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 第1章 逃奴之血 隆安二十七年,小寒。 “夫人殁了。” 站在院里的小丫头听到消息一愣,随即松了手中笤帚,裙摆扫过地面,人影穿过长廊,一路小跑到侯府门口。 府外空无一人,府内却是另一番热闹。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尚未清扫干净,红色的高墙又挂上了白色的布条,小丫头喘着气,眼看丫鬟小厮人来人往,只为向所有人证明这座侯府的女主人已撒手人寰。 寒风刺骨,小丫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忽然,胳膊被人拽住连人一起拉到了角落的长廊,差点撞上匆匆去挂丧幡的小厮。 “前院的雪还没扫完,你跑到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另一个丫鬟也没比小丫头年长多少,说着低眼瞧向四周,所幸此时此刻无人会搭理两个不起眼的丫鬟。 小丫头看着侯府挂起的丧幡,不禁眼中含泪,轻言道:“夫人身体一向很好,就是寒冬,也不至于卧床不起,怎么会突然殁了?” 另一个丫鬟连忙将小丫头的手拉了过来,一根手指举在唇边:“嘘!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我知道夫人平日里待你待我们都很好,可你别忘了,侯爷才是我们的主子,这里是宣义侯府,不是宋府。” 正说着,小丫头眼中含着的泪如一串珠子般一颗颗脱落:“要不是宋府没了,家主走了,夫人她……定是那安庆公主,害了家主不够,还要和夫人抢侯爷,可怜夫人嫁错了人,无依无靠也就罢了,现在连命都要搭进去。” 泪珠滑落在地,另一个丫鬟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从袖中拿出帕子替小丫头拭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别哭了,这侯府我们是待不下去了,等夫人的丧仪办完,我们就离开。” 小丫头伸手抹去眼中还未掉出的泪,尽管很快眼珠子又湿润了。 “夫人嫁给侯爷十一年,打理后宅,料理诸事从未出过半分差错,甚至……甚至他宣义侯府满门都是夫人救回来的,他凭什么这么对夫人,自打家主离世,我们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可就他现在攀上公主这棵大树,不也是夫人千方百计为他寻来的。” 丫鬟两手抓住小丫头的胳膊,试图带她离开:“好了,这些话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进了旁人的耳朵。” 小丫头低下头,鼻尖通红:“是啊!在这侯府里,我们才是旁人。”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身影便自长廊尽头出现。 - 入夜,又是一场大雪纷飞,宣义侯府更是笼罩在白色的雾里,哪怕睁着一双眼,也是什么都看不清的。此时,大风卷起,偏僻小院的门框吱呀作响,雪地之上逐渐出现几人行走的痕迹。 “同床共枕十一载,终是同床异梦。” 宋缘坐于席上,头上珠钗首饰散落一地,桌上摆着一杯毒酒,七天,她已被困在这个地方整整七天。七日前,当朝中书令宋知良死于一场大火,宋府满门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骨,大理寺以府中走水结案,满朝文武无一人提出异议。 十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她晕倒在了宋府门前,被任中书侍郎的宋知良带回府上,以名贵药材捡回一条性命,同时,她成为宋府嫡女,代替那个病逝的“宋缘”嫁给宣义侯世子萧莛生,犹记得那是隆安十六年。 公凉宜手持长刀立于桌前,着男子装扮,见着风雪愈加凌厉,她转过身:“夫人,若我们冲出去,或有一线生机。” 宋缘一双眼从那杯毒酒上挪开,缓缓平视屋外,没了侯府夫人的衣装,素色长袍下几乎是一具被掏空的躯壳,淡淡的唇色仿佛一瞬就要倒了下去,憔悴的面目看不出任何锦衣玉食的过往,只剩一双黑眸撑在此处,不肯落下分毫。 她轻微摇头:“只怕院外的人就等着我们杀出去。” 公凉宜蹙眉:“属下无能。” “与你无关。”宋缘忍不住轻咳一声,原本就因宋府大火伤了身,又被萧莛生关在此处,若说自己的身体还能撑住,那都是假的,或者说,唯有心中的恨念撑着她。 公凉宜蹲下身子从茶壶中倒出一杯冷水,犹豫一二后还是推到了宋缘面前。 自打进到这里,便等于是一具尸体,吃食不足,更是无人过问,宋缘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可从自己身上又怎么会得到答案。 还是说十一年夫妻情深,曾经的海誓山盟从一开始,就只是幻影? 宋缘低眉看向那杯毒酒,如今要说这房子里最干净的,可能就是这杯酒了,毕竟每天都会送新的来,生怕药效不好,毒不死她。 “今日是父亲头七,我能祭拜的竟只有这一杯水,”说罢,她端起公凉宜倒好的那杯冷水洒在一旁,“幸好,父亲不喜饮酒,若有来世,只盼自己从未踏入天都,若上天垂怜,定要他萧莛生付出代价,定要安庆以命偿还,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就能践踏别人的真心吗?” 许是天寒,宋缘的手指开始颤抖,还是公凉宜替她放下了杯子。 又是一阵寒风,她看向公凉宜手中佩刀,此时此刻,她悔恨一生拖累了太多人,公凉宜跟随她七年,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如今,还要陪她在这里丟掉一条命,可悲自己已无力回天。 窗外传来脚步声,四人手持长刀进了屋门,一进来便亮出了兵刃,寒光刺眼,公凉宜第一时间拔出长刀立于宋缘身前。 这四人都是萧莛生的身边人。 “君子之权谋正,小人之权谋邪[1]。”宋缘抬眸开口:“怎么,是公主等不及了么?还是他萧莛生不敢来见我。” 死人中为首的那人瞥了眼窗外道:“夫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宋缘撑着胳膊,用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站起身,她挪着脚步,一步步走到桌前,走到公凉宜的刀前,自始至终没有看向窗外。 “为难?我早就是个死人了,真不知道我还能让谁为难!” 此话一出,为首之人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一副随时就要出刀的架势,但绝不可能向后分毫:“夫人,侯爷说了,若是让朝堂内外知道您不过是北地一个逃奴,日后萧氏会落人话柄。” “哈哈哈……”宋缘不禁笑出声,“真是可笑,他萧氏百年世家,连这点话柄都解决不了吗?说到底,是我这逃奴之血入不了他萧氏的眼,既如此,就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回去告诉萧莛生,我祝他与公主百年好合,地府黄泉最好死生不复相见,省得污了我的眼,脏了我的耳。” 为首之人看向桌上毒酒道:“侯爷说了,留您全尸,若您不愿,便只能由我等代劳。”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公凉宜。 宋缘自嘲一笑,不管她喝不喝,都免不了一场刀光剑影,她转过身,从桌上端起那杯毒酒,最后看了眼公凉宜,没了她,以公凉宜的武力才能真正有一线生机。 她转过身:“我的生死只能由我!” 一饮而尽的毒酒,是近日口感最佳的东西了,果真如萧莛生所说,不会为她带来半分痛苦。 然而,下一瞬,酒杯落地,一把长刀自后背刺破了她的胸膛,而她的身后,唯有公凉宜一人。 鲜血自胸口流下,混合着寒风,仿佛骨头要碎成渣子,如此场景,就连四人手中的刀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向着何人。 她沿着房中的柱子倒下,长刀从她胸膛收回,上一次听见刀从风中划过的声音,还是十一年前,同样都是要杀她。 看着鲜血流了满地,她缓缓转过眼抬眸看向公凉宜,此时,不是恨,是无奈,甚至,已说不出一句话。 她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仿佛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而来,兵刃相向,如她所料,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这就是她一生的终点吗? - 什么声音? 是她的声音吗? “我是没告诉他真相,可这十一年,我救他性命,助他家族荣耀,这总不是假的,若没有我,他萧氏一族百余人焉有活口,如此种种,我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与我成婚,也是他自己下的聘,现下他娶了我,难不成还折辱他了?” “阿缘。” “就因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所谓高贵的血统,他就要与我割席断交,取我项上人头,是觉得我卑劣不堪,连与他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吗?” “阿喜。” “娘子,戏云坊最新做好的团扇送来了,您说了要亲眼看到才肯就寝。” “娘子今日怎生这不困,平日里也不这样啊!” “那今日与平日能比么?这可是娘子最后一天做我们宋府的娘子了,明日可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许是娘子紧张,这成婚可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累了这些日子,适才睡了过去。” “是是是,你云衡是娘子身边的贴心人,什么都知道!” 宋缘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得耳边十分聒噪,她不是死了吗?这也不像阴曹地府啊! 不对,是云衡,是十一年前的云衡! 云衡活着! 还有……戏云坊最新做好的团扇?那是十一年前她嫁给萧莛生时特意做的,戏云坊的绣品整个大安无一能出其右,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和那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一生白头。 瞬间,涌上心尖的是十一年的记忆。 隆安十六年,大雪,中书侍郎宋知良嫡女与宣义侯萧骋世子萧莛生奉旨成婚。 而一个月前,宋缘被宋知良收养,真正的宋府嫡女早在一年前病逝,然而天子赐婚,圣心难测,宋知良最终还是教养了她一月,希望她能嫁进侯府,为了报答宋知良的救命之恩,她欣然答应。 此刻,她从床榻之上坐起。 既然上天垂怜,那她便不能让这桩婚事进行下去,更是要救宋府于水火。 许是见她突然醒来,云衡有些许茫然,随即挥手屏退了左右:“娘子这是做噩梦了?” 宋缘看向这张熟悉的面孔,鲜血与泪水犹在眼前,她望着云衡,舍不得离开这张脸,生怕只是死后回光,再也看不到。 然而此刻,灯火晦暗,这一夜过后,成了婚,拜了天地,就是重蹈覆辙,她要救自己,救云衡,救更多的人,就必须在欣喜之中冷静下来:“云衡,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 宝贝们,开新文啦~ [1]《说苑·权谋 》(刘向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逃奴之血 第2章 公凉宜之死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隆安十六年最盛大的婚礼就在今日,天子赐婚,何等殊荣,百姓驻足观礼,车马绕道而行。 宋缘手持戏云坊的团扇,金钗喜服,从宣义侯府大门踏进静和堂,堂上坐着的正是宣义侯萧骋与其夫人卢知礼,萧骋是世袭的爵位,又以东南击退海寇为战功任澐州大都督,卢知礼出身卢氏,亦是大安名门世家,侯府一儿一女,嫡子萧莛生十六岁随父征战沙场册封世子,嫡女早夭,夫妻情深,卢知礼再未有孕,侯府亦再无子嗣。 宾客盈门,能进得了宣义侯府的喜宴,无一不是达官显贵。 宋缘紧握团扇,向着堂前走去,听着周遭的声音,恍如隔世。 “听闻这宋娘子去年还卧病在床,如今身子倒是大好了,瞧着没一点问题。” “宋府那么多名贵药材,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养着总是能好的。” “也是,这宋侍郎当年科举入仕的时候,就带着女儿,说是以前家里遭了变故,发妻难产离世,这宋娘子也伤了身子,如此一养就是十六年,若不是陛下赐婚,宋娘子能否嫁得出去,还真是两说。” “天子赐婚,哪怕是一言两语,这不也将宋娘子将养好了。” 眼看就要拜堂,宋缘忍不住侧过眼看向自己身旁的萧莛生,手中的团扇再用力就要被折断。 萧骋与卢知礼满脸笑意,就在宾客以为即将礼成之际,忽而自堂外传来声音。 “侯爷,不好了。” 萧骋听见声音,看见人即可起身,满堂宾客瞬间噤声,可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搅乱这场婚事,就连卢知礼也无法安坐,那是担忧的神色。 到此,宋缘的嘴角才挂上笑。 “侯爷,夫人,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一切喜丧皆停。” 萧骋从堂上下来,差点失了仪态,随即又问:“陛下病重,宫中可有传来其他消息?” 来人不过侯府一小厮,早已跪地低头:“回侯爷,尚未。” 话音一落,满堂宾客自是免不了窃窃私语,热闹的氛围不过一句话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身旁的萧莛生此刻倒是稳如泰山,宋缘手中团扇一抖,默默看向宋府席间,竟是一点动静也无,她神色霎时忧心起来。 前世,她与萧莛生拜完堂便算是礼成,而一刻钟后宫中才传来消息,怎生这一次足足早了一刻钟,至于她安排好的事到现在也未发生。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萧骋身上,都在等着这位宣义侯开口拿事。萧骋摆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卢知礼也站到了堂下,现下如此场面,该想的,应是如何收场了。 “诸位稍安勿躁,”萧骋是久经沙场之人,声音一出,席间也是没了声,随后他继续道,“陛下病重,吾等身为臣子不能于宫中已是不敬,今日犬子与宋娘子的婚仪就此停下,等陛下康健,本侯再宴请诸位前来观礼。” 卢知礼也在一旁附和:“即是今日也是要以陛下为重,侯府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 事已至此,孰轻孰重在场的人还不至于分不清当下就有人站了出来:“侯爷与夫人言重了,我等这就回府,他日再来观礼。” 无论如何,今日这喜事是办不下去的,若再有举动,明日朝堂之上可就有御史要参上一本了,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 如此,就只剩下宋家了。 阻止这桩婚事就是她的目的,虽说与她昨日安排有所不同,但也算是达成所愿了,宋缘手持团扇向着萧骋行了个礼:“一切听从侯爷安排。” 在场之人就是等着这句话。 宋知良只是隆安二年的一个普通考生,高中状元后才有幸得到圣武帝重用,一路官至中书侍郎,家中也只有宋缘一个嫡系,除此再无亲朋,若非陛下赐婚,这桩婚事在旁人看来,便是宋家攀附萧氏,不过以宋知良如今在朝中的声望,那些不入耳的话也是无人敢从自己的口说出来的。 只见接着,萧骋便对萧莛生道:“你先送宋娘子回府,代本侯向宋侍郎解释清楚。” 宋缘感受到身旁的萧莛生身形微动:“儿领命。” 随即,萧莛生便转过身伸出自己的手引路:“宋娘子,请。” 宋缘不愿再看向身旁一眼,当即踏出步子就要离开,然而没走两步,这堂外又走来一小厮,同样步履匆匆,只是这一次,进了堂径直走向了萧骋,不知在耳边说了什么。 宋缘转过身,果然萧骋脸色一变,这一变故又让在场之人继续驻足,有人担心自己卷入是非,亦有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下就有人站出来问:“侯爷,可是府上有事,是否需要我等相帮一二?” 萧骋此时自是欲言又止,这满堂官员还是让他找上了一人:“袁少卿,今日本侯府上有一命案,还需少卿前去,方知始终。” “命案?”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又怎能静静站着,喜事停了也就罢了,如今还沾了血,这要是传进宫里,还不知会被司天台说成什么样子。 可今日人又多,其中难免有小人,于是萧骋也不得不将事情说出来,如此日后若有问题,方能有辩驳的机会。 “这今日是怎么了!好好的喜事,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日子!” “咦,你说,不会是?” “嘘,别瞎说,既然大理寺少卿在此,自有他们论断,我们可别说话。” 宋缘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命案现场自是不能轻易离开,于是退到了一旁,这才是她原本的计划,扰乱进程,以此拖延至宫里消息传来,不过要彻底退了这桩婚事,这起命案还是必须要发生的。 大理寺少卿是个中年人,从人群中晃晃悠悠走出,一瞧就知道多喝了几杯,当即端正姿态道:“不知是何命案,下官定当尽力。” 萧骋向外招手,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这样抬了进来,有人后退,也有人探出脖子,可不论是谁看来,都不会再言语半分,原因无他,只因死者的身份格外特殊。 抬着尸体的小厮行礼道:“侯爷,此人的尸体是在府中墙下发现的 ,不知是何缘故,此人气息全无,手中执刀,又着金吾卫服饰,墙内墙外无任何痕迹,我等亦不敢懈怠。” 萧骋没有太靠近那具尸体,只是对袁少卿道:“袁少卿,你看,可能看出什么?本侯府上自当配合大理寺查出真相。” 袁少卿哪里敢受萧骋此等话,立即低下身子解释道:“侯爷不必忧虑,若是无痕迹,想来是与侯府无关,就看行凶之人所图为何了。” 说来说去,也不能说是与宣义侯府毫无干系,在场之人又哪一个不清楚,萧骋命人将尸体抬了上来,又搬出大理寺少卿,无非是尽力撇清此案与侯府之间的关联,这场婚宴上的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不论是置身事外还是场内看戏,如今都要成为人证了。 袁少卿于尸身前弯腰,伸手掀开白布,露出的尸身上能看到脖子处的血迹,身下更是染红了一片,身着金吾卫铠甲,这便不能是一桩普通命案。 宋缘轻微侧过团扇撇向地上的尸身。 只那一瞬,团扇从手中脱落,地上躺着的是一张何其熟悉的面孔。 “娘子小心!” 耳边传来萧莛生的声音,如鹅毛般从她耳尖划过,引得她浑身不适,从萧莛生手里接过团扇,她还要道一声谢:“多谢世子。” 萧莛生应声低下了头,这声音才能如此之近,实难想象这道温声细语在若干年后也会狠厉决绝:“若是害怕,我可先送娘子去后堂休息。” 宋缘垂眼后重新盯上躺在地上的尸身:“不必。” 是公凉宜!虽说她第一次见公凉宜是在四年后,可还不至于认不出,这张脸昨天还在她的记忆里久久徘徊无法消散,今日重新见到,竟然成了一具尸体,这意外着上一世的又一次发生了改变,却还无法确定是否与她有关。 公凉宜和她一样,都是一路从北地逃到天都,遭遇战乱饥荒无家可归,这套说辞她信了七年,直到那把刀从背后刺入她的胸膛,她实在想不通公凉宜会是谁的人,费尽心思潜在她身边七年,难道只是为了在她死后补上一刀吗? 最重要的是,她无法从如今的公凉宜身上查到任何人,何况,她让云衡找来乃是金吾卫里一个与牙人勾结的小兵,事后嫁祸到仇人身上便是,可绝不是不知其身份的公凉宜,她若想要插手此案,还得另寻他法。 注意到几道不寻常的目光,宋缘侧过身,轻咳了两声,在天都勋贵名门眼里,她一直是个病秧子,一病十六年,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可能短短一月便活蹦乱跳。 袁少卿将公凉宜的尸体细心查了一遍,随即盖上白布,向着萧骋道:“侯爷,如您府上之人所言,身着金吾卫服饰,腰牌兵刃齐全,应是金吾卫无疑,行凶之人与死者缠斗许久,脖间伤为致命伤,若是在侯府墙内发现尸身,应为死后从墙外被人扔了进来,除此以外,死者是名女子。”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一个金吾卫就这样死在了侯府的婚宴上,传出去可实在是不好听,何况死者是以女子之身立足于金吾卫,本就人数不多,更是时常伴随天子左右,自是不同于普通金吾卫。 萧骋眉头也紧蹙起来:“袁少卿,不知此案该当如何?” “这……”袁少卿顿声犹豫后道,“回侯爷,应于大理寺立案,今日侯府在场之人记录在册,随时配合调查。” 宋缘看向宋府席间,尚未见到云衡,不免心中有几分担忧。 这时,萧骋开口道:“既如此,本侯府上之人近日都不会外出,至于今日前来的客人,本侯自会拟一份名单送到大理寺,至于尸体就请袁少卿一并带走,如此,可算合乎律法?” 袁少卿连忙弯腰:“自然,侯爷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一切有了论断,在场之人看热闹的心也慢慢散去了,就看最后这凶手会是何人了。 不多时,宾客散尽。 只剩下宋缘与府上之人,宋缘转身便也要行礼离开。 然而却被萧莛生拽住衣袖:“宋娘子,我送你。” 宋缘只觉得胳膊遭了大罪,心中愤慨万千,眼睛更是不敢去看萧莛生,她尚无法做到面对仇人无动于衷,只好空出一只手拂去萧莛生的手:“多谢世子,只是方才侯爷已许诺大理寺侯府之人不会外出,便不劳世子了。” 说罢,便连忙向着堂外走去,宋府前来观礼的人也急忙跟上,可不能再给萧莛生说话的机会,只觉心中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车驾早已在侯府外停好,宋缘掀开帘子上了车,终于将团扇拿开,一上车就看到了云衡,目光下移,车内还有云衡胳膊上流下的血迹。 宋缘当即问:“出什么事了?” 第3章 公凉宜之死二 马车之上,云衡着装利索,伤处已处理过,不过唇色苍白,额间冒汗,她靠在窗边,驶离侯府后才低声道:“娘子,我按你的吩咐,昨夜潜入醉玉楼找到魏岐将人打晕带走,可就在今日准备杀人抛尸时却突然有人闯入将人救走,我与之缠斗后不敌便假装晕了过去,之后偷偷跟上,发现这几人将另一名金吾卫的尸身抛进了侯府,虽说人变了,可娘子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我身上有伤,不便露面,就只能先回了马车,至于魏岐我尚未发现踪迹。” 宋缘疑惑地看向宣义侯府方向,心道:“难道除了我,还有别的重生之人。” “娘子?” 就在宋缘心神不定之际,云衡唤道:“魏岐可还要继续找?” 宋缘回过神:“要,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让父亲知道。” 云衡点头:“娘子放心,虽然我不知道娘子为何要这样做,但很奇怪,无论娘子做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 马车里只有宋缘与云衡二人,宋缘看着云衡,近在咫尺,可这张脸于她而言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了,而这句话,上一世的云衡也说过,只是最后,云衡为了救她而死。 宋缘伸出手轻轻握上云衡的手指,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这一世,她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是隆安十九年,东南战局节节败退,天子下令彻查宣义侯萧骋谋逆一案,大理寺以萧骋于澐州豢养私兵,意图举兵谋反结案,宣义侯府男丁皆斩,女丁流放,她因宋知良求情免受牵连,随后,为了给侯府翻案,她遭人追杀,云衡就是在那个时候丢了性命,只是上一世活到最后,也没能查出来是谁诬陷宣义侯萧骋。 云衡道:“不知为何,娘子好似不一样了。” 听得云衡的话,她微微摇头,笑着道:“云衡,我来府上一月都是你陪着我,也是你在宋府外发现了我,或许有一天,我会因自己的身世而死,也许,你可以选择远离我,你武艺高强,如果你想有别的生活,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云衡自幼在宋府长大,因天生筋骨极好,宋知良便找人教了她一身武艺,无论前世今生,云衡待在她身边都是屈才了。 不料,云衡将手指从她的掌心抽出,不顾胳膊上的伤也要向她低头行礼:“娘子,可是云衡哪里做得不好,以后绝不僭越,还请娘子留我在身边。” 此情此景完全在宋缘的意料之外,她甚至来不及拽住云衡的手,只是转念一想,于云衡而言,她不过是一个认识一月的人,她不是真正的宋家嫡女,新婚前夜还要做拖延婚仪的事。她握住云衡的胳膊放下:“你没有僭越,云衡,以后,我们是朋友,好吗?” 云衡这才缓缓抬头。 宋缘不想看到云衡这样的眼神,这个世界陌生又熟悉,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嫁给萧莛生,绝不能步前世的后尘。 “以前在塬州,有个贵人喜好射箭,于是建了猎场,我被他们抓去当猎物,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和我一起进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想活,就只能逃跑,结果被抓了回去,当时,我听见刀在风中划过的声音,从身后到耳畔,紧跟着,那把刀被一根长箭射飞,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才从塬州逃到天都,离开之时,我听人说是路过的将军拔刀相助,那个贵人一死,猎场也没了。” 说着,宋缘竟不经意间湿了眼眶,红色的喜服衬得人发白,金色的步摇随着马车晃动。 云衡的眼神总算是从卑微转换到了同情:“娘子,有我在,以后不会了。” 果然,云衡还是那么心软,宋缘笑着伸手捏了一下云衡的脸,眼眶的湿润一瞬间化去,她道:“我记得我的名字,叫阿喜。” 云衡尝试唤道:“阿喜。” 这个名字都快有被她遗忘了,真正的宋家嫡女姓宋名缘字无忧。 当初,宋知良问了她的名字,为她取字“喜乐”,说:“愿你这一生能遇到一个有缘人,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这是宋知良对她病逝女儿的希冀,如今,嫁接在她的身上。 宋缘靠在车窗上,身体放松:“云衡你最好了。”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前世此后十一年,如履薄冰。 - 两日后,大理寺。 “袁少卿,你说的公凉宜我实在是不认识,更不知她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侯府,我虽与萧世子定亲,可两日前还是我第一次踏入侯府,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萧世子,府上的大夫常说,是我小时候身子没养好,这才经常生病,”宋缘坐于席上,面色苍白,手中拿着帕子捂住口唇轻咳,须臾后才继续道,“让袁少卿见笑了,这个案子我恐怕是帮不上忙。” 这位袁少卿已经连续审了两天,的的确确将当日去过宣义侯府的可热都请到了大理寺一一询问,他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在宋缘面前道:“宋娘子喝茶,这……我也知道此事与娘子定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只不过……” 宋缘放下帕子:“我明白,袁少卿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不敢当,只是这位可是随侍娘子左右,前日我怎不曾见到?” 随着袁少卿的目光,就只能是宋缘身后的云衡,她不紧不慢道:“也不算随侍左右,她略懂医术,也只是平日出门的时候会跟着,前日在侯府,我身体无恙,府上的大夫也在,袁少卿自然是见不到的。”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宋缘疑惑道,“我来之前父亲特地叮嘱过,要我对袁少卿知无不言,少卿不必疑虑,直问便是。” 袁少卿看了眼云衡,随后笑道:“以为是娘子的身边人,既然不是,不如娘子说说,此案应当从何处入手?这宋侍郎出身刑部,娘子自幼于宋侍郎身边长大,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袁少卿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宋缘伸出手摸向了那杯茶的杯口,垂眼不再言语。 袁少卿继续低头笑道:“娘子言重了,只是这案子不破,娘子与萧世子的婚事就得拖着,今日陛下清醒片刻还提及了此案,过问了侯爷与宋侍郎,可见陛下挂念。” 宋缘停下手中动作,端起茶杯道:“是吗?没想到袁少卿查的案子都入了陛下的耳,这茶我若不饮便是不给少卿面子。” 说着,她看向对面,这位袁少卿能有今天的位置着实是靠着自己,只见对面只是笑笑,未再回应,随即她将手中之茶饮尽,放下后道:“敢在天都杀金吾卫抛尸侯府的人,袁少卿想必也是第一次见吧!我这婚事成与不成都是陛下一念之间,只是陛下如今病重,却还有人敢如此生事,袁少卿可一定要将人揪出来。” 说罢,这位袁少卿终于抬了头,神情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还作揖道:“这行凶之人实在胆大妄为,不过娘子大可放心,人我一定给娘子和萧世子揪出来。” 宋缘也道:“我自是相信袁少卿,相信天都有很多人都相信少卿。” 大理寺这两年没办过什么大案子,大理寺卿早已年迈,几乎所有的重案都在刑部手里,若非此次大理寺少卿在侯府的婚宴上,这个案子最终还是会到刑部,只不过如此难办的案子到哪里都会是一样的结案方式。 出了大理寺,宋缘与云衡就回了宋府,卸去妆容,宋缘一手抬起从帘子后走出,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进。 云衡从门外进来,一袭素衣打扮:“阿喜,大理寺少卿去了侯府。” 宋缘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张天都布局图。 “他当然会去,我点了头,可宣义侯还没点,查了两天没有消息传出,可见是个烫手山芋,无论是谁都想尽快甩出去。” 云衡坐下问:“可我瞧那袁少卿断案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宋缘抬头:“有几分本事又如何,这里是天都,是天子脚下,这里住着的是世家贵族,以他的能耐如今还只是个大理寺少卿,若他非要刨根问底,丢的可就不只是官位了。” 见着云衡疑惑,她又道:“云衡,你想想,有什么人能从你手里救走魏岐,是盯着宋府,或者,是盯着侯府的人,又有什么人要将那个金吾卫的尸体抛进侯府,是和我们一样想要破坏婚宴的人,放眼整个天都,想做这件事和能做出这样事的人寥寥无几,那袁少卿近两日定是查出不少东西,只是一查到关键处,阻力就会来临,如今,幕后之人将凶手送给了他,他若再查,那便是不知好歹。” 云衡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行凶之人动手之时就已然想好了后招,可是阿喜,此人是否会对你不利?” 宋缘摇了摇头:“我如今也不能确保此人目的,只能装作不知,可魏岐到现在也不见踪迹很是奇怪,现下,盯着那位袁少卿说不定还能有收获。” 云衡问:“他会偷偷查?” 宋缘点头:“也许会,我今日与他说了那么多,需得承认,他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亦有官场上的圆滑,同时,还有一份傲骨,如今,他不得不按照幕后之人的意思结案,但他心里未必不想找出真凶,大理寺没落已久,他若想为自己争一个前途,此案便是他的机会。” 云衡道:“阿喜,我信你,除此以外,你可有怀疑之人?” 宋缘轻轻皱眉,手指捻在一起:“有,安庆公主。” 整个大安除了陛下最有权势的女子,在之后十一年里掀起无数风浪的人,最后在她心上狠狠刺了一刀,而她也曾效忠这位公主八年,如今想来着实可笑,自古以来,权势都不令人心向神往,到后来面目全非。 云衡脸色一变,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案子还能将公主卷进来。 宋缘松手,缓缓说道:“不过现在,我们得罪不起这位公主,天都很大,还有更多的人是你我之力不能妄动的,云衡,不论何时,自己的命永远是第一位的,你无法预料,自己是否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哪怕重来,失去就是失去,不会因为再次见到,曾经的伤害就就不存在,那些血是真的,那些痛也不是假的,所以云衡,你答应我,以后如果有危险,不许挡在我前面……” 眼见云衡就要拒绝,宋缘连忙严词道:“你必须答应我!” 她不能接受上一世的事再一次发生在自己眼前,云衡的卖身契在宋府,她暂时无法将人送离天都这个是非之地,更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尽自己所能,当然这一次,她会拼尽全力。 云衡嘴唇微动,最后还是点头了:“我答应你,但阿喜,你也一样。” 宋缘笑了,还是以前的样子,只要她多说几句,什么都会答应,心细,又心思敏锐,上一世云衡因自己而死的时候,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与之多说说话,反而是一颗心都给了萧莛生,这一世,弥补也好,亏欠也罢,至少,不能再有遗憾。 她举着手道:“好,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第一时间都是逃命。” 云衡嘴角上扬,许是被她逗笑了。 冬日的暖阳也会刺眼,到了今日,她还是会恍惚,有的时候,也会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可哪怕是一场梦,醒后到阴曹地府,她见到的,记忆里的都是鲜活的生命。 随后,她又将桌上的布局图反过来推到云衡面前:“你看,这是天都布局,一旦我退婚失败,就只能逃出天都,从今以后,你我隐姓埋名,云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云衡对于她要退婚甚至逃出天都一事没有任何惊讶,自然不曾反对,而是全力配合,还对自己十分信任,仿佛退婚一事已然成功。 云衡道:“退婚一定能成,况且与你浪迹天涯,亦是我心之所向。” 云衡如此坚定,宋缘哪里有退缩的道理,成,从此就是新的人生,她之所愿也随之有了不一样的局面,败,就看此生是否能再寻良机,当然,成,永远是最好的一条路,也意味着她真的有逆天改命的机会,而不是上天与她开了个玩笑。 宋缘将手搭在云衡的手背上道:“好,从此你我荣辱与共。” 风吹进屋子,柔和之中带着一分凌冽,再暖的太阳也是处在冬日,地冻天寒无法更改,可阳光洒在地面,还是能看到春日的来临。 宋府大门紧闭,整个天都都笼罩在圣武帝的病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