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途》 第1章 第 1 章 电梯停在五楼,有人上来,陈灿又往角落里挤了挤,已经是十二月末,电梯里七八个穿着羽绒服的年轻人,人挤着人,动一下都困难。 门重新合上,忽然有人将手撑在陈灿耳侧的墙壁上,距离被人为地拉进,陈灿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满是郁色的眼睛,是周途。 这眼神陈灿很熟悉,每当周途露出诸如这样厌烦、不耐的表情时,都说明他心情十分不悦,应该离他远点。 可是密闭空间里,陈灿退无可退,只得拼命往墙上贴,肩头被挤得发痛也还是没有拉开一点距离。 他的窘迫被尽收眼底。周途轻笑一声,拿过他紧攥的纸展开,薄唇微动,没发出声音,口型却很明显: 检、讨、书。 这一瞬间,窘迫的情绪向陈灿压过来,他脸色微白,焦急得想要拿回来却又不敢伸手去要。 空气凝滞好几秒,电梯到达十二楼,周途收手站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款款走出电梯,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双手紧扣垂在身前的陈灿。 综合楼的每层电梯前都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镜,陈灿抬头才发现,周途透过镜子盯着他,他瑟缩地往旁边挪了挪。 “能不能,还给我。”陈灿垂着头,他的头发前不久去学校外边的理发店剃成了板寸,上身套着件臃肿的黑色棉服,使得原本就十分健壮的身形更显笨重,语气却是异常卑微。 周途又抖了抖那张纸,嗤笑一声,“当初说想读书,我还以为你多认真呢,检讨都写上了。” 陈灿手心攥得快要流血,咬着下唇好半天也没开口解释。他被罚写检讨是因为在宿舍使用违规电器——吹风机。 开学前周途妈妈给准备的,他一直没舍得用。后来入了冬,天气太冷,头发洗完很难干,而宿舍公共的吹风机一块钱只能吹3分钟,太不划算了,陈灿舍不得,思虑再三之后,他还是拿出来用了,之后碰上宿管查寝,就被没收了,报到辅导员那里,通报批评和一千字检讨。 交检讨之前陈灿去校外把头发剃成了好打理的板寸,花了他二十块,他心疼得要命。 “哑巴了?”周途不耐烦地开口,目光落在陈灿短得几乎露头皮的头发上,十分嫌弃,“丑死了。” 陈灿又垂下眼一言不发。 期间电梯开了两回,每次下来人总会看向他们,神情各异,盯得周途很不舒服,没多久就把那检讨扔给陈灿,低声道:“晚上去我那儿。” “哦。”陈灿蹲下捡起自己被折得有些旧的检讨书,手指轻轻抚平,站直身朝辅导员办公室去了。 晚上八点,陈灿背着书包从图书馆出来,匆匆朝宿舍跑去。 他住的是普通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带洗衣机和独卫,开学室友还在抱怨卫生间脏的时候陈灿已经惊喜得发不出声来,坐在独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崭新的桌子、书架、衣柜……连地板都是铺的新瓷砖,映着头顶的白光。 他是从乡下来的,从没住过这样好的宿舍,以前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一个宿舍住二十多个男生,上下铺的铁架床,脚踩在铁梯上咯吱作响,乡下孩子不怎么注意卫生,夏天空气里尽是潮湿的霉味。 开学时学校给所有新生分了宿舍,待军训结束之后学生可以自由向学校提外宿申请。陈灿原本答应周途妈妈之后还是回家住,但在看到宿舍的环境之后彻底改变了主意,因为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他想像普通学生那样安稳地度过四年。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是奢望。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陈灿在周途房间弄得晕头转向,他迟钝地感受到周途生气了,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之后没多久周途也办了住校,是学校最贵最稀少的单人间,离陈灿的宿舍很远,但是周途一有需要他就必须立刻赶过去。 站在门外,陈灿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开得很快,周途扫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陈灿习惯了,弯腰把自己的鞋脱了放房门外才进去,里面暖气开得很足,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也不冷。 周途歪在沙发里看手机,随手扔过来一套睡衣,“洗澡。” 单人宿舍里的设施都是最好的,陈灿没体验过,好奇地四处打量,身后的门突然一响,周途走了进来,语气不善:“磨蹭什么。” …… 周途冲干净手,不紧不慢地说:“不遵守学校纪律,就别念书了。” “回家生孩子算了。” 话音刚落,陈灿的脸色煞白,嘴唇因过分紧张而紧咬着,双手不自然地揪在一块儿,好半晌才说:“我要读书的,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犯错了。” 读书就像是陈灿的命门,一提到这个他就像被捏住后颈皮的猫一样,吓得一动不敢动。 周途清楚这点,才会故意说这些,他总觉得看这个人因为害怕而求饶的样子十分有趣,他笑着凑过去,直到能看见陈灿因慌张而轻微颤动的睫毛时,说:“看你表现。” …… 出来浴室已经将近十二点,陈灿裹着浴袍跟在周途身后亦步亦趋,盯着周途的脸,确认对方心情实不错之后才默默地去床头的柜子里拿药。 陈灿没有杯子,于是用双手接了一捧水倒进嘴里,再抠两颗药,还没吃就被拿走了。 周途靠在墙上,捏着那两粒药盯着陈灿,“准你吃了么?” “你之前答应了的。”陈灿说得艰难,背在身后的手掐得发痛,眼睛还死死盯着那盒药,生怕周途一个不高兴就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我说话从来不算数,睡觉去。” 周途的宿舍只有一张床,为尽量降低存在感,陈灿睡在床沿边上,翻身就会掉下去。 黑暗里周途从身后贴上来,揽住他并不细的腰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上,使他愈加清醒。 他明白自己能继续读书,能拥有这样好的环境全都倚靠着周家和周途,原因他也心知肚明,却还是妄想着恳求周途给他机会,至少现在不能怀孕,但仔细想想他又凭什么要求周途什么呢?这世界上没有既要又要的好事,所以周途怎么对待他都是不过分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陈灿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见房间陈设的模糊轮廓。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大概是周途晚上有喝水的习惯,刚刚被没收的药也被随意扔在桌面上,他只需要伸手就能拿到。 要拿吗?陈灿的心跳骤然加快,周途会发现药少了吗? 他感觉内心极度煎熬,两个声音在心里打架,一个说,别忘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另一个说再坚持两年,只要两年就好了。 陈灿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跳动,一秒、两秒……他终于还是伸出了手,拿到那两片药,飞快地塞进嘴里,没喝水,只能干咽。 药片颗粒有些大,卡在嗓子眼里,陈灿憋红了脸,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整个人都快要窒息。 此时,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 一只手掐住他两颊,救命般的水灌进嘴里,陈灿终于将药咽下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周途在他对面,语气嫌弃:“你是猪吗?” 第2章 第 2 章 周途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身边的被窝是凉的,人早就走了。 给陈灿的睡衣被洗干净烘干之后整齐叠好放在沙发上,垃圾桶全被清理干净换新,地板都被拖得发亮。 周途看了一圈,又随意歪进沙发里,缓了好久才洗漱完拿着书出门了。 早十上思修,不同专业好几个班混在大教室里。周途去得晚,人差不多坐满了,好半天才找到在最后一排的发小江开。 “早起上课还精神满满,不愧是有老婆的人!”江开朝他竖大拇指,语气一半揶揄一半夸赞,大老远看着周途走过来,明明没怎么用心打扮还是帅得一批。 “滚。”周途不想理他,支着下巴走神。 早八和早十对大学生来说都是同样的要命,偏偏教室里吵闹,睡也睡不着。 “诶,你老婆跟咱是不是一个班儿的?” “再提那两个字,把你舌头拔了。” 江开瞬间闭上了嘴。 终于得了消停,周途眼睛随意一扫,看到最前排那个熟悉的背影,是陈灿。 江开这乌鸦嘴。 原本就是踩着点来的,没多久思修老师就在上边维持课堂秩序,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说上一位老师有事,从今天起就由他来代课。 江开小声吐槽:“他要不说我还不知道换了人哈哈哈……” 周途手里转着笔,眼睛盯着前排那个人,想起来昨天晚上陈灿被药噎得脸通红的傻样子。 这么想念书,那当初要答应进他们家给他生孩子? 周途高三毕业那年跟家里出了柜,他那上了年纪的奶奶一听这话两眼一黑晕了过去,紧急送医院抢救才不至于闹出人命。为这事周途还挨了他爸两耳光,父子俩一个多月没说过话。 本以为家里就这么默许他了,没想到八月初家里就来了个人,又黑又壮的土包子。 周妈妈把周途拽到一边去,说这是给他找的媳妇。 周途是独生子,可以喜欢男人,但是必须有自己的孩子,这人两样都能满足,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下换周途两眼一黑,崩溃地让他滚。 周途很早就了解自己的取向,高中谈了两段恋爱都是和男生。他是颜控,喜欢白瘦的,现在这是什么?黑壮还土,看一眼就让他倒胃口。 但是家里人全然不给拒绝的机会,气得周途在房间里乱砸,那乡下人贴在墙角,待周途气撒完了才从自己的包里找出一床粗布床单铺在床里侧的地上,没有盖的,也没有枕的。 还沉浸在愤怒中的周途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难受,他踩着土俗的床单,咬牙切齿道:“你想要什么?” 这种乡下来的穷人,没见过好东西,大概只是为了钱,好打发的,大不了多给他一点,周途想得很好,但那人没有迟疑,低声说:“我想念书。” 陈灿这年满了十八岁,烈日当空,一身汗浸透了他的衣服。远处田埂上隔壁的小孩飞似的跑过来,大喊着道: “陈灿,你家来人啦!”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爸妈找回来了,心里燃起的那点期盼催促着他飞快地跑回家,却发现并不是。 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坐在他面前,桌面上的资料被推到陈灿面前,最上面的是他的录取通知书,一所省会城市的三本学校,学费对他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天价。再往下是一份体检报告,陈灿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徒劳地用双手捂着那张纸。 对方说,只要和他们儿子在一起,生下一个孩子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那时候他爷爷因为反复的胃溃疡进了好多次医院,加上吃的心脏病药物刺激性太强,在陈灿高考之后就查出来胃癌中晚期,肿瘤位置不好不能手术切除,化疗费用对他们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 至于念书,陈灿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学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嗅着书本独有的香气……这一切都令他心驰神往。他想治好爷爷的病,也想继续念书。 陈灿看着那些人,视线里一阵模糊,随后木木地点头算是答应了。 顶灯的光照在他脸上,眼前带着怒气的青年人毫不留情地讽刺他,“不为钱,一个大男人愿意给人随便。。?” 陈灿没有说话。 想要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此无论周途说出如何难听的话他都不放在心里。 “哎,那不是……” 周途纷乱的思绪被拉回,江开正一脸兴奋指着前面,“那不是你……” 没说完就被周途捂了嘴。 教室里的人正在缓慢挪动位置,新老师要他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每节课最后二十分钟小组活动。 组队这事儿靠江开这交际花张罗,不用周途开口就能给他拉来至少三组俊男靓女。 周途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转笔,又不自觉地看向第一排,陈灿还没挪窝,埋头写着他那题册,没猜错应该是大学英语四级。听说陈灿原本考上的是本市一所三本大学,他妈费了点力气才让陈灿和自己同校。 这人看着就很木,乡下教学又资源不好,英语奇差,开学时听说四级不过毕不了业之后就很慌张地去买了本真题每天写。 笨死了。 陈灿写完题去找室友的时候,对方已经组队了。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平时陈灿就喜欢独来独往,又不用□□微信什么的,一个大教室也难找他人。 小组活动积分算进平时成绩里,没参与就没有,影响这一门的期末成绩,陈灿还要拿奖学金和助学金,这分不能丢。 除去宿舍的三个人,他最熟悉的就是班长,一个说话很温柔的女生,在开学时给了他很多帮助,一听陈灿还没组队就热情地帮他去问。 陈灿原地等着,后背突然被人拍了拍,转头是一张熟悉的笑脸,“你好啊,记得我吗?” “还没组队吧?”眼看着刚刚和陈灿搭话的那女生快来了,江开急忙催促他,“跟我们一起吧,急缺一个人!” 说罢将人拉到周途面前。 视线在空中交汇,陈灿蓦地垂下头。 周途说过,公共场合就当不认识。他偏过头对江开说:“你找别人吧,对不起。” “啊?可是周途在这儿啊。” 陈灿摇头。 不远处班长已经走过来把组队名单给他,说还剩好几个组缺人,让他自己选一个。 “好。”陈灿感激地朝她笑,准备和班长一起回前边的座位。 “等等,”周途靠在椅背里叫住他,两指夹着笔轻敲桌面,“我们不也没组呢么?同学,一起啊。”他莫名有点烦,笑都懒得笑。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班长只说看陈灿自己的意愿。 知道多说无用,陈灿给班长道了歉,抱着自己的书在外侧的位置上坐下,和周途中间夹了个江开。 一坐下江开就迫不及待凑过来邀功:“怎么样?很贴心吧?” 为了把陈灿弄过来还拒了好几个美女的组队邀请呢,他的苦心天地可鉴。 周途不想理他,扫了眼端坐着写题的陈灿,心里没来由觉得烦躁。开学第一天就让陈灿离他远点,尤其在学校,陈灿一直遵守规则,倒是他,从昨天到今天,跟抽风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图谋。 江开屁股还没坐热就按捺不住前后左右转头聊天,最后更是要和陈灿换位置去走廊,陈灿被他推去坐在周途旁边,慌张地想站起身,却感觉兜里一动——周途把手揣进他棉服的口袋里了。 衣服是陈灿用兼职得来的钱买的,一百多块,还是托室友在网上给他淘的,款式有点土但胜在暖和,每次把手揣兜里都是热乎乎的。 陈灿就这么僵着,感觉那只手在他兜里乱摸,他浑身一颤,忽然感觉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呕。 还在肆意贴着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周途脸色难看,有这么让他恶心吗?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更怕的念头。 陈灿刚忍过那一阵恶心,转头见周途正用奇怪的表情盯着他,“你是不是怀了?” 最后一排的角落现在就剩他俩,但周途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陈灿闻言摇头,“应该是药的副作用。” “哦。” 一经提醒,周途也想起来昨天看说明书上写的服用之后24小时可能会出现恶心、呕吐、头晕的状况,就是没想到副作用会这么大。 周途又把手放回陈灿兜里。 只没多久江开回来了,叨逼叨半天,他一来陈灿就立马挪到外边去坐,周途悬空的手一凉,心情突然就不好了。 最后二十分钟小组讨论,他们组有明确的分工:周途当大爷,陈灿写稿子,江开负责上台分享。 周途支着下巴在旁边盯着,陈灿一要结尾他就摁着纸,“就这么点儿?再写点。” 江开在一边看得心急,“别写了,念不完了!”这么长直接念到下课了,但他没有话语权,最后捏着一张长长的稿子被赶台上去了。 周途落座在陈灿旁边,手直接从他棉服下摆伸进去,陈灿浑身一僵,教室里开着空调,暖气烘在脸上,要不是因为肤色不白大概这时候脸已经红得十分灾难了。 第3章 第 3 章 周五上完课陈灿接到了周途妈妈的电话,说这周要去香港,问他想要什么,又说如果不想回家的话就和同学出去玩。 陈灿生活节俭,平时做兼职赚来的钱攒了一些,周妈妈已经帮了他很多,他不能再要什么,于是礼貌地婉拒,随意聊了几句才挂电话。 这个点周途还没来电话,今天应该没什么需要,陈灿决定周末去打工。 是一家牛排店,因为价格实惠地理位置好,周六日两天总是爆满,因此很缺服务员。陈灿的工作很简单,上茶水收拾桌子,盯着自助吧台上的水果,没有了就赶紧上。 晚上七点,店里客人逐渐变多,吧台上的水果隔几分钟就要添,陈灿匆匆跑去后厨换。切水果的大爷不紧不慢,陈灿就在门边上等着。 “那边的都能吃。”大爷回过身望陈灿,指着那个架子上摆着的切好的水果,“给员工吃的。” “好。”陈灿一看,里边有西瓜菠萝哈密瓜还有几种他叫不上来的水果,拿起牙签扎了块西瓜送进嘴里,大概因为不应季,不是很甜,但十分解渴。 摆好的水果种类繁多量还大,加上玻璃托盘本身就沉甸甸的,来回跑几趟下来手腕连着手臂就开始泛酸。陈灿之前在家经常干农活,这点累算不了什么,而且他很喜欢忙碌的感觉,不用想那些对他来说很困难的事,一趟一趟在后厨和餐厅里跑。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外面的天就黑了。 平时要干到晚上九点半的,今天不大一样,因为突然下雨气温骤降,客人比平时少很多,经理让把手头的活儿干完就下班。临走时后厨的大爷给塞了很多切好的西瓜,用打包盒装着让他带回家吃。 打完下班卡回更衣室换衣服,上班时间经理盯着不能干别的,手机就被陈灿塞进棉服口袋里,拿到的时候还在无休止地震动,除此之外手机上还多了几十条未接来电,都是周途打来的。 陈灿顿感不妙,急忙点了接听。 果不其然,几乎是瞬间周途暴躁的声音就从听筒里窜出来,“你是总统吗?!打一百个电话都不接!” 明明只有21个。陈灿在心里默默反驳,不敢说出来,因为怕又触到周途的逆鳞,“对不起。” 每次不管做没做错又错在哪里,先说对不起总是对的。陈灿保证自己姿态放到最低,还挺奏效,周途奇迹般地没和他多计较。 这回也一样,没多久周途的音量就低下去,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仅限于听起来不像是骂人,“在哪儿?” “在兼职的地方,我马上回家。” “地址。” 陈灿老老实实地说了位置,周途让他原地等着。 店外要冷许多,他把双手揣在兜里,跺几下因为久站而有些麻的脚,周途一定是觉得他又迷路了才会那么生气。带着湿气的冷风吹得他发涨的脑子清醒不少,心头突然爬上几分沉重。 好像又给周途找麻烦了。 陈灿之前真的迷路过一回,是刚来城里的时候,周途的朋友来家里玩,大概是怕人发现什么,陈灿被他边往门外推边塞了把钱,“去外面转转,晚点再回来。” 他穿着拖鞋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待回过神时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身上除了一叠钱就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途的手机号码、微信号,是周妈妈塞给他的。 也算是用心良苦,只怕周途知道又要发脾气了。陈灿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把那张纸条叠整齐塞进兜里,他还记得临走时周途慌张的表情,也清楚对方不会想要在和朋友玩得正开心的时候被打扰。 距离出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中午饭也没吃,陈灿饿得胃疼,在面包店里买了个最便宜的面包,蹲在路边狼吞虎咽。 夜幕降临,附近的公园里人逐渐多起来,有在树下聊天的老人,有兴奋尖叫到处乱跑的小孩子,也有相依偎浓情蜜意的情侣。 陈灿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远远听着老人们聊,虽然这里的方言他只能听个大概的意思,但这种氛围让他很有安全感,像小时候夏天的晚上坐在院里乘凉,爷爷给他讲故事,奶奶笑着慢摇蒲扇给他赶蚊子。 听着听着就忘了时间,人群散场各回各家的时候陈灿傻眼了,才想起来他还在外边不知道怎么回去。最终还是找了个超市花钱借电话打给了周途,拨出去之前陈灿在心里默默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并祈祷着周途的朋友已经安全到家了。 电话接通,陈灿胆战心惊地报了名字,电话那头的周途沉默了一秒才生气地吼他,说他是个麻烦精,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把自己玩丢。 陈灿没有办法,除了对不起就还是对不起,道歉到最后周途不耐烦地让他闭嘴在原地等着。 没多久周家的司机就找到了他,回到家里周妈妈担忧地过来询问状况,顺便把坐一边闷着不说话的周途教训一通。陈灿全程低着头,直到他走进客卧里,身后一响,卧室门被人带上了。 “真会给人找麻烦。” 陈灿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包括周途在说话时的表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从那以后就尽量不制造麻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想到一时的疏忽,又让周途生气了。 雨小了些,周家的车停在路边朝陈灿摁喇叭,他匆匆跑过去,在驾驶座的窗边跟司机说了个谢谢。 虽然只是淋了一小段雨,但是冬天天冷,棉服湿了之后变得很重,风一吹就凉飕飕的,陈灿急忙拉开车门上去。 没想到车里不只有司机。 陈灿动作一僵,周途瞥他一眼,说愣着干嘛?他才拉上车门慢吞吞地扣好安全带。 车里安静得只有雨刮器工作发出的轻微声响,陈灿也跟哑巴似的。周途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甚至不稀得跟他解释一下这一大天去了哪里。 他周五有最后一节课,下课将近六点,提前给家里司机打了电话,下课就直接回了家。 在家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没人,家里除了保姆就没别人。 老妈两个小时之前发来的微信,说出去玩了,这周不回。周途冷笑,难怪敢不回家。 打给陈灿半天没人接,之后又连着打了近二十个,都一样无人接听。他逐渐从气极中冷静下来,甚至怀疑陈灿是不是又像之前那样迷路了。 结果呢,人家在外面开开心心地挣钱呢。 车经过一个路口碰上几十秒的红灯,雨丝模糊了车窗玻璃,陈灿缓慢地从包里掏出那一盒切好的西瓜,问周途:“你吃吗?” “不要。” 陈灿晚上没吃饭,这会儿已经饿了,一连塞了好几块西瓜进嘴里,甜汁在嘴里爆开,连带着不安的情绪都消减了几分。 他埋头苦吃,有人望着窗外却满耳朵都是旁边人咀嚼的声音,周途转过头没好气道:“吃个东西这么吵。” 陈灿立马放慢了速度。 听见那声音烦,听不见了更烦。 “甜不甜?”周途问。 陈灿把嚼了一半的西瓜费力咽下去,忙说很甜的。 以为周途想吃但是不好意思开口,陈灿特意挑了块靠瓜芯位置的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自己吃。”周途看着他,表情已经没有刚刚那么生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灿只好塞进自己嘴里,刚嚼两下,周途突然伸手过来,他下意识躲,后颈被捏住,周途的脸蓦地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 周途舔了下嘴巴,“一点也不甜。” 第4章 第 4 章 车刚停稳陈灿就飞快地下了车。 门一开,混着雨丝的冷风席卷整个车厢,暖气瞬间荡然无存,周途冷得一颤,始作俑者却已经没影了。 应该是因为吃了太多西瓜,陈灿半小时前就想上厕所,可是那会儿车还堵在路上,他只能咬着牙憋了半小时。 从洗手间出来后脱掉身上有些湿润的外套,他快速去浴室洗了个澡,周途还是没来,陈灿耐心地坐着等了一个小时,最后试探性地发了条短信:睡了吗? 没回。 陈灿这才松了口气,关了灯钻进被窝里。 一夜无梦。 陈灿下楼时周途已经走了,阿姨把热好的早餐端上桌,说少爷出门时交待说不回来了,直接回学校。 “好。”陈灿点点头,周途不在,那他又可以去打一天工了。 晚上八点,A大单人宿舍。 陈灿特意早点下班赶到周途宿舍,敲了门很久没人应之后才拿周途给他的钥匙开了门。 宿舍没人,床铺凌乱,陈灿放下包,把房间整个打扫了一遍,洗完澡周途还是没回来。 白天工作有些累,他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贴上来。 …… “闭嘴。”周途嗓子哑得不行,他几乎很少生病,这回发烧却是实打实的,挂了几瓶水也只是稍有缓解。 人一生病就会莫名矫情,他也不例外,上午出门前特意和阿姨说不回来在宿舍,以为转达给陈灿之后人很快就来,可是他一直躺到下午四点也不见人,发着烧去医院挂完水,再回来发现人已经在他床上睡得香甜,丝毫没关心他这一整天去哪里了。 每当这时候周途都会产生一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和当初那个土包子不是同一个人,但怎么看都是有一模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周途想不通。 生病的原因,周途意外温柔,诱哄般让陈灿放松,但没多久他就发觉,陈灿哭了。 探过去的手摸到一阵温热的潮湿,他有一瞬的怔愣。 哭什么? 周途很茫然,头好像又开始疼了。 …… 陈灿刺喇喇的短发扎得下巴一阵麻痒,周途没动,伸过长臂虚揽着对方,低声说了句睡觉就沉沉堕入梦乡。 陈灿却清醒了,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窝在周途怀里,他伸手去探对方额头,还很烫,应该是发烧了。 他想去拿个毛巾给他降温,却又怕把人吵醒。 早上六点半,陈灿的闹钟响了。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快速起床,吃完早饭之后去早读,风雨无阻。 陈灿起床快速洗了个澡收好东西,折回来接了杯热水,和药一起放在床头才走。 周途在被窝里看着那杯水发愣,太阳穴还疼着,但逐渐清醒过来,想起他昨晚做的事,脸上有些烧。 他猛地掀开被子,难怪陈灿刚刚走路姿势那么奇怪。 出门时间晚了,陈灿不舒服,没胃口吃早饭,抱着书包直接去了第一节课的教室,大一的还在自习,他找出大英书靠在墙边背单词。 过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有班里的同学陆续来,陈灿照例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室友进门时看他眼下两个大黑眼圈,好奇他昨晚干嘛去了,陈灿一阵摇头,什么也没说。 好在他们并没有那么还没熟,室友只是闲聊两句就提醒他别忘今天下午要体测,中午最好去休息一下。 与很多学校不同,A大每学期都要体测,且长跑项目是三千米,每到这时候学生都叫苦不迭却又没有办法,陈灿倒是适应了,他身体底子好,耐力也不错,只是……他现在屁股还疼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莫名其妙的事,陈灿觉得身上的痛都被无限放大,手腕手臂、后腰、大腿都泛着酸,太阳穴也像针扎似的。 在乡下时,就算是最忙的丰收时节他也没觉得这么难受过。 中午下课陈灿买了两个包子就回了宿舍,就着热水快速吃完,钻进被窝里补觉保持体力。 体测下午两点开始,男女生分开,在田径场上划了两大片区域同时进行,50米和3000米是最后的项目。 热身时舍友在远处喊,“陈灿,有人找。” 他转头看。 “请假吧,”周途站在不远处,“下回再测。” 陈灿摇头,“我没生病。” “你屁股不疼?” “……” “别逞强了。” 陈灿还是摇头,走到另一角继续热身,态度抗拒且冷漠,周途没生气,大概因为心虚,毕竟人家现在这样子是他造成的。 50米需要爆发力,浑身肌肉酸痛的陈灿在开头就出了问题,腿一软,控制不住地朝前扑,摔在跑道上好半天都没起来。 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痛,陈灿忍着手脚并用爬到跑道外给人腾地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快要出血。 “让你别逞强吧。”周途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的,蹲下身握住陈灿小腿看,脚踝处已经肿了。 人群里已经有好几道目光朝这边过来,陈灿快速地抽开腿,“我没事,你走吧。” 周途才发觉陈灿是真的生气了,平时就闷不做声的人生气起来更是闷,不知道到底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在报复别人。 “昨晚上,我的错。”见人还不说话,周途压低声音补充。 周途主动认错让陈灿措手不及,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样不真实。 趁他愣神的功夫,周途背过去蹲下,双手伸到背后晃悠,“上来,送你去校医室。” 陈灿看了看周途,又看看自己,摇头。 操场现在人很多,影响不好。 他摇头拒绝,“我自己去,你先走吧。” “瞧不起我?” 周途不由分说地抓住对方的两只手腕扛到背上,起身听到膝盖骨一声脆响,但刚才已经夸下海口,为了面子还是咬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校医室走去。 “麻烦让让。” “麻烦让一让,谢谢。” “……” 纷杂的人群里开出一条道,周途背着陈灿稳当地走着,余光里瞄到站一边看好戏的江开,四目相对时对方抛过来一个媚眼。 “……有病。” 周途全身力气攒着,眼里只有校医室的方向,生怕一个泄气俩人一起栽草坪上,太难看了。 趴在他背上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拼命垂着头,试图忽略周遭投来的奇异目光,他喉头发紧,费了好大力气才问:“不丢人吗?” 开学时周途嫌弃的表情陈灿忘不了,所以做那些事情或者说着稍显暧昧的话语时,陈灿总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复习,直到习惯,直到麻木。 “丢什么人,没听见人家还夸我乐于助人吗?” 周途没感觉到陈灿的异常,反而因为自己的心虚更大声地说话,胡诌了一句就把人往上掂一掂。 后腰咔嚓一响。 要完。 周途再也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想快点去校医室把人放下来,否则他老腰不保。 校医室的医生检查完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踝关节扭伤,冰敷一下,这几天尽量少用受伤的这只脚,以休息为主。 陈灿在里面的床上冰敷,周途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给江开打电话,对方刚跑完三千米,说话的声音呼呼啦啦跟风箱似的,问他怎么了。 “我在校医室。” “我知道,不是送你老婆去的么?” 周途咬牙,“……我腰闪了。”江开沉默三秒,而后传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周途瞬间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