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月共云山》 第1章 好差事 苦娃被太阳的光给扰醒的时候,甘薯已经不见了。 算算时间,今天倒是码头一月一次招工的日子。 苦娃便也不再多想,收拾起小布包,简单洗漱一下,便往郊外走去。 甘薯在码头转了一圈才在人群里找着赵哥。 赵哥全名叫做赵风平,据说祖辈都是做船上生意的,也是苦过来的,可幸的是也没忘本,见着穷苦人总想着能帮上便帮上一点。 当日,甘薯在码头磨了整天,都没有人愿意收甘薯的,只因他并不像是能干什么重活的,再加上那张脸倒像是娇生惯养落魄了,随手去寻个差事的。 可没人想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岸的地方携着一个时不时身体受不了,随时闹嚷着要离开的主儿。 但赵哥却看出了甘薯的窘迫。 少年局促的站着,手都能把衣角抠出一个洞来,但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理他的,少年被推搡着到了角落,却还是就在那里硬待着不走,眼睛四处搜寻着,生怕有着机会却因为没瞅着错过了。 赵风平看到了,叹了口气,把他拉了过来,给他了个略微轻松的活儿,自然工钱也会相应的低些。 少年却是高兴极了,感恩戴德都快跪下了。 也幸好赵风平眼尖,将他扶了起来,否则还不定要折多少的寿。 “赵哥!好久不见。”甘薯熟络地和绛蓝麻布衣的青年打着招呼。 “甘薯,又来找工啊?”赵风平这次其实并不招工,用的还是上次的那一批人。城北宋家才运了一批货,这不又加急了一批,见上次的既快又安心,便指名了还是照旧。 其实那船上的人大都是赵风平自家人,只不过偶尔需要几个小卒,临时招几个人,名额本来也是极少。 本来就是老生意人了,但是也不知为何看到甘薯那澄澈的眼睛巴巴的望着,心里还是有点不太好受,只得将目光移开,说:“你去其他家找找吧,我家这次不招哩。” 这好像也是在甘薯意料之中,他也没过多纠缠,只是笑笑,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递给赵风平,低头一看,是一个指南鱼,看着半新。 “这是我前几日拾得的,想着赵哥可能会用得上,便带来了给您。”说话时毕恭毕敬。 “这……”赵风平有些五味杂陈,“你为何不拿了它去卖钱。” “我想着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还不如给了赵哥用处大些,就只盼着赵哥莫嫌弃。” 赵风平手中摩挲着指南鱼,问道:“你怎地晓得它是指南鱼?” “我……”似乎是不好意思,甘薯挠了挠头,说:“我有时会去学堂周围转悠转悠,偶尔也听了两嘴。当日拾得便看着像,看赵哥的反应,看来我是没记错了。” “那你识得字了?” “识得几个。” “那些个诸子百家,诗经论语的听过吗?” 甘薯摇摇头,说:“只听得几句罢了,什么来处,典故的却是不怎么知道。” “还知道有典故呢?”赵风平似有些惊喜,将甘薯拉近,低声说:“我这里今日是不招工,但我给你推荐一个好去处。近日有人问了我,可有小童的人选,一两个就可。我一个风吹日晒的粗人,船上都是只会喝酒打混的汉子,莫说一两个,半个也是找不出来的。那人又说,只长得像便行,再能识得几个字便更好,这也不过扮个两天便罢了,每日确可给得上足足20钱了。当日我便想了你,只是以为你不识字,再加上那王三家将自己侄子荐了过去,我便罢了。今日知道了你识字,再加上你这样的面目,谁不能比你更像是小童了。你且听我的,今日午时三刻,去那万肴堂东门一百米处的一个小巷子,巷口总是有一个卖糖人的。你去那儿,报我的名儿,或许能谋得上这个差事。” 甘薯自己一直是喜欢读书的,只是没有机会,平日里从不敢说,好像说了出来,就是对书的亵渎一般。 而如今,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去当了那书童,哪怕是一两日,也算是能光明正大的说碰书这样话的人了。 甘薯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才好,又作揖,又想跪下来叩头的,被赵风平及时拦住了。 “你这小子,非要让我折寿不成。”赵风平敲了敲甘薯的头,说,“快去吧,现在去,跑快些,也刚刚能赶上。” 甘薯挥挥手便往过来的方向跑去,边跑嘴里还边说着:“谢谢赵哥!下个月你再上岸时,我还来找你,我……我请你吃饭!” 赵风平笑笑,摇了摇头,心里只想着: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有闲钱请人吃饭?不若下次还是自己请吧。 想着,拿着指南鱼的那只手也举了起来,对人群中的少年挥了挥手。 甘薯气喘吁吁的找着了卖糖人的地方,缓了几口气,整整衣襟,沿着小巷走了进去。 巷里只有一家字画店,门店不大,里面却是摆放的整整齐齐,字画按着朝代依次铺开,以供客人观赏挑选。 甘薯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只觉得那字儿自带气韵,跟一个个书生立在白纸上似的;那画儿啊,更不必说,瞧过去,都跟真的一样。 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一四五十岁男人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甘薯,迟疑着问:“公子……买字画?” 这是甘薯第一次被人叫公子,一时间红了脸,直摆手,赶忙说明来意。 那人听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甘薯,接着将甘薯带到了后院。 后院已有几人,男女老少皆有,都兀自背着什么。 那中年男人将甘薯领到走廊最右边,那里站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圆脸男子,看着也比甘薯大不了几岁。 “王虎,这是新来的,今后就和你一起是书童了,你把方才训话说的再给他说一遍。” 说完便走了。 王虎将手中的书稿递给了甘薯:“诺,这个便给你拿着吧,我背的也差不多了,正好你也替我检查一下。” 说完便兀自背了起来。 甘薯忙看向那几页纸,待王虎背完,甘薯也将书稿上的内容过了一遍,那些识不得的字也在王虎的提示下都记得了音,再加上记忆中,隐隐约约有书堂那夫子的讲解,书稿的内容,他竟也懂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是一些常见的古诗古文和见机话术。 什么‘我家公子可是族里有名的才子,八岁能文,十岁能武……’‘哎呀呀,公子,老爷说了你不可总是如此心善,世上哪里都是好人呢,说不定她……’诸如此类…… 再者就是‘见到了姑娘开始诉苦,就也开始抹眼泪,公子呵斥,一边听从命令一边打着为公子谋不平的态度开始说公子之前见女子可怜急用钱,将钱财给了她,结果没过多久便又在不同的街口看见了她……’…… 寥寥数语,随着书童和公子的一唱一和,一个善良却被欺骗,刚正又遭苦难,有才华却郁郁不得志,只能回去继承家产的富贵公子的形象便跃于眼前了。 这是干什么的?怕不是骗子吧。 似乎是看穿了甘薯所想,王虎回道:“放心吧,我最开始也以为是骗子团伙呢,管家说了,这个女子是一个惯犯了,就以骗婚来度日,是从东湖那一带逃过来的,这次是专门和官家做计抓她的,只是她还有同伙,得戏做了全套,将那一帮黑心的人全都引出来。我背好了,你快背吧,我等下检查你。” 看着王虎那乐呵呵的模样,看着眉清目秀的,眼里却满是憨实,甘薯悬着的心便放了下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晒人,众人四散在院子里,各自找了凉处待着。 甘薯和王虎在最东边那棵大松树下歇着。 已经有人去告知了那画室老板众人都准备好了,但那老板一再拖延,只说是要等什么人,具体是谁,老板倒是守口如瓶。 众人也都有些懒散了,再加上太阳暖和和的,都有些昏昏欲睡。 “大家收拾一下,半刻钟后我们出发。” 老板穿过假山,来到后院。 闻言,甘薯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却瞥见层层叠叠的假山后面有一个人影略过,是一个粉色的身影,隐约看着像是个姑娘,弱柳扶风的。 这就是大家等了这么久的人吗?官家的?怎地是个女子? 甘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看更多,却也是只看到了那人的一抹裙角,随风而过,好似有一朵用银丝勾出的玉兰,在太阳光下若隐若现。 “诶,你看什么呢?”从老板那里领了衣服的王虎用手肘碰了碰甘薯,“这两件你要哪一件?” 甘薯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只见王虎左右手各提着一件衣服,分别是月白暗底对襟袍和黛青绣墨竹斜襟袍。 尤其是右手那一件,一看就有书卷气。 甘薯抬手便去拿那件黛青的,谁知王虎将袍子拿着往后一撤,反将那件月白袍子递给了甘薯,还一边嬉皮笑脸说:“兄弟,你还是穿这件吧,你皮肤白,衬得好看,我可不行。” 甘薯也不想过多纠缠,咧咧嘴便将那件月白的收下。 不多时,众人都换好了装扮,有小厮,有婢女,还有书童,好像真是什么大户人家似的。 书店主人引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姿挺拔,着一件绣着墨梅的白袍,脚蹬玄纹云缎镶玉锦靴,满头乌发用一根白玉莲花形簪子束起,更显得面如冠玉,贵气非常。 这人就算没有这一帮仆从,一眼看去也定是大家族里的贵公子。 甘薯不禁想起平日里他人打趣自己的那些话,夸自己好看,挺拔,有贵气的,只觉得彷佛是嘲讽一般。 想到这般,甘薯暗暗红了脸颊。 回过神来时,那贵公子已然走到了众人面前,正附身做着揖。 “这次就劳烦各位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空气忽然安静了。 也并没有人想着这公子会如此的客气。 随即而来的是七嘴八舌的客套话。 “不客气……。” “公子,你可真是高抬我们了。” …… 声音此起彼伏。 店铺主人忙高声喝止。 随即便各就各位,这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正街上走去。 第2章 危机现 当甘薯等人按照约定时间到达万肴堂后的茶馆时,柳文容已经和宋音聊了好大一会儿了,眼看着宋音听着自己的故事,眼里露出隐约的同情。 甘薯,王虎兼两三个婢女装扮的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王虎见甘薯在柳文容一旁停下却不再按照那纸上说的演,便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拉住柳文容的柚子,半是委屈半是气急地说:“公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说好了这次便随了夫人回去吗?你这一跑,夫人差点把我们的屁股打开花了。和我们回去吧……” “我,我不回去,那笼子一样的地方,就像把我困死在那里一样,我要自由,我要更广阔的世界施展我的抱负……” 说着,柳文容甩开王虎的手,站起身来说道:“墨竹,你休再劝我,我去意已决。” 王虎见甘薯还是不动,有些困惑,但无法儿,只得兀自跺跺脚,带了一个婢女去求那宋音:“小姐,墨竹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帮忙劝劝我家公子,我们家业大家大的,要是没人继承,岂不是断送了祖辈的基业,我知道我家公子七步能成成诗,十步能做画,但是那又能当作饭吃了不成?还不如回家去……” 只是那王虎还未说完,那宋音便一下子站起身来,神情有些愤然。 王虎正等着宋音的反应,好接那剧本上既定好的话。 谁知那宋音却忽地身子一转,面向了柳文容,义正言辞地说:“公子,你怎么如此拎不清呢?” 柳文容被说地一愣,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才华如何?会画画又如何呢?要是没有家里的钱,你凭借着这些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以为真养得活你吗?还是乖乖回家去吧。哎呀……” 说着,宋音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纨绔的眼神。 听到这,甘薯却是松了一口气。 方才进来,甘薯有些紧张,他可是第一次进万肴堂。 待缓过神来,抬起头正准备说台词时,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不就是城东宋家的独女吗? 宋家可是城里的首富,宋音的姑姑还嫁给了名满天下的医师圣手——孟宵云。 这明明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是什么骗婚的女子?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只是自己还未来得及为宋家小姐担心,她便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宋音见柳文容还是一声不响,便依旧摇了摇头。 随即环顾一周,见到人群中有位白衣小童低始终垂着头,宋音只觉得是被自己的言论说的羞愧了,不禁露出满意的表情。 心中也是忍不住的感叹:幸亏这纨绔公子身边还有着这样值得敲打的书童,说不定还有些醒悟的可能。 接着也不知从那里提出来的两壶酒,往肩上一甩,几声“借过”,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人群。 看着被那略长裙摆绊得几个踉跄的宋家小姐,甘薯知道自己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以喜爱舞刀弄枪而闻名的宋家小姐穿上了这样温柔淑女的衣服。 回过头去,王虎和那几个婢女依旧在面面相觑,所谓的官家的人——柳公子正注视着蓝色身影早已离去了的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甘薯耸耸肩,转过身去,也离开了。 果然,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扮个书童便可以得20钱?不过也还是浪费了自己一天的时间,这身衣服就当是工钱了。 不过……。 甘薯的步子在万肴堂门口停了停。 今日,苏小姐那身水蓝长裙看着很好看。 苦娃儿要是能穿上应该也不会比苏小姐差。 心里想着,甘薯向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甘薯是摸着黑回家的。 一路上都在心里想着苦娃。要是苦娃知道了自己今天的经历,肯定会先骂自己一顿。 ‘哪里能为了一点钱就去干不清不楚的事情,先不说事情是好事还是恶事儿,万一对自己而言有危险怎么办?’ 上一次苦娃就是这么骂自己的。 虽然说是骂人的话,甘薯也是从中听出了苦娃的关心,所以尽管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自己听起来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心里也是喜滋滋的。 就这样怀着一半期待,一般忐忑,甘薯回到了破庙。 但是破庙里是黑的,一点儿光亮也没有。 甘薯心里一咯噔,几个大跨步进了庙里。 “苦娃?苦娃……” 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 甘薯点亮火堆,庙里是空无一人。 又在附近,尤其庙的周围都寻了一趟。 依旧一个人也没有。 甘薯只觉得心脏砰砰地跳,这庙里面的样子和自己早上离开时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苦娃一直没有回来?! 甘薯再也顾不得许多,就往城外奔去。 此刻早已城禁,甘薯绕过巡逻的士兵,找到城角那个熟悉的狗洞,便钻了进去。 天色已极深了。 重叠的山似潜行的野兽在暗处无声的叫嚣。 正值十六,月亮又圆又大,照的周围一圈月华。 不一会儿,飘动的云彩便将那月亮遮住,也只见山野之间有暗影在攒动,伴随着那不知名的鸟兽的怪叫,更显诡谲。 ‘咚咚咚’ 几下急促的敲门声更显突兀。 见没人应,甘薯又忙敲了几声,嘴里还呼着:“闫婆婆,我是甘薯,你睡了吗……” 油灯亮起,老妇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与‘咯吱’开门声一同传来的还有那老人的低骂。 “眼睛瞎掉了?灯都灭了……你说睡了没?你这臭小子,大半夜……” 话没说完,便被甘薯打断了。 “苦娃不见了……她现在还没回家呢!” 少年着急的语气让老妇睡意全无。 “苦娃还没回去?今日事不多,我让她将草药采了便拿回去晾晒。” 闫奚春皱着眉回忆道:“那时也不过申时,按理说早该到家的。” 甘薯一听更是心急如焚。 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若是在野外遇到了歹人怕是也无还手之力,只盼着哪怕依从也好,只保了那一条命。 但是甘薯又转念一想,依着苦娃的性格,哪里又会是委屈求全的主。 又或者……是遇到了野兽毒蛇?受了伤…… 遮住月亮的云彩飘走了,眼前少年的脸被映得惨白。 闫系春看着甘薯眼中那豆大的泪珠堪堪坠落,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怎地性格就生反了呢? 将口中的话又酝酿了才说出口,却似乎还是差强人意。 “有什么好哭的?没出……她下午就去了那座山,你要是不怕,可以去找一找,我这里有……” 闫婆婆左手往西一指。 少年听了抬腿就跑。 幸亏那闫婆婆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让我把话说完,我制的小型烟花弹,你带上,万一遇着你解决不了的,就放了它,我能看见,给你去找人,还有一些药物,对野兽有些抵御作用,你也带着,或许能用上,还有这些七七八八的,也带上,万一用上了呢。怎么用就在瓶子上写着。” 甘薯接过小包袱,深深鞠了一躬,便抬脚快步向西跑去。 “找到了别忘了给我个信儿。” 闫奚春望着少年的背影招手喊道,摇了摇头,弓着的背似乎更弯了,自言自语地转过身去。 “唉,今晚看来是个不眠之夜了。” 甘薯赶到西山时,月亮正在头顶,照得眼前亮如白昼。 看到了潜行的巨兽的细节,倒是没有那么害怕了。 举着火把甘薯便上了山。 野兽畏光,甘薯这一路倒是还算顺利,没有他提前预想的那些毒蛇,野狼什么的。 他知道苦娃在西山最爱去哪里采药。 苦娃特意给他说过那个地方,她很喜欢,因为那儿的周围有一大片的山荷叶,很好看,还会发出很淡的清香,苦娃近日去都会采回来一些,晒干了入药,不过苦娃也会从中挑出最美的一朵,将它做成干花坠子系在发间。 但是甘薯转了很大一圈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很大的一片山荷叶,不禁有些焦急,自己是不是还漏了哪些地方? 还是说自己记错了? 还是说这儿有的不是一片山荷叶,而是什么金银花,白芨花,山茱萸之类的。 那,自己方才有没有看到其他的花丛? 甘薯正思索间,一旁的小树林中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 甘薯又惊又怕又喜,低声问着:“苦娃,是你吗?” 边说着边靠近,轻轻扒开遮挡住视线的灌木丛。 一只庞然大物正卧在那里,吓得甘薯坐在了地上,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狮……狮子……” 月光下可以看清楚它硕大的身形,鬃毛泛着陈年蜂蜜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甘薯。 甘薯本能的想跑,奈何腿已经软了,站都站不起来,手中的火把在地上那一摔,也灭了。 见到狮子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粗重的呼吸几乎快喷到自己的脸上了,甘薯想要往后退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觉得自己满身都是汗水。 眼看着它伸出舌头朝自己面门而来,甘薯一时心跳停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脑袋一歪便晕了过去。 第3章 会笑的狮子(一) 甘薯醒来时,只看到四周一片黑蒙蒙的,只前方不远处有微微的亮光透进来。 甘薯上前去触到那片亮光只觉得暖洋洋的,用力一扒,大片的阳光便照得甘薯睁不开眼睛。 适应了好一会儿,甘薯睁开眼睛,也才发现自己所处得地方就是一个还挺宽敞的山洞,里面极为干净,大量的干草都被堆在最左边,上面搭着几件破布。 而微微靠近洞口的地方,有一块儿被灰土掩埋的小堆,扒开了就会发现里面还带有隐隐的热气。 甘薯便在洞里打量着,回忆起昨晚那精心动魄的一幕。 只是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头……狮子呢? 甘薯跻身穿过洞口那茂密的灌木丛,整个身子刚出去,哪些灌木又由于惯性恢复原位,若是不去细细扒开来看,根本无法发现在这茂密的灌木后藏着这样一个山洞。 “诶,你怎么出来了?” 身后传来男声。 甘薯警惕的转过身去,便看见了一个圆脸灰衣,身形中等的男子,脸上些许泥点,应当是许久没好好洗漱过了,下巴上都是短小潦草的胡渣。 “你是谁?” “我啊。”那男子‘呵呵’一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昨晚见到你晕倒在了西山上,便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多谢!”甘薯两手一拱,做了个揖。 男子直摆手,作势要将甘薯搀扶起来。 甘薯想了想,情急之下扶了他的手腕,低声又带着些迟疑,问到:“你……昨日除了我可还看到了其他什么?” 甘薯只感觉到他身子一顿,随即摇了摇头:“我是附近的樵夫,今早发现你昏倒在山上的,才将你带来了这里。” 甘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眼前这人……看着也并不像樵夫啊。 他的肤色深,皮肤却不是非常的粗粝,不像是常年风吹日晒的。不过看他体型精瘦,有棒子肉,应当也是吃气力的人。 而且刚才那山洞怕是他常住之地,洞口那么大的一片灌木遮挡,哪里是方便进出,堆放柴火的地儿? 综合种种……倒更像是犯了事儿的老百姓躲了上来?要不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至于那头狮子,甘薯有预感,眼前这男子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是他既然有所隐瞒,自己又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也不必多管闲事。 几句道谢之后,甘薯便准备离开,但就在和男子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了一股极淡极淡的花香。 是山荷叶的香味! “你去了哪里?”甘薯猛地掰住他的肩膀,问到:“你身上有山荷叶的香味。” 男子倒吸口气,掰开了甘薯的手。 “就在西山东面的那一片竹林旁边啊,有一大片的山荷叶。” 甘薯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连声道歉,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昨日自己便是在那一块儿找的,绕了许久,愣是一朵山荷叶也没有见到。 “你可以带我去吗?昨日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甘薯眼中露出恳求。 男子倒是有些疑惑了。 “你需要山荷叶?这也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你与其在山中找,还不如直接无那卖草药的农家买,又新鲜,又便宜。或者,我这山洞旁边也是长有几株的,你采了走也是一样的。” 说着,便要将甘薯往哪里引。 没走几步,便被身后少年拉住了。 回过头去,他面上满是焦急,又带着些许纠结。 自己还有急事呢,哪里有那么多功夫陪他浪费。 这般,男人说话也有些不耐烦:“你究竟要还是不要那几株山荷叶?我现在是没有时间陪你去西山的东坡,太远了。” 远? 那 “这里是哪儿?”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东山。” “东……东山?” 甘薯大吃一惊。东山和西山怎么说也有好几里地,他要将自己移到这里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那便只有那一种方法了…… “昨夜我见到了一只狮子,那是你的狮子。” 甘薯肯定地说。 男人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连声否认。 “什么狮子……这里怎么会有狮子,你怕是睡岔了吧,将梦境和现实混在一起了?” 甘薯靠近,摇了摇头,继续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的狮子。” 说着,还从他衣襟旁取下几根棕色的毛。 “诺……” 男人更显焦急,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抬脚便往山洞里走。 边走边说:“满嘴胡话,我不想和你掰扯。怎么可能有什么狮子。” 甘薯则是一把拉住了他,大有死磕到底的架势。 “就是你的狮子吓着我了,要是你……你不带我去山荷叶丛,我就去山下告诉村民,去城里告诉衙门,说山里有狮子伤人,让他们来把你的狮子逮走!” 男人却是被激怒了,顺着甘薯的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看你白白净净的模样,怎么如此黑心肠。它就没想着伤你,你却要置它于死地。况且我不是还你救了来?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冒这个险,让你在那山上被那毒蛇咬,野兽吃了去!” 甘薯被说的面红耳赤,却依旧死死不放手。 “让开!” 男人却是踢了好几次,也没将甘薯踢开,急得直冒汗。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得先松了口。 “好,我带你去。” 甘薯喜极,起身便拉着男人往山下走。 男人依旧不动。 “但我现在真的有急事,再也等不及了。你……你要是怕我跑了,便和我一起,我将现下这事处理完了,便带你去那片山荷叶。” 甘薯闻言却是不依。 “我……我妹妹在山里不见了,我要寻她,她最常去的就是那里,再耽搁,我怕……怕她遭遇到什么不测……” 男人闻言却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她是你的妹妹,我昨日见了她,是不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姑娘?绑着一个辫子,穿的是……好像是红白的衣裳?” “对!你见着她了?她在哪儿?” “我昨日傍晚见了她,她是把脚给崴了,行动不便,我就将她送到西山下那个村子里的女郎中那里了。” 甘薯的心可算是落下了,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抬脚便要去寻苦娃。 “诶……”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在身上摸索了片刻,随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小兄弟,那个村落也极为隐秘,你山荷叶丛都没寻到,怕是那个村子你也不容易寻到。不如,我这事情办得快,办完了我带你去。刚说到你家妹妹,我也才想到我把我的东西落在了村子里,所以我接下办的事情,得要你帮帮我。” 甘薯想了想便应下了。 他说他事情很快就能办完,那在他的带领下,说不定比自己找村落还要快得多! 但是当甘薯知晓他让自己帮什么忙时,甘薯当时就后悔了,只想逃离。 他让甘薯帮自己看!管!狮子! 男人说他叫聂言,是百戏团的驯狮人,但是前不久,在表演中的一个环节中,狮子却把他们的另一位搭档,放进它嘴里的手给咬断了。 甘薯听完转身就想跑。 居然还是一个开过荤的狮子?! 聂言一把拉住了甘薯,语重心长地交代了几句,大致就是这狮子有些残疾,是刚出生就在人类环境中长大的,是一定不会咬人的,他怀疑是有人在背地里使了什么坏,所以自己要单身回去将事情查清楚了。 自己和狮子是逃出来,也不能离开百戏团太久,百戏团的驻扎地不是很远,没有人阻拦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搜到这里,那如意很快就押回去处死了。 说罢,他便匆匆离开了。 而甘薯拿着聂言留下的肉干,站在离如意一丈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如意看见甘薯却是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好似是熟人了一般,抖抖自己身上的毛,迈着步子向甘薯走了过来。 甘薯吓得丢下肉干,便躲去一旁得树丛后面了,只敢露出一半得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这如意。 昨日它都没咬死自己,看样子应该确实是不攻击人的吧? 甘薯这般安慰着自己。 那如意走到甘薯刚刚拿着肉干的地方便停住了,前爪往四周拔了扒,却是和那袋肉干完美的错开了。 而此刻甘薯在树丛中呆着一动不动,如意便就呆在那袋肉干一旁一动不动,慢慢趴了下来。 脑袋就放在前爪上,耳朵耷拉着,琥珀色的眼中神采也不复刚才,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不过却是看着还怪可怜的。 缺陷原来就是眼睛不好。 甘薯心里一动,咬咬牙,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如意听到了声响,耳朵竖了起来,眼睛挣得大大的,看着很是激动。 甘薯慢慢的挪动脚步,渐渐地靠近了如意。 就在差不多一米距离的时候,如意忽地起了身,往甘薯扑来。 甘薯心里又是一咯噔,眼看着来不及闪躲,便用双臂环住了自己的面部。 想象中的撕扯没有到来,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腕却传来了湿热的触感。 甘薯迟疑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如意正伸出舌头在他挡在前面的手腕上舔舐,动作温柔。 第4章 会笑的狮子(二) 甘薯和如意待在一处。 虽是知道了如意并不会伤害他,但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还是有些许怵人,便与如意依旧保持着一定地距离。 只在心里默默祈祷,聂言快些回来。 谁知这所谓地很快就能办好的事情,直到太阳落山了,依旧没能等到聂言。 甘薯也不禁有些着急。 虽说,那聂言说苦娃已经被送去了村子里,并且一些特征也足以证明那是苦娃,但是没亲眼见到她,心里终归还是不安的。 而现下,这唯一的知道苦娃去向的人又不知所踪了。 甘薯也是一下有些慌神地坐下,直叹气。 眼睛一抬,便看到了自己的小包袱。 是闫婆婆给的。 对了! 闫婆婆! 虽说,闫婆婆身体不甚好,所以并不经常出门,但是万一,万一她知道那个隐蔽的小村庄呢? 实在不行,自己便再去找一找,既然它存在,那自己总归找得到的。 也不知苦娃的伤如今好些了没有…… 这般想着,甘薯拿起包袱便准备下山,没走几下便走不动了 唉,是了,还有个小祖宗在这儿呢。 甘薯一回头,果然是一旁的如意叼住了自己的裤脚。 甘薯有些犯愁,带着如意实在是不好行动。 但是,若将它一狮放在这里,它视力又不好,又还有人在搜查它,未免有些太过于危险了。 唉! 忽地,甘薯拍拍脑袋笑了。 闫奚春因着担心小辈,昨夜本就没有睡好。 再加上,第二日又即将过去,却依旧没有等到甘薯的信儿,不禁也有些焦急,正收拾了东西关了门,准备去找自己的邻居,也就是住在南山脚下的那个老家伙帮忙呢。 正赶得巧,锁还未落好,身后便传来少年清冽的声音。 “苦娃……” 闫婆婆惊喜地转过头去,却还是只见到了甘薯,话音也落了下去,忽地又徒然升高。 “苦娃呢?怎地,怎地你一人回来了?还是说……你,你已经将苦娃送回去了,这是来给我回个信儿的?” 看着面前的老人,甘薯不禁更加丧然,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闫奚春。 “我从未听说过西山周围有什么村子,那里风水不太好,之前死过很多人,没有人会想住在那里的。” 闫奚春眯着眼睛回忆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是自己腿脚还是很灵活的,视力也很好,爬再高的山去采药也不觉得有多累。 就在很普通的一天,应当是夏天。 那时闫奚春正在树下打盹,不间断的蝉鸣吵得她头也有些疼。 但是渐渐地,传入耳地声音除了蝉鸣声,还有零零碎碎的人声。 她还以为是自己最近太阳晒得太多了,有些许幻听,只是那一睁眼,便看到三五成群地人相互搀扶着,往这里而来。 只是奇怪的是,明明的大热天,他们却带着各种面巾,帏帽。 看着这一群怪人,闫奚春心里也有些发怵,把腿便往家跑,而且是身后那些人叫得越着急,她便跑的越快。 话本里可都是说,青天白日下不漏面目的人,大都是盗匪或者逃难之人,总之都是些不那么“清白”的人,师父可教过,陌生人可不要随便打交道,尤其是奇奇怪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 可是谁能料想,闫奚春,也是刚到家没多久,那群人便也寻到了这里。 师父出门去应对。 闫奚春则是内心忐忑极了,但又害怕,只得躲在门后,露出眼睛小心的瞧着。 谁知,他们也是还没说几句,便哈哈笑了几声,接着师父便和那群人中最前面的那一个爽朗地抱在了一起。 那天阳光正好,大家都沉浸在自己地情绪中,没有人注意到门后的闫奚春。 除了那一个个头小小的,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那双眼睛很亮,琥珀色,在阳光下好看极了。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只是当时的小闫奚春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也是,谁能想得到,那么大一群人,竟只活了一个门内的小孩呢。 “闫婆婆,闫婆婆……” 甘薯的声音拉回闫奚春的思绪。 “你刚说什么?” “我说——听您这么说,那村子定然不好找,看样子我得要去寻一寻聂言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 “你这小子……又是婆婆妈妈的做派,有话快说。” 闫奚春又想骂人了。 少年挠了两下头,嘿嘿一笑。 “闫婆婆,我看你这后院挺大,就让如意在你这里待一待吧。这是聂言答应帮忙的条件。它很乖的,不咬人的,这里有肉干,就每天给它喂上一块儿就可以了。” 不就是什么阿猫阿狗吗?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 “婆婆妈妈的,知道了,快去吧你,快些把苦娃找回来!” 甘薯得了令,往一旁树林中叫了几声“如意”,便匆匆跑开了。 “真是的,一点也不稳重,毛头小子,看来还是得多历练历练。”嘴里嘟囔着,头转去树林那边时却又是一副模样,眼睛笑得眯起。 “乖乖,到奶奶这儿来。” 待到定眼一瞧,闫奚春直接叫出了声。 “妈呀!甘薯你这……好小子!” 端的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这百戏团是很好找的,因为这方圆百里,规模相对来说大一些的,所包含的技法,奇珍异兽多一些的也就它一家——如意百戏团。 单看这名字,这百戏团也是好找,而他的驻扎地,也就在那泉城往东十几里的地方。 那也就是意味着离此地也不远。 但是甘薯问的人无一例外都对着如意百戏团避之莫及。 仔细一问,便与聂颜当时说的无异,只是目前还更要危机一点的是,那百戏团的团主见如意不见了,无法给观众和那位被伤者交差,再加上那位驯兽师极力袒护,团主便一怒之下,扬言明日要将那驯兽师,也就是聂言放进团里的狼群里,若他能毫发无伤的出来,那边证明动物也可通人性,或许是如意真有什么隐情。 但是,听说那几匹狼乃是团中才购置回来,都烈得很,连团里最有经验的训狼师目前也是束手无策。 那更何况是聂言了,这不是让他送死吗? 甘薯着急起来,在路上拦了许久的过路车队,一听是要去如意百戏团,竟是无一人愿意载的。 甘薯没得方法,心里也是懊悔刚才一时心急,全说了出来,没有遮掩个一星半点儿的。 便只能硬生生用两条腿往那里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自己觉得两条腿像是灌满了沙子,竟是抬不起一点,胸口嗓子多是被刀划过一般,每一次深呼吸,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裂开一般。 就在这时,迎面骑马走来一白衣男子,看着约莫而是二十来岁,剑眉星目,乌发高高的束在脑后,端的是剑客的潇洒风流。 “小兄弟,你打哪儿去?可否要我捎你一程?” 甘薯闻言喜不自胜,赶忙上了马,两人便一齐复返往东走去。 一路上,甘薯生怕这男子像那些车队一般听说自己要去如意百戏团便将自己抛下,支支吾吾地遮掩着。 那白衣男子却是爽朗一笑。 在疾驰的风中,与男子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着似有似无的酒香。 “在下青葭,江湖人士,今日与小兄弟相遇也是有缘,有话不妨直说,能帮在下自不会推辞。” 甘薯吃了颗定心丸,他都已经这般说了,若自己还遮三掩四,反倒显小气,于是便长话短说,将这两日的事情告知了青葭。 青葭一听,心里也不禁称叹,那聂言也是赤诚之人,为了自己的动物伙伴,却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便也一下感了兴趣,决意也要去瞅上一瞅。 两人在百戏团门口停下,甘薯道了声谢便蹑手蹑脚地在四周探寻,想钻个空子,进入这大帷帐之中。 身后不过是一阵风传来,甘薯只觉得自己后领子一紧,身子一轻,下一秒自己便落在在帷帐内一棵茂密的大树之上。 而自己身边便是方才的那位剑客,只不过此刻他那显眼的白衣外套了一个黑色的斗篷。 如此一粗衣,一黑衣,在夜色和重叠的枝叶的遮挡之中也是犹如无人一般。 两人在这树上待了近半刻钟,把这数十顶帐篷来来回回用眼睛探查了个遍,也还是没有这清一色的帐篷有什么区分之处。 总不能一顶一顶的去找吧。 而且这聂言铁了心了要护着如意,也定然不会去贸然逃跑或者使什么特别的把戏。 不过……这人不好找,动物却是好找的。 甘薯兀自笑笑,看向了东南角那最大的一定帐篷,细听还能听到那里是不是发出来的不明嚎叫声。 示意了青葭一眼,青葭很快就懂得了甘薯的意思。 青葭带着甘薯几个跃步,两人便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东南角的那片大半人高的灌木丛旁。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 青葭低声问。 话音刚落,自己却是也很快反应过来了。 甘薯也是一笑,说道: “我们睡不好觉,那他们也别睡了。” 夜渐渐深了,乌云遮住了月亮。 空气中闷闷的,还有些燥热。 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只是,这雨声还未落下,就先有几声嚎叫响彻天空,紧接着便有人大叫。 “狼跑出来了!” 第5章 会笑的狮子(三) 甘薯喊完以后,便由青葭带着匆匆返回了最初的那棵树上。 百戏团的人皆披衣而出,前前后后往东南角而去。 也有害怕者,仅是探了探头,便又赶忙缩回了帐篷里。 甚者还有帐篷里传来零散的低泣声。 而无论外面再如何闹,也总有那么几顶帐篷里丝毫动静也没有。 排除最大的那几顶是放置各种杂物、用品的,便是角落的那一顶帐篷过于安静了,莫说什么动静,甚至连灯也未曾亮起。 两人趁乱,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顶帐篷旁。 稳妥为上,甘薯还是选择先在旁悄然掀起那窗上垂着的白布,往里看去。不出所料,里面的正是聂言,此刻他正坐在角落里的那一小床上,呆呆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言,聂言。” 见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甘薯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入定了。便抬手扔过去几个小石子,有一个砸落在了聂言的怀里,可算是吸引了聂言的注意。 “怎么是你?” 聂言惊喜,随即压低了声音,将甘薯,青葭引进了帐篷。 甘薯也是极为惊讶,团主这是认定了聂言不会逃跑啊,关在杂物帐篷里也就罢了,竟然连门也是一点都不设限。 不过,聂言会跑吗? 依甘薯看来,倘若将这件事搁在其他人的身上,为一个动物偿命?可能早都跑得不见踪影了。 但是,这不是其他人啊,这是聂言。 “如意怎么样了?” “它很好,我托了人照顾。”甘薯想了想,自己和苦娃两人受了闫婆婆多年的照顾,可以说是半养大的程度,而自己和苦娃都长得很好,吃苦耐劳,身强体壮的,于是又赶忙补上了一句,“她很会照顾人。” 聂言闻言,紧绷的表情明显放松了很多。 “那就好,那今后就麻烦你了……我怕是……出不去了。” “?” 甘薯大惊,差点叫出声来。 “你这是什么临终托孤?我们自己都养不活了那里养得活它?你……”甘薯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你真的就准备用自己这一命换如意这一命?” 聂言轻轻叹了口气,说:“如意,它曾经也救过我,我早已将他视为家人。我没法将我的家人推出来枉死,它不该受那样的冤屈!” “既然是冤屈,为何不查清了它?” 青葭开口。 聂言看向这位看穿着便与自己,与甘薯极为不适配的公子,拱了拱手,说:“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当日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可都是人证,除非……除非要那害如意的人自己站出来认罪,否则哪怕是如意能张口说话,怕也是洗不清这冤屈。” 青葭犹豫片刻,还是又出口问道:“不过……你当真就如此确定不是如意的失误?咬人的可真真确确是它。” 聂言又深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你不知道,当日因着这眼睛,如意被狮群抛弃,那么小的一只,看着也才学会走路没几天,可怜极了。见它孤零零的,那些鬣狗开始慢慢向如意靠近。我们看不过去,几人将如意救了下来,如意也懂得感恩,也可能我们是对他唯一好的人了吧,总之它就很亲人。之后闹了饥荒,我那兄弟竟然打起了如意的主意,其他人竟然也在纠结默许,我反抗不得,他们将我桎梏在身后,那时如意应该也是意识到了,但是它竟然不逃,落下了泪来,依旧走进了专门为它准备的笼子里。当时都如此了,如意都未曾攻击人类,怎么会在一场日常的表演去攻击平日里与它关系极为密切的人呢!”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与如意有如此经历的人,确实又如何去相信它会做伤害熟人之事。 “那,倘若让如意背上这样的冤屈岂不是太不公了,既然大概率有隐情在,那咱们就抽丝剥茧,查个水落石出。” 青葭愤愤到。 甘薯却是摇了摇头,这哪里是一件小事情了? 况且他也只是想来询问关于苦娃的行踪。 既然聂言已经作出选择了,那便顺其心意罢了。 思及此处,甘薯又一次开口问了苦娃的踪迹。 那聂言却是被青葭说动了心,直直给甘薯和青葭跪下,来表示自己的感恩之心,并且承诺自己只要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出去,一定立刻带着甘薯去找寻苦娃。 并且也再三安慰了甘薯,那个村落的大夫与自己是熟识,定会好好照顾苦娃了,并且还做出承诺,倘若苦娃在郎中那里出了什么事情,那自己,包括如意都随甘薯处置。 话已经说到了此处,甘薯也只能被赶着鸭子上架,同那热心肠的青葭一起接了这件差事。 “那,如果我们查不出呢?”甘薯担心。 聂言摇摇头。 “无妨,若是实在没有办法,那便是命了。至于那村庄,我会找人带你进去的,或者……将苦娃送出来。” 如此一说,甘薯心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觉得自己确实过于冷漠了些。怎么说,他也是苦娃的救命恩人。 这样想着,接下来的言谈倒是实心实力了许多。 “那被如意咬的是谁?” “是百戏团的杂工——孙平,平日里和如意关系很好的,我有事外出都是他在照顾如意,我们进行简单表演时也会将他带上,挣点外快嘛,但是这么多次了,这还是第一次出问题。” “你和如意的表演很受欢迎吗?意思就是挣得还可以?” “我们团的雄狮表演一直都是招牌呢,慕名而来的人也很多。”说到这里,聂言眸子里满是自豪,但随即言语又弱了下去,“也是因为如此,这次的事件影响非常的大,哪怕孙平自己也不要追究了,却依旧不可以,必须得有个交代……” 青葭闻言,追问道:“那现下孙兄在哪里修养?” “哪里谈得上修养,明明才伤不久,团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咬定了说如意不会太过于伤害孙平,说什么‘他身上的伤根本就不会很重,怕都是装的,为了用公费修养……’之类的话,也是受了我的牵连,团主现在对孙平也不甚信任,见了他来稍微打扫了一下这里,便觉得他已经回复得差不多了,开始让他去继续干杂活。但是,明明昨日我见到他时,他得伤口还渗着血呢。” “为什么都那样了,还不好好休息,要打扫——这里?” 甘薯不禁有些奇怪。 “这里是我的房间,平日里也会放放杂物,所以要时常打扫才不至于灰尘过多,影响居住。当时,孙平已经去和团主说了他不追究,以为我们很快就回来住了,便拖着伤体来微微打扫一下,但是团主谁知根本就没有同意他的建议……也是我们害了孙平。” 这里是他的房间? 甘薯和青葭都有些吃惊,再次扫视了这顶帐篷。 在这一堆的帐篷的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窗户那边还是遮掩不紧的,要是到了冬天,往里灌冷风,可不知道冷成什么样了。 这竟然是台柱子的待遇? 再者,这聂大哥看着人和气,又是团里的台柱子。怎么遭了难,就只有一个伤员这般关心呢?难道和其他人关系都不甚好? 但这般话问出去是有些伤人的,甘薯将话在心里又打磨了片刻,看了看青葭,又转过去看着聂言,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聂大哥,平日里是和……那位孙大哥关系最好吗?还有其他关系好的……吗?” 聂言倒是没有露出什么窘迫,极为坦然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不屑。 “没有。也不知为何其他人好像都不太喜欢我,话也不和我多说。可能是嫌弃我是穷苦地方来的吧。但是,说真的,大家都在这里做活儿,谁有比谁高贵?不过也无所谓,我也是不屑于和他们相处的。” 那你和谁关系最差? 甘薯想问,但是看聂言现下这般模样,觉得他甚至会说出来“都差得很”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迟疑间看向了青葭。 看样子他也是闯荡江湖挺久的模样,应当会比较擅长说‘合适’的话吧。 青葭看到甘薯投来的目光,一下子就懂了,面带微笑的看向聂言,开口道:“聂兄,你觉得那些和你关系不好的人中,谁最有可能害你?” 甘薯一愣,一脸吃惊的看向青葭。 这……这还不如自己说的委婉…… 不过,这人的武术一定是很高强的,否则凭借他这张嘴行走江湖怕是早都不知道结下了多少仇家,被害多少次了。 聂言闻言,一愣,皱着眉头想。 “……无缘无故,为何要害我?虽然我和他们关系不好,却也未结什么仇怨……我又没害过他们。” 甘薯笑了,把话茬儿又接了过来。 “这么说吧,聂大哥。那么多人里,谁对你的不好的态度是最突出的?还有就是如意现下表演不了了,那如果还要正常演出,你们空出来的位置又该怎么办?” “最过分的?那是那个训猴的了,每次见我都恨不得鼻孔朝着我,总是要挖苦我两句,有好几次我实在忍不了,差点打了起来,幸好副团主劝住了我们,要不然指不定要挨团主多重的骂。至于我和如意空出来的位置?那可能是那个训猴的顶上吧,那也是因为他不久前回家探亲去了,好多日没有猴表演了,观众们也催着呢。”说着,脸上露出肯定,“而且他也没有必要害我,就算我和如意没有出事儿,团主也会另给他排时间的。” 甘薯一时陷入了沉思,但又觉得有时一个人的视角难免有些偏颇,还是得再找人问一问。 比如,孙平。 甘薯正准备问,帐篷外却响起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