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拒绝我后追悔莫及》 第1章 第一章 毛手毛脚的丫头 化妆镜前惨白的光线像手术灯,毫不留情地解剖着每一寸疲惫的肌肤。我盯着镜中那张因连续熬夜而眼袋浮肿、唇色苍白的脸,指尖捏着一管崭新的正红色口红,微微发颤。第一次正式踏入央视大楼,去那个传说中人人向往的新闻中心实习报到,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似的敲,又沉又快,震得指尖都跟着发麻。新闻中心,光是这四个字,就带着一种金属般冷硬又令人眩晕的分量。 “小陈,磨蹭什么呢?”隔壁工位赵姐的声音穿透隔板,“周主任最讨厌迟到,尤其新来的。” “周主任”三个字像根针,猛地刺破了我混沌的紧张。周涛。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一圈,带着莫名的重量。电视屏幕里,她永远从容大气,吐字珠圆玉润,眉宇间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她是标杆,是传说,是实习生们仰望又敬畏的云端人物。今天,据说就是她亲自带我们这批新丁。 “来了来了!”我慌忙应声,深吸一口气,拧开口红盖子。那抹浓烈的红划过下唇,心一横,又重重地补了一下上唇。镜子里那张脸瞬间被点亮了几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艳烈,试图压住眼底的青黑和不安。好了,就这样吧。 电梯门在眼前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纸张油墨和中央空调冷气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新闻中心楼层特有的“气味”,一种无声的威压。脚下的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哒、哒”声,每一步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走廊两侧是磨砂玻璃隔开的忙碌景象,人影晃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弦。我抱着怀里那一大摞沉甸甸的、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实习生培训手册,努力平衡着身体,像个刚学会走路就抱着巨石过独木桥的笨拙小孩。 目标,是走廊尽头那扇挂着“副主任周涛”名牌的办公室门。 就在距离那扇门还有几步之遥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茶水间的门里闪了出来。速度太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冲劲。我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剪裁极佳的深蓝色衣角,紧接着,“砰”! 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一股清冽又隐约带着点暖意的淡香瞬间将我包裹。手里的文件夹像被炸开的鸟群,哗啦一声,雪白的纸张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铺了一地。 “哎哟!” 一声低低的、带着明显不悦的惊呼在头顶响起。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瞬间冻住了我手忙脚乱想要道歉的动作。 我猛地抬头。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眼前的女人比我高出小半头,一身挺括的深蓝色丝绒定制西装,勾勒出利落而优雅的线条。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此刻,那双在屏幕上总是温和含笑的杏眼,正微微眯起,清晰地透出被打扰的不快和审视。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是周涛。 真实的、近在咫尺的周涛。没有电视屏幕的柔光滤镜,近距离下,能看到她眼角细微的纹路,皮肤是常年带妆下透出的莹白。那股强大的气场,比屏幕上看到的更直接,更迫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她的注视下瞬间冻结。脸腾地烧了起来,**辣的。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从我因惊吓而张开的、涂着过分浓烈口红的嘴唇,移向我因为冲撞而沾染在她那价值不菲的深蓝色丝绒西装左襟上的一点醒目的红——一个模糊却刺眼的唇印。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却像鞭子抽在我的神经上。 “啧。”一声极轻的、却清晰无比的音节从她唇间逸出。不是愤怒的叱责,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笨拙的嫌恶。 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管那碍眼的污渍,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办公室里隐约传出的说话声、走廊远处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仿佛都在这片真空般的寂静里消失了。我像个被当场抓住的、笨拙不堪的贼,只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几秒后,她才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睫,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一方折叠得极其规整的素白手帕。那动作优雅得像在舞台上表演。素白的手帕精准地覆上那点刺目的红,指尖用力,一下,又一下,擦拭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深蓝丝绒上,那抹红晕染开一点,变淡,却固执地留下一个暧昧不清的浅痕。 “小丫头,”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字字清晰,敲得我耳膜发疼,“毛手毛脚。”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评判,甚至懒得费心去掩饰其中的不耐烦。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否定。仿佛我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笨拙的冒犯。 脸上滚烫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又冷又沉。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无声的哽咽。我僵在原地,视线茫然地落在那只握着素白手帕、骨节分明的手上,然后,鬼使神差般地,向上移。 目光掠过她线条干净的下颌,最终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睑上。浓密的长睫毛,在走廊顶灯冷白的光线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擦拭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颤动着。像某种脆弱而精密的蝶翼。那一瞬间的脆弱感,与她那身强大冷硬的气场形成了奇异的反差,短暂地攫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仿佛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才是这个强大女人身上唯一真实的、不设防的缝隙。 “还愣着干什么?”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打散了我那点不合时宜的恍惚。她已收回了手帕,那点碍眼的唇印虽然没完全消失,但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红印记。她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混乱只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收拾好。”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一片的纸张,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渐行渐远。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木门后。 留下我一个人,像个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偶,站在一堆散落的白色纸张中央。走廊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重新聚拢过来,混合着昂贵香氛、油墨和冷气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金属的凉意。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点淡淡的红痕,顽固地烙印在深蓝色的丝绒上,也像某种滚烫的烙印,深深烫进了我的眼底。还有那句轻飘飘的“毛手毛脚”,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冰冷的回音,反复撞击着我的耳膜。 她甚至没问我的名字。在她眼里,我大概和地上这些散落的纸张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被及时清理的“麻烦”。 我蹲在那里,机械地一张张捡拾着散落的培训手册。白纸的边缘有些锋利,不小心划过手指,带起一丝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指尖的凉意渗入皮肤,提醒着我现实的触感。终于把最后一张纸叠好,重新抱进怀里。那摞纸沉甸甸的,压得胳膊有些发酸。 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走廊尽头那扇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薄冰上。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隙,里面透出明亮的光线和人声。 抬起手,指节在冰凉光滑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里的背景噪音淹没。 短暂的静默。仿佛里面的人在评估这敲门声的分量。 “进。”一个声音传来,不高,清晰,正是刚才那个冰珠落玉盘的声音。 我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光线充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北京初夏明晃晃的天光,映照得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混杂着咖啡因的微苦气息。周涛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背脊挺直如松。她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套裙、气质干练的女人,手里拿着文件,似乎在汇报什么。 周涛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摊开的文件上,右手拿着一支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那支笔,笔身是暗沉的酒红色,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圈银色的金属,看起来异常沉稳贵重。她只是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的位置,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分毫。 “坐那边。”简洁的三个字,像指令。 靠墙的位置放着一组黑色真皮沙发,冰冷,沉默。我抱着那摞手册,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挪到沙发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挨着一点点边缘。沙发柔软得过分,身体陷进去一点,反而更让人无所适从。我把那摞沉重的文件夹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压在纸面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团乱麻。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办公桌那边的对话。 “……收视率分析,晚高峰时段,新闻深一度栏目,同比下滑了0.8个百分点。”干练女人的声音清晰平稳,“主要是竞品台在同时段推出了一个新的纪实类节目,抢走了一部分中老年观众。数据在附件三,第四页。” 笔尖在纸页上轻轻点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嗒”声。周涛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汇报者:“下滑的原因,仅仅是外部竞争?”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入要害。 干练女人似乎被问得顿了一下,语速稍稍放慢:“初步分析…内容上,上周关于社区养老的专题,专家访谈部分略显冗长,节奏拖沓,可能影响了观众粘性……” “可能?”周涛打断她,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支酒红色的笔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银色的笔帽顶端反射出一道冷光。“数据分析,不要用‘可能’这种模糊词。观众流失的时间点精确到分钟了吗?冗长访谈的具体时段收视曲线有没有断崖?观众留言反馈的关键词抓取结果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得像一张收紧的网。 干练女人的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随即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被精准点中要害后的紧绷感:“流失点主要集中在访谈的后十五分钟。曲线显示在专家开始阐述第三点政策建议时,收视率出现明显下滑。留言抓取…负面高频词是‘啰嗦’、‘听不懂’、‘换台’。” “嗯。”周涛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那支酒红色的笔重新落下,在文件上划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告诉老李,访谈不是学术报告。把第三点政策建议砍掉,换成两个社区老人的实际案例,要短,要有冲突点,有烟火气。”她的指尖在纸页上点了点,落点精准,“下期策划,重点抓‘社区食堂的盈利困境与老人需求矛盾’,切口要小,痛点要准。周三之前,把新方案给我。” “好的,周主任。”干练女人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紧绷。 “还有,”周涛的视线终于从文件上移开,落在我这个方向,虽然并未聚焦在我脸上,只是对着空气,“新来的实习生?” “是,周主任。这批新到的,按惯例,分到您组里三个。”干练女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 周涛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从我的头发,扫过我的脸,最后落在我膝盖上那摞厚厚的文件夹上,停顿了一下。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刚才看文件时还要短暂。 “知道了。”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干练女人,“你先去忙吧。让外面等着的那两个也进来。” “好的。”干练女人迅速收起文件,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她。巨大的空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还有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檀木香和咖啡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她依旧没有看我,拿起桌上的白色骨瓷咖啡杯,凑到唇边,浅浅啜饮了一口。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侧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个在走廊里让我失神的脆弱感再次浮现,但转瞬即逝,被一种更强大的专注和疏离取代。 门再次被推开,另外两个实习生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一男一女,脸上都带着和我如出一辙的紧张与敬畏。我们三人局促地并排站在沙发前,像等待检阅的新兵。 周涛放下咖啡杯,杯底碰到红木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身体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三人。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欢迎来到新闻中心。”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度,既不冰冷,也谈不上热情,“我是周涛。” 她的视线在我们三个身上缓缓移动,最终,似乎不经意地,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半秒。那目光像羽毛一样轻拂而过,却让我膝盖上压着的文件夹边缘,仿佛又变得锋利起来,提醒着刚才走廊里那场狼狈的“事故”。 “这里不是象牙塔。”她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没有试错的空间,也没有‘我觉得’、‘我以为’的余地。新闻的生命是真实、准确、时效。你们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忘掉学校里那些花架子,把脚踩在地上,把眼睛放在新闻现场,把心沉在事实和数据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不管你们之前在学校多优秀,拿过什么奖。”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带着一种平静的审视,“在这里,一切归零。你们是来学习的,更是来工作的。工作,就意味着责任、压力,还有,”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那支酒红色的笔,“随时准备迎接批评。” “批评”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文件夹硬硬的边角。那支在她指间灵活转动的笔,酒红色的笔身,银色的笔帽,在明亮的光线下,像一件冰冷的、沉默的武器。 “这里是新闻战场的前沿哨所。”她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每一秒都在和真相赛跑,和遗忘角力。你们手里的笔、镜头、话筒,分量比你们想象的重得多。”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这一次,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 “从今天起,你们三个,暂时跟着张制片。”她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的方向,意指刚才离开的干练女人,“具体任务,她会安排。记住三点:第一,多看,少说;第二,交到你手上的东西,无论多小,必须做到你能力的极限;第三,”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这里没有‘毛手毛脚’的容身之地。效率、精准、专业,是唯一的通行证。” “毛手毛脚”。 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强装的镇定。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涌了上来,烧得耳根发烫。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住自己鞋尖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仿佛那里藏着可以遁逃的缝隙。膝盖上的文件夹边缘,似乎真的变得锋利无比,硌得生疼。 另外两个实习生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好了。”周涛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平淡,“去找张制片吧。她就在外面。” 如蒙大赦。我们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又赶紧挺直腰板,动作僵硬地微微鞠躬:“好的,周主任。”“谢谢周主任。” 我抱着那摞沉重的文件夹,跟着同伴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拉开门把手的瞬间,身后又传来她清晰平稳的声音: “对了。”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另外两个实习生也僵在门边,不敢回头。 沉默。几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只有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 “门口地上的纸,”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下次注意点。保持公共区域整洁,是基本职业素养。” 那点微弱的、关于她或许会提及我名字的侥幸,被彻底碾碎。她甚至没有点名。我们三个,连同那堆散落的纸张,在她眼中,大概都只是需要被及时清理的、有碍观瞻的“不专业”痕迹。 “……知道了,周主任。”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 第2章 第二章 梦想的破碎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檀木香和冰冷的审视目光。走廊里依旧忙碌,但那些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抱着那摞仿佛有千斤重的文件夹,脚步虚浮地跟在另外两个实习生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滚烫的针尖。 “毛手毛脚”……“没有容身之地”…… 周涛平静无波的声音和那支酒红色钢笔冰冷的反光,在脑海里反复切割。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羞耻感,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皮肤上,扎在心上。脸上火烧火燎的热度还没褪去,手心却一片冰凉黏腻。 张制片——那位干练的灰色套裙女士——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开放式工区旁,对着一个年轻编导语速飞快地交代着什么。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我们三个木头似的杵在周涛办公室门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结束了和编导的对话,朝我们招了招手。 “这边。”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效率感。 我们像三只被驱赶的鹌鹑,挪了过去。 “我叫张莉,是周主任组的制片人之一,也是你们这段时间的直接负责人。”张莉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三个,语速很快,“新闻中心节奏快,规矩多。周主任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我不重复。记住一点:在这里,犯错可以,但重复犯错不可原谅。你们的每一次失误,浪费的都是整个团队的时间,影响的是节目的质量和时效。” 她语速极快,话语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射出来,不容你有任何喘息和思考的余地。 “你们三个,暂时负责基础素材的筛选和整理。所有外拍组、记者站回传的原始素材,会汇总到这个共享硬盘。”她指向工区边缘一排嗡嗡作响的黑色机柜,“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素材按时间、地点、事件类型初步分类,标记关键信息点,剔除明显无效或重复的片段。这是最基础也最繁琐的工作,但也是了解新闻现场、培养新闻敏感性的第一步。明白吗?” “明白。”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干涩。 “很好。”张莉点点头,指向角落里三台并排的电脑,“那是你们的工位。系统账号密码在桌面的便签上。共享硬盘路径是……”她报出一串复杂的英文和数字组合,“今天下班前,把昨天‘城市交通晚高峰’专题的所有原始素材整理完毕,生成初步的分类目录和关键帧截图报告。有问题吗?” “没……没有。”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压力。 “那好,开始吧。”张莉不再看我们,转身走向另一个正在激烈讨论的策划小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们三个默默走到那三台冰冷的电脑前。崭新的显示器,黑色的键盘鼠标,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运行产生的微弱热量和臭氧的味道。隔壁工位上,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对着电话语速极快地争论着什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屏幕上。斜对面,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对着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眉头紧锁。整个工区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巨大蜂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空气中绷着一种无形的、名为“deadline”的弦。 压抑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胸口……令人窒息。 我拉开椅子坐下,冰凉的椅面透过薄薄的夏装传来寒意。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脸上。输入账号密码,桌面弹出。找到张莉说的共享硬盘路径,点开。 瞬间,一个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文件夹树状图弹了出来。无数以日期、地点、事件命名的子文件夹层层叠叠,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丛林。随意点开一个名为“0605_地铁故障_西直门站”的文件夹,里面是十几个小时长、分辨率参差不齐的原始视频文件,文件名混乱不堪。 这就是我的“战场”?最基础的工作?要把这片混乱的丛林梳理出清晰的脉络?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烦乱和依旧隐隐作痛的羞耻感。点开第一个视频文件。画面晃动剧烈,噪点很大,是手机拍摄的。镜头扫过拥挤不堪的地铁站台,人声鼎沸,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乘客焦躁的抱怨声。一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在解释着什么,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我需要标记关键信息:时间、地点、事件核心(故障原因?)、画面中的关键人物(发言人?)、关键冲突点(乘客情绪?)……还要判断哪些片段是重复的、无效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晃动的画面、嘈杂的声音、混乱的信息,像无数细小的蚊虫,嗡嗡地钻进我的大脑,啃噬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专注力。眼睛开始发酸发胀,盯着屏幕久了,视线有些模糊。旁边工位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斜对面的女孩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更要命的是,胃里开始隐隐作痛。早上因为紧张,只胡乱塞了几口面包,此刻在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信息的冲击下,那点可怜的食物早已消耗殆尽,胃袋空荡荡地抽搐着。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拖动进度条,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找到有价值的片段。一个画面闪过: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脸色苍白,眼神无助地挤在人群中,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这应该算一个关键点?标记“母婴困境”。 刚标记完,画面切到一个情绪激动的大叔,正指着工作人员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个冲突更明显?标记“乘客激烈情绪”。 刚标记完这个,又看到一个记者试图采访地铁负责人,但被工作人员粗暴地推开。这算“采访受阻”? 标记,标记,不停地标记。文件夹里十几个视频,每个都长达数小时。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由混乱影像和噪音组成的漩涡,拼命挣扎,却找不到着力点。标记的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根本不成体系。张莉要求的“关键信息点”到底是什么标准?哪些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哪些又是冗余的? 效率低得可怕。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才勉强梳理完一个文件夹,标记得乱七八糟。 肩膀僵硬酸痛,脖子也梗得难受。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手肘“砰”地一声,撞在了旁边那个堆满了各种资料和书籍的隔断挡板上。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工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边那个正对着电话咆哮的黑框眼镜男猛地被打断,极其不悦地转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烦躁和毫不掩饰的嫌弃:“看着点!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 又是这个词! 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神经末梢。刚刚被周涛刺穿的伤口,瞬间被这个陌生同事毫不留情的斥责再次撕裂、撒盐。脸上刚刚因为专注工作而褪去的血色,“唰”地一下又涌了上来,烧得脸颊滚烫,耳根像是着了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那堆冰冷的文件夹里。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是因为屏幕的蓝光,而是因为眼底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滚烫的湿意。 屈辱,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不仅仅是因为被骂,更是因为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刚刚被周涛钉在耻辱柱上的、那个笨拙不堪的自己。 “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黑框眼镜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再理会我,转过头继续对着电话吼了起来,仿佛我只是一个制造噪音、妨碍他工作的背景板。 我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键盘的边缘,指尖冰凉。胃部的绞痛似乎更剧烈了,和心口的闷痛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屏幕上那些晃动的、嘈杂的画面,此刻变成了一片扭曲模糊的光影噪音,再也无法进入大脑处理。 “小陈?”旁边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是那个扎马尾、对着Excel表格奋战的女孩。她不知何时停下了敲击,侧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看着我,“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丝微弱的善意,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强撑的堤坝。鼻子猛地一酸,汹涌的泪意再也控制不住,直冲眼眶。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我……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我甚至不敢看那女孩的反应,也顾不上周围可能投来的其他目光,低着头,像逃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工区。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晕。我凭着本能,朝着记忆里洗手间的方向狂奔。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急促、慌乱,像极了此刻我濒临崩溃的心跳。 终于,冲进女洗手间。反手“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巨大的声响在瓷砖墙壁间回荡。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顶灯,光洁如镜的白色瓷砖,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香氛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冰冷的镜子,像一面审判之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因为奔跑有些凌乱,精心描画的口红早已斑驳褪色,脸颊是病态的潮红,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但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镜子里那个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委屈、无措和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哪里还有半分踏入央视大楼时,那点强撑出来的孤注一掷的艳烈?只剩下一个被“毛手毛脚”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无地自容的失败者形象。 刚才走廊里的冲撞,周涛冰冷的审视和擦拭,那句轻飘飘的“毛手毛脚”,张莉公式化的训诫,庞大混乱的素材库,黑框眼镜男嫌恶的斥责……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到洗手台前,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台面硌得肋骨生疼。双手死死撑住台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白色陶瓷洗手盆里,溅开细小的水花。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胃部的绞痛,带来一阵更深的窒息感。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我那么努力地想靠近她,靠近那个在屏幕上光芒万丈的标杆,靠近那个代表着专业和梦想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的不安和笨拙,试图表现得像个合格的、配得上这里的人。可现实呢?现实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我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笨拙的、碍眼的、不断制造麻烦的错误。在周涛眼里如此,在那个陌生同事眼里,也是如此。我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做什么,就已经被贴上了“毛手毛脚”的标签,被判定为没有容身之地。 委屈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吹得四肢百骸都冰凉麻木。胃部的绞痛持续不断地提醒着身体的虚弱和狼狈。 洗手间里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瓷砖墙壁间回荡,显得格外孤独和绝望。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哭得肩膀一耸一耸,泪水混着花掉的眼妆,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像一幅被雨水打湿后模糊褪色的画。 门外,是那个高速运转、容不下丝毫差错的新闻战场。门内,是这个被“毛手毛脚”彻底击溃的、狼狈不堪的实习生。 梦想的光环,在踏入这栋大楼的第一天,就被现实冰冷的棱角,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