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是我死对头?》 第1章 第 1 章 “荀郁,你也有今天!” 荀郁的耳朵动了一动。 又是谁? 这几日狱中人来人往,多希望她之前开设的南市也能有这般热闹。 费劲撑开眼,荀郁见一瘦长青年正涨红了脸,激动地望着牢里。 “哈!你可还记着我曾对天发誓,终有一日要将你这毒妇绳之以法。如今可怎么样!” 绳之以“法”? 荀郁咧嘴一笑:“你是谁?” “你你你……”瘦青年气得抬手指她,尚未“你”出个所以然,就听后头响起一声:“滚开。” 他回头一看,便顺从而迅速地“滚”了。 荀郁眯眼看向那逆光行来的人影,又笑:“总算来了个大人物,可知我这几日见了多少生面孔?——那些人往常在我跟前都是不敢抬头的。” 来人一身森冷气息,面色倒是平静,在牢门外站住,垂眼打量起荀郁来。 那目光在荀郁空荡荡的半截袖子上停滞半晌,才转到她脸上,逡巡几番,又落到她唇上: “我怎的忘了,除了那双手,这张嘴也是你害人的好家什。该把里头的舌头也割了才对。” “也好。少听我几句忠言,殿下想必能多活个三年五载?” “别不服气,阿郁。你多年罗织构陷,赶尽杀绝,手中生业死债,罄竹难书。如今能叫那些被你害过之人解了恨,也算死得其所了。” “既是‘死得其所’,自然也‘夫复何恨’了。多谢安排,我甚满意。” “满意就好。是了,还有一事预备说与你听,保管叫你越发满意。你当还记着你的死对头,中书省凤凰郎,荀煦荀令君罢?” 荀郁抬头,面上所有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死死盯着来人的脸。 司马瑜见荀郁这般反应,就知日前得到的消息不错。 嘴角勾起,他道:“我见你往日同他势如水火,还道你与荀令君真有何深仇大恨,差点儿放过了他。却不想你竟是他的女儿!” 荀郁冷声道:“荀煦乃柱石之臣,眼下世家崩溃,群从凋敝,朝中无人,能调派那些寒门浊官之人只有他。司马瑜,你也该知道,你不能动他。” “我才不管那么多!”司马瑜冷哼,“阿郁,你杀我父亲,我也杀你父亲,这才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不对。” 似乎想到什么,司马瑜眯起眼。 荀郁望着他嘴角那抹笑,心中有着极大的不详预感,呕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她听见她绝不想听见的话—— “应该说,我杀的……是你的母亲才对。” “司马瑜——!” 荀郁暴起,却被穿过肩胛骨的铁链拽住,复又往后跌去。 她红着眼瞪着司马瑜,几不死心,再次前扑,声音尖利扭曲:“你对她做了什么?!司马瑜!你将国家天下置于何地?就为了你的私愤!我真是高看了你!你这个天杀的——” “你才是天杀的!”司马瑜咬牙,一脚踹开牢门,迈上前捉住荀郁的残肢,将她拼命挣扎的身子死死制住,看到她豁开的汩汩流着血的伤口,怒声道:“你是想现在就死?要死也别这副样子死我跟前,我必叫你受尽千刀万剐,万般折磨再死!” 荀郁不再思考,刚刚几念之间她便洞晓一切。 荀煦已必死无疑。 她如果还好端端地活着,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她是女子。 荀郁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脑力,因她此刻百般推想,也想不出荀煦还有一丝安然无恙的可能。 脑中只剩些“嗡嗡”的声响。 “荀郁!你给我睁眼!” “荀郁!我知道你束手就擒就是为了让荀煦出狱,你……” “荀郁……我从来都……你……” “荀……你不想……” “荀郁……!” 光影逐渐暗淡,声音不断远去,体温随着鲜血一道流出体外。 一切的一切走向黑暗,荀郁心中最后一根岌岌可危的蛛丝终于崩断。随着一声错觉般的脆响,她永远地陷入黑暗。 * 泰始二年,腊月中。 京师才下过一场雪,一辆牛车轧过新雪,出了城,向着洛阳北边的北邙山行去。 年关底下,北邙山的上清宫要举办一场大醮,不少信奉五斗米道的世家高门都会派些族人来参加醮祭。 上清宫是皇室挂过匾的道观,规矩颇大,门槛也高,等闲人没法儿凑这个热闹。 这辆牛车的来头便很不小,里头坐着的是都水使者严庆的夫人郭氏,外加一个丹阳郡君。 都水使者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然而时下四方大修水利,掌管河道水运的都水台便一跃成为机要衙门之一。 更兼天水严氏和太原郭氏同属五大“救国世家”,地位超然,以致洛阳城里竟无人敢看轻这严郭氏。 而另一位丹阳郡君,来头却有些不好说。 牛车到了北邙山下,郭氏先下了车来。 荀郁落后一步,看向侍卫荀五,道:“务必找到那人,待观中起了乱子,你便行动。” 那上清宫有些规矩,信者不能带随从之人。以荀郁的身份不必完全遵从,但也只带了一个侍女并侍卫两人罢了。 长公主曾交给荀郁六个侍卫,荀郁按年龄排了序,给他们取了名儿。此时所唤的荀五就是其中之一。 他生了张娃娃脸,一笑便露出一排大白牙,当下道:“郡君放心,定不辱命!属下只怕二哥照看不好您呢。” 旁边的荀二板着脸不发一言,伸手将荀郁抱下车。 这丹阳郡君正是荀郁。 只不过,此刻的荀郁已是“从头来过”了。 八个月前,她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发现早被自己杀死的养母武陵长公主正坐在床边,一双熟悉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她。 先头她还以为自己到了地府,长公主阴魂不散,要来继续折磨她。 结果发现“折磨”是真,“阴魂不散”也说得过去,然而她们却不是在“地府”里。 很快接受了自己重新活过的事实,荀郁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次定要保住自己的亲娘。 只不过现下羽翼未丰,只得先继续在长公主手下讨生活罢了。 此行她就是得了长公主之命,替她作陪,随这郭氏一道儿上观里参礼的。 正要踏上山道,迎面下来一行人。 打头一个擦脂傅粉、面若桃李的贵公子正在冲天发脾气: “好杀才!若不是荀郎君求情,我今儿必要拆了这上清宫!” 旁边人好声好气:“十二郎莫气了,荀令君不是说之后会亲自过府拜访?得了凤凰郎如此一言,那庸医便是饶他一命也罢了。 “清宁兄本不欲与那庸医计较,郎君巴巴地跑来,恐怕回去还要遭训呢? “这一趟也没白来,与荀令君交了好,往后郎君出去与人行酒都多几分面子!” 王十二勉勉强强收了声气,悻悻道:“我阿兄一辈子,就这么算了?唉罢了罢了,人都下来了。赶紧家去,叫那帮蠢虫打起了精神准备待客罢了。” 又自顾自高兴起来:“这荀凤池倒真真是个人物,往日只听人吹捧,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便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荀郁早已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到这儿便扭过头来看着郭氏。 郭氏对上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子,微微一愣,道:“郡君不知,这王家十二郎怕是上山寻那妙真道士的晦气回来,这看着……似是被拦下了。” 原来月前北邙山曾出过一件大事——山上老虎发疯,咬死一个人,之后便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头食人恶虎。 据传此虎凶狠异常,十分难对付,一时间闹得北邙山附近百姓人心惶惶。 当朝太子殿下素来是个好事闲人,闻言便带人一头扎进北邙山,放话定要逮到这头老虎,为民除害。 方才那些人口中的“清宁兄”乃太原王氏族中排行第七的王嘉,向来是太子的拥趸。 此次他也是鞍前马后,甚至自个儿跟老虎对上了一次,不料受了重伤,一条腿叫老虎咬得稀烂。 火烧眉毛间,家中仆从刚巧听闻观中有一略通岐黄之术的道士,便将人送了去,只道死马当活马医。 那道士也古怪,行医时死活不叫人在旁,大门一闭,再送出来时,那王七的一条腿竟被截掉了。 这便有了这王十二上门为兄长讨说法之事。 荀郁上一世知道食人老虎之事,竟不知里头还夹了王家这一出。 彼时她心中有事,神思恍惚,看来忽视了周遭不少故事。 更叫她惊讶的,却是荀煦此时竟然也在山上。 郭氏说完这些,抿嘴一笑:“那太子打虎打了一月,比起虎穴的深浅,恐怕更熟悉这上清宫里哪道斋菜更美味罢?” 荀郁听了这话,也捧场地笑了一笑。 荀郁往山腰艰难攀登的工夫里,本朝太子司马丹正在殿前空地上神气地走来走去,巡视道士们为醮祭准备的一众神像。 神像虽是纸扎的,却个个眉目有神,威风凛凛。 司马丹大阅简军似的一个个看过去,一边跟身后的小道士问东问西。 路过一个剑眉星目,英武非凡的男神,司马丹眉毛一挑:“这是哪路神仙?” “回殿下,这是西海斗真神通显阳大帝紫金天王陆太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丹只听到最后两个字:“哦?他也是个太子?” 小道士这些日子与司马丹往来颇多,相处有些熟悉了,知道他虽看着脾气臭,却并不乱发火,倒也不怎么畏惧这位真太子,便一笑道:“何止呢,这陆太子也是个打虎出名的……” 一个月也没打到老虎的司马丹脸一黑:“多余的缘分就不必了!” 抬脚一踹,“陆太子”便身子歪向一边,头顶金冠摇摇欲坠,十分可怜。 荀郁同郭氏才进山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司马丹听到动静,转头望向山门,一眼看进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那对眼睛黑得出奇,仿佛漏不出一丝光来,直叫人心里打怵。再一看,却是个裹在虎皮披风里几乎看不清头脸的半大女娃。 这位太子虽身份尊贵,却向来不务正业,加上年纪也不大,很少出席各类正式场合,因此郭氏竟不认得。 荀郁当然认得,但她不该认得。不小心跟司马丹对上视线,她立刻垂眼,只当自个儿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童,老实站在郭氏身边儿。 郭氏又何尝想到自己甫一上山就能看见有人在道观“行凶”,定睛一看,发现是个神采飞扬,金玉其质的小小少年。 只不过形容虽好,这做派却不好说。 她是虔心奉道的,见这小少年对神仙太子无礼,心下有些不满。却也知道此时能在这观中的,皆是非富即贵大家子弟,恐怕不差似她严家郭家门第。 到底不欲相交,便只遥遥点头算打了招呼,就要随相迎的道士去客院。 司马丹却突然开口:“夫人留步。” 郭氏停住,牵着荀郁的手回过身来,以眼神询问:郎君有事? 司马丹正经了一句,第二句就不耐烦,上前两步,看着荀郁笑道:“你这小娃,知道孤在山上打老虎,还敢穿一身老虎皮上山,不怕孤把你当小老虎给打了?” 郭氏反应很快,当下大惊,连忙行礼:“见过太子!” “免了免了。”司马丹摆摆手,“你们……是哪家的?” 郭氏低头:“妾乃都水台都水使者严庆之妻,这位是……丹阳郡君。” “原来是大姑姑家的丹阳妹妹。姑姑也真是,带回来都不办个认亲宴,害得亲戚在外见面不识。” 别说认亲,姓都没给改呢,她当不当得上这个“亲戚”还是两说。 她且不提,为国征战的长公主班师回朝时,这位太子正在江南游山玩水,便是真办了这认亲宴,恐怕他也是不能来的。 郭氏自然不好对皇室行事加以置喙,只道:“在此相见,足见两位殿下自有缘分……” 荀郁大有要将嘴巴缝起来的架势,只跟着行礼。 司马丹却不依不饶:“有缘有缘。不过阿妹怎么不说话?” 荀郁不开口,郭氏只好道:“郡君从北地回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官话罢。” 这丹阳郡君并非长公主的亲生女,官面上的说法,是长公主出征时,于边关城池收养的孩子,然而耳朵长些的都知道,她是长公主杀进草原腹地,从鲜卑人的营帐里捡来的。 比起汉话,这丹阳郡君大约更熟悉鲜卑话。 一缕粘腻带腥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荀郁嗅着这异样香气,目光始终放在脚尖。 她没认真听郭氏跟太子如何介绍她,而是在思考此刻的局面。 长公主是个从不做多余之事的性子,一石不能三鸟都嫌浪费。 此番叫她前来,自然也不止陪伴郭氏那样简单。 荀郁想起长公主给她熏香之前懒懒的一句:“太子也是时候出事了。” 又见那几日朝中消息如雪花般纷飞,就知长公主是要借太子之事整顿某些人了。 那么想必最开始的老虎吃人也非巧合。 因荀郁道行尚浅,长公主并未与她细说,只特特给她熏了香,叫她记得去拜见太子,且莫要让侍卫离身。 这次她已清楚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她走这一遭,想想并不影响她,便仍如前世一般,按长公主的吩咐老老实实过来了。 上一世,十岁的她心地尚未黑透,行事颇为天真,因担心自己会祸及观中一干无辜人等,入观后打听到太子恰巧正在山中,便也离了道观,亲自进了山林。 因为长公主的目的便是要太子出事,结果当然很不好看。 太子司马丹在这次虎祸中受了重伤,从此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但他的身份并未浪费,就这样被长公主和荀郁一直利用,直到荀郁死去。 荀郁抿了抿嘴。 这次若有机会,她想顺便救下太子。 ——重新睁眼时,荀郁反思过往,觉得想要救下荀煦,她自己得先当个好人。 荀煦一生行得端坐得正,却没落得个好下场,指不定就是替她的亲生女儿遭了报应。这冥冥之中的事,谁说得好呢? 只是时间过了太久,她都毫无印象,这太子原本竟是这个德性。 司马丹丝毫不见外地揪起她虎皮披风的一角,打量几眼道:“品相倒是不错,可大姑姑为何给你穿这个?” 虎皮对小娘子来说不是好打扮,可旁边大家子的贵妇见面都说这是公主厚爱,他一个太子怎么另有见解非凡? 郭氏苦笑:“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公主担心郡君受凉,一片慈心,便捡了最暖和的给郡君罢了。” 荀郁很配合地拢紧领口,顺便拂掉司马丹的手。 “好好,装备齐全。”司马丹点头,“是了,孤兄弟姊妹极少,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难得相见,不如阿妹随孤一道上山逛逛?” 逛逛?这北邙山近日最出名的景观便是那吃人的老虎。 郭氏面有难色。郭严两家皆是望族,郡君更有长公主庇护,她想拒绝太子倒也拒得,只是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这提议却正中荀郁下怀。 “你要、上山打老虎?” 荀郁的官话语调有些奇怪,司马丹挑眉,将荀郁上下看了两眼,才道:“今日不打老虎,只是看看风光。你去吗?” 荀郁点头:“去。” “郡君……!” “甚好甚好。孤会看好阿妹,严夫人就请自便罢!” 司马丹展颜一笑,从郭氏手中抢过荀郁的手,拉着她就往后山的山门行去。 他也不要人带路,这上清宫到后山的路,对他来说比洛阳宫城还熟悉。 只是转身时,司马丹的视线从荀郁身后的荀二身上扫过。 荀二眉峰一动,抬眼望去时,太子殿下已经牵着荀郁高高兴兴走远了。 上山路上,荀郁不怎么说话,司马丹兴致却很高,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时而“哈哈”两声。 司马丹沉睡之时确实是美男子一个,纵然长期昏迷导致气色不佳,也能看出神清骨秀,人模人样。 荀郁上辈子嫁给他,以太子妃的身份作威作福,看惯了他十几年的睡脸。 听着眼下活灵活现的少年司马丹在耳旁喋喋不休,荀郁心想他还是躺着的好。 如此这般到了岔路,荀郁看向那条向西的小路。若她记得不错,上次的司马丹就在那条路尽头。 果然司马丹道:“昨日在西山发现了那老虎的踪迹,现下恐怕还在那附近。” 荀郁点头。司马丹却脚下一转,踏上了向东的山道。 见荀郁抬头望来,司马丹嘿嘿一笑:“说了今日不打老虎,带阿妹去看个好东西。” 荀郁无可无不可,反正她身有恶香,只要在这山中,不管老虎在哪儿都会找来。 她已想好,这一世,只待司马丹挂点彩,便叫荀二将老虎杀了了事。 只要能放出太子出事的消息,就不会妨碍长公主,事后也不会罚她罚得太厉害。 所以她上山前特地将原本的侍卫换了武艺超群的荀二荀五,然后只是静待老虎现身罢了。 然而正听着司马丹自顾自地叽叽呱呱,荀郁突然发现……荀二不见了。 长公主给她的六个侍卫个个是好手,荀二是当中的佼佼者,自然不能是因为司马丹走太快被甩下了。 擅自行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曾经她确实并不信任这几个侍卫,然而经过一世,她也能确信他们是真的可用。 两厢排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荀二出事了。 上一世有公主府和东宫的侍卫在,才得以对付那只老虎,太子却仍不免重伤。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岂不是给老虎打牙祭来了? 荀郁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脚步放慢,司马丹察觉,便道:“怎么了?” “你身边、没有人?” “你不是人?” “……侍卫。” 司马丹眼神闪了闪:“本来是有的,有点活叫他们去干。” “几个?” 司马丹天神下凡似的听懂了荀郁是问他有几个侍卫,答道:“也就两个。” 两个,对付荀二或许刚刚好。 荀郁屏住呼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司马丹十分陌生。 她在洛阳叱咤风云十几年,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打过不少交道。她还道这京师没有她无法掌握之人,却不想漏掉一个至关重要的——上一世在病榻上沉眠了一辈子的她的丈夫,晋太子司马丹。 司马丹是察觉了长公主要对他下手,还是本来就对她们不怀好意? 可据她所知,此时的司马丹该是对朝中斗争毫无兴趣,自觉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不做这个太子才对。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只是一瞬。荀郁猜不透司马丹意欲何为,索性仗着自己天真小娘子的外表,直接道:“荀二、也不见了。” “荀二……是你的侍卫?” 荀郁点头。 “阿兄知道一个好地方,想跟阿妹两人去玩,他走了正好。” “山上有老虎,危险。” “没事,老虎在另一座山头呢——阿妹身上是什么?好香。” 什么话? “可这香并不好闻呢,阿妹年纪这样小,何必弄这些?” 司马丹话头转得十分之快,快到荀郁来不及回应,又听司马丹道:“到了。” 荀郁抬眼。 原来说话间,二人已寻到一座山中小屋。 兴许是平日猎户进山用作歇脚的地方,屋檐上的冬雀听到动静,扑棱棱飞起。 屋后一株梅树开得正好,再往前便是悬崖,谷中白雾翻腾翻腾,小屋如坠云中,竟别有一番趣味。 “阿兄没骗你罢?” 荀郁张了张嘴又闭上。 虽然照外人看来,她的身份与长公主的女儿没有两样,但她毕竟不是,也从未这样自居,这一声声阿兄怎么听怎么别扭。 司马丹松开荀郁,推门进屋巡视一圈,才退出来,复将她牵了进去。 小屋内设施简朴,用具倒是齐全,生火做饭睡觉的东西一概不缺,瞧着倒有几分温馨。 司马丹兴致勃勃,正要拉着荀郁转转,却听见门口的木板发出嘎吱一声惨叫,门外飘来的空气里夹着一丝熟悉的腥气。 荀郁的耳朵还算灵光,鼻子却没有司马丹那样尖,她先以为是荀二追上来了,然而很快发觉司马丹的反应不对。 司马丹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盯着门口并不回头。 荀郁却感到他身上气息明显发生变化,宛如白刃藏锋,隐隐的竟有几分凛冽之气。 正不知如何,心下兀自紧张,却又听司马丹呵呵笑了一声:“果然不该叫你穿这身上山,这大老虎来找小老虎亲近了。” 不必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荀郁已经看见一只毛色斑斓的爪子踏进了木屋。 这头老虎看起来正值壮年,一只前爪就有荀郁两条大腿粗,鼻子里咻咻地呼出白气,叫这冬日显得越发寒冷了。 司马丹见老虎果然一进来便盯着荀郁,不由得道:“阿妹……要不将你那披风解下来?” “不是因为衣服。” “那是——” “铿——!” 司马丹话没说完,老虎已朝荀郁扑了过来,他拦在中间迅速抬手,用方才悄悄拾起的一把柴刀阻了一阻。 刀面与虎牙相接,竟击出金石之声。 十来岁的少年拼力气自然勉强,他使了个巧劲,翻个跟头一勾一带,将老虎的势头引向一边,远离了荀郁。 一般老虎并不喜与猎物拼杀,讲究一击即中,但这只老虎眼睛瞪得极大,眼周毛发倒竖,显见得不太正常。 司马丹不敢大意,做好防御准备,却不想老虎一扭头,又看向荀郁。 荀郁正悄悄往门口挪去,见老虎望过来,立刻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现在的方位,司马丹很难再阻拦,未加思索,他主动出击,跃到老虎背上,一刀扎进老虎的右肩。 他本想抹脖子,可惜老虎反应太快,一爪子拍过来死死地挡住了柴刀。 正要再接再厉,却发现柴刀被老虎的骨头卡住,一时拔不出来。 老虎吃痛,暴吼一声,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司马丹身上。 荀郁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快跑几步冲出了小屋。 但她又能往哪里跑? 向林子深处望了一眼,荀郁想想,深吸一口气,转脚往悬崖边走去。 没走几步,老虎也紧跟着跳出小屋,一瘸一拐向荀郁走来。 荀郁发现老虎身上又多了几处口子,数其中一只爪上最为可怖:中央一道巨大豁口,爪子几乎被劈成两半。 它肩上柴刀不知被甩到哪里,小屋中的司马丹也没了动静。 荀郁站在悬崖边,紧紧盯着老虎,呼吸紧张急促。 “吼——” 几乎是老虎发力的前一刻,荀郁以两辈子最快的速度向一旁扑去。 老虎收势不住,半个身体冲出悬崖,扭过身子拼命扒住,但重伤的爪子使不上力,一张血盆大口对着荀郁的脸嘶嘶喷气,却不能更前一步。 一人一虎大眼瞪小眼,老虎挣扎几番,终于还是掉了下去。 荀郁耳朵里嗡嗡直响,趴在地上狠狠喘息一刻钟,咚咚的心跳声还未缓下来,她觉着这一遭恐怕要叫自己少活十年。 勉强爬起来,荀郁才想到太子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连忙进了小屋。 小屋里已是一片狼藉,飞溅的血液和虎毛遍布四壁。 司马丹靠坐墙边,浑身血淋淋的,面前一把柴刀深深插进地板,刀身上沾满了不知是人是虎的血。 荀郁无法靠近司马丹,只好先将那把拦路柴刀拔起,费了好大劲,还差点划伤手。 司马丹尚未昏死,听得动静微微抬眼,发现荀郁除了衣服又脏又乱外并无受伤的模样,松了口气:“你还……挺、能干的……” 荀郁低声道:“……多谢。” 不是谢他夸奖,而是谢他救了自己的命。 要不是司马丹缠住老虎又使其重伤,早在那第一扑下,荀郁就结束了这短短的第二趟人生。 司马丹喘着气:“我本来……想、把它钉住……” 荀郁打量了一下柴刀的位置:“钉在这里,叫它吃你吗?” “可惜它、更愿意去……吃你……” 司马丹看着荀郁的虎皮披风,苦笑道:“我恐怕……这辈子都、都不会再想穿这种……” 血腥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司马丹想到方才荀郁那句斩钉截铁的“不是因为衣服”,一时顿住。 神色几番变幻,终于问道:“阿妹,你、你身上的……到底是、什么香?” 荀郁两只漆黑的眼睛正打量手中的滴血柴刀,闻听此问,视线从柴刀转到司马丹身上,幽幽的叫他一阵发毛。 然后他听到那个可以为他解惑,却又种下更大疑惑的答案—— “引虎香。” 第3章 第 3 章 荀郁答完那个要命的问题之后,司马丹就昏了过去。她只能先捡了块布沾了雪,擦擦司马丹身上的血污,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 除了动歪脑筋和耍嘴皮子以外,荀郁一无长处,现下因为“不善官话”,连嘴皮子都耍不起来,叫她给司马丹处理伤口也是强人所难。 一筹莫展之下,荀郁只得靠直觉为司马丹处理一下,譬如流血的伤口要绑起来,衣服要多穿些之类。 她将门窗全部关起,捡了口锅,将柴火放在锅里点起来,做了个小小的火堆。 毕竟天寒地冻的,若没有热源,就算流着血的司马丹还能健在,她自己也要先冻死。 折腾一圈,觉着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做,荀郁终于能歇息,便抱膝坐在了司马丹旁边。 这时的司马丹除了脸幼一些,却是她熟知的模样——面色苍白,人事不知,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她想起前世几乎是同样的时候,侍卫带她及昏迷的司马丹下了山,司马丹躺在床上,她跪在旁边。 彼时她尚未修炼到如今这般八风不动的境界,光是长公主话里透出的想要叫太子去死的意思都叫她惊惧不已。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如果司马丹没死,长公主定会再出手,叫他非死不可? 而没能完成任务的她也要受到严惩,还不知有何等恐怖的折磨在等待她。 念此种种,司马丹死了是最好。 但她又不希望他真的死掉。 所以她跪在司马丹的床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求他:“你不要醒过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醒……千万不要醒过来!求你了……” 然后他就真的再没有醒来。 荀郁叹了口气,拿柴刀翻了翻火堆,又看向昏迷的司马丹。 她不知司马丹是否又要重蹈覆辙。 荀郁其实真切期望司马丹没事,只因这般才能证明前世种种皆可更改,否则她重来一次又有何用? 这次她有心改变,倘若一切一如既往,她一定会很受打击。 “拜托你……好好醒来罢。这一次,去过好你自己的一辈子。” …… 一阵冷风拂过,荀郁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四下张望,司马丹不见踪影,而小屋的门窗都大开着,风便是从外头灌进来的。 “忘了给你披一件。” 荀郁循声回头,看见司马丹在翻动火堆。 “冷就坐近一点。”司马丹看看火,又看看荀郁,笑道:“你平日都烧些什么东西,勾引老虎也就罢了,差点把那泰山小吏也勾来。” 时下尊泰山府君为冥界神,所谓泰山小吏自然便是泰山君手下的鬼差,然而荀郁却不懂这话的意思:“什么?” “这柴烧不干净会有毒,你又把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再晚点醒来,你我就都不用醒了。” 荀郁听明白了,不由一阵后怕。 又发现司马丹身上的伤口给重新处理过,看来他醒来有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 “这种事你知道才有怪呢。” “你好像很熟悉。” “我从小走南闯北,见识可多了。” 司马丹不再自称“孤”,也没再“阿兄阿妹”的,荀郁感到自在许多:“我熟悉北地,南边儿倒是没去过。” “是了,听说你是幽州人。你……叫什么名字?” “荀郁,‘挹郁’的‘郁’。” “哦,‘郁郁涧底松’的‘郁’。荀郁……难道我曾听过?总觉着有些耳熟。” 荀郁抿了抿嘴。他耳熟的恐怕不是“荀郁”,而是“荀煦”罢。 司马丹却也不纠结名字,低低念了声“幽州”,仿佛在回想那边有何风物。 “我出身幽州的辽西郡。” “那是够北的,再往北十里就到慕容部的大帐了。”司马丹挑眉,“‘引虎香’听着却像南边的东西,是大姑姑给你的?” 荀郁眼神一凝,心道正题来了。 武陵长公主的封地在偏远的南方山区,有数不尽的奇虫怪草,收上来的赋税里时常可见这些。 引虎香听着就不像中原人会倒腾的东西,由此想到长公主身上也合情合理。 不如说,这就是荀郁有意为之。 她既将此事向司马丹坦白,目的便是与他交换更多消息,若能达成一致,从此联手则更好。 当下便点头道:“不错。此行也是长公主殿下所命。” “你这小娃娃……” 司马丹上下扫她几眼,荀郁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听他道:“怎么突然官话说得这么好了?” 荀郁垂下眼:“我十分聪明,早便学会了,在旁人……主要是长公主面前,不过藏拙。你救了我,我也就不与你装了。” 实则是因有了前世二十年的锻炼,此刻不必分说罢了。 “那你如今是想弃暗投明,离了长公主,投到我麾下?先说一句,我可不要养小孩。” “我……现下不能离开长公主。” “嗯?” “我还有些事,要在长公主身边才能办成。” “你多大了?” “……十二,翻了年便十三了。” “说话属实不像个半大的小娃。” “都说了我很聪明。” 司马丹瞪了瞪眼。 “……世家高门里,十二岁不小了。” “……也是。”司马丹只当没听见前头那句,点头,“只怪我在外面待得久,见多的还是那些十岁上仍在玩泥巴吃草的小毛头。才多大就干嘛都要思前想后,多累。” 他长出一口气,姿势不雅地往后一靠:“所以我才不喜欢洛阳啊。” 荀郁抬眼。 此时的司马丹已初见日后风姿俊朗的端倪,面上的几分不乐也压不住勃勃朝气,眉目开朗,飞扬飒爽,那双稍显陌生的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火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若她记的不错,司马丹眼下应是十四岁。她不知该不该提醒司马丹,他也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现今朝廷政坛看似平稳,暗中并不平静。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依托品位评定,高门士族把持朝政,垄断着重要职位。 皇室司马氏本质也是世家之一,虽有天子之名,实则无法与整个世家集体相抗衡。外加这代皇帝本人并不上进,久而久之竟逐渐边缘化,很少再接触政务。 皇帝不理朝政,太子自然未能监国,这太子之位也似一个摆设。 可毕竟身处漩涡之中,顶着这个身份便有着数不尽的麻烦,譬如长公主今日这一手。 然而司马丹不仅没有缩在东宫安稳度日,反而经常四处行走。 纵然没做什么正事,颇有些“驰骋乎云梦,而不闻天下国家”的架势,但只看他每每能够全须全尾回京,就知他并非全然废物。 再看他先与恶虎的一番搏斗,显然比一般少年精悍得多;其后又有听闻惊人之语却不疾不徐,反过来不动声色探她深浅。 种种行事,荀郁看得明白,也知道司马丹是有意叫她看明白。 荀郁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从上辈子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何……要救我?” 若不是为了保护旁边的她,不论哪次,司马丹都不至于受伤。 似乎惊奇于她在质疑一件天经地义之事,司马丹挑眉:“莫说你是我妹妹,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孩,难不成我要冷眼看他死在我跟前?” 荀郁张了张嘴。 是了,这就是好人与坏人的不同,她早该品鉴习惯了才是。 “倒是我要问了,你为何要害我?” 司马丹抬手冲她身上点了点:“那香气儿还没散呢,趁早儿告诉我,你巴巴地来跟着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是你拉我上山来的吗?” 司马丹噎了一噎,竟无法反驳。 半晌道:“大姑姑想做什么我倒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她……为何叫你亲自来?” “因为我也出事,才更能避嫌罢了。” “这、这可真是……所以你才想找别的靠山?那你可想错了,大姑姑比我这太子的权力大多了。” “我知道你靠不住,所以也不是来寻你做靠山。” 司马丹听得有些牙痒痒:“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本来只想救你一命,现在我改主意了,司马丹。” 荀郁两眼灼灼,司马丹觉得她到这会儿才终于显出几分生气来,不复这一天下来的死人样。 他提了口气洗耳恭听,只听她道: “你助我来日脱离长公主府,救我重要之人;我叫你稳持晋鼎,重夺太阿,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如何?” 司马丹不觉着如何。 虽然他能看出荀郁不简单,但要叫他当即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能让他“做个真正的皇帝”,属实有些为难。 况且他其实没那么想要当皇帝。 司马丹低低一笑:“个子不大,口气不小。看在你如此坦诚的份上,日后有我能做的,帮你几分便是。也不必你帮我去寻什么‘晋鼎’‘太阿’的,下次见面,记着穿得好看些,别再穿这虎皮大衣就是了。” 荀郁并不满意司马丹的回答,却也并不心急。横竖她已看出司马丹颇有潜力,也并不坏心,按照当前局势,总有一天能叫他成为盟友。 “郡君!” 荀郁抬头,只见荀二如一阵风刮进小屋,眼睛一扫看见她,便大步上前。 “咳咳、咳!”司马丹在旁,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荀二刚伸出的手顿住,荀郁站起来:“太子殿下受了重伤,你带殿下下山吧。我自己能走。” 荀二抿了抿嘴,没有上前,只是一侧身子。 他身后探出两个人头,却是如出一辙的晚娘脸,四道视线恨不得把荀二的后背盯穿,见了司马丹,又齐齐放出惊喜的光来。 然而再一看司马丹浑身是伤,那两张脸便又是一模一样的如丧考批。 荀郁欣赏完这一出大变脸,望着这对双生子啧啧称奇。 她依稀记得他们名唤“少黄”“少蓝”,前世司马丹身边也有这黄蓝二人,不过不是在这山上见到,而是在东宫里。但等她嫁过去,这二人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 “您这是被郡君怎么了!” 荀郁正看得热闹,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其中一个不知是黄是蓝的。 少黄向荀郁看来,原本想瞪人,想了想又改去瞪着荀二。 荀二早已上前一步将荀郁隔在自己身后,与前面三人呈泾渭分明之势。 “啰嗦什么?”司马丹不欲说明荀郁是如何害人,摆了摆手,“赶紧抬了孤下山,在这儿都快冻死了!” 少黄少蓝连忙七手八脚将司马丹搀起来。 经过她跟前,荀郁突然道:“你不恨我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是一愣。 司马丹倒没多想:“有什么可恨的?说得怪吓人的。多大点事儿,小娃娃莫要许多心思。” 他心道荀郁虽没干好事,到底也是因受了长公主胁迫。外加他昏迷醒来时,看到那把柴刀都被荀郁盘得发光了,也没见给他来上一刀,如何值当一个“恨”字? 荀郁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个问题,前世她曾问过很多人,得到的回答,自然无一例外都是恨她。 当然,也有那说不恨她,只恨不能一刀捅死她的。 后来她也就不再问了。 三人出去后,荀二在荀郁跟前半跪下,检查她身上,一边低声道:“上山途中那二人突然发难,缠住了属下,才叫郡君受此大难。此行回去,属下自会去领罚,只是此事蹊跷,郡君要小心太子才是。” 荀郁何尝不知事情古怪? 司马丹好像要做什么,却又没做什么。能够确定的,只有他确实没想害她罢了。 她也不知此番司马丹的行动为何与前世有些不同,想来想去只能说服自己,所谓天下事,有牵一发而全身为之动者。或许便是她前头做的那些小事,影响到了远方种种呢? 估摸着太子三人已经走远,荀郁便叫荀二带她下了山。 回到观中还未喘口气,就见侍女画梅冲过来:“郡君!” 荀郁道:“那边可把事情办好了?” “人已找到……不对,不是那个,郡君,出事了!” 之前因她另有吩咐,画梅便未随她进山,不想一回来就听到这话:“怎么了?” “您叫我将那香饼寻个最偏僻的院子扔了,我照做了,却不想那院子是住了人的!” 荀郁不以为然,要的就是住人的院子,不然怎么能闹起来? 她从引虎香的香炉里悄悄摸出来一块未燃尽的香饼,为的就是在观中引发纷乱。 观中手无缚鸡之力者众多,后果或许会有些难看,向画梅下令时她也略有几分懊丧,只觉着自己还是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已经无可救药。 可谁叫她已然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最终能救下她的阿娘才最为重要。 不过看画梅这副样子好像不那么简单,便听她道来。 原来那老虎掉下山崖后,并没有就死。就在她和司马丹在山上轮流睡觉的工夫,那老虎居然循着香气,又来到了观中,好在画梅已将那香饼扔进另一个院子,老虎便直冲着去了。 那般偏僻的院子一般不会住着什么好人,所谓出事,又能出什么事? 荀郁看着画梅,心不知为何砰砰地跳起来。 她想到道观禁令,恐怕只有荀二荀五能拿下那只老虎,莫非是老虎把人都吃光了? 心越跳越快,荀郁破天荒地有些坐不住,不再听画梅说道,索性亲眼去看看。 当即叫了荀二,跟着自己这个香饽饽一同过去。 到了地方却不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老虎过来扑她。 只听院门内脚步声传来,先是探出一柄剑,滴血的剑尖上挑着那块引虎香。 荀郁未曾想到“罪魁祸首”这样快被发现,一时有些心惊又有些好奇。 那把剑逐渐显露出来,院门里转出一个人来。 一身青衣如涧底松,面庞白净似云间月,原本是玉树琼枝,清风拂面似的一个人,此刻因持着一把血剑,又多了几分威严冷峭之气。 荀郁张大嘴望向那个被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的人。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荀煦。 第4章 第 4 章 老虎冲进来的时候,荀煦正在房中,听到动静便取了剑出门来。 那老虎本已受了重伤,荀煦一剑就结果了它。 她一眼便知事有蹊跷,于是在院内细细巡察一番。 待她找到那块作恶的香饼,尚未细究,便听见院外来了人,出门探看,不料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 当下垂了手,将沾血的剑收在身后,不叫小孩看见。 她看了眼荀郁身后的画梅荀二,目光又落在荀郁脸上:“这位是……” 此时的荀煦任中书令。 中书省设在禁苑,为天子近臣,地位机要,又被称为“凤凰池”。 这位荀令君颇受天子信重,治政手段了得,光风霁月,得众人仰慕,洛阳人称“凤凰郎”。 荀郁从来不在那些人之列,前世更是常常直呼荀煦大名。 然而当下她却也有些拘谨,勉强压下心绪行礼:“荀、荀令君。” 竟忘了自报家门。 荀煦被一眼认出,觉得自己也要认得对方才不算失礼。 寻遍记忆角落,才想起似乎有一个可以出现在此地的小娘子:“见过丹阳郡君。” 忽然一阵夜风拂过,荀煦微顿,一双眼在荀郁身上扫过,却没说别的,只道:“山中野物放肆,还请郡君小心,莫要随意走动。” 荀郁听着这句看似关心的话语,心中酸涩,只觉着各色情绪纷涌而出,叫她喉咙干涩发紧。 她没想到,也没打算这样早便碰见荀煦。 * 泰始四年春。 荀郁立在路边,看着一队押送流放犯人的牛车往城外去。 天下着小雨,荀郁不曾撑伞,侍女画梅被勒令不许靠近,擎着伞在几步外急切地望着这边。 这被判流放的乃是北军中侯崔寔三族内的女眷,崔氏家中男子皆已打入死牢,只待秋后问斩。 荀郁在雨幕中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春日的细雨将她的双眼洗得越发漆黑,只盯着队伍当中逐渐接近的一个神色憔悴的妙龄少女。 洛阳人皆知,崔家最受宠爱的二娘子与长公主府的丹阳郡君形影不离,乃闺中密友。 二人脾气秉性确实十分相和,荀郁待崔二娘子何等友善,崔二娘子也对荀郁百般信任。 荀郁便是靠着这曾关系,通过崔二娘子一点一滴收集到崔寔的把柄,酝酿良久,一击即中。 崔二娘子并不了解家中公事,直到今日也未尝知晓自家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更不能勘明这一切的背后推手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一片深情厚谊,落得这么样结局,旁人都不胜唏嘘,何况那罪魁祸首。 但荀郁并不是为送崔二娘子而来。 此时她回到洛阳已有两年,暗中查明中书令荀煦就是当年抛下自己的生母,便着力报复。之后与荀煦隔空交手了几次,两人却未曾照面。 前几日,她安插在荀煦身边的眼线探听到一条并不重要的消息,说是荀煦曾吩咐家仆准备一些路途可用的器物,待出了牢房后送予崔家那些小娘子,这最佳时机自然就是出城的路途中。 得到消息的荀郁心火上涌——她对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都可以体贴备至,为何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残忍? 本不想搭理,消息也即刻在烛台上点了燃尽,到了当天,荀郁却不由自主来到这里。 果不其然,一个不起眼的布衣苍头路过车队,崔二娘子怀中就多了一个包袱。 荀郁看见那有些眼熟的包袱皮,模糊的念头从脑中划过,未及细思,眼前雨帘拉远,一角纸伞遮在自己头顶。 雨幕中的崔二娘子认出这是好友常用的锦缎,泪水一涌而出,将包袱抱在怀中放声痛哭。 荀郁一动不动目送她远去,才回过头。 身后是一个眉目清澈,温润如玉的青年,一手撑着伞,正低头向她看来,那双清水般的眸子里难得有几分沉郁。 时隔近十年,历经无数漂泊痛苦,荀郁终于再次听到自己阿娘的声音: “郡君。多行不义,必有悔伤……真心难得,还望好自为之。” * 荀郁也没想到,自己重新活过来行的第一个“不义”,就落在了荀煦头上。 她愣愣看了会儿荀煦的脸,脑袋还没整理清楚,只凭本能道:“是、山上的老虎下来了?郎君……可有受伤?” “多谢郡君垂心,一切无碍。下官尚有武艺傍身,且此虎……”本也有重伤在身。 荀煦犹豫了一下,她已知晓太子重伤下山之事,尚未前去拜见。 这老虎伤得厉害,想必就是太子遭遇的那一只,而丹阳郡君身上却有跟这香饼一样的气息…… 暂未想通此事深浅,荀煦打算揭过不提:“此虎如今已无法作恶,郡君无需挂心。入夜已深,还请安心回去歇息。” 荀郁舍不得就走,她当即道:“郎君可否……把那个还给我?” 拿手指着荀煦的剑,确切地说,是剑上的引虎香。 荀煦有些意外于荀郁的直白,低头看了一眼,道:“此物不善,郡君不如交由下官处置。虽说‘一山不容二虎’,难保不会另有小虎或其他野兽被吸引,还需立刻销毁,以免伤及他人。” 荀郁知道荀煦虽然清正,却不刚硬,有时甚至称得上圆滑,却也未尝想到她会如无事发生一般避而不谈。 她明明就差指着自己鼻子说“这是我干的”了。 就算她不说,荀煦也已察觉,所以不如主动提出。 这其实是荀郁惯用的招数——抛出一个刺激人的话头,再观摩对方的反应。 可惜荀煦的反应竟是“没有反应”。 “咳,”荀郁没办法,“便随郎君处置罢了。我只想叫郎君知晓,我并无害你之意。” 荀煦只是淡淡的:“郡君请回罢。” “也没想害太子殿下。” “……” 荀煦这才抬眼,认真打量了荀郁一番。 终于道:“下官虽不知郡君有何苦衷,然而此等暗箭伤人之事,终有一日会反伤自身。且为您自己,还望郡君好自为之。” 又是“好自为之”……! 荀郁绝望地回到客房,两眼睁了一夜,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能开个好局。 荀煦是个奇人。 此时人人都当她是个不知世事的童子,但荀煦不会。 上一世的荀煦就从未将她当作小孩看待,也从不认为她做坏事都是迫于无奈,让荀煦放下戒心比登天还难。 这次更是一开始便叫她认定自己居心不良,想获得信任更是无从谈起。 想来想去,荀郁觉得自己争取司马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如今朝中分为两股势力,一边是以长公主为首,在十年前一场战争中联合抗敌、保住大晋的“救国世家”联盟;另一边,则是未能在那次战争中有所表现,目前被五大救国世家稳压一头、权力分散的其他家族。 为了师出有名,不论哪方世家,面上都要依托皇室司马氏。 救国世家们推出的旗帜就是武陵长公主司马衍子,而其他世家则名义上以皇帝为尊。 荀煦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边。 荀煦出身颍川荀氏,虽是百年望族,却不在五大世家之列,原本在洛阳的族人都迁回故郡,几乎在朝中无人,可称凋败。 不仅如此,荀煦在外游学时,因与寒门女子成婚,婚姻失类,被族中断绝了关系。如今虽已与那女子和离,却已不再算是荀氏之人。 如此看来,荀煦算是半个孤家寒门。 世家子做官讲究清贵,通常任的都是些远离庶务而地位尊贵的“清官”; 寒门中人则大多做的是“浊官”,位卑责重,日无闲暇。 浊官们天生与世家士人立场相对,却又需要位高权重之人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荀煦就是最好的人选。 又因诸般实务掌握在手中,浊官们的权力其实是不小的。 因此尽管世家不曾将寒门贱姓放在眼里,另一股以荀煦为首的力量,却在水面下暗暗酝酿了。 虽然此时朝中无人知晓,荀郁却知道,荀煦是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的。 世家占田,隐藏大量民户,导致国库空虚,无力养兵。民治边防都要仰仗世家之力,真正出事时,世家却又会各自爱惜羽翼,而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荀煦想要改变这番局面,就要将权力收归皇室。可现在龙椅上那位官家只是长公主扶起来的一个傀儡,甘心享乐,不理俗世。 与之相比,太子司马丹与世家捆绑不深,外加经常游历在外,很符合荀煦所认为“知天必知民”的形象,显见的是个好苗子。 即便稍有不足,勤加培养,必能担当大任。 这就是为何荀郁会向她提到太子。 若与太子成为同一阵营,不说博得信任,至少能防止荀煦主动出手对付她。 但重伤的司马丹早已下山寻医去了,她在这观中也再无别的要事。 陪郭氏走完过场,荀郁便返回了公主府。 冬日的空气清冽而纯净,公主府中的梅树开得正烈,使得这清冽之间多了缕缕沁人心脾的断香,仿佛能够涤荡人心,洗净胸中浊气。 本是极好的光景,然而无论秋冬春夏,朝暮晴雪,只要踏进这扇门,荀郁就喘不过气。 她缓慢前行,穿过数道门,停在一座并不敞阔的屋舍前。 解下多的外衣交给侍女,荀郁推门进去。 当朝最尊贵的女子,摄政长公主司马衍子正坐在书案后检阅几份信件。 艳丽的裙摆在鹿绒毯子上铺开,香炉蒸腾的细烟旁,白皙明丽的美人面缓缓抬起,一双妖艳的丹凤眼向荀郁看来。 虽是隆冬腊月,但这间小屋子点了好几个暖炉,因此丝毫不见寒冷。 荀郁却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呆呆地飘在旁边,冷眼看着自己宛若一具行尸走肉,摆出最完美的略带羞怯的微笑,上前几步跪到长公主膝边,像一只充满依恋和信赖的萨珊狗儿,伏在了长公主的膝上。 第5章 第 5 章 荀郁席地跪坐,上身伏在长公主腿上,脸埋在臂弯里,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宫裙裙摆中叫人看不见。 长公主的指尖在她耳后和颈上流连,似乎爱极了这小小的女孩。 冰凉的戒子滑过耳垂,荀郁听到头顶一道慵懒靡丽的声音响起:“我见你回来时,换了件月白的莲童冰纨帲……去个观子罢了,做什么打扮得跟花儿也似,非要招人眼目?莫非要我教教你什么叫洁身自好……?” 那披风早在门外就解下了,荀郁始终不知长公主何来此等神通广大,总能知晓她身上种种小事,只是已经习惯罢了。 然而这话实在有些冤枉她,莫说那虎皮披风已经蹭得破破烂烂再穿不得,纵是新换的这一身也不过无功无过,只是正常穿戴而已。 然而荀郁知道长公主在这上头对她有种病态的严苛,此时辩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 只不过短短的犹疑之间,那只暖玉般的手滑到她的后颈,在那处凹陷中激起一阵悚然恶寒,令荀郁几乎忍不住全身蜷起。 随即,似有什么东西从后颈飞速游走,如电光流过一般,顺着她的脊柱摇摆着窜到肋下。 荀郁眼前一黑,肋下骤然升起一阵钻心的剧痛,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蛆虫一口一口噬咬着心室表层的血肉,再从骨头上刮擦蠕动着爬过。 脑袋里开始疯狂嘶喊,那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弥漫了四肢百骸,即便亲手杀死痛苦源头也未能洗去的恐惧和憎恶。 在回来的短短几个月,她又被这噩梦俘虏了。 “是……太子殿下、下山前……命人送来的。他说、他说……不想再看见老虎的……跟老虎有关的、东西。” 长公主一定要听荀郁完整将话说完,然后才叹口气。 “……既是太子谕令,你一个小小郡君无法违抗,也就罢了。只是且记住,阿郁。你只有这颗脑袋可堪一用,万万不要指望一些旁门左道。” 她点点荀郁的发顶,“这里头的,远比外头那张脸靠得住。你只有这个,旁的什么都不是,知道吗?” “谢殿下、提点,阿郁、谨记……” 几息之后,痛意渐渐消解,直到消失,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似乎好心好意等荀郁缓口气,遗忘掉那可怖的痛苦,长公主隔了半晌才继续道:“是了,叫你从郭氏那里打听吴王在破岗渎修埭之事,如何?” 说到正事,荀郁总算松口气,便与长公主细细交代起来。 一番议论往来,长公主总算满意点头:“也是你自己封地上的,记着多上点心。得了空去都水台取河道图并水经两卷,下个旬日我会考校。” 次日荀郁便去了都水台。 她并不惧怕这方面的“考校”,长公主虽严格,她却也总能叫其满意。 从都水台回来的路上,荀郁拐去城中渠水往东的崇义里,进了一间小宅子。 虽是民宅,尚有几分气派,只因长公主未曾在钱财上约束荀郁,也从不追究她将钱花在哪里,叫她习惯向来买东西只看自己觉着好的罢了。 荀五早在里头候着,见着荀郁就迎了上来。 “郡君!虽然被荀令君搅了,叫那老虎连院子都没出,幸亏这小老儿不知自己一人鬼鬼祟祟地寻了个空院落做什么,好歹叫属下平安无事地给抓来了!” 荀郁听到那声“小老儿”,嘴角动了动,到底没开口,便推门进屋。 里头坐着一鹤发鸡皮的老翁,穿一身道士袍,气咻咻地撑着下巴,另一手放在膝上,手指点个不停。 荀郁进门,不等那老道士开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程郎君救我性命!” 老道士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跟针扎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吓得胡子都飞了。 荀五张大了嘴看着荀郁,又看看那落在地上的一片胡子,一时不知该顾哪一头。 “哪哪哪哪里来的小娃,贫道可不受这一跪!还有什么、什么‘程郎君’的是谁?我可不知道!我、贫道道号妙真是也!” “郡君!”荀五也上前一步,却不敢就伸手去扶。 荀郁也看见那片胡子,漆黑的眼睛转到那道士脸上,道:“先生能解我身上奇毒,便是我再生父母,当得一跪。至于那程郎君,不知也罢,先生想是谁就是谁。” 道士眉毛抖了抖:“我、我先听你说说就是,你赶紧起来!” 荀郁从善如流站起:“先前冒犯了先生还请恕罪,实是事出有因,我没法儿光明正大拜访先生。只是性命攸关,才出此下策,还望先生见谅。” 荀五却似听了何等天方夜谭:“解毒?郡君……这不是个、庸医吗?” 原来此人就是日前那个治残了王家七郎,又被王十二郎寻了晦气的妙真道士。 事情自然没有那样简单,那王七的腿本就无力回天,若不截肢,恐怕性命都有危险。时人不解其中道理,才以为他是庸医罢了。 多亏了前世的经历,才叫荀郁早便寻见此人。 妙真道士本名程鲤,他本人虽名声不显,却有个了不得的师父——抱朴医仙何道龄,又称见素仙姑。 何道龄是荀煦旧友,也是这世上除荀郁之外唯一知晓荀煦乃女儿身之人,然六年前因一血案遭受牵连,不幸身死。 程鲤继承了师父的医术,一手四合八纲的本领已臻化境,然而师父死后领了遗命,一辈子只在洛阳做个假道士,时而为荀煦看看病罢了。 荀郁上辈子的命,就是给这程鲤救下的。 听到荀五有眼无珠的话,程鲤气得想吹胡子,却发现胡子已经不见,只得悻悻道:“不错,贫道不过是个‘庸医’罢了,哪里当得起女郎这般?” “我知晓先生有意精进医术,只是碍于先师遗愿,不得已才隐姓埋名罢了。” 荀郁抛出诱饵:“我有法子叫先生可以继续修习,在这洛阳想诊谁便诊谁,想看什么医书,想要什么药材,我都可以寻来。” 只有外出游历是万万不能的,她不能把荀煦的专用大夫放走。 “况且我身上也是奇症,想必先生定是有兴趣的!” 程鲤也是第一次见人为自己身上的病症如此得意,一时有些被唬住,道:“那……女郎且给我看看?” 荀郁上前,在程鲤旁边坐下伸手。 程鲤诊看半晌,把把脉,看看脖子,最后又要看荀郁的后背。 荀郁叫荀五出去,换画梅进来。折腾一通,程鲤终于道:“与其说是奇毒,我看着……倒像是那传说中的蛊毒。只是我当初在西南待的时日不长,走马观花,未能通晓那蛊术之妙,眼下看不出这蛊毒正体,也不知晓解法。” 荀郁两眼放光:“我就知道先生能看出门道。不必担心,您定能找出解法的!” 见荀郁一副比他自己更相信他的样子,程鲤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是他实在对这症状感兴趣,便接着问道:“这蛊毒可曾发作过,发作时是什么情形?” 荀郁一手伸得有些发麻,缓缓握了拳,道:“有人可以随心意引动蛊虫。若不曾刻意引发,次月朔日便会发作得更厉害,如撕肝裂肺,刮骨剖心。” 程鲤低头看着小小拳头上细细的青脉,不敢问那“有人”是谁人。这高门深户里的暗刀影剑,他已经从师父身上品鉴太多。 “你条件都开得这么好了,我……会尽力就是。唔,还有一事……” “荀令君那头,也劳驾先生多多上心了。我自然不会妨碍先生践行先师遗命,是了,荀令君的身份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程鲤苦笑:“你真是……将我底裤都扒完了!” 荀郁毫无歉意,不这般如何能镇住他、顺利说服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作风已成为荀郁其人的一部分。 解决自己的生死大事后,荀郁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布下一个局。 长公主此番未能彻底解决太子,却并非一无所获。 原本站在太子一边的太原王氏因王七之事,与太子有了芥蒂,只待再出几招,就能彻底将他们与太子割裂。之后是收归己用还是彻底打散,只在长公主一念之间。 荀郁知道,那下一招就出在元日宫内的大宴上。 她想要获得荀煦信任,就要与太子结盟。所以她预备解决王家之事,将之作为敲门砖,让太子接受自己。 腊日来归,幽州刺史王澄日前也回了洛阳。为了接风洗尘,沟通亲朋,府中大宴宾客。 自从长公主请封了一位丹阳郡君之后,往日不敢直接邀约公主的都有了新门路。整个腊月里,长公主府不知接见了多少家下人,其中有许多邀请的便是荀郁。 王家也是其中之一。 荀郁几个月前就开始与王家四娘子交游,如今借着父亲归家,王四娘子也想与自己的朋友见上一见。 荀郁欣然应邀,便在当日乘着牛车到了王家。 王四娘子是王澄的老来子,养得聪慧活泼。虽然年纪不大,眼光却颇有几分刁钻,因此朋友并不多。 荀郁是个成了精的,最知晓怎么笼络这些小娘子,拿下一个王四娘子根本不在话下。 不管其他客人,拉着荀郁进了自己屋子,王四娘子就拉着荀郁的手,心疼道:“又叫你穿得这样,真不知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否真的疼你。” 荀郁今日穿了件青碧的菱纹织锦半袖衫并厚绢复裙,外搭一件平平常常的羊羔裘领,虽不华贵却也不跌份,起码当得上郡君的穿着,只不知王四娘子的“这样”是哪样,话里竟有几分那位太子的风范。 她冲王四娘子腼腆一笑:“暖和就好了,殿下知晓我是最怕冷的,给我穿的便都是这样儿。” “那你可来对了,我屋里是全洛阳最暖和的地儿!”王四娘子拍拍胸脯,“是了,我再叫她们多添几个炉子。” 风风火火地,说罢便跳出屋子去。 荀郁笑容淡下,转头向自己另一个侍女写兰问道:“荀六去了吗?” 写兰道:“早便去了,郡君随时可以安排。” 荀郁点头,等王四娘子再蹦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真切的微笑。 第6章 第 6 章 开宴之后,荀郁随王四娘子一道入席。 此时并不如何讲究男女有别,两边席面不过一墙之隔,时不时能听到那头传来王澄的朗声大笑。 荀郁听着那笑声,不由道:“使君真是豪迈不群。” 王四娘子哈哈一声,那声气竟不逊色父亲:“阿耶今日高兴呢。又是一年平安归来,还见到这许多旧友。” 刺史领兵,王澄都督幽州军事,乃半个武官。且幽州北接鲜卑,又是兵戈征伐之地,王澄惯于点将练兵,脾气火爆,很有些武将风范。虽与时下讲究的名士风流并不相和,只因今日来的本都是与他相交之人,便越加放肆不羁。 “虽说今日少了那些穷讲究的,不过我却听闻那凤凰郎也来了呢。”王四娘子给荀郁夹了块花饼,“往日不曾在意,这回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年年都会来拜访我阿耶。难不成凤凰郎对幽州也有见解?不是我瞧不上阿耶,我可不觉着阿耶跟凤凰郎像是一路人。” 荀郁的筷子僵在半空。 她也不知原来荀煦跟王澄还有交情,只因王澄上一世早便死了。 就在这时,写兰悄悄过来,俯身在荀郁耳边道:“果如郡君所说,那两人有事。这还在王家院内呢,那杨三就动手动脚起来了。” 荀郁道:“王澄可以过去了,只他一人。叫荀六看着点,别叫事情闹大。” 写兰领命退下。 “阿郁,你发什么呆?” 荀郁回神,看向王四娘子,居然有些犹豫起来。 王澄的正妻、王四娘子的亲母出身武威贾氏,脾气与王澄不相上下。二人自有一番故事,却十分俗套:贾氏与王澄关系并不融洽,成婚乃父母之命,说来无非世家联姻罢了。成婚之前,贾氏有一青梅竹马,便是那杨家的杨三。因王澄常年在外,贾杨二人便将那旧年的交情拾了起来。 荀郁此行倒也无甚大计划,便是要向王澄揭破此事而已。 虽说贾杨二人伤风败俗,王澄自己却也不干净,他在幽州另外养了一个,以妻相待,连儿女都有了一对。此事贾氏也有所察觉。 这般你来我往的,此番撞破,纵然是两头狮子对上,也不会有人想将事情闹开。 然而上一世未有这出。 年后元日大宴上,那杨三一杯毒酒送王澄下了黄泉。后来王家才发现贾杨二人之事,认定此乃奸夫杀人,又私下逼死贾氏,穷追猛打将杨三下狱,王杨彻底结下死仇,贾家也一身晦气,三家再无往来。 王家乃太子一党,杨家却是皇后母族。两家原本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只是中间隔了两条相当的人命,是再无人能拉下这个脸。 事情表象之下往往另有一番道理。杨三那杯毒酒实非他所为,不必说,自然是长公主出手。既叫杨家受了打击,又令王贾两家因杨家之故疏远了太子,计策虽简单,效果却奇佳。 虽说后来荀郁嫁给太子,长公主也曾感慨过当初不该做得这么绝,然而人无先知,只看眼前,这一手实在精彩绝伦。 荀郁想要干预此事,又不能动作太明显,且眼下对宫中也插不上手,才将目光放到今日。方才她便是叫了随自己入府的荀六前去布置,争取提前事发,以免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荀六是个面甜心黑的,叫他去做这种事必然滴水不漏,手到擒来。荀郁本想去看个热闹,却又想到王四娘子肯定要跟着自己。 有四娘子在场,其实更易稳住局面,对荀郁来说是有好处的,只是那场面想必不会好看——尤其对王四娘子来说。 看着王四娘子无忧无虑的笑脸,荀郁暗叹一声,道:“我只是觉着这花饼实在甜美,竟不知冬季里哪里来的鲜花?” 王四娘子复又开怀,兴高采烈地向荀郁介绍起来。 罢了罢了,万一她跑去又撞上荀煦了呢?可不敢再惹她的眼了! 事后再听荀六禀报,说是那贾氏与王澄大吵一架,却果然并未闹开,只是王杨二人从此结下梁子罢了。 这般风平浪静到了元日前朝夜中,长公主带荀郁进宫赴宴。 太极殿前灯火通明,灿若星河。鼓乐齐鸣之后百官贺拜,舞乐翩翩。 托长公主的福,荀郁的坐席位置无比崇高,一抬头便是皇帝一家三口。 ——本该是这样,然而皇帝并未出席。 司马丹上头一个兄长,下头一个弟弟,都已夭折,他便是杨皇后的宝贝,带着一道入席。 见了荀郁,杨皇后笑道:“这便是丹阳了?我一眼便知是个兰心蕙性的,也就是殿下才能从那苦寒之地寻得这般仙姿玉质的可人儿。” 长公主将荀郁揽到怀中,握着她的肩道:“今年我虽也身边有人了,可不敢与皇后一较高下。太子才是越见圣质端方了。” 司马丹今日好生打扮,面如白玉,唇若点朱,十分称皇后之意。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在荀郁身上扫过,原本通身气派风度颇有世家贵子风范,一开口却变了味儿:“你今日怎的又穿戴得这般不起眼?像只灰貉子。” 皇后色变:“阿朱!” 荀郁原本又戴上那副在长公主身边的完美假面,一颦一笑堪称完美,司马丹一句话差点儿叫她没绷住。 原来太子并不止对她的老虎皮有意见,不论穿了什么都要指点两句。 “唤孤作甚,母亲不见旁人都是金银珠翠,绒花灵蛇的,她头上竟只一根丝带。” 长公主面上的笑淡去,却不接这个话:“我竟不知,太子与阿郁已见过了?”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司马丹也不戳穿:“阿郁……这是阿妹的小字儿?姑姑有所不知,前几日在北邙山上,孤曾与阿郁一同打了老虎呢。” 他改口倒快。 “是么?那倒真是……有番交情。”长公主垂眼,掠过荀郁面上,倒并未看出什么。她看司马丹似乎并未察觉,始终只以为巧合罢了,便也不欲多说。 司马丹大大咧咧,不知者无畏的,皇后却不敢招惹长公主,便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丹阳郡君她也不敢冒犯,此时冷汗都出了一身,拉拉司马丹道:“阿朱便是喜欢妹妹,之后带她出去看灯便是了。岂不闻‘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这宫中灯树向来得四方大赞,便是外国来使也年年惊羡的。丹阳从前在北地,想来未曾见过。” 见话头早已支去天涯海角,司马丹也不再纠结荀郁的打扮,点头道:“这是自然。” 皇帝不在,此地最大的便是长公主。当然纵使皇帝在,长公主也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见过太子,便无其他需要拜见之人。 如此总算落了席。不多时,便听前头来报。 长公主的仆从禀报消息很少避着荀郁,荀郁也不知晓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从何而来,想来只能因长公主将她的命攥在了手里,便不怕别的了。这算是长公主的一种培养手段,也多亏如此,叫荀郁常常及时得知些原本不好探得的消息。 譬如此刻,她便听到官员的席上起了纠纷。 这一次,王澄非但没有领受杨三的敬酒,反倒掠美在前,抢先一杯酒泼到杨三脸上,两人便打了起来。 荀郁默默吐了口气:顺利就好。 不意长公主的声音突然在旁响起,她似乎只片刻思考便看穿一切。 “……王杨两家起了矛盾,我却尚未听闻,想必事出不久,大概就是日前王家宴上。阿郁去参宴回来报我,却未尝听你只字。”长公主的目光冷冷投来:“纵然非是知情不报,也该治你个失察之过,阿郁觉着呢?” 那声音低低柔柔的,却像淬了冰,荀郁不由得一颤,筷子竟啪嗒滚落。 其实到此为止,倒还在荀郁意料之内。 被察觉也是无法,任谁也不能想到她的真正目的指向长公主这一手无人知晓的暗刀,只会当她办事不力。 左不过惹怒了长公主,回去再叫她吃番苦头罢了。 然而刚巧旁边一个侍女被这声音一惊,也跪在了地上。 长公主扫了一眼那侍女:“殿前失仪,这般没规矩的奴婢也能留在太极殿?是了,眼前便有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阿郁。” 长公主召来荀二,将他腰间佩刀缓缓拔出。 察觉到长公主的意思,荀郁渐渐战栗起来,恶寒欲呕,却不敢表露。 荀二僵着身子,然而无从反抗,身不由己地看着自己的刀被交到荀郁手上。 “没用的东西就该当即解决,阿郁……你明白罢?” 荀郁点头接过长刀,握住刀柄,缓缓站起身。 这并非将功补过,只是惩罚罢了。 她愣愣地盯着那个大祸临头的侍女,却不知司马丹正紧皱了眉头,又惊又疑地望着这边。 单看这辈子,与长公主相遇还不过一年,但对此时的荀郁来说,却已过了二十多年。 只是那记忆不肯淡去,此情此景之下,便叫她清晰地记了起来。 彼时她不过鲜卑军帐中一个小小汉奴,看得上眼便养着玩玩,兴头过了就一刀捅穿,随便丢在哪方草甸上了事。 幸亏她命大,又叫别的鲜卑人捡了去,从此似个真正的鲜卑人般混着日子罢了。 几年过去,忽有一日,一支汉军杀入草原,荀郁命大未被乱刀砍死,反倒叫洗了干净,送到长公主帐中。 只是洗也是白洗,长公主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地上两个伤痕累累血葫芦似的鲜卑小孩道: “杀了他们,证明你是汉人,我便带你回家。” 后头的情形已然记不清晰,但结果十分的显然。长公主不仅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家,还给了她无比尊荣的地位。 她还道这辈子不再杀人,便能清清白白活下去,今日才想起,早在她回来之前,这双手就已沾上血了。 是了,不过杀人而已,她杀的人还少吗? 不过她手上性命虽多,由她亲自动手的却想不起来几个。该怎么动刀,还得好好回忆一番才是。 这等紧要关头,怎的脑袋就不好使,死活想不起她是如何解决那两个鲜卑小童的? 就在荀郁将要走到那侍女跟前时,上头突然响起一道明亮的高声: “来人——!” 荀郁回头,发现居然是司马丹。 长公主也将视线投过去,丹凤眼里闪过一道疑虑。 “姑姑说得对,这奴婢实在该罚。就叫她去太仓做两个月搬粮的苦工罢!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这罚得没头没脑的,倒很有太子的风范。 皇后皱眉:“阿朱这是做什么?你姑姑吩咐,何尝要你多嘴?” 司马丹走下去,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一个犹犹豫豫不敢动作的侍卫,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叫你把人拖下去!” 侍卫们总算动作起来,一拥而上,很快面前就空阔起来。 长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自然可以训斥阻拦司马丹,但为些小事对太子不敬,留人口实,并不明智。 司马丹踱到荀郁身边,伸手去取她手中的刀,碰到荀郁的手背,却是一惊。 同样是冬日,前几天他在北邙山上牵的荀郁的手还是柔软温热的一团,此时却像冰块也似,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 今日从见面起,荀郁就是一副淡淡微笑,始终婉婉有仪的模样,司马丹还以为她又在憋坏,维持她那个“不善官话”的形象。便是拿了刀也不见手抖,表情甚是平静,似乎长公主只是叫她吃块豆腐。 司马丹并未察觉荀郁哪里不对,只是他自己不想看荀郁杀人,便出言阻拦而已。 眼下这丫头又是如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