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珠碎又圆》 第1章 第 1 章 无边的水将自己紧紧包裹,四肢麻木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再挣不到一口呼吸,身躯一点一点沉沦,岸上的火光渐渐虚化成萤光小点,永恒的静寂隔绝了人间的喧嚣…… “啊——”韩溯惊叫一声坐起,淋漓的汗水瞬时聚拢起一阵寒意,让他看清楚自己身处一方斗室中简陋却干燥的床上。原来是梦。世间最恨之事,恐怕就是神明依然清醒,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趋向死亡而无能为力。他拭了拭脖颈的汗,望向窗外,晨光熹微,该起身了。 韩溯的生活非常规律。寅初起身,打上一套五禽戏,用朝食,或去听镜清先生及其他夫子讲课,或闭门读书。 今日无课,正好将镜清先生讲的《春秋左氏传》笔记整理起来。不同于师兄弟们入仕做官建功立业的抱负,韩溯只想留在鹿鸣书院做夫子,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来书院五年了……韩溯略略晃神,瞥见山下驰道上尘烟扬起,似有快马驰骋而过。“有人上山啊,”韩溯自言自语道。意识到今天的感慨有些多,他收回出怔的思绪,定了定神,静心整理起笔记来。 直到钟声在旷谷中回荡,是用昼食的时辰了。韩溯收拾好案上的书稿,起身活动了下颈项,正欲出门,一个书僮疾步走来,行了一礼说,“韩公子,先生请您过去。”韩溯应允,整理了下衣冠,随书僮去了镜清先生的书房。 走近了,听到内中还有一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似乎与先生相谈甚欢,言笑晏晏。韩溯立在门口行礼,先生和蔼地招招手:“韩溯,快进来,这位是太子侍读谢昱。” 韩溯闻言向那男子行礼,“见过贵人。”他比韩溯要高,二十五岁上下,利落和慵懒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毫不违和,还自得风流。韩溯只在这施礼的一瞬便知道此人不俗,料他也在观察自己,行完礼便垂首静立。 谢昱朝先生一挑眉,“可否劳烦韩公子带我看看这鹿鸣山的景致?” 先生笑容温煦,“自然。” 鹿鸣山原来并不叫鹿鸣山,而是叫二梁山,因为有了闻名遐迩的鹿鸣书院,才改叫了鹿鸣山。韩溯领着谢昱参观了书院的学舍、留下许多名人大家笔墨的影壁和墨亭,又指了几处被人津津乐道的景致。只作必要的解说,没有半句多言。 谢昱不置可否,只睨了他一眼,道:“你怕我?” 韩溯姿态愈发谦恭,声音却依然平稳,“贵人见笑。小可久居山中,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谢昱定定地看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饰,像个孩子般诚挚认真,只有微微抖动的睫毛泄露了些许的紧张。 他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小孩子,也来了兴味,仰头看了下日头,换了副轻松的口气说:“你的确不会招待人,时已过午,却不摆饭食。” 韩溯失语,你是先生的客人,怎么却要我招待饭食?这个时辰也不知灶上还有没有火?且在何处就餐也是个问题,伙房人多,不好让贵人去,从先生处出来时先生也没有嘱咐让回去用饭。虽腹诽良多,面上丝毫不显,只见他欠身道:“实在是招待不周。小可这就让伙房准备饭食送到贵人的寝庐。” “去你的寝庐。”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不庸置疑。 韩溯一惊,头猛抬起,又立马低下去,只轻轻说了句“请贵人稍等”。谢昱将这一过程尽收眼底,更觉得有意思。韩溯忙去交代伙房准备待客的饭食自不必说,又恭恭敬敬地将谢昱带到自己住处。 这是书院最僻远的一间房。房间不大却是十分整洁,寝室由屏风隔开,书籍手稿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案几上看不到一点灰尘。屋后还种着一圃似菜似药的植物。 “看你年纪不大,倒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兴致。”谢昱歪躺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云在青天,鸟在树尖,自是风流闲适。韩溯进进出出忙活,还要留心这位贵人说话。他这寝庐几乎没有人来,因此也没有待客的地方,只好把案台坐具搬到外头来,借鹿鸣春色来招待他。 好不容易将一桌酒菜布置齐全,韩溯暗暗舒了口气,用过饭将这位贵人送回先生处,自己也就安生了吧。 谢昱并不遵循“食不言”,还在叨叨:“我见过许多读书人,包括翰林院的士子,他们嘴里说着淡泊明志,眼里却满是向上攀爬的**。更有甚者,学会了‘终南捷径’,隐居在离京城不远的各个山头,沽名钓誉。要我说,隐居还是来鹿鸣山的好。” 韩溯偷偷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饭,回答道:“小可没有远大抱负,只想在这山林中读书终老。” 他的神色淡淡,不是淡泊名利的淡,倒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倦怠,在那干净隽秀的脸上似乎渗透出一种水墨青山的雅致。 “哦?‘良禽择木而栖’,太子难道还做不得阁下的良木吗?”谢昱提到太子的时候迸发出迫人的贵气和压力,韩溯心道这便是权贵的气场,他赶紧放下碗:“小可资质愚钝,不堪大任。” 谢昱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神色表情好玩。他身上有一种孩子般的清澈真诚和道学家的古板周全,在他算得上翩翩少年郎的躯壳下,真的很好玩。 终于吃完了饭。韩溯奉上香茶。 谢昱突然问道:“你可有字?” “没有。” “那令尊令堂如何唤你?” 出乎意料的沉默,直到谢昱抬眼看他,他方才开口,一字一字似是十分艰难,“在家中时,他们唤我阿瑗。” 阿瑗…… 阿沅…… 他想起了那个温婉的女子…… 两人各有心思,一时无话。 半晌,谢昱起身,撂下一句:“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下山。” 下山?!韩溯大愕,望着谢昱远去的背影,将自己的表现从头到尾反省了一遍,依然不解这变故从何而生,忙去找先生求教。 翌日清晨,韩溯提起两个包袱,最后环顾这个生活五年的居所。先生的话言犹在耳,“下山去历练历练也好,出去走走看看,对你精进学问也是大有裨益……”终于心下一横,关门而去。 先生昨日已别过了,便自去山门等谢昱。已有侍从模样的年轻人候在那,见到韩溯忙上来接包袱,“韩公子早,我叫陈满,叫我小满就可以了……吆,带这么多书啊……” “陈将军客气了,我自己拿就好。”其实韩溯的行李并不多,几件换洗衣服、常用药物和一点钱,只打了个小包袱。另带了几本自己的手稿,和用惯了的文房用具,虽有些沉自己还是拿得动的,何况一会儿还可以放在骡子上驮。是的,书院并不养马,只有几头用于运输米粮的骡子。 谢昱到的时候,很是嫌弃地看了眼韩溯和他牵的骡子,然后狠狠地瞪了眼陈满。陈满嗫嚅道:“要不,主人稍等,我先下山去找匹马?” 韩溯脸红起来,他昨日兵荒马乱的,倒是压根没想到骡马这上头来,骡子虽能负重忍耐,速度却是差快马一大截的,自己初来乍到就连累陈满奔碌辛苦,实在过意不去。 “等你回来不知几时,走吧!”谢昱冷冰冰地说,率先上马出发。陈满悄悄向韩溯吐了吐舌头,也各自上马/骡跟上。 一路上,谢昱一言不发,脸色也很不好看,昨日他不到一个时辰上得山来,今日下山却多费许多工夫。陈满很有分寸地寻了几个话题与韩溯聊,既不显得太聒噪,又让他缓解了一些局促和拘谨。韩溯心知,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陈满不是个简单的人。 直到下了山,在最近的驿站吃了点东西,换了匹快马,速度才提上去。韩溯并不常骑马,不免腰酸腿麻。跑到黄昏时分,终于见到一个驿站。 陈满提议:“主人,咱们在前面的驿站打尖吧,再走就要错过宿处了。” 谢昱颔首。 于是,陈满先行一步去驿站交涉,未几他带了驿丞出来,悻悻道:“主人,没有空房了。”他身边的驿丞忙不迭地作揖,“贵人容秉,近日山上的鹿鸣书院招生,好多官宦子弟在此备试,小驿确实是住满了。” 韩溯一听就明白了,鹿鸣书院天下闻名,自从马柯庭师兄做了掌事后,每年只在中秋后招收十名新生,竞争愈是激烈,读书人愈是趋之若鹜。近水楼台先得月,许多考生会提前住到附近驿站,打听历年试题,结交朋友,以便知己知彼。富贵人家子弟一出门自然是仆人管事一大堆跟着伺候,客满也不稀奇,可现在距中秋还有四五月光景,这也太夸张了。 “这官驿,几时成了官宦家的别院?!”谢昱的语调不重,却有迫人的气势。韩溯不禁在心里重新评估下山后的形势,从昨日至今,他几次不经意间气势逼人,太子身边的伴读就如此厉害,不知太子又当如何? “卑职不知贵驾光临……”驿丞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陪着笑试探着说,“往前去二里路有一个客栈……” “将住在此处所有人等名单拿来!”谢昱话音刚落,陈满作揖称“是”,推了推愣怔的驿丞,驿丞咕哝着“这、这如何使得”,陈满掏出一块牌子在他面前一晃,他便乖乖领陈满进去了。 “你可知我朝对官驿使用的规定?”谢昱微微侧脸向韩溯。 韩溯冷不丁被问到,立马直起身子答道:“据《大煌律》,官员无公务不得占用驿站资源,如有赴任或调任等公务,占用驿站不得超过两月,家眷除非跟随赴任不得占用驿站资源。当今圣上体恤远任的官员,优待勋贵之家,放宽了限制,官员有公务者占用驿站不得超过三月,三品以上官员家眷若有急事,可用驿站,但不得超过两旬。” “违者当如何?” 韩溯犹疑了下,还是答道:“笞刑。” “律法记得不错。” 这时陈满出来了,将几张墨迹未干的纸递给谢昱。谢昱看过,将它还给陈满,说了句:“有长进。”陈满咧嘴一笑,将纸张叠好塞入怀中,他刚让驿丞将官宦子弟及其为官的父祖名字,入住日期,以及所带仆从数量一一抄录下来,果然没有白费工夫。 谢昱拨转马头。驿丞如逢大赦连连拱手作揖。 纵马行了两里路,果然看到客栈的酒幡在招摇——平安客栈。小二热情地将三人招呼进堂,又殷勤地将马儿牵去马厩。只见几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几张方桌旁吃喝闲聊,在三人进门时集体噤声,将十多条视线齐刷刷投射到三人身上,旋即又很有默契地各自收回视线,打破一瞬间的寂静。陈满问掌柜要了三间上房,又让把酒菜送到房间。 上了楼,韩溯低声说:“客栈不比官驿,贵人小心。” 谢昱和陈满交换了个眼色,却故意问:“哦?可有不妥?” 韩溯摇头,他没什么江湖经验,就是一种感觉吧。 谢昱道:“不如你跟我睡一屋,方便照应。” 韩溯吓了一跳,看谢昱不像玩笑的样子,陈满也一副再正常不过的神气,心想如果今晚真的有变,敌众我寡,聚在一起的确安全些,当下正色道:“好,容我回屋布置一番。”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小二将酒菜一一送进客房。韩溯等小二下了楼,趁楼下不注意,轻轻叩开了谢昱的门。 第2章 第 2 章 韩溯进屋,见只有谢昱合衣躺在床上,不禁愕然,“陈将军不在?” 谢昱道:“他用不着。” 韩溯一时进退维谷,没有陈满的调剂,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这位贵人,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只是一顿饭工夫,自己就被拉下山了。假装镇定地走到桌边,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肚子立刻欢实地咕噜噜叫起来。他猛地收缩腹部,像是要捂住那唱“空城计”的嘴,然后若无其事打开自己的包袱,道:“这食物怕是不安全,小可带了一点干粮,贵人要不要用一点?” “你防范心倒是重。”谢昱起身,将身旁一个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朱漆盖子,各色点心安静地待在各自的小格子里,造型精致,酥香扑鼻。韩溯惊讶地睁大眼睛,手里的炊饼一点都不香了。 谢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这都是陈满带的,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随手捡了一块放进口中。 吃过点心,谢昱在屋里踱步。同一个不熟的上位者共处一室太尴尬了,韩溯只好拿出书来看,可完全不走心,心下暗道如果今晚无事,自己就实在太蠢了。 “早些休息,明日还得赶路,我这床可以分你一半,你身材纤瘦应该挤得下。”谢昱说得无比自然,翻开被子躺下了。 “不、不劳贵人,我睡椅子上就行。”韩溯赶紧说,又解释道,“我睡得死,睡椅子上能警醒些。” 谢昱瞧他脸似乎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映的,竟比白天妩媚几分,莫名想到“男色”二字,便皱了皱眉,不再管他。只听那边吱吱嘎嘎移动长凳,窸窸窣窣收拾衣物,才熄了灯,房间瞬时陷入黑暗之中。 韩溯很少出门,骑了一天马真的累了。就在他意识游离如丝时,听到了门栓刮动的声音。他猛然惊觉,跳起来要去叫谢昱,却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正悄声向他这边摸过来,正是谢昱。谢昱向他示意噤声,转身躲到床帐后面去了。他心定了些,顺手抓了桌上的烛台防身,就近躲在桌旁,凝神屏气。 门很快就开了,一伙人潜进来,摸到床边,举刀便刺。 “没人!” “什么?” 只见那伙歹人有的摸火折子,有的检查窗户,有的在屋里搜寻。这时,隔壁传来哇哇两声惨叫。这屋里的歹人一时不明所里,互相张望。 没多久,有人跑过来汇报,“那边没人。” “没人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踩到了地上的钉子,老五被被子里的短箭机拓伤到了。不碍事,一会儿逮到了那小兔崽子,老子给他个三刀六洞。” “老四那边也没有动静,看样子都在这里了,都放亮招子,一个都别放跑了!” “别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话未落,就听到两声惨叫,靠门的两个倒下,却见陈满一把刀使得又快又准攻进房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谢昱出手夺了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刀,反手一刀砍翻,同陈满一起杀起来。 虽然谢昱一直有意把火力吸引在床边,但人多站不开,歹人们还是发现了韩溯。靠着五禽戏的底子,韩溯闪避敏捷,又趁一人近身朝他眼睛撒了一把刚从墙上刮下来的硝粉,一时倒还招架得住。 匪徒很快倒下了大半,余下的或许感觉凶多吉少,就专攻三人中的软柿子,拿住他至少可以全身而退。于是,几个人封住了韩溯上下左右的去处,韩溯一时压力陡增,他几时见过这种凶险场面,准备拼着挨一刀冲开一边。这时谢昱一个腾越,一刀结果了一个围在韩溯左侧的,回身一脚将韩溯踢到身后。韩溯被踢得一滞,简直不能动弹,心想肋下肯定青紫。这时,又一个匪徒趁机砍过来,谢昱赶紧回救,却见韩溯单膝跪地,已将烛台的长针送入那匪徒腹中。幽微的光线下,韩溯看清此人正是之前热情招呼的店小二。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瞪得睚眦欲裂,韩溯已用尽全身力气,恐他还要暴起,连忙打了个滚躲远开去。陈满上前结果了他。 所有歹人都已倒下。尘埃落定。 谢昱扔下刀,掏出绢布擦了擦手中血迹,转头问还跌坐在地上的韩溯,“第一次杀人?” 韩溯艰难点头。 “孺子可教。”谢昱将他拉起来,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皱了皱眉,他方才那一脚虽是为了救他,也是看不惯他状若女儿家的纤弱,有意“摔打摔打”,心下不免有些虚,“一会儿让陈满给你上点药。” 韩溯忙说:“不不不用,我自己能行。” 陈满正在清点着地上的尸体,“……十、十一?主人,只有十一个!” 韩溯睁大眼睛,这是还嫌少的意思? 谢昱眉头微蹙,“方才打斗这么大动静,这客栈里却不见有人惊叫或者逃窜,你去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活口。” 陈满领命而去。谢昱打开窗户,夜风伴露侵进来,房间里的血腥气散了些,韩溯本就亢奋得微微战栗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谢昱以为他害怕,出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将你带下山,必会护你周全。” 韩溯正想道谢,一提气又牵扯到肋下的伤处,痛得眉毛眼睛皱到一处。 谢昱也皱起了眉,“我看看,有没有伤到要害。”韩溯忙说不要紧。 “主人——”陈满明亮的嗓音不啻于天籁,说话间他已跑上楼,“主人,底下有个地窖,掌柜的和住店的都被关在里面,我们从进店起见到的人都是刺客假扮的。但属下没有发现其余刺客。” “去看看!” 三人来到地窖,想来这里地处偏僻,采购不十分方便,因而囤了好些酒肉菜蔬。除了酒味、蔬菜味,还有一股难言的恶臭,毕竟已过了一个昼夜。十多个人东倒西歪在地上,双手双腿反绑,见有人来拼命求救。 陈满大声喊道:“安静!有谁知道一共来了多少匪徒?” 掌柜的率先回答:“一大伙强盗,不知是哪个山头的,一下子就将我等全都绑了……” “看样子有几十号人……” “俺是厨子,他们叫俺上去做过饭,俺估摸着是十几个壮汉的量。” 陈满小声道:“主人,他们说不出确切的数目,怎么办?” 韩溯上前问道:“掌柜的,凡住店者都需要登记信息,你的账簿上可记录过匪徒的信息?” “没有,他们一进店就把我制住了,他们还说,过几天就走,只要乖乖听话,不要我等性命。”掌柜的说着,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斜后方瞟。 谢昱心念一动,让陈满去取账簿,虽然账簿上没有匪徒的记录,却可以验明客旅的身份。就在陈满转身那一刻,三枚丧门钉泛着幽蓝的冷光向谢韩二人扑面而来,韩溯只感到四肢如铅灌冰封一般,完全动弹不得,绝望地想今夜在劫难逃。电光火石间,谢昱拍出一掌,将他推开,自己也借反作用力闪开。“唰——噗——”是陈满的刀洞穿□□的声音。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滞后的鲜血沿着嘴角、从他身下淌出,众人方如梦初醒,有人尖叫“啊——杀人啦——” 掌柜的哆嗦着指着地上的尸体,“就是他、他就是看守我们的强盗,我实在是不敢说啊,他说谁要是把他供出来,就让谁陪葬,死得好、死得好……” 陈满将滴血的刀架在掌柜的脖子上,恶狠狠问道:“还有吗?” 掌柜的僵直了身子,两只粗短的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了,其他的我不知道,这儿就他一个,真的没有了。” 陈满扫视一圈,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他扭头望向谢昱,谢昱微微点头,走向瘫在地上的韩溯。 韩溯方才被大力一推,结结实实撞在酒缸上,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就此倒伏在酒缸旁。谢昱看他委实可怜,轻声问道:“还能动吗?” 韩溯勉力撑起身,扶着酒缸站了起来,扯出一丝微笑,“还行,没什么大碍。” 谢昱略略点头,心道此人倒不像表面那么文弱,却见他的右手在衣袖下不自然地晃动,“你的手?” 韩溯苦笑,“脱臼了。” 谢昱没再作声,扶着他上楼寻了间干净屋子疗伤。韩溯知道自己无力将肘部脱臼处推回原位,便不再犹豫,将右臂衣袖卷起,上臂和下臂犹如没有人操纵的皮影戏里的人偶。谢昱骤然发力,关节复位声清脆可闻,韩溯抚着酸胀的胳膊,试着转了两圈,已是无碍。 谢昱道:“好事做到底,帮你把身上的药也上了吧。” 韩溯动作一滞,垂下手来理好衣袖,才不紧不慢道:“多谢贵人好意,实在是小可身体羸弱不堪,羞于暴露。” 谢昱想着方才为他接骨时看到他的手臂,纤细白腻,柔若无骨,想必身上也是瘦骨嶙峋,毫无男儿样,不知为此受过多少非议,然而生成这样也不是他的错,道:“回到京城,我给你找个师傅练练拳脚。” 韩溯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又想到眼前的困境,道:“以小可愚见,今日之事并非普通盗寇杀人越货,他们一击不成,怕是还会再来,此地不宜久留。” 谢昱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我们天一亮就走。” “小可身体羸弱,又不会武,恐怕会拖累贵人。” 谢昱眉眼一挑,“你想回去?” “不,小可斗胆提议,明日改走水路。”见谢昱未反对,韩溯继续说,“今日我们曾经过一个渡口,我们可以从那里坐船,汇入渭水,虽绕了些远,不用两日也可以到京城。” “那个渡口要往回走一个多时辰,往前十几里也有个渡口,为何舍近求远?” “舍近求远,反其道而行之,这样才不容易被追上,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也拦截不到我们了。” 谢昱看他讲得头头是道,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小东西看着像是无害的小白兔,却也诡诈得紧,到了京城也不至于太吃亏。虽说想法还有些天真,倒是个可以调教的好坯子。便道:“就如阿瑗所言。” 谢昱出门,陈满已在门外等候。 “都料理好了?” “是。属下一一核实了身份,将他们都安置在楼下,嘱咐店家在我们离开后再去报官。” “他们知道怎么跟官府的人说吗?” “两伙强人争强斗勇,发生火并,全部横死,所幸店家和旅客得以保全。” 谢昱点点头,露出一丝嘲讽道,“每次十二个,不知道他总共养了多少人。” 陈满不解,“主人为何一直隐忍不发?就算到御前对峙,太子也会支持您的。” “就是因为有太子啊……”谢昱仰头喟叹一声,“陈满,你记住,和太子相关的事,多大的事也是小事,多小的事也是大事。” 韩溯躺在床上,四肢百骸的疲累酸痛一点点铺散开去,宛如厚厚冰层被锤击后迅速游走的道道裂缝。白天奔波辛苦,夜里又几次生死一线,想着昨日还在书院享清闲,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可肋上的淤青、右臂的酸麻,都是证据。甫一出山,就好似被卷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狂流,难怪父亲说在官场如履薄冰。倦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意识却在梦与醒的罅隙间浮沉,或记忆,或联想,连缀成亦幻亦真的冗长片段,兀自消磨。韩溯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开始发白,索性起身,将包袱理好,静候出发。 第3章 第 3 章 水路未起什么波澜。到京城渡口,韩溯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下船时,谢昱换了一身华服,更显丰神俊朗。早有一辆三驾马车候在岸边,朱轮青盖,庄重不失华丽。韩溯读过《舆服志》,心中暗惊,这位贵人还真是贵不可言。 车驾进入市井,人声嘈杂,韩溯透过青帷,看行人络绎,商贩临街,好多年不曾见过这等热闹了。 谢昱见他看得出神,当他喜欢热闹,便道:“往常觉得吵,今天听这市井喧闹倒觉得安心。等忙完正事,我让侍卫带你上街转转。”韩溯赧然,觉得他这话像是在哄小孩。 谢昱又道,“阿瑗,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太子,太子为人宽和,你不用害怕。”本想嘱咐他不要多说不要多问不要多看,又觉得没有必要,这人规矩得像个老学究,根本不会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 马车停在宫门口。经过长长的甬道,绕过空旷的广场,虽时而见到几个宫人,却感到比山里还寂静,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没有外面流动得快,韩溯不由得敛声静气。走了两刻钟光景,方才到了东宫。谢昱让韩溯在廊下候着,自己先行觐见。 “子修,你近日做什么去了?父皇问起都亏孤帮你遮掩,也不跟孤通个气,真是越长越回去了。”太子迎出来,见面就是问罪。 谢昱连忙讨饶,“行了行了兄长,都是我的不是。我去找答案了。” “什么答案?”太子疑惑道。 谢昱拉太子坐下,收了玩笑之色,“兄长可听说,京里流传着一首童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金鳞潜形。’?” 太子皱了皱眉头,“这个孤略有耳闻。” “‘金鳞潜形’,颇有不详之意。鹿鸣者,除了鹿鸣书院我不知道还能指代什么,鹿鸣弟子闻名朝野,若是任流言蔓延,恐怕人心浮动,于是便去了一趟鹿鸣书院。书院院座镜清先生给我看了所有鹿鸣弟子的履历,一时也没有头绪。” “谣言止于智者。父皇圣明,怎会轻信这等没影儿的事?你呀,就是找个由头出去玩吧?” 谢昱叹了口气,神色更加严肃也更加坦诚,“兄长,我少时也曾在鹿鸣书院求学,只怕有心之人做的是这个文章……” “你是说,这童谣是冲你来的?可是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呀!”太子惊道。 “这世上哪来什么秘密啊……”谢昱苦笑。 “孤不会信的。我们兄弟之间没有嫌隙。”太子神色坚定。 “谢过兄长。”谢昱郑重行礼,又说,“我在书院见一个小师弟颇有才学,又心性纯良,想引荐给兄长。” 韩溯在廊下突然没来由地一激灵。不多时,便有内侍传他入内。 太子和谢昱分坐主客位,韩溯被安排坐在谢昱对面的客位。太子很面善,看着就像一位慈爱的兄长,和蔼地问了他年纪、读哪些书,夸奖了几句。 谢昱和韩溯走后,太子长史走了进来,“殿下预备给那个韩溯什么差事呢?那童谣果真应在他身上吗?” 太子摆摆手,“那不过是个读过点书的乖巧孩子,只是三弟怕孤猜忌,白白折腾带了个鹿鸣弟子来表忠。孤真是怀念小时候,没有猜忌,没有试探……” 长史试探着问,“那殿下怀疑过秦王吗?” “三弟原本就比我强,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太子平静地就像阐述一个基本道理。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实乃社稷之福。”长史拜了一拜,“只是这童谣未必是空穴来风,这‘潜形’的‘金鳞’可为鱼,可为龙,太子殿下不得不防啊!” 太子抬起手制止道:“以后挑拨我兄弟感情的话不要再说。” 从宫里出来,马车行到一处府邸停下,韩溯下得车来便看到“秦王府”三个篆书写就的古朴威严的大字。原来如此。 谢昱笑道:“重新认识下吧,我姓赵,兄弟里行三。” 韩溯虽早一步勘破天机,此时却也装作诧异的神色,他很早就懂得,只知道该知道的,聪明尽露同露财一样危险。“您是……秦王?” 赵昱颔首,“我与太子一同长大,说是太子侍读也不算假话。” 韩溯连忙行礼。 管家早已带领一班小厮恭候在门前,将韩溯领到客房安置。 一个圆圆脸蛋的丫头上前行礼,“韩公子,我叫陈圆,您叫我小圆就可以了。” 多么似曾相识的自我介绍,多么似曾相识的笑脸。 韩溯大胆一猜,“你是陈满的妹妹?” “公子怎么知道!”小圆笑得更灿烂,嘴边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殿下说,要给您找个靠得住的丫鬟,我哥就让我来了。我什么都会做,端茶倒水,铺床垫被,洒扫除尘,红袖添香……” “小圆姑娘,”韩溯赶紧打住,“韩某一介布衣,不习惯人伺候。” “这怎么行?殿下特意吩咐的,回头我哥肯定要训我,怎么能这点差事都做不好……”小圆瘪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泫然欲泣。 韩溯灵机一动,“小圆姑娘,韩某初来乍到,于京里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还要劳烦你多跟我讲讲。” 小圆一听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好呀,从哪里讲起呢?” “先讲讲秦王殿下吧。” “咱们殿下呀……”小圆绘声绘色,直讲到管家请韩溯前去用晚膳。 席间,赵昱不失时机地揶揄:“几日前,你在山上宴请本王,今日本王便还席了,你看,本王是不是比你会招待人?”韩溯自是面红耳赤。 赵昱收起玩笑,正色道:“阿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韩溯斟酌着说:“小可才疏学浅,不知为何得遇秦王殿下青眼,无功受禄,不甚惶恐。” 赵昱看他老学究模样又觉好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拽你下山吧?之前不与你说,是怕横生枝节。只因京中流传着一首童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金鳞潜形’。流言最是可怕,虽无具体指向,却能勾起人心里的各种嫌猜。” “殿下认为童谣与鹿鸣弟子有关?为什么是我?” “《鹿鸣英才集》是你誊写吧?我看你的字不错,便向先生问起你,先生说你学识渊博又心性纯良,我便有意借你化解这场风波,揪出始作俑者。” 答案竟是如此随意,就像孩童玩“点兵点将点到谁”,韩溯张了张口,不禁气笑了,“所以,我是替罪羊?” “不至于,算是挡箭牌吧!”赵昱笑得和煦。 韩溯真要绷不住了,他就这样明火执仗地算计自己,自己却毫无办法。他咬咬牙问道:“那夜客栈里的刺杀就是冲着我这个挡箭牌来的?” 赵昱看他破功的样子玩心顿起,“你猜?” 坦白局之后,韩溯不仅成就一番事业的豪情灭了,就连门都不想出了。左右外头危险,他打定主意就躲在秦王府混吃等死。小圆是个特别健谈的姑娘,几天下来,皇家成员构成、大家族关系网、官宦权贵家的风流韵事他都有所了解了。而在外头,秦王亲自上山请出一位鹿鸣弟子并被太子召见的事情也很快传开了,加上那个童谣,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童谣是不是就应在此子身上,说书先生甚至已经开始演说“鹿鸣演义”了。 这天,小圆正说到江仙阁的瑶姿姑娘新出了斜痕妆引得满京追捧,上至命妇贵妇下到庶民商妇皆争相效仿。只是这斜痕妆画得好便叫人怜爱,画不好便丑如猖獠,弄得满京的夫君们每日回去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韩溯被小圆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笑到肚子痛,忽见刚才还前仰后合的小圆变得严肃起来,这才发现周管事立在门口。韩溯立刻整肃形容,请周管事进来,周管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名帖,是楚王相邀。早听小圆说过,楚王是今上第四子,与太子同胞,都是皇后所出,年方十八,却交游广泛,有“小信陵”之美誉,今上便许他早早封王开府,方便交际应酬。 韩溯拿着名帖有些犹豫,周管事说:“殿下说了,去不去赴宴全由韩公子自己做主。若是打算去,吩咐老奴准备马车就行。” 赵昱这般姿态倒是将他架起来了,唉,吃人嘴短,既是棋子,上了棋盘焉有不撕杀的道理?韩溯当下便拿定了主意,让周管事稍等,伏案写好了回帖托他转呈楚王府。 待周管事离去,小圆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没想到周管事就像后脑有眼一样回过头来,小圆赶紧缩回脑袋,小声咕哝:“这老头要成精了。” 韩溯笑道:“你才是鬼精灵!” 小圆难得的正经起来,“韩公子,您去楚王府穿哪身衣服?我帮您熨平熏香。” 韩溯想说不用,想想登王侯之门还是不要失了礼数为好,便寻了一件比较正式的衣袍交给小圆。然后凝神思索宴会上应对之策。 翌日,韩溯轻车简从去了楚王府。韩溯刚下马车,一华服少年就满面春风地迎下台阶,向他拱手作揖,“韩先生大驾光临,旻蓬荜生辉啊。” 韩溯见他翩翩少年,仪表不凡,又自称“旻”,心知是楚王,忙拜谢行礼。 赵旻笑容可掬地握着他的手,引进门去。边走边说“听闻先生大才,旻早就想亲近,不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云云,韩溯腹诽自己在山上名不经传,哪有什么大才,只好跟着说“楚王礼贤下士,有贤王遗风”,赵旻则自谦“吾哪敢做什么贤王?不过是个‘闲王’罢了”。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园子,溪流淙淙,修竹遍植,清凉旷达之感扑面而来,间有三两仙鹤昂首信步,如在无人之境,韩溯不由赞道:“这园子丝毫不见匠气,一竹一石相得益彰,颇得野趣。” 赵旻自矜道,“今日幸得先生到访,小王另请了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作陪,就在这茂林修竹之间,仿七贤雅事,岂不快哉!” 溪边几人正相谈甚欢,韩溯见到鹿鸣书院的同窗,不由惊喜,他平日里虽孤僻木讷,在此间倒有几分“他乡见故知”之感了。 素衣侍女在竹林中穿梭,将茵褥、食案次第铺开。赵旻携韩溯至主位最近的位置落座,兽皮茵褥松软暖和,让人在这春日的竹林中不觉清寒。忽然他引颈长啸,溪边梳羽的仙鹤竟也屈颈应和,清唳穿云,带起阵阵松涛。众人皆拊掌称绝。韩溯暗赞不已,相传竹林七贤昔年常聚于山阳之麓,或抚琴长啸,或饮酒纵论,赵旻作派果有遗风。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公子甲(韩溯不擅交际,连认人都是件费劲的事)说:“听闻韩公子是秦王殿下亲自上山寻访的鹿鸣才子,不知精深于哪方面研究啊?” “阁下谬赞。小可愚钝,只爱读些医农杂览和精怪志异,且散漫废弛,离精深还远着呢。” 一言既出,公子甲不屑地哼了声。 公子乙道:“世人雅好玄学,据说鹿鸣书院的镜清先生正是清谈大师,想必韩公子应该得其真传,可否请教一二?” 韩溯微微笑道,“小可不曾学过。” 席间有窃窃私语,还有嗤笑声,依稀能听见“不过尔尔”“不务正业”等字眼。 “哈哈,韩兄倒与我气味相投。”说话的是赵旻右手边的一位清贵公子,眉眼带笑,虽笑得清浅却让人如沐春风。 赵旻笑道:“这位郑六公子出身荥阳郑氏,正经家学不去,偏学得各般杂学,旁人也说他不过。如今韩先生来了,倒可以切磋切磋了。” 荥阳郑氏,百年大族,难怪这位郑六公子如此超凡脱俗,寻常行止已可见风流潇洒。且当今皇后也出自荥阳郑氏,这位郑六公子想必就是楚王赵旻的表兄郑纾了。韩溯快速地在脑海里温习小圆的科普,连道“久仰”。 郑纾潇洒起身,对韩溯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兄何苦在这里消磨光阴?不如与我另寻个静处详谈。” 韩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一时不知道如何招架,赵旻作恨声道,“予之,你又抢我的贵客!”看来楚王和郑六公子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啊。 韩溯便也没什么顾忌,起身道:“郑六公子是真名士,自风流,小可恭敬不如从命!”又对赵旻行了一礼,跟着郑纾离了席。 第4章 第 4 章 郑纾领着韩溯来到了一个叫“芦雪轩”的所在,檐角流丹,檐下悬着竹帘半卷,轩前曲水环抱,青石驳岸间丛生着密匝匝的芦苇,到秋天芦花飞雪时想必极美。 郑纾道了声“请”字,二人走进“芦雪轩”,正堂挂着一幅立轴,是“维摩诘不二图”。高古游丝描法已臻化境,尤其是衣纹流转若流风回雪。维摩诘端坐榻上,眉宇间含着笑意;对坐的文殊菩萨则面露激赏之意,正是维摩诘以无言辩论“不二”玄机的瞬间。通幅只用白描,不着丹青,更显禅意空灵。 韩溯道:“想不到楚王未及弱冠竟深谙佛理。” 郑纾笑道:“他自小跟着皇后娘娘礼佛,经卷倒是读过一些的,只是红尘障目,哪里参悟得了佛理?” “小可倒是有些愚见。昔日李翱问道药山惟俨禅师,禅师不发一言,只是随手指了青天和水瓶,李翱顿悟‘云在青天水在瓶’,可见佛法便在红尘中。一流的画师讲求‘度其象而取其真’,若透过事物的表象而探寻本真,天地虽生万物,万物皆‘不二’也。譬如‘云在青天水在瓶’,天上的云看似自在,瓶中的水看似受囿,云水却都是掌握不住的,因此亦是‘不二’。楚王纵情啸歌,也自有禅机在。” 郑纾拊掌,“妙啊,子由若是听到此言,定是要背下来标榜自己。韩兄方才说不懂清谈,原来是骗那些庸人的。” “不敢,不敢,小可不善辞令,只是与郑兄投缘,说了些肺腑之言。若是遇到玄学家口若悬河,小可必定一句嘴都插不上。” “若是言之无物,一味诡辩,玄之又玄,不谈也罢。子由这还有些不错的山水,韩兄这边请。”郑纾领着韩溯来到一张黄花梨书案前,随手从旁边的越窑青瓷卷缸取出一卷,展开不到三寸,就要收起来。 韩溯作势要拦,“咦?郑兄莫不是舍不得?”郑纾苦笑。 手卷徐徐展开,首先出现一片水域,氤氲水汽似要漫出纸面,前景芦苇菖蒲丛中露出一角扁舟,头戴蓑笠的渔人坐在船头垂钓,悬丝垂纶似随风浮动。渐渐显露远处山峦的轮廓,连绵起伏,山上树木蓊郁,云气缭绕,山脚有几排房屋,几个农夫扛着锄具或牵着黄牛过桥。整幅画烟锁雾迷又透着清新怡人。卷尾有一行小楷,韩溯看到“泰安十六年荥阳郑纾写意”几个字,叩案赞道:“原来是郑兄的手笔!” 郑纾拱拱手道:“献丑!” “这画中景色宛如仙境,只是山石纹理不似北方风貌,郑兄是何处得来的巧思?” “我年少时曾四处游历,这便是撷取的江南西塞山的景致。” “原来如此。人道江南秀润,小可虽未到过江南,也可在这卷山水中一饱眼福。” “过奖。还未问及韩兄籍贯?” “小可兖州邹县人氏。” “亚圣故里,果然人杰地灵。” 二人相谈甚是投缘。说到渴了,郑纾也不叫人服侍,坐在蒲团上亲自烹茶。他的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用力匀适,不疾不徐,茶团在青玉茶碾中渐成松花般的粉末。待茶水汩汩沸腾,满室生香,郑纾用茶勺舀起,忽道:“听闻高人会用茶烟和汤水卜吉凶祸福,韩兄可曾听过吗?” 韩溯捧起越窑茶盏,触手如握久了的暖玉一样温润,青翠的茶汤兀自回旋,更衬托越瓷的泠泠玉色。“家师擅此道,小可愚钝,辨不清刹那气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看也罢。” “韩兄真是难得,身怀锦绣却深藏不露。我郑纾自视甚高,今日与韩兄一见如故。” “小可也有相见恨晚之感。” 二人对视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日色相薄,宾客陆续告辞。韩溯也辞别了郑纾和赵旻,登车而去。直到马车放下帘子,韩溯才放松了端了一天的笑容,顿觉疲惫不堪。赴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所说的话比他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 回到秦王府,小圆迫不及待地问:“公子见到楚王殿下了吗?” “见了。还有郑六公子。” “哇——郑六公子,他是不是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是,神仙似的人物。”韩溯边说边将小圆推出房去,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回到书案前温习今日发生的一切。 隔天便是皇家家宴。宫里一旬一次家宴,原则上在京的皇子公主都要参加。泰安帝如今年长些的子女有嫡长子即太子、次子晋王赵昇、长女安平公主赵景、三子秦王赵昱、四子楚王赵旻、次女赵昙、三女赵晨,其他还是稚子之龄。太子夫妇一向作为楷模,总会早早到场,照看宴席是否妥当。楚王来得不早不晚,除了帝后和秦王,人几乎齐了。 “子由,听说你前日宴请了韩溯啊。”太子温和地问道。 “不错,哥哥您知道的,臣弟一向爱好风雅,那韩溯芝兰玉树,谈吐不俗,果然名不虚传……”楚王赵旻兴奋道。 “我怎么听说那韩溯恃才傲物,孤介狂狷啊。”晋王赵昇用指尖叩击着食案,漫不经心地飘了一句。 “非也!二哥你不常和读书人打交道,读书人清高,目下无尘,很正常,只是……”赵旻忙解释。 “只是什么?”赵昇和三公主赵晨同时出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等待中的众人都被勾起了兴趣。 赵旻却是慢条斯理道:“我原想韩溯初来乍到,说不定怯场不自在,就请了几个他的同乡故旧作陪,可他对那些兖州同乡生疏得很,只是寻常礼仪来往,那几人也是进了翰林院的,很下面子呢。” “哦?这倒新鲜!”赵昇颇带玩味。 赵晨道:“这还不算恃才傲物啊?眼睛都顶到天上去了吧。” “许是几年不见,生疏了也是有的。”太子圆了一句。 “殿下就是宅心仁厚,妾身许久不见家中姑姨,见面还能忘了称呼不成?”太子妃一句话,众人都跟着笑了。 “你们在讲什么笑话呢?”皇帝、皇后和秦王一并过来了。秦王走到自己的位置,与众皇子公主一并向帝后行礼。皇帝心情不错,他最喜欢看到这样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样子了。 入夜,看守城门的老张望着出城的几骑快马渐行渐远,慢悠悠关上了城门。今儿晚上有点邪门,秦王府和晋王府的人前后脚夤夜出城,且都往一个方向去了。出什么事儿这么急啊?老张只就这么一寻思,立马打住,我在这儿操什么闲心呢? 几日后,韩溯受邀去晋王府上赴宴。一回生二回熟,韩溯更为从容了。 晋王赵昇排行第二,生母是恭妃。他也生得好相貌,只是面庞略窄,眼角吊梢太凌厉,虽笑着,仍显得有点刻薄寡恩。 酒过三巡,赵昇状似聊家常,“本王虽不似四弟风雅,却也爱才,与先生一见如故。听说先生家中尚有一老母,怎么不接了来,让老人家享享天伦之乐呀?” 韩溯作了一揖,“多谢殿下关心,只是小可初到京城,尚未安身立命,不敢劳动母亲奔波。” “咦?三弟将先生请下山,竟不曾许以官职吗?无妨,先生且说说有何要求,本王来安排,本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韩溯笑着微微欠身,“殿下美意,小可却之不恭,但受之有愧,若是殿下为小可开了这口子,岂不叫天下读书人议论?” “也罢,本王知道你们读书人清高爱面子,就不掺和了。不过,本王倒是有份薄礼,请先生笑纳。”赵昇一振衣袖,击了两下掌。两个侍女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缓缓走来,赵昇笑意更盛,伸手一指,“你看,那是谁?” 韩溯细辨之下顿时如坠冰窖,脊背绷如满弓,似有玄冰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将四肢百骸渐渐上霜冰封。他艰难起身,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似一寸一寸封住他的呼吸。她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却白发丛生,比五年前老多了,只是那两只灰浊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韩溯,盯得他体无完肤,仿佛要透过皮囊审视他的灵魂。韩溯此时方知这是个鸿门宴,自己的形容举止都会落在赵昇眼里,不能露出破绽,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像被捞出水面的鱼。 那老妇人却是先开口了:“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的儿……”语未落,泪先流。 韩溯赶紧上前扶住老妇人,大哭道:“娘……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赵昇疑惑地瞅来瞅去,忍着不耐烦,强颜欢笑地说着“母子团聚,可喜可贺”。 韩溯似是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对赵昇千恩万谢,“晋王美意,小可感恩戴德,小可与家母阔别多年相见,多有失态,万望晋王海涵!家母年事已高,又经车马劳顿,小可想带她回去好生安歇。就此告辞,还请晋王见谅!” 赵昇自不好强留。待韩溯和韩母离去,赵昇气急败坏地把酒盏碗碟扫落在地,大骂道:“废物!不是说是冒牌货吗?!” 幕僚噤若寒蝉,苦着脸劝慰道,“那韩溯认不出同乡,确是可疑,额或许是五年不曾回乡的缘故,殿下也不算无用功,就当日行一善,那韩溯也会承殿下的情……” “哼!我让你日行一善!”赵昇随手抓起个酒杯砸去。 幕僚不敢闪开,只是尽量缩着身子堪堪躲过,他碎步上前,煞有介事地说:“那韩溯和秦王有些交情,殿下兴许用得上他。” 赵昇这才结束了暴躁模式,“那你赶紧给本王想个好主意。” 韩母目光灼灼像钉在韩溯身上一般,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慈母许久不见孩子难舍难分。韩溯搀扶母亲上马车的体贴细致也浑似孝子。直到马车启动,韩母才冷声问道:“我的溯儿在哪里?” 相逢的泪水是真,然而他们却不是真母子。韩溯不忍直视她的眼睛,垂下睫,任是再轻柔的声音再委婉的措辞也无法修饰冰冷的真相:“五年前,黄河发大水,韩兄在豫州不幸罹难。”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韩母喃喃着,身子一歪晕厥过去。韩溯赶紧将韩母靠在自己身上,掐人中、喂水、顺气,老妇人才幽幽醒转,似比方才又老了几岁。 泪水爬满了她脸上的沟壑,“他同窗回来与我说,大水后就没见到他了,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一直在等我的溯儿回来,溯儿呀……” 看着悲痛欲绝的韩母,韩溯既不忍又惭愧,他抚着她的背,“老人家,韩兄已逝,以后我会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奉养您。” 韩母揩了揩眼泪,转过身审视着韩溯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冒用我儿的名字?” 韩溯露出痛苦的神色,“老人家,我有难言的苦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的身份,只是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借韩兄的名讳作恶事。我所求,只是做一个像韩兄这样的读书人。若是您想住在京城,我便在京城奉养您;若是您想回兖州,我就回乡奉养您。只求您不要拆穿我。” 韩母定定地看着他,“这些年给我寄钱寄物的都是你吗?” 韩溯点点头。 韩母沉默半晌,幽幽道:“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认下你吗?前几日有人打听到我家,给我看了你的画像,说如果有人让我认子,一定要认下你,这样才能知道我儿子的下落。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接我到京城见儿子,所以我才演了这场戏。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想来假扮溯儿也是情非得已,现在又遭人怀疑,兴许还用得着老身,老身便留在京城陪你一段时日。” 韩溯不可置信,“老人家?” “老身一向教导溯儿,纵是萍水相逢,能帮忙的就不要推辞。溯儿他,也会助你的。” 第5章 第 5 章 回到秦王府,韩溯将韩母安顿在自己房间,老妇人车马劳顿加上丧子之痛,韩溯担心她受不住,给她煎了副镇定的汤药服下,才扶她睡下了。 冷雨敲窗,四月的夜也沁出丝丝凉意来。韩溯坐在窗前定定地想,韩母所言后来去接她的肯定是晋王的人,那先前那拨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帮自己?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假吗?京城的雨细密如织网,京城的夜深不见底,自己还能走多远呢? 韩溯闭上眼,思绪回到五年前…… 不知道在水里漂了多久,起初她不敢冒出头,只用中空的笔管伸到水面换气。力气早已耗尽,躯体也泡得冰冷,终于抓到一截浮木,她将两条酸软的胳膊搭在上面,连绵不绝的暴雨恨不得在她身上砸出坑来。大雨连江,看不到岸,也没有船,她在意识昏沉前用腰带将自己绑在了浮木上。 她睁了睁眼睛,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分不清真实还是幻象。她忽然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如列子御风般,毫无阻滞地回到了家中。屋宇庭院俨然,父亲在轩窗前抚琴,母亲在旁边做刺绣。她热泪滚出,大喊着爹娘,然而他们就像看不见听不到一样。 “爹爹,爹爹,阿瑗会背《绿衣》啦!”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跑到父亲面前,昂着粉妆玉琢的小脸骄傲地说。 “是吗?阿瑗真厉害!爹爹亲亲。”父亲轻按琴弦,止住余音,伸手就要去抱。 “啊——不要,爹爹胡子痒痒——”小娃娃赶紧跑开,父亲在她身后佯装追逐。小娃一边叫一边跑,一直跑到母亲身后。母亲眼疾手快,收了针线,移到孩子够不到的地方,伸手爱抚着娇儿,却听父亲剧烈地咳起来。 母亲忙起身去扶父亲,轻轻捶着他的背,“你寒症还没好全,小心出了汗又要添病了。明儿再请个大夫瞧瞧吧?” “不妨事。春日里易发病,将养些时就好了。” 阿瑗泪如雨下,她一遍一遍大喊着,却只是徒劳。如果时光倒回,她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父亲的健康。 父亲的病势日见沉重,终至卧床不起,请了好些大夫来看都说是肺痨。家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似乎渗入了每件衣服、每缕空气、每个毛孔中。小阿瑗在病榻前为父亲读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父亲欣慰地点头,“我家阿瑗赛过、班婕妤”,一句话没说完又咳得背过气去。她那时已经了然“雨雪霏霏”的哀伤。 父亲走在阿瑗八岁的那个阴郁冰冷的冬天,瘦得如枯柴一般。然而家里的变故远不止此。父亲在时为人疏阔,对钱财不大在意,病了那么些时日,也耗费许多。到发丧完,母亲才发现家里早已被恶奴掏空了,气急攻心吐了血。母亲遣散了仆役,只留了一个粗使婆子,带着阿瑗守着日渐凋敝的家。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生活的压力,以及对父亲的思念,蚀刻着她的精神和容颜。她几乎变卖了自己的所有首饰,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父亲收藏的字画古器,她说:“你爹说过,这些字画给你做嫁妆……阿瑗,你要快快长大……” 冯瑗嘴里泛着苦,她呛着咳着,眼前的一切如被打破的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消失不见了,她挥舞着双手狂乱着抓着,“诶诶诶,别乱动,”她的眼睛这才聚焦到面前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手里端着药碗,“终于醒了。” “我在哪?”冯瑗问,声音说不出的喑哑。 “这里是安置营医馆。河神爷又发威了,淹了几十个县哪,朝廷都震动了,皇上他老人家派了三皇子来赈灾,这些安置营啊都是用来安置灾民的。姑娘你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冯瑗吃了几日药,身体好转,就跟着老军医照料其他病人。有恢复康健的,有回天乏术的,为避免灾后瘟疫横行,尸体需要尽快收敛火化。 一天,老军医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让她去收敛墙角的尸体。那是个面容清秀的书生,贴身收着牛皮纸包裹的路引,上写“韩溯,景佑二年生,兖州邹县人氏”。她心下一动,将路引收入袖中。 灾情平息后,她扮成书生模样找到了韩溯家,但并未登门拜访,只是悄悄地看到他的母亲在门口浆洗衣服。 然后,她成了他,前往鹿鸣书院求学。 在山上的五年是她离家后过得最安稳的时光,本以为不出山、替韩溯赡养老母便可以换取一世安稳,不成想还是闪避不开。既避不开,便只能见招拆招。韩母已经承诺不会戳穿自己,晋王眼下也没有证据,只是尚不知晓那个帮自己的人是敌是友。对方如若以此事要挟,必然会开出条件,现在多想也无益。只是秦王府住不得了,王府里的人一个赛一个地精明,自己与韩母的关系迟早要露馅儿。秦王此人有城府,自己还是不要与他牵绊过深得好。 秦王府内,还有一人颇费思量。他派人问过韩母和邻居,韩母只有一子韩溯,小名并不叫“阿瑗”,年纪、相貌、身形也有出入,他原本只是防赵昇,没想到他真是假的!还道他秉性纯良,自己竟被这个小东西骗了!可他为何要顶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只为了去书院读书?还是借此隐遁世外?可是,让人去大理寺翻遍了五年前的卷宗甚至海捕文书,还是没有头绪。 翌日,韩溯便带着韩母见过秦王,并说明了要带老母搬出去住的意思。 赵昱微一挑眉,笑道:“阿瑗,我们相识一场,你也算是本王的客卿,何必如此见外?若是嫌住处狭小,府里还有几处大的院子随你挑!” 韩溯更显谦恭,“小可才疏学浅,蒙殿下赏识,已不胜感激。只是小可外出求学多年,不曾在母亲身边尽孝,如今团聚,再不能荒废了孝道。家母出身乡野,长住王府怕是会拘束。请王爷成全。” “喔,你离家几年了?”赵昱状似不经意。 “五年了。” “五年。”赵昱重复了一句,食指轻扣案几,方缓缓道,“五年前豫州水患你可曾见闻?” 韩溯心猛地一跳,偷眼去看他,神色并无异常,似是随口一问。韩溯略略放心,斟酌着回答:“小可那年与几位同窗相约游帝京,途经豫州时便遇到了黄河水患,乱中与同窗失散了,幸在安置营保存了性命,说到这些还未谢过秦王殿下再生之恩。”说着一揖到底,这段话除了自己身份都是真话,没有任何破绽。再者,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当年还未封王的三殿下赵昱前往豫州救灾,力挽狂澜,自己不着痕迹恭维了他,也能转移一些他的注意力吧。 可赵昱已然知道他身份作伪,看他说起瞎话来也如此真诚,不禁腹诽:所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就是这样子吗?我差点就真信了。轻轻一哂,道:“如此,就依你,我让周管事帮你留意宅子便是。” 韩溯谢过,正欲退下,赵昱叫住了他,“阿瑗,我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 韩溯抬头,正对上赵昱的眼睛,清明而悲悯,韩溯慌地垂眸,点点头。 赵昱走到窗前,看韩溯扶着韩母离去,二人举动自然,竟不像假扮的母子,轻轻笑道:“阿瑗倒是有些手段!” 不过两日,周管事便带韩溯看了一处两进院落的宅子,不大不小,离秦王府也近,家具桌椅都是现成的,韩溯十分满意,当下就带着老母搬了过去。母子俩行李简单,周管事将二人在王府里用的日常用具也都包了送了过来,又细心地命人把厨房里的米缸、水缸都加满。韩溯先将后院收拾出两间房,又把前院的书房归置好,晚上韩母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二人捧着饭,眼眶竟都湿了。韩母说:“我有五年没给溯儿做过饭了……” 冯瑗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在父母膝下承欢了,他拭了眼泪,笑着说:“娘,以后我们就一起过。院子这么大,娘想种花还是种菜?” 韩母想了想,“都种。种桃花,花开了好看,结了桃子好吃。种青菜,出芽快,见风长…… ” 天涯沦落,两个畸零人相扶为暖。 一日,韩溯刚出门就听到一声清朗的问候:“韩兄!” 韩溯抬头,惊喜道:“是郑六公子,这么巧!” 郑纾笑容温煦,一言一行无不让人如沐春风,“早就想拜访韩兄,听说韩兄与令堂团聚,恐有叨扰,今日不请自来,韩兄不要见怪才是。咦,韩兄何往呀?” 韩溯赧然,“郑兄见笑,小可去街上买点柴。” “韩兄事事亲力亲为,不似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有何可笑?我陪韩兄同往。” “这怎么行……”郑纾已经不由分说地在前头带路,韩溯只好跟上。 街市上熙熙攘攘,郑纾细细介绍了谁家的糕点好吃、谁家的裁缝技艺高超、哪里的文房四宝优质又美观。他声音清泠,口若悬河,惹得周围的男男女女顾盼,见到他玉树临风的姿容,忍不住又再看几眼。 忽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人群循声拥过去,韩溯离了那些炽热的目光才觉得轻松些,没想到郑纾一个清贵公子竟然也爱好看热闹,拉着韩溯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见一个孝衣少女跪在写着“卖身葬父”的木牌边,哀戚如带雨梨花。 “可怜啊,”郑纾感慨,“诶,韩兄,不如你买回去吧,刚好可以服侍老夫人。” “啊?”韩溯还一脸懵,那少女却是听到了,立马向着韩溯磕头,“公子行行好吧,我什么都会做。” 围观群众也纷纷劝:“多好的姑娘,这位公子就买下她吧!” “家里肯定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卖身葬父,真可怜啊。” “是啊,也是个孝顺的女子……” 韩溯不忍,应承下来,问了姑娘名字,原来叫采荇。韩溯将身上的钱都给了采荇,让她回去安葬好父亲再去找他。如此,无钱买柴薪了,本想赊一点,可看那卖柴的老翁也可怜,干脆买了他全部的柴薪,托他送到家再给钱,老翁自然欢喜。又去赊了点腊肉和蔬菜。郑纾跟着韩溯走东串西,毫无不耐之色。 韩溯手里提着腊肉,卖柴翁牵着毛驴跟在后头,郑纾广袖翩翩,纤尘不染。 韩溯半开玩笑道:“方才郑兄怎么不买下那姑娘?郑家家大业大,奴婢成群,千金可掷,不似小可这般捉襟见肘。” 郑纾笑意不改,“我家规矩大,人多,不容易出头。采荇姑娘还是跟着韩兄好。” 回到家中,韩溯带郑纾见了韩母,郑纾很自然地行了子侄礼,韩母本有些拘束,架不住郑纾说话熨帖,几句话就哄得老人家要留他用夕食。 韩溯带着歉意道:“寒舍鄙陋,没什么好去处,郑兄可愿手谈一局?” “求之不得。” 韩溯自屋里拿出棋坪、棋罐,置于庭院中大槐树下的石桌上,又拿了褥垫铺在石凳上,随手拂去飘落棋坪的花瓣,解释道:“家母勤俭,非天黑不点灯,这里天光正好,视野开阔,时有小鸡奔走,倒也添些趣味。” “不想韩兄如此安贫乐道,令人感佩。” 二人落座,分执黑白,缓缓落子。除棋子叩击棋坪的声音,唯有槐花的清香随风暗渡,枝叶的光影在棋坪上游移。两只小鸡前后追逐,靠近了却停下脚步来,两位清俊公子庭前对弈,一位穿月白色暗纹华服,脸上永远含着淡淡笑意,一位布衣青衫虽旧,但神色从容,煞是养眼。 黑白子纵横错落。郑纾轻笑,“韩兄棋风当真剽勇!” 韩溯自嘲:“棋力不济,只得冒险一搏。” 熟烂的肉香弥漫开来。韩溯将手执的棋子放回棋罐,抬首笑道:“郑兄棋艺高绝,我已然不敌。” “胜负未分,言之尚早。” 韩溯摇头,“郑兄步步为营,已然占尽先机,我难有作为。不过我这棋虽臭,我娘的腊肉菜饭却是香绝。” “竟是老夫人的手艺!我肚里的馋虫早按捺不住了。”郑纾立马帮着收拾起棋子来,好像比韩溯还迫不及待。 韩溯玩笑道:“郑兄待我以雅卷香茗,我只报以粗茶淡饭,郑兄可不要叫屈哦。”说实话,韩溯不至于寒酸得备不起一顿像样的席面,只是郑纾这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己是绝对高攀不起的,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待之以诚,若吓退了他,倒也不用深交了。 郑纾满不在乎地说:“此言差矣!佳肴美馔吃多了也就平常,哪里及得上这肉香扑鼻?钟鸣鼎食,吃的是礼,珍馐只是摆设,简直本末倒置。” “郑兄又作惊世之语。” 韩母端出饭菜,韩溯接过,一一摆放在石桌上,不过三碗腊肉饭,另两碟小菜。韩母热情招呼:“这是老身的拿手菜,郑公子尝尝吃不吃得惯。” “晚生早就垂涎三尺了,正想跟老夫人讨要方子呢?不过,再高明的庖厨怕是也做不出老夫人的这种风味。韩兄真是有福。” 韩母喜道:“喜欢你就常来。” 三人和乐融融地用了夕食。 日轮西移,尚未临山。 郑纾带着颇为神秘之色道:“天色尚早,我带韩兄去一个好地方。” 第6章 第 6 章 江仙阁。临渭水而建,其名取自教坊曲名《临江仙》,闻歌知雅,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温柔乡。不到江仙阁,怎好意思说来过京城? 然而,韩溯和郑纾此时不在江仙阁,而在船上。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夕阳的余晖给江仙阁披上了迷离的外衣,使之少了几分绮丽妖冶,倒像是一位寂寞的少妇等待良人归来。 韩溯立在船头眯着眼望着江仙阁出神,郑纾举杯上前,“韩兄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对此良辰美景,要吟句什么诗才好,搜索枯肠,竟觉得无一应景。楼上若是有佳人凭窗望见,定要笑我酸腐。” “韩兄不是佳人,又怎知佳人作何想呢?”郑纾狡黠一笑,吩咐船公靠岸。 韩溯慌道:“韩某一时胡言乱语,郑兄不必当真,家母断不会让我踏进烟花之地的。” “韩兄莫急,烟花地也有清净之人。” 船靠岸,郑纾带着韩溯大步走进江仙阁,老鸨扭着身子迎出来,鬓边花簪乱颤,一笑起来面上的铅粉胭脂簌簌掉落,落进皱纹和横肉的沟壑里倒安生了,她夸张地娇笑着,“哟~郑公子今天来得早哇~” 郑纾开门见山,“瑶姿可在?” “在,在,瑶姿哪天不等着您呢~”老鸨紧跟在郑纾边上引路,这样韩溯就落后一步,老鸨这才注意到他似的,“这位公子真俊啊……” “春娘,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韩公子,头一次来你这,你可得伺候好了。” “那是自然,郑公子、韩公子,楼上请!”春娘殷勤地将二人领到楼上一间雅间,房间轩阔,一面临水,连通到外边的长廊,客人可凭栏远眺水上风光。 不多时,瑶姿和另一位叫芳姿的姑娘携手而来。瑶姿抚筝,芳姿唱曲,盈盈素手,曲调流转,韩溯也不禁暗暗称赞。 郑纾却说:“瑶姿最擅长的是舞,只是在这里施展不开,哪天你要是见她舞上一曲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美人如玉,美酒在手,美景在侧,韩溯好像能明白达官贵人为什么喜欢到这种销金窟来了。 一曲罢,瑶姿和芳姿盈盈来到二人身边佐酒。韩溯也从小圆那边听过很多瑶姿的传闻,今日相见,不免细细打量,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杏眼含情带露,微微一笑便觉粉面含春,不笑时温柔可人,这样的人怎样都好看,要什么斜痕妆?另一位芳姿约莫十七八岁,瓜子脸蛋,长得也是清秀可人。 “韩兄?可是看呆了?”郑纾已端起了酒杯,语带揶揄。 韩溯一笑,目光清澈,并无被撞破的羞赧,“两位姑娘不愧为‘江仙’。”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瑶姿为他斟上酒,语声娇柔:“瑶姿虽是初见韩公子,却是似曾相识,公子要常来走动。” 这时外头却传来个煞风景的声音 “瑶姿呢?瑶姿在哪里?”,春娘陪着笑轻声劝慰着“瑶姿今儿不得空,蕙仙兰仙陪您。”那人却不依不饶,定要瑶姿出来。 郑纾脸色一变,瑶姿轻轻说了句“是大公子”,郑纾皱了皱眉,“韩兄,失陪,我出去看看。” 韩溯点头。他还是第一次见郑纾这么严峻的表情,却也不便多问。 郑纾走后,瑶姿又为韩溯斟了一杯,依然软语娇声,“瑶姿方才觉得公子似曾相识,现下愈发觉得公子颇似瑶姿的一位故人。” “噢?”韩溯浑不在意地伸手摘下盘中的一颗葡萄,乌紫玲珑,只在手中把玩着。 “说是故人,却也并不相熟,只是她的风姿见之难忘。当时不过豆蔻年华,却有一种凛然孤绝的出尘气质,便是妈妈也不敢十分勉强她。妈妈将她当作头牌培养了一年多,就在要将她推出做摇钱树的时候,不想她投了水。”瑶姿娓娓道来,听着仿佛一首一唱三叹的乐府诗。 韩溯依然把玩着葡萄,淡淡问道:“噢?可救上来了?” “没有。那是深夜里,客意阑珊,姐妹们或留宿或自己安歇去了,没人想得到,她就从这阑干处跳了下去,妈妈虽然发狠让护院们下去捞人,到底也没捞到。” “真是红颜薄命啊……”韩溯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长廊上,抚着阑干,夜色下悠悠河水看不真切却自流不息,“就是这里么……”他低低叹道,不似疑问,倒像是和一个近处的幽魂对话。 “主人,那就是江仙阁了。”陈满一边奋力划船,一边用脸指示着方位。傍晚交班回来的暗卫丙向主人交待了韩公子的举动,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到他跟着郑六公子进了江仙阁,主人的脸就黑下来,吐出一句“好的不学!”就要过来看看。可是不是有句话叫“人不风流枉少年”么,韩公子是才子,结识几个红粉知己不也是桩风流韵事么?主人怎么像护犊子一样看得这般紧? 陈满一边划桨一边腹诽,突然眼睛一亮,“诶?主人你看,那是韩公子吧?” 赵昱随着陈满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花灯辉映的楼阁上临江立着一人,素色的衣衫和发带被晚风卷得翻飞,在碧青的夜幕下更显纯净轻盈。分明处在人间最喧闹处,却透出昆仑山颠积年冰雪的寒意,将丝竹笙歌、十丈软红生生隔绝。他到底是谁?怎会有这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孤寂? “韩公子这气度,简直像广寒宫里的仙子呢!” 这随口一句,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得赵昱耳边嗡鸣。心中的疑云似被利剑般的闪电破开,他终于窥见了天机。 他,是个女子! 惟其如此,她冒名顶替隐居山中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郑纾还未回来,想是比较棘手,韩溯苦坐无趣,也未免他难堪,便准备告辞了。 门却突然被推开。韩溯抬眼一看,居然是赵昱!韩溯赶紧起身行礼,瑶姿芳姿也行了礼,见秦王面色不豫便知趣地退下了。 赵昱方才窥探了天机,本想将韩溯好生带回去,可一进门见这秾艳靡靡之风,心里涌出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便没好气地说,“怎么,一头扎进京城的温柔富贵乡,是不是后悔下山太晚啦?” “殿下见笑了,今日是郑六公子的美意……” “哼,你搬出府这几日,倒是交游广泛呢!本王劝你不要被人蒙蔽了,这种地方是你来得的?” 韩溯知道赵昱的脾性难以揣摩,但也没被这么抢白过,不过他能分辨出话里头的好意,于是干脆认错:“殿下训诫的是,小可谨记在心。” 赵昱面色稍霁,没再说什么。韩溯却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转,颇有些不自在,想着要不要换个话题,赵昱突然换了种口气说:“等这边事情了了,我就送你回去。明日起你便来秦王府做个记室参军吧,省得整日里在外浪荡。” 什么叫浪荡?韩溯的眼睛都要瞪圆了,今天秦王整个儿的很蹊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也只是应下了。 赵昱说完就要走,韩溯乖觉地跟上,刚出房门迎面一个讨厌的声音:“吆,我道是谁呀?啧啧啧,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玩得比我还花呢!” 韩溯看到一张酒色污浊的脸,带着暴戾的神气,郑纾上前向赵昱行了礼,转过身冷声道:“大哥,你醉了,回去吧!” 原来这就是郑大公子郑绪。他一手推开郑纾,“闪开!这儿没你的事儿!” 赵昱面沉如水,吐出两个字:“滚开!” 郑绪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吆,跟我发什么狠,不过是太子的跟屁虫,小时候……” 话音未落,郑绪被一拳打得趔趄栽倒,他身边的家丁护院们不敢上前,面面相觑,郑绪撒泼叫嚣着:“赵昱,你敢打我!你等着……” 赵昱不再理他,抬腿从他身边跨过,大步走出江仙阁。韩溯回望江仙阁上灯火通明,檐下的红灯笼袅娜招摇,不时传出丝竹管弦娇声笑语,这才是江仙阁的真面目吧。 陈满迎上来,赵昱不发一言上了船,陈满用询问的眼神向韩溯眨巴眨巴,韩溯略摇了摇头。韩溯不用看都能感觉到赵昱一脸寒霜,那郑绪竟然如此嚣张跋扈。听小圆说,赵昱因母妃早逝被养在郑皇后处,郑氏子弟是太子伴读,想来没少欺负他。韩溯想宽慰几句,又恐交浅言深犯了忌讳,想了想问道:“殿下今日怎会到此?” 赵昱没有说话,陈满忍不住说:“主人听说你跟着郑六公子到这种地方,不放心……” 赵昱轻咳一声,不得已开口挽尊:“正好无事,过来看看。”虽然还板着脸,但已冰雪消融。陈满背地里做了个鬼脸。 沉默良久,赵昱说:“我看你也不是攀龙附凤之徒,以后离郑家远点。” 韩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又到了皇宫家宴前的等待时间。 赵旻:“三哥,听说你把郑家大郎给打了?” 大家都来了兴趣。一向只有欺负别人的郑大公子在江仙阁被人打了的事早就在坊间传遍了,只是不知道那打人的是谁。 “不错。”赵昱神色淡淡的,两字后再无下文。 “难怪太子妃嫂嫂今日缺席。”赵晨心直口快,像是没看到赵景使的颜色,兴奋地问,“三哥,你到底把郑绪打成什么样了?” 太子赶紧打圆场:“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小时候也是打闹玩笑惯了的。” 赵旻问道:“韩先生没事吧?听说当时他也在场啊。” 赵昱颇有意味地看了一眼赵旻,“四弟对韩溯倒是特别关心啊。” 赵旻一笑,显出人畜无害的稚气,“谁让我生不逢时,跟前面的哥哥们、后面的弟弟们都玩不到一起,见到韩先生这样年龄相仿、学问又好的自然就想亲近。” 赵晨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四哥礼贤下士,原来是为了玩呀。” 赵旻不怀好意地笑道:“女孩子家别碎嘴,小心以后嫁不到如意郎君!” 赵晨赌气白了他一眼。 帝后驾到,又是一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家宴。 宴后,太子将赵昱拉到一边,面带为难地说:“子修,孤知道你与郑大不对付,看在孤的面子上,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不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哪。” 赵昱正色道:“兄长,我并不只是为郑绪得罪我,郑家这些年手伸得太长了,若不弹压,恐怕日后会成为社稷的毒瘤。” 太子叹了口气:“可是郑家是孤的母家,又是孤的岳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放心,孤会找机会敲打敲打他们。” 赵昱还要说什么,太子慈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素来吃软不吃硬,每次太子这么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地相劝他总是要屈服的。 留个爪爪再走呀~[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清晨,韩溯取出一点淡褐色的粉料,和了水,调制均匀,细细抹到脸上,又用女儿家用的眉笔将眉毛加粗加重。然后从另一小盒中取出一点粉膏,将双耳上的耳痕遮盖仔细。做完这些,他对镜细查,确保无懈可击后,才将所有粉膏材料并镜子一起装进一个匣子,用一把特制的锁锁上,放进柜子,再套上鲁班锁。然后,她坐在床头穿靴,这皂靴也是内有乾坤,穿上后身长能高出两寸许。 卯时,他照常出门去秦王府应差,却见一个姑娘在自家门口徘徊。那姑娘见他出来疾步上前就拜:“公子,我是采荇啊。” 韩溯想起是那日在街上买的侍女,领她进屋交给韩母,嘱咐她只需照顾老太太,自己的东西一概不用管。 到了秦王府,照例去到他的那间单独的庑房,整理抄录奏疏。公务并不繁重,算着时辰出府回家。 回到家就见满院子晾晒的衣被,韩母大赞采荇做事爽利勤快,做饭浆洗,样样拿手。韩溯心里也颇为安慰,老人家添了帮手也可少些操劳了。 回屋换衣服时,发现房门内的灰末有被动过的痕迹。韩溯向来有个习惯,不在家的时候都会在卧房和书房做些小布置,正因为足够谨慎,才能长久保住自己的秘密。他蹲下身,循着灰末的痕迹检查,床、箱笼恐怕都已被翻过,柜子上了鲁班锁,非专精此道的人不能打开,他开了柜子,那化妆匣仍在原处,原封未动。他仿若无事地换了衣服,陪韩母用了饭,还赞了采荇几句,才不慌不忙地去了书房,门缝上和书案上的头发丝果然也不见了。 翌日,韩溯行迹如常,只是在入夜后将采荇叫进了书房。 韩溯开门见山:“采荇,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采荇一惊,挤出掩饰的笑容,“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公子给我银子安葬了父亲,我自然要结草衔环报答公子。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公子告诉我,我一定改。” 韩溯微微一笑,“你来我家第一日,我便嘱咐你只管伺候老太太,不要动我的东西,你没有听从。我便在书房和卧室的门上抹了点药粉,碰到后三日洗不净,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手?” 采荇犹豫着缓缓将手摊开,果然有黑迹。 就在韩溯看她如何辩解时,采荇却突然跪下磕头,“求公子为我爹伸冤!” “伸冤?” “我爹其实已经去世五年了。我爹是豫州河道主官,一辈子治理黄河兢兢业业,不想却因为筑坝不利导致黄河决堤被问罪处死。我爹曾说,州里拨发的物资根本不够修固堤坝,修的堤坝比他测算的还差一尺多高,他多次上书给刺史大人,每每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我爹心系百姓,日夜苦思防洪的良策,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汛期黄河还是决堤了。”说到这里,采荇已哭成泪人,韩溯也生出恻隐之心,让她起身慢慢讲。 “我爹曾与管物资登记的韦东山大人交厚,韦大人透露过上头让他造的物料损耗册子与实际数目相差甚远,他私下里按照实情造了另一本册子。这本册子便可证明我爹没有偷工减料,更不曾贪墨。” “这本册子现在何处?” 采荇摇了摇头,“我爹本想与韦大人一起联名上奏,可是韦大人拒绝了,事发后他也失踪了,不知还在不在世,那本账册也不知所踪……不过,我爹曾多次称赞韦大人做的账目清晰,而且凡他经手的东西都会加个特别的标记。” “标记?什么样的标记? ” 采荇又摇了摇头。 韩溯思索了片刻,问道:“采荇,我初到京城,人微言轻,毫无根基,你和你背后之人为什么找我?” 采荇又惊得抬头,连连否认,“公子为何这样说?采荇句句是真,没有什么背后之人。我只是打探到,公子是秦王殿下请出山的大才,又是各位贵人的座上宾,采荇相信公子一定能还我爹清名。” 韩溯冷笑,“就算你所言非虚,州里贪墨了修建河坝的工程款,酿成损失惨重的水患祸事,那么你要我为你爹翻案就是要我豁出身家性命去,而你对我并无坦诚,我为何要这么做?你说你没有背后之人,却借卖身葬父的由头偏巧进入我家,你倒有些本事!” 采荇被迫人的气势震住,不敢直视韩溯追究的目光,垂下睫,然而脖颈依然梗着,抿着嘴一言不发。 韩溯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淡淡说道:“你若是愿意留下继续服侍老太太,我就当什么也没发过;若是要离开,今晚就走!” 采荇神色凄惨而怨毒,“什么鹿鸣才子?不过又一个沽名钓誉之徒而已!” 韩溯无奈道:“采荇,你没有道理恨我,我的血不为阴谋而流。” 采荇夺门而出,忽然惊呼道:“老太太!”原来韩母正立在门外。 韩溯忙将她迎进来,见她满脸是泪,心下已了然,她定是全听到了。韩溯看了一眼采荇,她呆了一下,一瞬间改了主意,“我去给老太太打盆热水。” 韩溯扶韩母坐下。韩母拽着韩溯的手,就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颤巍巍地说:“如果不是天灾……溯儿他就不会……” 韩溯听懂了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道:“娘放心,我一定尽力。” 翌日清晨,采荇出门买菜,韩溯悄然尾随。昨夜之事她必定会向背后之人禀报,若能摸清背后势力,便能改变敌暗我明的不利境地,也好定夺如何行事。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采荇一入市集,便如鱼入江湖,韩溯不好跟太紧,只几个路人穿插遮掩,人已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韩溯环顾四周,茫然无获。 “公子在找什么?”韩溯回头,采荇赫然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韩溯看她的神情便明白她已经传递出了情报,自嘲一笑,“哦,方才忘了交代你,买只芦花鸡回去,给老太太炖汤。” “公子有心了。”韩溯装作没听出她的一语双关,转身离去。 虽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但其用心不难猜度。自己不过一介布衣,有什么可图的,他们这样兴师动众,目标无非是秦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既然是“挡箭牌”,便不能把他卷进来。 他先去秦王府告了假,然后去了同文馆。在衙前等了些时,一个三十出头的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走出来,韩溯立即笑容可掬地上前行礼,“陆师兄!” “你就是韩溯?京城里可到处都在传你,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陆少游与韩溯并不相识,韩溯进鹿鸣书院时,陆少游早已进入仕途。韩溯也是在誊录《鹿鸣英才集》的时候,记住这个名字的。 “师兄见笑,都是以讹传讹罢了。早该来拜会师兄,只是小可布衣之身又不通世故,实在无颜见师兄。” 陆少游冷眼看他虽身负盛名仍举止谦卑,毫无轻佻骄矜之色,在这个年纪已属难得,微微点头,请他进去说话。 一盏茶后,陆少游笑道:“师弟今日应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说吧,有什么事是愚兄可以帮忙的?” 韩溯带着一丝被点破的羞赧,起身作了一揖,道:“小可想作一篇《治水策》,望师兄行个方便,让我入架阁库内查阅历年治水得失经验。” 治水?陆少游心道,到底是年轻人,逃不过功名利禄的诱惑,好歹提点他几句,也算是全了同门之谊。“治水关乎社稷民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实话与你说,今上最讨厌华而不实的读书人,你若是想一鸣惊人,倒不如作些锦绣文章稳妥些。” “多谢师兄提点。小可也知河防险要不可儿戏,这《治水策》能作出自然是好,作不出也是增益见闻,望师兄通融。” “也罢。” 陆少游领他进架阁库,六开间通阔无比,一排排木架俨然,高达房梁,蔚为壮观,旧纸宿墨散发出岁月尘封的味道。陆少游走到一排木架边,指点了几处,对韩溯道:“河工防务都在这里,按照年月次序分置不同格层。” 然后,他用异常严肃的神情语气道:“另外,有两件需得交待你:一则,档案重地,严禁油灯火烛。你可去那窗边光亮处看。再则,你只可在这里看,片纸不得出此门。”韩溯重重点头。 待陆少游离开,他取出泰安十四年关于黄河防务的实录及公文,细细翻阅起来,当看到河道官员何清因玩忽职守、偷工减料、贪墨公款等罪被处斩的诏书,心跳猛然加速。然而除此一条,再无关于何清的记录。他又查阅了十三年、十二年,亦无所获。韩溯明白,何清官阶只在六品,没有专折之权,生前种种也没有资格进这架阁库,唯有其死“罪大恶极”,倒能留下一点印迹。忽然灵光一闪,河道隶属工部,何清可以给工部上书,工部的档案里会不会有所发现呢?果然不负所望,韩溯找到了何清于泰安十三年上呈工部的《河防急务疏》,上面详陈了豫州境内河堤危如累卵、悬若游丝,急需整修,并且精确计算了所需的工、材、钱物事宜。奏疏上有朱批“如拟”二字,说明朝廷已同意拨款。谨慎起见,韩溯又找到了工部拨款的行文。何清确实汇报过河防险要之事,朝廷也确实拨过专用款,然而豫州河道收到多少却不得而知。看来那本账册是关键。 “要锁库了。”突然的声音将沉浸在思索中的韩溯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自窗牖透进来的光亮已显得暗弱。 “师兄稍等。”他扬声应了一声,将铺陈开的档案文书收拾好一一放回原位。西沉的日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架阁上投射出薄薄的淡金色的浮尘,他下意识地将周边未翻阅过的格层内的档案也抽出来再放回去。 走到门口,夕阳刺得人睁不开眼,韩溯抬手遮挡,酸涩的眼睛里还是流下泪来。 陆少游看他苍白的脸,叹道:“用功也要注意身体啊。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韩溯这才感觉饥肠辘辘,“谢过师兄。今日已经劳烦师兄,我看得慢,明日还得再来……” “东西可以明日再看,饭却是此刻就要吃的。别客气,你看我衣服都换好了。”韩溯才发现他已换下官服,一身银鼠灰色圆领袍,显得儒雅可亲。 陆少游拉着韩溯到同文馆对街的一间小馆子,叫小二要了两碗汤饼。“别看这店小,他们家的汤饼正宗,和鹿鸣书院的一个味道!在书院的时候,伙房天天做汤饼,直吃得我火大,没想到到了京城,倒时常念起这一口。” 书院像是二人共同的精神故乡,韩溯顿起惺惺之情,“陆师兄,这些年你在京城快意吗?” 陆少游哈哈大笑起来,“仕途经济罢了,何谈快意不快意?你当人人是你,一入京城便是诸王座上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韩溯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说。 陆少游温和地说:“贤弟必定前程似锦。不过听愚兄一句劝,做事不要急。做官不同于读书……” 小二长长吆喝一声,两碗汤饼摆上桌。陆少游食指大动,麻溜地从箸桶里抽出两双,分给韩溯一双,“快趁热吃,是不是那个味儿?” 第二日,韩溯又埋首在浩繁卷帙中寻起韦东山的踪迹,终是找不到一丝记录。韩溯抑制住烦躁,起身踱步,韦东山品级不够,又不像何清是工部派往地方的官员,他是豫州本地的吏员,或许只能在豫州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件事,只能求助秦王了,可是真要把他卷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