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冬余烬》 第1章 宿命因果 景德二十三年。 孤山恰逢几十年难遇的暴雨。正午时分,光亮却悉数被这场大雨浇灭,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溅起混着暗红的泥泞。 手中长刀已经卷刃,紧攥着刀柄的虎口被雨水沤的发白。卫昭支撑起脱力摇晃的身体,奋力挥刀挡下刺向自己的长剑。 刀剑碰撞那一瞬巨大的冲击又将手背被泡得卷边的伤口震出血丝,卫昭使出全力将其格开,翻转手腕射出最后一支袖箭。 周遭横七竖八的尸体还在汩汩冒血,浓稠、腥臭的味道被雨水裹挟着涌入大地缝隙。面前杀手喉间血液喷溅,沾到卫昭脸上模糊了视线,她见天地一片血红。 进水的耳朵突突跳痛,声音像透过一层沾水的被子才传入耳中,雨声如战鼓擂动,卫昭依稀从中辨别出泥泞里沉闷的马蹄声。 紧盯面前悬崖的卫昭木讷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黑压压的影子从小路涌出来,铁甲碰撞声与马蹄声从三方逐渐逼近。 骑兵逐渐让出一人宽的通道,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骑马走到了最前面。 雨水顺着那高挺的眉骨滑落将长长的睫毛打出颤,颇为俊美的脸庞在大雨中有些看不真切,紧紧抿着的嘴唇透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卫昭眯眼看清来人,声音带着些许委屈的颤抖:“夫君……” 长刀从手中脱落,她拖着近乎迟钝的身体想要向他奔去。 箭矢随着闪电的光亮一通刺穿雨幕没入卫昭胸膛,她垂眸看向身前的箭羽,又呆滞而缓慢地抬头望向高坐在马上的男子。雷声轰隆,声音却变得遥远而虚幻。 雨水砸在脸上没了痛觉,她才迟迟发觉,这雨好凉…… “好冷……” 卫昭在仅一人宽的床榻上猛地睁开双眼,急促呼吸凝结出的白气在明灭的烛火中格外显眼,她顺着声音看向睡梦中又裹紧些被子的小姑娘,瞳孔紧缩。 独属于北疆冬日的寒意透过未关紧的窗棂钻入屋内,炭盆灭了多时,余烬裹着积雪堆在盆里,灰白得像撒了一层盐。 飘到脸上的雪花化成水珠顺着脸颊蜿蜒向下,卫昭抬手触到后便愣在当场。 寒风透过缝隙往房内涌,尖锐的动静像是箭矢破风的尖啸。同住的小姑娘又喃喃了一句好冷,卫昭才回过神来从毫无暖意的被褥中起身,关好窗子后走到炭盆旁引火烧炭。 几星微弱的暗红逐渐连成一片,卫昭怔怔地看着窜起的火苗,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烧得发红的炭盆。 手指针扎一般,她看着下意识缩回的手愣了一愣,借着火光慢慢环顾一圈。 从斑驳的墙面到针脚粗糙的被褥,小小的禅房却让卫昭看了许久。 她看到了尚在人世且未长大的静灵,也看到了自己在那面墙上划出的道道痕迹。 卫昭看向被烫的泛白的指尖,大拇指用力捻了上去。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开来,直到此刻她才确信这一切不是死后回忆。那切实的疼痛告诉她,她还活着,并且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的宿因寺。 铁器穿透胸腔的感受似乎还未远去,谢澜峥搭弓射箭时的神情隐在阴沉天光中她至死也未能分明。 卫昭打了个冷颤,往炭盆处靠了靠,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声音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 “你又做噩梦了吗?”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卫昭循声音看过去。 静灵闭着眼从枕边摸索出荷包,十分娴熟地拿出块姜丝糖伸手递给卫昭,“阿昭,那都是过去,别困在过去。” 卫昭忙起身过去扶她躺下,将糖放回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又给她掖好被角,“不是噩梦,我只是太开心了。” 小女孩看着她,上下眼皮打着架哦了一声。 卫昭一下一下拍着静灵哄她入睡,年幼孩童脸上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炭火噼啪作响,尚有些潮湿的木炭烧出略浓郁的霉味,气息酸臭熏得卫昭眼眶泛红。 被子带着补丁却露出没完全盖住的边缘,发黑的布料像极了那一日宿因寺里被大火烧焦的衣襟。 就在不久前,或者是在很久后,谢澜峥拿给她宿因寺住持的血衣与信物。她带着蛰伏多年的暗卫重回孤山,试图营救“被外族围困”的僧尼。 可她到时,宿因寺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她分不清一团团焦黑的尸体是她的哪位故人,那一片废墟里等待她的只有埋伏多时的杀手。 暗卫拼死为她杀出一条生路,她带着仅剩的几人和满身血污跑到了孤山顶,厮杀到最后只剩她孤零零留在雨中。 记忆的最后是坐立于马上握着长弓的谢澜峥。 她还以为,那是她的援军…… 刀刃划破皮肤的痛意尚存,兵甲碰撞的声响萦绕在脑海,卫昭陷入死前一幕幕回忆里,直到炭火燃烧迸溅火星的噼啪声将她惊醒。 卫昭收敛心神,起身将静灵裸露在外的手小心放回被中,把炭盆笼罩仔细罩好后提着一盏小灯往大雄宝殿方向去了。 院内枯瘦的枝丫迎着月光,崎岖的树干迎风而动叠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挺拔孤寂的影子,像极了谢澜峥身形。 耳中响起尖锐爆鸣,卫昭几乎是在瞬间抬手试图扣动机关,手指触到空空的腕骨时又脱力一般垂下。 她还在孤山,腕上没有谢澜峥送的袖箭,那树影也不是远在京都的丞相府公子。 心中酸涨,说不出的情绪压得卫昭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自嘲如今宛如惊弓之鸟,低垂着头咯吱咯吱踩雪进了大雄宝殿。 方才放下灯笼点了清香,寺门处古钟便被敲响。钟磬音伴着梅香涌入大殿,香灰随之被震到手背,卫昭抬头看着高大的佛陀,手上带着微灼的热度,心下一片悲凉。 这里的一切她太过熟悉,熟悉到自己需要一再确认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睡在死后的大梦里。 膝下拜垫上的万字符是景德十八年大年夜住持新绣的,禅房被子上三个补丁是因为静灵在上元节不小心打翻花灯烧出了窟窿。 她甚至能从佛前供奉的姜丝糖回忆起确切的日期——景德十八年,正月二十。 这时她尚且十八岁,还是被囚于宿因寺的定北侯府小姐,没有一人一剑回京都,也没有两手空空地嫁入丞相府。 寒意透过空旷的大殿从四面八方浸入骨缝,缺了半块的玉佩棱角刺得手心红白,卫昭仿若未觉一般紧紧攥着穗子已然泛白的羊脂玉直挺挺跪坐佛前。 景德十二年,她的祖父老定北侯将兵败回京的父亲驱逐,连同卫昭一起罚往北疆佛前长跪赎罪。 她在京郊破庙里度过了自己十三岁生辰,那一天,父亲将珍之重之的半块玉佩塞到卫昭手里便溘然长逝。 卫昭仰头直视月光与烛火中静默高大的佛祖,脑海里是父亲那双灰败的、怎么也合不上的眼。 “你打算一直跪在这里吗?” 一直看着弥勒佛像的卫昭回头,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老尼。 不是那个一片废墟中双掌合十打坐的焦糊尸体,卫昭能借着朦胧天光看清主持平静无波的眼睛和带着些许白的眉毛,一脸严肃却鲜活无比。 卫昭强忍了一夜的情绪一下冲上来,委屈、喜悦、迷茫……所有糅杂成一团涌上她的喉头,她站起来抱着住持放声大哭。 住持拿着佛珠的手僵了僵,然后轻轻拍了拍卫昭的背,等哭声渐停,她轻声道,“你受委屈了。” 住持看着弥勒佛与燃灯佛前分别燃着的九柱清香,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前尘是未来,未来亦是前尘,但你总是活在当下。” 卫昭转头,目光在双手结过去与未来佛像上来回游移。 她在佛前跪了许久,问了无数次那五年是她的过去还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但神佛不语,端坐高台。 住持看着沉默不语的卫昭轻声叹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十几岁突逢巨变,那场祸事将卫昭的尊严脊骨寸寸折断,如果不是镇北将军声声泣血的活下去,恐怕她早已深埋黄土。 住持一直觉得卫昭就像大雪将至前孤山上已然枯萎却没有腐烂的花,只待一场风雪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解脱。 直到景德十六年卫昭从这囚笼一般的寺庙失踪,半年后的夜里又带着一身伤回来。她拖着溃烂的伤口,身体烧得滚烫,就那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地藏王菩萨像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 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眼底却越来越凉。 没人去过问她去了哪里,住持也不敢去想那半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卫昭活过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活了。 这位比丘尼从未在卫昭身上见到少年人的影子。孤山五年的数个日夜里,她只能透过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从那寥寥传言中想象当年冠绝京都的卫昭该是何种模样。 今日孩童一般的痛哭终于让她在卫昭身上嗅到一丝年轻人的无措,可她似乎在哭完后又一瞬间白发苍苍。 住持捻着佛珠,犹豫一瞬还是开口。 “你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回去吧,拿着你母亲送来的婚书,去京都求长辈做主。” “成婚后,便可以留在那里了。” 卫昭呼吸一窒,凝视着满眼心疼的住持许久,攥着玉佩的手一下子被卸掉了所有力气。 风裹着雪粒扬起住持宽大的僧衣,那串泛着莹润光泽的白色念珠轻轻摇晃,卫昭想起那日余烬里焦尸四周零落的、烧得发黑的菩提子。 卫昭转身看向笑容可掬的未来佛像,木叶混着潮湿泥土的气味涌入鼻腔,浓烟裹着血腥气随冷冽寒风从五年后吹来。 佛前长明灯忽明忽暗,卫昭盯着那簇颤动的火苗,仿佛看见宿因寺在火海中化为焦土。 喉间泛起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偏不倚溅在明黄新线绣成的万字符上。 前世,她拿着婚书上门求娶,谢澜峥因为娶了她这个被放逐多年的罪臣之女再度沦为京都笑柄。 两人彼此依靠、互相取暖,在众人冷嘲热讽中相伴五年,她以为两人之间纵然没有爱情也该是同行的盟友。 可是,他亲手杀了她。 卫昭几乎是跌坐在地上,喉间传出拉风箱似得声响,似哭,似恼。手中玉佩棱角刺得掌心发白,天光乍破,映得她眼底一片血红。 油灯将熄未熄时,卫昭突然改为单膝跪地便于起身的姿势,身体瞬间紧绷。 蹄声裹着众人踩雪的声响伴着山门推开的咯吱声碾碎一室寂静。 第2章 孤山来客 纷杂又有序的脚步声急迫逼近,却堪堪停在殿外。住持挪动脚步挡在卫昭身前,看着几乎是闯进山门的人捏紧了手中念珠。 十几名带刀的衙役涌进小小的寺庙,两匹马拉着的车架悠悠停在了山门处。 一切发生的太快,卫昭迅速又小心地将玉佩放至衣襟里,皱着眉头快速扫视一圈之后从住持身后走出,将其护在身后,手已然握住腰间软剑。 马车停稳摆出马凳,一名裹着黑狐裘留着鼠须的富态老头率先下车,还未站定,不大眼眶里的漆黑眼珠就很灵活地将在场诸人打量了一遍,弯腰端着一脸笑直奔未穿僧袍的卫昭。 “想必这位就是卫小姐。” 卫昭没应声,眼神快速扫过对方要害,看他掏出一张描金的帖子又不动声色地松了剑柄。 她记得,那是堂姐册封礼的请柬,是定北侯府让她短暂走出囚笼的钥匙。 “在下青阳县丞钱富,与沈县令受托转送定北侯府大小姐册封礼请柬,故来拜会。”。 他被未来郡主亲笔的“吾妹亲启”四个字压下了腰背,自进了大殿身躯无论如何也没有直起。请柬迟迟没被接过,钱富圆滚滚的腰一弯再弯,手心几乎被汗水浸湿,偷偷抬起眼皮望向没有动作的卫昭。 卫昭在他弯腰下去那一瞬就看到了山门处身长玉立的男子,目光紧盯着做书生打扮的男人缓步行来,在彼此三步之遥时绕过钱县丞端正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男子站在那里等卫昭郑重行完大礼才弯腰将她扶起,轻声说了句,“原来你还记得我……” 卫昭抬眼,看到了他泛白的鬓角。 钱县丞被卫昭那一跪惊掉的神志终于回拢,端着请柬手往下放了放,脊背挺直了些许,挪步到沈县令身旁,低声询问:“沉舟与卫小姐有旧?” 卫昭与他并不相熟,少时只在父亲口中听过这位二十不到便高中探花的文曲星。 一开始父亲夸他惊才绝艳、天人之姿,后来父亲再提及沈沉舟这个名字总是咬牙切齿,然后很委屈的看着母亲,说一句“他又在大殿上同我吵,骂我无谋匹夫”。 可是兵败那一年,父亲口中的“无状小儿”却因在朝堂之上为父亲极力争辩被敕令禁足。 沈沉舟解禁之时,卫昭父亲已经在京郊破庙里停尸两日。 那是卫昭第一次见到沈沉舟,那位脊背永远笔直的文臣,在父亲的尸体前弯了下来。 她与沈沉舟一同火化了她的父亲,威名赫赫震慑边关的镇北将军,化成一捧黄白灰烬,宿在破了一角的土陶药罐。 两人在那不足八两的骨灰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他返京都,她继续北上。 后来卫昭在传言中听过他的消息,在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位最年轻的左佥都御史,罪加三等贬谪出京的结局。 卫昭拣着重要的地方说了一下,话音落下后茶室里除了水咕噜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响。 她看着神情柔和的沈沉舟有些恍惚,两人初见之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天纵奇才,短短几年过去,他锋芒全无、意气不在。 沈沉舟鬓角的丝丝白发刺得卫昭眼眶止不住发酸,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 “何至于此......”半晌后住持轻声叹气。 沈沉舟垂眸不语,被贬的缘由他分外明白,卫昭想来也知晓,所以她叩谢深恩。 他看着沉默异常的卫昭扯出一抹笑:“这些年在青阳,我不敢见你亦不愿见你。但我也算为你父亲卫安拼尽了全力,你那一跪我也受得。” “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替我难过。” 卫昭垂眸攥紧衣角,抬眸看向沈沉舟,想说些什么却被钱富一声控制不住的呜咽打断。 她愣了一瞬,前世直到死去她都未曾见过青阳县丞,更不知道沈沉舟到了青阳成了七品县令,不该是这样。 她不由得出声打断钱县丞抽泣:“钱大人,这请柬为何是您来送?” 呜咽声一下停住,钱富本在抹泪的手一下顿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钱县丞起了个头便紧张到结巴,沈沉舟只好接过话头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本来送请柬的人该是军中传令官,送信小厮刚出京都就被劫杀了两轮,定北侯大怒,动用军中八百里加急一路快马护送才将这请柬送到青阳,可传令官不识孤山之路,特来县衙找人引路。 靠钱捐出官职的钱县丞没见过上官,听到定北候府四个字便封了沉甸甸的金叶子揽下送请柬至孤山一事。 送走传令官后钱富邀县令来喝茶,神秘兮兮告诉他青阳藏了尊大佛,可他话没说完沈沉舟就一个慌神摔了茶盏。 这位京都而来的落魄县令比谁都清楚隐居的小姐、藏起的大佛是谁。 他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无比严肃地将醉在攀附侯府更进一步美梦中的钱富打醒。 定北侯府送信小吏被劫杀两轮,凶手全身而退毫无痕迹,幕后之人必定大权在握。这人不敢动八百里加急,难不成也不敢杀一个远在青阳的芝麻小官? 钱富盯着碎瓷片中摇动的浅金色茶汤,水面映照灯光晃了眼,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他明白了这是桩要命的买卖。 这请柬原是他的催命符,卫小姐这尊大佛,该是活阎王。 钱富揣着帖子提心吊胆一整夜,天还没亮就求着沈沉舟陪同、衙役护送,快马一路晃到了宿因寺。 沈沉舟一边说钱富在一旁不住点头,待沈沉舟话音落下,钱富才犹豫半晌补了一句:“卫小姐,这请柬小老儿万万不敢留在手中,只是来前不知您与侯府之间……” “此人是敌是友不辩,立场猜不分明,这里面水太深,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忧,您留在青阳或许才最安全。” 见卫昭一直没有动作,住持只好替她接过了钱县丞手中的请帖。烫金红纸仿佛是烫手山芋,直到完全离手钱富才长长舒一口气。 沈沉舟目光落在不发一语的卫昭身上,让她随他出门。随即示意她看向衙役刚刚卸下的牛车车厢,话对着卫昭说,眼神却落在车厢中白布上。 “昨日一僧尼被射杀于县衙门前。今日叨扰,也是来将尸首送还。” 沈沉舟一顿,“我认得她,是你母亲身边的玉姑。” 卫昭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沈沉舟,急走两步到了车厢前,伸出的手却无比迟钝。她颤抖着揭开盖在尸首上的粗布,在看到那面色青灰女尸模样时手不自觉发力,青筋一条条鼓胀出来。 是玉姑,是把她从小带大的玉姑姑。 当年家破人亡,只有她随母亲一路北上,母亲万念俱灰剃度出家,也是她毅然剃度与母亲长伴青灯古佛。 卫昭手指死死攥着那块白布,呼吸像裹着北疆的冰碴,每一下都刺得胸腔生疼。 沈沉舟见卫昭像是僵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袖中取出一枚带血的石子。 “这是凶器,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子,一击致命,无从查起。” 一直躲着后面不敢靠近尸体的钱县丞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似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用气声道:“今日上山时我们遇到了一人快马下山,模样看不清楚,那马,却是披甲的军马。” 卫昭眼神一下冷了下来,一瞬间钱县丞的后背密密麻麻渗出汗来,又不动声色地挪回沈沉舟背后,试图挡一挡那单薄身影所透出的凛冽寒意。 沈沉舟伸手将卫昭一直攥着的白布抽出,目光顺着带着颤的手往上,对上那双满是寒意的眼:“宋桓司马有宝珠,抵罪出亡,王使人问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于是竭池而求之,无得,鱼死焉。” 风诡云谲也好,刀光剑影也罢,谁是宝珠谁又是池鱼都不是他一个七品县令该思考的事情。他的骨头被这些年北疆的风雪寸寸压断,只要继续做个无关紧要的县令,他便能安于一隅,平安终老。 可是卫昭在乎。 她在乎被她半边身躯护住的住持和静默无言的佛寺,她在乎这孤山雪地里一池至纯至善的游鱼。 她必须选,必须明明白白、无比清醒的去选。 卫昭盯着沈沉舟半晌没有动作,直到一直弯腰力求将自己缩在沈县令背后的钱县丞快要忍不住去揉揉酸疼的腰背时,才轻声道:“我知道了,我送你们出寺。” 说是送,实际是钱县丞一路将卫昭请到马车旁,沈沉舟上车后,钱县丞却迟迟没有动作,卫昭几分疑惑。 小老头搓了搓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将里面的一对白玉鸳鸯把件展示出来。 “听闻定北侯府大小姐与太子殿下早有婚约,如今大小姐即将行册封礼,册封便意味着可成婚……” 钱县丞捏紧了手中的檀木盒子,语气带着几分忐忑,又道:“如今既已知晓过往种种,钱某不屑与安忍无亲之人结交。但卫字已经刻上,只能恳请卫小姐不嫌。” 卫昭看着那对把件没有动作:“可我一无所有,帮不了你什么。” 钱富摩挲着木盒上繁复的连理枝,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钱某曾受过卫家恩惠,本想借此机会聊表谢意,但是京都的卫,不是钱某记忆中的卫。” 钱富神情有些落寞,语气难掩低落:“我生在西北,长居北疆,我知晓镇北二字是多重的分量。” 卫昭愣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如今还有人还愿意叫一句镇北将军,发自内心的敬重她父亲。 她嘴唇微微颤抖,看向钱富的眼睛湿漉漉的,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钱县丞心下一软,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慈爱:“我曾为人父,知晓父母爱子之心。钱某盼您平安喜乐,亦盼您觅得良缘,将您珍之重之,以补半生之憾。” 卫昭收下那个盒子,分外庄重地对钱县丞行了拱手礼,钱县丞急忙作揖,卫昭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扶住。 “多谢您。” 沈沉舟端坐在马车之中,抬手轻撩起絮了棉的帘子,看着卫昭那分外艳丽的脸庞,心中像是被灌了风,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无力。 当年那场祸事里,她与他,何尝不是那池中之鱼。 沈沉舟垂眸一笑,声音带着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自嘲:“卫昭,活着的人,总该活下去。” 目送众人走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静灵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早了一日,多了张纸。” 卫昭浑身一震,目光看向已然垂下眼睑的静灵,快步走回茶室拿起那张请柬,再未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向禅房。 第3章 他回来了 禅房油灯一夜未熄。 住持来时卫昭已经看着那请柬枯坐了一天一夜。 静灵拉着主持的手急得快要抹眼泪,“阿昭不吃饭不说话,就盯着那个东西看,阿昭一定是中邪了。” 主持颇为宠爱地擦了擦小姑娘脸上泪珠,解释说佛门清净没有邪祟,阿昭只是看到家人的书信想家了。 “了无师太就在山脚下的禅房,住持你带阿昭去,你让师太开门见见阿昭。” 静灵知道山脚下那个守着小院寸步不出的了无师太就是卫昭的母亲,卫昭每年过年时都会端着一碗素饺子放到师太门前磕三个响头。 静灵还知道,了无师太从不见卫昭。 住持说,这是师太的修行。 可静灵从不这样觉得,修行即修心,无情便无心,无心之人又怎么修心? 住持让静灵去找师姐要些瓜果给卫昭垫垫肚子,看着静灵跑远轻轻唤了声:“阿昭...” 卫昭头慢慢转过来,脸色煞白,眼珠里布满红血丝,明明面无表情,住持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绝望。 一切都与前世不同了。 前世玉姑在景德十三年死于一场风寒,葬礼是新婚不久的谢澜峥陪她一起回孤山后风光大办。 她没能再见沈沉舟,钱县丞也没有上山,请柬由定北侯府小厮骂骂咧咧递来,里面没有一张写着“勿归”的纸条。 卫昭抚上那张字条,手指轻轻描摹起那两个字,她认得,这是谢澜峥笔迹。 谢澜峥运笔较为迅疾,有振迅遒劲的风神,但因为景德十二年时坠马受伤,右臂对于细微发力难以控制,因而谢澜峥用笔起伏、顿按的幅度不大,很少映带。 婚后那些年,谢澜峥为她写了很多字帖供她临摹,她对于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卫昭目光落到窗边小书桌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几乎可以确信谢澜峥也回来了,她甚至后知后觉的发现那让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树影或许真的就是谢澜峥。 与她拥有五年共同记忆的谢澜峥。 昨日拿到请柬后她便觉出异样,打开桌下密室就发现东西被小心地翻动过,只一眼卫昭就知道父亲遗物中少了两封信。 前世,她为玉姑操办葬礼之时,为了取出玉姑未出家之时的物件,曾当着谢澜峥的面开过禅房密室。 母亲出家后送来的父亲遗物,那些不需要贴身保管的东西卫昭也放在了那里,谢澜峥知晓。 卫昭手紧紧攥着衣襟,凸起的青筋在没有血色的苍白手背上格外显眼,“我早就该明白的...” 孤山属北疆,军队的只有戍边军和卫陵的亲王府兵。 而能用披甲军马,且活动范围可以到孤山的,只有戍守北疆的端王亲卫、前世与谢澜峥一起在孤山围杀她的——玄甲骑兵。 八百里加急的信封中无声无息被放入写着勿归二字的纸条,能随意调动戍边骑兵,谢澜峥与端亲王的结盟、对于军方的把控,远比她所认为的更早,也更为深入。 这是试探,也是提醒。 卫昭攥紧胸口处衣襟里的那半块玉佩,似乎拼劲全力才从喉咙挤出一句:“我当真是,愚不可及。” 住持心被揪住一般疼,几个深呼吸后才哑着嗓子问:“事到如今,贫尼不得不问一句,卫昭,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昭没看她,盯着那面布满刻痕的墙,低声笑了半晌,声音轻到马上要散在风里。 “了无师太送来的父亲遗物里,有一封带着蒙古皇室徽记的密信。” “于是,我去了蒙古。” 住持愣了半晌,捻佛珠的手指停住。她没有看卫昭,垂眸看着手中的菩提子,声音随枯瘦手指一齐颤抖:“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卫昭勾了勾唇角,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这些年,您从不许我剃度。” 住持视线越过卫昭看向那面沟壑纵横的墙壁,有东西顺着脸上褶皱缓缓掠过,带着凉凉的痒意,自以为古井无波的比丘尼抬手只摸到脸上蜿蜒泪痕。 她知晓卫昭心有执念不可解,卫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她剃不尽她的烦恼丝。 墙上那些痕迹是卫昭回来后划出的。 等一天,刻一道,足足一百九十七道,等了一百九十七天。 她一直在等一个名正言顺回京都的契机,于是那封请柬来了。 可这次,她怕了。 卫昭抬手抚摸墙面,无声笑了半晌。 前世,册封礼后卫昭叔父也就是现任定北侯便要遣她回孤山继续画地为牢,直到丞相府下聘后才打消念头许她留在了广阳城。 后来… 卫昭摸着手腕,心里如现今的手腕一般,一片空荡。 她以为上天垂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以为她可以凭借前世的经历为父亲、为自己搏一个不同的结局。 然而谢澜峥也回来了。 回来得,比她还早。 无力感充盈四肢百骸,她忽而低声笑了起来,用气声轻说了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那封密信上短短十二个字卫昭看懂只用了半年时间,可这十二字又让卫昭前世今生多少个日夜不得安眠。 她有万千话语,却无一人可说,藏于心中的那一角真相,落到谁的身上都是杀身之祸。 前路未卜,她已然踏入过一次死局,重来一次却偏偏落入更为艰难的境地。 敌人虎视眈眈,可她如今只有腰间一柄软剑,护不住宿因寺,甚至护不住自己。 卫昭木木地抬手抚摸那一道道刻痕,指间泛白而抚过的地方却带着丝丝血迹,“粉身碎骨不惜,粉身碎骨不能……” “过往已成定局,又何必为落定尘埃徒增杀孽。”住持开口打断她,情绪有些激动,手紧紧攥着衣襟。 住持略平复了一下心绪,声音还带着颤:“众生皆苦,唯有放下才能知足,人总要取舍和宽恕。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卫昭跪在住持面前,手紧攥着衣襟里被妥帖放着的半块玉佩,棱角隔着衣服刺得掌心生疼。 她读了无数遍佛经,比谁都明白佛经中所说的执迷。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如何无所住呢? 当年兵败,十万大军葬身边境。 清白,真相,那死去的万万冤魂,不是尘埃,从不是落定的尘埃。 她生不出智慧慈悲之心,她的人生自十三岁那年便戛然而止,而那一生太过浅薄,无论如何也承载不起那些冤魂的重量。 卫昭直挺挺跪在那里,灵魂却弯着脊背。 正如沈沉舟所说,活着的人总该活下去,可是那场兵败死去的人太多,多到她怎么也记不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卫昭没有资格去替再无法开口的人说一声算了。 卫昭仰头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住持,苦笑一声:“我没法放下,我宽恕了罪过有该怎么宽恕自己呢。” 住持看着泪眼婆娑的卫昭,带着颤抖唤了声:“阿昭……” 卫昭没出声,只弯腰磕头,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长久未抬起。 被打发去拿瓜果的静灵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小小的身躯站在门前,阳光洒在背上,脸上的表情落在阴影里。 明明还是幼童的声音,却无端多了许多缥缈。 “你的昭,是哪个昭?” 卫昭背对着她,开口道:“一日一召,如日之亮,召示世间万物。” 静灵低垂下眼眸,轻声呢喃:“沉冤昭雪,天理昭彰啊。” 小女孩突然笑了,看向卫昭的眼睛失了焦距,只剩一片空白,“寺里种的粮食被雪全盖住了,但我想明年定是丰年。” “你说你阿爹说过,枯叶养新芽,瑞雪兆丰年,以死育生,死死而生生,天道好轮回。” 静灵走到卫昭身后不远处慢慢伸出手来,摊开的手掌微微倾斜,手中两个冬枣滚落。模样像极了大雄宝殿里施如愿印的佛陀。 “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 静灵的声音缓缓落下,卫昭愣在那里,瞳孔猛然一缩。 她转头,看向那个一夜长成又五年未变的诡异孩童,目光停留在那张同多年前别无二致的稚嫩脸庞,对上那仿若空荡荡的眼睛。 前世她离开孤山之时静灵也是这般模样,用无比苍老的声音告诉她:一切自宿因始,她从这里离开,便会再次回到这里。 卫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静灵另一只手屈手上举于胸前,分明没有看她,目光又仿佛笼罩了她。 “去吧。” 卫昭带着血污的手打着颤扶住静灵肩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你知道……” 住持手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四散零落噼啪作响,硬生生打断了卫昭的哽咽。 卫昭看着滚落一地的菩提子,像是看到了宿因寺身着僧袍的各个僧尼。 卫昭近乎慌乱地伏下身躯想要去捡拾,住持却急忙握住她的手臂,枯瘦的手背之上青筋鼓起,指尖微微泛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扶起。 卫昭能看清冬衣都藏不住的急促起伏的胸口,也能看清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里如今是满满的决然与不舍。 “我问你的所有问题你心中皆有答案。卫昭,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温热的手掌握住卫昭满是老茧的双手,声音带着颤却分外慈爱温柔。 “一切因缘法,因果循环生生灭灭,阿昭,不必顾虑我们。” 卫昭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比自己矮了许多的住持。 她记得那一年她站在寺前时,个头刚及住持肩膀。 原来她已经这么高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目光掠过没有出声的静灵又落到住持身上,两人相对无言,眼神却都愈发坚定。卫昭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拿起那张帖子毅然往外走去。 如青松一般的比丘尼仿佛一下被抽走所有力气,扶着窗边的书桌才将将站稳。 她看着那一袭灰蓝衣袍渐渐远去的单薄身影,留在掌中的那颗佛珠硌得手心生疼。 她明白,她拦不住她,她也从未想拦她。 住持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扯出一抹分不清是欣慰还是担忧的笑,声音带着几分喜悦与颤抖。 “将军你看,刀出鞘了。” 静灵转过身,看着那个背影微微垂眸,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老,像是说给卫昭,也像是说给身后的老尼。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里不是桃源深洞,是困住一生的三尺囚笼。” 那道铁片一般的身影顿了一顿,她好似听到了那道声音。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第4章 不该如此 北疆的冬日极冷,风吹到脸上像是刀割,衣服上哗哗抖落的像盐粒,阳光一照人似乎都飘着白烟,天和大地连成一片白茫。 京都与北疆不同,京都的雪还在空中就化成水,像是下了一场冬雨,衣裳带着湿气重重压在身上,冷气往皮肉里钻。 有客人掀开厚重的门帘,风携着零星的雪花透过那丝缝隙涌进大堂。 卫昭坐在桌前,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向门外纵横的街道和络绎不绝的人群有些出神。 她与这场雪一起在昨日夜间抵达广阳城。 离开宿因寺的那一日便有一驾马车从宿因寺出发往京都方向而去,孤山山脚下更是有三名身材较为矮小的男子骑马与她一同出发,路上又陆续走了不同岔路分散开。 从青阳到京都这一路上卫昭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自己身后,卫昭几次故意露出破绽,但是那人并无恶意。 她知道,这里面有沈沉舟的安排。 他怕幕后之人直接对她下手,于是做了诸多安排保她安全出青阳,一路的驿站和吃住安排能第一时间掌握她的行踪,却不会让她觉得冒犯。 卫昭几次试探发觉对方并无杀意后,便没有再藏匿行踪,坦然的接受了这份好意。她希望自己消息传回青阳时,能让他们觉得苦心未曾白费。 桌上阳春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氤氲的雾气中,她恍惚想起前世。 没有快马,没有银钱,一路风餐露宿,赶在册封仪式前才到侯府,看门小厮见她那满是污垢的衣裳以为是哪里的乞丐捡了张请柬,卫昭就在众目睽睽下被推搡着驱赶。 是谢澜峥的母亲认出了她,不顾往来宾客异样的目光握住了她满是缰绳磨出血痕与脏污的手,十分欣喜地对着站在马车旁清点贺礼的谢澜峥喊了一声:“快来,真是阿昭。” 这一世,卫昭早到了两日,路途无波无澜,连吃住都被打点的极为妥帖,她甚至有时间梳洗一番再好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不复前世狼狈模样。 马背上利刀一般的寒风吹了二十日,这二十日的颠簸也让卫昭彻底清醒。 她已然重活一世,那便重新活过。 既然谢澜峥提前布局又加以试探,那她便坦然来赴京都这场鸿门盛宴,或许,还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卫昭胡乱几口将桌上快要凉透的面吃完,问客栈小二借了把伞往内城走去。 京都繁华异常,卫昭步伐缓慢,耳朵和眼睛却一瞬不停地留意着周遭。 城墙上那道裂痕好像更长了一点,今年的工匠也是用河泥草草将那个狗洞糊上。 这里的每一条街巷,她都记得无比清楚,这偌大的广阳城好似从未变过。她十二岁离京那年这样,她二十三岁死前也是这样。 拿着糖人嬉笑追逐的孩童撞到卫昭腿上,卫昭后背紧绷,未握伞柄的手一下摸向剑柄。 奶声奶气的抱歉声响起,卫昭呆愣愣地看着带着欢笑声又玩闹着远去的孩子们,好似恍惚想起年幼时的自己,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胀。 京都冬日颇为潮湿,即便撑着伞,走到宣武门时衣裳已经沉沉压在身上,冷飕飕的令人十分难受,卫昭仿若未觉,站在谢府的牌匾下有些出神。 牌匾之上烫金的谢字在雨中显得几分暗淡,卫昭恍惚间看到谢澜峥站在桌边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把笔塞到她手中,站在一边盯着她一遍遍临摹。 那时他与她,也有着几分举案齐眉的样子。 有雪花落在撑伞的手上,化成水流过指节的冻疮,传到心底有些疼还带着丝丝的痒。 她从未恨过谢澜峥。 前世她借闪电余光看清了箭尾上的端亲王府徽记,便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那几年时间里她暗中探查父亲兵败真相,眼见所有线索指向父亲死后接管兵权的端亲王。而当时圣上病重,她的线人又发觉端亲王带兵秘密回京。 谢澜峥早早便站在端亲王身后,而他的妻子却试图以勾结外族冤死镇北将军、而今又无诏归京之事求皇帝诛杀端亲王平反、平叛。 占了丞相府少夫人的头衔却站在了丞相府的对立面,所以她的夫君毫不犹豫地将她射杀。 死卫昭一子,活谢府满门。 马蹄踏水的声音传来,车轮声紧跟而至,卫昭遥遥看了眼那在雨中骑马徐行的身影,几乎用尽全力才控制住心底扶摇而上的泪意。 还是会委屈,依旧有不甘…… 之前一直观望卫昭却未做打扰的看门小厮在看到自家马车时也急走几步下台阶到了卫昭旁边。 “姑娘,您若是有事可到门房等通传,若是无事烦请让一让。” 谢府的小厮礼数极好,卫昭颔首道了句抱歉便退到了大门的石狮子处。 小厮没再说什么,小跑上台阶后又不住地打量起这有些奇怪的姑娘。 他是谢家家生子,自认为见多识广,只站在那里打眼一过他便知这姑娘家世不凡,被雨水打湿的冬衣愣是被通身的气度撑出几分缥缈的仙气。 粗布麻衣与她周身气势实在不符,小厮本以为她也是近日贪墨案中被查抄的涉事官员家来求情的小姐。丞相叮嘱过,此客不迎,但未至府门他也好不逐人,只等她上前再将人打发。 可那姑娘只站在雨里仰看着谢府的牌匾,毫无上前打扰的意思。府中主人回来她却退到一旁,这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澜峥隔着远远距离就看到了那撑伞的身影,他自幼习骑射,视力极佳,他甚至能看到那握伞的细瘦手指骨节上泛红的冻疮。 她好似又瘦了许多,本就不合身的冬衣裹着那瘦削的身躯显得越发宽大。 那身蓝色的破衣裳真难看,老气横秋的,像谁家粗实婆子。谢澜峥腹诽,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用力,骨节白了几分。 他看着那泛红的骨节,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夹紧马腹快行几步到赶车马夫老刘旁边,弯腰低声说了些什么,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卫昭方向。 看到卫昭后退的那几步,谢澜峥微微皱眉,呼吸有一瞬间的慌乱,可直到他翻身下马那人都没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马车落后几步停下,小厮撑伞的撑伞、搬车凳的搬车凳,谢澜峥站在一旁撑伞迎母亲下车,余光瞥向脚步动了一动又缩回去的卫昭。 魏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见一边乖巧撑伞的谢澜峥怒目瞪了一眼,终归是带着心疼拿帕子为他擦了擦脸上雨水。 “自打你祖母要为你议亲以来多少日不见你踪影,前几日你祖母还因你偷跑多请了两趟大夫,别以为昨日跑到庄子上接我回府就能免罚。” 谢澜峥只笑着不说话,一手撑伞,一手拿着马鞭,略弯腰将就着魏夫人的身量,也替她挡下不少丝丝细雨。 魏夫人看着身侧妥帖细致的儿子,心下一片酸软,又漫出无尽的苦涩。 她多好的孩子,怎么偏偏就...... 卫昭看着这位年近四十依旧貌美的贵妇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鼻尖已然泛酸。 那些年翻案两个字填满了她全部生活,在那些近乎痛到麻木的时光里,是婆母给了她片刻喘息。 这位贵妇人看到她便会眉眼弯弯,会放弃大家做派梗着脖子骂不让卫昭舞刀弄枪的丞相是老顽固,会在听说卫昭夜夜噩梦不得安眠后一步一叩为她求来平安符。 卫昭看着被簇拥得两人有些出神,直到车夫带着急促的勒马声将她惊醒,也将行至门头的几人目光引向门前石狮处。 车夫跳下车,绕到后面,他看了一眼已然褪色却十分干净的冬衣被泥水糊满衣摆,一抬眼看到那抿起的嘴唇,心下顿时忐忑,暗中懊恼自家高风霁月的公子怎么突然就非得让自己溅姑娘些泥。 卫昭低头看了一眼衣裳,心中暗叹刘叔还是爱走神。 看着手足无措的老刘扯出一抹笑,然后摇了摇头。 车夫被那一笑晃了眼,觉得自家公子二十三了还没成亲,许是被这抹颜色迷了眼,倒也情有可原。 停在一旁的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见她确无计较的意思车夫便急忙又赶车去后门。 卫昭抬头时正好看到门头处站立的几人,撞上了魏夫人那带着陌生与打量的目光,卫昭一下警觉。 不该是这样的眼神,也不该是这般的陌生。 卫昭目光掠过未曾看她的谢澜峥,手捏紧伞柄才控制住那些年翻转手腕射出袖箭的本能。 直到手指骨节白得与伞柄并无二致时,卫昭才整理好心情对着门头下一直看她的魏夫人微微颔首致意,面色如常地转身往回走去。 魏夫人见事已了,对着侍女念叨了一句:“好眼熟的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侍女思索一会,垂眸摇了摇头,“夫人,京都世家中未曾见过这位姑娘。” 谢澜峥抬手拦了下要往府里走的魏夫人,见魏夫人一脸疑惑轻咳一声道:“谢府的车马弄脏了人家的衣裳。” 魏夫人抬手拍了下拦着她的胳膊,带着几分嗔怪:“人家姑娘自己都不计较,你想干嘛?” 谢澜峥没再说话,将伞递给一旁的侍女,提着马鞭往内宅走去,不大的声音散在雨幕中。 “近日广阳多雨雪,这冬衣想来多日难干,雨天出行还不看路,这女子也该受几日寒。” 魏夫人皱了皱眉,转身看向那在雨中缓行的蓝衣女子,终归有些不忍,拍了拍扶着她的侍女手心。 “世间女子多艰难,想来送些银钱未必能免她风寒。书鸢你请她进府,再去库房为她挑两件合身的衣衫。” 侍女了然,行礼后拿着门房备好的油纸伞追了出去。 已经踏入庭院的谢澜峥,回头看了一眼追出去的侍女,紧捏着马鞭的手指稍微松了些力道,看了一眼满脸心疼的魏夫人勾了勾唇角,大步离开,消失在廊檐转角的背影莫名透出几分轻松。 魏夫人看着那道影子愈发疑惑,对着旁边的大丫鬟无奈笑了笑:“看来我是真上年纪了,记性越发差了。” 大丫鬟小心地将伞又往魏夫人头顶送了送,“京都女子不知凡几,待会夫人见了这位小娘子问一问,以夫人的记性定能想起来。” “或许不是京都的小娘子…” 像是那位故人的孩子。 魏夫人看着那脚步轻快颇有些飘逸洒脱意味的背影眼里难掩失落,若是那个孩子还在京都… 第5章 是你错了 “姑娘留步。”侍女急走几步眼见要追不上了急忙喊了一句。 卫昭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一身藕粉色衣裳的侍女,小丫头小跑几步到她身旁,扶腰小口喘着粗气。 直到小丫头气匀,卫昭才出声道:“姑娘有何贵干?” 书鸢行了个屈膝礼才开口:“谢府马车弄脏了您的衣裳,雨雪天气易着凉,夫人让我务必请您进府换一身干净衣裳。” 卫昭看了一眼已然空下来的大门处,轻轻摇了摇头:“衣裳就不必换了,替我多谢夫人一片善心。” 书鸢不应声,只撑着伞做了个请的动作便再也不动,大有你不去我就一直这个姿势的架势。 卫昭站立半晌,唇角勾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意,拿出一副无奈的语气,“那便劳烦姑娘带路了。” 踏入谢府大门时卫昭有一瞬恍惚,不知为何有种故地重游的怅然。 她在这座府邸中住的时间并不久。与谢澜峥成亲后,圣人嘉奖丞相主审贪墨案有功,觉得谢家又添新人,这宣武门的宅院太小了些,便赏了东华门附近的一座亲王府邸。 可即便如此卫昭对于这里也分外熟悉,当年迁府时,为盘点一应物什她与魏夫人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块土地。 卫昭默数穿过了几道回廊,对于要去往的院落已然清楚,她轻咳一声,叫为她引路的书鸢分了些许注意力给她后才轻声道:“夫人事忙我不便叨扰,等换好衣裳还劳烦姑娘替我道谢。” 书鸢对这长得画一般的女子颇具好感,卫昭一开口就立马应声说个不停。 “近来雨雪多,你这衣服湿透了定然要受凉,就算公子不提醒,夫人也会打发人去赔你衣裳的,本就是谢家马车闹得,你不必特意去道谢。” “公子?”卫昭敏锐捕捉到那两个字眼,出声后立刻发觉有些过于刻意,又急忙转圜道,“那劳烦姑娘也替我谢谢府中公子吧。” 书鸢好似很喜欢谢澜峥,说起她们府中这位公子语气都透着雀跃。 “你刚刚看到我们公子了吗?是不是很好看!” 话头一开便没再停止,卫昭看着对谢澜峥夸个不听的小丫头,鼻尖红彤彤得,不知是冻得还是提起她家公子过于激动。 在书鸢看向她的时候,卫昭总是很合时宜的点点头,卫昭也确实觉得她说得对。 即便谢澜峥杀过她。 “我一直觉得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才与我家公子相配。”书鸢情绪一下低落。 这两年谢澜峥议亲艰难,整个丞相府上下都仿佛笼着一层阴霾。 老夫人天天在佛堂求菩萨保佑,夫人隔三差五要去月老庙烧香磕头。可是... “你家公子那么好,不成家倒也一辈子洒脱自在。”卫昭斟酌着语句安抚道。 书鸢摇了摇头,靠近了卫昭一些轻声解释:“公子成家不为别的,只为了将来老爷和夫人日子能好过一些。” 她知道不该说,但她对身旁这个并不熟悉的人有种天然的亲近,她就是觉得这人是自己人,不该设防。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卫昭却听懂了。 谢澜峥当年坠马伤了根本,他不能人道一事是京都世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不然以谢澜峥才貌家世,也不会孤身到如今最终娶了卫昭。 她想起前世婚后与谢澜峥回江南祭祖的情形,想起了那一双双眼睛里不加掩饰的贪婪与鄙夷。 谢澜峥不会有子嗣,若他不成家,不留抱养孩子的机会,那丞相府,就是诸人盘中之餐。 谢家,从不曾风平浪静。 卫昭见她那发自内心的难过,轻声安慰道:“你说过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才与你家公子相配,议亲不成说明她们不是最好的。” 小丫头低垂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看向卫昭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对!是她们配不上我家公子。” 卫昭弯唇轻笑,心却沉了下来。 前世她死后丞相府怎样了呢?如果谢澜峥助端亲王登上皇位,谢家的宗族耆老应该不敢再对魏夫人发难了吧。 可若是谢澜峥赢了,他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姑娘,你先稍作休息,我去库房为你取衣裳。” 卫昭思绪被打断,她道了句劳烦,耳朵敏锐捕捉到房内另一人的呼吸,直到那道身影走远才褪去柔和,眼神一瞬变得冷硬。 卫昭关门隔开冷风,走到桌前兀自斟了两杯茶。 “出来吧。” 一袭玄色锦袍的男子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想躲,卫昭话音未落他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自然地坐下端起了卫昭斟好的茶水。 卫昭看着已经换了一身衣衫的谢澜峥轻垂眸掩住眸中寒意,再开口语气平静地分不清情绪。 “阁下藏身客房私窥来人,此非君子所为。” 谢澜峥慢悠悠地将一杯茶饮尽,放下茶杯后才开口:“何必装作不认识呢,这是我自己家,哪里我去不得。” 卫昭又提起茶壶为他添上茶水,“时隔多年不曾想谢公子还能认出卫某。” 谢澜峥盯着面无表情的卫昭,半晌后轻笑一声,带着自嘲,也带着对卫昭拙劣演技的嘲讽。 他们两人,是怎么走到如今地步的呢? 早在孤山之时,谢澜峥躲在那枯树之间,看卫昭翻转手腕又颓然垂手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卫昭回来了。 用那种方式扣动机关的袖箭普天之下只有一把,只有他亲手为卫昭做的那一把。 而那瞬间的动作,是卫昭与他婚后几年习惯了袖箭后的本能。如今的卫昭,不该有那样的反应。 谢澜峥抓住卫昭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捏着她空空荡荡的手腕。 “卫昭,别装了,你我之间何必惺惺作态。” 卫昭看了一眼自己腕上那骨节分明的大手,他握住的位置,是当年他亲手为她系上袖箭的地方。 卫昭瞬间便明白过来,右手用力从他的掌中挣脱。 “谢公子倒是坦诚。” “我还以为你不敢相认。” 谢澜峥攥紧了已经空荡荡的手掌,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抿了几口。 “阿昭,我为何不敢相认?” 卫昭一时气结,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茶杯恶狠狠地放到桌上。 杯中茶水晃了几晃,洒出几滴在桌上泅出深色水痕,谢澜峥却突然笑了。 他好像看到了记忆里那个抢他糖人还威胁他不许告状的小姑娘。 “谢澜峥,你是不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我记得。”他语气平淡、一脸坦然,“我杀了你。” “所以呢,你想再杀我一次吗?” 卫昭起身打量了一遍客房,“只你一人怕是不行。” 谢澜峥摇了摇头,“回京路上我没有动手,在谢府我更不会动你。” 孤山到京都一路他就跟在卫昭身后,他有无数次机会动手,沈沉舟那些微不足道的障眼法根本护不住她。 只要他想,卫昭如今就该是一具尸体。 谢澜峥坐在凳子上,脊背笔直,一派风光霁月模样。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哦?”卫昭抽出一直系在腰间的软剑,剑尖直直指向谢澜峥脖颈。 “那一日孤山你带了多少兵马。” 谢澜峥垂眸,看着泛着冷冽寒芒的长剑,“三百玄甲骑兵。” 卫昭心下一片凄然,三百骑兵能轻而易举击溃三千步兵的防线,而三百重甲骑兵几乎可以荡平整个孤山。 他倒是看得起自己。 “这般大的阵仗你说你不想杀我。” 谢澜峥抬手捏着卫昭剑锋逼近自己咽喉,锋利异常的兵刃触碰便将刺出殷红血珠。 “你大可以杀了我一消你心头之恨。”谢澜峥松手,“可我死了,你也未必能如愿。” 卫昭嗤笑一声,“可你活着必不会叫我如愿。” “阿昭,我今日见你只想问你一句,你我之间,只剩非死即伤这个结局了吗?” 卫昭像是沉到水底,整个人被窒息无力的感觉紧紧包裹。 “谢澜峥,是你杀得我。” “可是卫昭,是你错了。”谢澜峥语气重了些,眼里沉郁的痛楚几乎要把卫昭淹没。 “是你倒戈,是你弃了我!” 卫昭被那眼神和愈发沉重的语气触动,一颗心如同被揪住一般。 她没有立场去恨谢澜峥。 在她眼里是她的夫君背弃了她,可是在谢澜峥的眼里,何尝不是他的妻子抛弃了他呢? 卫昭比谁都清楚,权力的争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们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谢澜峥将丞相府满门赌上,可卫昭却挡了他的路。 所以谢澜峥杀她,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她不怨谢澜峥,只是自己太过迟钝,只恨自己棋差一招。 卫昭手稍稍后收了些许,谢澜峥紧盯着卫昭的眼睛,语气带着笃定:“你不恨我对吗?” “谢澜峥,你我立场不同。”卫昭收起软剑,坐下饮尽杯中茶水。 两人对坐无话,半晌后卫昭轻声打破沉默:“我只怪自己一直都未曾看透你。” 卫昭的话好似一下戳到谢澜峥的痛处,谢澜峥脸色变了几变,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你未曾看透我,我又何曾看透过你呢?” “我曾无比后悔将你卷入京都这片泥淖,我不是没给过你抽身离去的机会。” 谢澜峥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什么情绪,最终他也只是起身朝外走去,身影里透着浓重的无可奈何。 “卫昭,我从未曾想过与你为敌,是你逼我的。” 卫昭看着谢澜峥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慌乱。 谢澜峥不该是这个反应,他们重生后的首次交锋,不该是这样。 卫昭感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自己前世的笃定好似另有隐情。 “谢澜峥…” 她想追出去问个明白,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书鸢说话声音,无奈止住脚步。 小姑娘撑着伞附在旁边端着衣物的嬷嬷耳边不住地嘀咕。 李嬷嬷看着一脸兴奋的书鸢一脸纵容与无奈。 自家丈夫出门回来便给她说自己在门前溅了一位姑娘一身水,长吁短叹了半天似乎另有隐情。 还不待她细问自家闺女便跑来让她带着去取衣裳。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里只明白过来一件事,就是夫人将那位姑娘请进了谢府更衣。 自家闺女什么德行她再了解不过,这一路上恨不能将所有溢美之辞用在那位姑娘身上,倒教李嬷嬷对这位闺女眼中天仙一般的姑娘生出几分好奇。 卫昭还未来得及收起谢澜峥用过的茶具李嬷嬷便进了门,卫昭端庄行了个屈膝礼又道了声劳烦。 见自家闺女拥着那女子进了里间试衣,李嬷嬷才从看到那张脸时的震惊中缓过来。 她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子,随手拦住在连廊洒扫的小丫头喘着粗气便嘱咐道:“快去朝晖堂请太夫人,就说卫家二小姐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