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 第1章 铅笔画 夜幕降临。 结束一天疲惫工作的林昭没有回常住的别墅,而是让司机将她送去了当初和裴舒一起居住过两年的大平层。 自四年前裴舒出事后,这个高档小区原来昂贵的房价便一降再降,可富足人家最看重风水,人命忧天,周遭住户还是难免搬了又搬,换了又换。 到现在,上下两层都还是空的。 当年亲眼目睹裴舒轻生后,林昭便逃似的离开,心病难医,如影随形,她一直没有勇气再回来。 百米高空,林昭站在高层露天阳台上朝远处楼盘俯瞰。 时间如掌心的流沙,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但一切都仿佛还停留在昨日,今天还是林昭头一回鼓足勇气——回来看望裴舒。 城市霓虹灯光绚丽,清风呼啸,吹动起林昭脸颊旁的碎发,乌黑发丝乱入视线,阴影遮挡住部分眼眸。 路过的凌风毫不怜惜地将女人努力维持平静近四年的心湖搅乱,让她忍不住发出轻问: “裴舒,粉身碎骨很疼吧?” 林昭的左手指腹缓缓蜷缩,周遭空气寂静。回答她的只有风吹过耳畔的破裂声和楼底下汽车穿梭而过的引擎轰鸣。 林昭的心脏蓦地抽痛了一下。 她与裴舒,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生死两隔,爱恨停歇。 林昭轻抚上左胸口,微蹙着眉心,迟迟想不明白。 没由头的,林昭又想起了裴舒当年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前看向她的那个眼神—— 绝望而悲戚。 里面饱含了太多那时她看不懂的情愫与情绪。 随着阅历与沉思,如今却清晰明了的多。 裴舒的痛苦与忧郁是隐晦的,沉默的,甚至是常人难以理解、共鸣的,可当被抛弃后的痛楚和找不到人生存活意义的灰寂与无奈杂糅在一起时,真正逼死裴舒的缘由早已没有了被探寻的意义。 人都不在了,她还纠结这些做什么呢? 林昭垂眸,轻声叹息。 她纤细苍白的皓腕不自主倚靠上栏杆,为身体的前倾提供支撑点。 多年后的今天,她终于后知后觉幡然醒悟,又或者说是惊觉——原来眼睛,当真能言语。 只是时间好似永远快她一步,所有能够把握的幸福都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追随着往日,悄然融合进了裴舒决绝赴死前从容孤寂的黑白眼眸里,它们一同妥协地释然地,停留在了昨日。 而后经年,孜孜不倦地折磨着还活着的人。 良心作祟,愧疚难言。 林昭有片刻的豁然,原来当初裴舒那个眼神不仅是控诉,也是告别。 裴舒孤寂的心浸泡在爱河里,一路漂泊、流浪,始终找寻不到归宿,于是最后他选择离开。 这场轨迹错乱的爱恨闹剧也最终以一条微不足道生命的终结为尾片,惨淡落幕。 徒留她一人刻骨铭心,痛苦辗转经年。 可这样的代价是否太沉重了些? 林昭下意识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羊毛披肩。 夜风吹久了,好冷。 她迈步,朝屋内走去。 客厅茶几上摆放的蝴蝶永生花依旧鲜妍美好,蓝紫色蝴蝶翅膀栩栩如生,好似被赋予生命,梦幻,缥缈,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而起,突破透明牢笼,重返莫奈的油画花园。 精致耀眼与当年别无二致。 只是赠送给她的人不在了。 林昭怔愣,心口酸涩情绪异常。 纵使这些年她将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工作,疯魔一般的连轴转,通过自我意识的麻痹来降低想起裴舒的频率。 可忽视不代表遗忘。 周围只要出现一丁点曾与裴舒有关的事物,生活平静的表象就会轻而易举被打破,如同明镜湖面上突然降下一枚小石子,易如反掌地动荡起涟漪,层层叠叠,经久不衰。 废弃文件背面的黑笔小画、被遗留在沙发角落旁的浅棕色木质画板、串色落灰的炸毛画笔、不再带有人体温度的休闲外套…… 四年时间晃眼而过,高级沙发依旧柔软宽大,名贵地毯优雅不减当年,只是她空荡身侧再无当初枕边人温和低顺的眉眼罢了。 林昭闭了闭眼,只觉得郁闷惆怅,胸腔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所有的柔顺与乖巧都是假的,疯狂和偏执才是裴舒人生的底色。 林昭终于懂了。 可惜好像晚了。 夜色永寂,静默无边,林昭多年精心伪装出的从容不迫也终于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逐渐出现分崩离析之势。 回忆如野草,疯狂生长,蔓延。 林昭睁眼,恍惚发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生活里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里都早已有了裴舒的身影。 它们扎根生长,错综复杂,葳蕤繁茂,让她再难忘怀。 林昭再次陷入痛苦与悔恨的旋涡,胸腔发闷,泪盈眼眶,隐隐有些呼吸受阻。 慢慢的,她的表情开始凝滞,片刻质疑后又瞬间转换成确信。 她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语调很轻,音量很浅,好似下一瞬就会与流动的空气相融: “其实当时你是想带着我一起走的,对吧?” 安静深夜,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禁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但林昭本人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害怕。 葱白纤细指尖轻抚上永生蝴蝶的透明外壳,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裴舒没能舍得。 只此一瞬,林昭便舒展开了眉眼。 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就想通了。 裴舒用跳楼这么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是想要她记他一辈子。 最好永远活在害他跳楼轻生的愧疚里,一辈子被良心折磨得死去活来,摆脱不了心理阴影,也永远忘不掉他。 执拗,恶劣……可悲。 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突然崩断,林昭心神恍惚,不止一秒地怔神。 为了她指尖流露出的分毫爱意,他竟不惜付诸生命…… 林昭垂首,唇角弧度抿成一条直线。 裴舒给出的筹码昂贵至此,她竟对赌不起。 生命的代价,太沉重。 一时间她都有些迷糊,裴舒到底是舍不得伤害她,还是觉得让她自己逼死自己这样的报复更为畅快? 林昭喉间发涩,她不知道。 只是现在她可以肯定,一直停留在那个瓢泼雨夜里的人,除了裴舒,还有她。 这段感情夺走了裴舒,也要掉林昭半条命。 四年浑浑噩噩,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可回忆放过谁? 就像是徘徊不前的准静止锋,它带来的不只是片刻的阴雨,还有一整个梅雨季节的潮湿。 起初并不显眼,但它漫长而不懈,久久渗透。 林昭今年三十岁了,可记忆像是按了暂停键,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停留在裴舒死前最后一刻。 痛苦如影随形,爱意在悔恨的剥脱下终于裸露出全貌,其态尽显。 情感润物无声,终在一瞬爆发。 这让林昭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如果那时她拉住了他的手,那一切会不会有转机? 不觉间,腿部的肌肉记忆带着林昭走进了卧室,还没来得及感伤,林昭的注意力就被床头柜上摆放着的装裱成框的合照吸引。 她走近,将相框拿起来,捧在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 画面里是她和裴舒—— 镜面翻转,林昭站在左侧,双手环胸,微仰着下颌,笑意盈盈看向镜头,整个人看起来张扬又恣意。裴舒临近着她右肩,眸光微垂,朝镜头露出大半个隽秀侧脸,唇角笑意不显,看向林昭的眼神里却流露出浅浅缱绻温柔。 第一张合照,淡淡的疏离,却又透露出些许岁月静好的意味。 合照右上角空白处还贴了一幅等比例缩小的火柴人大作,林昭记得,这是她和裴舒一起画的。 说是共同完成,不过准确来说,林昭只心血来潮随手画上过两笔,剩下大部分都是由裴舒临摹补全的。 原因无他,只画了一点点,林昭就被自己资深的小学生画技辣到眼睛,破防了。 笔力最重的火柴人主体便是她画的,歪七扭八,就连头都不是圆的。 那时她反手嫌弃地丢给裴舒,然后便迅速将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抛之脑后。 不过当时林昭也是真的没想到,裴大画家居然真的妙手回春,三两笔就拯救了这张她潜意识里的“废稿”。 裴舒为小火柴人添上了头发和妆造,丝丝缕缕,栩栩如生,酷似二人,画作如同被赋予生命。 后来林昭偶然间在画室里看见成稿,越看越喜欢,当即一把又夺了回来。 美其名曰:“这整个房子都是我的,你和你的画自然也是!” 不知道究竟是被她霸道的气势唬住,还是这其中有裴舒格外中听的话语,总之最后他唇角含着笑,竟当真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了。 但其实林昭不知道的是——这本就是裴舒为讨她欢心画的。 即使她不开口,裴舒也会在未来某天挑个她心情好的时间节点奉上。 不过裴舒没告诉林昭—— 嘘,你也别告诉。 后来轻松夺回战利品的林昭颇为喜爱地将它与合照一起装裱成册,放置在了床边的床头柜上。 这是除枕边外离臂弯最近的地方,林昭睡觉之前没事就喜欢拿起来看看。 这也是在临近关灯睡觉前唯一一件不会被裴舒中途打断或者不满催促的事。 只可惜感情终有平淡期,画是,人也是。 最后林昭疲惫地厌倦了这幅一成不变的画,也厌倦了它那个永远木讷寡言的主人。 分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悲剧也从这时候开始冒出萌芽。 流光渐远,逝水经年,裴舒被永远困在了回忆里,林昭也至此徘徊止步不前。 又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在林昭第一次见到裴舒,心血来潮带他回家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可三分天注定后面紧接着的便是七分靠人为,也正因后来裴舒的死去,林昭才有机会发觉,原来枕边相伴的两年时光里她从未真正走近过裴舒。 至少对于他的执拗与偏激,在此之前她未曾能察觉。 少年心迹本应如白纸铺陈,一览无余,可惜,他是裴舒。 …… “真心机。” 林昭忍不住轻轻吐槽出声:“不就是想让我多看你几眼……” 回忆如潮水,大脑完完全全被一个人占据,林昭紧闭双眼,开始深呼吸调整心绪,却无论如何也总觉得不畅快,胸腔里那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觉得裴舒就是老天看不惯她一辈子顺风顺水,特意派来跟她作对的。 就没见过像他这样沉闷潮湿的人,永远将情绪深埋在心底,缄默不语,就像小巷角落里常年不见光的阴暗苔藓,看似无害,实则危机四伏。 情绪的雷鸣在分离前的霎那间猝然爆发,万雨集降,被水珠浸润后的苔藓暗藏危机,湿滑黏腻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诱使路过行人跌倒,从而留下满身触目惊心血痕。 裴舒此人,便是如此。 没爱会死吗? 林昭不懂,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裴舒竟当真连命都不要了? 这般想着,林昭的神情陡然僵硬住—— 飞蛾扑火,冥顽不灵,分开之后,裴舒真的去死了。 …… 疯子! 裴舒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在用生命逼迫她妥协! 可这些究竟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债消,身体早已火化,他走得那般决绝,就算她如今后悔了又能如何呢? 她是不该口出恶言,是不该践踏真心,她确确实实是后悔了,但现在又能如何呢?! 林昭攥紧指节,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她依旧看不透裴舒。 他若当真想要她回心转意,那也不该如此偏激,一丁点后路都不给她和自己留,除非…… 除非!到最后裴舒笃定,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永远不会回头! 所以他心怀死志,走得坚决而不悔! 原是如此…… 林昭痛苦不堪,脑海里突然冒出想要把有关于裴舒的一切全砸毁的冲动!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凭什么确认他的判断就会准确无误、毫无偏差?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吗?! 凭什么?! 林昭郁结,猛然将手中相框向身侧柔软被褥上砸去,不想再让它有一丝一毫勾起她伤心回忆的机会! 这一举措连林昭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否则合照相框应该碎裂在大理石无缝地板上,而非完整地躺在床榻上被褥被包裹。 又或许,其实她知道…… 有人爱她爱到情愿为她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林昭不可能不为之心悸。 只不过还没等林昭小发完雷霆,她就突然看见有个什么东西从淡棕色木质相框边缘掉出来了。 在浅灰色极简被褥上极其显眼。 迟疑一秒钟都是对裴舒和好奇心的不尊重,林昭顾不得发酸的鼻尖,立马弯腰将它从床榻上捡起,捏在指尖查看。 竟是一张黑白铅笔画——曾被裴舒隐秘地珍藏在相框夹缝间,期待并猜测着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画上是一个女生。 年龄不大,穿着一身简约高级的白短袖针织衫,下面配了一条剪裁得当的黑色百褶裙,柔顺长发半扎半垂,踩着一双哑光黑棕色小皮鞋,站在小巷交叉的正中央,露出的半个侧脸精致又漂亮。 她左脚微抬,似乎只是路过,但迎面的微风轻吹起了她鬓间几缕发丝,一束温暖阳光照射进小巷,恰好洒落在她所在的地方,是个连阳光都眷顾的宠儿。 林昭愕然。 要怪就怪裴舒的画技实在是太好了,只一眼她就轻松认出了画中之人—— 竟是她自己。 从大三开始至今她一直都是长卷发,那么明显的黑长直只有大一大二那会儿,甚至更早。 林昭将小画翻面,果然,纸背右下角有着一小行遒劲飘逸的落款: 2025.6.29 昭昭我心 ——舒 林昭惊讶的同时不免也有些错愕。 2025.6.29 大二下学期末?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裴舒就见过她了。 至于昭昭我心…… 林昭极为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睫翼,瞳孔地震。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席卷脑海—— 裴舒喜欢她,在很久之前。 而且这个小胡同…… 嘶! 林昭倒吸一口凉气,莫名觉得好眼熟。 综合时间来看,应该是在京都,而且大概率在她大学附近,可是奈何时间太过久远,她实在有点想不起来具体地址了。 但这并不影响这幅铅笔画给林昭带来的情感与视觉双冲击。 她无力跌坐在床沿,满心迷茫与无措。 时间并不能舒缓她的后悔与疼痛,这几年越往后林昭就越能发觉,她大抵是病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什么精神病,抑郁症,妄想症,臆想症,幻视,精神分裂……等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到底是哪个林昭不清楚,她没有体检也没有去做心理检查,不知道。 但肯定是病了。 很多辗转难眠的夜晚,她都会悄悄借助安眠药,但究竟是安神还是索命,她早已不在意。 林昭猜测主要还是相思病吧,最起码诱发的病因肯定与裴舒有关。 裴舒就像一把生锈老钝的匕首,一点点凌迟着她的骨血。 现如今甚至已经严重到一想起他,林昭的心理防线就会瞬间崩溃的程度。 在她心里,他的名字早已成为禁忌。 裴舒想让林昭记他一辈子,永远也不忘掉。 他做到了。 但林昭对他的爱意其实也不完全算姗姗来迟,因为有些事以前裴舒确实一丁点都没跟她提起过,一丁点都没有,比瓶口还倔。 比如原来青年画家并非穷困潦倒,他就是那个一幅油画被苏富比拍卖行拍出千万天价的天才画家。 被包养只是借口,他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她。 又比如包养关系持续的两年间,她转入他银行卡里的钱他一分未动。 即使现在早已无感,但不可否认,林昭过去的确是个世俗的、高**的人。 她喜欢昂贵的奢饰品、喜欢帝王翡翠、喜欢顶级彩钻、喜欢夸张裙摆、喜欢各大品牌衣服首饰最新款、喜欢亮到能把人眼睛闪瞎的超级无敌收藏级别大钻戒…… 她喜欢!喜欢到即使她家里的包包明明已经多到一整面墙都快要放不下了但她还是想要新的! 可就是在这些价值不菲、奢靡高昂、甚至算得上是天价的无底洞物欲面前,裴舒宁愿熬穿凌晨、整宿整宿地通宵画画赚钱,也倔强地不肯动用一分一毫林昭转给他的钱。 一分都没有,倔得三头驴都拉不回来。 较真到就连他路过花店,为她买回来的一小朵惊喜玫瑰花,花得都是他自己的钱。 ——没日没夜画画挣来的。 一股浓稠的无力感自林昭心底攀爬、蔓延,她有十足的理由猜测,在这段不正常的感情纠纷里,裴舒极有可能在以不动用她的钱财这种方式,自欺欺人地单方面认为他们属于恋爱关系,不是包养。 多么幼稚,多么愚蠢。 林昭垂首,单掌紧捂住双眼,几乎要被裴舒气笑了。 她发现了,他本质上就是一个顽固又缺爱的稚童,他的心理有问题,是病人,他的爱也是。 病态痴迷,至死方休。 林昭眼眶湿润,她早该知道的…… 画室里已完成的画作不会不翼而飞;当初轻而易举考进全国最高艺术学府,仅凭一幅水彩便大名响彻整个校园,轻松拜入名师名下的少年天才,又怎么会在毕业后得良师相助却仍旧碌碌无为?落魄至此? 和神秘天才画家百般相似的绘画风格又怎是一朝一夕能习得的?二十出头,正是心高气傲个性鲜明,不肯轻易低头放弃自己风格的年纪,除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人外再无其他可能! 她豢养的这只小金丝雀从来都不是什么嗷嗷待哺的雏鸟,他分明是展翅待飞的猎鹰! 天空才是他的猎场,自由,放纵,一生都在追寻本心。 所以关于追随她这件事,裴舒从未想过回头,哪怕到后来隔窗相望,早已成煎熬。 “你很得意是不是?!”林昭终于崩溃,哭着大喊。 从始至终她都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 原来在这场只针对她展开的陷阱里,诱饵是裴舒自己。 只是裴舒也没想到,当想要丢弃他时,林昭竟当真那般狠心。 这个态度他不能接受。 他也试图挽留过,那时他抓紧她的腕骨,将最看重的尊严摈弃,任由泪在眼底氤氲,他说年岁述曾经,企图以此劝说打动一个铁心要走的人回心转意。 结局自然是失败的。 再后来裴舒妥协,想着既然她执意要走,那就如她所愿,算了吧。 此时此刻林昭终于彻底醒悟,原来到最后裴舒不是累了想放弃了。 是他真的没招了。 眼泪和誓言只在相爱时生效,他知道她不爱他了,所以伤痕和血泪都成了无用功,他留不住她。 …… 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像滔滔不绝的溪水,又在滴落到铅笔画上的瞬间,被林昭慌慌张张擦去。 可哭泣的痕迹依旧存在,泪渍晕染画作,留下圈圈涟漪。 那时裴舒一定没想到,姗姗来迟的爱意竟能汹涌澎湃至此,直叫林昭揪紧衣衫,痛彻心扉。 是的,她后悔了。 泪如雨下,林昭心痛到有些难以呼吸,说到底,还是她从未认真在意过罢了。 要怪就怪她从前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无聊时的消遣,从未真正放在心上,更别提真正去用心探索了解。 这一瞬间林昭突然就懂了,为什么裴舒后来会那么恨她。 年少时便珍藏在心中、用尽全部羽翼去悉心呵护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把他当做一个小雀,一个豢养在牢笼中、随时可以抛弃的小雀…… 林昭神情恍惚,大彻大悟。 裴舒原是恨她的。 他存心引诱是真,可也的确是林昭率先走近他的,一切一切的亲密都是由她主动起头的。既然没那么喜欢,那当初她就不应该主动招惹他! 她那么莽撞,又那么耀眼,他不可能忍住不心动。 可先伸出手的人为什么最后又要先行一步离开?! 不!裴舒不能接受! …… 是她的错。 痛意锥心刺骨,几乎要将林昭的整颗心脏贯穿。 刚进门时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早已哭花了脸,无力地坐在床沿。 她弓着背脊,抽噎到不能自已。 “裴舒,这就是抛弃你,你留给我的惩罚吗?” 如果裴舒现在还活着,此刻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会紧抿着唇瓣,违着心告诉她没关系,谁叫裴舒心软,向来拿她没办法。 但是很可惜,小气“鬼”裴舒再也不能说话了。 所以林昭也固执地认为,他还恨着她。 只是当死亡真正来临时,爱比恨终究更强烈些,他选择了一个人离开。 人生有诸多选择,但现在林昭只疯狂地想要做一件事—— 再见裴舒一面,然后拉紧他的手,告诉他:“我爱你。” 第2章 重生 “喂!林昭。” 陆亦序大腿翘着二腿,随意地倚倒在电竞椅上,脑袋上戴着一副炫彩耳麦,趁着死亡复活的间隙扭头问道:“下学期开学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去隔壁艺术院参加他们的艺术节吗?” “一年一度诶!去年没去可惜死了。” 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没忍住又撺掇了几句:“学艺术的帅哥可多了,各种类型应有尽有。‘转角遇见爱’听说过没?万一就碰到个你喜欢的类型呢?” 林昭瞟了他一眼,没接过话茬,拆台道:“我看你就是想去看170的大长腿漂亮模特队走T台吧?” 这可是隔壁美院特色,比啦啦操队还出名。 小沙发前的桌面上,一排指甲油整齐地摆放着,林昭正在用心挑选。 这辈子第一次见裴舒,她想更完美一点。 等会要不还是去做个美甲吧?林昭心想。 不远处,被戳穿了心思的陆亦序咋咋呼呼闹腾道:“那怎么了嘛?” “你看帅哥,我看美女,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机灵鬼·序子染着一头奶茶白金,右耳的带钻耳钉在大好阳光照射下折射出耀眼彩光,发型是当下男生里最时髦的微分碎盖,但发梢周边又微微翘卷,像是早上出门前自己用发泥抓出的小卷毛。 皮肤一整个又透又亮,别说,还挺帅。 十九岁的少年脸上无论做出多么夸张的表情,都是掩盖不住的朝气蓬勃: “我早就听说了,隔壁艺术院不仅有170美女模特队,还有人美声甜歌唱社和最近网上超级火的仙女芭蕾舞团!” “拜托!”陆亦序如数家珍,一看就是做足了功课:“个顶个的漂亮!随便挑出来一个都美我半条命,怎么能不去看?!”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喂喂喂!除了艺术节,哪还有漂亮妹子又唱又跳就为了哄我开心啊?错过可就要再等整整一年!千万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在我们面前溜走啊!” 他义正言辞,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入党。 林昭汗颜,头顶一片乌鸦飞过,连带着手上涂指甲油的动作都有片刻停顿。 半晌,她悠悠然抬起头,先是不经意瞥了陆亦序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微昂起下巴,用眼神朝他示意了一下沙发旁小桌面上摆放着的白色趴趴狗纸盒。 “先把口水擦一下吧,快要流到衣服上了。” “卧槽?” “难道我的饥渴已经转化为实物状了吗?” 陆亦序怔神,陆亦序惊讶,陆亦序羞耻。 他最近想谈恋爱想疯了,当即信以为真,忙不迭伸出手去摸嘴唇和下巴。 干干净净,哪来的口水? 就连早上新长出的青黑色小胡碴都在出门前被他刮得干干净净,整张脸摸起来顺滑无比! “林昭!”陆亦序大声控诉。 小眼神幽怨,“又耍我。” 林昭相当淡定,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意瞟了一眼电脑屏幕后继续低头涂她的大红色指甲油。 “奶妈把你复活了。” 她嗓音平淡清越,说出的话却有千斤分量,陆亦序面露狐疑,迅速回头。 “嘿!还真是!” 资深网瘾少年陆亦序立马摆正身姿、拿起键盘和鼠标继续敲击。 瓦罗兰特你看看,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 游戏结束。 陆亦序没有再开第二把,而是动作麻利地一把摘下耳麦。 他一边吃着保姆阿姨刚端进来的已经洗净切好的水果拼盘,一边继续和林昭探讨刚(脱)才(单)的话题: “为啥不去啊?” 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看帅哥了吗?还嚷嚷着要给他们每个人一个家。” “现在机会来了,你怎么又不肯去了呢?” 这已经属于林昭记忆中非常非常久远的大学青春岁月了,她莫名就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她以前也有过这么幼稚的时候吗? 果然颜控是一辈子的事,哦不,两辈子。 林昭抬起手腕,五指微张,借着正午灿烂阳光优雅地欣赏了一下她刚涂好的红色指甲油。 还没干。 “我没说不去呀。”她答。 陆亦序瞳孔微睁,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就听她继续说道:“只是不跟你一起去而已。” 陆亦序:“???” 37°C的人嘴里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185纯情小楚南·碎盖微卷·白皮大帅逼当场炸毛:“什么?!” 他满脸不可置信:“你不要我了?!” 林昭面露嫌弃,反驳:“怎么说话呢?咱俩清清白白,什么要不要的?” “兄弟,你这样子说话就有点暧昧了。” 陆亦序:“?” “不是,林昭,你逗我呢?” “咱俩以前干啥事不都是一块儿的吗?你前两天不还说咱俩天下第一好,是森林冰火人,是马里奥双兄弟呢?!” “啥意思啊?说变就变?”陆亦序愤慨。 闻言,林昭拧指甲油瓶盖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在她这位便宜竹马犹如哈士奇般清澈愚蠢的呆萌面庞上短暂停留了两秒钟。 然后沉思。 好青春好幼稚,但又的确像是十几二十岁的林昭会说出的话…… 可这和三十岁的林昭又有什么关系呢?林昭微笑。 见她缄默不言,还在笑,陆亦序登时急了。 人在破防的时候总喜欢追问为什么。 陆亦序:“为什么不跟我去啊?错过这次艺术节,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谈到甜甜的恋爱啊?!” “你上学期就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到现在我连个女生的影子都没看见!” “后任姐你跑起来行不行啊?”少年哀嚎。 林昭:“……” 神他爸的后任姐。 “序子,我们都长大了,要开始避嫌了知道不?” 她决定跟哈士奇·序讲讲道(忽)理(悠):“而且就算真有女生看上你了,我一个女生寸步不离站你旁边,人家大概率也会多想啊,那我岂不是帮倒忙了?” 十九岁的脑筋鲜少绕得过三十岁,陆亦序迟疑,有点被说服:“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林昭姨母笑。 不错,蠢得跟当年如出一辙。 她一脸郑重:“所以啊序子,我这是为了你好,可不能让人家女生误会。咱俩分头行动最好。” “果真吗?” 陆亦序的CPU在燃烧。 半天,他扭扭捏捏冒出一句: “可是你不跟我一起,我没有勇气光环,万一遇到了心选姐我不好意思上去要联系方式怎么办?” 林昭不敢置信:“???不好意思?你?” 她没听错吧? 陆亦序羞恼:“哎呀!人家长这么大连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有拉过,怎么好意思主动去要联系方式嘛!肯定是你去帮我要啊!” “现在你不跟我一起去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林昭:“……?” 她昨天晚上刚重生,一整夜都在忙着调查裴舒,差点忘了她这清澈愚蠢的大学生竹马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纯情boy…… 情场花蝴蝶青少年时期吗?有点意思。 见林昭表情奇怪,陆亦序以为她要反悔,当即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林昭,咱俩这么多年感情,你怎么能见色忘义?” “我不管,抛弃革命战友,今天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林昭:“……” 真是要老命了。 叱咤商场风云多年的林大总裁当场语塞,满头黑线凌乱。 所以当年大学毕业后家里到底为什么会想着让她和陆亦序联姻?但凡长点眼睛就不难看出她们俩这纯属一块儿长大的铁血青梅竹马情,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质变好吧? 不过若非刚毕业那会双方家里都出了事,否则就凭她俩当时那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样子,还真有可能稀里糊涂就领证在一起了呢。 良久,林昭在心中叹息:唉,年轻真好。 不过十九岁有十九岁的处理方法,现在的陆亦序还是挺好敷衍的。 林昭低下头,拿起沙发上搁置的手机,纤细食指轻轻一摁,手机屏幕亮起。少女嫩白指尖在屏幕上飞速戳了几下,随即跳出人脸识别。 下一秒,一道机械女声迅速在精装房间内响起,平淡清晰: “叮——支付宝到账二十万元。” 陆亦序:“?!Σ( ° △°|||)aaa!” 夺少?! 贰拾万?!! “你发财了?” 林昭:“嗯,中彩票了。” 陆亦序:“?!∑(=°Д°=)っ” 少年惊讶至极,嘴巴张大到可以塞下一整颗鸡蛋。 “中了多少?” 他长这么大出门踩狗屎都是一堆人里最大的,还没中过奖呢。 哦不对,中倒也中过,不过是三十面值只中五块钱那种罢了。 见他真信了,林昭无语地浅翻了一个白眼。 不愧是十九岁的少年序子,吃喝玩乐打游戏样样精通,就是不学习。 还傻白甜的一逼,别人说什么都信。 难怪后来会被突然出现的私生子整掉快半条命。 一想到这儿,林昭看向陆亦序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几丝复杂和怜悯。 “什么意思?你这什么眼神?”陆小少爷拧着眉,不满地嘟嚷。 但下一瞬,可能是想起了方才支付宝里突然多出的二十万,陆亦序音量骤降,对着财神姐夹软了嗓子:“干嘛这样子看人家啦?死鬼,讨厌~” 林昭没吃午饭,现在突然就觉得肚子里的酸水翻山倒海。 ——有点想yue。 但看着少年青涩稚嫩却也活跃明媚的面庞,林昭心中倏然涌起一大股酸涩感。 少年序子不知天高地厚,狂妄顽劣,嚣张至极,却也纯真善良,干净幽默,是一切青春阳光少年的代名词。在路边看见一条流浪狗都会嚷嚷着好可怜、停下赶路脚步,去便利店买一根火腿肠投喂的人,不该是被撞残双腿、阴郁半生的结局。 至少万贯家财,身为名顺继承人的他不该只拿到百分之十。 盯着陆亦序定定又看了两秒,直到少年隐隐有些发毛,林昭这才从痛苦回忆中挣扎而出。 至少现在的陆亦序还是个能跑能跳的健康少年,不是吗? 入眠前的无能执念竟当真得到了上天眷顾,三十岁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孤家寡人林昭竟真的重生了。 她回到了身边各大惨剧还未开演、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这几年。 母亲疼爱、挚友活泼、爱人重逢…… 这一次,漂泊的灵魂不再孤寂,她的身边又人声鼎沸了。 林昭长长呼出一口气,垂下纤长眼睫,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盈盈水光。 她回来了。 真好。 许是感性作祟,林昭反手又多给陆亦序转了二十万。 “花去吧,转到你不常用的那张卡上了,别让你爸发现。” 陆亦序惊愕:“我去,你知道了?” 林昭撇了撇嘴:“当然,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天天赖在我家,我还不赶你走?” 她劝道:“省着点花,从我用零花钱攒的小金库里扣的。” 陆亦序咧嘴,连连去拍林昭肩膀,“呜呜林子,这么多狐朋狗友,只有你是真疼我!” 他笑得开怀。 林昭懒得喷,吐槽道:“谁让你上学期期末考试连挂三门,被辅导员通知家长?期末突击一下能死啊?” “陆叔前脚把你卡停了,后脚就让助理挨个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不许接济你,谁还敢顶着老虎发威去挑衅拔毛?” 听到这话,陆亦序不仅不以为然,还傲娇地哼了一声:“谁知道那倒头辅导员今年打我老爹电话告状?要是打到我妈手机号码上我妈肯定帮我瞒着。” ——去年大一就是。 陆亦序:嘻嘻(#^.^#) 林昭:…… 见林昭沉默,他自知理亏,贱兮兮凑到她跟前,垂着一双狗狗眼,眨巴眨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那你还愿意转钱给我,不怕被我连累啊?” “行了吧,快别装了。”林昭嫌弃地摆手,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今天不给你转,明天也得找我要。” “早晚罢了,还不如早给早解脱,省得你天天在我家里碍眼。” “拿了钱就赶紧滚蛋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天窝在我家打游戏,哪也不去。看见你就烦。明天也别来了。花钱的时候低调点,被发现了千万别供出我。” “得令!大小姐您吉祥——” 陆亦序立正,昂首挺胸地朝林昭敬了个礼,然后下一秒,脚底抹了油似的拔腿就往外跑,生怕林昭一个反悔又把钱要回去。 看着少年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林昭摇了摇头,只觉无奈。 第3章 画铺重逢 陆亦序前脚刚走,下一秒,温慕琴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冬末春初的温暖日光透过纱帘斜斜洒在波斯地毯上,母亲特有的温柔嗓音穿越国度在电话另一端响起:“中午好呀宝贝。” “你那边该是午后了吧?有没有按时吃饭?” 虽然昨晚发现自己重生后,林昭第一时间就给远在奥地利听音乐会的母亲温慕琴打了个电话,但距离上一世母亲的郁郁而终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了。 落地窗外,院子里盛开的紫玉兰花在微风中摇曳,投下的斑驳叶影晃得林昭眼眶酸胀。 一度让她有些恍惚。 时间并不能抹平一切,反而让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幡然醒悟爱的重量。 林昭也是如此。 上一世,在林昭22岁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温慕琴发现了平日里恩爱体贴、温柔呵护有加的丈夫竟然早早就出轨了,且和那个女人养育长大了一个只比林昭小一岁的私生女。 自那以后,温慕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沉下去。 因此林昭始终认为,若非情绪极度不佳、精神恍惚,温慕琴绝不会在大白天幻视,将马路对面与伴侣携手同行、酷似年轻版丈夫的男人错认,从而无视红灯,下意识走上斑马线追赶,最后被疾驰而过的轿车带走生命…… 事实上,林昭猜测,或许母亲早已知晓父亲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满心真挚、专情坦诚的爱人,只是在这场爱情婚姻的镜花水月假象中,温慕琴始终不敢相信罢了。 风雨同行,山川共赴,相伴走过二十余年岁月的人,竟然真的背叛她了…… - 乍一下再听见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遥远又熟悉的明媚,林昭几乎在一瞬间便红润了眼眶,喉间涩涩哽咽。 攥着手机的指节隐隐发白,林昭极力克制住情绪:“妈妈……” 甫一开口,泪水便洇湿了林昭的脸颊。 她忘不掉。 忘不掉六年前那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她如往常一样接起电话,得到的却是母亲出车祸的噩耗;忘不掉她匆忙赶到医院,看见的却是母亲鲜血模糊脸颊的模样;忘不掉急诊病床上抢救无效、所剩时间无几的温慕琴用尽最后力气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像她一样。 “昭昭,不要像妈妈一样……” 这句话曾像梦魇一样紧紧纠缠笼罩住林昭,任由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挥散抹除。 再然后是温慕琴苍白瘦弱的手腕无力垂下,腕间戴了十几年的翡翠玉镯也磕上床沿,应景碎裂,追随着女主人一同离去。 究竟是玉镯真的脆弱不堪,还是天命如此,谁都说不清。 林昭只清楚地记得,妈妈走的那天甚至还是她没来得及为她庆祝的四十九岁生日…… 如何能忘记? 又怎么敢忘记……! - “怎么啦宝贝?心情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的瓷器碰杯轻响,温慕琴的温和嗓音将林昭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有。”林昭闭眼。 听见女儿略带哭腔的嗓音,本来随意倚靠软垫的温慕琴几乎是一瞬间就坐直了身子。 她搁放下正在享用的英式早茶,一瞬间便收敛了笑意,将一旁vip客户特配的服侍员吓得紧捏了一把汗。 “遇到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温慕琴表情严肃。 见林昭迟迟不回话,女人以为自己猜对了,优雅的声线骤然紧绷,音量一下子就提高了几分贝:“谁家不长眼的小混账?竟敢跑到我温慕琴的闺女头上撒野?!” 突然拔高的音调震动林昭的耳膜,林昭几乎能想象得到手机对面母亲拍案而起的护短模样。 “告诉你爸上班暂停!让他现在就去——”给你撑腰。 “妈!我没事。”林昭急急打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就是刚刚点的外卖太辣了,现在嗓子有点不舒服,还没缓过来。” 她紧捂住嘴唇,无声流泪。 眷念母爱的同时,巨大的情绪波动又被她话语里提到的另一个人掀起—— 林不言,那个非常疼爱她和母亲,却又不耽误他出轨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父亲。 正午阳光炽热,落地镜上清楚照映出林昭猩红的眼尾。 桌面上摆放的全家福相框里,林昭年龄尚小,温慕琴笑容甜蜜,林不言温柔儒雅,可谁又能想到,在这个看似完美的幸福美满家庭表面下,竟隐瞒着丈夫对妻子撒下的长达二十年的弥天谎言? “哦——这样子。”温慕琴信以为真,重新倚了回去。 “妈咪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少吃外卖,都是垃圾油,一点也不健康。”她捻了捻茶盖,恢复最开始的优雅从容:“李姨不是在家吗?晚点让她给你做饭,不要再吃外卖了。” 林昭随意抹了把眼泪,软下神情乖巧应声:“知道了妈咪。” “嗯不错,宝贝今天好乖。” 温慕琴满意,继续叮嘱:“妈咪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要注意保暖哟,倒春寒最容易着凉了。” 她追问:“零花钱够不够花呀?要不要妈咪再转点给你?” 林昭本想说够的,但转念一想,思及方才转给陆亦序的四十万,话到舌尖转了个弯:“要要要。” 她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手心向上要钱时不好意思的神情,逆转时光终于有了实感,她觉得自己如今看起来倒真像个19岁的青春少女。 生活不易,林昭卖艺。 “妈咪,我看上了好几条新裙子,都想买,就是最近手头有点紧。” 她撒娇:“你多转点呗,我还想买个新包。” 实际上,裴舒死后那几年林昭无欲无求,早已对这些身外之物无感,只是无论投资还是创业,都需要钱。 她的思绪飘落在近几年的股市行情上。 前世那些关键节点清晰如昨,刚刚重生,虽然不缺吃穿,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有着上一世掌舵商业帝国的经验,林昭有信心让温慕琴转给她的这笔钱翻倍! 就当是她找妈妈借的! 这般想着,林昭脸皮越发厚实:“求你了妈咪,多给点。” “好好好。” 温慕琴想都没想,满口答应。 只字不问女儿钱都花哪里去了。 在温慕琴的思维方式里,既然钱给林昭了,那就由她自己支配,想怎么花怎么花。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可不能委屈了她。 “我晚点汇到你卡里。”她以商量的口吻,道:“好不好?” “我还在和你姨姨们喝早茶呢,要是急着花就先刷妈咪的副卡。” “随便刷!你知道——妈咪最不缺的就是钱。”温慕琴豪气道。 闻言,林昭弯起的眸子里氤氲起笑意。妈咪还是妈咪,还是她印象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永远无忧富足的大小姐。 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永远明媚、永远顺遂吧!我亲爱的妈妈,这一次,让我为你撑起遮阳避雨的大伞! “好,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哦,我有点想你了。”林昭如是说道。 这还是温慕琴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宝贝女儿说想她,当即打开了免提,向同行的姐妹炫耀。 电话那头突然就喧闹了起来。 “听见没?我家昭昭说想我呢!” “当初就跟你们说了,生女儿好呀,贴心!” 温慕琴得意的炫耀穿过大西洋:“对对,是呢。我家闺女说想我呢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吧?没听见也没事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是诶,这事啊你说吧,真没办法。我这才出来几天,女鹅就说想我了,长大了却比以前更黏我了,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 电话里不断传来林昭熟悉的姨姨们声音: 阿姨1:“我也觉得女儿好,会疼人!关键是孩他爸给的染色体不给力呀!” 阿姨2:“确实啊,小棉袄。” 阿姨3:“可不嘛,你瞧我家那个臭小子,我出来玩半个月了,别说想我了,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妈都难说,到现在一个微信消息都没给我发过,小没良心的很……” 另一端,听完妈妈装逼全过程的林昭:“……” 好好好。 而且如果她没辨别错声音的话,刚才那个说出门在外儿子连一条微信信息都没给老妈发过的没良心臭小子,应该就是刚打劫完,支付宝一到账,就火速从她家里遁逃的便宜竹马序子…… 林昭哑然失笑,泪痕未干的脸上泛起暖意。 “宝贝你长大了,要学会独立。”电话里温慕琴还在装模作样端腔。 林昭刚想再说些什么,气音都还没出来,就被害怕小棉袄漏风拆台的温慕琴迅速打断:“钱我晚点转给你,我先和你姨姨们吃早餐了,茶要凉了,回聊啊宝贝~” “妈咪会早点回去的,不要太想妈咪哟~~” 说完,电话被秒挂,不给她一丝一毫开口反驳的机会。 林昭:“……” 这一套熟悉小连招真真真是太亲妈了! 忙音在空旷卧室回荡,许久,林昭熄灭手机屏幕,缓缓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正午阳光为她本就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浅色金边,显得整个人清润透洁,像古董瓷瓶,就连那一根根纤若蒲丝的乌黑发丝都在照耀下熠熠闪光。 镜中倒映的少女容颜姝丽,眸光冷静锐利,似乎能看透一切阴谋和弯绕,再不见一丝一毫方才的柔情与娇憨。 林昭忽而抬手,将附近的窗户推开。 初春凉风裹挟着紫玉兰花香汹涌而入,一室沁香。 林昭抬起手背轻遮额头,驻足欣赏院里盛花的紫玉兰。 风姿卓卓,亭亭玉立。 花是,人也是。 少女指尖豆蔻红艳,窗后墙侧系着的盈蓝色风铃与清风相撞,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 既然上天赐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上一世曾让她饱尝苦楚的噬心毒瘤,这一次必当连同血肉一同被剜去! 这一次她不要再无能为力,她要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至于裴舒…… 既然已经爱到愿意妥协,那就一定会有解的! 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主动放开他的手! - 2025.2.22 凌晨一点京都市鼓楼区珠江路阴 此时距离林昭大二下学期开学仅有三天。 如果林昭开了上帝视角,事先知道老天会在今天安排她和裴舒碰面,那么就算凌晨困死她也一定会精致全妆! 至少、最起码、不应该……emmm林昭低头瞅了一眼自己晚上临出门前闭着眼睛换的混搭——白衣黑裤灰外套,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毛坯房里的那个土墙,也不能算“恶心”穿搭,但反正不体面,简!陋!无!比! 好家伙,还不如出门前的睡衣呢,林昭想。 哦对了,还是熬了几天大夜后的24k纯素颜! …… 凌晨一点,林昭睡不着。 在辗转又一个钟头后,她果断起身,换衣服出门。 林昭漫步出独栋别墅区,走在马路侧的人行柏油街道上,脚踩实地,深夜微寒凉风习习,吹起林昭鬓间发丝,略过耳畔,重生这件事在林昭的感官中恍惚又有了实感。 不单是纯粹的时间逆流,还有容颜春酥和身体骨龄的轻盈,这些转瞬年轻的生命图腾隐晦神秘,但又并非完全难以捉摸发觉,反而感受相当清晰,它们毫无讳忌地展示着,叫林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命运对青春年华的再塑和大自然馈赠的直白。 她今年才19岁,距离20岁生日甚至还有小半年。 十年岁月罅隙恍若大梦一场,林昭茫然抬首,她真的重返人生青少年时了。 这是恩赐,也是考验,但林昭最最确认的是,这一次她足够坚定。 - 凌晨一点半,比林昭想象中更冷。 林昭指尖轻捏单薄外套衣沿,紧拢,试图留住身上本就不多的暖气。 不知不觉间,她游荡到了京都大学附近。 这是她的母校,哦不,她现在还没有毕业,是大二在读学生。 意识到这点后,林昭有片刻的怔愣,作为切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多年的社畜来说,“学生时代”这几个字就像低温的焰火,不足以将人烫伤,靠近皮肤表层却有明显的灼灼热感,这是一晃而过的,所有人想起,或多或少都会怀念或是感到遗憾的岁月。 离她很遥远了。 正值寒假小尾巴,学生都还未返校,又是夜晚凌晨时间,非城市中心地带行人皆已归家。 夜幕深沉,偶有繁星几点,京大四周阒无一人,很是寂静,略显冷清的同时又难免悄然流露出些许独属于夜晚的静谧萧瑟气息。 周遭居民区高楼留有几盏亮灯,却皆与她无关,林昭蓦然就想起裴舒了: 至少相伴走过的那两年时间里,无论多晚,这世上总有一盏灯为她而留;清晨早起洗漱完,餐桌上那杯像固定npc一样准时准点刷新的温白开此刻也如穿膛子弹般,越过岁月叠影,直直击中林昭左胸腔。 思及此处,林昭忽觉心绪惆怅,微声喟叹。 她缓缓抬手,抚上左胸口,安静感受心脏的跃动。 时隔多年,林昭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曾经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牵挂断肠,锈迹千结,离别是爱的淤青。 上一世,她弄丢了一个人,这一世,她定要将他找回。 林昭轻轻眨了眨眼,隐下眸中淡淡水润,视线在空荡街道和昏黄路灯上飘移转换了几番后,最终定格在无垠夜空。 思绪翻涌,情感朦胧,有关于裴舒的点滴回忆像藤蔓缠绕枝桠一样久久盘桓在林昭脑海里,迟迟消散不去。 她想到了过去和裴舒相处时许许多多的零碎细节,一时间竟数不过来。 他的微笑,他的皱眉,唇角抿起的弧度,眉心微皱的褶痕……一颦一笑,眉梢轻扬,而后不知何时,林昭忽而又忆起他那双漂亮至极,却时常温淡邃漠的眼。 裴舒整张脸都完美,其中眼睛尤极出彩,最为精致。 乌润眸中不经意透露出的隐隐情绪像极了这浓墨夜幕里掺杂的零散疏星,虽被黑暗吞噬得形单影只、仅剩残芒,却仍倔强闪烁着微光,不愿泯灭。 偶尔心情愉悦时,那对琥珀黑棕色眼眸里亮起的碎钻星子宛若纯白色炽灯光融入细闪,熠熠粼粼。 林昭此际想起,只觉得和这夜空孤星如出一辙,就是不知在无数阑珊深夜中,裴舒是否也曾于无尽幽暗与孤寂中凭依浅淡月霜视物,无声地向身侧熟睡的她诉说过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绵绵情长? 那般隐晦寂寥,又那般浓稠喧闹。 林昭的心脏陡然触动了一下,久违的悸动佛若春溪破冰,沿着震颤的余波蜿蜒流淌进血脉,连带着裹挟外套衣物的指尖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后知后觉的,林昭想,她可能知道当年她在裴舒眼中没看懂的东西是什么了——是期待落空后的漠然,又或者说,是麻木。 总之不管过程怎样死灰复燃、野火烧不尽,反正最后裴舒是死心了。 所以那时他走得决绝,不留丁点余地。 今夜温度太低,过于寒凉,林昭的臂膀开始无意识地哆嗦。 好冷。 她想念裴舒的怀抱了。 她真的,太太太想再见裴舒一面了! 想跳过初遇时的自我介绍和后续的感情培养,她想直接和裴舒紧紧拥抱,想诚恳明了地向他坦白诉说她这些年的无措和哽咽,悔恨排山倒海,她想认真地对裴舒道个歉。 这么多年,她一直欠他一句“对不起”。 思念轰然作响,雷电彻鸣,林昭微拧眉心抬起头,只觉有细小雨点滴落在脸颊。 果然,辜负真心的人炼狱千劫。 没看天气预报,竟突然开始下雨了。 林昭苦涩一笑,伸手遮住额头,开始找寻避雨的地方。 - 不知是纯粹的运气使然,还是也许连上天都不忍再看一个诚心悔过的人忏忏度日,凌晨两点,林昭竟真的偶遇裴舒了。 在街道转角一家她为了避雨随意走进的画铺,以一个她略微潦草的面貌。 - “你好,请问我可以在这里歇会脚吗?” 林昭推开店铺门,探进半个身子,一踏进画铺,檀墨清香就混合着说不出的颜料味扑面而来,并不难闻。相反,空气很清新,室温也恰好,因此不知名净化香氛的味道落在鼻息间不仅不显累赘,反而萦绕造就出一种淡淡的高级感。 对这家店好感度上升的同时,林昭解释道:“外面太冷了,还下着雨,我想待一小会儿,打个出租车,等车到了我就走。” 太晚了,司机郭叔应当早就休息了,没必要再打电话叫醒他,她自己打个车回去算了。 林昭边说着,边眸光打量这家陌生画铺。 铺内面积虽然不大,看起来却远不似店面外观那般狭隘,许是夜深客稀,亮灯只开了小半,略显昏暗的环境内各式各样的绘画作品被严格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整齐地分类排挂在洁白墙面上,浓墨山水、油彩静物,虽尺幅参差、风格迥异,但暗藏秩序,冥冥井然。 许多未装裱的画卷也按照尺寸大小整齐堆叠在两侧的榆木架上,颜料杂酿,艺术横陈,却丝毫不显凌乱,一切都井井有条。 大多艺术家似乎都讲究一个“松弛感”,随意慵懒居多,但这家店主人那强烈的精神洁癖几乎要呼之欲出。 观察间,林昭隐约瞧见收银台后的阴影里有个轮廓,正垂首坐着,想来应当就是店铺主人,于是她补充道:“如果您不想平白被陌生人打扰的话我也可以消……”费。 未说完的话语随着看清少年抬起的面颊而戛然而止,所有从容不迫的商量与客套都惊愕地被堵塞在了喉间,林昭不敢置信,震惊地睁大双眼,心脏仿佛有电流击过,周遭景与物瞬然模糊成一团混沌,彻彻底底沦为虚幻背景。 随着手机坠地发出的一声怦然动静,林昭猛然回神,低头看去,这才惊觉手机竟不知何时从掌心悄然滑落,闪着幽光的屏幕上还显示着方才不久前她刚点开的打车软件页面。 唇瓣微微颤抖,五脏六腑都在隐晦瑟缩,林昭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却顾不得那么多,她猝然抬眸,再次朝少年所在方向看去。 速度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迫切。 随即,那双曾漫不经心将她困在昏暗愧疚牢笼里数年的清冽眼睛,就这样透过淡黄色光影,直直撞进了她瞳孔深处。 竟,真的是裴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