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甘泉》 第1章 01 少年将军 时值仲春,天气却异常,即使位处高山峻岭之间,蜀地空气也是炙热的,来往众人的鼻腔都一派滚烫,仿佛烈火烧进来了似的。 因着喧闹而更加炙热的酒肆中,有人凑到同伴耳边故作隐秘地捂嘴絮语,音量却丝毫不加控制。 “你听说了吗,傅小将军败了。”他神神秘秘道。 酒肆一角,一直竖着耳朵打探的黄牙老头猛然抬头,骇得差点没把手里醒木扔出去。 “你说什么?败了?” “千真万确。”来人再次压低声音,神情却掩不住调侃,“西疆传来的口信,怍漠人半夜偷袭,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傅甘泉……下落不明。大抵是逃了吧,谁知道呢?” 空气里仿佛瞬间少了一层供人呼吸的氧,老头喉头滚动几下,“哗”地一声把手中折扇打开,丝毫未能划破随着宾客涌入而更加灼热的空气,只能化作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悠悠然然升上灯火通明的闹街,让灯穗上的红缨受寒似的战栗一阵,最终悄然消失。 老头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醒木,目光逐寸飘向酒肆台前——那里正架着一张破桌,一坛热酒,两盏灯火。 他今晚正要说“傅家将军传”,也就是那个将貢朝边防守得滴水不漏,一战封神的天乾傅甘泉的故事。 * 时辰已到,老头轻咳两声吸引众人注意,咂了下舌缓缓开口:“诸位,今儿的书,还讲傅家。” 人群骚动,似乎对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颇为不耐。但闹腾了半天,没有人愿意离开这能打探天下消息的小小酒肆。 酒一壶一壶地饮,他们心不在焉地与旁人交谈,静静聆听京城人耳熟能详的傅甘泉传奇。 然而这次的开头却不一般。 这老头话说得轻,语气却带着某种古怪的快意:“傅甘泉大家都熟知,战神嘛。不过据我所知,战神的结局都不太好。” “且说白起,长平坑了四十万赵卒,赢是赢了,可皇帝怕了,赐了剑让他自裁。还有卫青,封侯拜将,可到死都不敢回长安。为啥?因为他知道……手里有兵,就不是臣子。再有那李牧,韩信,霍去病……哪个不是前半生封狼居胥,后半生死得不明不白?” “战功太盛,终究不祥。” 他说得轻,尾音却微微翘起,听着像是一把挂着什么的小勾子,上头淌的大抵是鲜红欲滴的血。 “傅甘泉生来便是天乾,十五随父征战,十七横扫北境,十八那年,三千骑兵踏平鞣趾三万重军。” “但你们见过他的真面目吗?你们没看过,大抵连皇上也难窥其尊容,因为他一直戴着面具,因此有人说他丑,有人说他疯,也有人说他心怀异志……可这些都没关系,他只要赢。赢了,就什么都对。” “但傅甘泉败了。那他便成了一个居功自傲的丑人,一个率军三万却全军覆没的丑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老头说得起劲,声音粗哑,却带着奇妙的韵律,仿佛某种咒。 下面坐着的人无一反驳,酒仍是一壶一壶地饮,只有一旁的小孩拉了拉他衣袖,问:“那他现在……是不是死了?” 老头叹了口气,做作地眯缝着黄豆小眼,露出一个酸溜溜的笑:“死倒未必……但活着的神明,一旦从神坛跌下来,就不如死了。” 说及此处,说书人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他那羊须胡,引下一串黏糊鼻水,被他毫不嫌弃地抹在外衫上。不免有些心直口快之人骂他恶心,嚷嚷着非要这故弄玄虚的老东西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头能说出的自然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无非就是傅甘泉如何英姿飒爽克敌制胜,观众听得腻了,老头也讲腻了。 只有夜色如大漠的黄沙那般无言涌动。 今日傅甘泉大败的消息传来,酒肆的人出奇得多,众人在春夜中皆是挥汗如雨,似真似假地交流所谓皇室秘辛。可惜,随着夜深,酒肆也渐渐冷清,尤其是这老头案前。 酒肆常客都晓得这老头总带着股莫名其妙的孤芳自赏,整日只知讥讽当朝权臣以昭自己的清高气节。正因如此,这厮的说书总是惨淡收场,尤其是当他论及小将军傅甘泉时,他的桌板前那才叫一个门可罗雀。 傅甘泉何许人也?少年英才,仿佛生来就是为了领兵打仗,在战场杀伐决断,数次克敌制胜,可以说,当今貢朝的繁盛与他脱不了干系。 貢朝人受其庇佑,怎可能愿意听这臭烘烘的老头编排着酸溜溜不着边际的话讽刺自己心中的战神? 夜既已深了,老头瞄了眼台下零零落落几对不愿离去的野鸳鸯,慢悠悠地收摊,动作极缓,因为他注意到酒肆角落里有人始终没动。 那人穿一袭黑袍,神情懒散,倚着窗台看天,像压根没在听说书,修长指节缓缓敲击木凳扶手。老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人若有所察,回望他一眼,绯薄的唇抿起,慢悠悠笑了。 “老头儿,你这书说得不太好听。若是被热衷于傅甘泉之人听到了,判定你胡言乱语,闹到最后怕要动刀子吧?”他笑着看向老头,将自己俊朗的轮廓落在那双昏花老眼中。 老头怔了怔,不堪其辱,气血上头间正要解释几句,那人却突然站起,慢步走来。 一步,两步。 近得能看清那双眼睛——桃花眼,漆黑,漂亮得刺眼,眼皮极薄,似乡间传言要成仙的黄皮子,眼皮翻转几转便把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说他戴面具,是怕人看见他的丑陋面孔?” 那人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怕别人看见面具下的绝世容颜,吸引更多像我这样莫名其妙就要取人性命的簇拥者?” 老头一震,下意识后退。 那人却不逼近,只抬手理了理衣袖,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神明若美得太过,就会引来亵渎,你说对不对?” 周遭好像归于一片寂静,衣香鬓影间,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近于凝滞,炎热的空气默不作声传递着属于天乾的,毫不掩饰的浓郁信香。 老头额头冒汗,脑中警铃大作——这个人不对劲。 他颈后干瘪的信腺处竟随着男子的动作传来挠心刺骨的痛意,像是要活过来了似的。 常仪的信腺和死物无差,唯一能让其产生些反应的只有天乾的信香,也就是说,眼前的男子是一个等级顶高的天乾。 天乾无论是在何处都稀少得屈指可数,因此民间皆说一门出天乾,王侯自天选,将相不由人。他们实在强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信香将常仪和坤泽随意揉圆搓扁,蛮不讲理地昭告天下自己拥有凌驾于众生的能力。因此,成为天乾也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但鸡窝里哪能飞出金凤凰,常仪和常仪的结合也绝无可能诞下一个天乾,天乾只存在于满是上位者的宫闱,诞生于身为天乾的皇亲国戚与娇滴滴的坤泽后妃之间。 明明这名年轻男子丝毫未提及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佩戴任何可彰显其身份的信物,对上位者没来由的浓厚恐惧还是压迫着老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裤子湿了一大片,瑟瑟颤抖,高呼饶命。 可还是迟了,下一刻,寒芒出鞘。 不是试探,不是恫吓。 那是真要命的招式。 老头连反应都来不及,喉咙一凉,鲜血飙出半尺。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只顾得上分出一只手捂住脖子便双腿失力软倒在地,用那双视线逐渐模糊的昏黄眸子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收剑入鞘,语气极尽轻描淡写:“抱歉啊,正好被你碰上傅甘泉的狗腿子了,下辈子注意一点。” “狗腿子”三字被天乾咬得极重,老头只听出一股浓浓的讽刺。他分辨不出男子在讽刺谁,他只知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冰凉。 鲜血蔓延至地砖,漆黑夜里开出一朵猩红的花,后知后觉的酒客尖叫着四散逃离。 这把剑大抵是世间少有的好剑,进入剑鞘时发出尖锐的嗡鸣,如璀璨的金刚散出幽幽寒光,又一瞬间隐没于平平无奇的外壳,安然敛起所有锋芒。 剑鞘刻着南邑世子……不,应当是南邑亲王的大名——许风尧。 酒肆外,一道鹰隼般的黑影划破愈发浓重的黑夜,惊动街角硕鼠,引得它们吱吱叫着逃窜。 暗卫破门而入,单膝跪地,沉声。 “殿下,三皇子宫变已起,南线两营被调空。” 黑袍男子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夜街,微笑着应:“极好。” 属下却未离开,兀自跪地补充。 “傅甘泉不在大漠中,后勤部队只发现……数千具尸体。” “那他在哪儿?”天乾似乎有些意外,眸中惊讶不加掩饰。 “在西疆落神坛失了踪迹,大抵是被敌军俘获了。” 天乾抬眸望向黑沉沉的苍穹,像注视一场注定崩塌的神迹,眸中充斥的尽是残酷的兴味,属下不敢抬头多看。 “去京城。我们忠心耿耿的傅将军自然会回来的。” 他抚了抚翘起一角的发丝,欣然一笑:“本王要去接他回家。” 第2章 02 横梁 又是那片大漠。 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只有灼烤至凝固的热浪贴着黄沙流动,把心绪熬得死紧。 探路的斥候不知第几次回来,语气愈发惶急:“将军,属下无能,仍未寻得怍漠大部动向。” 他低头,满身尘灰的披风摇落黄沙,像被踩烂的军旗。直觉自己太过颓败,于是斥候只能抿抿唇,颇有几分自惭形秽,于是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底。 他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牵着马的小将军在看他。 那位站在夕阳下的少年将军一动不动。 白得刺眼的皮肤不曾染尘,整个人像用玉琢成。柔韧而挺拔,削薄的肩直直地挺着,被面具覆盖的脸颊看不出表情,在一堆糙汉中如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白玉,闪烁着晶莹润泽的光芒。 才十九岁的少年,坚定又满怀韧劲地站在漫漫黄沙之中,立于熔金般的烈日下,仿若一根本就该生长于大漠的翠竹。 虽然不合时宜,但斥候却突然觉得小将军像是大漠里的神祇,就是那种捧着一掌甘泉,笑意盈盈问他喝不喝的;亦或此人本就是一汪清泉,在烈日下吸引迷途的旅人前仆后继地追随。 ——总之是某个不应存在于凡尘的存在。 傅甘泉未言语。只回头笑了下,那一瞬间仿佛风都要转凉。 “后勤部队已被樊枝梧截下。”他笑意吟吟,上翘的眼尾似一弯月牙,“你攒的老婆本肯定能用上,别担心。” 部下含笑点头,众人哄笑,笑声在黄沙上像炸开的油泡,沸反盈天。 可旁观者没笑。他只觉头皮发紧。 樊枝梧……那是叛徒……! 胸口猛然一缩。 疼,像是谁用针锥扎进骨头。 旁观者忽而福至心灵,于苍穹之中急切地呼喊,想告诉那呆傻的小将军不要太过于信任他的副官,可惜小将军似乎丝毫未能将他的警告收入耳中,而是与他的部下有说有笑地走入异族的陷阱。 他急得扒开无一丝云彩的天幕,却不想弄巧成拙,将自己浓重的阴影投于大漠之上,让金黄的大漠被一团黑暗所笼罩。 大漠泛起涟漪的流沙瞬间化为了东洋最幽深的沟壑,深不见底的黑水呼啸着席卷而来,将一无所知的小将军与三万大军一同吞没,卷入永远不见天日的溟川。 汹涌的水流隔着重霄钻入旁观者的鼻腔,窒息的憋闷从胸膛清晰地传入脑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挣扎,被卷入水底,连铠甲都脱不下。 他也被呛到窒息。腥咸的水涌进鼻腔,他咳得剧烈,昏过去—— 再醒来时,他变成了木头。 盘踞于一座宽敞气派的帐篷之上,充当一个……四四方方的横梁,居于高处,冷硬而沉默。 横梁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他只能把眼皮瞪得干涩,半天才在帐中寻到了本该被洪水卷走的小将军。 他已不再身披甲胄,面具被撕去,露出那张精雕细琢,光洁到近乎神造的脸,脸颊上的嫩肉在脏污的地面挤压,微张的唇溢出稀碎的呻吟。 这般精美绝伦的脸本该同世界上最珍贵的明珠一起安于珠玉宝匣中,供人膜拜,而不是此刻这样,被陌生人像零落的花那般揉进泥地。 粗糙的手揉搓着,将小将军雪白肌肤蹂躏成石榴一样的艳色,毫无怜惜之意,像是在把玩什么人尽可夫的娼妓。 娼妓。 他不想这样形容他,这念头一浮现,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哪有横梁会起鸡皮疙瘩的? 小将军拼了命地挣扎,那张始终骂骂咧咧不休的绛唇在自己的衣物被彻底撕碎后一口咬上了怍漠首领的肩上,拼劲了全力,鲜红的血丝从唇舌间丝丝缕缕地涌出。 首领恼怒,一掌拍上小将军的身子,就像在拍打毫无生命的豆腐。小将军吃痛,从唇齿间泄出一丝哀鸣,却丝毫未松劲,倔得可笑。 惹怒了敌人的小将军理应遭到报应,有人露出狎昵的笑,凑过去对首领说了些什么。 于是,小将军的嘴被粗暴地掰开,一枚药丸塞了进去。 营帐内没人了,只有小将军蜷着身体,全身痉挛,从喉咙深处涌出的哀叫像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喘息。 横梁没办法捂住自己的耳,他只能坚硬又无情地杵在营帐之上,如同心怀慈悲的神明一般清醒而痛苦地聆听这一切。 小将军应当是很痛的。 一片清明中,横梁蓦地想起它曾经跟着人学药时听过的一句话:满目疮痍即成良药。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伸出手揉了揉横梁硬邦邦的头顶,指着一颗松柏笑:割下去吧。 横梁惊疑不定,问:树不会死吗? 那人答:可能会吧,没药生于斧斫刀凿之痕,脂泪凝香,终成金疮玉屑。世人只见药性之妙,不知木受万剐,方泣此珍。所以说呀,心头沥血亦生香。 香从痛里来。血从忍中出。 那人说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盯着横梁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哎呀,我又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了,小泉不要骂我好不好? 谁是小泉?横梁呆呆的。 于是它颤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吱声,像是风过木头,但其实不是风,是他发烫的意识在发抖。 “那就割吧。” “割下这一段命,酿一炉药。” 不过看来小将军倒是把这句话学得很好,他死死捂住肚腹,一声惨叫过后便咬住了嘴唇,只见颤抖不见一丝呻吟,兀自把自己蜷成一只小小的虾米,额际冒出痛苦难捱的冷汗。 怪事,哪有横梁学过药学的?横梁学这玩意有啥用? ——他猛地睁眼。 汗水涔涔,心脏一下一下敲着胸口,像还停留在黄沙地的尸堆上未曾逃出生天,莫名的重重压迫让他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床边那盏小油灯。 灯光也叛逆,跳了两下便灭了。 他没有立刻动,只盯着那点余温未散的油灯残影,仿佛还能从模糊的黄光中看到那场战役的尾韵。 沙地,马蹄,火光,兵刃……许多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直到一块湿帕子轻轻覆上额头,一点熟悉的凉意切断了梦魇。 “又做梦了?”那声音不轻不重,柔软如江南的水汽,尽管透着些不耐烦。 “嗯嗯,很恐怖的那种。”他应得很快,像个被夫子训的小孩。 “你啊……”她坐在床边,瞥他一眼,“废物。” 江南水汽马上就被她夹刀带棒的语气烤成了蒸汽,傅甘泉一个激灵,立马正襟危坐,从善如流地故作受伤,把头撇过去露出小半张线条流畅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微微翘着,在浮动的昏暗光影中可怜得如同一个被新婚丈夫抛弃的新妇。 “好伤人。”他幽幽。 闫梦珠理也不理他,这人惯爱装。 她话说得凶,动作却轻,小心翼翼擦尽他额角的汗,手指温热,问他:“梦里又和人械斗?” 傅甘泉随意应了一声,片刻开口却带点嘲讽的意味:“我就是废物嘛,和人械斗都能被追杀到江南,还好有闫大侠相救。” “那你下次死干脆点,别折腾老娘。”闫梦珠抖着帕子站起来,“等你真死了,我就把你那几本乱七八糟的破话本烧了,让你在地下继续装。” 傅甘泉嘴角一勾,压低了声音唤她过来,卖了卖关子,郑重其事道:“别烧坤泽假扮天乾混入军中那本,我还没看到她被将军发现真实身份那一话。” “……变态。”以为傅甘泉真有要事相商的闫梦珠闻言翻了个白眼,“天亮了,别睡了。给你熬了粥,不吃我给狗吃。过会还得去参加人家婚礼,别墨迹。” “嗯嗯嗯。”傅甘泉点头如捣蒜。 但他还是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水沸的声音从墙缝渗进来。 闫梦珠将柴禾添入灶膛,火星噼啪炸响,整间屋子仿佛随着主人的苏醒而伸展筋骨,发出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吱呀轻吟。一束光穿透窗纸,落在傅甘泉低垂的发梢上,筛出层层叠叠的金色光斑。 从那一场噩梦中的战役至今已经是第92次梦魇了,整整三个月,他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梦魇中惊醒。而这次,无能为力的傅甘泉还是未能拯救自己与三万大军于水火之中。 这次是横梁,下次是什么?他暗暗骂了老天一句,警告上天下次再让自己在梦里当这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玩意就一定要他好看。 至于要怎么让他好看,再说吧,可能会在祭天的时候偷偷骂他几句,克扣点贡品? 闫梦珠上次供的猪蹄就不错,软软糯糯肥而不腻,下次偷来吃。傅甘泉美滋滋地想。 三个月前,闫梦珠把他从江边捡了回来。重伤使他昏了七天,烧得神志不清。于是她天天寸步不离,用手帕蘸水喂他,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连手都在抖,还不断强调他千万不能就这样死掉,不然医他的钱可打了水漂。 后来傅甘泉活了过来,她便蛮不讲理地将他留下来还债,尽管傅甘泉只能扫扫地掸掸尘。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问过。傅甘泉不说,她也就不问,只诚恳问:“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跑到我这儿来苟命?” 他说:“差不多。” 她点点头:“那你安心养着吧。谁来找麻烦,我拿锅盖拍死他。” 继而想到了什么,又狐疑道:“不能是一锅盖拍不死的人,不然我马上把你供出去。” “当然不是。”他无辜地眨眨眼:“械斗而已。” 三万人与敌军在大漠用兵械打仗,怎么不算械斗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灶房里传来闫梦珠不耐烦的催促,傅甘泉未答,只慢慢地,张开五指搭在窗沿。 骨节因伤卧太久而略有浮肿,于是他慢慢屈指,握了又放。 这只手曾握刀,勒马,签军令,无所不能,现在却白得过分,像脱了血的纸,软得能捏进一团棉里。他伸手试了试,连一块门板都推不动。 很好。 这大粪一样的世界。 他利索放弃,淡淡盯着手心苍白的纹路,一道一道地刻在肉里,就好像刻着过去所有的血债。 “宁泉。” 傅甘泉低声念着这名字,像在咀嚼另一个人的故事。 清净,温和,无锋。和他无关。 但宁泉还活着,这便够了。 闫梦珠从灶房探头,眉宇间一派不耐:“快点,不然我真给隔壁大黄吃了啊。” 他应了声,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了眼屋子。 油灯灭得彻底,只有灰青色的晨霭如活物般从窗缝无声窜入,帕子放在窗沿上,一半垂着,一半被风吹得打着卷,在粗糙地面与斑驳土墙上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在晨曦无法照入的死角中徒劳地挥动。 第3章 03 婚宴 七月初七,江南,村里李屠户家的闺女出嫁。 雨下了一夜,初晨时分才停。湿漉漉的瓦檐下彩绸被雨洗得光亮如新,红艳艳地晃人眼。空气被淘洗了一遍,仿佛连肺里都沁进了青草的香气。 傅甘泉站在屋檐下,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在晨风中被鼓起一点褶皱,袖口上是闫梦珠缝的福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你衣服不熨就出来?”闫梦珠手上提着一篮子喜糖,一边啧啧嫌弃,一边拿手替他拢了拢头发,“成什么样子,跟要出丧似的。” “闫女侠出嫁的话,小人一定买来最华丽的衣裳。”傅甘泉不恼,低眉顺眼地任由她摆布,还顺嘴谄媚:“闫女侠穿得好隆重,仙女下凡似的。” 闫梦珠穿了件红绸裙,扎高了发髻,耳边点着细细的珠花,走动时轻轻晃着,脸却抽抽:“我才不要结婚。” 她粗手粗脚地把傅甘泉那张不加打扮也无比吸睛的脸理得顺眼了些,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铜镜得意洋洋地展示给他看:“是不是帅多了?” “看不出区别。”傅甘泉真诚回答,对着镜子扯起一个勉强的笑。 镜子也不说话,只回映出那张淡得近乎透明的脸,眉骨高,唇形薄且上翘,像剑削的一般冷。 他没趣地收起笑,与闫梦珠一前一后出了门,风从老槐树后穿过来,卷起地上的叶子,在他们身旁轻轻打旋,又落下。 村口已经热闹起来,娶亲的鼓乐咚咚响着,院门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乡人,将门楣堵得水泄不通,他俩一合计,干脆站在偏远一点的位置窃窃私语。 “李屠夫说你好看,要请你上台子坐,想让你和他儿子看对眼。吃白饭的日子近在眼前,躲我后头干嘛?”闫梦珠把要送给新人的自制喜糖捻了一颗放在嘴里嚼,口齿不清地低声问。 “不行啊,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嫁到他们家屠刀都举不动。”傅甘泉也压低声音,“要是被退货了的话咋办,又得麻烦闫女侠接手了。” 闫梦珠白他一眼:“知道就好。” 她还想说些什么,衣角却被人扯了扯。闫梦珠低头,看见李屠夫家小豆丁似的侄女。 小姑娘虽扯着她的衣角,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傅甘泉,结结巴巴道:“好,好看的哥哥!好漂亮!” 傅甘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颇为自信地扯了扯衣领,顺手从闫梦珠的小篮子里抓了一把糖,豪迈:“嘴甜,赏!” 这糖和农户们哄小孩熬的麦芽糖不同,外头包着颜色鲜亮的糖衣,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小姑娘尝了味便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大把进嘴里,一下子就变成两颊圆滚的田鼠。 “好吃!”小姑娘兴奋道,双目亮晶晶的:“又漂亮人又好,怪不得闫姐姐喜欢你!” 闫梦珠比傅甘泉还豪迈,一把捂住小姑娘的嘴,把人拎起来甩:“我是他姐好不好!谁喜欢他了!再说,这糖还是我做的,小没良心的!” 傅甘泉笑得前仰后合,几人闹成一团。二人嘴贫,也不觉得欺负小孩子丢人,把小姑娘逗得红着脸跑了。 她也并没跑远,只在一旁躲着啃糖,圆溜溜的眼珠时不时偷瞄傅甘泉。 无人知晓在这喜气盈门的村口外,步声密集如雨落阶砖,打碎秋日昏沉。 * 直到香火燃起,红烛正明。外头忽然一声马嘶,门外人声忽起:“皇驾临?镇,命地方百姓速速跪迎——” 村人惊惶失措,跪了一地,喜气洋洋的鼓乐嘎然而止,鞭炮纸屑在风中四散,落在呆立不动的傅甘泉脚边。 他站在人群中,藏在袖中的指节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想,完了。 苟且偷生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该有的报应迟早会到来。 要离开试试吗?但自己在此地抛头露面那么久,怕是不好抽身吧? 还是算了。 “下跪啊!”傅甘泉正思索着,闫梦珠却不明觉厉,低声催他,将手掐在傅甘泉腰间,逼得傅甘泉随之跪下。 他驯顺地匍匐,只能看见脚下微微湿漉的泥地,泥水黏湿的触感顺着手掌的神经爬升,攀上脊髓,迫使他瑟缩着弓起身子。 是畏惧吗?不能是这样。 像是为了提前窥见最终裁决似的,傅甘泉微微偏头,恰好看见一辆雕金镂玉的马车在泥地尽头停下,一只裹着黑金绣云的靴子从车内探出,踩在泥地上,稳稳地立住,不沾染一丝尘埃。 是皇帝许令邈,宫变的胜者,逼得父亲从城门坠下,太子兄长饮下鸠酒的凶手。 心头的某一处扯着生痛,傅甘泉猛地加重呼吸,将一口浊气吞入腹中,勉强压抑下脑海中浮现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已经死了,剩下的人要好好活着。 * 銮驾本不该在此停留。 江南之行不过是装模作样的体察民情,皇帝早已厌倦了百姓的长跪不起,更厌倦那些战战兢兢献上山珍土产的乡官跪求龙恩,和宫里一样烦闷。 直到风吹开车帘,他发觉混合着湿意滚进来的不仅有乡间清新的泥土味,还有那轮隐在人群中的皎皎明月。 风从山间穿过,吹得那人的中衣拂起一角,露出消瘦雪白的手腕,袖口绣了福字,微粉的指甲盖摁在泥地,因用力有些泛白。 他身边的女人似乎有些担心,旁若无人地瞪他一眼,眸光流转间是难以一言道尽的默契与熟稔。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悄悄将小拇指搭上那人的手背。 就好像搭在了许令邈的心口上,让他的呼吸都噎在喉头。 下马车成了下意识的动作,皇帝体面尽失,近乎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身后随侍的太监正在传旨,泥地上跪满了惊惧不安的村人,那人也跪得端端正正,被长睫掩住的眸只有与女子对视那一瞬才施舍般展示给许令邈看,依旧像少年时那般清润,眸光闪烁间似春水波动。 尽管那人迅速收回视线,温驯地垂下了头颅,但许令邈还是认出了他。 像一滴血落在雪上,一眼万年。 皇帝的步子不急不缓,身后人影交叠,暗卫无声结阵,地面被踩得似乎都分外沉重。他走至村口,走过那一排俯首的村人,走到傅甘泉面前,停了脚步。 瘦了。 傅甘泉不知他在想什么,背脊僵硬如弓。 声音自高空坠下,冷硬,干脆,不带一丝人情的温度,遍体发麻。 “……躲得真好。” 傅甘泉便将头重重磕在泥地上,像是想把自己埋进去。 他知道这人是谁。 午夜梦回的不是死在沙场的孤苦无依,不是北疆腥咸的风和腐肉的混合在一起的腥臭,不是服药后身体活生生撕裂的剧痛,而是新帝许令邈——杀死许连溪,囚禁他宗族之人。 那双眼现在正钉在他身上,像从深渊里凝出的冰刃,钝而沉,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伪装。 傅甘泉屏住呼吸,跪得笔直,背肌紧绷到极限。他感受到闫梦珠微微向他靠了靠,大抵是察觉到了不对,护犊子似的挤到傅甘泉身前。 傅甘泉却不敢回应她,只是将手背悄悄覆在她身侧的地砖上,一寸,半寸,指尖勉强触碰到了她的裙角,往后拽了拽。 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能杀死父亲和兄长的恶魔,不要以卵击石,算我求你。他在心中无声祈求。 他会以帝王的名义碾碎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别为我挡,我是罪臣,不值得的。 他不是傅将军,他只是个苟活的罪臣,为了活命连姓氏都藏要起来。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知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身为人的最后一点骨气和体面一并跪碎,捧出去保护身边的人。 “草民参见陛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不顾闫梦珠的暗示,忽而沉声,语调末端的颤抖被压抑得很好,但还是被皇帝捕捉。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但傅甘泉怕的,大概是身边人的死。 ——他怕这个女人死。 皇帝觉得有趣,蓦地冷笑一声,只是这笑声未免多了些强装的镇定。 像有刀划开了喉管,腥气直冲眼眶。他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睫、眉骨以及锁骨处突出的角度,还有那覆在女子裙角上的手。 根根指骨他都记得——在梦里与他数度缠绵,又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拖入十八层地狱。 许久,他咽下一口浊气,凝视傅甘泉颤动的眼睫,幽幽道:“伏诛吗?” 闫梦珠终于无法忍耐这诡异的气氛,眉头狠狠一蹙,猛地站起身挡住傅甘泉。她咬牙,高声道:“他病还没好,你要干什么?皇上也不能随便——” “闫女侠。”傅甘泉低低唤她一声,像在哀求。那声音太轻,连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幻觉。 许令邈目光自女子身上扫过,落回傅甘泉低垂的眉眼间,瞧见他拽着那女子裙角的手爆出青筋。 一股凉气直冲他百会,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极淡,淡得几乎不像怒,倒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笑不出来。 下一瞬,被许令邈一直把玩着的珠串打着旋飞来,落在傅甘泉脚边的地上,飞出的珠子在泥地里滚了几圈,陷入烂泥中再也动弹不得。 “你倒是活得久。”他近乎咬牙切齿:“害死三万大军,却躲在这里与女人**,今日参加人家的婚礼,是不是改日又要自己举办婚礼了?” 傅甘泉终于动了。他抬起头,对上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双眸无波,唇色惨白。 “罪臣傅甘泉。”他开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轻得近乎耳语,却又锋利得几欲划破皮肉,“苟活至此已是不该,臣甘愿受口诛笔伐,伏朝堂之法,葬三军之魂。” “何等刑罚臣都愿意接受,只求陛下……不要祸及无辜。她是臣的姐姐,与臣并无半分私情。” 傅甘泉语毕,缓缓抬起头,直视那道沉如雷霆的目光,只觉自己胸口被生生撕开了一线,风吹进去,全是冷意。 “无辜?”许令邈盯着他,忽地轻笑一声,“她对你而言,已经重要到要跪着来保了?朕从来没见你跪过,就算你抗了父皇的旨,走出殿门的脊背也是挺直的。” 这不对——明明傅甘泉是有家人的,为了能让远在京城的家人和闫梦珠活命,下跪并不是很难的事。 傅甘泉想解释,又觉得向亲手杀死自己家人的人解释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只偏过头去。 傅甘泉的沉默和默认无差,如一把火,瞬间点燃了皇帝的愠怒。 他忽然转向近侍,冷声:“将他带走。” “你敢!”闫梦珠倏然起身,一把将傅甘泉往后护去,怒火冲顶,“我不管他是谁,他现在还病着,你们敢动他一步,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轻轻一抬手便轻松打断。 他慢条斯理地站直,黑金织龙的朝服垂落,发出窸窸的声响。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傅甘泉与闫梦珠面前,如山岳压顶。 “病着?”皇帝嗤笑了一声,语气却不见半分起伏,“傅将军当年于北境带伤连破敌军三营,如今竟连这一点疾恙也承受不起?那以后如何承受雨露?” 他转头看向近侍,漫不经心地吩咐:“传旨,将傅甘泉带回行宫。他虽然昔日战功彪炳,但如今既已身为罪臣,又是……如此可口的坤泽,便由朕亲自看管,以身偿债,也算不辱他这副身骨。” 话落,周遭空气似都一滞。 闫梦珠怔住了,像是未听懂这话的意思,可下一瞬她便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再望向傅甘泉,发觉那张素来冷静的脸如今白得像纸,唇色苍白,眼中却没有怒意也没有惊惧,只有死水一样的沉静。 “你说……让他当男妃?”她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因愤怒发颤,“你疯了吗?” 傅甘泉没有应声,只缓缓抬起眼眸。 许令邈却像是根本没听见闫梦珠的怒斥,他只看着傅甘泉,像欣赏一件破碎后仍想把自己拼凑起来的瓷器,语气免不了带上几丝怜爱:“你欠朕和这个朝廷的,终要还清。” 闫梦珠仍要辩驳,然而傅甘泉却已然起身,修长的身躯直直挡在她的身前。 “罪臣傅甘泉,遵旨。”他语气淡淡,淡得不像是在裁定自己的命运。 暗卫押人出门时,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簇在巷口,没人敢吭声,连咳嗽都噎在喉头,只剩下喜幡被风吹得咯咯作响,一下一下,像是有人扯着嗓子笑。 人堆里扎着双髻的小姑娘仰起头,咬着一颗黏糊糊的麦芽糖,一脸认真地盯着被押出的新郎。 对上如此震撼的场景,她不哭也不躲,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手上沾了汗,黏黏地贴着糖果边,眼睛睁得极大。 或许她根本不懂正发生着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只是认为婚礼本就应当有这样一出热闹戏。 人群中央的傅甘泉与她视线相撞一瞬。 他怔了怔,然后慢慢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小姑娘没应,呆呆地咬下一口糖,嘴角泛出一点甜腻的汁。 她咽下去,不说话,只目送着他,目送一场她不懂的大人仪式落幕。 第4章 04 合卺酒 衔蝉宫无灯。昏暗,闷热,湿冷,像兽笼。 傅甘泉被扔进去时靴子早已被人剥下,浑身上下只剩一袭内衫,像是献祭前的剥壳仪式,只待敞露最柔软的腹地。 手臂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被拴上了约莫三指宽的铁环,严丝合缝地卡在腕部凸起的骨头下方,仅留下几厘空隙,毫无挣脱的可能。铁环另一端连接着链条,极长,在地面如同蛇一般扭曲舒展。 他不敢多看。 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傅甘泉仍不欲放弃最后一丁点希望,竭尽全力站起身靠着檀木柱喘息,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胸口有些发疼,大概是在大漠吸入的砂砾仍在作祟。 殿外宫人窸窣声未止。 红纱帐落下,他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带着曳地长袍的细碎擦地声,浓郁的龙涎香瞬间将他死死包裹,傅甘泉嗅不出皇帝原本的信香。 随即,冷凉的声音响起,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小傅将军真是好兴致,方才入宫便倚柱喘息,喘得令朕心神荡漾。” 傅甘泉没理这幼稚的挑衅,他微微敛眸,长睫鸦羽似的颤动一阵,努力扬起个满是讥诮的笑:“陛下将我掳来,不会只是想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吧?我不是什么良家坤泽,不会因为这些话脸红。” 那人轻笑了一声,走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是不是得试试才知道,毕竟爱卿肤白,极衬红色,大概脸红也别有一番风景。” 皇帝的语气极温柔,说情话似的。 傅甘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沉静,骨节却微微绷紧,像随时会跳起来挠人一爪子的狸奴,反唇相讥:“陛下这是何意?我以为陛下掳我来只是想取我性命,倒不知生出了打扮我的心思,当真好雅兴。” 许令邈哑然失笑,逗猫一样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唇,安抚道:“别紧张,爱卿。你知道朕要怎么打扮你吗?“ 是什么都无所谓,自己已经承受过比这痛苦的一切——了吧。 好吧,傅甘泉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只见宫人无声走近,霞帔喜服安静地躺在绒布之上,红得像才止住的血,剪裁极窄,腰身与肩线都收得苛刻,称得上是束缚。绣纹精致,如火焰般层叠展开,凤鸟在树梢振翅欲飞。 傅甘泉抬眸打量,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神在看到那层熟悉的昭德太子喜宴制式改样花纹时骤然一变。 是极熟悉的纹路,经过些微改造后绣上了几只凤,由太子服制瞬间变成了后妃制式。 心脏一阵抽痛,他竭力维持镇定,将脊背撑得愈发笔直,欲图用这姿态撑起最后的尊严,可眸中却又戏剧性地浮起一点软弱可欺的水光。 他记得许连溪穿着这套衣服时的模样。 太子厌恶长长的衣袍,彼时皱着眉整理衣摆,忽然转向傅甘泉,调笑道:“等你娶亲就穿这套吧,感觉很适合你。” 那时傅甘泉正百无聊赖地用脚踢起太子的腰带,回:“那我在宫里得被唾沫淹死,除非......”他挑剔地瞄一眼许令邈,笑得阴恻恻:“除非我嫁给你,才配得上这一服制。” 那时说着无心,如今想来只觉荒唐。 傅甘泉没想过在太子死后再见这套喜服,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皇帝知道要怎么一刀一刀将他凌迟,皮也不破就能血流成河。 许令邈坐在椅上,抬手轻轻一挥,宫人顺从退下。 他望向傅甘泉,对待小孩那般笑得甜腻,软声道:“这身喜服缝得像样吧?连袖口都照着昭德太子那套制式抄了一遍。你既然念他,朕便成全你,把你嫁得像点样子。” 傅甘泉喉头一紧,终究没有答话。他忍得极狠,连下颌线都死死绷着,只有掌心静静收紧,指尖都泛白。 许令邈的语气越发讥诮:“怎么?你不是敬他吗?巴巴跟着他那么久,怎么现在穿件和他旧衣相似的喜服都不乐意?心有不甘吗?” 他俯身,声音陡然压低:“……还是说,你根本不止是敬他?以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这么亲……是想嫁给他吗?是不是娶妻之前就是个被他玩烂了的货色?你这样还能娶妻吗?” 傅甘泉终于抬头,一双猫眼因强压愤恨而泛红,他死死盯着许令邈,一言未发,眸光冷得像寒刃。 许令邈盯着他的脸,半晌低笑一声:“你看,你就是这样,骨子里倔,面上还装。若不是这张脸实在讨人喜欢,凭你这臭脾气早该被朕丢进坤楼,做个供人采买的玩意。” 他伸手勾住傅甘泉的下巴,食指贴着那一点细软颌弧摩挲着抬起,像赏一件人偶。 光从殿口斜照进来,落在傅甘泉眉眼间,照得他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极致的白,像是一块天生就要被放进匣中的玉,鼻梁挺直,唇薄如削,眼尾因恼而染红,美得不可方物。 许令邈像是随口提起:“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老父亲傅垣三日前死在府衙了,鼠疫,咳到五脏俱裂,尸体横了两天才被收走。朕原想安葬他,后来想想……皇帝纳妃是国事,国事后再办家事才不违礼制。” 说完他便笑,配上他那张皮相极佳的俊朗面孔,如同风流公子哥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尽管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傅甘泉还是不语,温驯地匍匐着,只从喉头发出几声动物似的哀鸣,指节撑着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咯吱声,忍得极好。 许令邈达不到目的,便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你弟弟傅弼泽还活着,在牢里闹着要报仇。朕看着闹得挺烦人的,说不定哪天顺手一刀就清净了。” 傅甘泉抬头看他,眸中是无法压抑的恨意,像是想凭空变出一把刀刺入他的胸口。 但他没有,他只是红着眼再度把头埋下,像小动物一样坦露出自己温热脆弱的脖颈,颤声:“陛下,求您了。” 那红喜服安静地躺在衣函里,像一口温热的,还在往外冒着血腥气的坟。 许令邈挺直腰背,轻轻用脚尖点了点那张苍白的面孔,笑:“来,傅将军。换上衣服,别让朕等太久。” * 凤冠垂珠微响,沉得像一顶囚笼,傅甘泉囿于笼中,只感受到许令邈正往他嘴里灌苦涩的合卺酒,微凉的唇带着股浓重的酒味如蛇信般绕过他的脖颈,拨开凤冠珠滴,留下潮湿的水痕。 他吮得狠,傅甘泉身子一颤,指尖死死揪着龙袍,布料被褶出一片狼藉。 这注定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凌辱。 傅甘泉被困在镣铐与帝王身躯的阴影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腕的剧痛。 那双曾览尽玉门关外千里风沙,映照过西域冷月的眸子,此刻却只能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摇曳烛火,烛光残忍地将他被禁锢折辱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泼洒在冰冷的宫墙上,让他得以窥见自己如何不堪。 那双生得极妙的眼见状不可避免地泄出几分绝望,墨玉般的瞳孔在长睫下流转,浸满了泪,愈发像林间晨雾笼罩的深潭般碎光泠泠。 凤冠在许令邈的暴戾举动下从傅甘泉头顶滑落,一支点翠步摇飞出,鸟羽如幻,在狐毯上打转坠落,可惜无人在意它的去向。 傅甘泉被皇帝高大的身躯摁得喘不过气,唇齿泛白,整个人如被生生剥了皮,只剩喘息,终于力竭瘫软。 好在许令邈片刻便直起身,眸中神色莫测。 “傅卿,你真香啊,哪里沾染的骚味?”他问。 傅甘泉一惊,这才嗅到一股浓郁的坤泽信香。 他的信香没有随着性别的转化而发生变化,仍是原本的橙花,但天乾原本冷冽尖锐的气息随着自己化为坤泽而沾染上了一股真正的花香——甜腻的,青涩的。 原本令天乾相见两厌的信香如今化为了对其毫不遮掩的诱惑。 “傅卿,你变成坤泽了。”许令邈眯起眼,将唇上的涎水抹到傅甘泉的白皙脸颊上,将人抱进怀里,手指冰凉,掀起婚服下摆,一路落在傅甘泉苍白发颤的皮肤上。 抖抖索索的美人软成一潭春水,认命般放弃挣扎,如同了无生气的木偶,只从喉头吐出些断断续续的轻哼。 不过许令邈知道,傅甘泉从来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货色。 果不其然,变故突生。 傅甘泉不知从哪处摸到了那根被摔出凤冠的点翠步摇,将其无声无息地攥在手中,趁许令邈伏身撕咬他唇角时,他猛地挥手,凤钗寒光一闪,狠狠捅下去。 许令邈躲得快,但点翠步摇还是划破龙袍,尖端擦过皮肉,猩红血液立刻蜂拥而出。 他丝毫未动怒,而是抹了一把自己的肩,陶醉地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在傅甘泉因愤怒和后怕而战栗的脸上,直到这张脸污浊不堪。 傅甘泉很适合红色。无论是红色的婚服,还是红色的血,亦或是红色的淤痕,无一不衬得他肤白似雪,恍若天人。 想为他多添一些红色。这一想法一经出现,随心所欲的帝王立刻便毫无顾忌地循着自己的想法照做。 血痕未拭,皇帝伸手将鲜血涂抹在傅甘泉身上,如为初嫁的新娘画上红妆。 红衣,红血,红痕。 傅甘泉的白,是能衬万种红的白。 那双强有力的手桎梏一般束缚住傅甘泉胡乱挣扎的双臂,迫使他仿佛一只待宰羔羊,战战兢兢敞露肚腹等待屠刀的到来。 傅甘泉于崩溃中挥拳欲砸,然而下一秒,许令邈干脆利落地掰断了他的腕骨。 脆响后,傅甘泉身体剧震,猫眸猛地睁大,几乎当场晕厥,口中却只发出一声被硬生生咽下的哑呼。右腕脱力下垂,如一只废掉的翼。 剧痛让傅甘泉瞬间从与许令邈同归于尽的冲动中清醒,他呆呆地睁大眼望着靠近他的许令邈,下意识瑟缩躲避,却在下一瞬就被捞着腰拉了回来。 “傅小将军是不是忘了,你的弟弟和那所谓的好姐姐都在朕手里?”许令邈那冰凉刺骨的鼻尖贴近傅甘泉的鼻尖,口中吐出的气也是冰凉的,浸入傅甘泉混沌的脑子,寒战随着每个字的吐出而一个接一个地打。 忘不了的。 如何能忘? ......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