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质》 第1章 公主,人质 鸾车四周装饰的小金铃随着车轮轻微的振动“格泠格泠”地响着,像是秋风到了果实成熟,农民家的孩子们围在果树下仰头满怀期待地唱着欢乐的歌。 秋风真的到了,我拉紧披风领口,定定地回望夜郎的都城。我的父王站在城楼上,已经远到看不清表情。 今早,我走出宫门前,他拥抱了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凤凰,保重自己,是父王对不住你在先,就算你有朝一日出卖父王也没关系。” 这些天来,我不愿母后为我崩溃,一直强忍着没有为自己落一滴眼泪,听到这番话,闭上眼,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果这么疼爱我这个女儿,那就不要送我去虎狼之国做人质啊。我心里默默地说。 我出生后两年,魏国进攻夜郎。夜郎虽小,全国上下同仇敌忾,愣是将魏国舰船卡在春愁海,半步未能踏上夜郎领土。但打打停停十五年间,战事已然生生熬白了父王的头发,也熬干了夜郎子民的血。魏国地大物博,有夜郎千倍万倍之大,魏国耗得起,夜郎却耗到了亡国边缘。 好在半年前,蜀国对魏国不宣而战,魏国不愿两面作战,再加上夜郎派人暗中贿赂魏国皇帝近臣,于是两国议和,魏国不再攻打夜郎,两国缔结兄弟之盟,夜郎每年进贡金银香料,此外仍有诸多条件难以赘述,条件之一,便是送我去魏国做人质。 父王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册为“王太女”。 我出生的时候,国师便预言如此,此后多年,我的叔父接连生了六个孩子,有儿有女,父王宫中却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所幸父王本身并没有一定要生出男嗣的执念,他说“有女儿就很好”。 夜郎的国姓是孟,我单名一个“晌”字,封号“宜阳”,乳名唤作“凤凰”。父母当真将我当做凤凰一般珍重养育。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怕后来国家陷入战事,宫中已经开始事无巨细节省开支,父王也从不肯让我在吃穿用度上吃苦。只是我自幼承父王母后教导,不忍在国难当头时自身安享富贵,大多都辞谢了。 姑姑淮阳长公主来宫中探望我时,曾抚着我毫无金玉装饰的长发向母后叹息:“可怜凤凰,没赶上好时候,我小时候不受宠,先王都赏过那么几件金丝衫。”母后柔柔地笑道:“衣着皆是身外之物。” 自从听说我要去做人质,母后的眼泪就没停过。她没有开口求过父王,因为知道求没有用。我是独女,是夜郎唯一的王嗣,而魏国指名要王嗣为质。 一夜之间,母后的鬓发变得像父王一样白。额角几缕短发时时从发髻中散落下来,分外憔悴。母后自己无心打理,我看见了,便帮她别到耳后。 我不敢再回想,转过头不再去看已经小得看不见的城楼,侍女小翠见状便将车帷放下。 鸾车从都城到春愁海边,只有不到半天的车程。夜郎就是这么小的国度。 蕞尔之地,小小岛屿,能在各中原王朝嘴边雄踞千年而不被吞并,靠的不只是春愁天险,更是万众一心、傲骨不屈。 打仗的时候,我也乔装打扮,在后方帮忙供应军需,看着百姓们不辞辛劳、英勇无畏的身影,我不禁从心里感叹,这不愧是父王殚精竭虑也要守护的子民。即便为这国的人民失去自由,即便为这国的人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春愁海的风吹拂起我发丝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春愁海,得名于海边的柳树林。柳树生于海边并不常见,算是天下独一份的奇景吧。 到了春天,柳絮雪白倾城,洋洋洒洒,日光下熠熠生辉,与海面波光交相辉映。因春日柳絮随风飘散,最能触发离人愁绪,故命名曰“春愁海”。 夜郎人要送别亲友,多在此地。其一是因为夜郎实在太小,境内实在没什么离情别绪可言。若有离别,多半是商人出海去做生意。其二则是因夜郎地形,三面海岸皆是断崖峻岭,唯有北面平坦,易于通船。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从此渡口出发,由春愁海的波涛托举着,驶向不知哪处彼岸。海外面广阔无垠的山川,尽是他国领地。山水茫茫,往往一去经年,杳无音讯。 民间有歌谣:“不到春愁海,不知春愁深。”说的便是这个意思了。 鸾车恋恋不舍地行,终究还是行到了北海岸。码头当然早已清扫过,但两侧石滩上断掉的箭簇和破碎的木板残片依然零星可见——半年前,这里是两军交战正酣的战场,只差一点,魏国水师就要登陆了。 “臣等作战不力,令公主受苦,臣万死难辞其咎!”鸾车还未停稳,一路护送我的威武将军李国福和身后的将士们忽然在道路两旁跪下叩首,齐声呼喊。 夜郎军人战场上拼杀,即便头破血流都不曾流泪,如今竟被我从气壮山河的话音里听出了哽咽。 小翠扶我下了鸾车,我走到李将军面前,说道:“这些年来,众将士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何罪之有?宜阳虽为女流,若能为国效力一二,也是宜阳之幸。从此之后,父王母后与夜郎一国百姓,尽数拜托众卿了!”说罢,深深地拜了一拜。 “诺!诺!诺!”士兵们以长矛顿地,一时间大地为之震动。 我起身,又默默行了一礼,返回鸾车。兰舟放下甲板,鸾车登舟,船起锚欲行,忽然听到岸边有人大呼:“送!公主殿下!” 铁甲男儿擂响战鼓,高呼“厉兵秣马杀贼将,杨柳青时待主归”。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送别,实在是悲伤沉重极了。 今日的春愁海,没有柳絮飞舞,只见黄叶遍地。据说昨夜大风起,有一株千年老树,一夜之间叶子落尽,从石滩直铺进海里。从海上望去,真是溢彩流金。 临近正午,阳光耀眼,碧绿的海水拍打着船舷,飞跃起灿烂的泡沫。我坐在鸾车内,秋天的海风钻过车帷,扑在脖颈,凉意森森。 此去,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又或者有天我终于回来,但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的思绪零零散散在风中飘逝,一闪而过,连我自己都抓不住。 恍惚间,一阵笛声翩然入耳。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是屈原的《九歌·湘夫人》。 笛音哀而不伤,婉转多情,可我听了只觉得讽刺屈辱。 相传湘夫人是尧帝的女儿。这曲子分明是说我。况且笛声是从春愁海的另一侧——魏国那里传来的。 春愁海,魏国那边称作“忘川水”,大约是埋怨旅人一入春愁海便仿佛饮了忘川水,迟迟不归去。 从海的这边到另一边,只有不足半个时辰的船程,两岸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兰舟离魏国越近,海浪越激烈汹涌,如同成群的野兽相互扭打、大口撕咬、满口白沫。 魏国的海滩寸草不生,一座笔直的断崖之下,全是黑色乱石。 我随船颠簸间,渐渐看清了岸上迎接的队伍。 两队士兵列阵排开,中间地上铺了一条紫金的长毯,毯的尽头搭起一顶大帐,帐外又是一队金甲侍卫。 看来我需要下车徒步。此处与事先议定的仪礼不同,于是我令随行的宦官阿金宣召大鸿胪何大人,问他若我下车步行,于礼法上是否有辱国格。大鸿胪回禀说无妨。 船靠岸,鸾车驶下甲板。小翠为我戴上面纱,扶我下车。车前一个礼官对我行了个礼,引我踏上毯子。 两侧列队的士兵全副铠甲,铜盔之下都是面庞稚嫩的年轻人,约莫十六七岁的的样子。看来魏国连年四处征战大兴干戈,兵员折损严重,也渐渐走到了需要抓如此少壮的后生上战场的时候。 我原以为魏国数以万计的人死于夜郎之战,魏国的士兵一定恨毒了我这个敌国公主,没想到他们眼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的恨意,反而更多的是好奇。 也是,他们对夜郎作战,本就不是出于国仇家恨,只是因为他们主子的贪婪。 我努力无视落在面纱上的众人目光,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往帐中去。 魏国此前通报夜郎时,说负责迎我入京的是魏国的皇长子齐公曹叡,如今我步入帐中,正中的宝座上坐着一人想必就是曹叡无疑,而一侧竟还立着一位二十岁上下、服制与他相仿的贵族男子。 我定一定神,稳住气息,慢慢走到宝座前方,行一平礼。 还未及说话,只见一侧那青年人跑到曹叡耳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曹叡皱着眉听,嘴角却渐渐起了一点宠溺的笑。他一面听,一面瞥了我一眼。 我维持着下巴微扬的姿态,不疾不徐说道:“殿下如此,可是大国待客之礼?” 曹叡道:“公主莫怪,这是五弟曹霖,娇惯坏了,没规矩。”随后客客气气请我免礼,示意我除下面纱。 我将面纱取下。 曹叡扫了一眼桌上画像,又看了一眼我,点点头,说明验证本人无误,说句“失礼”。我便将面纱戴回。 摘下面纱的瞬间,我从曹霖的眼中看见了真实的惊艳,曹叡面上如古井无波,但黑眸子也为我一凝。 我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中。虽然从小自知有几分姿色,但在被送来做人质之前,何曾想过我堂堂公主有朝一日竟要以容貌为武器。思之不免自怜自伤。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曹叡。他的面相透着精明强干。明明是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无辜眼,两道细眉高挑入鬓,硬是添了几分英气。若不说是皇子,或许我会把他当做谁家少年将军。 余光可见旁边的曹霖则肤白如玉,眉目清秀温软,是最常见的那种贵胄子弟。他不停地打量着我,好像拼命想引我注意,我偏偏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随后的事,便有何大人等官员应对,总之都是两国事先已经协商好的仪程。 一应礼节走完,我被安排在侧帐休息,明日便启程前往魏国都城——洛阳。 转身走出大帐,隐约听见曹霖兴高采烈地说道:“皇兄我赌赢了,你可不能耍赖。” 曹叡笑道:“隔着面纱你都看得出是个美人,真是行家。”又道:“打赌归打赌,你离她远些,免得惹上是非……” 我听了,心下暗暗冷笑。余光瞥见何老尚书望着我,目露凄然。 但没成想,当晚,我便真的与这五皇子,扯上了是非…… 最初设定想把女主写成孟获的女儿来着,后来想想要卡历史节点的地方太多了,就算了算了,干脆架空出一个国家。 新文请多关照~这一章放出来给大家尝鲜,正式更新要到《琉璃珠》更完之后嗷。 2025.01.21将“礼部尚书”修改为“大鸿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公主,人质 第2章 五皇子,采花贼? 帐外士兵擎着火把,火光熊熊,深浅不一的人影在帐子上层层叠叠,随热气晃动。曹叡立在帐门外,提着一盏羊角灯,浓黑的眼眸映着火光,眼神带着探索,似乎要钻入我脑海将我看穿。 我右手悄悄张开五指,定定地看他一眼,然后眼神飞快地往右下方一带。他眼神飘落在我手上,一瞬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我。我目光坚定地迎着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话:“齐公不必担心,只是随侍宫女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打翻一个水盆而已。” 曹叡将信将疑,装作无事般笑道:“既然公主平安,那便是最好。不过公主金枝玉叶,为保万无一失,本宫还是在账外加派几个人手护卫为妙。都是本宫的亲卫,公主可以放心使唤。” 我笑:“好。那便多谢殿下关怀。” 火光渐渐散去,远了,只剩下帐门的两盏琉璃宫灯,还有帐后新增的两盏。 我令魏国派来侍候我的那三个宫人通通去帐外候着,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另一人制止,最终三人什么都没说,遵命出去外面守着。 三人之中,侍女有两人,都木着一张脸,面上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显然是宫里身经百战有经验的老人儿。一个青衫瘦子高高挑挑,叫“春鸟”,一个蓝衫小矮个儿,叫“秋蝉”。另有小黄门一个,小鼻子小眼儿佝偻小身板儿,叫“来福”。 白天初见面的时候,我本想赏些示好的小钱,三个人死都不肯收,摆明是被曹叡立过规矩的。装钱的小绢袋摆在桌上,三人躲得远远地,好像绢袋有毒,碰一碰就会死。 看似谨慎致斯的三人中,却藏着至少一人,是今晚事件的犯人。 现在帐里只有我的人,我令贴身内侍阿金把住帐门,同时盯着那三个魏国仆从。小翠和我则悄悄将行李中的一只大箱子掀开。 箱子里原本的细软不翼而飞,反而窝藏着一个锦袍湿透、瑟瑟发抖的男人。 他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泛着潮红,一双本就迷离的桃花眼无力地睁着,眼神空洞迷茫。所幸先前被小翠一盆秋夜里的凉水浇下去,神志较早前总算清醒很多。 我拼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五殿下,接下来,你一声都不许出,否则,你、我、你大哥,都会有大麻烦。明白的话,你就点头。” 我的气息扑在他耳际似乎令他更加难受,曹霖点点头,喉咙沉沉地吞咽了一声,听得出他正竭力忍耐着。 我继续道:“今晚你恐怕整晚都要留在这里了。”点头。 “齐公已经知道你在这,那么外面的事你就暂时不用担心。”点头。 “你知道是谁对你下手吗?”摇头。 “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吗?”他费力地伸出手,整条胳膊都在抖。我伸手,他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燃、情、香、我、猜、的。” 后面三个字委实令我语结,我说:“这样我也不敢贸然帮你解毒,就先替你扎几针,封住你经脉吧。”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疯狂摇头。 我按住他的头把他整个人往箱子里按了按。 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当然不愿以身为他解毒,但又怕万一是那种不抱女人就会死的毒。他贵为皇子毒发死在我帐子里,两国必重燃战火,绝非我所乐见。 小翠默契地帮我拿了帕子塞进他嘴里,我看了看,摇一摇头,冲她比了两个手指。一条哪够,再塞一条。 把曹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确保他叫不出声,我取了银针,在灯上火苗里烤了烤,不由分说拉出他软绵无力的胳膊腿儿,挽起他袖子裤腿就开始扎针。他四肢都是软得像面条,药效之下皮肤有些发烫,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似乎很怕扎针,明明夜里本就看不太清楚针这种细小的东西,可还是死死地闭着眼,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出了满头的大汗。 针扎完,把他胳膊腿儿再塞回箱子里,小翠守着他,我去找另一只见不得光的箱子。 另一只箱子里藏着我的堂弟,襄国侯世子,孟旸。 打开箱子,阿旸露出头来冲我笑,小小声唤我“姐姐”。我做出心疼他受颠簸的样子,柔柔地笑着摸一摸他的头,小声在他耳边问他要不要饮食便溺,他点头。于是我扶他小心翼翼出来,去屏风后吃了点东西,喝了些水,又稍作方便。然后他乖乖回到箱子里,我将箱子扣好,回床上休息。 一躺下,力气卸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起了一身细细的汗。 这是我在魏国的第一晚,才只是踏上魏国的土地,还没到洛阳,就已然如此惊心动魄。 今晚,若不是我们一行人随身都有解毒香囊,若不是我因箱子里本就藏着阿旸而令小翠时时察看,若不是曹叡看懂我的暗号没有再搜查,我的清白、夜郎的颜面,乃至夜郎从战事间隙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就都毁于一旦。 如果暗地里的敌人得逞,夜郎军民听说公主刚踏出夜郎就被侮/辱,恐怕民意沸腾,由不得父皇不撕毁两国的和平盟约,战争一触即发。 原来我的敌人,不只是魏国这个庞然巨物本身,更有魏国内部明里暗里缠斗不休的各路妖魔。 幕后黑手会是曹叡吗?看起来今晚他是为我解围,但我依然不敢完全相信他。 如果幕后主使是他,今晚的阴谋诡计若奏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以今晚之事为把柄来拿捏我?陷害他弟弟?可等我到了洛阳,我若去御前告状,他必然也要落一个疏于看护的罪名。 大概不是曹叡做的。如果是他,他没必要看懂我的暗示,他完全可以硬闯进来,做成捉奸的样子。 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曹叡,那会是谁? 那人是冲着曹叡去的?冲着曹霖去的?还是冲着我和我背后的夜郎国来的? 思及此处,连身下毯子都好像化作冰冷的针毡,每根毡毛都忽然变得冷而硬,一根根地直扎进皮肤里,令人心烦,令人慌乱。左胸口突突地跳着,黑暗里,我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灯里火苗的噼啪响。 我是抱着不惜为国而死的决心坐上鸾车渡海而来的,但当不可预知的危险在若近若远处游荡时依然感到窒息般的恐惧。我绝不想自己的性命和夜郎的前途轻易地搭进别国的权力斗争里。 我不能轻易地牺牲。 我有太多想保护的人。父王,母后,还有我夜郎军民…… 夜郎百姓奉我为王太女,奉我为将来的王,我要守护我的国民。 “厉兵秣马杀贼将,杨柳青时待主归。”众将士的呼喊声犹在耳畔,我在心里默念“我一定让你们等到我回来”,内心稍稍安定,浅浅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便又听见外面一阵躁动。我睡得极浅,立刻醒来,见小翠正警觉地从帐门缝隙向外看——她衣裳头发齐整,大概是守着我一夜未眠。 我问“何事”,小翠答说:“齐公来问公主起了没有,若起了,还是一早启程为好。” 我起身梳洗,用罢早膳,便乘车往洛阳赶。如果顺利,半月就能抵达。 听说侍女春鸟昨夜自己跑去附近丛林里,不知怎么就染了瘴气,回来急病一夜之间发作起来,病入膏肓,没法跟着队伍赶路了。齐公闻言,留了秋蝉、来福还有几个侍卫照顾她,又传令众人不可乱往山林沼泽中行走。 不必说,结局自然是等大部队走后,由侍卫将这三人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见曹叡行事如此狠绝,即便同为天家之人,比旁人更懂这类生存之道,我亦不免心惊。 不过转念想想,我临行前逼迫父皇设法杀死他的亲弟弟——我的亲叔父襄国侯孟景,我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古道热肠。 不知父皇到底动手了没有?以他优柔仁慈的个性,恐怕迟迟未动吧…… 曹叡身着铠甲带领一队士兵骑马打头,我的鸾车居中,文官尾随,另有一队齐公府兵押解行李殿后。 “五弟说难得到伶仃洋,想饱览山水再回洛阳,本宫已经留了他的亲兵护着他,允他比我们晚一日到鹤城会合。”他说。 我当然知道,他这番安排,是为了让殿后的府兵在远离大部队之后,悄悄将五皇子从行李中解救出来,因此我并无异议。 只是开拔没多久,曹叡的马似乎出了问题,走不动道。别人的马匹他说骑不惯,于是便说来挤我的鸾车。 我看了大鸿胪一眼,他没有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 “昨日之事,都是我用人不慎,差点害了公主。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等五弟回来,再让他亲自向公主谢罪。也多谢公主海涵,还出手相救。”刚坐下,他便开门见山。 他身量颀长,又穿着铠甲,一时将小巧的鸾车塞满。好在他是个君子,仍尽量与我保持着距离,并无轻薄之举。 “哪里。我也是自救罢了。”我笑一笑,看向窗外: “谁家没有那么几个龌龊人呢,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样的。” 曹叡被我逗笑了:“公主倒是个爽快人。” “对殿下这样的人,遮遮掩掩弄虚作假,没意思。” “那我也不跟公主弯弯绕绕了。我昨夜想了一夜,都查不出究竟出手的是谁。” 我有些意外。 曹叡这次来迎接夜郎公主,必然已经尽可能地筛选过随行人员,确信全员忠诚,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差点酿成大祸。魏国宫廷内斗之残酷与复杂,管中窥豹,足以让人脊背生凉。 不过这于我而言不是坏事。 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晚设想的计划,开口道:“殿下可是希望我帮忙?” “是。” “殿下,敢相信我么?”我望着他。 他的眼神缩了一下,仿佛我的存在映在他眼中,将他的浅黑的眼眸烫伤了般。 我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相信’两个字太重了。”他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尤其母亲曾经跟我说,别相信太聪明的女人。”他的母亲是魏帝曹丕登基前的正妻甄氏,听说是被魏帝强取豪夺的绝色美人,只是不知为何尚未封后。 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我不愿他对我生出忌惮防备,忙示弱道:“我若真聪明,昨夜便不会有那般惊险了。殿下若有疑虑——” 我本还想再与他讨价还价,他匆匆打住:“我信公主。”这是他眼下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谢殿下。既然殿下信我,请殿下做三件事。” “公主请讲。” “第一件,以我的贴身内侍阿金背叛我为由,囚禁阿金,然后监视什么人会来与他接触,背后的主子是谁。” 我当然信得过阿金,此举只是以他为饵,看能不能骗得到潜藏在队伍中的其他内鬼。 曹叡杀掉秋蝉、春鸟、来福三人后,其它内鬼彼此之间有可能失去联系,他们为了获取安全感和情报,会试图寻找同伙。 如果有人来暗暗与阿金接触,那么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内鬼之一。 曹叡脑筋转得很快:“好,本宫明白。” “第二件,其实不必我说,殿下也知道,速速回洛阳,一刻也不要耽误。” “本宫与公主所见略同。” “第三件,等五殿下回来,到那时,请殿下四处宣扬,五殿下立了军功。” 他疑惑道:“为什么?” “请殿下信我。” 他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毕竟我人在他手上,一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目前还没有伤害他的本事。 如此,便算是与曹叡临时结了盟。 商量好了这三件事,原以为他就下车去了,但他仍坐在我身旁发呆,眼睛望向前方的锦绣幕门。 许久,我说:“殿下似有许多忧虑。” 曹叡问我:“你离开夜郎,会不会担心你母后?” 我没料想到他这样问,微微一怔,说道:“千里远行,我心中自是牵挂母后。但母后自有父王陪伴照顾,如此,也还算心安。”父王后宫唯有母后一人,母后除我之外一无所出,群臣曾屡次上表提议父王纳妃,父王都坚持没有纳。父母恩爱若此,我自是可以少些忧心。 “哦。”曹叡蹙着眉:“我只是有些担心我母亲。” 我并不知晓太多魏国宫中秘辛,只是看曹叡此行受人暗算,推想大概甄夫人的处境也不妙。 于是我随口敷衍着劝慰道:“殿下切莫太过忧虑……”正当我思索该用何种称谓来称呼没有被立为皇后的甄氏时,曹叡忽然惊呼道:“难道,难道是黄初二年!竟是黄初二年!我……” 说罢他便陷入昏厥。 本文正式开始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五皇子,采花贼? 第3章 曹叡,结盟 因为与魏国的漫长战事,夜郎几乎全民皆兵,我身为王太女,也不例外。我虽不擅长武艺,但于医术十分钻研,在春愁海的海岸上冒着箭雨做了数年的军医。有了战场上血与火的历练,我年纪轻轻修得一身医术,虽说不得华佗再世,却也有几分“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曹叡突然昏厥,额头冷汗淋漓,白皙的容颜失去血色,唇色泛青。 我本能地动手救他,但同时不想初来乍到便轻易让魏国人知道我底细,于是一手掐他人中,一手轻轻搭在他手腕暗中评脉,一面高声呼喊随行太医。待魏国内侍掀开幕门来探看情况,我便立刻松了把脉的手。 曹叡的脉象,寸口脉浮大而无根,时缓时疾。沉指再探,关脉弦急,关上如弦抖动,按之愈觉不调,尺脉微弱几不可辨。此是惊恸之症,大概与他刚刚提及母亲甄氏相关。好在应当不是中毒。 魏国太医急至,探身入内为其把脉毕,亦说:“殿下心火攻逆,悲痛入心,气血顿失,惊恸之症也!” 随侍的一名武将装束的少年惊讶道:“殿下好好地坐在车里,为何突发惊恸之症?” 左右皆大骇,目光慢慢集中到坐在他一旁的我身上。侍卫们闻言,已经拔刀出鞘。 阿金和小翠守在车旁,怒斥道:“放肆!我夜郎公主岂容尔等以刀刃相向!”夜郎随行的礼官和侍卫闻声也拥至我鸾车旁。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所幸曹叡幽幽转醒,虽然犹睁不开眼睛,但嘴里已经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与公主无关……不可冒犯公主……” 左右佩刀入鞘,向我略抱一抱拳,算作敷衍的赔礼。 我身为人质,人在屋檐下,只得不与他们计较,硬撑着底气说道:“我夜郎乃礼仪之邦,希望大魏也是。” 太医取出几枚参片,请曹叡含在口中,不久,曹叡渐渐恢复血色。 他赏赐过太医,挥了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但因刚才的虚惊一场,现在众人不敢再让他骑马,看来他今日只能一路与我同乘了。 大概是不愿拥挤,他命人为他解去盔甲。车厢顿时空旷许多。 旅途继续,一时静默。 “你很牵挂你母亲?”我问。 “嗯。”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掩去了眼底情绪:“但可能,牵挂也没有用了。” “她处境很危险?” “嗯。” 我不懂他为何如此确信,但问道:“我能为你、为她做什么?” 他微微有些讶异地看向我。毕竟我是敌国公主,我们才刚认识不过两日。 我说:“她只是后宫之中的一个女人。只要她从未鼓动魏国皇帝陛下进攻夜郎,我愿意为她做点什么。” 我的心思当然不止这样单纯,我是在向他示好,试图缔结更深的盟约。但我说的同样也是真心话。甄夫人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总是更容易体谅女子。 曹叡说:“你懂医术。”他黑眸子望向我眼睛深处,语气确凿,显然是察觉了我摸他的脉。 我强作泰然:“我只是怕你死在我车里,所以试试脉搏。” 他并不好糊弄:“你摸脉位置极准,手法娴熟,丝毫不比宫中太医逊色。” 我挑眉:“你实则早已醒了?” 他没有看我,瞥向窗外:“我的处境,我的天性,都不容我昏迷太久。”说罢他抬起手腕,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皮肤与青色和紫色的脉管:“或许是我这身子骨也知道,我没有昏迷太久的权利。” “齐公未免与我交底太早了。”我说。才认识第二天,他便交代了他在魏国皇宫的艰难处境。这显然不利于他在我们的结盟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 “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懂医术,这方便你将来自保。”他说:“请你——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救我母亲。” “我不是所有毒都能解。”我说。而且,若有人要害她,手段可不止局限于下毒。 “我知道。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又是满厢静寂,唯闻风动帘响。 曹叡靠在车厢的另一边,闭目养神,并不看我。或许是回避孤男寡女同处的尴尬,或许也是试图封闭自己的内心,以免被我窥探。 虽然是闭目养神,但他长眉微蹙,显然心中不宁。 这路上的时光于他而言完全是煎熬。大概他既想着速速送我到洛阳交差,又想着快些回去解救他的母亲。 但路上的时光于我而言,却是求生的机会。不只为我自己,也为夜郎。 于是我开口打破这寂静:“昨夜一同历险,今日又同乘一车,等下还要一起设计圈套挖出内鬼。等殿下平安送我至京城,恐怕洛阳皇宫里的人,都会天然认定我是倾向于殿下这边的。既如此,不如和殿下商量得明白些。” 昨晚的经历告诉我,原来我就算不想蹚大魏宫廷的浑水,也无法置身事外。我这次虽然勉强脱身,但已卷入魏国宫廷纠纷之中。我需要盟友。 “你很聪明,但还太嫩,不懂得遮掩自己的野心。”他闭着眼睛说道。 我注视着他这张少年人的青涩面孔,听了这句老成的话,忍不住觉得好笑:“殿下也不过十七岁,与我同龄,竟要以长者的口吻教训我么?” 他张开眼睛望向我,黑眸子深如幽潭,波光确似蕴着沧桑:“大魏宫中岁月,一日仿若千年。你不会懂。从你的父王肯耗费数年心机将你一介女流立为储君,便可见你在夜郎过的一向是蜜糖日子。你怎么会懂?” “那你小瞧我了。”我微微恼火道:“我上过战场,见过真刀真枪杀人;也在宫里,见识过明枪暗箭。” “瞧,你只一句话,就泄露底细,被我知道你叔父襄国侯图谋王位了。”他微笑说。毕竟我父王后宫并无嫔妃,能在王宫里放“明枪暗箭”的就只有他的兄弟姐妹,而我的姑姑淮阳长公主以贤良闻名于世。 我闻言心惊,却不甘示弱:“你的一句话,也被我知道你父皇不宠爱你了。”作为反击,我毫不犹豫地掀开了他心上的伤疤,他显然痛了一下。 四目相对,如两块燧石碰撞,火花四溅。我迎着他带有怒火威压的审视目光,不避不退。 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渐渐看到了惊艳。 “成交,你我结盟。”他目光稍稍转作柔和:“不过,我先前的话是认真的——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在大魏的皇宫里,行差踏错一步,便坠入无间地狱。锋芒毕露,此乃求死之道。我既辛辛苦苦将你迎到洛阳,就不想看着自己这番辛苦化作白费。往后你还是收敛光芒为好,就算是捏着鼻子硬装,也要装得笨笨的。你的聪明,到我这里为止,不要再让除我以外的旁人知晓。” “我远来大魏陌生之地,许多无知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提点。”他话音温柔,我便也放低姿态,退让一步,说道:“可我也怕,我身为人质,寄人篱下,若还扮作痴傻,恐怕会被人当作好欺负的绵羊,被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我会护你。”他说。 “你为什么护我?”我问。 他莞尔:“我们是盟友,不是么?” “殿下护我,想得到什么?”我问。 “接下来的皇储之争,你和你身后的夜郎,站在我这边。”我知道,他想要的当然还有更多,但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一件。 “你呢?”他问。 我说:“我的牵挂,只有夜郎。你要阻止大魏进犯夜郎,若蜀吴进犯夜郎,你要说动大魏朝廷出兵救援。” 他向我伸出手掌,我与他三击掌为誓:“如违此誓,天年不永,子孙断绝,功业尽毁,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你这个人,还有你这誓词,怎都如辣椒般毒辣,他笑说。 我疑惑道:“什么是 ‘辣椒’?”夜郎地方虽小,地产有限,但商贸发达。我连西域的雪莲都见过,却从未听说过什么“辣椒”。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笑道:“是一种很稀罕的调味料,红色的,比陈年姜蒜还要辣,能辣得人嗓子冒烟,辣得人心口发疼。” 我不愿露怯,淡淡“哦”了一声,装作不在意。 结为盟友,两人便觉亲近了些——尽管实则各自仍有防备。但眼下我和他确实没有比彼此更好的盟友了,因此还算值得相互信任。 我一面拿起他的银盔看,一面问他:“装傻扮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很擅长么?若你父皇信你愚弱,可就不会立你为太子了。” 他笑:“我能诓得你先提出结盟,不是么?” 什么?我暗自大惊。难道他先前是有意引导我,让我以为他在魏国宫廷处境艰难? 不过我稍后又略作盘算,便笑道:“你现在才是诓我。你是在为先前不小心吐露心声做找补。”一个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不会是他这样的。这做不了假。 “你是真的很聪明。”他深深看着我说。 我莫名被他看得脸红,靠在车厢壁,闭上眼睛学他说话:“齐公,你很聪明,但还太嫩,不懂得遮掩自己的野心。” 他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真是,真是……有趣。” 快马加鞭,半日功夫就到了兴山驿。 兵士从县衙借了囚车,即将把阿金关进囚车里。 我并没有计划百分百成功的把握,就将自己最心腹的内侍置于险境,不免心中郁郁。反倒是阿金十分镇定,取了一条披帛,披在我肩上:“公主不必伤怀。这是我们夜郎的命,是公主的命,也是奴婢们的命。公主为了夜郎,不惜亲入虎狼之国,奴婢又怎敢怜惜自身。” 听了这话,多日来累积的压力就快要在一瞬间崩塌,眼泪涌满眼眶,几近决堤。 “你要谨慎小心,保全自身,就当是为了我,明白吗?总有一日,本宫要将你们都好好带回夜郎。” 阿金上前拿丝帕沾去我眼角的泪珠,笑道:“公主放心,奴婢只肯死在夜郎,别的地方都不肯的。”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不多时,五皇子的人马追上来。 我在房间坐着,小翠在旁伺候喝茶,只见曹叡大步进了门,屏退左右,小翠收到我眼色也退了出去。不及相互见礼,曹叡便提起曹霖的领子往地上一摁:“向公主请罪!” 曹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把他亲哥的话复述了一遍。 很诚恳的一双眼睛直视着我,满是愧疚。 说实话我有些惊讶他的诚恳。 明明初次见面时还像个浪荡公子,此刻竟然目光诚挚,彬彬有礼,像个君子。疏疏朗朗,温温柔柔,有歉意而不狼狈。 我止住渐有荡远之势的游思,连忙抬手请他起身:“五皇子的诚意,我心领了,不过诚意还是留待以后用行动证明吧。这件事到了洛阳,我绝不提起。” 曹叡落座,开口道:“公主所说的事,我已经照办,现在军中到处都在传说五弟立了军功。”说完,两人齐齐看向我。 我说:“是,五殿下刚刚无意中立了军功,擒获夜郎襄国侯世子孟旸。” 曹叡双眸一抬,眼睛扫过两道剑光:“襄国侯世子孟旸?” 我答道:“是。这对两位殿下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曹叡缄默不语,右手食指不停地抚摩着茶杯壁,显然在思索。 曹霖难掩疑惑:“是你的……” 我坦然道:“堂弟。” 天家手足相残并非稀奇事,但曹霖听了还是静静地打量着我。没有过分的惊讶,也没有谴责,没有鄙夷,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理解我在情感上为什么能这么做,而不问动机。 这个人表面轻浮,但恐怕只是一层保护色。我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是幼稚单纯,还是已经老练成熟到我完全看不透。我默默承受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也用余光观察着他。 曹叡思索片刻,问我:“公主想要什么?” 我说:“无他。劳烦殿下护送他随我到洛阳,仅此而已。” 曹叡显然明白了我的意图,长眉一挑,以半带嘲弄的口吻笑道:“公主好狠的心。”虽然他眼里并无任何笑意。 “彼此彼此。”我唇角微勾,尽可能笑得真诚。 只有曹霖眼神凝重,眉头紧锁,问道:“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