关,终于近在眼前。 它非宫阙雕梁,而是力量与意志浇筑的战争巨兽。灰黑巨岩垒砌的城墙,如同巨龙脊骨,盘踞险峻山隘。关楼厚重如山岳,雉堞森严如獠牙,在铅灰天幕下投下窒息的阴影。风在此狂暴,凄厉呜咽,似无数亡魂不甘嘶鸣。 守关的士兵穿着厚重的皮甲,审视着我们这支队伍。目光扫过简陋马车、疲惫驽马,最终落在队伍前方那挺拔的黑衣男子上,带着惊疑与难以言喻的敬畏。 “此人……” “传说中的……不会吧?” “他是…那位…” “怎么可能?” 通关文牒被递了上去。 负责查验的校尉满面沧桑,他仔细核对文书,反复打量马上之人,眉头紧锁,充满着不敢置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在关隘间呼啸。队伍里,连马匹都似乎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压迫,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殿下,”校尉终于抬头,目光复杂,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您——” “我已是平民。” “不,您是大将军,我们所有人的大将军。”校尉神色郑重,行了一个军礼。他最后看了眼我们,避让一侧,大声喊道:“恭送大将军。” “恭送大将军。” 随即,如雷的恭送声在关隘间一遍遍回荡。 沉重的关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向两侧开启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门内,是南朝的国土,是繁华旧梦,是斩不断的过往与罪孽;门外,是朔风怒号的北域故土,是黄沙漫卷的未知前路,是血脉的源头,亦是龙潭虎穴。 沈昭渊率先策马,穿过那道狭窄的门缝。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关墙下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孤绝。车轮滚动,驮马嘶鸣,队伍如沉默溪流,汇入门外的苍茫。 我坐在马车里,随颠簸穿过国界。在门缝闭合的瞬间,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浓烈北域大地气息,那是干燥的沙尘,枯草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遥远雪山的冰冷。 离开了。真的离开了。从此山高水长,再无归路。 我下意识地掀开车帘回望。 雁门关那巨大的伤疤,正在缓缓合拢。它无情地隔绝了身后那片承载了太多爱恨情仇、繁华与倾轧的土地。 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过往。 马车剧烈颠簸,驶上关外崎岖驿道。风更大了,卷起漫天黄沙拍打车厢。视线所及,尽是草芽在寒风中伏倒, 远处是连绵的阴山雪峰,铅灰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方传来一声清越马嘶。 我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一角,向前望去。 只见沈昭渊勒马停在队伍前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他背对关口,背对我。胯下骏马不安刨动冻土,喷出团团白气。他微微抬头,望向北方那片更加深邃、广袤、也更加危险的草原。 他难道不会害怕吗?我知他会。他只是一个凡人,有血有肉,会疼也会哭。他对家园没有一丝留恋吗?我知他也会。此去必经年,或许没有归期。他将要离开自己戍守了十几载的家园,他再也见不到爱戴自己的子民。可是,他无惧。 初升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云,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那人挺直的脊梁。风卷起他的发丝与黑袍,猎猎作响。他像一尊沉默的、即将投入风暴的石像,孤身立于北域苍茫天地之间。 然后,他猛地一抖缰绳。 “驾!” 一声低喝,黑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北方那片未知的危机疾驰而去。马蹄踏起滚滚烟尘,车队紧随其后,瞬间融入那无边无际的荒凉底色。 背景走完了,要开始剧情了 我朋友说战神人设有点尬,好像那种打仗回来发现女儿在亲戚家睡狗窝,一怒之下召集十万大军复仇的文学 我忽然也觉得有点,但是不叫战神可以叫什么?战仙?战圣?战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晋阳北望.回门入虎穴 第6章 塞外惊变起. 君侧泪方温 北域的风再无遮拦,直直灌进领口。地貌在车轮下变换,土丘渐少,眼前是破碎的河床,砾石在浅滩上闪着湿冷的光,沙地则贪婪地陷住车轮。队伍行进得艰难,每一次颠簸都提醒着我的残缺与无用。这痛楚,竟成了唯一真实的感觉,压过了心底那无边无际的空茫。 我靠在马车窗边,看着窗外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车轮又一次陷进湿软的沙里,侍卫们喊着号子推挽,砍来的湿树枝垫进去,很快被碾碎。白统领蹲在沙地上,眉头拧成疙瘩,抓起一把湿沙,又看看马匹打滑的蹄印,那份焦灼无声地弥漫开来,连带着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直到他亲自弯下腰,肩背绷紧地加入推车的行列,我才推开吱呀作响的车门,扶着冰冷的车辕站定。风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目光落向河滩边缘那丛丛在风中低伏的、茎秆枯黄却异常柔韧的野草。 我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要被风吹散:“湿沙裹蹄,容易打滑。北边的商队,常用那种长茎草裹马蹄,比湿树枝顶用。” 指尖指向它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白统领闻声抬头,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飞快扫过,随即落向我指的方向。他没说话,只对旁边两个侍卫沉声道:“去,割些来,绑前蹄试试。” 枯草柔韧,紧紧缚住马蹄。再行时,果然稳当了不少,陷车的次数屈指可数。马蹄声由远及近,我不自觉地推开窗子,望了出去,原是沈昭渊策马巡视过来。白统领迎上去低语几句。沈昭渊的目光在那裹着草的马蹄上停留了一瞬,旋即转向车里的我。他端坐马上,黑袍衬得身形越发挺拔,面容在塞外疏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峻。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辨不出情绪,只余一片沉寂的冰原。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被风吹得有些模糊:“有劳。” 策马转身,他很快又回到最前方。那句话,轻得像落在冰面上的雪屑,转瞬便没了痕迹。只留下心口一丝微凉的、空落落的滋味。他待我,终究只剩这疏离的客套了。也好,这本就是我该受的。 又走了好久,风更大了,吹得铁灰色的劲草匍匐在地。暮色四合,不见牛羊。大家又乏又饿,寻了处背风的坡地扎营。我强撑着下车,帮着拾些干草枯枝,可每一次弯腰,旧伤都像被针扎着。 心口那股闷痛还未散去,风声里,骤然混入了密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贴着地面滚过,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我直起腰,按着肩头,只见一大群骑手从起伏的草坡后冲出。 他们衣衫混杂,头戴毡帽,眼神凶得要吃人。为首一人脸上斜贯着刀疤,,几乎毁掉了半张脸,口中发出尖利的唿哨,手中沉重的骨朵直指我们:“肥羊!卸货!抢马!” 是掠马者!草原上流窜的恶狼,专司劫掠中原来的商旅。只是……眼前这黑压压一片,只是……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人数多得反常,绝非寻常小股流寇能聚起。心猛地揪紧,指尖下意识扣住了袖中的弯刀。 他们叫嚣着冲来,毫无章法,挥舞着粗糙的铁刀甚至套马索。他们的冲锋杂乱无章,更像是凭着一股蛮勇,依靠马速冲散阵型,套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瞬间,金铁交鸣,粗野的嚎叫声混作一团,尘土漫天飞扬,遮蔽了本就昏沉的暮色。 我受了伤,帮不了他们,只能先保全自身。紧贴着马车厚重的轮毂后,冰凉的铁木硌着背脊,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我刚小心地探头想观察情况,便被那个领头的刀疤脸掠马者一眼瞥见。他眼中凶光大盛,像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怪笑一声,手中那沉重的铁套索打着旋儿,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冲我的脖颈套来! 我下意识想跑,可双腿却又沉又软,根本迈不动步。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冰冷彻骨,连呼吸都停滞了。 “咔——” 一道沉稳的身影,带着熟悉的气息,蓦然挡在了我身前。 居然是沈昭渊。 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剑出鞘,只听一声轻吟,剑身只弹出三寸有余,那锋锐无匹的刃口便精准无比地、如同切断朽木般,瞬间斩断了飞旋而来的铁套索。铁链断裂的脆响异常清晰。那掠马者收势不及,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竟从马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沙地上。 他惊恐地抬起头,对上沈昭渊深不见底的眼眸,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连马都不要了,怪叫着逃窜。 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其余掠马者见头领如此狼狈,唿哨声顿时变得慌乱不堪,再无战意,呼啦啦地调转马头,如同退潮般,没入深可及膝的衰草丛中,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几匹无主的矮马。 紧绷的弦刚刚松弛,一口浊气卡在喉咙里还未喘匀,变故陡生。 一支带着幽暗色泽的箭撕裂了平静。它并非来自溃逃的掠马者,而是从另一侧茂密的矮酸枣林深处射出,角度刁钻,悄无声息,几乎是擦着我的视线边缘划过。 我猛地顺着那方向看去——沈昭渊就在不远处,正被几人合围,他一边格挡着剑雨,一边对付着莫名多出的杀手。原来真正的杀机,并非那群乌合之众,而是潜藏在混乱之后的死寂里。 他剑光如雪练,一下子便解决了好几个杀手,剑锋回旋,精准地刺入扑至近前的刺客胸膛。而另一名刺客的弯刀已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他腰侧劈下! 就在沈昭渊格挡弯刀、身形微滞的刹那—— 另一支毒箭,从一个极其刁钻、被同伴身影完全遮挡的死角射出,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正是他旧力刚卸,新力未生的间隙。 太快了,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幽影。 “小心!”我赶紧提醒道,却为时已晚。 那支箭矢,狠狠地钉进了沈昭渊的右臂,箭尾犹自震颤。男子身形猛地一顿,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滞了一瞬,不过他反应极快,强忍着剧痛,将剩余几个杀手解决,动作狠厉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刺客尽数毙命。 “主子!” 白统领脸色煞白如纸,带着人疾冲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沈昭渊摇了摇头,反手抓住箭杆拔出,涌出一股暗红的血。然而,那血在昏沉的暮色下,竟隐隐透着一股暗青,我看见他握剑的右手,指节瞬间捏得死白,虎口处崩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 张医官打开药箱,只看一眼伤口,便重新合上。“这……”他脸色骤变,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狼吻草’乃奇毒,麻痹经脉,侵蚀气力。老朽带的药不对症…必须立刻找到解药,否则……”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绝望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沈昭渊靠着侍卫的支撑才勉强站稳,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粗重气息。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可怕的暗青色,正肉眼可见地沿着他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 不能再等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冲散了身体的剧痛与虚弱。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手足无措的侍卫,左肩的撕裂感让我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几乎是扑到了前方。 “你……” 白统领下意识想拦,声音带着焦灼。 张医官也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充满急迫和询问。 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张先生…‘狼吻草’…解药是‘紫地丁。” 张医官却眼睛猛地一亮:“紫地丁?对!《北荒毒经》有载,正是克星。”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焦灼,“此地陌生,如何寻得,你可知其特征?” “背阴,湿冷的石缝,长苔藓的地方。” 我语速飞快,“花很小,深紫色,像鸟雀的羽毛,茎秆是白色的,折断有白色的浆汁。” “背阴湿冷石缝,鸟羽小紫花,白根茎,快!分头去找!快!” 张医官对着围拢过来的侍卫们喊道。 沈昭渊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猛地睁开。那双被高热和剧毒灼烧得有些赤红的眼眸,穿透混乱与痛楚,死死锁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濒死的锐利,有难以置信的惊疑,更深处,似乎翻涌着一丝被触及隐秘的冰冷审视。他胸膛起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从紧咬的齿缝里,极其艰难地挤出沙哑的一个字:“找!” 小栓子和几名敏捷的侍卫如离弦之箭,扑向乱石堆和背阴坡地。 时间在死寂中煎熬,暮色彻底沉沦。我盯着沈昭渊那蔓延至肘弯的暗青,心里重重地沉了下去。 张医官守在他身边,不断用银针试图延缓毒性扩散。可沈昭渊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灰败,呼吸灼热而艰难。 怎么办,怎么救他?我不想他死!长生天在上,我愿意代他受过这份痛苦,将我的寿数转移到他的身上,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将他夺走! “找到了,是它!” 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名侍卫压抑的呼喊。 张医官几乎是扑了过去,片刻后,抓着几株带着湿泥、开着深紫色小花的植物奔回来。 捣药钵急促地响着。浓烈刺鼻的苦涩药香弥漫开。 墨绿色的草泥被张医官颤抖着、小心敷上沈昭渊的伤口。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如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弦,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根根暴凸,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雨点般滚落。 张医官眼疾手快,又将一小截洗净的白色根茎强行塞入他口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嚼碎!咽下汁液!快!再痛也得忍着!” 沈昭渊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腮帮因用力咀嚼而绷紧,喉结每一次滚动都显得异常,我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可怕的青黑色蔓延线上。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渐渐地……那蔓延的势头似乎被遏制住了。虽然伤口依旧狰狞,青黑色未退,但扩散的趋势停止了。 张医长长舒一口气,抹了把汗:“稳住了,快,生火熬药,需内服巩固。” 他没事就好了。 强烈的脱力感将我淹没,我再也支撑不住,靠着车轮滑坐在地。眼前天昏地暗,冷汗浸透了内衫。 一道沉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那目光望去。 沈昭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高热未退,脸色依旧苍白,鬓角被冷汗浸湿,但那双眼底翻涌的赤红混沌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清晰地映照出我的狼狈——散乱沾着草屑泥尘的鬓发,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咬破的唇,以及那只死死按着左肩、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不再是彻骨的漠然,也非简单的审视。劫后余生的疲惫刻在他眉宇间,但更深邃处,却如同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般的困惑与探究。那目光,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落在了江疏月这个人的身上。 光影在我们之间明明灭灭。几星余烬将这短暂而奇异的静默拉长。 张医官端着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汤,恭敬地递到沈昭渊面前:“主子,药好了,需趁热服下。” 沈昭渊缓缓抬手,接过粗陶药碗。浓黑的药汁在碗中晃动。他并未立刻饮下,目光沉沉,再次落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给她……”他开口,用疲惫、却少了许多冰冷的声音,低沉地对张医官吩咐道,“看看伤。” 目光明确地落在我的左肩上。 张医官微怔,旋即垂首:“是。” 立刻转身去取药箱。 沈昭渊不再看我,端起药碗,眉头未皱,将那碗苦涩一饮而尽。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却有什么悄然沉淀。夜风拂过无边无际的衰草,呜咽声里,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湿润的、带着水汽和淡淡牲畜气息的味道——那是敕勒川腹地草甸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味道。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片土地的气息,唤起身体深处本能的瑟缩。那些模糊的、混杂着风雪呼啸、弯刀寒光、漠然眼神与低沉楚尔声的碎片,沉在心底。 我们,终于临近了。 我,回来了。 而他,还活着。 这个简单的、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念头,竟让我那被掏干了的心底,泛起一丝酸楚的暖意。 紫地丁看起来好美味的样子,好想吃 楚尔就是胡茄 但是本文的敕勒川不一定在内蒙古,全都是虚构地理位置,所以也没有在映射任何民族。不要深究拜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塞外惊变起. 君侧泪方温 第7章 风沙迷眼处.蓝巾寄余情 自那日惊魂,沈昭渊臂上的余毒虽被压下,但张医官的神色总不见轻松。他本人却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处理庶务,调遣人手,指点方向,仿佛那狰狞的伤口不过是一道旧痕。只是偶尔勒马时,或是久坐后起身,他的眉心会飞快地蹙起又抚平。 我看在眼里,心头便像被柔软的草叶反复拂过,带起细密的酸涩。那夜他挡开套索的身影,还有他高热中泄露的只言片语,都驱使着我靠近。 敕勒川的牧草堪过马蹄,春风裹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一次中途歇马,众人散开休整。我见他独自立在山坡上看地图,左手解下腰间水囊晃了晃,里面已空。他微蹙了下眉,目光扫过远处取水的侍卫,似不欲惊扰。 踌躇片刻,我解下自己系在鞍侧、尚有大半的水囊,递了过去。 他闻声抬眸。目光沉寂,如古井无波,并未伸手,我便固执地举着,粗糙的皮囊在掌心微微发烫。 风吹动他束发的丝绦,也拂过我执着的手臂。远处有马儿在吃草,时间仿佛凝滞。 终于,他左手伸出。触到水囊粗糙的皮面,也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掠过我微凉的指尖。接过,仰头饮下几口。清水滑过他凸起的喉结,带起一道利落的弧线,顺着下颌滚落入衣领。他并未多饮,随即无声递还。那动作里没有言语,却也没有了初时的拒人千里。 又一日午后,日光渐炽。我见他翻身下马,倚着一棵孤树短暂休憩。右臂的衣袖因动作微微卷起,露出小臂上缠绕的、已被汗渍和尘土浸染得发黄的绷带边缘,隐约透出底下未愈伤口的暗红轮廓。张医官正忙着照料驮马,一时未及过来。 心头一紧。我悄悄拿出随身的玉兰帕,攥在掌心犹豫片刻,还是趁无人留意,快步上前,将布巾轻轻放在他身旁的树根上,旋即转身退回马车旁,心口犹自怦怦作响。 他目光原本落在远处的鸟上,察觉到动静,垂眸看向那方突兀出现的布巾。指尖顿了顿,终是将其拾起。并未用来擦拭汗湿的额角或脖颈,只是展开,目光在花纹上停留一瞬,随即放入衣襟处,却始终未曾向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敕勒川丰饶的绿意终被抛在身后。脚下的土地一日日显出疲态,绿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点抹去,裸露出底下干涩的、灰黄交错的底子。牧草变得稀疏低矮,最终被那些红柳和骆驼刺取代。视野被一种苍茫的枯黄色填满,天空也失去了高远的湛蓝,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黄。 这便是砂碛了。漠南与漠北之间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荒芜之地。 车轮碾过裸露的砾石和松软的沙地,马匹的蹄子深深陷入沙中,每一次拔起都格外费力,喷出的白气瞬间□□燥的风卷走。 四月的日头悬在头顶,虽不似盛夏毒辣,却也足以将沙地晒得滚烫。空气干燥得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一把糙砂。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左肩的旧伤被这剧烈的晃动牵扯得隐隐作痛。掀起车帘一角,风沙立刻灌入,迷了眼睛,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沉默的黑影。 “咳咳……”一阵干咳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涌出,牵扯着肩伤,痛得我弯下腰。再抬头时,却见前方沈昭渊的马不知为何慢了下来。他勒住缰绳,侧身向后望来,隔着飞扬的沙幕,目光沉沉,似乎精准地锁定了我这辆摇晃得最厉害的马车。 心头莫名漏了一拍。 不多时,白统领策马过来,敲了敲我的车辕,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女郎!主子说…风沙太大,让你…下车步行一段,紧跟着……马车,别…别被落下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沙子软,马车…踩车辙……稳些。”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是了。我虽生于北域,自幼熟稔马背,可旧伤经不得马背上的剧烈颠簸。先前在草原尚可忍耐,入了这砂碛,马车尚且摇晃如浪里扁舟,若再策马疾行,只怕未到王帐,这肩膀便要彻底废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驱散了喉间的燥意与身体的痛楚。 他竟连这都想到了。 “多谢白统领,也……替我谢过他。”我低声道,扶着车辕,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双脚踩在滚烫松软的沙地上,瞬间陷下去寸许。风沙立刻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口鼻,眯起眼睛。 前方马车的轮廓在能将人晒化的风沙中扭曲,我努力踩在前车留下的、稍显坚实的辙印里。每一步虽费力,但比起马车里那要将人五脏六腑都震移位的颠簸,这脚踏实地、虽缓却稳的跋涉,竟是对伤处更仁慈的方式。 不知何时,沈昭渊控着马,速度缓了下来,渐渐与我步行的地方平行。他并未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翻滚的风墙,只是那握着缰绳的左手,指节微微收紧,□□的骏马便温顺地保持着与我相隔不过数步的距离。他那宽大的黑袍下摆在风中翻卷,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竟无意间替我挡去了风沙的抽打。 我瞧见他低身对白统领讲了些什么,然后白统领点了点头便走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白统领就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巾。那颜色在漫天昏黄的沙尘中异常醒目——是纯净明亮的蓝色,像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又像敕勒川深处最澄澈的湖水。 “女郎,风沙大,挡挡脸。”白统领的声音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将布巾递了过来。 我几乎是接住的瞬间,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了一般。 是他。 除了他沈昭渊,还会有谁? 这抹蓝,曾是东宫时光里最温柔的底色。他送我的东西,似乎总和这颜色脱不开干系。书房案头,那张温润的绀青洒金宣纸、妆匣深处,那支蓝玉步摇,甚至是一盒寻常的江南点心,他也会特意寻来靛蓝云纹的锦盒装着,仿佛只有这抹蓝,才配盛放他给予的一切。 如今,在这吞噬一切生机的砂碛里,在这风沙能将人刮去一层皮的绝境中,又是他。他记着。即使心被伤得千疮百孔,即使口中说着“素不相识”,他竟还记得……记得我最爱的颜色。 这块头巾,绝非白统领临时起意能寻来的寻常之物。必是他特意吩咐,甚至可能在某个歇脚的市集,或是与某个商队短暂接触时,他沉默地留意着。 我悄悄抬眼,瞥见他端坐马上的侧影。日光透过尘沙,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凝望着风沙深处,仿佛在审视前路潜藏的危险。他右臂虚虚拢着,姿态看似闲适,可绷紧的肩线却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是的,他在警戒,警戒着这茫茫砂碛中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也仿佛在警戒着任何可能扑向我这个累赘的风沙与危机。他并非在看着我走路,更像一座移动的壁垒,无声地圈定了一方相对安稳的领域,容我在其中艰难前行。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马蹄声、车轮声和我粗重的喘息。沙尘迷眼,口鼻干渴,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无边的苦海。可奇怪的是,看着那个人,心头的茫然与疲惫,竟被一种奇异的安稳感悄然抚平了些许。仿佛只要跟着这道身影,这茫茫沙海,也终有尽头。 队伍前行。日头西斜,将戈壁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尖锐的鸣叫划破沉闷的空气! “唳——” 我猛地抬头,只见高空之中,几个铁灰色的影子正盘旋着,如同几片不祥的阴云。是秃鹫!它们宽大的翅膀几乎静止不动,仅凭上升的热气流悬在高空,锐利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锁定了下方缓慢移动的队伍。 “晦气!”旁边一个年轻侍卫啐了一口,脸上带着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食腐的扁毛畜生,闻到味儿就跟上来了。” 在这片绝地,被秃鹫盯上,几乎等同于被死亡打上了标记。它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疲惫、伤病或意外将某个生命变成腐肉。 沈昭渊也抬起了头,望向那盘旋的死亡阴影。他下达指令:“加速,日落前寻到避风处扎营。白峥,弓弩戒备,敢俯冲靠近者,杀!” “是。”白统领沉声应道,立刻挥手示意队伍加快速度,同时几名持弩的侍卫迅速散开,警惕地抬起弩箭,冰冷的箭簇指向天空。 队伍的速度被迫提升。可头顶那盘旋的阴影和凄厉的鸣叫,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队伍即将绕过一座巨大沙丘时,变故陡生。 一只体型庞大的秃鹫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误判了时机,猛地收拢翅膀,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队伍末尾一辆装载着些许肉干的驮车俯冲而下。目标显然是车篷上捆扎不稳的肉块。 “找死!”一名持弩侍卫怒吼一声,弩弦嗡鸣。 “嗖!” 箭矢带着破空之声激射而出。 然而那秃鹫极其狡猾,在箭矢即将及体的瞬间猛地一扭身,铁灰色的羽毛擦着箭杆掠过!它被激怒了,尖啸着调整方向,利爪如钩,从高空俯冲而下,目标竟隐隐指向了我们这里。 这声呼唤,来得猝不及防。 曾几何时,在东宫那雕梁画栋的庭院里,“沈昭渊”三个字,是我唇齿间最轻易的音节。或是不耐烦地拖长了调子,搪塞他追问我去处的伪装;或是嗔怒,因为他无意中惊落了我的玉兰花;又或是在惹他时故意连名带姓地喊出来,看他强忍着不发作的恶趣味。那时的呼唤里,是少年纯真的肆无忌惮。 “沈昭渊!它过来了!” 声音被头巾和风沙裹挟,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急迫,冲口而出。 而这是我自决裂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不加掩饰地唤出他的名字。 他闻声,几乎是本能地勒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前蹄猛地扬起。 只见一柄剑,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只俯冲秃鹫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它沉重的躯体斜飞出去,重重砸再沙地上,溅起一片沙尘。铁灰色的翅膀徒劳地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只见沈昭渊正已经放下右手收剑,动作干脆利落。他端坐马上,微侧过头,目光穿过风沙,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久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眸子里,似乎被这脱口而出的名字所触动的微澜。 “别怕,”他的声音透过风沙传来,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封,“有我在。”倒像是像敕勒川最温润的泉水,猝然浇透了心口的焦渴。 我隔着蓝色头巾,对上他的视线,心口仍在怦怦直跳。方才那声呼喊带来的冲击,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脸颊,烧得耳根发烫。 过去在东宫,他无数次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安慰我突如其来的小情绪,或是承诺会解决我遇到的麻烦。那时的“有我在”,是作为太子的自信从容,是对我的钟情誓言,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却也因太轻易得到而显得有些轻飘。 已无昔日对我浓烈的爱意,历经了背叛与生死后,他却还会说这一句话……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沙地上那只被钉死的秃鹫上。它蜷缩着,灰色的躯壳在沙粒中显得渺小狰狞。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头巾里,几不可闻,用脚拨了些沙子,将那秃鹫的尸体浅浅掩埋。 直起身时,风沙依旧割面。沈昭渊已重新控马,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了几步。他并未回头,只是左手轻轻一带缰绳,马头便顺从地转向前方。队伍再次启程,我裹紧头巾,跟了上去。头顶盘旋的秃鹫似乎被震慑,盘旋的高度又拉远了些,凄厉的鸣叫也稀疏了。 好想将自己埋进细沙里,晒日光浴,静听远方传来的呼麦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风沙迷眼处.蓝巾寄余情 第8章 大漠星夜.埙音慰荒凉 待到日头西沉,最后一丝金红融入夜幕,那点子暖意顷刻便散了。队伍寻了一处由几座巨大风蚀土丘围成的洼地扎营。 那些土丘形态奇异,经年累月的风沙啃噬,将它们雕琢得千疮百孔,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不少人晒了一天,又喝了生水,上吐下泻不止,都聚在营帐里由张医官照看,尤其是那位上了年纪的许大人白日里吸了风沙,咳得厉害。 没了说话的人,这里清冷显得极了,唯有风声如诉。 寒气从沙地里渗出来,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袍子,靠着土壁坐下,望着火堆旁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昭渊坐在那里,闭着眼,左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 忆起白日里他为我挡开风沙的举动,还有他看向我时那瞬间的眼神,一种冲动涌上喉头,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撑着冰冷的岩石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绕过火堆。篝火旁几个侍卫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又低下头去,无人阻拦,也无人询问。 我在他身前几步停下。他似乎并未睡着,或者是我靠近的动静惊动了他,他忽然侧过头。 “冷吗?” 我摇摇头,坐了下来,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他没有赶我就好。 “沈昭渊……”我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你的伤……还疼吗?” 话一出口,才觉得多余。那伤口的样子,怎么可能一会儿就不疼了? “习惯了。” 简单的三个字,听不出情绪。 此刻,借着火光,我再次看向他的那只手。却见一点点暗色的湿痕正缓慢地地洇开,在黑色的布料上晕成更深的墨团。 心口像被砂砾硌了一下。骗人,那箭伤又裂开了,而张医官不在。 “你的伤,”我的声音干涩,被风一吹就散,指了指他右臂的位置,“裂开了。” 他垂眸,低头扫过自己胳膊的暗色,只淡淡道:“无妨。”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张医官在照看林先生,一时半刻过不来。”我陈述道,目光没有移开,“血还在渗。” “所以呢?” 空气中只有火焰舔舐木柴的噼啪声。最终,我笑了笑,主动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一小卷干净布条和一小瓶烈酒。这是离开晋阳时,我备下的,在北域王帐,这是最寻常的保命东西。 拧开瓶塞,浓烈刺鼻的酒味立刻弥散开来。 我撕下一块布条,蘸了酒。动作很稳,这没什么难的。 沾了烈酒的布条触上他臂上伤口边缘干涸的血痂和渗血的皮肉,他却好似不痛,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我知道他难受,肌肉绷得如此紧,手下动作不由得更轻缓了些。用布条小心地清理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沙粒。那道贯穿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火光下,边缘红肿,中间最深的地方皮肉翻卷,暗红的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是白天强行发力撕裂了。 清理干净后,我又撕开新的布条,蘸了点酒,准备按压止血。 “你…”他开口,带着一丝困惑,“会这个?” “嗯。” 我应了一声,没有解释。 那时我不过**岁,瘦得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杆。不是作为王女,而是作为钦察儿可汗酒后与汉人所生的耻辱,被随意丢在马厩旁的窝棚里。王姐们,那些真正的金枝玉叶,有时是因为我抱着的草料挡了她们的路,有时是因为她们策马归来,心情不佳,便会让我付出代价。 最清晰的一次,是寒冬。我费力地拖着一捆沉重的干草,草尖不小心扫到了十七王姐华贵的皮靴。带着倒刺的皮鞭便瞬间撕裂了单薄的旧袄,狠狠咬进下方的皮肉里。我扑倒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砂石和未化的残雪混着温热的血,黏在伤口上。没有人会管一个杂种的死活。王姐的笑声远去了,留下我在寒风里瑟缩。 那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哭,眼泪会冻在脸上,也不能让伤口烂掉,否则真的会被丢去喂狼。我咬着牙,一步步爬到结着薄冰的水槽边,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舀起刺骨的冰水,一遍遍冲洗着肩背的伤口。冷水混着血污流下,冻得我牙齿打颤,疼得我眼前发黑。然后,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学着那些其他马奴的样子止血。 后来,看管马厩的老阿吉布见我可怜,偷偷塞给我一小块粗糙的盐巴和一小瓶劣质的、能辣穿喉咙的“烧刀子”,告诉我用盐水洗过再用酒擦,伤口不容易烂。再后来,辨认止血的草药,处理简单的皮肉伤,成了我在这片残酷土地上求生的必修课。这些技能,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到明天太阳升起。 “忍着点。”我低声说,这话更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说的。 我将蘸了酒的干净布条叠好,稳稳地按压在沈昭渊伤口最深、流血最急的地方。布条中心已被血浸透,我等到血稍止后,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开始一圈圈缠绕伤口。力道均匀,既不太松也不太紧。 期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温热,带着汗意,也带着一种属于战场的坚实力量感。 包扎完毕,我在布条末端打了个结实的结。整个过程,他始终沉默,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在他手臂上动作的手。 “好了。”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和那烈酒的气息。我将剩下的布条和酒瓶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我站着没动,他也没有开口让我离开,目光甚至都没再睁开看我一眼。 我再也没了待在这里的理由,却还是心一横,我默默地、带着点“厚脸皮”的意味,又坐了过去。 目光投向头顶那片被风沙涤荡过、异常澄澈的墨蓝天幕。 砂碛的夜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繁星是天神的眼睛,银河是一条流淌着星光的宽阔大河,横贯天际,将深邃的苍穹分割。北域的天空,总是这样,荒凉又壮丽得惊心动魄。 “砂碛的星子,”沈昭渊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静,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比建康亮。”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开口,更没想到会是这个。还记得建康的夜,总是笼着水汽和灯火的暖光,星子是朦胧的,温柔的,像蒙着轻纱。而这里的星,是冰冷的,锋利的,仿佛能着刺穿一切。 又是一阵沉默。风穿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东宫的琉璃顶,”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梦呓,又像是沉在遥远的记忆里,“看星,总隔着一层。”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次??你非说屋顶看得更清楚。” 记忆的碎片猛地被勾起。是了,那是我刚入东宫不久的一个夏夜,闷热难耐。我嫌殿内气闷,又贪看牛郎织女相会的中原银河,非要爬上水元殿那光滑陡峭的顶。他被苏姑姑叫了过来,起初板着脸训斥我胡闹,最后还是拗不过,或者是他自己也想,便也爬了上来。 夜风吹散了暑气,脚下是整个沉睡的宫城。那时的星空,似乎也格外明亮,银河仿佛触手可及。他指着星子,给我讲着南朝的星宿传说,他说的那些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一颗叫“重华”的星,那个名字真好听。 “结果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我接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随即又被苦涩淹没,“惊动了金吾卫,害你被言官参了一本‘失仪’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储君呀。 他喉间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轻笑,又像是叹息。他应该也是对过往的追忆,有物是人非的苍凉吧? “那支乌尤黛…还能吹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蜷缩进袍袖里。 乌尤黛……那支属于北域草原,带着无尽思念与忧伤的古老调子。在东宫那些难眠的夜晚,我便会独自坐在寝殿窗边的矮榻上,取出骨埙。冰凉的触感贴着唇,埙声便低低地流淌出来,盘旋在寂静的殿宇角落,诉说着无人能懂的愁怨与惘然。 他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在他面前吹过。难道是他深夜处理完公务,还会行至我寝殿外廊?雕花的窗棂与垂落的纱幔,曾不止一次地泄露了我的辗转难安? 难怪,后来那些夜晚,当我吹得久了,心神恍惚之际,总会听到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内侍低低的询问:“殿下问,良娣可需温一壶酒来?”嗟来之酒,我自是不拒。再后来,便成了习惯。只要埙声响起,不多时,总会有一壶温好的酒,静静地放在外间的案几上。而他,或许就在隔壁的寝宫,或许就在廊外的月色下,沉默地听着,也沉默地饮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指尖触到那温润微凉的骨质,是那只骨埙,它竟还跟着我,颠沛流离至此。 我将骨埙凑近唇边。砂碛干冷的风灌入口腔,带着粗粝的沙尘气息。闭上眼,指腹按上熟悉的孔洞。第一个喑哑的音符艰难地挤出,随即,那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古老调子,便如同挣脱了樊笼的夜鸟,呜咽着盘旋而起,融入这无边无际的星空。 呜咽的埙音在空旷的砂碛上回荡,比在东宫时更显空旷。每一个音都像冰冷的砂砾,摩擦着过往的记忆。 眼前不再是东宫的金屋,而是北域王帐外,那永远飘着牲口膻味和草料霉味的马厩角落。好像是更冷的寒夜,我蜷缩在干草堆里,抱着这只埙,对着天上同样的星子,一遍遍吹着乌尤黛。身上是火辣辣的痛,埙声是我唯一的慰藉,也是无声的哭泣,诉说着对母亲的爱,对命运的叹。无人,无人会递来一壶温酒。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风里,只留下更深的空茫。我的指尖冻得有些发麻。 身旁传来皮囊摩擦的窸窣声。 我睁开眼,侧过头。只见沈昭渊不知何时解下了他腰间那个装酒的皮囊,用左手递了过来,皮囊口敞开着,浓烈醇厚的酒气弥散开来。 “冷。”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颌的线条在星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酒囊,又抬眼看了看他的眸子。这场景何其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没有内侍低语,没有金玉软绸。 只有他。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被摩挲得温热的皮囊,接了过来,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像一道火线,瞬间烧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连带着左肩的钝痛都似乎麻痹了一瞬。 我将酒囊递还给他,他夜自然地接过,同样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将酒传给我。 “那夜…在营地……你问我为什么挡那一剑。”酒气上涌,脸颊发烫,我忍不住把之前的事情吐了出来, 他注视着我。 “我……” 喉咙有些发紧,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那些混乱的思绪,“没有想太多…就是,不想看到那支箭……落在你身上。” 最后的那几个字是最本能的坦诚。 他的眼里糅合了太多东西——是积压已久的沉痛,是挥之不去的疑虑,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言语所触动的微澜。他就这样看着我,我也这样看着他,两两相顾久久无言。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情景会持续到地老天荒时,他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没有宽恕。 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颔首。 身体是暖的。那口烈酒在血脉里燃烧,心口那块被反复捶打的地方,似乎也被短暂地熨帖了。 砂積的夜,似乎真的冷不到哪里去。 乌尤黛真是一首苍凉的曲子,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归于沉寂 物是非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大漠星夜.埙音慰荒凉 第9章 黑沙湮天地.绝境觅生门 今日的砂碛,天空不复昨日的湛蓝,而是蒙着一层病态的、浑浊的土黄,空气中的热浪在我眼前翻滚。 队伍砥砺前行,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驮马不堪重负的哀鸣。小栓子清亮的嗓子早哑了,却还在白统领身边,努力吆喝着号子,试图给这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跋涉注入一丝生气:“加把劲嘿!过了这片,有硬地就好走喽!” 我叹了口气。眼前巨大的沙丘如同凝固的黄色海浪,层层叠叠,根本望不到尽头。沈昭渊策马在我前面,自然也看见了前方翻滚的地平线,我感觉得出,他的心情不太妙。 “主子,”白统领驱马靠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砂砾磨砺过的焦灼,“这风…邪性得很。沙脊…在动!”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几乎在白统领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地平线上,一道接天连地的、黄褐色的“巨墙”骤然拔地而起。它翻滚着,咆哮着,吞噬着沿途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我们狂扑而来。天空瞬间被染成恐怖的、令人窒息的橘红,旋即陷入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所有人聚拢趴下!护住口鼻!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力掀下马背,身体重重砸在滚烫的沙地上。 “趴下!都趴下!”白统领声嘶力竭地重复,将我及旁边吓懵了的人一一按倒。 狂风骤然加剧。 我的头巾被吹飞,带着死亡气息的风沙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肺部像要炸开,我难以呼吸,天地间只剩下鬼哭狼嚎的尖啸和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啊——” “马惊了!拉住它!” “林老!抓住我!” “大家…握在一起……不要松开!” “他被刮走了!” “不行我坚持不住了啊——”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东宫倾覆,将士枉死,流徙千里,是我,都是我!将大家拖入了这片绝地。 就在我感觉身体要乘风而起的刹那,一只冰冷、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女郎!这…边…快!”一个嘶哑到变形的、几乎被风扯碎的声音在我下首炸响。 是小栓子! 少年不知何时爬到了我身边,脸上糊满了泥沙,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是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焦急。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我从风中扯下,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奋力对抗狂风,指向侧后方一处隐约隆起的风蚀巨岩。 就在这时,一块碗口大的碎石,裹挟着风声就要砸向我的头顶。 “小心!”小栓子将我向前一推,同时自己合身扑上,迎向了那致命的飞石。 “砰——” 沉闷的撞击声。 “呃啊!”只闻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但他硬是咬牙挺住,借着那股冲力,将我死死护在身下,连滚带爬地冲向巨岩底部那道狭窄的罅隙。 “快…进……去。”他几乎是把我塞了进去,自己才蜷缩着挤入这仅容数人的空间。 岩缝内瞬间安静了许多,虽然仍有风沙从缝隙灌入,但至少隔绝了那毁天灭地之势。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沙,惊魂未定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小栓子背靠着岩石,脸色白得吓人,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我想爬过去看他的伤势,可自己也疼得脱力,试了几次都不行。 视线渐渐模糊,我只记得,后面陆续又有几个身影爬了进来。是白统领、张医官,还有几个侍卫,他们拖拽着几乎昏厥的许大人,将小小的岩缝塞满,人挤着人。 “主子…主子还没进来!” 一道声音猛然响起。 他还在外面? 我一怔,意识回归清明。睁开眼睛,便见到白统领挣扎着要往外冲,被小栓子死死抱着腿阻止。 “师傅不要!” 他的声音因急切和剧痛而尖利破音:“风太大了!出去就是送死!” “放开我!” “不放!” “女郎不能有闪失!万一…万一主子回来,看到她出事…他…他会怪罪的!” 最后那几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进我的脑海。 他…他说什么?沈昭渊会因为我而怪罪白统领?这怎么可能?在他心里,我早已是陌路,是累赘,怎还会在意我的生死?甚至,会因此怪罪他最信任的侍卫长? 说好的素不相识…… 我肯定是出现幻觉了。 “死小子!” 下一刻,白统领的动作霎时僵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小栓子,又猛地转向蜷缩在角落的我,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颓然地松开了力道。 啊?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吞没了我。不对,是我疼得太厉害了。罢了罢了,还是闭目养神罢。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猛地撞开灌入的风沙,如同从地狱中挣扎而出的煞神,挤进了岩缝。 是沈昭渊! 他浑身浴沙,黑袍被撕裂多处,好在只有脸上、手上有被砂砾划出的血痕,其他的好似并无大碍。他呆在黑沙里那么久,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完好,不愧是战神。 “主子!” 沈昭渊没有回应众人的呼唤。他倚着岩壁缓缓滑坐在地,目光迅速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子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暴怒。 他沉默地解下一个包袱。 从里拿出一个药箱和些许干粮。显然是他在沙暴的间隙,以难以想象的身手和风险,从某个低洼处抢回来的。 “分。”他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统领立刻接过物质,分发给众人。我没有要。外面昏天黑地,不知风暴还有多久才会停歇,更何况没有水,这点东西怎么够伤员撑过去? “我们…出不去了吧?”角落里,一个侍卫带着哭腔喃喃,眼神空洞地望着缝隙外依旧昏黄的天色。 没人回答。张医官用未受伤的手,死死捏着其他伤患脱臼的肩膀,试图帮他复位。他的额上冷汗涔涔,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 身体的钝痛和内心的煎熬让我浑身发冷。难道我是连累所有人葬身沙海?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绝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我要做些什么。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岩壁,那些被风沙侵蚀出的奇异纹路,还有岩缝深处堆积的、异常干燥的细沙……忽然,我的目光凝固在岩壁底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近乎灰白色的粉末状物质,与周围深褐的沙砾截然不同。 这不就是硝土吗?是牲口尿长年累月渗进干沙里结的霜,有它贴着地皮的地方,底下沙层往往藏着湿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通着地下的水脉。沙漠里那些精明的耗子,最会找这种地方打洞安家。 “下面…下面……可能有水!”我猛地抬头,指向那层灰白色的硝土。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愕,怀疑,还有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近乎疯狂的希冀。 “你说真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真的!” “怎么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一直沉默着的老兵王洪涛冷哼一声。 “哼!你害了将军,现在又想骗我们去挖这没用的沙坑?嫌我们力气太多,死得不够快吗?” 他的话让我低下头去。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再让人相信?但是如果我们不作为,结局不也是死?不行!我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放弃! 我心脏狂跳得像要冲破胸膛,最终挺直了脊梁,对着他吼了出来:“我没骗人!这是硝土!是牲畜尿积年累月才有的,有它贴着,下面沙层必然比别处潮湿!挖下去!赌一把!总比…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说着,我重重地将弯刀插入沙土里,用尽全力拨了起来。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沾着血污的手也加入了进来,我侧头一瞥,竟是是沈昭渊。然后,白统领他们也不顾自己的伤势,拿出随身的短刀、匕首,甚至是徒手刨了起来。 沙土被飞快地掘开。起初是干燥的,但随着深度增加,沙子的颜色果然变得深暗,触手也带上了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某个侍卫发出了一声惊呼:“水!是水!出水了!” 我看了过去。只见沙坑底部,一小股浑浊的泥水,正从被挖穿的湿润沙层中,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渗了出来。浑浊,却象征着生的希望。 浑浊的水被小心翼翼地收集、澄清。虽然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但此刻它甘冽胜过琼浆玉液。每个人的嘴唇都贪婪地贴着皮囊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来之不易的生命之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撼天动地的声响终于渐渐低微下去,风沙虽未完全平息,但已能勉强视物。 众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爬出岩缝。眼前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 原本起伏的沙丘被彻底重塑。散落的箱笼、包袱半埋在沙里,几匹驮马倒毙在沙中,被掩埋了大半。众人花了几个时辰,才将散落的部分物资挖出,勉强收拢了几匹幸存的驮马,又找到了十几个被沙埋住、奄奄一息的同伴。 我们见到了乌云时,它半个身子陷在沙里,口鼻喷着带血沫的白沫,身上布满擦伤,鬃毛凌乱不堪,但它的头颅依旧倔强地昂着,嘴里咬着我的蓝头巾。 见到我时,它发出低低的、带着痛苦的嘶鸣。沈昭渊快步上前,沉默地抚摸着它的脖颈,检查它的伤势,眼神中流露出难得的心疼。 原来,他的心不是硬的。 后来,经过没日没夜的努力,我们找回了大部分的人马,但终有五人,不幸地消失在了茫茫沙海之中。 我们瘫坐在沙丘上,四周只有死寂的风声。“站起来!” 沈昭渊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 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扫过萎靡不振的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两个字,刧像鞭子抽在凝固的空气上。他自己率先动了。 他走到离他最近、瘫软在地的小栓子面前,没有言语,只是伸出那只有旧伤的右手,稳稳地抓住了少年的胳膊。那力量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硬是将脱力的小栓子从沙地上拽了起来。 接着,他转向旁边因恐惧和脱水而瑟瑟的侍卫,盯住对方失焦的眼睛。“沉在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们每个人耳中,“他们就真的没了。动起来,找路,才有一线生机。别让五个人的遗憾,拖垮所有人。”没有激昂的鼓动,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沉甸甸的责任。 白统领也随他一起,将人一个个拉起来。众人濒临涣散的意志被敲醒,抹去脸上的沙尘与泪痕,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重新背负起行囊,举目四望。 黄沙茫茫,天地一色,太阳悬在头顶,毒辣地炙烤着陌生的大地。司南在黑沙中早已损坏,方向全乱了。 长生天,我们该何去何从?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混着沙子,黏腻地糊在皮肤上。就在这令茫然与疲惫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悄然滋生。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东南方那片起伏的沙丘。那片沙丘的走向,风蚀岩的形状……我感觉到一阵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脸。 在无数次被放逐、在荒野中挣扎求生的童年里,辨认方向从来不是靠司南,而是靠风、靠沙的形状、靠脚下细微的触感、靠某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此刻,这早已被深宫岁月磨钝的本能,在死亡的威逼下,竟悄然复苏。 风抬起了我的手,指向东南方。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 “往那边走。” 不是我在说,而是这具饱经风霜的身体,在绝境中发出的求生信号。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这一次,怀疑依旧存在,但少了之前的尖锐。沈昭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片刻后,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对白统领道:“听她的。走。” 东南方,我们最后的希望方向。然而,越走,士气越被消磨,眼前除了沙,还是沙。听到后方传来隐约的埋怨,我心一横,一拍马背,骑着马往前骑驰。 找硝土的方法有科学依据的,我查了好久 但是请勿学此文行为,若是中毒了,后果自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黑沙湮天地.绝境觅生门 第10章 智破冷翡洲.深藏北域谋 怎么可能,长生天指引的方向怎会有错? 我不管不顾地向前,直到最后一道巨大的沙梁被甩在身后,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浓烈到刺眼的翠色,如同神迹般,蛮横地撞入了我被黄沙磨砺得近乎麻木的视野。 高大的棕榈树舒展着羽状的叶片,在炽烈得能烤焦皮肤的阳光下投出无比宝贵的阴凉,低矮的灌木丛开着不知名的、颜色嚣张的花朵,空气里弥漫草木的清香。 是绿洲,他们有救了! 渴到极限的驮马发出了欢愉的嘶鸣,挣扎着想要奔向那片生命的颜色,却被我死死勒住缰绳。我猛地调转马头,疯狂地朝来路奔去,滚烫的沙粒被马蹄高高扬起。 我要告诉他们!我有错,把大家带入绝境,但也有功,长生天听到了我的祈求,为我们指了生路! “绿洲!前面有绿洲!” 听着身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我再次望向那片不可思议的绿色,眼眶发热,喉咙发紧。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带走最后一丝灼痛。 “沈昭渊,”我侧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又一次,活下来了。” 他就在我身旁几步远,目光同样锁在那片生机勃勃的翠色上。听到我的话,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能称之为一个笑容。 随即,他转回头,专注地审视着绿洲深处隐约可见的土黄色建筑群轮廓和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入骨血的警惕。阳光落在他右臂包裹的布条上,那里曾渗出的暗红已被新的沙尘覆盖。 “戒备前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队伍中过于外露的喜悦。白统领立刻会意,低声传令,侍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绿洲比想象中要大。宝蓝的湖泊圆得像满月,清澈得能映出天空的倒影和摇曳的树影。高大的椰枣树上挂着满了果实,低矮的树丛里长着五颜六色的浆果,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迷人的甜香。 又向前走了一段,绕过几丛茂密的棕榈,一片由土坯垒砌的低矮房屋群落出现在眼前。墙壁并非单调的土黄,而是用天然矿物颜料绘满了鲜艳精致的图案。一些穿着宽松白色棉布袍、头缠同色布巾的人正在屋外劳作,有汲水的妇人,有烹煮食物的老者,还有编织草席的年轻人,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挡在了路中央。 “站住!外乡人!冷翡洲不欢迎带来血沙的人!” 带着浓重异域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北域话在寂静的绿洲中回荡。见我们没有动作,他又重复了一遍:“立刻离开!” “血沙?”我皱眉,转头看向我们身上沾染的、尚未完全掸净的沙尘,以及队伍中伤员身上渗血的绷带。我试图解释:“抱歉,我们只是路过,在砂碛中遭遇了黑沙,损失惨重,并非……” “闭嘴!”另一个年轻些的村民激动地打断了我:“就是血沙!是灾祸!会引来沙鬼和秃鹫!你们会毁了冷翡洲的安宁!”他们左手三指张开向前平推——那是北域驱逐邪祟的手势。 “五年前东黎部落带了这种沙子来,当夜沙鬼就拖走了三个孩子!” “半年前也是!” 人群骚动了起来,附和声四起,男人们握紧了手中的农具或武器,妇人们护住孩子后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气氛剑拔弩张。 怎么办?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生机,难道要被拒之门外?难道真要在这绿洲边缘再次陷入绝望? 又想起刚才偶然听到的话,心头猛地一凛。染血的沙子,使得沙鬼拖走了孩子……此间怎可能有如此离奇之事? 是了!既然他们愚昧不化,我就不该用常理交涉。 看向他们,我再次开口道:“我是受长生天的指引而来!” 我的声音拔高了,压过了村民们的骚动。所有目光,带着惊疑、审视,甚至是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长生天,是这片广袤北域共尊的神祇,是草原、沙漠、冰山生灵心中不可亵渎的至高意志。 “长生天?” 下一瞬,又有人站出来质疑。 “长生天怎会指引带来血沙的灾星?你们身上的血腥气,隔着风沙都能闻到!” “是呀” 中年男子闻言,指向远处我们来的方向:“看看那片天!秃鹫的翅膀已经遮住了太阳!它们就是循着你们带来的死亡气息!” “那不是我们带来的!”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连日来的疲惫、恐惧、濒临绝境又逢生机的巨大落差,以及此刻被拒之门外的屈辱感,混合着对身后那些信任我、追随我的人的强烈责任感,冲垮了所有的矜持,“我们刚刚从一场黑沙中逃出来!我们失去了同伴!我们身上的血,是我们自己的!是风沙割的,是滚石砸的!”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们不是灾星,我们和你一样,是在这片绝地里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长生天在最深的绝望里,为我们指了这片翠色!我们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带来灾祸,只是为了活命!只是为了喝一口水,喘一口气!” 我指向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洲,又指向那宝蓝色的湖泊:“看那湖水!看那树影!冷翡洲的安宁,长生天守护了它千百年,难道会因为我们这几个过客就被轻易摧毁吗?”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真诚,“我们是南朝的商队,只想交换一点水和食物,休整片刻,立刻离开,绝不多留一刻!我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 风卷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与我身后队伍粗重的喘息形成鲜明对比。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敌意,而是掺杂了动摇。 中年男子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眼神在我、绿洲深处和我们这个队伍之间反复逡巡。之前激动的村民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头发花白、一直沉默观察的红衣黄帽的老者轻轻拉住了胳膊。 “扎叔?” 中年男子回头看向那个老者,似乎在无声地询问,直到那人点了点头。 “外乡人,长生天的名讳,不是轻提的。你说你是受指引而来…好。” 他看了过来,抬起手,指向我们刚才经过的地方,“今晚,你们可以在那里扎营,靠近水源,但远离我们的居所。不得再踏入村落一步!我们会有人盯着你们,若有一丝不轨……” 他眼中寒光一闪,未竟之意不言而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队伍中明显的伤员和虚弱状态,补充道:“水和食物可以换。日落前,会有人带东西过来。记住,只有今晚。明日午时,必须离开冷翡洲。” 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几乎将我淹没。我强撑着没有倒下,转头示意身后的人,一起对着中年男子,也对着所有冷翡洲的村民,深深弯下了腰:“多谢!你们恩情,我们铭记于心。” 中年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带着无尽警惕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他率先转身,走回村落深处。其他村民也缓缓后退,隐入那些色彩斑斓的土坯房屋之间。有几道身影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停留在棕榈树丛的阴影里,远远地监视着我们这片靠近水源的“暂居地”。 我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幸好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力道沉稳。 是沈昭渊。 “干得不错。”没有多余的话语,这四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微澜。随即,他便放开了手,转向白统领。 “清点人数,安置伤员,只能在湖边扎营,不许入村,违令者军法处置。动作要快,日落前必须安顿好。” 他……竟然听得懂北域语? 方才交涉时,我全程用的是北域语,那些村民的警告、质疑、以及最后的让步,沈昭渊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南朝太子吗?尊贵的南朝储君,怎会精通这被视为蛮夷之语的北域话?而且…绝非浅尝辄止的皮毛。方才那些村民的语速极快,口音浓重,他居然也能理解。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难不成他早就想到要来北域了?目的是什么? 寒意从脚底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自以为的赎罪之路,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之人,究竟……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他看似被放逐的命运之下,又涌动着我无法窥探的何等暗流? 我猛地看向那人。他正背对着我,向白统领低声下达更细致的指令,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沈昭渊转过身,对我笑了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更加幽邃难测。他淡淡开口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剩下的交给我们。” 此文虚构,纯粹serves文学创作 不代表本作者立场,我没有吹捧任何宗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智破冷翡洲.深藏北域谋 第11章 指间沙未冷.天上月先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没入戈壁,棕榈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地上。远处村落的方向,终于有了动静。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在一个之前的红衣黄帽的老者带领下,抬着几个用粗布覆盖的藤筐走了过来。他们停在距离我们营地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将藤筐放下,警惕地盯着我们。 老者掀开粗布,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堆黑黝黝、粗粝得硌眼、散发着原始麦香的黑麦饼;几块风干得如同木柴、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肉条;一小堆深褐色、皱巴巴的椰枣。没有鲜蔬,没有调味,只有这些最基础、仅够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 “东西在这里。”老者声音平板,听得出没有任何想和我们交谈的**,“按你们的人头算,够今晚一顿。换的东西呢?”他目光扫过我们队伍中几匹还算健壮的驮马,以及散落在地上、从沙子里挖出的、包裹着丝绸的零星货物。 沈昭渊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朝白统领微微颔首。白统领立刻上前,将早已备好的几匹色泽依旧鲜亮、质地细腻的南锦,和一袋沉甸甸的盐推了过去。 老者弯腰,枯瘦的手指仔细捻了捻锦缎的纹理,又掂了掂盐袋的分量,这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挥挥手,村民立刻上前,沉默而迅速地抬走了我们的货物。整个交易过程,除了物品摩擦沙地的窸窣声,再无他响。冷翡洲的人拿了东西,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村落边缘那片浓密的树影里,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我们身上沾染的所谓“血沙”之气所玷污。 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低头看看沙地上那些简陋却无比珍贵的食物,所有人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生的希望,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黑麦饼被小心地掰开,放在篝火旁烘烤,焦香弥漫开来;肉干被撕成细小的条,投入盛着浑浊湖水的陶罐里,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煮,渐渐渗出一点微薄的油星和咸腥气。当那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肉汤被分到众人手中时,营地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满足的喟叹。 我捏着手里那块烤得温热,却依旧坚硬的黑麦饼,毫无食欲。 我抬眸。只见不远处,那人靠坐在树干旁,垂首注视着膝上摊开的舆图。眉心紧蹙。手上拿着饼,一碗肉汤放在脚边的岩石上,看样子都没动过。 他也没胃口么?是舆图上预示着前路更艰险,还是……这绿洲短暂的安宁,也无法抚平他心头深埋的忧虑? “女郎,您不饿吗?”身边响起小栓子清亮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永远填不满的活力。 我看到了,他早已三两口将自己的饼和汤囫囵吞下肚,刚围着篝火转了一圈想再讨些,却只讨到了他师傅一个严厉的眼刀子,讪讪地缩了回来。 所以,他此刻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食物,眼神亮得如同沙漠里的星子。 难怪今天没有星星呢。 我回过神,勉强扯了扯嘴角:“嗯,不太饿。” “我还小呢,在长身体!”小栓子立刻接话,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您要是真吃不下,扔给我呗?浪费粮食可不好!”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仿佛那里是个无底洞。 “已经十六岁了,这么高了还嫌不够呀?” 看着他这副活宝模样,连日来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阴霾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我没忍住,唇边溢出一丝笑意:“那我是什么,老沙妖吗?”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竟还有心玩笑。 我也才十七。可这十七年,已恍如隔世。 “女郎是天仙下凡呀,活到一百岁都是美貌永葆。”小栓子闻言,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白统领,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凑近些,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道。 这恭维太过浮夸,却也冲淡了我心头的苦涩。该长皱纹时就该长,那样,等老了当外婆的时候,笑容才会更慈祥。 “嗯…嘴真甜。”我顺着他的话,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丝刻意的怅惘,“可惜啊,我现在可没有河三鲜、八珍煮干丝、西湖醉虾给你解馋了。对了!还有一品楼刚出炉的蟹粉酥,那才叫酥脆掉渣,一口下去,满嘴鲜香……” 话音未落,小栓子的肚子便极其响亮地“咕噜噜——”叫唤起来。他脸腾地红了,窘迫地捂住肚子,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女郎您别逗我了,我只要它!”少年指着眼前的饼,露齿大笑。 我霎时黯然。原本大家不用受这个苦头,可以和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品味佳肴。如今,却连一块粗糙的黑麦饼,都成了值得争夺的珍馐。 我将手中未动的饼和那碗凉透的肉汤都递给他,想了想,又把分得的几颗椰枣也塞了过去:“喏,都给你。” 小栓子接过饼和汤,喜滋滋地道谢,却把椰枣推了回来,认真道:“不行哦,我太甜了,招桃花…小青梅会苦恼的。”他挠挠头,笑容里带着点傻气,却透着一股扎根于平凡生活的、令人心酸的温暖。 他捧着食物,像捧着什么宝贝,跑到一边和同伴凑在一起,谈笑分食,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竟也被他们吃出了几分欢腾。他们的笑声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营地里漾开一圈微澜,衬得那些沉默咀嚼、眉头深锁的身影,愈发沉重苍凉。 夜未央,火光尽。只有守夜侍卫在营地边缘来回走动,传来轻微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轻响。大多数人都在饱腹后的困倦中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我毫无睡意,摩挲着手里的埙,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冷却心头的纷乱。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那棵棕榈树下。 他也还没睡。清冷的月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膝上的舆图已看不真切,但他沉思的姿态却未曾改变。 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我撑着身下粗糙的沙地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夜的安宁,也怕惊扰了他,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树影走去。 他似乎有所察觉,在我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猝然相对。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亮的,映照着我的面庞,就连我眼角的痣也看得见。 “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夜色的微凉,却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 白日里强压下的所有情绪,仿佛都在这温和的一句询问中找到了出口。我垂下眼睫,避开他太过清明的目光。 “胃疼,陪我去散食罢。” 曾几何时,在东宫无数个夜晚,总是他搁下笔,揉着眉心,语气平淡地对我说:“饭后积食,有些不适。陪孤走走?”那时我常是不情不愿,觉得他扰了我独处的清闲,如今竟也角色互换了。 然而,沈昭渊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眸色在月光下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 我也站在原地等着。湖水拍岸的轻响,远处风的低吟,营地的鼾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我的心跳清晰无比。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 终于,他笑了笑。 “你没吃。” 不是疑问,是陈述。他竟连这个都注意到了?一股细微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冲散了胃里虚假的绞痛。 吃了。光看他,我就饱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划开一道流畅的弧线。他自然地走到我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笼罩。 我们并肩,朝着营地后的沙丘走去。脚下柔软的细沙,每一步都会陷下浅浅的印痕,旋即又被夜风悄然抚平。 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 这一寸,在寂静的月光下,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连绵的沙丘上流淌着一层朦胧的、近乎虚幻的银辉。 我掬起一捧沙,感受着它尚未散尽的微温,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抬升。越过沈昭渊的侧影,越过低矮的沙丘,最终定格在那片无比澄澈的蓝夜。 “指间沙未冷……”望着天穹那轮近乎圆满的玉盘,我深吸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感伤、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一句感叹轻轻逸出唇齿: “天上月先圆。” 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了这片刻的安宁。 男子也停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我道:“是呀…”他低低应和,“算下来,今日是十五了。” 十五了…… 原来,我们离开那锦绣繁华的都城,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竟已三月有余。不知故园之中,他们是否一切安好?抑或早已物是人非?这圆满的月,是否也照着那深宫里的寂寥、照着建康城依旧流淌的秦淮河? 流放之路,何止千里,每一步,都在远离,都在诀别。月亮照亮了来路,却照不清归途,或许有些事情我该问清楚。 “沈昭渊,今日你——”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 物是人非好心殇,冷冷的暧昧让人心里暖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指间沙未冷.天上月先圆 第12章 沙丘影成双.指紧扣魍魉 他听得懂北域语,却不向我透露,一路上默默观察我,是在试探?还是……在评估我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 那些冷翡洲村民的警告、质疑、驱逐,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听着我如何用北域语解释、恳求、甚至用长生天的名义起誓。而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我身后,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一个不动声色的审判官。 我所有隐秘的、不设防的瞬间,都曾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剥光看穿的羞耻感瞬间吞没了我。 “你听得懂。” 我的声音不高,却因压抑的情绪而绷得死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冷翡洲人的话,你全都明白。为什么不说?”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片被月色洗得更加幽深的沉寂。 “为什么?” 我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夜露的寒意。左肩隐隐作痛,但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用你不信任的语言,在你面前挣扎……很有趣吗?还是说,这漫长的流放路上,你一直在等,等我自己露出马脚?等我再次背叛你?” 动作间,那件象征着我最后一点体面的蓝色外袍无声滑落。我一个没注意,重重踩在了丝绸上。 “哈……” 我跌坐在地。惨白的月光将我单薄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沈昭渊,你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只有我一个人,在猜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声音哽住,带着自嘲的苦涩,“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怨你?欠你的,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泪珠滚下流进了嘴角,又咸又涩。我蜷在沙丘上,左肩随着抽气一扯一扯地疼,像有把钝锈的刀子卡在骨头缝里。 “…沙…嚓…” 一声极细微、像是石头滚落,又像是……什么重东西在砂地上拖。难不成是风滚草卡进岩缝?那声响飘上沙丘,模糊得如同幻觉。 我抹了一把眼泪,才见那人无声无息地侧移半步,恰恰挡在了我与西北方向之间,转向片蛰伏的深色戈壁,甚至他的一只手已顶开腰间剑格寸许。 紧接着,是“…呜…”一声卡在风里的闷音。短促,遥远。 我的心骤然缩紧!白日里秃鹫盘旋的不详、奇异的驱邪手势、村民眼底的惊惧……所有画面疯狂涌入脑海。难道,那不仅仅是愚昧的传言?这个绿洲深处,究竟藏着怎样噬人的秘密? 撑着想站起来,左肩的剧痛却让我闷哼一声,再次跌软。几乎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我的手肘。 沈昭渊沉稳地托举,将我轻柔地带离沙地。 “起来,到我身后去。”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依旧面朝西北。 “那声音……” 我靠着他手臂的支撑站稳,指尖轻攥住了他一点袖角布料,声音带着惊悸后的微颤,“西北边…有东西在拖……在动!白日……他们指过那边…说是不祥之地……” 恐惧真实地攥紧心脏,言语却苍白无力。 沈昭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只被我攥住袖角的手,并未抽离,反而极其轻微地翻转手腕,用温热的指腹极快、极轻地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按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带着焦灼的“我在”。 他缓缓侧过脸。眼里有深沉的忧虑,“听到了什么?告诉我。” “拖……嚓沙声…很闷……” 我竭力回忆,靠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声音细若游丝,“还有……一声呜……很短…像被捂住了……” 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静静听着,扣在我手背的指腹又轻轻按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确认。西北方的死寂,比声响更令人窒息。 “你先回去。” 我见他抬脚欲前往探查,连忙捉住他的手:“稍等!”却又强迫自己放松,内心激烈地交战。 不能只躲在他身后。 “让我……” 我深吸一口气,向前挪了微不足道的半步,仰头看着他的侧颜,“……跟你过去。” 我急促地低语,抛出了绞尽脑汁想到的理由,“如果…那边真有人…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如果是……‘处理’……” 那个浸透北域血腥味的词,艰难挤出喉咙,“…我认得那种痕迹!只有我……能分辨!” “处理?” 他瞬间抬起了手,似乎想要触碰我的脸,确认些什么,指尖在即将触到我脸颊的瞬间,却猛地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唇线紧抿,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拒绝。 “不行。”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我心上。“可万一……” 我的声音带了哽咽,“不行,我就要和你一起去…我能帮上忙到…我不是累赘……” “我知道。”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颤抖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压下,沉淀得深不见底。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没有触碰我的脸,而是极其坚定地、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手。五指收拢,将我冰冷的手完全包裹在他温热的掌心,力道很紧。 “跟紧。” 他开口。不再是命令,是交付后背的誓言。“半步…不许离。” 他顿了顿,指尖嵌入我的指缝,“……不管看到任何东西,都要抓紧我。”话音未落,他已牵着我,转身面向那片深色戈壁。 越靠近那处,声音就越发清晰,也越发令人心头发冷。 是呜咽声…不止一个,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还有拖拽声,沉重而缓慢。然后,是一种“叮当”声。有些熟悉,可能是金属链条碰撞的轻响。甚至又伴随着一种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成调的吟唱? 我的血液凉透了。白日里村民惊恐的呼喊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染血的沙子!会引来沙鬼和秃鹫!”那邪祟难道不是传言,而是真实存在的? 下一章包含抽象化黑暗描写场景,可能引发不适,请谨慎阅读 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不要进,后果自负 内容均为虚构,不代表本作者立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沙丘影成双.指紧扣魍魉 第13章 共揭修罗幕.骸骨证同心 我们循声钻入了戈壁岩层深处,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的狭小洞穴。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透出跳跃的、不祥的橘红色光芒,伴随着那压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沈昭渊的脚步在边缘停住,那双眸子在黑暗中沉沉地望向我,无声地询问。我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他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如同融入这片阴影本身,将身体探向洞口。我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周遭的一切。 未几,我感觉到手攸然一震,睁开眼与猛然转过身的男子四目相对。 走罢。 从他的眸光里,我读出来了这两个字。但是,我捕捉到了他的神情的一丝细微的不自然。 怎么了? 我心中的恐惧,瞬间被汹涌的好奇和不安淹没。他越是让我回去,我越是想看看,这个让他露出如此神态、让村民忌惮的“沙妖”究竟是何物? 我迎上他试图阻拦的目光,摇了摇头,挣开他的手,却又被死死摁住。他盯着我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终,他败下阵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堵在我身前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旁边挪开了寸许。 我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将脸小心翼翼地贴近那透光的洞口。 眼前的景象,瞬间将我拖入了炼狱的深渊。 里面说一个精心布置的稽坛。 这是一个被人工凿大、利用天然岩洞形成的巨大稽坛。洞壁高耸,被浓烟熏得漆黑一片,上面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涂抹着扭曲的图腾——纠缠的蛇、滴血的太阳、以及无数被献祭的、姿态痛苦的身形。这些图腾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 洞窟中央,篝火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跳跃的橘红,扭曲着洞壁的图腾,蛇影纠缠,血日滴落,无数不开心的影子在火光下蠕动。稽坛中央,篝火噼啪爆响,吞噬着空气。 三个僵直的方块,钉在枯黑的竖条上。村口的剪影,凝固成脏污的“大”。暗褐的藤蔓编就的,饱浸着陈年污秽,饱食了岁月的污浊,像贪婪的蛇,勒紧无声的果肉。断续的叹息,挤出石磨,带着弦断的颤音。 月光,胀满了眼窝,惊恐地撑开篱笆。那曾无畏的皮囊,蜷缩,染上鸦羽的浓黑。舔舐的火舌下,渗出灰烬的死白。 视线滑过瘦弱的果壳……层层叠叠,涂抹进深处的、丑陋的印记。圆球歪向暗影,眼睑沉重半阖,瞳孔里盛着夜色微光……它们静静地睡着了,甚至沉入了永恒的沙堡。 几个神圣白袍人,正围着他们不停转圈,念着走调的歌。应该是玩抢椅子。匆忙一瞥间,我认得出来其中的两个,一个是同我们交换食物的红袍黄帽老者,好像叫什么“扎叔”,而另一个则是和我交涉的中年男人。此刻,他们脸上白日里的警惕和敌意荡然无存,瞳孔里反射着火焰。 太坏了!他们背着村民,躲在这里唱沙丘的神秘歌谣。 “嗬……嗬嗬……” 扎叔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类似野兽低吼的喉音。他口中开始吟唱一种调子极其古怪的歌谣,用的是古老的、连我都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汇的北域土语古怪的调子升起,破碎的北域低语:“……黑沙…渴…喉…饮……琼…浆…平……怒…果..…肉…填…永…饥……” “啊啊啊啊啊啊”吟唱达到顶点,扎叔没有睡觉累得慌的布满血丝、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睛,死死盯住离他最近的果子,高举着一个阴影,然后—— “呜——” 那离火最近的物体,不再静止。 像得了癔症,在竖条上不快活地游来游去,卡痰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一种被不完整的了,沉闷到极致的灵魂深处的高昂的和声,穿透了布条。 “啊啊啊啊啊啊!” 扎叔的吟唱陡然拔高,尖锐地撕裂了空气。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湿答答的光点,猛地从那物体上……向天奔跑要蒸发。在跳跃的火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我不喜欢的颜色。 原来是果子成熟了,自己爆汁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放了酸苦果肉发酵般的不好闻的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湿答答地附着在喉咙深处。 那片不是固体的不浅色,向四周铺开,在近在咫尺的人的脸庞、衣袍。 感谢上天的每日粮食,千万不能浪费一粥一饭。那些人露出满足到痴迷的神情,拿起豁了口的碗,争先恐后地凑到某一个空虚的位置,待到蜿蜒的“咕嘟咕嘟”满了碗,他们高高举过头顶。“……黑沙…永恒……安宁……”扎叔的吟唱变成了断断续续、充满快感的歌词。“啊啊啊”他沾满粘颜色的手,再次握紧了那柄滴着果汁的圣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营地。 意识是破碎的,身体是冰冷的,只有左肩的剧痛和胃里的恶心是真实的,视线里是模糊晃动的树影和篝火的残光。似乎是沈昭渊一路将我抱回来的,他胸膛传来的震动和他沉稳的心跳,成了这片混沌中唯一可辨识的锚点,但我已无力去感受那怀抱的温度或力量。 我闭上眼睛,满脑子都萦绕着前面的场景,紫黑色的液体、暴突的白色、高举的骨尖……胃部猛地痉挛,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翻涌的呕意反而更浓烈了。 “呕——” 双脚刚一沾地,胃部的痉挛便再也无法抑制,我猛地跑到树荫处,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从喉咙里流出,只会令它感觉更灼烧。 就在我脱力地滑跪在冰冷的沙地上,缩成一团,抽噎到快要窒息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地笼罩下来。沈昭渊在我身侧蹲下,沉默地递过来一个水囊。 我颤抖着接过,用尽力气灌了几口,试图冲刷掉口中的苦涩与血腥,却感觉那污秽已渗入骨髓。清水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泪水,狼狈地淌过下巴,滴落在沙地上。 “好了就去睡。” 沈昭渊走了过来,他扶我回到他的营帐,为我盖上毯子。他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什么都别想。” 可如何能闭上眼?如何能不想? 我抬起被泪水糊住的脸,看不清他背光而立的神情:“…睡不着…我…我想哭…停不下来…” 巨大的悲恸、恐惧、恶心和无力感将我淹没,仿佛只有无尽的泪水才能冲刷掉这满身的污秽。 “那你好自为之。” 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也许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力?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沙在戈壁低吟, 缝补狼群旧伤……”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以后,一个低哑生涩,甚至严重走调的哼唱声,缓慢地、试探性地从他唇间逸出。 那调子,不正是我在常哼唱的歌谣吗?他怎么会……他竟记得? 那并不动听,甚至有些断续的歌声,笨拙地流淌在冰冷的夜风中。 “月晦晦,日昭昭, 日月同辉各一方。 数着星子长大。 直到某夜, 吞下月亮,剜出光。 旧花焚作新蝶。” 慢慢的,天亮了。 在清冷的晨风里腾起几缕灰白的烟。我睁开干涩发痛的眼睛,发现自己蜷在沈昭渊营帐的毡毯里。昨夜那笨拙走调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低徊,将我从无边噩梦中短暂地拉回人间。 帐内已空。我挣扎着坐起,左肩的钝痛提醒着昨夜的消耗与冲击。深吸一口气,我掀开帐帘。 营地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有些侍卫在检查着武器和鞍具,弯腰捆扎行囊,还有的三三两两蹲在火堆旁,就着陶碗里浑浊的稀粥,用力撕咬着坚硬的黑麦饼,咀嚼声混着低声的交谈。 面前放着分到的一份饼和一碗粥。那食物的气味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让我毫无食欲,只勉强抿了一口凉水润喉。 “女郎。” 小栓子快步走了过来。他没有看食物,而是蹲在我面前,仰着脸,清亮的眼睛里满是真切:“您…您一点东西都没吃呢?脸色也白得吓人,身子不舒服?” 他挠了挠头,声音放得更轻,“要不……我去请张医官过来给您瞧瞧?他老人家懂医术,给您开副安神定惊的方子也好啊?” 我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没什么胃口。不用麻烦张医官了。” 我将那份未动的饼和汤推给他,“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女郎……” 小栓子没接食物,反而更急了,“您这样不行,这一路还长着呢,您要是病倒了……”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猛地站起身,“不行!您等着,我这就去叫张医官!” 说完,不等我阻拦,就一溜烟跑向远处正在整理药箱的张医官。 不多时,张医官便在小栓子的催促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快步走了过来。他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眉头立刻拧住了。 我叹了口气,道:“没事,张医官。只是没睡安稳。” 张医官蹙得更厉害了:“气色虚浮,脸色苍白,唇色也淡……这可不是没睡好,就能解释的。”他伸出手,带着医者的本能,“来,让老朽搭个脉看看?莫不是连日奔波劳累,损了根本?” 我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老人关切的眼神让我顿住了。也罢,搭个脉,也好让他安心。我将手腕伸了过去。 他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怪哉……”片刻后,他花白的眉毛先是疑惑地拧紧,仿佛触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随即又慢慢松开,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继而是某种恍然大悟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虽压低了,但在安静的清晨依旧清晰可闻:“女郎您……您这脉象…滑如走珠,往来流利,应指圆滑…这…这分明是喜脉之象啊!恭喜女郎!” 喜脉? 我如遭雷击,猛地抽回手,差点撞到张医官的下巴。 开什么玩笑!我入东宫已有两年,却因心中只有祁琰,一直守身如玉,同我名义上的丈夫没有半点实体纠葛。 “噗——咳咳咳!” 一个正仰头喝汤的年轻侍卫直接呛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脸憋得通红。 “苍天有眼!东宫……东宫有后了!” “有…有了?”另一个络腮胡侍卫瞪大了牛眼,手里的半块饼“啪嗒”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哎哟我的老天爷……”小栓子刚咬下去的一口饼也噎在了喉咙里,他捶着胸口,看看我,脸唰的一下红了“太好了!”他吞下食物,搓着手,语无伦次。 沈昭渊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与白统领的交谈,正静静地看着这边。晨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具体表情。 我只能感受到那目光沉沉地压过来,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冲击的震动,也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什么的审视。 巨大的屈辱、被误解的悲愤和昨夜残留的惊悸瞬间冲上头顶。我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想大声驳斥,想告诉他,这绝无可能。 可是,若我说我是处子之身,那等于当众宣告太子从未临幸过他的侧妃,这对男性而言,是足以摧毁尊严的致命一击。 我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反驳和委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我只是惨白着脸,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沉默落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新孕妇人羞怯无措的默认。 “呃——”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愕和警惕。 一阵凄厉尖锐的声音,骤然撕裂了绿洲清晨的宁静,好似是从村落的方向爆发出来。 紧接着,是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带着滔天的怒火,正急速逼近。 “戒备!” 白统领厉喝一声,瞬间拔刀出鞘。侍卫们条件反射般地抛下手中的活计,迅速聚拢,兵器铿锵作响,将沈昭渊和我护在中间。 本章可能引发不适,请谨慎阅读 此文虚构,文中所有隐喻和意象景服务于文学氛围,无现实指涉,不代表本作者立场 此文可能存在第一人称诡述,“我”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可能精神状态不佳,在极端恐惧之下,有臆想、幻觉、认知扭曲,“我”听到的、看到的、说的,不一定是真实 by the way,稽=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共揭修罗幕.骸骨证同心 第14章 血口噬伪善.君刃断魔途 我心头猛地一沉,昨夜洞窟中的场景再次浮现。 来了! 只见村口方向,黑压压的人群汹涌而来。为首的正是那个红袍黄帽的扎叔和昨日与我交涉的中年男子。此刻,他们手持农具、弯刀、猎叉……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赤红的、要将我们生吞活剥的怒火。 人群簇拥着那两个人,仿佛簇拥着主心骨。多可笑呀,昨夜祭坛上手持骨刀的恶魔,此刻脸上堆满了沉痛,他抬手指向我们,声音洪亮却带着煽动人心的颤抖:“看!就是这些带来血沙的灾星!惊扰了绿洲的安宁!我们的孩子,昨夜守夜的阿木,亲眼瞧见黑影挟着孩子往他们这边来了!定是他们引来的沙妖!” “就是他们!孩子…三个孩子不见了!”声称昨夜守夜的阿木声音喊道,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恐,“黑影!我亲眼看到几个黑影往西北戈壁那边窜!肯定是他们引来的沙妖!” “呜……我的孩子!” “巴图就先用你们的血填平沙坑!”中年汉子咆哮着,他手中那把弯刀的寒光直刺我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怨毒,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还有你这个妖女!用长生天的名字骗了我们,转头就带来灾祸!抓住他们!” “我的儿子呀!将我的儿还来!” “保护主子和女郎!”白统领的怒吼几乎同时炸响。身边的侍卫们瞬间收拢,刀剑铿锵出鞘,冰冷的锋刃在我们周围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死死抵住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带着汗臭和愤怒的躯体。 兵刃的寒光与村民们手中简陋却足以致命的武器碰撞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一触即发的血腥气。我的心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手心全是冷汗。 不能打! 冲突绝不能爆发。一旦动手,不仅我们会有重大损失,这些被蒙蔽的可怜村民更会成为牺牲品,而那三个惨死的孩子将永无昭雪之日。我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悲愤,用尽全身力气,从侍卫们微微让开的缝隙中挤上前一步。 “住手!”我的声音因用力而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穿透力,“孩子不是我们抓的!是你们自己人!是他们害死了孩子!”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颤抖,精准地指向人群前列那个红袍老者,指向巴图,还有昨夜祭坛上那几个我印象深刻的、脸上带着狂热神情的白袍人。 他们此刻就混在愤怒的村民里,同样举着武器,脸上是和旁人一样的“悲愤”,可那眼神深处,我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得意和残忍的冷静。 就是他们。他们肯定是想诱导村民除掉我们,既能找替罪羊方便他们以后继续行凶,也能得到我们的物资。 “扎叔?巴图?”人群里响起几声难以置信的低呼。看周围人对他那下意识带着敬畏的眼神,他在这里地位极高,恐怕就是长老一类的人物。 这老恶魔害人不浅呀。 “妖女!你敢污蔑我们!”巴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就要扑过来,却被旁边几个同样愤怒但似乎更谨慎的村民下意识地拦了一下。 “污蔑?”昨夜那地狱般的景象再次重现。我死死盯着扎叔那张此刻写满“沉痛”和“被污蔑的愤怒”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刀子,带着我自己的血:“我亲眼看见的!就在西北边戈壁深处,一个被深褐色大石头挡住的洞窟里!扎叔!巴图!还有你们几个!” 说着,我的手指又再次扫过那几个当日的白袍人。 “是你们!用浸透了血的牛皮绳子,把三个活生生的孩子——两个大点的男孩,一个绿褂子的小男孩,还有一个…特别小,大概只有这么高……” 我下意识地用手在自己腰侧比划了一下,那个最小的孩子被拖走时软绵绵的腿似乎还在我眼前晃,“……死死地捆在砍下来的木桩子上!然后……”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哽住了我的喉咙,眼前发黑,但我强迫自己吼出来:“然后用乌黑的骨头刀!扎叔!就是你手里那把!穿透了他们的胸口!把血…把血放进了碗里…你们才是吃人的沙妖!你们才是!”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猛地压了下来。 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前一秒还燃烧着怒火的脸,此刻像是被冻住了。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突然攫住心脏的惊骇。他们看看我,又看看被我指着的扎叔、巴图几人,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本能的、不愿相信的抗拒。 那个哭喊的妇人猛地止住了哭声,她死死盯着我比划的高度,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小…小石头…阿木家的小石头…就…就这么高……” 她的声音像蚊蚋,却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可怕。 “绿破褂子…阿克苏!是我的阿克苏啊!”另一个受害者的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她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看向扎叔,“他…他昨天穿的就是那件绿褂子!扎叔…你…你前天还摸着他的头…夸他机灵…要选他做接班人” 人群瞬间哗然。 “绿褂子…我也看到了!阿克苏是穿绿的!” “颜色就那么几种,她在胡说八道!”扎叔厉声断喝。他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伪装的沉痛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慌,随即被更汹涌的、近乎狰狞的愤怒覆盖, “妖言惑众!”扎叔须发皆张,“西北戈壁是死地!是流沙窝!靠近必死无疑!哪有什么洞窟!你这妖女被沙妖附体了!满口疯话!想害死我们冷翡洲所有人吗?抓住她!快抓住她!” 见身旁的人没有反应,他挥舞起了手臂,声音拔得又高又尖,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血沙随你们而来,孩子当夜失踪,黑影又往你们这边来!铁证如山!大家不要听她狡辩!” 他的煽动极具蛊惑力,身边的另外几个壮丁纷纷附和。人群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几个被鼓动的壮汉嚎叫着就要冲阵。 “等一下!死地…流沙窝…” 忽然,人群里,一个独眼牧人喃喃自语,他困惑地看着扎叔,又看看西北方向,“…扎叔…您…您以前是总这么说…可…可我曾经……” “而且我昨晚找您,您昨晚确实没在家…” “不可能!我昨天和大长老在一起,你是奸细!”巴图怒气冲冲地将独眼牧人推倒,“你在蛊惑大家!” “不要自相残杀!”扎叔厉声打断议论,额角青筋都暴了起来,那急切的样子,反而让自己的权威开始摇摇欲坠。我观察到有几个人的目光明显是不信的。 “你们——” 就当我还想说些什么乘胜追击之时,我身边的沈昭渊碰了下我的手。他动了,却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侧了下头,目光掠过白统领。 “拿下!”白统领的暴喝如同惊雷。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他们不知道何时混在人群附近的遮蔽处,此刻,精准地扑向目标,是扎叔、巴图,还有昨夜祭坛上的几个白袍人。 太快了!太狠了!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侍卫刀架着脖子,反拧着手,带离了人群。 “大长老!” “巴图!” “哈桑长老!”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和骚乱,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般的变故惊呆了。看着他们族中颇具威望的人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死死摁在沙地上,那些愤怒的面孔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冲击所取代。 “我说的洞窟是真是假,找到地方,一看便知。”我再次上前,目光落在那位已经摇摇欲坠、死死盯着我的妇人身上,又转向那个刚才开口质疑的牧人,以及人群里几个看起来相对强壮的汉子,“谁认得西北棕红戈壁的路?谁想去找自己的孩子?哪怕是尸骨?” 那些妇人扑到我面前,几只枯瘦的手齐齐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带我去!” “他在哪儿?在哪儿啊?” “我要找的孩子!” “我知道!让我带路!”那个独眼牧人,红着眼睛站了出来,他不再看地上的扎叔,而是死死盯着西北方向,“我放羊常去那边!我知道哪里有岩缝!巴图以前总拦着不让往深了走……” “我也去!” “走!快走!” “算我一个!” 人群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汹涌的悲愤齐齐转向了扎叔一伙人。 “该死的你害死了那么多人!” “我踹死你个老不死的!” “啊…不要踢我的脸……” “西北戈壁是死地!靠近必遭神罚……”被摁在地上的扎叔发出绝望的呜咽,却只招来人们的唾沫和吐痰。“不…不能去…神罚…神罚啊……” 走到了那个隐蔽的、被风蚀岩巧妙遮掩的洞口。当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气息涌出时,带路的独眼牧人、几名村民代表脸色瞬间惨白。 洞窟不大,内部空间甚至显得有些局促。借着火把的光芒,里面的景象瞬间刺入每个人的眼帘。 洞壁上涂抹着暗红扭曲的符号。中央,三根染满厚厚黑褐色血渍的枯木桩矗立,断裂的浸血牛皮绳散落。地面被大片深褐色血泊浸透,泼溅的痕迹狰狞可怖,一直延伸到洞窟深处一个狭窄的凹槽。 几只豁了边的粗陶碗散落在旁边,碗底残留着黑乎乎、粘稠的渣滓。 而在洞窟最里面一个凹陷的角落,借着晃动火光,我看到一片大破草席凌乱地盖着三个小小的隆起。 “小石头!我的儿啊——”一位母亲率先扑向那个最小的隆起,掀开草席一角后,彻底崩溃,瘫在血泊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恸哭。 “阿吉!” “我的侄子!” 认出孩子的村民发出咒骂声、哭喊声,一时间震耳欲聋。外面的村民虽然无法进入,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浓郁的血腥味,已如重锤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纷纷扶着洞壁干呕起来。 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孩子”——每个人都是父母的孩子,永远都是。所谓的“孩子”成年了,太矮是因为营养不良发育迟缓驼背和遗传病导致的,嗯,没错,相信我 或者是,此文是第一人称诡述,“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可能精神状态不佳,有极度恐惧、创伤下的幻觉、臆想或认知扭曲。谁敢确定“我”看到的、听到的、说的,是真相?我或许冤枉了他人 重中之重,邪不胜正,坏人最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本作者强烈抨击任何暴力行为或者邪说,此文虚构,文中所有隐喻与意象仅服务于文学氛围,无现实指涉,不代表本作者的立场,只是文学创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血口噬伪善.君刃断魔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