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
3. 姜柔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
姜柔结束了素描课,一边顶着冷风走出写字楼,一边向同行的好友诉苦:“画画好难,我的透视和光影一团糟,完全不像你那么有天赋。”
陈幼宜走在她旁边笑:“因为我从小就在学啊,等你熬过新手期,也会越来越熟练的。”
两人相识多年,小时候是门对门的邻居,现在都在江城读大学,关系很好。
陈幼宜问:“等会儿你还要去便利店?”
“嗯。这种天气,外卖员送餐也麻烦,不如直接去吃点热乎的。”
“你上回不是说,和那里的店员认识了?他人怎么样?”
陈幼宜扫她一眼,瞥见姜柔松垮的围巾,停了脚步侧过身来,帮她整理:“围巾又乱了,不怕着凉吗?”
“人挺好的。”
姜柔乖乖朝她一笑,仰起下巴,方便对方动作:“他话不多,很耐心——不知道那帮混混还会不会来找他麻烦,真过分。”
“不管是混混还是那店员,全都不清楚底细。最近江城很乱,你单独在外面,切记安全是第一位,知道吗?”
陈幼宜和她念的不是同一所大学,系好围巾,捏捏姜柔的脸,柔声叮嘱:“暴雪天,早点回学校。”
“知道啦。”
姜柔笑着点头:“你也注意安全。”
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她与陈幼宜挥手作别,走入夜色。
风大雪大,从素描班到便利店短短的一段路程,姜柔走得堪称艰难。
一进门,热气撞了满怀,她刚抬头,就和李怀舟四目相对。
对方的工作服熨帖平整,神态静默如雕塑,仿佛整个世界的慌乱,都被便利店结实的门窗隔绝在外。
而她头发乱得像鸟窝,融化的雪水顺着发丝往下淌,狼狈不堪。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姜柔低头,匆匆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语速飞快:“外面风太大了……”
头发被雪水凝成几绺,越是梳理,越乱糟糟地翘起。
她苦恼万分。
李怀舟的嗓音从收银台方向传来,不大,但清晰:“天气预报说,近几天降温。”
“这鬼天气。”
姜柔小声抱怨:“中午出门的时候,风就邪性得很。我本来想请假,但今天的课很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体逐渐适应室内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有了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实感。
门外的风如野兽嘶嚎,一声声吹得人心慌,姜柔摸了把通红的鼻子,决定和李怀舟打商量:“我能待在这儿,等风小点再走吗?”
李怀舟没犹豫:“嗯。”
姜柔松了口气:“谢谢。”
她和李怀舟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见了面,两人的交流也绝不深入。
连日观察下来,这个独来独往的店员在她眼中愈发神秘古怪。
李怀舟无疑是孤僻的,客观来说,目前的工作很适合他——
于他而言,独自一人整理货架、看守店面带来的舒适感,远大于社交。
有好几次,姜柔从他身上捕捉到若即若离的抵触,当她以为要被下逐客令,这抹戒备又无声无息消失不见,如同投入深潭的碎石,泛起几圈涟漪后,重回寂静。
而李怀舟会浅浅笑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连续上了小半天的素描课,姜柔又累又饿,揉着发僵的手指在热食区徘徊,挑选填饱肚子的晚饭。
冷藏柜的光线映出各色包装,她看得眼花,心血来潮:“你应该知道,这儿什么吃的最受欢迎吧?能推荐一下吗?”
“照烧鸡肉饭团,三明治,菠萝包,这三款卖得最多。”
“这些都尝过了。”
目光一行行扫过架上的食物,姜柔扭头:“你呢?你最喜欢吃什么?”
这是个突破了店员与顾客身份的问题,撬开无形壁垒,把彼此的距离顷刻拉进。
李怀舟:“我?”
这回他没了平时的从容,像台接触不良的老式收音机,调试片刻才作答:“我吃饱就行,不在意味道。”
“那也有偏爱的吧?”
便利店里沉寂了五六秒。
妥协似的,李怀舟坦白相告:“牛肉盖浇饭和炸鸡串。”
姜柔从善如流,买了这两样。
在冬天,被暴雪摧残后,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最让人心情愉悦。
牛肉盖浇饭被放进微波炉加热,打开的瞬间咸香四溢,热雾蒸腾,裹住她睫毛。
姜柔坐在桌边咽下一口,米粒裹着肉汁在口中爆开,她由衷感叹:“这个好吃!”
李怀舟没做反应,影子投在玻璃窗上,融进铺天盖地的雪幕里,看不分明。
姜柔咬住勺子,好奇观察。
这人很瘦,眼里没什么光,黑沉沉的。
他的手和整个人一样修长羸瘦,屈指放在收银台上,血管微微凸起。
姜柔记得,第一次和李怀舟搭话的晚上,她曾无意间见过他的手腕,一道伤痕蛰伏在腕骨内侧,像皲裂的树皮。
伤口极长,呈现出陈旧的浅褐,这让姜柔情不自禁去想,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留下的?
“怎么了?”
低沉的声线惊得她一顿,半勺米饭坠回碗中。
李怀舟不知何时支起身,漆黑的眼珠直直望着她。
姜柔凭空滋生了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一眨眼的慌乱后,强装镇定:“今天素描班的作业,是画一双手。”
李怀舟安静听她说。
“我是新手,太复杂的不会画,只能从人体部位逐个练习。”
姜柔颇为泄气:“但还是特别难。”
李怀舟笑了:“所以,你一直在看我的手?”
他问得直白,被戳破的窘迫让姜柔耳尖发烫,只得点头:“你的手,骨相很漂亮。”
被她夸赞,李怀舟反应淡淡,抬起右臂,随意看了看。
一只苍白的手,仔细端视,有好几道细碎的茧和疤。
“不如——”
电光石火,一个念头突兀闪过,姜柔鼓起勇气:“我反正要在这儿待到风停,能不能试试画你的手?”
李怀舟蹙眉:“画我?”
“我一直抓不准肌肉走向,画得歪七扭八的。你只需要把手搭在台面,就当……帮我完成课后作业,可以吗?”
她两眼一眨不眨,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期冀,让人很难拒绝。
这不是个多么困难的请求,李怀舟松了口:“行。”
姜柔如愿以偿,从双肩包里抽出素描本和铅笔,靠近收银台。
李怀舟把手背平放在台上:“这样?”
“姿势随意,你放松,不用紧张。”
姜柔笑道:“一次练习而已。”
李怀舟今天没露手腕,袖口规整,严谨地贴合腕骨,遮挡了衣物下狰狞的痕迹。
从姜柔的角度,只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和略显粗糙的掌心,手掌横亘几道细长痕迹,像被什么东西划破过。
姜柔瞧了会儿,低头起笔:“我刚学素描,画技拙劣,你别抱期待。”
铅笔游走,耳边只剩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正如姜柔所说,因她技艺不精,响声时断时续,难以勾勒流畅的线条。
李怀舟两手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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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银台上,做不了别的,索性用闲聊打发时间:“你学了多久?”
“两周左右。”
姜柔长叹口气:“我没什么天赋,学了十几天,进度还在原地打转。”
“为什么来学素描?”
被姜柔用视线丈量的同时,李怀舟也在看她:“江大不上课?”
“大四一整个学期,基本没课。”
她认真解释,下笔微滞,在纸上洇出个浅灰的圆点:“空闲时间太多了,我想学点儿什么。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可惜艺术之神没眷顾我。”
说出这句自嘲,姜柔没多沮丧,反而笑了下:“我有个朋友天分很高,以前看她随随便便就画好一幅街景速写,我还以为这事非常容易呢——结果自己上手后,连线条都拉不直。”
李怀舟不善于安慰人,只道出一声:“多练练,会好的。”
姜柔扬眉:“借你吉言。”
她心情不错,手下的动作渐渐加快,虽然仍不熟练,但勉强描摹出了李怀舟双手的轮廓。
出于礼貌的边界感,即便心怀好奇,她也没问那些疤痕的由来。
空白的画纸一点点被填充,等最后一笔落下,铅笔已被掌温焐得微热。
姜柔把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心满意足举起素描本,献宝般递到李怀舟面前:“看!”
她画技不精湛,胜在一笔一划都很用心。李怀舟望着纸上深浅不均的笔触,似是为难。
有这么差劲吗?
姜柔不自信地蔫下去,还没开口,觑见他唇角蜻蜓点水的弧。
“很好。”
李怀舟轻轻对她说:“也许,你比想象中更有天赋。”
半悬的心脏安稳落下来。
姜柔赧然笑出声,连连摆手:“别别别,我受不住捧杀,会当真的。”
不知不觉,窗外雾气渐薄,呼啸一整天的北风终于倦怠。她看一眼手机时间,惊觉自己在便利店待了整整一个钟头。
姜柔没急着回家,想了想,转身走向货架:“稍等一下。”
来过太多次,她对便利店里的陈列了如指掌,没一会儿便快步回到收银台,手里多出个新的物件。
是一支薄荷绿的护手霜。
李怀舟习以为常地扫码,重复这个做过千百次的动作,毫无征兆听她道:“送你的。”
李怀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礼物。”
姜柔说:“谢谢你愿意当我的模特。”
他没动。
“拿着吧。”
像第一次送他丸子串那样,姜柔将护手霜推向收银台里侧,附带几颗她常买的牛奶糖:“冬天这么冷,别着凉生冻疮。”
她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把围巾裹在脖颈,拎起一旁的双肩包:“我走啦,你明天还是晚班吗?”
见李怀舟颔首,姜柔笑意加深:“明天见。”
“——等等。”
一声低唤截住她离去的脚步,姜柔侧头回望。
逆着光,李怀舟的面庞有些模糊:“你带伞了么?”
姜柔摇头。
李怀舟抬臂,举起一把透明雨伞。
他肩线紧绷,看上去不太自在:“店里的备用伞,你可以用它挡风。”
这是……借给她的意思?
姜柔一怔,接过那把伞,笑意从眼角亮晶晶溢出来:“谢谢。”
她迈出大门的步伐比往日更加轻快,伞面撑开漫天雪粒,像一朵绽放的花。
在感应门闭合之前,姜柔回过身提醒:“别忘了用护手霜哦。”
距离太远,隔着夜色,她看不清李怀舟晦暗的脸。
4.李怀舟
与姜柔相识后,李怀舟享受起猫抓老鼠的游戏。
在此前,他对社交往来嗤之以鼻,人与人之间浮于表面的寒暄、虚伪的客套、带有目的性的接近,都让他觉得乏味又吵闹。
姜柔的出现,是个例外。
倒不是李怀舟对她产生了多么温情的亲近感,而是因为,他不再把姜柔看作一个“人”——
在他眼里,她成为一只鲜活的、充满挑战性的、被他玩于股掌之上的猎物。
有趣多了,不是吗?
这天晚上,姜柔站在收银台边,笨拙描画他的手,铅笔沙沙响个没停,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全神贯注。
同一时刻,李怀舟垂下头,几乎克制不住想笑的冲动。
姜柔如此认真地观察着他的一部分,殊不知,她自己正在被李怀舟更仔细地记录,从习惯、喜好到恐惧,无一遗漏。
她更不会想到,这双与她咫尺之隔的手杀过人藏过尸,无数遍沾满过眼泪和鲜血,李怀舟费尽心思才清理干净,确保不被人发现端倪。
姜柔还说,“骨相很漂亮”。
像误闯狼窝的鹿,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无所知,反倒去蹭掠食者的獠牙。
临走时,她送来护手霜和几颗糖果。
护手霜。
姜柔居然在担心他的手会不会冻伤——
一双将用来结束她生命的手。
李怀舟细细品味这份荒诞的黑色幽默,在她踏入风雪前,递出一把雨伞。
他的本意,不是出于关心。
这是李怀舟放下的饵。
借伞,意味着一个合理的归还理由。
也就是说,姜柔还会再来,主动地、必然地回到他的视野,被他又一次掌控。
李怀舟喜欢俯瞰全局的感觉。
一天匆匆而过,今晚他上的仍是夜班,八点钟左右,姜柔准时迈进便利店大门。
她心情上佳,进门后直冲冲往收银台走,眉间的欣喜一览无余:“昨天的画被老师夸了,说进步很大。”
李怀舟:“恭喜。”
带有浅笑的两个字,是他为这场对话贡献的全部热情。
“要多谢你——对了,还有你的伞。”
姜柔把伞完好归还,顺口问他:“护手霜你用了吗?感觉怎么样?”
护手霜?
李怀舟想起那抹薄荷绿。
他的确在好好地用,慢条斯理、极其仔细,把护手霜涂抹在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节、每一道或新或旧的疤痕上。
这样一来,等他日后掐上姜柔脖子、捂紧她口鼻,说不定,她能闻到熟悉的香气。
这话不可能当面说,李怀舟清楚,怎样才是应有的反应。
让笑意轻微堆起,像腼腆也像感激:“用了,味道很好闻,谢谢你。”
他说着,右手越过收银台,递给姜柔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给你的。”
李怀舟:“驱寒。”
姜柔满脸不可思议:“给我——?”
“嗯,不用钱。”
得了肯定的答复,姜柔这才捧起杯子,受宠若惊道一声谢。
她被冻得手指发红,迫不及待仰头喝下,出乎意料,皱了下眉。
李怀舟:“太甜?”
他记得姜柔常买糖果,特意加了不少白砂糖。
“不是。”
姜柔咽下嘴里的牛奶:“味道很好,我喝太多,被烫到了。”
天真,冲动,毫无防备。
李怀舟维持着不变的面部表情,看她顺着杯沿吹气,等牛奶不再滚烫,咕咚饮下满满一大口。
暖意沿食道进入四肢百骸,姜柔餍足喟叹:“真好。外面冷飕飕的,喝点热的,整个人都像重新活过来了。”
她一边喝,一边闲聊:“昨晚我回学校时又刮了风,像鬼哭狼嚎,多亏有你给的那把伞——要不然,恐怕我也像室友一样,因为高烧不退去医院挂号了。”
姜柔看向他,语气多出关切:“你下班的时候呢?冷吗?”
“还好。”
李怀舟道:“我早上才下班,比夜里暖和些。”
两人言尽于此,姜柔饿着肚子饥肠辘辘,喝完牛奶,去了熟食区。
李怀舟闷不做声,等她完全背过身,才放任视线掠过那段纤细的颈项。
像雪地里即将折断的芦苇杆。
忽地,店门大开,伴随一道熟悉的跋扈男音:“喂,给老子拿最贵的烟。”
是那群常来寻衅惹事的混混。
李怀舟面色骤沉。
“老子和你说话,没听到?”
带头的黄毛嘴里叼了根烟,不耐烦地猛踢一脚,把货架踹出刺耳锐响。
李怀舟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酒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醉酒后的人暴躁易怒,很有可能丧失理智。
他不想惹上没必要的麻烦,招来警察。
黄毛身旁的寸头小弟比他多了自知之明,一把拉住黄毛袖口:“哥,你别激动。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咱消消气,回家再说。”
不料黄毛脸色更差,拔高嗓门:“消气?我消什么气?我没醉!”
小弟尴尬赔笑:“是是是,你没醉,清醒得很。”
“还有你。”
黄毛瞥向李怀舟:“老子要的烟呢?”
面对他们,李怀舟连装模作样也不屑,拿出一包烟:“请扫码付款。”
也许是被他的淡漠所激怒,又或是积怨已久突然爆发,醉醺醺的黄毛用了半晌来理解李怀舟的意思,沉默过后,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拽什么拽?”
他的怒火来得猝不及防,竟疾步冲向收银台,咬牙切齿去拽李怀舟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每回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你是不是也看不起老子?”
小弟们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试图劝解。
李怀舟面不改色,刚要去扣黄毛手腕,余光里,一道白光闪过。
——是姜柔。
她高举的手机正在录像,镜头精准框住黄毛扭曲的面孔。
“派出所离这儿不远。”
姜柔声线紧绷,有如拉满的弓弦,李怀舟捕捉到她的战栗:“你们闹事的话,我就报警了。”
仔细去看,她的身体也在发颤。
李怀舟的思维短暂卡了顿。
从这几天的接触里,他把姜柔的性格摸透了七八分。
友善,无害,轻信外人,一个在温室里长大、没被恶意侵蚀过的女人。
毋庸置疑,面对醉鬼闹事,她心中的恐惧远甚于正义感。
在怕到发抖的状态下,姜柔选择上前一步帮李怀舟解围。
这让他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异样的滞涩感卡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
气氛剑拔弩张,黄毛被姜柔一句话惹恼,额头暴起青筋:“臭娘们,多管闲事!”
小弟们死死箍住他胳膊,拼命往回拉:“哥,冷静,这女的在录像!”
喝醉的街头混混像只发疯的狼,姜柔被他吼得后退两步,脸色煞白。
她吓了个够呛,为了显得更有气势,努力挺直脊背:“你们以后别来找麻烦。有这个视频在,我随时可以叫警察来。”
有个小弟骂了声脏话。
他们没醉,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姜柔再不满,也只能吞下哑巴亏,好声好气地劝黄毛:“哥,你喝多了,我们先回去。什么?要烟?行行行——”
小弟瞪了眼李怀舟:“结账!这包烟多少钱?”
李怀舟如实报价。
黄毛骂骂咧咧,被几个小弟强行搀扶离开。
没了争执怒骂的声响,店内归于沉寂,只余几缕暴戾的酒气。
姜柔总算卸下强装的从容,心有余悸靠向一边,后背抵在距离最近的金属货柜。
“吓死我了……”
她拍拍胸口,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你还好吗?”
李怀舟神色莫名,答非所问:“你不该管这件事。”
“为什么不该?”
姜柔不假思索:“录一个视频就可以解决,我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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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装没看见吧?”
她语调平常,仿佛为了他与混混对峙,只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李怀舟避开她的注视,没再多言。
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之后的一切,与往常无异。
姜柔买好熟食,在便利店吃完,离开前宽慰他几句,又认真叮嘱:“视频我先存着,他们如果再来,就去报警——你一个人不习惯的话,我可以陪你,行吗?”
李怀舟腼腆笑笑:“好,谢谢。”
与之前不同的是,收款结账后,他把几片暖宝宝塞进姜柔掌心:“保暖用,这几天降温。”
作为感谢,也是示好。
姜柔两眼弯弯地道谢,笑着说了“再见”,李怀舟遥望她走远,影子孤零零钉在原地。
他始终在想,姜柔为什么要帮他?
独来独往惯了,当姜柔主动站出来的那刻,李怀舟第一反应是意外、警觉,和因局势超出掌控的错愕。
随即而来的,是一股陌生情绪,不浓烈也不鲜明,像被羽毛搔过,黏腻的痒意让他颈后寒毛根根竖起。
起初,李怀舟无法分辨它所代表的含义,这时一个人默默思考,他终于想通。
那种感觉是恶心。
姜柔在想什么?目睹他被混混闹事的全过程,她是不是同情他、看不起他、觉得他需要她的“拯救”?
她表面关怀体贴,心里一定认为,他是个不敢反抗的软骨头,对不对?
要不是因为会被警方盯上,他早就把刀捅进那帮混混的心脏里了。
李怀舟抿紧唇,右手探进外套口袋,触碰到冰凉的玉质珠串。
受害者们的遗物,被他像战利品一样随身携带。
指腹拂过一个个圆珠,李怀舟细致感受着,分辨出凝固在玉上的斑驳血痕。
他想起姜柔微笑时熠熠发亮的双眼,想起她低头时温静的侧脸,也想起她与混混对峙,为了不显得矮人一头,冷着脸把下颌抬高。
那么纯净,那么无畏,那么明亮。
——但凭什么?
凭什么痛苦不曾降临在她身上?凭什么她生活得富足无忧?凭什么,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可怜他?
幸福活着的姜柔,把他衬托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他就该剖开那具温热的皮囊,看看被刀尖抵上咽喉,她还能不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熟悉的兴奋感在体内叫嚣,是残虐和杀戮的欲望。
李怀舟轻舔干涩的下唇,点开手机日历。
距离他上次犯案,已过去很多天。
经由这段日子的交谈,他知晓了姜柔的生活轨迹,每天江大、素描班和便利店三点一线,难以找到对她动手的时机。
唯一的方式,是先和姜柔拉近关系,再邀约她前往某个人迹罕至的地点。
这需要耗费点儿时间,好在对于全新的、趣味横生的杀人游戏,李怀舟有足够的耐心。
更何况,在逐渐接近她、一步步引她进入陷阱的日子里……
感应门忽然打开,三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走进店内,青春洋溢,笑声清脆,好似林间偶然飞落的鸟群。
李怀舟的目光悄无声息。
第一个,个子瘦弱,戴了圆框眼镜,声线小而细。
像只麻雀,翅膀短小,羽毛蓬松,好处是骨骼轻巧,处理起来干净利落。
第二个,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倨傲。
天鹅。
李怀舟在心里做出判断,姿态优雅,脖颈修长,最适合被拧断脆弱的颈骨。
第三个,卷发扎成丸子头,最活泼,笑声最大。
犹如聒噪的、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精力旺盛,喋喋不休,该怎样让她的嘴永远闭上?用胶带?用绳索?或者更直接一点,割破喉咙?
李怀舟收回视线,唇角翘起几不可见的弧。
等待姜柔上钩的间隙,去杀几个别的女人解解闷吧。
很快,就轮到他值白班,能在夜里寻找新的猎物了。
这一次,被他锁进地下室的,会是谁呢?
5.姜柔
姜柔觉得,李怀舟不太开心。
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在她用录下的视频赶走混混后,李怀舟表情有好几秒钟的沉郁。
为什么?因为她贸然插手吗?
可告别的时候,李怀舟还贴心送了暖宝宝,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气或动怒的样子。
姜柔百思不得其解,见到陈幼宜后,向后者简述了事情的经过。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遇上琢磨不透的难题,常来询问这位最靠谱的朋友有什么意见。
“你帮他,他反而沉了脸?”
陈幼宜帮她分析:“是不是出于自尊心?你目睹他被混混刁难,李怀舟也许感到羞耻,用疏远你的方式来避免尴尬。”
姜柔不解:“会这样吗?”
“他是男人嘛。”
陈幼宜道:“大众对男人的期待,往往要更强大更可靠不是吗?他们在意‘面子’和‘男性气概’,在这方面,有很强的自尊——你想想我们看过的电影电视剧,全是男主拯救女主、保护女主的情节,很少有反过来的。”
这是让李怀舟别扭的原因吗?
姜柔猜不透。
这团突如其来的疑云,比试卷最后的压轴题更难解。她和陈幼宜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更倒霉的是,一天后,姜柔感冒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场病不严重,没到发烧住院的地步,仅仅是让她浑身上下绵软无力,咳嗽得像破风箱。
出现在便利店时,姜柔全副武装戴上帽子和口罩,里里外外堆了三层毛衣,活像一团圆滚滚的雪球。
这副模样太可怜,连李怀舟见到她,一向波澜不起的脸上都显出惊讶:“你怎么了?”
“有点咳。”
姜柔瓮声瓮气:“不用担心。”
室内温度太高,她被烘得耳尖发烫,胡乱扯开围巾和口罩。
“看过医生吗?”
“小感冒,没必要去医院——咳咳!”
姜柔摆摆手:“吃几天止咳糖浆就好了。”
听语气,像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
收银台上,一个纸杯被推上前来,杯口热气氤氲,装的是热水。
李怀舟低声:“喝点水吧。”
姜柔拿起杯子尝了口,水温不冷不烫,是被调配后的热度,熨帖漫过喉管。
她扬起真心实意的笑:“谢谢。”
“不用。”
“外面太冷了,今天我也在这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较之以往,姜柔的声音虚弱不少,话一说完,就恹恹坐上角落的椅子,把双肩包放在身侧。
她平时总有用不完的朝气,此刻病怏怏缩进阴影里,连发丝都蔫蔫耷拉在衣领边缘,整个人苍白又羸弱。
李怀舟投来探询的一眼:“你不吃东西?”
“没力气。”
姜柔嗓子发哑:“等会儿再看吧,我上课太累了。”
因为感冒症状比较轻,她最初没当回事,上完一节素描课才后知后觉,骨头里的力气快被抽干。
室外风雪肆虐,姜柔累得半死,没精力辗转去坐地铁,干脆来便利店缓一缓。
暖气柔柔裹住精疲力竭的身体,姜柔昏昏欲睡,余光捕捉到一抹渐近的影子。
纸杯里的水早被她一饮而尽,李怀舟重新添满,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饿不饿?”
他说:“如果想吃东西,我帮你去加热。”
姜柔费力仰起脑袋。
她对李怀舟的大部分印象,是立于收银台后的高瘦身影,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没和他距离这么近。
此时,隔着短短半米,他正站在姜柔跟前。
瘦长的影子将她笼罩,李怀舟平缓的低语近在咫尺:“要吗?”
姜柔本来想说不要。
但肚子里空空荡荡的饥饿感涌上来,话还没到喉咙,她便改了口:“一个饭团就好。”
李怀舟很快拿着饭团回来。
大多数人说话比做事好听,嘴上侃得天花乱坠,实际干不成一件小事,李怀舟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他不爱交流,表面冷冷淡淡,对任何事物都不上心,但在言语之外,会用行动照顾人。
姜柔哑声道谢,捧起热乎乎的饭团。
李怀舟问:“你病成这样,只喝止咳糖浆?”
“先喝两天试试。不行的话,再去买别的药。”
对方不语,视线停留在她泛青的眼睑。
“真的没事。”
姜柔咽下米粒,喉间刺痛如含刀片,她试图挺直脊背证明什么,结果又咳嗽起来:“咳咳……每次生病,我熬几天就好了。”
“熬?”
姜柔没立刻作答。
“差不多。”
再抬头,她恢复了温和的笑:“小病而已,我都不怕,你怎么比病人还紧张?”
她有意回避,再问下去,就越界了。
李怀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
他对外人的隐私不感兴趣,第三次帮姜柔倒满温水,转身回到收银台:“要不要睡一会儿?”
姜柔摇头:“我坐坐就走。太晚的话,我不敢一个人出门。”
“还在担心那个连环杀手?”
“……差不多吧。”
她望向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这几天,新闻没报道有人失踪的消息。你说,那人是不是停止作案了?”
“有可能。”
李怀舟道:“街上全是监控,他想犯案,难度很大。”
“希望别再出现下一个受害者了。”
想到无辜被害的死者们,姜柔轻叹口气:“因为这件事,我两个舍友全被爸妈劝回了家,还有一个住在医院养病,整个宿舍只剩我还留着。”
收银台传来硬币坠落的轻响。
李怀舟整理着零钱格,问询声和金属碰撞的杂音同时响起:“你一个人?”
“嗯。”
这个单音出口,她似乎笑了笑。
白濛濛的热雾漫过眉间,姜柔偏头,嘴唇漾起涟漪:“所以,谢谢你愿意照顾我。”
李怀舟与她的目光一触即离。
“没什么好谢的,顺手的事。”
他说:“你是常客。”
“常客——”
姜柔拖长语调:“只是客人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算朋友了。”
不用想她也知道,李怀舟招架不住这个直球。
意料之中地,他蓦然怔住,右手僵在半空,近似局促。
姜柔问:“算吗?”
沉默在暖风中发酵。
一眨眼的功夫后,李怀舟闷闷地答:“算。”
听到想要的答案,姜柔弯起眼睛,一不小心,又咳嗽几声。
李怀舟挪动脚步欲图靠近,又犹豫着,生生定在原地。
等喘息平复,姜柔朝他一笑:“如果没认识你,也许我现在正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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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躺在宿舍的床上,一杯热水都喝不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光晕下,她的面庞格外柔软,抬手把凌乱的碎发别向耳后:“谢谢。”
收银台的方向,久久没传来声音。
冬风不知不觉停了,即便只有短短几秒钟,这份无人开口的静默也被无限延长,在两人之间拉成紧绷的弦。
最终,以李怀舟淡淡的一声“嗯”来收束。
他举止自若,喜怒哀乐全藏在心底,比纸杯里飘渺的水汽更难捕捉。
分别时,李怀舟又给了姜柔几片暖宝宝,塑料外包装隐约残留他的体温。
*
在暖宝宝和止咳糖浆的双重加持下,两天后,姜柔的咳嗽症状明显减轻。
她像寒霜压不垮的野草,只调养一段时间,就有了往常的活气,从萎靡中迅速抽离,重新舒展成鲜活的姿态。
不同于往日,这天下午五点钟,姜柔就出现在便利店门口。
李怀舟见到她,怔了怔:“提前下课?”
“别提了。”
姜柔跺掉脚底的细雪,径直走向冷藏柜:“素描老师居然也在发烧,教到一半实在撑不下去,提早把我们放走了。”
收银台前很快堆起她的战利品:黄瓜味薯片、温热的罐装牛奶,还有一瓶茉莉绿茶。
李怀舟注意到她拧瓶盖时的指尖,那双手被冻得通红,稍微使劲就生疼。
“给我。”
他主动接过,虎口压住冰凉的塑料瓶身,轻而易举拧开了塑料盖。
笑意从姜柔的唇边绽开:“前两天夜里没看见你,你最近上白班?”
“是。”
“六点钟下班?”
“嗯。”
姜柔转了下眼珠。
这是她进行思考的习惯性动作。
“下班后,”她语带试探,“你有空吗?”
李怀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生病那天,多亏你给我吃的和暖宝宝。”
姜柔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就当还你的人情。”
吃一顿饭而已,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姜柔的观念里,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好好报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如果把李怀舟的好意翻篇略过,未免太没心没肺。
再说,李怀舟看上去孤孤单单的,她能帮就帮。
李怀舟却摇头:“不用,我刚吃过。”
“吃过了啊……”
姜柔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她把情绪全写在脸上,失落之色一览无余,不过三秒,又满心期待地抬头:“你坐地铁回家?”
李怀舟:“嗯。”
“我们顺路。”
姜柔跃跃欲试:“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喂猫吗?在地铁站旁边,用不了多久。”
她一直在利用空闲时间喂养流浪猫,不止一次来买过水煮鸡胸肉,这件事,李怀舟知道。
他答得诚实:“我没喂过。”
“凡事都有第一次啊,再说,喂猫很简单。”
忽而想到什么,姜柔冲他眨眨眼,笑里罕见地多了调侃:“你不是觉得,猫咪很怕你么?说不定这次能让它们知道,你不是坏人呢?”
热切的期许像无形的水浪涌上来,带有难以忽视的温度。
她不常主动对别人发出邀约,有些紧张,鼓起勇气去看李怀舟的脸:“可以吗?和我一起去吧。”
6.李怀舟
姜柔病了。
一整个晚上,李怀舟都在尝试对她进行剖析。
连日以来,他和姜柔的对话停留在礼貌寒暄,虽然还算聊得来,但总像隔着一层薄膜,触不到社交距离下真实的彼此。
这场突发的感冒,意外融化了边界。
言语中,姜柔有意避开家庭。
出于对连环杀人案的担忧,她有两个室友回到父母庇护之下,那她呢?
卧病在床,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的父母即使并非本市人,没办法第一时间赶来照料,知道女儿生病,也应该关心几句才是。
姜柔还说,她生病靠硬捱。
借由一句句零散的言语碎片,李怀舟拼凑出姜柔的更多部分。
关怀缺失造就的独立,独自挺过病痛的倔强,以及对温暖的隐秘渴求。
这理所当然地导致,她期望被关心,也依赖旁人给予的照顾。
没认清这一点前,李怀舟一直心有困惑,虽说便利店里食物不少,但能吃晚餐的地方满大街都是,姜柔何必三天两头来一趟?
这个疑问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也许姜柔需要的,不是关东煮或饭团,而是一方空间里亮着的灯,和食物沸腾的热气中,有人问“今天过得怎样”的归属感。
室友们离开后,她在学校没剩下多少朋友,又得不到来自家庭的温情,太过孤单,急切需要一个用作慰藉的情感宣泄口——
从目前来看,正是李怀舟。
把一切想通后,李怀舟有了新的思考。
在此之前,他对姜柔的印象近乎完美无缺,家庭和睦、外向活泼、天之骄子……
眼下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原来她也有失意落魄的一面。
原来她也孤身一人。
原来她的父母也——
姜柔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这是种糟糕的状况。
一旦他滋生出诸如此类的想法,姜柔便不再是个纯粹的猎物,从随时可以撕掉的标签,成了真实立体的人。
李怀舟强迫自己,止住探究的欲望。
病好后,姜柔邀请他去喂猫。
与她相反,李怀舟对动物生不出喜爱,喂猫这种同情心泛滥的事,在过去和他绝缘。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李怀舟刚要张口,理智像铁钳扼住他的喉咙。
不对。
这是个机会。
接近她的机会、观察她的机会、在更自然的环境下,了解她独行路线,以便对她下杀手的机会。
便利店监控太多,交谈也受限于店员与顾客的身份,而夜晚空旷的地铁站口,是绝佳的场景转换。
更重要的是,借由喂猫一事,足以加深联系,让姜柔习惯他的存在,降低未来的警惕。
电光石火间,李怀舟有了决断。
“好。”
他说:“稍等,我很快下班。”
*
傍晚六点。
认识这么多天以来,李怀舟第一次和姜柔同时迈出便利店大门,呼啸的风劈头盖脸扑上来,他裹紧外套。
“好冷,骨头都要结冰了——”
姜柔打着哆嗦,往掌心哈热气:“你跟我来。”
她喂过不少次猫,对附近的街道了熟于心,没过多久,带李怀舟来到一条小巷。
巷子不深,两边是高耸的老式居民楼,一扇扇格子窗漏出光与影,将雪地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一只黑猫向两人投来警惕的审视,飞快掠过墙根。
姜柔打开双肩包,拿出提前备好的纸碗,盛上猫粮,逐一放在墙角。
“喂猫一定要用干净的容器。”
姜柔不愿惊扰这里的寂静,声音压得很低:“如果直接把猫粮洒在地上,可能导致猫咪的口腔发炎。”
李怀舟随意“嗯”了声,视线轻如羽毛,扫过她侧脸。
比起猫,他对姜柔的兴致更浓。
来到室外,她的朝气未曾消减。
这条巷道称不上干净,随处可见装满垃圾的黑色塑料袋、不知从哪家窗口扔下的腐烂菜叶、被踩踏成污黑色的雪水,两侧高墙投下厚重的影子,光影半明半昧。
唯独在姜柔站立的方寸之地,连积雪都显得皎洁。
一阵北风穿过小巷,她的碎发蓬松摇曳,像株肆意生长的蒲公英。
摆好碗,姜柔后退几步。
“冬天太冷,食物也少,是流浪猫最难熬的日子。”
她说:“投喂些食物,或许能帮它们度过这场雪。”
姜柔所说的内容,李怀舟一概没关心过。
他得过且过,连自己的人生都懒得在意,哪会共情几只死在雪夜的猫。
不远处的一只黑猫踱步走向食物。
姜柔笑道:“它叫巧克力,是我在这儿遇见的第一只猫。前不久,我带它做了绝育手术。”
李怀舟的表情有了变化:“绝育?”
“巧克力是母猫,生太多孩子的话,对大猫小猫都不好。”
姜柔解释:“流浪猫连养活自己都难,生下的宝宝大概率夭折,母体在这个过程中也很受折磨,寿命非常短——给流浪猫做绝育,是种有效的救助方式。”
第一只猫开始进食后,陆陆续续,来吃粮的野猫越来越多,雪上绽开深浅不一的梅花印。
黑的,白的,橘的,各种花色交织的……
李怀舟听姜柔一只只介绍:“最左边的是闹闹,三花猫,活泼爱捣蛋,叫起来跟唱歌似的;它右边是鱼丸,圆滚滚的,和丸子差不多……”
她原本是笑着在说,不知怎么,渐渐没了声响。
李怀舟心感困惑,侧头望去。
病后初愈,姜柔面色是纸样的苍白,眼眶竟在泛红。
“抱歉,让你见笑了。”
她顷刻回神,揉揉眼角:“我……前两天降温,有三只猫被冻死了,个头才那么小。”
姜柔音量渐低:“以前我来,其中一只总要蹭蹭我。”
李怀舟轻声说:“别太难过。”
他努力表露出同情的神色,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怎么会有人为几只猫的死亡而哭泣?
匪夷所思。
李怀舟甚至怀疑,姜柔是否在刻意表演,然而她发红的眼圈做不了假。
他漠然地想,这是女人的通病,多愁善感,遇到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哭哭啼啼。
“现在的宿舍禁止宠物。”
姜柔垂下睫毛:“我打算毕业了,多收留些流浪猫养在家。”
很符合她性格的一段话。
李怀舟暗暗做出判断,或许姜柔内心的感性和敏感,比他想象中更甚。
那他呢?面对这样的姜柔,他应当做出什么反应?
猫咪的咀嚼声窸窸窣窣,满地斑斓毛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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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起伏,像一盘打翻的颜料盒。
冷风打了个旋儿,扫过姜柔的脸,寒意犹如刀锋。
下一刻,她的肩头被轻轻拍了拍。
“别难过。”
李怀舟的力道笨拙却克制:“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神态要沉稳,声调要放缓,既展现安抚,又不显轻浮。
他像擦拭血迹般耐心,笃定姜柔不会拒绝。
两人相距咫尺,这个动作像按下暂停键,姜柔抬头,眼中倒映出他精心伪装的温柔剪影。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她的神情如春雪初融:“谢谢你。”
在她脸上,李怀舟看见纯粹的信任与动容,像儿时被他捧起的一只幼鸟,以为能在他掌中安稳栖息,不懂得即将被做成标本的命运。
从未有谁给予过他这样的目光。
这是与杀人不同的乐趣。
如果杀戮像狩猎,他享受的是极致暴力与控制,面对姜柔,就是一场漫长的驯养。
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李怀舟不由好奇,她究竟能信任他到什么程度?这份信任的边界在哪里?
当信任被背叛,冰冷的刀刃贴上姜柔脖颈,那一瞬间的快感,会不会比之前所有杀戮都更让他心旷神怡?
他深吸一口气,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微微战栗。
喂完猫,李怀舟目送姜柔坐上前往江大的地铁,道别时,她笑得很开心:“今天谢谢啦,你早点休息!”
李怀舟乖乖应下,乘坐另一班地铁,回了自己的家。
他没“早点休息”。
十分钟后,李怀舟戴好口罩,一身黑迈出家门,口袋里多出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他自制的短棍,一种冲击型武器,由皮革缝制,内里填充铅砂,击打时,既能有效造成昏迷,又不易让人骨折,当场致死。
——他怎么可能早早上床,浪费这个宝贵的晚上?
趁这几天上白班,每到夜里,李怀舟都小心避开监控,在偏僻的地方寻觅人影。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接连两晚一无所获。
大雪掩埋了脚印,是他最好的帮凶。李怀舟从后街走到小路尽头,最终来到城边的清水河。
月光惨淡,这里没有路灯。
河面倒映对岸稀疏的灯火,随水波静静摇荡,像此前无数沉在河底挣扎的亡魂。
四周静寂,感官被放大,李怀舟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动,脚步忽地顿住。
看来,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河堤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低头缓行,背对着他,没发觉有人靠近。
就是她了。
李怀舟情不自禁地笑,放缓呼吸。
他像融入夜色的影子,握紧短棍,无声缩短距离。
十米、五米、三米。
掌心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让他想起每一次用它敲击颅骨,发出的闷响。
像心跳,又像鼓点,催促他继续这场永无止境的狩猎。
咚。
咚咚。
如同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
在对方惊觉不对、转身回头的刹那,李怀舟骤然加速!
没有预兆,没有警告,只有手臂带起的、撕裂空气的风。
鞋底碾过白雪,细微的碎裂声被滚滚河水吞没。
他举起短棍,朝女孩后脑勺狠狠挥下——
咚!
7.徐静茹
徐静茹时常会想,自己身体里住着一头渴望奔跑的野兽。
当她踏上深红色的塑胶跑道,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全世界的喧嚣都退潮散去,只剩下她的心跳,擂鼓一般,砰,砰,砰。
那是生命最原始、最真实的声音,让徐静茹着迷。
她想把这头野兽彻底释放,在赛场上,在万众瞩目下,冲向象征极限的终点线。
于是,徐静茹告诉父母,她想去学体育,将来做个长跑运动员。
——“不务正业!”
父亲听罢,怒气冲冲地咆哮:“一个女孩子,不好好读书,天天去操场上跑,像什么样子?把自己晒得又黑又壮,以后怎么嫁人?”
母亲在一旁帮腔,痛心疾首:“跑步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表姐,安安分分考个师范,现在当老师,多稳定,多体面。”
“我就是喜欢!嫁不嫁人,我才不在乎!”
徐静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声音在颤:“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
“你敢!”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做那些不着调的梦!要是敢往田径队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又来了。
又是这种威胁,这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徐静茹快要窒息。
她不想再争吵,更不想再看他们脸上失望和鄙夷的神情,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她需要喘口气。
徐静茹的家建在清水河边,沿河的步道,是她从小跑到大的地方,也是她的避风港。
无论考试失利,还是和人闹了别扭,她都会来这里。河水静默流淌,仿佛能带走所有的烦恼。
今晚的河畔异常冷清,水面飘了薄薄雾气,对岸的灯火遥远又模糊。
徐静茹听见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哗啦作响,不像往日的安抚,反倒叫人联想起不祥的叹息。
她慢慢地走,冷空气灌进肺里,平复狂跳的心。
学校里的体育教练说过,她很有天赋,只要坚持训练,明年的市运会,有希望拿到前三。
只是前三而已吗?
她要争百分百的第一名。
这个念头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心底重新燃起。
徐静茹想,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可应该怎么和爸妈去说?
在他们的观念中,体育只是一条离经叛道的歪路,不适合所谓的“好学生”,也不适合女孩子。
小时候,每当徐静茹在河边奔跑玩闹,总要得来几句训斥:“姑娘家家,这么疯像什么话?”
她走着走着,渐渐出了神,没在意周遭过于可怖的寂静,耳边只有风声,水声,和自己的心跳。
不。
……不对。
还有另一种声音。
一种极轻微的、混杂在风里的,沙、沙、沙的摩擦。
是脚步声。
很轻,很快,像猫科动物在黑夜中潜行——
有人跟着她!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秒钟凝固,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徐静茹停下脚步,陡然回头。
她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
只有余光飞快一瞥——
一道黑影从夜色中剥离,像被拉长的鬼魅,悄无声息,已到了她身后!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
眼前裂开大片白光,后脑勺上剧痛袭来。
耳畔的声响不像敲击,更像是一个饱满的西瓜被铁锤砸开,声音的源头,在她颅骨之中。
世界天旋地转。
徐静茹彻底失去意识。
……
痛。
头痛得像要裂开。
不知昏迷了多久,徐静茹艰难掀开眼皮。
视野内,并非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而是纯粹的黑暗。
黑暗如此浓郁,好似冰冷沥青,沉甸甸压在眼球上,让她喘不过气。
空气里有霉味,和铁锈般的甜腥。
这是哪里?
徐静茹的记忆出现短暂断层。
她只记得自己和父母争吵,去了河边散心,捕捉到若有似无的动静……然后呢?
然后是那道诡异的人影,和一记重击。
绑架。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的思绪。
徐静茹试着活动身体,不出所料,手脚被铁链紧紧绑上,连在墙角的管道。
铁链长度不足一米,这是她仅剩的活动范围。
“有人吗?”
徐静茹喊了声,因为恐惧和干渴,嗓音沙哑至极。
回答她的,只有死寂。
“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近乎崩溃地,徐静茹拼命嘶喊、咒骂、哭泣,直到嗓子发哑,精疲力竭。
这间囚室,像一具隔音的棺材,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
绝望如海水,渐渐把她淹没。
徐静茹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
江城连环凶杀案。
惨无人道的虐待,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三个无辜枉死的女人……
只存在于新闻里的报道,在这一刻,成了悬在她头顶、即将落下的铡刀。
她是不是,也要死了?
徐静茹的身体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短短片刻,她想起爸妈的脸、教练鼓励的眼神、和她曾无数回踏足过的跑道。
都结束了吗?
她还没和爸妈和解,还没跑上市运会、乃至更大更瞩目的赛场,还没拿到梦寐以求的金牌,就要悄然无声地,死在这个发霉的、肮脏的角落里?
徐静茹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泪水糊了满脸。
不行……
最后的期限尚未到来,说不定,还有机会。
只靠哭是没用的,赛场上,没人会因为眼泪获得胜利。
徐静茹狠狠掐一把大腿,剧烈的疼痛让大脑清醒几分。
她调整节奏,一呼,一吸,强迫自己冷静。
别害怕。
她对自己说,徐静茹,想一想,每次你跑到极限,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你会做什么?
后脑持续性传来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脑髓。
一个名字撞进脑海。
威尔马·鲁道夫。
曾患过小儿麻痹、猩红热、双侧肺炎,被医生告知将终生残疾,却最终战胜疾病,成为被载入史册的女子短跑运动员。
现在这点疼,跟她戴上矫正器的腿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因后脑受创,眩晕感一波强过一波,徐静茹恶心想吐。
她用力深呼吸,继续回想。
戴安娜·奈德。
六十四岁时,在浩瀚无边、充满危险的漆黑大洋中,游了整整五十三个小时、一百七十七公里,成为首个无防护设备,横渡古巴到佛罗里达海域的泳者。
她面对的,是比这间黑屋更广阔、更深沉的幽暗与孤独。
胃部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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挛了一下,力气像被抽干,分不清源于饥饿还是恐惧。
徐静茹颤抖扬起手臂,用力拭去混浊的泪水。
张伟丽。
当过幼儿园老师、前台、销售,凭一腔热血和一双铁拳,硬生生闯入格斗赛场,成为亚洲首位UFC世界冠军。
她被击倒过,又重新站了起来,用更强悍的方式。
她们都是运动员。
徐静茹告诉自己,你一直羡慕她们、崇拜她们、把她们看作目标,不是吗?
她们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你学着她们的样子,咬牙撑过去。
好不好?
……
对,就是这样,慢慢放松,长长地、平缓地呼吸。
像赛前检查一样,分析当下的处境。
先确保身体机能正常。
除了头疼、胃疼、恶心、心口发闷,有没有别处难受?
徐静茹活动了一下,还好,暂时没发现新的伤情。
再看看绑住手脚的铁链,在它的限制下,是否有可能对凶手做出反击?
她拉了拉,纹丝不动。
徒手挣脱的概率为零,真要逃脱的话,需要时机和工具。
至于周围的环境……
别着急,伸手摸索每一寸空间,冰冷墙壁,粗糙地板,生锈的铁质管道。
这里空空荡荡,没找到可供利用的器具。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惊悚片里头,变态杀手惯用的可怕刑具。
徐静茹自嘲似的安慰自己。
要怎样,才能在连环杀手的死亡阴影下存活?
徐静茹不知道。
她只是个生活在象牙塔的高中生,这是父母和学校不曾教授过的知识盲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凶手还未露面,徐静茹怔怔凝视身前的黑暗。
她决定用一个笨办法,让自己能撑下去。
从小到大,有限的十几年人生里,徐静茹始终是最普通的、站在人群不会被第一眼找到的学生。
长相不突出,性格平平无奇,成绩也徘徊在中游水平,上不去下不来。
她唯一擅长的,是体育。
尤其长跑。
那是一项孤独的运动,赛道上,只有枯燥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的呼吸、身体濒临极限导致的痛苦。
肺部灼痛,双腿沉重如铅,大脑会发出成千上万个指令,尖叫着让她放弃。
但徐静茹知道,只要调节呼吸、放空大脑,再往前多迈一步、多坚持一秒,就能冲破它,让身体迎来近乎麻木的平稳期。
痛苦不会消失,是她学会了如何驾驭。
此刻,在这间死寂的囚室,徐静茹尝试着笨拙拆解——
把她一窍不通的、名为“求生”的恐怖经历,看作自己最熟悉、最拿手的事。
一场长跑。
她已经犯下第一个错误,起跑太快,用尖叫耗费了宝贵的体力。
现在,必须立刻慢下来,找好节奏。
这注定是人生中最艰难、最不公平的一场耐力赛。
徐静茹闭上眼,仿佛看见漫长的跑道。
她一个人,孤单站在起点。
终点呢?终点在哪里?
新闻报道的细节,在她脑中变得无比清晰。
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会把受害者监禁十五天。
徐静茹握紧拳,掌心满是冷汗。
在十五天的死亡倒计时内,如果没人找到这里、发现被困的她。
第十六天的新闻中,“徐静茹”这个名字,将出现在死者那一栏上。
8.姜柔
姜柔心情很好。
喂猫后,她与李怀舟的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相处起来,不再生疏。
算是朋友了吧?
不知道李怀舟怎么想……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
陈幼宜得知这件事,难掩惊讶:“你居然带他去喂了猫?”
“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多个伴,挺好的。只是……”
想起自己的失态,姜柔羞于启齿:“我居然当着他的面差点哭出来,好丢人。”
陈幼宜陪姜柔喂过不少次猫,猜到她难过的缘由,安静看她许久,揉揉她脑袋:“这没什么丢脸的,你只是想起以前的事,等慢慢习惯,就不会难过了。”
姜柔却想,她习惯不了。
习惯之后,不就意味着一天天忘却、没人在意了吗?
生命残留的痕迹,本来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如果不被谁记住,和从未存在过有什么差别?
“冬天这么冷,他陪我喂猫,我打算送点谢礼。”
姜柔迟疑:“但不清楚送什么好。”
她没太多准备礼物的经验。
“太贵重的话,反而让人有负担,适当表达心意就好。”
陈幼宜对这种事很在行,帮她出主意:“我想想……蛋糕怎么样?精致又实惠,还能填饱肚子。”
于是今晚,姜柔走进便利店前,特意把手藏在了身后。
她总在这个点下课,李怀舟已然习惯,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姜柔瞧见他眼里的红血丝:“这几天很累?”
“还好。白班夜班交替,生物钟乱了而已。”
姜柔笑笑。
变戏法似的,她抬起背后的右手,亮出一个小巧蛋糕盒:“这家甜点很好吃,顺路给你买的,尝尝吧。”
她抬了抬提着盒子的食指,声调轻快,像泉水叮咚:“是陪我喂猫的谢礼。”
李怀舟踌躇一下,道谢接过:“你的素描课怎么样?”
“就那样,普普通通。”
姜柔卸下双肩包,半开玩笑地自嘲:“没有艺术细胞,我的线条像醉汉跳舞——真想把一个月之前的我好好教训一顿,不懂天高地厚,以为画画是随手两笔的事。”
她话锋一转:“唯一发挥好点的,是那次画你的手……也许我比较看氛围和感觉?”
“感觉?”
“素描课上,所有人整整齐齐围着同一个东西画,是在按部就班完成任务。”
姜柔说:“我比较喜欢自由随性的风格,不受拘束,按灵感来动笔。还有就是……跟你待在一起,更舒服更放松吧。”
李怀舟若有所思地听,递来杯热水:“为什么想学画画?”
姜柔发现,他主动提问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在此之前的多数对话里,李怀舟主要负责陈述作答,很少挑起话题。
这是不是表明,他有了进一步深交的打算?
“身边有朋友在学,我看她画得挺轻松。”
姜柔喝了口水:“而且,我对人物肖像很感兴趣。”
李怀舟没出声,示意她往下说。
“我喜欢观察人的长相和表情,尤其是不容易一眼看出的细枝末节。”
姜柔道:“疤痕的数量,嘴巴和眼睛的弧度,皮肤粗糙还是细腻,有没有一闪而过的微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故事,很有趣。”
不过——
她苦闷叹气:“想法是有的,结果到现在,我连素描的门都没摸到。”
货架前,李怀舟把一袋薯片推向内侧归位,塑料包装摩擦出轻响。
他开口,似乎只是随意一问:“我呢?”
姜柔:“什么?”
她朝货架望去,李怀舟也恰好侧身。
灯光映着他苍白清癯的脸,一双眼比夜色更黑。
“从我的脸上,”李怀舟问,“你看出什么?”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短暂沉默后,姜柔狡黠笑起来:“你想知道?”
“嗯。”
“正好,我想练习一下人脸的轮廓。”
现成的素材不用白不用,姜柔说:“不如这样,我一边画你,一边观察,然后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唯恐李怀舟不答应,她飞快补充:“和上次一样,你站着别动就行,我很快画完。”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李怀舟当过她的模特,这次也点头应下:“好。”
他同意得这么快,反倒让姜柔有些惊奇,紧接着欢呼一声,从包里找出纸笔:
“我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和面部表情。尽量别玩手机,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视频听听音乐。”
两人迅速敲定。
李怀舟站在灯光与月色交融的一隅,姜柔打开素描本,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孔。
清瘦,阴郁,棱角分明。
她逐渐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李怀舟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视频,用来解闷:“开始吧,你可以随意分析。”
手机里的解说声微弱流淌,是条社会新闻。
“你很瘦,大概率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营养缺失。”
姜柔起手,画下第一笔:“额头有道疤,左边眉骨上也有,应该是几年前落下的。”
李怀舟想抬手摸一摸她所说的疤痕,思及姜柔“不动”的嘱咐,生生忍住。
姜柔的视线来到他眼睛:“眼里有红血丝,最近很疲惫,或睡眠减少。”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瞳孔深邃如潭,初看只觉死水无澜,当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才发觉其中翻涌的暗流。
她不禁好奇,李怀舟看似淡漠的表面下,究竟在想什么?
没人说话,铅笔沙沙,混杂收银台上的视频声响。
姜柔一顿。
上一条新闻结束,主持人开始了下则播报:
“昨夜,现年十七岁的高中生徐静茹于清水河附近失踪,已失联二十四小时,疑似沉寂多日的连环杀手再度作案。”
“广大市民若有相关线索,请拨打警方热线。”
“第四个了?”
姜柔停下手里的动作,难掩愕然:“凶手不是很久没作案了吗?会不会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这个女孩赌气不和家里联系?”
比起她的不安,李怀舟镇静许多:“再赌气,看见铺天盖地的新闻,也该回家。她到现在仍旧没消息,说明出事了。”
他看了眼姜柔愁云满布的脸:“还要画吗?”
姜柔点头,重新握好笔:“希望她没事……”
她从小就有平心静气的能力,可以很快平复情绪,专心致志去做某件事。
春蚕啃桑般的声音渐次响起,姜柔不时抬头,把李怀舟的面庞印入脑海。
颧骨高,下颌线条偏硬,习惯性抿着唇,是个不常笑的人。
对于失踪女生的遭遇,他似乎并不共情,自始至终保持着冷漠的平静,连皱一皱眉毛都吝啬给予,是个典型的局外人。
相较于他,姜柔像惊弓之鸟。
因为受害者都是女人,他身为男性,在这起凶残至极的杀人案里置身事外了吗?
李怀舟问:“还看出什么?”
姜柔猛然回神。
“你的眼神很特别。”
她斟酌着措辞:“和其他人不一样。”
“能详细说说吗?”
“你看人的时候……”
姜柔想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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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冷静,通常带着审视,不像个一根筋。”
李怀舟没出声。
“有时候我真挺好奇,你在想什么。”
姜柔心血来潮:“这起杀人案,你怎么看?”
李怀舟不答反问:“你呢?”
“我?”
她直截了当:“凶手是个纯粹的变态,抓到后建议立刻死刑。”
两人第一次交谈的那天,姜柔也曾气势汹汹骂过“变态”。
李怀舟喉咙里溢出笑音:“还有吗?”
“我对犯罪刑侦之类的不太了解,不过这几天看了很多分析。”
姜柔沉吟着思索:“凶手八成是男性,绑架杀害年轻女孩,是为了满足征服欲。”
“征服欲?”
“如果只追求杀人的话,他没必要把受害者囚禁十五天,加以折磨。”
“有个科普博主说,凶手内心压抑,有很强的自卑感,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爆发,促使他选择用谋杀来宣泄。”
“囚禁折磨是因为,他在生活中得不到想要的尊重和掌控感,于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凌驾于受害者之上——他享受主宰别人生死的感觉。”
姜柔滔滔不绝地说完,一锤定音:“总体来说,这是个心理扭曲、现实不顺、软弱至极、活该下地狱的混蛋。”
便利店陷入古怪的死寂。
她没得到应答,仰头去看李怀舟。
他依旧是不露形色的模样,安静、疏淡、不声不响。
姜柔却没来由打了个冷颤,像被潜藏在暗处的蛇一口咬在脊椎。
“很有道理。”
怪异的感觉只持续两秒,李怀舟对她笑了笑:“所有受害者都被凶手囚禁过十五天,他应该有独门独栋的住所。”
“对,”姜柔接茬,“而且在独居。”
杀人和抛尸必有动静,凶手家里如果有其他人,一定会察觉猫腻。
“我们能想到的,警察都知道吧。”
铅笔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姜柔说:“江城的自建房成千上万,只凭这些线索,根本没法精准定位。”
这起案子的凶手极为警惕。
作案地点选在荒郊野外,一没人证,二没监控,在受害者遗体上,更是找不出半点DNA和指纹残留。
毫无证据,谁都拿他没辙。
姜柔越想越丧气:“拜托警察尽快把他逮捕归案吧,这么吓人,我连一个人回学校都不敢,每天都胆战心惊的。”
“你走大路坐地铁就好,跟着灯,别去偏僻没人的地方。”
李怀舟说:“等我上白班——”
感应门突然开启,夜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有新顾客走进便利店。
他噤了声。
等客人走向一旁的货架,李怀舟开口,音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值白班的时候,夜里有空。你下课后,我可以送你回去。”
“这太麻烦你了。”
姜柔受宠若惊。
“不麻烦。我一个人住,下班回家没事干,很无聊。”
李怀舟笑笑,安抚她不用紧张:“就当顺路散步。”
眼下的江城人心惶惶,女性独身在外,总归有风险。
有人愿意一路护送她,无疑是意外之喜。
“谢谢你,我……”
姜柔不想白要他的好处,挠挠头,红了耳根:“这样吧,你陪我回学校,作为交换,我有空请你吃饭,行么?”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李怀舟无言望向她。
光影交叠,他的影子投在墙面,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缓慢昂首,居高临下。
与姜柔四目相接,他笑得温柔:“嗯。别怕,我一定……保护好你。”
9.李怀舟
李怀舟在心里冷笑。
被盯上的受害者自以为受到了保护,殊不知即将与她独处的人正是真凶,这是他听过最有意思的笑话。
趁姜柔素描,播放连环凶杀案的新闻,是他刻意为之。
李怀舟想捕捉她那一瞬间的神态——
是恐惧,惊讶,愤怒,还是对那个高中生的同情伤怀?
姜柔的反应没让他失望。
她完全展现了李怀舟期望中的状态,让他生出猫咪耍弄老鼠的快感。
提出陪姜柔回学校,自然也不是出于“为她着想”的善心泛滥,而是提前进行踩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对于姜柔,李怀舟绝非全无戒备。
一个女人突然对他表露善意,出于警惕,他必须试探,姜柔是不是伪装后的警察。
如果真是大学生,她一定拥有校园卡,并且能通过人脸识别,进入江大校门。
李怀舟必须亲眼确认,才百分百安心。
和姜柔相处的大部分时间,李怀舟游刃有余,唯一扫兴的是,她对案子进行了类似侧写的分析。
听完姜柔的长篇大论,李怀舟几乎要冷嗤一声。
他压抑吗?渴望掌控吗?需要宣泄吗?
也许吧。
李怀舟清楚,自己期望听到每个被害者的求饶,享受她们流下的每滴眼泪,暂时留下姜柔的命,也是因为想耍弄她一番。
他就是个混账,那又怎样。
李怀舟没自诩过好人。
任何污言秽语他都能置之不理,然而姜柔还说,凶手现实不顺,之所以犯案,是出于极度的自卑。
当时的李怀舟竭力抑制,才没面露轻蔑。
他觉得荒谬又好笑,也体会到被侮辱被看轻的愤怒,悄然握紧双拳。
连续杀了三个女人的罪犯,怎么可能自卑,怎么可能“软弱至极”?
他掌控着一切,连人命都可以轻而易举握在手里,肆意揉捏、摧毁。
李怀舟看着姜柔,像在看一场漏洞百出的蹩脚独角戏。
他没法做出反驳暴露身份,只得强行按耐情绪,压下心头的躁意,和姜柔一并讨论起凶手,欣赏她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个夜晚风平浪静,姜柔画完速写,道别离去。
第二天,李怀舟值的是白班。
他这几天本该连续上晚班,换班的同事请了假,李怀舟夜里工作结束,又被临时调到白天,熬了个通宵。
下班后,他特意留到姜柔下课的八点钟。
姜柔如常迈进便利店,在收银台没看到李怀舟,茫然了片刻。
直到瞥见窗边的身影,她才扬起微笑:“怎么有别的店员在?你今天不工作吗?”
“同事白天请假,我替他顶班。”
李怀舟解释:“现在下班了,我刚吃完晚饭。”
“吃晚饭”,是他为自己等到现在找的借口。
毕竟总不可能直言不讳,说他已迫不及待,想跟着姜柔去地铁站踩点了。
“可你昨晚也在——”
姜柔问:“你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
李怀舟没料到,她最先关注的是这个。
如此直白的关心于他而言太陌生,心底像被轻轻挠了一下,连带喉咙也泛起痒。
“还好。”
他说:“我习惯了。”
“那也得好好休息。”
姜柔满脸不赞同:“你吃完饭,赶紧回家补觉吧——难怪黑眼圈比昨天还重。”
李怀舟笑笑:“你呢?去干什么?”
“我?”
姜柔把书包带往肩上一提:“我去喂猫,然后坐地铁回学校。你要一起吗?”
她居然还在喂养那群猫。
李怀舟难以理解,几只不通人性的动物,能培养出多深的感情?
但他还是点头:“不是说过么?我上白班,就送你回去。”
等姜柔买了些零食,两人并肩行出便利店,往巷子走去。
李怀舟跟在姜柔身侧,敏锐注意到,比起头一次喂猫,这回她靠得更近。
一种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得疏远的距离。
受连环杀人案的影响,姜柔心里不踏实,默默朝他的方向挪,时不时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出现可疑分子。
李怀舟问:“你很怕他?”
不用多想,姜柔猜到“他”指的是谁。
“当然怕。”
她闷闷回答:“他已经杀了三个人——”
话音突然卡住,她猛地止步。
不远处传来金属滚动的声响,待看清那是个被风吹过的易拉罐,姜柔才松懈下来,补全未尽的话:“现在很可能要犯第四起案子,整个江城谁不害怕?”
走进小巷,有两只猫认识姜柔,看见她,喵喵叫了几声。
姜柔笑眯眯的,熟络得像对待老朋友:“想我了呀?别着急,马上给你们吃的。”
李怀舟不解:“它们能听懂?”
“听说能。”
姜柔说:“猫猫狗狗都有智商,相当于人类小孩——两岁左右的那种。”
冷风吹过,她把脸往围巾里缩,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亮盈盈的:“你也可以和它们说说话,说不定有回应呢。”
李怀舟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喂猫吧。”
经过数日以来的相处,姜柔对他亲近不少,给猫咪喂食前,朝李怀舟勾勾手指头:“你也来试试。”
于是他也在猫碗旁蹲下,和姜柔一起,把粒粒分明的猫粮倒进去。
这里的流浪猫认识姜柔,对她没防备,李怀舟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让好几只猫有了戒心。
房檐下的阴影里,猫眼像森森鬼火。
李怀舟冷漠与它们对视。
“别怕,他是我朋友。”
姜柔仍在和猫进行无意义的对白,把碗向前推:“来,吃吧。”
说来神奇,兴许是感受到她的好意,藏在檐下的猫咪竖起耳朵,试探着凑近。
没过一会儿,雪地上绽开朵朵梅花,五六只野猫从不同方位聚拢,舔食起碗里的猫粮。
姜柔洋洋得意:“你看,我就说吧,它们很乖的。”
她一边说,一边探出右手,抚上一只黑猫的脑袋。
猫咪“喵呜”两声,尾尖扫过覆雪的地面,懒洋洋眯起眼,蹭蹭她掌心。
冬夜,微光,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的猫。
穿巷而过的风裹进了淡淡香味,是姜柔长发洗净后的气息。
李怀舟从未想过,类似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野猫进食的声音逐渐填满巷道,李怀舟听见身旁传来的笑:“你不摸一摸吗?猫很爱干净,会自己做身体清洁,不脏。”
他侧目,对上姜柔兴致盎然的脸。
后者努努嘴,示意他向下看。
巷子里光线昏黄,李怀舟的影子泼墨般洒下,恰好笼住脚边一只狸花猫。
他以前摸过猫吗?
李怀舟面无表情地回想,小时候应该有过,那段日子他没朋友也没玩具,只能靠抓蜻蜓和鸟解闷。
大多数动物不喜欢他。
李怀舟也不喜欢这些动物,抓来的蜻蜓全被一点点撕碎翅膀,关进纸盒子里,自生自灭。
至于鸟,他拔下它们的羽毛,折断它们的骨头,把它们做成标本把玩。
姜柔主动提议,李怀舟没拒绝。
狸花猫和他近在咫尺,只需伸手就能碰到。
不成想,当李怀舟倾身,那只猫龇牙咧嘴厉叫一声,飞快蹿进阴影里。
“没事没事,这很正常。”
姜柔赶忙安慰:“野猫不亲人,看到陌生人靠近,要么凶你要么逃跑。我前几次来,它们也对我爱搭不理,生气了还拿爪子来挠——多见几回,就亲昵多了。”
该死的畜牲。
李怀舟藏好愠色,勾了下唇角:“好。”
流浪猫在冬天很难找到食物,饿了一整天肚子,吃猫粮格外快。
几个碗即将见底,两人准备去收,巷口响起脚步声。
听声音,不止一个人。
几道影子如潮水暗涌,在狭窄的巷道里,占据大半空间。
心中警铃骤响,李怀舟回过头。
他的神色彻底冷下来。
出现在巷口的,是那几个经常去便利店寻衅的混混。
自从被姜柔警告过一回,他们没再惹是生非,偏偏冤家路窄,今晚在这地方撞见。
姜柔也变了表情,朝李怀舟贴近些许。
“好久不见。”
左边的寸头青年皮笑肉不笑:“在喂猫?真有情调。”
另一个大块头冷声:“和他们说什么废话。”
他掰响指关节的咔哒声,在巷子里异常清晰。
“老子越想越气。”
为首的黄毛站在几人中间,满眼阴鸷:“还想录像报警?上回要不是老子喝醉了,轮得到你们来装?”
姜柔的声音发颤:“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黄毛嗤笑:“怎么,今天不报警不录像了?本来只想堵你,这小子也在的话……”
很明显,他们有备而来,专程在巷子里堵人。
姜柔几乎每晚都来喂猫,掌握她的行动轨迹不难。
新来的不速之客个个凶神恶煞,流浪猫们感知到威胁,弓身竖起耳朵。
一声尖锐的猫叫里,姜柔用发抖的手指掏出手机,试图报警。
黄毛:“把她的手机给我砸了。”
寸头应声而动,迈开长腿直扑姜柔,条件反射地,她靠向李怀舟。
这是潜意识作用下的第一反应,姜柔在祈求他的保护。
李怀舟明白,他应该怎样做。
不等寸头触碰到姜柔,李怀舟向右跨步,把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之前几次和混混的冲突,顶多以他们的挑衅和咒骂告终,这一次,李怀舟没觉得会真的动手。
没想到,此刻被拦住去路,寸头怒不可遏,由最初抢夺手机的动作,转为抬臂挥拳,直冲面门——
砰!
拳头打在皮肉之上的闷响。
伴随野猫炸毛的嘶鸣,和姜柔的厉斥:“你们住手!这里有监控摄像头!”
她应该是这样说的,李怀舟听不清。
寸头的拳头带着风声,一拳狠狠砸在他侧脸。
痛楚像烟花在颅骨炸开,脸疼,骨头疼,耳朵也嗡鸣个不停,外界的声响全成了白噪音。
不知过去多久,等疼痛渐渐缓和,李怀舟听姜柔焦急在问:“你怎么样?还清醒吗?”
李怀舟半跪在地,迟钝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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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出声都吃力:“没事。”
这当然不是实话,他快被疼死了。
真蠢,他暗骂自己,为什么要逞能迈出那一步?
如果早知道寸头会不由分说挥来一拳,李怀舟不可能如此冲动。
再看巷子口,混混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疼痛沿着牙根蔓延,舌尖尝到铁锈味,或许牙龈渗了血。
李怀舟问:“他们呢?”
“我说这儿有监控,他们就全跑了。”
姜柔愧疚不安,瞳仁里盛满水光:“他们本来想对我出手的,结果你挡上来……”
李怀舟截断话头:“没事。”
破碎喘息暴露了他的谎言。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渗进小巷,李怀舟摸了下被打中的位置,剧痛难忍。
“肿得好高。”
姜柔的食指悬在他脸颊半寸处,想触碰,又不敢:“还有力气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李怀舟:“不用去医院。”
他扶着墙面起身:“伤得不重,我回家擦点药就行。”
寸头在最后一刻收了势,没打太狠。
“可是……”
姜柔手足无措,见他踉跄,下定决心跨步上前,搀扶住李怀舟胳膊。
她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整张脸苍白得可怕:“我扶着你,先去药店看看吧。”
隔着厚重冬装,姜柔掌心的触感若有似无,不算明显。
紧接着,洗发水的香气贴上来。
离得近了,李怀舟发现她浑身都在颤。
原来她早已惊惧到了极点。
夜色寂静,月光斜切在两人之间,整个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姜柔贴着他身侧,指尖拽紧李怀舟的衣袖:“我有点害怕……让我缓一会儿,可以吗?”
她在依赖他吗?
这个事实,让李怀舟血液发烫。
陌生的爽感直窜向头顶,他忍着掐她脖子的冲动,“嗯”了声。
“谢谢你。”
姜柔的声音止不住在抖:“要是没有你的话……”
“你是因为我,才被他们缠上的。”
李怀舟说:“要怪,也应该怪我。”
“不对,我们怎么互相揽起责任来了?”
姜柔用力抹一把眼眶:“是那群混混的错!走,我们去报警。巷口和巷尾都有摄像头,今晚他们做过的事,全被记在里面。”
不行。
他不能和警察打交道。
李怀舟:“不用。”
姜柔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算故意伤害,我们有监控,一报一个准。”
“太麻烦。我受伤很轻,他们顶多赔点钱,等事情闹大、矛盾激化,以后肯定更难解决。”
他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现在我们有录像作为证据,只要它不销毁,那群人不敢再轻易动手。”
姜柔默默闭了嘴。
今夜被打的人是李怀舟,他不愿意报警,姜柔不可能强求。
地铁站旁有家药店,两人前去买了些药,店员粗略检查,说他伤势不重。
李怀舟从小习惯了伤痛,对此不大在意,姜柔却皱起眉,十足担忧。
透过药店门口的镜子,李怀舟看清自己的脸。
他熬了通宵没睡,一天一夜连轴转地工作,两眼爬满蜘蛛网样的红血丝,加上受伤,大片肿胀占据侧脸,有些瘆人。
姜柔注视着他,足足有上十秒钟。
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送我?”
“你看起来,”姜柔小声,“状况不太好。”
准确来说,是摇摇欲坠。
任谁看了都要担心,李怀舟会不会走着走着,突然眩晕摔倒。
她面带自责:“你是为我挡了一下才受伤的,不看着你好好回家,我良心过意不去。”
去他家?
李怀舟咳嗽两下,遮掩冲上喉头的笑。
他家的地下室里,可正藏着那个叫徐静茹的高中生。
李怀舟没吭声,姜柔把他的沉默看作默许,掏出手机发消息:“你稍等。室友病好回来了,我告诉她一声,今天晚点回宿舍。”
她低低嘟囔:“要不要和她开个位置共享?等你到家,我还得一个人回学校……”
这就没意思了。
为什么要向人报备行程呢?万一姜柔出事,警方首先就要怀疑到他头上。
李怀舟淡淡扫她一眼,不满于这份不合时宜的警惕。
让他想想。
地下室的锁从内无法打开,隔音万无一失,徐静茹不可能发出声响,更不可能逃出来。
虽说今晚不会真的对姜柔动手,但带她去那栋房子看看,也好。
她不是挂念着徐静茹的安危,“希望她没事”吗?
等有朝一日,李怀舟把姜柔也关入地下室,大可一五一十告诉她:
当徐静茹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时,她正身处数米之外的地上,极尽关切,极尽温柔,照顾他这个杀人凶手的伤势。
哈。
人间喜剧,惹人发笑。
李怀舟很久没这么迫不及待过了。
拇指敲击屏幕的声响渐弱,姜柔摁灭手机,朝他笑笑:“我发完啦。”
“走吧。”
李怀舟扯动嘴角:“去我家。”
10.姜柔
姜柔坐上了前往李怀舟家的地铁。
按她发现的规律,连环杀人魔有固定的作案周期,在他将一名受害者绑架囚禁的十五天里,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算算时间,那个名叫徐静茹的高中生失踪已有两天,不知她是否安好。
这个认知像沉甸甸的秤砣坠在心里,姜柔为她暗暗祈祷。
当然,虽然凶手犯案的可能性不大,她还是存了戒心,为防止意外,和室友打开位置共享。
上地铁后,李怀舟似是好奇地问她:“我听说,江城学生有交通优惠?”
“地铁没有,是公交车。”
姜柔诚实告诉他:“学生有专属的一卡通,刷卡五折。”
“专属的一卡通?和我们的不一样么?”
“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吧……”
姜柔侧头,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公交卡:“长这样,印了学校的标识。”
卡身方正,中央是持有者的名字和照片。
照片上,姜柔身穿白衬衣,和所有证件照一样,没什么表情。
左上角,是工整的“江城大学”四个字。
李怀舟看了数秒,对她一笑:“大学生就是好,吃海底捞也更便宜,是吧?”
这句话说完,话题偏往了别的方向,姜柔和他聊起江城各地的美食小吃,气氛融洽。
李怀舟家在江城边缘,下地铁后,要走上一小段路。
姜柔跟在他身边,四下打量。
这里大多是两三层楼高的自建民房,离地铁站越远,房屋就越少。路灯昏暗,在街头巷尾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晕,几个红点蛰伏在电线杆顶端,像夜行动物的瞳孔。
是摄像头。
李怀舟说:“案发后,这里多了些监控。”
他话音方落,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
姜柔心神不宁,被吓了个哆嗦,朝李怀舟的方位又挪近半寸。
他轻轻笑了:“还是怕?”
“这叫警惕。”
姜柔拍拍胸口,一本正经给自己开脱:“防备心强点儿,总不是坏事。”
李怀舟的声音幽幽传来:“也对。说不定,那起案子的凶手就住在附近。”
姜柔悚然看他,等细细去想,居然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之前她和李怀舟分析凶手特征,就说那人九成在住独门独栋的房子,并且位置不在市区。
独居,僻静,行踪难以被人察觉……不就是这儿么?
想象力是最可怕的事物。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周遭某扇黑洞洞的窗户后,仿佛当真出现了窥视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
“打住。”
姜柔拢紧羽绒服,比出禁止的手势:“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李怀舟没再言语,带她来到一幢老旧的二层小楼:“到了。”
他掏出钥匙串:“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这是个不赖的建议。
姜柔把通红的指尖缩进袖口,决定暂时避避风雪:“好。”
她跟着李怀舟进屋,随意瞟了眼门牌,白杨街23号。
大门敞开,柠檬香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应该是喷了不少空气清新剂。
姜柔想起李怀舟那张冷肃的脸。
他还用这个?
她心觉纳罕,望向漆面斑驳的鞋柜:“要换鞋子吗?”
“不用,直接进来就好。”
姜柔在门外反复蹭掉鞋底的积雪,迈入客厅。
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房子,家具不多,胜在每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电视、桌椅、茶几、几个相框井然有序。
室内很安静,落针可闻。
姜柔记得,李怀舟说过,他一个人住:“这里没有别人?”
“嗯。”
李怀舟为她倒了杯热水:“我独居。”
这话被他咬得清晰,字字分明,无端多了点森然的意味。
姜柔一手接下水杯,另一只手按住李怀舟肩膀,让人老老实实坐上沙发:“你是病患,我照顾你才对。让我看看……外涂、内服,这些药怎么用来着?”
她表现出了体贴的照顾欲,不忘悉心问上一句:“你的脸还疼么?”
李怀舟靠在沙发上,以扬起脖颈的姿态仰视她:“没事。”
他没回答疼或不疼,只说没事。
不显得过分可怜,又得当地示了弱,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乖巧。
姜柔语气更轻:“你好好歇着,我去冲药。”
挨了寸头的一拳后,李怀舟始终昏昏沉沉的,姜柔担心他受冻着凉,特意在药店买了预防感冒的颗粒。
沙发方向响起闷闷的“嗯”。
刚刚看过李怀舟倒水,姜柔依样画葫芦,调好水温。
她端着水杯回到客厅,发现李怀舟已阖眼陷进靠枕,剪影融在暗处,看不出是真入睡了还是假寐。
他醒着吗?
姜柔试探性走近一步。
她步子很轻,发出的响动微不可察,李怀舟却敏锐捕捉到脚步的靠拢,睁开眼睛。
他太累太困,眼底尽是血丝,像冬眠乍醒的冷血动物。
“药,”姜柔晃晃手里的瓷杯,“快喝吧。”
冲剂被水泡开,李怀舟耷拉着眼喝了口,旋即一饮而尽。
姜柔在一旁看着,“哇”了声。
她受不了药物的苦味,每次喝药,都要进行一番心里建设,再视死如归地饮下去。
李怀舟居然面不改色,在十秒钟之内把整杯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
姜柔从口袋里拿出几颗解苦的水果糖,一股脑全给他:“头疼吗?有眩晕感吗?身体发烫吗?”
她一脸担忧,李怀舟即便觉得好笑,也接下糖果,耐心给了答复:“没事,比之前好多了。”
看他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好多了”。
姜柔哪里听不出话里的客套:“要不,我摸下你的额头?”
李怀舟说“好”。
手背贴上他皮肤,姜柔一惊:“好烫!你发烧了。”
她锁着眉:“等我走了,你记得及时喝药换药,如果明天睡醒还不舒服,就去医院。”
李怀舟逐一应下,不知在想什么,把话题推到她身上:“你看起来,照顾病人很有经验。”
“有吗?”
姜柔看了眼桌上摆放整齐的药盒,随意笑笑:“以前有认识的人受过伤,我守在她身边照顾,自然而然就熟悉了。怎么样,很专业吧?”
这一看,她的目光停在桌面,再没挪开。
刚进客厅时,姜柔就看到桌上有两个玻璃相框,框里放的不是照片,而是鸟类的羽毛。
她那会儿忙着给李怀舟泡感冒药,哪怕好奇,也没机会问他,现在闲下来了,总算得以发问:“这是标本吗?”
“嗯。”
“买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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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
“你还会这个?”
姜柔觉得新奇,靠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两个相框。
左边的羽毛以深褐为主,数量不少,被粗略拼凑成一只小鸟的形状;右边的羽毛则是黑灰作底,夹杂几点深绿,色彩协调,透出昳丽的光泽。
姜柔又问:“这是哪两种鸟?”
“麻雀和绿鹭。”
“绿鹭?”
她把框里的羽毛看了又看,由衷赞叹:“这个绿色真漂亮。我以前没听过这种鸟,你能跟我讲讲吗?”
“绿鹭体型不大,通常栖息在河边的树林里,习惯单独活动。”
李怀舟想了想,如实相告:“比较有意思的是,它们有个外号,叫‘打渔郎’。”
“因为会抓鱼?”
“绿鹭很聪明,懂得用虫子和面包当诱饵,等鱼自己上钩。”
李怀舟的嗓音沙哑含混,不知不觉弱了下去:“鱼在水里,只看见河面上漂浮的食物,一旦游近,就被埋伏的绿鹭一口吃掉。”
姜柔认真听完,多了兴致:“它的颜色和叶子这么像,藏在树丛,肯定很难被看出来。”
隔着透明玻璃,她用食指去碰那片羽毛:“被它吃掉的鱼,要到临死的一刻,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吧?真有趣,你家还有别的标本吗?”
没人回答。
李怀舟仰靠在沙发上,闭着双眼。
姜柔低声叫他:“李怀舟,你睡了?”
他没答。
姜柔又问:“李怀舟?”
回应她的,只有绵长呼吸。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李怀舟二十四小时连着上班,又受伤发了烧,方才和她说话,恐怕都在强撑。
他在睡梦中也是闷闷不乐的,眉头紧锁,有种生人勿近的冷厉。
姜柔决定不叫醒李怀舟,让他好好休息。
夜里冷,李怀舟睡在沙发,姜柔挪不动他,只好找到卧室拿来被子,搭在他身上。
外套被他早早脱下,随意搭在身侧。为了腾出睡眠的空间,姜柔把它抱起,打算放去沙发另一侧。
外套经过折叠,口袋朝下,一不小心,某个东西从中落了出来。
是什么?
循着掉落轨迹,姜柔望去。
喵呜——
窗外响起野猫的嘶鸣,幽厉如婴啼。
灯光下,掉落在沙发角落的物件折射出光晕。
是个随处可见的手机挂坠,磨损的铁链末端,挂了只毛绒绒的白猫玩偶。
十几块钱就能买到的小饰品,还算干净,看不出特别之处。
姜柔俯身捡起,良久没动弹。
她明白,自己不该胡思乱想。
可此时此刻,那则她看过无数次的新闻又一次在脑中回荡,姜柔想起被害者们死不瞑目的尸体,和一张张带着马赛克的照片。
她耳边嗡嗡作响,掌心里的挂件烫得骇人。
姜柔记得新闻里的主持人说:
“截止目前为止,江城连环杀人案已有三人遇害。”
“首案死者,玉质手串、钱包遗失。
次案死者,发绳、发夹、珍珠项链遗失。
第三案死者——”
“白猫挂饰遗失。”
房子里静得骇人,心跳砰砰,姜柔屏住呼吸。
白猫琥珀色的眼珠空洞无神,一眨不眨,正与她对视。
像把刀,笔直刺进她眼底。
11.李怀舟
李怀舟醒着。
佯装入睡,是他给姜柔的试探。
如果她是警察,把他看作嫌疑人来调查,等他睡着后,一定会对他家进行搜索。
李怀舟等着看她的表现。
姜柔先是叫了他几声。
然后脚步渐远,朝着走廊的方向。
……她要行动了吗?
她真的是警察?
李怀舟心中一片冷寂。
他早就清理了一切与案子相关的线索,至于地下室,姜柔不可能找到。
然而很快,姜柔回来了。
一床棉被盖住他,驱散深冬寒气。
她居然是去找被子。
李怀舟一时迷茫,听到衣物摩挲的轻响。
然后,是物件坠地的啪嗒声。
他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姜柔抱起他的外套,白猫挂坠顺势掉落。
……
死一样的寂静。
李怀舟凝神,倾听她发出的声响。
可能性其一,姜柔是警察。
无论多仔细地清洗,遗物之上大概率留有死者的DNA。
看见白猫挂坠,她一定会将其作为证据,带去警局,检验死者的生物痕迹。
——哈。
可惜,这是李怀舟设下的圈套。
把遗物随身携带,是他的习惯,但考虑到姜柔是警察的可能性,李怀舟留了个心眼,暂时把它们存放进地下的走廊。
触碰不到“战利品”的滋味,太空虚了。
李怀舟退而求其次,到饰品店买了个新的挂坠,与第三名受害者的遗物同款,时时带在身边。
今晚,他心血来潮,为什么不用它来试试姜柔?
一旦姜柔把它带去检测,警察无论怎么查,得到的结论,都将是“它属于李怀舟,与凶案无关”。
饰品店里,还有他的购买记录。
由此,李怀舟不仅能干净抽身,还识破了姜柔的真实身份。
可能性其二,姜柔不是警察。
如果她足够机警,因为挂坠对他心生怀疑,立马逃跑或报警——
拜托。
白猫挂坠是前段时间的大热门,成千上万的人都买过。
只不过是一个爆款的小饰品,姜柔提供不出别的证据,只说看见有人带着它,警方怎么可能受理?
姜柔但凡起了疑心,在那之后,李怀舟有无数种方法报复她。
不听话的猎物,玩起来没意思。
如果她没认出挂坠和死者遗物一模一样,又或只觉得是个平平无奇的同款……
李怀舟还能留她一段日子。
他耐心地等。
漫长的寂静里,姜柔“咦”了声。
她没逃跑,也没继续翻找,只把白猫挂坠塞回原处,将外套放在一边。
脚步又响了。
随即是椅子被拖动的吱呀声。
李怀舟的双眼悄然撑开一条缝——
姜柔坐在桌边,竟像要趴着睡觉。
她在想什么?
时钟上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姜柔始终没别的动静,呼吸渐趋平稳。
她睡着了。
——对于白猫挂坠,姜柔完全没放在心上,把它看作了再普通不过的饰物。
真乖。
李怀舟愉悦地笑。
这是最好的结果,意味着天真、愚蠢、容易掌控。
一个单纯的女大学生。
许是发烧,李怀舟今夜格外疲惫,守了半小时后,睡意像浸水的棉被死死压上身体。
他最终闭了眼睛。
这一觉李怀舟睡得不踏实。
梦境破碎,时而是死去的女人们一动不动盯着他看,时而是童年时期父母争执互殴的片段,最后所有画面坍缩成旋转的鸟笼,李怀舟见到姜柔。
她化作一只鸟,被困在狭小的笼子里头,左冲右撞不得出路,不断用翅羽拍打铁栏,迸出殷红血珠。
鸟儿以为能依靠他冲出罗网,静悄悄望着他,用惯常的、无辜的眼神。
而李怀舟抓住它的翅膀。
触碰,紧握,拧断。
指节收拢,骨骼迸裂,温热的血浆溅上眼睑。
在他漠然的凝视下,遍地羽毛化作人类的血肉与断肢。
李怀舟猛然醒来。
窗帘没完全遮住太阳,他被日光照得眯起眼,还没从梦里回神,耳边传来姜柔的声音:“昨晚睡得还好吗?”
李怀舟抬头。
他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盖了床厚重的被子,姜柔坐在茶几另一边。
她神色尴尬,吞吞吐吐:“昨天晚上你突然睡着了,我本来想回学校的,但想到下地铁后说的那些话……”
哪些话?
大脑持续的钝痛中,李怀舟想起自己昨夜半真半假的警示——也许连环杀人魔住在这个街区。
难怪她没离开。
原来是被吓到了。
“我是趴在桌子上睡的。”
姜柔不太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没事。”
李怀舟扯出个虚伪的笑:“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不用。”
姜柔也笑起来:“你快去洗漱吧,脸上还要擦药。今天好点了吗?有没有发烧?”
李怀舟:“没事。”
他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起身穿上外套,佯装不经意地,把手探入口袋。
就当作,和里面的白猫挂坠、也和死去的第三个女人打招呼。
李怀舟走进洗手间,关紧门。
他看向镜子里的男人。
昨晚他过得浑浑噩噩,此刻双眼通红,眼下尽是病态淡青,左颊肿胀高耸,像苍白的水鬼。
掌心被冷汗浸透,食指痉挛了两下,隐约残留有鸟儿翅骨碎裂的触感。
那个梦——
满地断肢的景象重回脑海,李怀舟握紧右掌,再缓缓松开。
直到这时,在姜柔视野之外,他终于允许自己露出森森笑意。
*
昨天折腾得够呛,李怀舟一觉醒来仍是头疼,擦完消肿化瘀的软膏,又喝了杯感冒药。
姜柔看他一口咽下,忍不住问:“你不怕苦吗?”
“这个不算苦。”
李怀舟抽了张纸巾,把唇边水渍擦拭干净:“你很讨厌喝药?”
“没人喜欢吧。”
姜柔满脸抗拒:“我从小就害怕这玩意儿,为了逃避喝药,和我爸妈斗智斗勇,什么花招都耍过,藏在花盆,倒进卫生间……”
她说着,音量弱了下去。
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退大半,姜柔轻声道:“后来他们去世,没人管我,我就更不想吃药了。”
李怀舟一愣。
他从不涉足别人的私生活,在两人认识这么多天后,才提出第一个打破界限的问题:“你爸妈过世了?”
“车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姜柔说:“放心,我后来住在姨妈家了,不至于无家可归。”
潜台词是,不用为她难过。
李怀舟的目光晦暗不明。
“你爸妈呢?”姜柔问,“没和你一起住?”
她用了漫不经意的口吻。
姜柔也向社交距离的边界迈出一步。
无人应答,客厅里只余下滴答滴答的轻响,源于墙上悬挂的老式时钟。
半晌,姜柔听见李怀舟的答案:“也过世了。”
她惊讶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怎么会……”
李怀舟注视她的神色,有几秒静默。
“忘记是我几岁,在高中。”
他冷静得多:“我妈一刀刺进我爸的心脏,然后自杀在同一个地方。第二天,我路过他们房间,看见从门缝里渗出来的血。”
这是整条街人尽皆知的事,没必要瞒。
李怀舟不觉得父母的死有什么,开口时,带了戏弄的恶意。
他不害怕血腥恐怖的场面,但姜柔不一样。
仅仅因为这随口的几句话,她忐忑不安绷紧身体,朝走廊飞快瞥去一眼,被吓得不轻。
这让李怀舟觉得好笑。
再说,女人就吃这一套不是么?
神秘的、身世多舛的、拥有悲惨过去的男人,对她们最有吸引力。
李怀舟:“被吓到了?”
“有点儿。”
姜柔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斟酌好一阵子,耳语般问:“是在这栋房子里吗?”
“嗯。”
他好整以暇,欣赏姜柔的表情越来越复杂,片刻后,她问:“高中后,你就一个人生活?”
李怀舟点头。
他听姜柔说:“那一定很难熬……”
外人往往对包含爱恨纠葛的猎奇凶杀案更感兴趣,李怀舟没料到,她在意的是这个。
他摸不准该如何回应。
“……没。”
一个艰涩的音节从喉咙里溢出来。
李怀舟仰躺在靠枕上注视她,凌乱发丝下,是双晦涩的眼睛。
多余的话,他不懂怎样去说。
“这样一想,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挺像的。”
姜柔坐上沙发,放任身体陷入一片柔软:“难怪这么合得来。”
谈话进行到这儿,李怀舟也问出藏在心底的疑惑:“你呢?”
“什么?”
“你,”他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姜柔笑笑:“那起事故发生后,班里的同学非常关照我,姨妈也对我很体贴。总体而言,我没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只是——”
她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噤了声。
在李怀舟出言询问之前,姜柔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什么,偶尔有烦心的小事而已,很快就解决了。”
她虽然在笑,但李怀舟看得出,姜柔的笑意不达眼底,十分勉强。
——“只是”。
在姜柔原有的叙述中,紧接这两个字后面的,是什么?
越是她极力隐瞒的,让人越想剖开看个清楚,李怀舟对此产生了好奇。
可惜当下不适合打破砂锅问到底,出于礼貌,李怀舟中止话题,带姜柔出门吃早餐。
他原本选定的是家羊肉馆,走到门口,姜柔说她闻不了羊肉的膻味,换成了另一家面店。
老板是个热情的中年男人,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要免费的小菜吗?我帮你们盛点儿。”
姜柔似乎被他的突然出声吓到,肉眼可见抖了一下,往里坐了些:“谢谢。”
她音量不大,避开老板的目光:“麻烦您了。”
李怀舟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面对陌生人,姜柔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活泼,反而有点局促,甚至是不安。
为什么?
“这里不在市中心,没什么好吃的。”
李怀舟把其中一碗面推给她:“这家还不错,你尝尝,小心烫。”
姜柔尝了一口,笑容浮上脸颊:“好吃。”
李怀舟半开玩笑:“我昨晚没说什么梦话吧?”
昨天夜里,他应该没露出破绽。
虽说到后来发高烧晕乎乎的,但李怀舟维持了理智,只向姜柔谈论起家里的鸟类标本。
绿鹭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鸟。
看似不起眼,实则是它精明的伪装,当猎物渐渐放松警惕咬上鱼饵,就是它一击瞬杀的时候。
李怀舟杀人,也是这样。
“没。”
姜柔笑了:“其实我当时也特别困,你睡着后没多久,我就窝在桌子旁边打盹儿去了——以后千万要注意休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累。”
“好。”
“对了。”
打趣似的,姜柔挑眉:“我帮你把外套抱去一边,发现里面有个猫猫挂坠耶——你居然也喜欢这种风格的?”
李怀舟静静看她。
“还好吧。”
他说:“和你喂了两次猫,觉得它们……有点可爱,就随手买了个。”
“可爱”两个字,说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怀舟没忍住,低低笑了下。
“还有,”姜柔咽下一口面,提高音量,“不许再吓唬我了!昨天睡着后,我做了好几个噩梦。”
“什么噩梦?”
“那起连环杀人案。”
她苦着脸:“我记得最清楚的画面,是凶手追着我在屋子里跑,把我逼到角落,扬起手里的刀。”
噩梦过于逼真,姜柔打了个寒颤:“我都快对这条街有阴影了……当时夜里阴森森的,只能待在你家,连出门都不敢。”
“我家?”
李怀舟冷不防出声,语调平得诡异:“在我家里,你就不怕?”
姜柔想也不想:“这有什么好怕的?杀人魔难道还能破门而入闯进你家?”
你应该害怕的。
李怀舟在心里对她说。
外面的人闯不进来,里面的人想逃,也逃不出去。
像困在笼中的雀鸟,总以为锁扣是护身符。
面对姜柔,他的心态极其古怪。
李怀舟既鄙夷于她的天真愚蠢,又本能地乐在其中。每当姜柔信赖他、仰仗他,他一面在心底讥讽嘲笑,一面将她的亲近全盘接纳,并迫切想得到更多,让她更深地陷入自己编织的笼。
他太喜欢这种把某人完全掌控、被对方全心全意在乎的感觉了。
姜柔的脆弱与顺从,正是李怀舟渴求的。
“再说了,就算真的有天遇上那个凶手——”
姜柔咬断面条,逆着阳光抬起眼。
李怀舟本以为她会说,“还有你保护我”。
姜柔却对他扬了扬下巴,轻挥握紧的右拳:“我肯定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
晨光刺破阴云,在她睫毛镀上碎金。
李怀舟看了会儿,如同听到一个荒诞有趣的笑话:“好。”
嘴角扬起的弧度扯动了伤口,他轻嘶一声。
姜柔赶紧正色:“伤口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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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合,你今天尽量别笑。”
她越说越义愤填膺:“那群混混也真是的……装得挺凶,听我说巷子里有监控,一溜烟全跑没影了,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她是从小和书本打交道的好学生,连骂人都克制得很,不带一句脏话。
李怀舟吃着面,等姜柔说完,轻声问:“出门前,你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什么?”
“你说,‘偶尔有烦心的小事’。”
气氛正好,李怀舟顺水推舟:“有人让你不开心?”
姜柔握筷子的右手一顿。
面汤腾起的热雾在两人之间凝结成墙,从她脸上,李怀舟捕捉不到笑意。
如果把人比作器皿,藏在心底的往事,就是一道透着光的豁口。外人只有透过这条口子,才能窥见内里的一切。
李怀舟想完全掌控她,剥开每层谎言与修饰。
“也没有很不开心……”
姜柔苦笑着放下筷子,在此之前,李怀舟从未见她有过类似的表情:“我以前的事,你想听吗?”
他点头。
下一刻,姜柔的笑里多了狡黠:“只有我讲的话多不公平,不如我们来交换?”
“交换?”
“从小到大,发生过那么多事。”
姜柔说:“我说一件我印象深刻的,你再讲一件你的,就这样交替着来,怎么样?”
李怀舟遽然沉默。
倒不是因为不愿意,只是没反应过来。
没人对他的过去好奇过。
与人分享,是他不习惯的事。
但李怀舟还是说:“好。”
“我想想……从小学说起吧。”
吃饱喝足,姜柔懒散靠在椅背上:“我爸妈都是老师,一家人住在教职工公寓里。他们对我挺严格的,我觉得吧,这是大部分老师的职业病,对自己孩子要求太高。”
李怀舟:“你成绩很好。”
他记得姜柔在江城大学念书,那是省内最好的学校。
“高压政策,不学要挨打——可惜,我大部分时间是年级第二。”
姜柔语含调侃:“年级第一那个也是老师的小孩,女生,就住我家对门。”
家长间的攀比心,在这时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是个除了看书什么也不干的书呆子,我爸妈想扳回一城,给我报了各式各样的兴趣班。”
姜柔道:“总体来说,我小学过得还行。时不时运气爆发考个年级第一,每年在儿童节汇演上弹一首曲子,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练琴……印象深刻的事,就是这些。”
她一口气说完,难掩期待:“你呢?”
一个单调乏味的故事,和他预想中姜柔的人生轨迹如出一辙。
李怀舟心觉索然。
关于他最好奇的、姜柔时不时表露出的孤独感,在这段话里只字未提。
可转念一想,哪有小学生明白什么是“孤独感”。
至于他的过去,应不应该如实相告?
李怀舟垂目思考。
由观察可知,姜柔易共情、易依赖,很可能容易被创伤叙事打动。
巧了,李怀舟最不缺的,就是创伤叙事。
他适当透露一些信息,能让姜柔误以为获得他的信任,诱使她卸下防备、主动靠近。
“我小时候,”李怀舟说,“也住在那栋房子。”
他平静讲述:“我爸有比较强的暴力倾向。”
准确来说,不是“比较强”,而是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在儿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怀舟对“父亲”这个词的记忆,永远伴随洒落满地的酒水、声嘶力竭的怒骂、裹挟风声的拳头。
反抗是被禁止的。
但凡看出他有一丁点儿反抗的念头,父亲就会回以更为暴虐的殴打。
有时李怀舟仅仅看他一眼,也被以“挑衅的眼神”为理由,施加长达十多分钟的虐待。
“至于我妈,”李怀舟说,“和我一样,她也经常被他家暴。”
逃跑没用,求饶没用,还手也没用。
曾有一次父亲喝了个半醉,毫无道理把拳头砸向母亲的脸,后者试图抵抗,被醉酒的男人握住手腕,狠狠一拧。
到现在,李怀舟都记得那声骨头断裂的咔嚓脆响。
也是在那一天,他明白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拥有客观的、难以扭转的体力差距。
姜柔隔了许久才问:“不能离婚吗?”
不能离婚吗?
这个问题,李怀舟也曾在私下问过母亲。
“怎么走?我们吃什么,住哪儿?”
他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只有末尾的一声叹息尤其清晰:“等等吧,等你上大学……不,等你工作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总说“再等等”,把余生都押在等待上,最终连这虚妄的期待也落了空。
“她没有学历,靠打零工赚钱。”
李怀舟解释:“一旦离婚,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更何况,那个年代讲究“夫唱妇随”,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而街坊邻居看见她红肿的眼眶,只会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又或“两口子哪有隔夜仇”。
说不清是不是走投无路的自我安慰。
姜柔的眼神有了触动:“你和你妈妈,那时很辛苦吧?”
辛苦?
李怀舟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两个字:“还好。”
——至少,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后,还有他作为沙包来发泄。
不同于父亲惯用的拳头,母亲更喜欢扇耳光。
那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像有火焰在灼烧。大多数时候,她会在施虐中陡然回神,声泪俱下向李怀舟道歉。
话术无非是“对不起”、“以后不会再有了”、“原谅妈妈”,李怀舟听得耳朵快起茧子,结果仍然一次次心软,对她说“没关系”。
回忆到此为止,被他掐断。
李怀舟神情自若:“小学结束了,要继续说吗?”
“然后是初中的事情。”
姜柔一边说,一边随意按亮手机屏幕,等看清时间,她懊恼地泄了气:“糟糕……素描课快开始了。”
话题被迫中断,李怀舟从她的语气听出来,他们没法趁这次把话说完。
像饥肠辘辘的野兽刚吃下第一口肉,就不得不停止进餐,他觉得不满,却只能装作豁达:“要不,我们暂停?”
“我先去上课,更多的事,下次再说。”
姜柔从桌旁起身,脸上本来是略带遗憾的表情,忽而想到什么,眉头舒展开来:“反正我们今晚还会见面,对吧?”
明灿灿的阳光下,她笑着冲李怀舟挥一挥手,像一盏亮起的暖灯,如此生动。
姜柔转身。
斜射的光线与室内阴影彼此相融,她站在交界处,光影化作分割线,清晰划过鼻梁和下颌。
下一秒。
她满面的笑意消散无踪。
12.姜柔
晚上八点出头,姜柔如约走进便利店。
店里的一切与往常无异,李怀舟站在收银台前,见到她,扬起浅淡的笑:“想吃什么?”
干净整洁的制服包裹他清瘦躯体,眉眼隽秀,语调温和,瞧不出半点攻击性。
姜柔打了声招呼,熟稔去货架上挑吃的,顺便送给李怀舟一根芝士香肠:“谢谢你请我吃面。”
早上那顿牛肉面,是李怀舟抢先付的款。
食物被逐一加热,姜柔坐在桌边拆开筷子,忧心忡忡去看他的脸:“还是有点肿……疼不疼?今天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咳嗽发热的症状?”
“不疼,感冒好多了。你走后,我又补了个觉。”
“那群混混,”她又问,“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
李怀舟笑道:“你不是说过?手机和巷子里的监控都有记录,他们不敢再来。”
那伙人看似凶神恶煞,实际是几只纸老虎,上回在巷子堵姜柔,想必只是为了让她删除手机里的视频。
结果李怀舟受伤,事情不仅闹大,还被监控录下来,他们就一溜烟全跑了。
两人已算熟悉,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天,李怀舟问她:“继续吗?”
“什么?”
“早上的话题。”
他说:“现在是‘下次见面’。”
两人一起吃早餐时,聊到过双方小时候的事,本应该接着往下说,却因姜柔急着上素描课,不得不中止。
“我的事,”姜柔勾唇,慢条斯理开玩笑,“你很想知道?”
也许没听过这样直接的问题,李怀舟的面部表情陷入空白。
他声线僵硬:“嗯。”
“这次换个顺序,你先说吧。”
姜柔指了指面前的烤肠和泰式打抛饭:“正好我一边听,一边把它们吃完。”
李怀舟答应了。
他不善言谈,组织片刻措辞:“我的生活,很无趣。”
姜柔咬一口烤肠,目不转睛望向他,是个鼓励性质的眼神。
“上初中后,我不喜欢说话,没什么朋友。”
姜柔失笑:“没了?就这样?”
其实她的好奇心,集中在李怀舟家里。
上回李怀舟说,他爸有比较强的暴力倾向。
“比较强”是多强?书上说,人的性格塑造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原生家庭,在父亲家暴、母亲杀人的环境下,李怀舟被塑造出了怎样的性格?
姜柔想知道。
但他不主动提及,她没道理去戳人家的旧伤疤。
李怀舟低下头去:“没什么好讲的,我过得很无聊。”
“怎么会?”
姜柔耐心引导:“除了收集羽毛标本,你有其它喜欢做的事吗?”
对方沉默了会儿,迟迟作答:“看书。”
“什么类型?”
“悬疑,”李怀舟说,“和推理。”
“哇……”
姜柔笑了:“我很少看这类书,以前尝试过一本,故事太枯燥,杀人手法太复杂,我看不太懂,就再也没碰过了。”
“大部分不难,静心去看,能懂。”
“不如这样。”
姜柔兴致勃勃,一手托起下巴:“刚好我最近没什么专业课,空余时间多得很,你给我推荐几本吧?要适合新手的。”
肉眼可见地,李怀舟脸上多了局促。
他是真的不擅长应付社交。
“……好。”
李怀舟很快说出几个书名,姜柔认认真真地听,把它们记在手机备忘录里。
提及爱好,他头一次不间断地说这么多话:“《首无》是民俗推理,《一朵桔梗花》故事性很强,《名侦探的献祭》……”
讲述戛然而止。
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李怀舟别开脸,把未尽的话咽回喉咙里。
“记住了。”
姜柔盯着他别扭的神色,觉得新奇,笑出声来:“我会一本一本好好看的。”
“嗯。”
“所以,”她咽下最后一口饭,拿起纸巾擦净嘴角,“你的青春期,大多数时间用在书里。”
“差不多。很没意思,是不是?”
“这才不叫没意思。”
姜柔不赞同:“不是有句话吗?看书拓展人生的宽度。我还在家里熬夜刷题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满世界破案了——啊,不过悬疑小说的话,也可能是在描写主人公犯罪吧?剧情更加刺激。”
她问:“你更喜欢破案还是犯案的故事?”
这是一句无心之语,李怀舟没接话。
照明灯在他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看上去有些阴郁。
“每种题材都有值得一看的书,只要质量高,我都接受。”
李怀舟没给确切的答案,转移了话题:“你中学时,过得肯定比我有趣。”
姜柔不置可否:“轮到我了?”
“轮到你了。”
“我想一想……”
她细细回忆:“我爸妈都是老师,这个你还记得吧?我初中在他们任教的学校读书。”
这种境况,免不了有几分微妙。
“在那所学校里,老师之间,常常把彼此的孩子作比较。”
她试着让语气轻松一些:“当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表面和和美美的,私底下训我,总要把别的小孩拉出来讲,比如谁拿了竞赛一等奖,谁的手工作品被送去了展览,谁又考了年级第一……”
“总考第一的,是住我家对门的那个邻居。”
窗外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姜柔注视着玻璃上朦胧的水雾,渐渐出了神。
她说:“我们年纪一样大,理所当然被家长看作对手,什么都要比一比,成绩、性格、爱好,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我不想输,只能拼命学,校服口袋里永远揣着单词本……现在回想起来,每天都把自己逼得很累。”
李怀舟轻声安慰:“辛苦了。”
“都过去啦。”
姜柔一笑:“开心的事也有很多!初二那年,学校组织去春游登山……”
她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开始说起吃喝玩乐的经历。
旅行,游乐园,运动会。
提及日常的娱乐,姜柔不太好意思:“学习太累了,我那时不爱看书,看动漫比较多……《美少女战士》什么的。”
听到这儿,李怀舟了然轻笑:“嗯,我很多女同学也看。”
今夜的闲聊很是愉快,姜柔滔滔不绝说了十多分钟,直到唇舌发干。
天色已晚,李怀舟要上班不能送她,安全起见,九点一到,姜柔意犹未尽和他道别。
更多的事,他们约定之后再说。
感应门徐徐敞开,冷风夹杂细雪,轰然灌进来。
姜柔挥手离去,门在她身后合上,橘色暖光被尽数隔绝在店内。
她步履如常。
穿过马路,绕过街角,直到身体完全没入建筑物的阴影里,彻底脱离便利店的视线范围。
姜柔伸手,指尖死死抵住身旁粗糙的墙壁,长长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空气冰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进肺叶,带来尖锐的痛。
她反复回想昨晚,从李怀舟外套里落下的白猫挂坠。
一模一样。
和新闻报道中,第三名遇害者遗失的物品一模一样。
当时,无数个想法闪过她脑海。
第一反应,是巧合。
会不会只是同款?毕竟这是个爆款小饰品,满大街都是,李怀舟碰巧买了一个,再正常不过。
但第二个念头紧随而至,像一盆冰水,把所有天真的幻想浇得粉碎。
他为什么要买?
姜柔确定,李怀舟不喜欢猫。
她记得清清楚楚,两次带他去喂流浪猫,猫咪一闻到他的气息,便如临大敌,弓起身子发出威胁的嘶叫。
而他,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眼神里没有丝毫喜爱或怜悯。
一个对猫毫无兴趣的男人,为什么要买下白猫挂坠,还贴身放在口袋里?
对了。
还有关于连环杀人魔的侧写。
孤僻不合群,得不到足够的尊重,单独住在小楼里……
所有的线索,在那一刻,似乎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可……太过武断了吧?
姜柔在心中反驳自己。
江城里,符合这三点侧写的人起码有上万个,李怀舟是杀人魔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但,再加上白猫挂坠呢?同时满足上述四点,概率是不是就成了千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十分之一?
然而转念又想,哪有连环杀手像他这样的?安安静静,被混混欺负好几次,每次都忍着。
李怀舟脾气太软,不管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和杀人魔相去甚远。
姜柔继续想。
万一是伪装呢?生活又不是拍电影,每个人是好是坏,哪能从外表看出来?
她拿着挂坠,下意识想逃跑,立刻、马上逃离那栋房子,到一个有光有人的地方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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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柔也不敢赌。
她还想到报警。
这个冲动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压倒。
她拿什么报警?一个随处可见的挂坠?警察会相信吗?他们会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称之为证据的物件,就相信李怀舟是震惊全国的连环杀手?
再说,如果李怀舟真是凶手,敢把它随身携带,一定对挂坠进行过处理,很难检验出痕迹。
到时候,姜柔报警不成,还要遭到他的报复。
那……逃跑呢?
最骇人、最致命的猜想,像一条毒蛇,悄然盘上她的心脏。
——李怀舟,真的睡着了吗?
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假睡?
杀害过三个女人的凶犯,理应有足够的警惕心。
如果他还醒着呢?
如果他正透过半眯的眼缝,在暗中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呢?
姜柔遍体生寒。
她仿佛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正胶着在自己后背上,审视着,等待着,只要她敢拿起挂坠,冲向门口……
沙发上看似无害的男人,会不会下一秒就暴起,像杀死之前的三个女孩一样,将她也残害在他家里?
姜柔不敢赌。
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在那个瞬间,她被迫做出了选择。
一个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决定。
无论李怀舟是不是真凶,她不能逃,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她必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扮演那个单纯无知、有点依赖他、将他视为依靠的“姜柔”,把这场戏,完美无缺地演下去。
手中的白猫挂坠如有千斤,姜柔握着它毛绒绒的表面,像摸到一块冰凉的尸体。
她强忍胃里翻江倒海的恐惧,把它塞回李怀舟的衣服口袋,然后,像一个真正体贴的朋友,把外套叠好,轻轻放在沙发的另一头。
然后呢?
姜柔想了几秒,迈动发软的双腿,走到桌边,拉开椅子,闭上眼睛。
这是她给李怀舟的暗示:
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安全。
安全到,我可以在陌生环境里,毫无防备地睡着。
我没怀疑过你。
……
贴着墙壁,姜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报警是行不通的,至少现在不行。
她需要证据,一个能将李怀舟钉死的铁证,而要得到它,姜柔必须留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她自嘲笑了笑。
姜柔没法不留在李怀舟身边。
万一李怀舟真是凶手,她的态度一旦突然改变,有意疏远他,对方不难想到,是因为姜柔产生了怀疑。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魔,会如何处理对他起疑的证人?
不会说话的尸体,最能保守秘密。
……不幸中的万幸,到目前为止,她很安全。
当前最坏的可能性,李怀舟是不是把她看作了下一个猎物?徐静茹之后,就是她吗?
姜柔抬头,遥望便利店的方向,门上招牌亮起微光,像在黑夜中窥视的独眼。
江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每次只囚禁一名受害人,时间是十五天。
——十二个日夜。
这是凶手杀人的倒计时,也是徐静茹仅剩的生存期限。
李怀舟是不是真凶?
在十二天内,姜柔必须查明。
这样,说不定……她可以救下徐静茹。
往后更多的、有可能被害的女人,也不会死了。
所以在今早,她主动说起父母早逝,用以降低李怀舟的戒备心,并趁机提议,两人交换彼此的经历。
“你更喜欢破案还是犯案的故事?”
夜里见面,姜柔甚至问出了这样的话,看着他瞬间阴郁下去的脸,心在发抖,脸上仍要维持恰到好处的好奇。
李怀舟。
她默念这个名字。
寡言的、孤单的、时而展露出善意与温柔的他,会是真凶吗?
姜柔不清楚答案。
正如她不知道,今晚与李怀舟你来我往的对话,到底是她杞人忧天、防备心过剩,还是猎人与猎物步步为营的相互试探。
不过……总会知道的。
姜柔直起身子,理顺被吹乱的长发。
风雪迎面,寒意透骨。
她却并未躲闪,逆着风,一步步走入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