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之邻居气疯了》 第1章 相亲 1983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的阳光已经带着几分暖意,穿过纺织厂高大的梧桐树,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明澜站在厂门口,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沪上牌手表——这是她二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的礼物。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初春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开司米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涤纶长裤,脚上是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这身打扮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但她觉得值得。 “陆同志,你今天真漂亮!”同车间的女同事从厂门走出来,眼睛一亮,“是去相亲吧?听说对方是个干部?” 陆明澜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点点头:“嗯,在县财政局工作,比我大两岁。” “条件不错啊!”女同事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你这么好的姑娘,谁见了不喜欢?” 陆明澜抿嘴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相亲,对方是母亲托人介绍的。 虽然母亲已经和父亲离婚三年,但在这件事上依然很上心。 据说对方家境不错,父亲是运输公司的正式工,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 远处,一个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向这边走来。他身材挺拔,走路时背挺得笔直,像一棵青松。陆明澜的心跳突然跳得有点快了。 “请问,是陆明澜同志吗?”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温和有礼。 陆明澜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的眉毛浓黑整齐,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轮廓分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利落的气质。 “是我。你是周正平同志?”陆明澜扬起笑脸。 周正平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是的,李阿姨叫我在纺织厂门口等你。” 他的目光在陆明澜明媚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耳尖微微泛红。 陆明澜注意到他害羞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又增加几分。 “我们去公园走走吧?”周正平提议道,“听说人民公园的樱花开得正好。” 人民公园离纺织厂不远,两人并肩走着,中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周正平走路时总是微微侧身,让陆明澜走在里侧,这个细节让她心里一暖。 “你在财政局具体做什么工作?”陆明澜打破沉默。 “我是预算科的办事员,主要负责一些基础的数据整理和报表制作。”周正平回答得很认真,“虽然工作比较枯燥,但能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我觉得很有意义。” 陆明澜点点头:“我在纺织厂是质检员,每天检查布匹的质量。最近厂里引进了几台东瀛产的机器,效率提高了很多。” “改革开放后,变化确实很大。”周正平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我父亲说他们运输公司也要进口一批新车了。” 两人聊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园的樱花林。粉白的樱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周正平在一棵樱花树下停住脚步。 陆明澜眼睛亮了起来:“我喜欢收集明信片,特别是外国风景的。我妈妈……她有时候会从羊城给我寄一些香江的明信片。”提到母亲时,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周正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但没有追问:“那一定很漂亮。我家里只有一些革命圣地的明信片,相比之下就单调多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几张。”陆明澜笑着说,“我有一套巴黎铁塔的,特别漂亮。” “那太好了。”周正平也笑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作为交换,我可以借你几本书。我收藏了不少文学作品,最近刚买到一本《围城》,听说很好看。” 两人聊着聊着,最初的拘谨渐渐消散。 周正平发现陆明澜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思维敏捷,对许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当谈到最近报纸上关于改革开放的讨论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妈妈几年前辞职下海做生意了,在羊城那边。”陆明澜说,“虽然爸爸不太赞成,但我觉得这是时代的机会。” 周正平有些惊讶:“你妈妈很有魄力啊。我父母都是求稳的人,特别是我妈,总觉得铁饭碗最可靠。” “每个人想法不同嘛。”陆明澜不以为然。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周正平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聊了近两个小时。 “时间过得真快。”他不舍地说,“我送你回家吧?” 陆明澜点点头:“好啊,不过我家有点远,在城北那边。” “没关系,我骑自行车来的,可以载你。”周正平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有些冒失,赶紧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陆明澜笑了:“当然不介意,不过……”她狡黠地眨眨眼,“我骑车技术比你好,不如我来载你?” 周正平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公园门口,周正平从车棚推出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陆明澜熟练地跨上车座,回头对他说:“上来吧,抓紧了!” 周正平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手不知道该放哪里。陆明澜回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清了清嗓子道:“可以抱住我的腰,不然会摔下去的。” 周正平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敢抱陆明澜的腰,双手死死抓着车座子,但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自行车在春风中穿行,陆明澜的马尾辫随风飘扬,不时拂过周正平的脸颊,痒痒的,带着洗发膏的清香。 “你骑得真好。”周正平由衷赞叹。 “那当然!”陆明澜得意地说,“我平日经常骑家里的自行车!” 到了城北胡同巷里,陆明澜停下了车:“我家就在里面,送到这里就行了。” 周正平下车,有些不舍:“今天……很愉快。” “我也是。”陆明澜直视着他的眼睛,“下周日电影院放《庐山恋》,要一起去看吗?” 周正平的心跳漏了一拍:“当然,我很乐意。” “那说定了,下午两点,厂门口见。”陆明澜挥挥手。 “等等……”身后传来周正平的喊声。 “明澜,今天相处很愉快,你愿意以结婚为前提跟我交往吗?”周正平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陆明澜没料到周正平第一天就提出交往,她看着对方一脸诚恳加紧张的模样,竟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就在周正平以为自己要被拒绝时。 “我愿意呀。”陆明澜答应了,浅浅的酒窝盛满笑意。 周正平心脏跳的更快了,看着眼前的姑娘不自觉地傻笑出声。 “天晚啦,快回家!”陆明澜笑着催促。 走到拐角处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周正平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再次挥手。 周正平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骑车离开。回家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全是陆明澜明亮的笑容和骑车时飞扬的马尾辫。 推开家门时,母亲王秀兰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她探出头来:“回来了?怎么样?” 周正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挺好的,我们约了下周日一起看电影。” 王秀兰擦了擦手,走到客厅:“具体说说,那姑娘怎么样?” “她叫陆明澜,22岁,国棉三厂的质检员,很开朗,也很有想法。”周正平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她父亲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不过……” “不过什么?”王秀兰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犹豫。 “她父母离婚了,母亲下海经商去了羊城。”周正平如实相告。 王秀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离婚?这可不太好。她母亲做什么生意的?”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服装之类的。”周正平察觉到母亲的态度变化,“妈,这有什么关系吗?” “正平啊,”王秀兰叹了口气,在儿子身边坐下,“你现在是国家干部,前途无量。找对象不仅要看本人,家庭背景也很重要。离婚家庭的孩子,性格上难免有缺陷……” “妈!”周正平打断母亲的话,“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陆明澜人很好,开朗又上进。” “刚见一面能看出什么?”王秀兰不以为然,“李阿姨也真是,怎么不早说清楚家庭情况。” 周正平站起身:“妈,我很喜欢她,想继续交往看看。” 王秀兰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知道一时难以说服他,只好说:“好吧,但你要多观察,别急着做决定。对了,她父亲知道你们见面的事吗?” “知道,是李阿姨先跟她父亲说的。”周正平回答。 “那还好。”王秀兰点点头,“至少父亲这边是正经人家。这样吧,下次你请她来家里吃顿饭,我和你爸看看。” 周正平松了口气:“好,我会跟她说的。” 回到自己房间,周正平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与陆明澜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笑声,她谈论未来时闪亮的眼神,她骑车时飞扬的裙角……一切都那么美好。 母亲的话像一片乌云飘过心头,但他很快将其驱散。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也应该改变,不是吗? 与此同时,陆明澜回到家,父亲陆安邦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回来了?怎么样?”陆安邦放下报纸,打量着女儿的表情。 “挺好的。”陆明澜放下包,在父亲对面坐下,“周正平人很实在,也很有学问。” 陆安邦点点头:“李阿姨说他家庭不错,父母都是正式工,本人又是大学生,现在在财政局工作,前途无量啊。” “爸,这才第一次见面呢。”陆明澜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你跟你妈说了见面没?”陆安邦突然问道。 陆明澜的笑容淡了些:“我还没告诉她。” “哼,她倒好。”陆安邦冷哼一声,“撇下你跟工作,非要去做什么生意。” “爸……”陆明澜无奈地喊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陆安邦摆摆手,“既然你觉得这小伙子不错,就好好相处。不过记住,女孩子要矜持一点,别太主动。” “知道啦!”陆明澜起身,“我去做饭。” 走进厨房,陆明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是周正平临走前悄悄塞给她的,上面写着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轻轻抚摸着纸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正平每天下班后都会给陆明澜打电话。虽然通话时间不长,但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周五那天,周正平鼓起勇气邀请陆明澜周日来家里吃饭。 “我妈想见见你。”电话那头,周正平的声音有些紧张。 第2章 见家长 陆明澜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好啊,我很乐意。” 挂断电话后,陆明澜既兴奋又忐忑。 她知道这次见面很重要,不仅是对周正平父母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她打开衣柜,开始琢磨周日该穿什么衣服才能既得体又不失青春活力。 周日很快到来。陆明澜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和黑色长裙,头发扎成整齐的马尾辫,还特意抹了点母亲从广州寄来的淡色口红。 周正平在胡同口等她,看到她时眼睛一亮:“你今天真漂亮。” 陆明澜脸一红:“谢谢,我有点紧张。” “别担心,我爸妈人都很好。”周正平安慰道,虽然他心里也没底,特别是关于母亲的态度。 周家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里,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进门时,周正平的父亲周铁军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陆明澜立刻站起身热情招呼。 “小陆来了,快请进。”周铁军笑容可掬,“正平经常提起你。” “叔叔好。”陆明澜礼貌地问好,递上带来的水果和点心,甚至还有一瓶五粮液,“一点小心意。” 周铁军一眼看出这是瓶好酒,想到对方父亲是供销社二把手,心里多了几分重视。 王秀兰从厨房走出来,腰上系着围裙,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来了啊,坐吧,饭马上就好。” 陆明澜敏锐地察觉到王秀兰笑容中的审视,但她保持着镇定:“阿姨好,打扰您了。” “听说你父亲是供销社的领导?”王秀兰一边摆碗筷一边问。 “是的,他是副主任。”陆明澜回答。 “那家庭条件应该不错。”王秀兰点点头,“你母亲呢?在羊城做什么生意?” 周正平插话道:“妈,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饭桌上,王秀兰不断询问陆明澜的家庭情况、工作情况,甚至问到了她未来的打算。每个问题都看似平常,却又暗含考量。陆明澜一一作答,不卑不亢。 “离婚家庭的孩子不容易啊。”王秀兰突然感叹道,“你父母分开多久了?” 陆明澜的筷子顿了一下:“三年多了。” “那之后你跟着父亲生活?母亲经常回来看你吗?” “妈!”周正平再次打断,“这些事以后慢慢聊不行吗?” 王秀兰看了儿子一眼:“就是随便聊聊嘛。小陆,你别介意啊。” “没关系。”陆明澜勉强笑了笑,“我妈工作忙,但经常给我写信,寄东西。” 饭后,陆明澜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阿姨,我来洗吧。”陆明澜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 王秀兰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女式手表,认出了是沪上牌手表,连忙推拒:“你和正平不是约了看电影吗?这下去正好。” 陆明澜也顺势应下。 出了门口,两人都有些沉默。 “对不起,我妈问得太多了。”周正平小心翼翼地道歉。 陆明澜摇摇头:“没关系,父母都关心子女嘛。”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感觉你妈妈不太喜欢我。” “她只是需要时间了解你。”周正平握住陆明澜的手,“我喜欢你就够了。” 陆明澜看着周正平真诚的眼睛,心头的郁闷挥之则去。 去电影院的路上,他们经过一家新开的音像店,门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陆明澜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你喜欢邓丽君?”周正平问。 陆明澜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她的歌真好听,虽然有人说这是''靡靡之音''……”她突然顿住,眼角看向周正平。 出乎她的意料,周正平并没有表现出不赞同,反而压低声音说:“我偷偷听过几次,确实很好听。我办公室的小张有一盘磁带,有时候中午休息时会放。” 陆明澜惊喜地看着他:“我也有几盘,是我妈妈从羊城寄来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借你听听。” “真的?那太好了。”周正平眼角蓄满了笑意。 两人买了电影票,又买了一包瓜子,走进电影院。 《庐山恋》是改革开放后第一部有吻戏的电影,放映厅里坐满了年轻人。当银幕上的男女主角在庐山瀑布前接吻时,整个放映厅响起一片惊叹和窃笑。 黑暗中,周正平偷偷看向身旁的陆明澜。银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四目相对,心跳都漏了一拍。 电影散场后,周正平和陆明澜随着人流走出。 陆明澜还沉浸在《庐山恋》的情节中,眼睛微微发亮。 “张瑜演得真好,你说她和郭凯敏最后真的会在一起吗?”陆明澜转头问周正平,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周正平看着陆明澜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时忘了回答。 “问你话呢!”陆明澜轻轻推了他一下。 “啊?哦,当然会在一起。”周正平回过神来,“电影不都这么演的吗?” 陆明澜撇撇嘴:“你这话说得真没意思。生活又不是电影,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周正平挠挠头:“我嘴笨,说不过你。不过……”他鼓起勇气,“我觉得我们俩……也挺像电影里的。” 陆明澜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周正平。 “这是什么?”周正平好奇地问。 “答应给你的明信片。”陆明澜笑着说。 周正平接过信封,小心放进办公包里,又从里面掏出《围城》,递给陆明澜。 陆明澜接过书籍,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回到家,周正平发现父母正在客厅里讨论着什么。见他回来,谈话立刻停止了。 “送明澜回去了?”周铁军问。 周正平点点头,然后直视母亲:“妈,你对明澜有什么看法?” 王秀兰叹了口气:“姑娘本身不错,就是家庭……离婚不说,母亲还是个个体户。正平,你现在是国家干部,要考虑影响啊。”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都几年了!”周正平提高了声音,“个体户怎么了?那也是为国家经济做贡献!” “你小声点!”王秀兰皱眉,“我不是反对你们交往,只是提醒你要慎重。” 周正平深吸一口气:“妈,我喜欢明澜,想和她认真发展。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王秀兰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没有再说什么,但脸上的忧虑显而易见。 周铁军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正平啊,你妈也是为你好。不过……” 他看了妻子一眼,“那姑娘今天我也见了,落落大方,是个优秀的。她父母离异,也不用担心经商影响到。正平喜欢,就相处看看嘛。” 周正平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爸,妈,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但明澜真的很好,你们多接触就知道了。” 第3章 求婚 周正平和陆明澜谈了两个多月的恋爱,凤凰牌自行车骑遍了小县城每一处风景。 这日,周正平攥着那张财政局的通知单,手心沁出了汗。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为解决青年干部住房问题,已婚者凭结婚证可优先分配婚房,名额有限,按登记先后顺序安排。” 办公室里老式吊扇吱呀呀地转着,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燥热。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陆明澜应该已经下班回到纺织厂的宿舍了。 “小周,发什么呆呢?”对面的同事老张探头问道,“是不是分房有消息了?” 周正平如梦初醒,起身拿起公文包,对科长打了声招呼:“王科长,我有点急事,能不能先走一会儿?” 王科长从老花镜上方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去吧去吧,年轻人,事儿就是多。” 周正平几乎是跑着出了财政局大门。他骑上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嗒声,就像他此刻狂跳的心。 纺织厂女工宿舍门口,几个年轻姑娘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陆明澜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站在中间笑得最欢,两条麻花辫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左右摇摆。 “明澜!”周正平在马路对面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姑娘们齐刷刷转过头,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推了陆明澜一把:“哟,你家''周干部''来接你啦!” 陆明澜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跑着穿过马路:“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周正平深吸一口气,直接抓住她的手:“明澜,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炸得陆明澜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眨了眨大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啊?” “我说,我们结婚吧。”周正平一字一顿地重复,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张已经被他捏得有些皱的通知单,“财政局要分婚房了,有结婚证的优先。” 陆明澜接过通知单,手指微微发抖。她反复看了三遍,才抬起头,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结巴起来:“你……你这就……求婚了?因为……分房?” 周正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连忙解释:“不,不是只因为分房!我是说……我们已经相处两个多月了,我觉得你很好,现在又有这个机会……” 陆明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周正平,你可真行。别人求婚都是花前月下,你倒好,在大马路上,为了分房子。” 周正平窘迫地挠挠头,但眼神却很坚定:“我是认真的。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很确定你就是我想娶的人。这个机会只是……一个催化剂。” 宿舍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几个女工探出头来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陆明澜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拉着周正平快步走到一棵梧桐树下。 “你真的想好了?”她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连衣裙的腰带,“你父母都同意吗?” 周正平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我会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的。第一次见面后,我爸妈都夸你来着。” 陆明澜咬着下唇思考了片刻,突然抬头直视周正平的眼睛:“那好,这周末你带礼品来我家,正式见一下我爸。要是他没意见……我就答应你。” 周正平如释重负,难以抑制内心的欣喜:“真的?太好了!我周六一早就去!” “别高兴太早,”陆明澜戳了戳他的胸口,“我爸可严厉了。还有,礼品不能太寒酸,但也不能太铺张,知道吗?” 周正平连连点头,像个接到重要任务的小学生:“明白!我回去就准备!”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梧桐树下被拉得很长。陆明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如果真分到房子,是什么样子的?” 周正平眼睛一亮:“听说是城东的新建公房,两室一厅,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还有抽水马桶!” “天啊!有抽水马桶?”陆明澜惊呼,随即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厂里好多人家还用的是公共厕所呢。” 周正平点点头,脸上洋溢着憧憬:“到时候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这句话让陆明澜心头一热。她轻轻靠在周正平肩上,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就迅速分开,但两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 “那我回去啦,”陆明澜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道,“记住,周六上午十点,别迟到!” 周正平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才骑上自行车离开。一路上,他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什么礼品去见未来岳父。 回到家,周铁军正在院子里修理那台老旧的收音机,王秀兰在厨房炒菜,菜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爸,妈,我回来了。”周正平放下公文包,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王秀兰从厨房探出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单位发奖金了?” “比发奖金还好!”周正平蹲到父亲身边,“财政局要分婚房了,已婚的优先。” 周铁军手里的螺丝刀停住了:“所以?” “所以我向明澜求婚了,她答应了!”周正平一口气说完,然后有些心虚地补充,“条件是这周末我要正式去她家拜访,带礼品。” 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王秀兰放下锅铲,快步走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油渍:“你说什么?你求婚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商量?” 周正平早有准备:“妈,你和爸都同意我跟明澜处对象的。现在有机会分房子,错过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周铁军咳嗽一声,打圆场道:“孩子说得有道理。现在房子多紧张啊,多少年轻人结婚还跟父母挤在一起。” 王秀兰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叹了口气:“礼品准备了吗?” 周正平摇摇头:“还没,正想请教您呢。” “明天我去百货公司看看。第一次上门,不能太寒碜,但也不能太招摇,免得他们觉得我们显摆。”王秀兰继续炒菜。 周正平感激地看着母亲:“谢谢妈!” 晚饭后,王秀兰翻出家里的票证和存折,在灯下仔细计算。周铁军坐在一旁抽烟,不时给出建议。 “两条大前门,再带点糖果……麦乳精现在还算体面吗?”王秀兰自言自语道。 周铁军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礼制》,翻到“婚俗礼仪”那一章:“书上说,现在时兴带四样礼,烟酒糖茶。” 王秀兰点点头:“那就这么定吧。五粮液太贵了,换沪上老酒吧,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周六早晨,周正平起了个大早。他穿上那套深蓝色的确良中山装,头发抹了点发蜡,梳得一丝不苟。 王秀兰把准备好的礼品一样样装进网兜: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沪上老酒、一斤大白兔奶糖和一盒龙井茶。 “记住,进门要先问好,陆叔叔是长辈,你要主动斟茶递水。要是问起房子的事,你就说……”王秀兰一边帮儿子整理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周铁军推着自行车从里屋出来:“行了,让孩子去吧,又不是去打仗。” 周正平小心翼翼地把网兜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冲父母挥挥手:“我走啦!” 路上,周正平骑车经过一家花店时,突然刹住车。他犹豫了一下,掏出钱包,买了一小束新鲜的茉莉花,用报纸包好,插在车筐里。 “希望明澜会喜欢。”他心想,脚下的踏板踩得更轻快了。 第4章 谈婚事 周正平站在陆家门前,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口,左手提着沉甸甸的网兜,右手抱着一束用报纸包着的茉莉花。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你就是周正平吧?”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站在门口,烫过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身上象牙白的衬衫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珍珠胸针。 周正平一时愣住了。他想象中的陆母应该是穿着朴素、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而眼前这位时髦优雅的女士,更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港商女强人。 “妈!你别堵在门口呀!”陆明澜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来,今天她穿了件水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比平时更显活泼。 她冲周正平眨眨眼:“惊不惊喜?我妈昨天半夜到的。” 周正平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鞠躬:“阿姨好!我是周正平。”他手忙脚乱地把网兜和花束往前递,“这是……一点心意。” 李慕华接过茉莉花,低头轻嗅,金丝眼镜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很香,有心了。”她侧身让出路来,“进来吧,别站在门口说话。” 陆家的客厅比周正平想象中宽敞许多,组合柜上摆着一台14寸金星彩电,墙角还有一台雪花牌电风扇正在摇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几上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这可是普通家庭少有的奢侈品。 “坐。”李慕华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谈判桌上。 周正平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镀金女表,表盘上的外文字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李慕华轻轻搅动茶杯里的银勺,开门见山地说:“明澜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你在财政局工作?” “是的,阿姨。在预算科,工作两年了。”周正平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家里什么情况?” “父亲是运输公司正式工,母亲在医院担任护士长,还有几年就退休。” 李慕华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却不失温和:“我听说了分房的事。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容易,要有结婚证才能优先分配婚房。” 周正平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耳根有些发热:“是的阿姨,所以我才……冒昧地……” “不用解释。”李慕华摆摆手,珍珠胸针反射出一道柔光,“我欣赏有决断力的年轻人。明澜这孩子毛躁,需要个稳重的人照顾。” 陆明澜在一旁抗议:“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李慕华没理会女儿的抗议,继续对周正平说:“我这次回来得急,广州那边还有生意要处理。你看这两天能不能安排我和你父母见个面?把该定的事情定下来。” 周正平没想到进展这么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明澜在李慕华背后拼命对他使眼色,他只好点头:“好的阿姨,我今晚就回去和父母说。” “明天中午怎么样?”李慕华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记事本,用钢笔在上面写下联系电话,“就定在锦江饭店吧,我请客。” 周正平差点被茶水呛到。锦江饭店!那可是接待外宾的地方,随便一顿饭就是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他父母半辈子都没进去过。 “这……太破费了……” “不破费。”李慕华撕下纸张递给周正平,微微一笑,“我这些年忙着做生意,亏欠孩子很多。她的终身大事,我必须亲自把关。” 离开陆家时,陆明澜执意要送他到弄堂口。五月的风吹拂着她的马尾辫,发丝间隐约可见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想必这是她母亲带回来的礼物。 “你妈妈……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周正平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说。 陆明澜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她以前也是纺织厂的工人,后来跟人合伙做外贸,越做越大,现在常年住在羊城。”她顿了顿,“其实她人很好,就是……有点强势。” 周正平想起李慕华那双锐利的眼睛和金丝眼镜下不容置疑的神情,认可地点点头。 “明天……”陆明澜突然停下脚步,咬着嘴唇,“你能不能先跟你妈打个预防针?我妈她……说话做事有时候太''港商做派'',我怕……” 周正平明白她的顾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回到家,周正平把见面的消息告诉父母,王秀兰正在补袜子,一听“锦江饭店”四个字,针尖直接扎到了手指头。 “哎哟!”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去那么贵的地方干什么?随便找个国营饭店不就行了?” 周铁军倒是很淡定,继续修他的收音机:“人家一番好意,别不识抬举。” “我不是不识抬举!”王秀兰把袜子一扔,“我是怕咱们这副样子去那种地方,给儿子丢人!” 王秀兰已经翻箱倒柜找起衣服来,“老周,你那套藏青色的呢子外套呢?就是去年春节做的……” 第二天中午,周家三口人站在锦江饭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王秀兰穿着她最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特意抹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却仍然显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进……进去吧。”周铁军清了清嗓子,带头走上台阶。 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包间,李慕华已经等在那里。 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外搭米白色开衫,金丝眼镜换成了更显气场的玳瑁框。见到周家父母,她立刻起身相迎:“周师傅,周大嫂,久仰了。” 王秀兰盯着李慕华旗袍上精美的刺绣,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好。” 落座后,服务员递上菜单。李慕华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他们家的红烧划水是一绝,周师傅一定要尝尝。” 周铁军拘谨地点点头,一向嘴巧的王秀兰则一直盯着桌布上精美的刺绣花纹看,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听说正平在财政局表现很好?”李慕华给每人斟了一杯茶,“年轻人有出息,很难得。” 周正平刚要谦虚几句,王秀兰突然开口:“李……李同志,你在羊城做什么生意啊?” “服装外贸。”李慕华微微一笑,“主要是把国内的丝绸成衣卖到香江,再转口国外。” “那……很赚钱吧?”王秀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脸涨得通红,她前几天还看不起个体户来着。 李慕华却不以为然:“还行,比在工厂强些。”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推给王秀兰,“初次见面,一点小礼物。” 王秀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真丝围巾,摸上去像水一样柔滑。她像被烫到似的赶紧合上盒子:“这……这太贵重了……” “周大嫂别客气。”李慕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给周铁军,“这是给周师傅的。” 周铁军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巧的索尼半导体收音机,比他修了无数次的那个老古董不知高级多少倍。 他手足无措地看向儿子,周正平也惊呆了,连忙递回去。“阿姨,收音机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李慕华推拉不过来,只好放在一旁,“亲家太客气了。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两个孩子的婚事。” 王秀兰一下子紧张起来,手指绞着桌布。 “我们这边要一千二百元彩礼,三转一响,家具要有七十二条腿,国营饭店宴席不能少于十桌,再要一个沪上老凤祥的金戒指。” 李慕华的声音清脆有力,手指敲击着桌面强调每一个要求。 周正平的母亲王秀兰听到这里,她与丈夫周铁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亲家母,”王秀兰放下茶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现在都提倡新事新办了,这么大排场,怕影响不好。正平在财政局工作,体制内的人……” “我也是体制内的!”一旁的陆安邦突然插话,他挺直了腰板,中山装上的钢笔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在供销社干二十多年,慕华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 陆明澜看见周正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臂:“妈,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小嘴巴闭起来。”李慕华斜了女儿一眼。 陆明澜立刻缩回手,闭上小嘴巴。 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一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摆在桌子中央,却没人动筷子。 “爸,妈,”周正平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这些钱……你们先垫上,我以后慢慢还。” 他说完偷偷看了陆明澜一眼,眼神里满是坚定。 李慕华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正平是个有担当的。” 王秀兰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她求助地看向丈夫。 周铁军一直沉默地抽着香烟,烟雾在他隐隐透着银丝的头发周围缭绕。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摁灭在铝制烟灰缸里。 “行,就这么办吧。”周铁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王秀兰猛地转头盯着丈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老周!这可是我们大半辈子的积蓄!” “孩子喜欢。”周铁军只说了这四个字,又点上一支烟。 李慕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举起茶杯:“那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十八号,黄道吉日。” 王秀兰的握着茶杯的指节发白。她不甘心地又问:“那……你们嫁妆准备给多少?” 李慕华和陆安邦对视一眼,然后李慕华笑着说:“我们就明澜一个宝贝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必不会亏待她。” 王秀兰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模糊的回答不满意,但看到丈夫和儿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好吧。” 饭局结束后,两家人各自散去。陆明澜走在最后,回头看见周正平站在饭店门口对她做口型“明天老地方见”,她忍不住笑了,脸颊上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 回程的公交车上,王秀兰终于爆发了:“一千二!你知道银行定期存款利息多少吗?三转一响现在市价多少?还有那七十二条腿的家具!他们陆家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周铁军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淡淡地说:“现在都这样,厂里小张上个月结婚,花了两千多。” “可他们连嫁妆给多少都不肯说!”王秀兰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几个乘客回头看,“我看那李慕华就是仗着自己女儿长得漂亮,狮子大开口!” “妈,”周正平插话,“慕华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什么!”王秀兰打断儿子,“你才工作几年?知道钱多难挣吗?我和你爸干了二十年才攒下这点家底……” 周正平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皮鞋尖。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报站员机械地喊着站名,乘客上上下下。 “算了,”周铁军拍拍妻子的手,“儿子喜欢最重要。再说,咱们家也不是拿不出这笔钱。” 与此同时,陆家三口人走在回家的弄堂里。李慕华心情大好,甚至哼起了《茉莉花》的小调。 “妈,你为什么要那么多啊?”陆明澜终于忍不住问,“正平家虽然条件不错,但……” “傻丫头!”李慕华戳了下女儿的额头,“我这是为你好!现在不要,以后进了门谁还把你当回事?再说了,咱们家陪嫁的电视机、电冰箱,哪样不值钱?” 陆安邦点头附和:“你妈说得对。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儿,排场必须大,让街坊邻居都看看。” 陆明澜不再说话,心里只盼着能一切顺利。 回到周家,王秀兰翻出藏在五斗橱最底层的存折,手指不舍地抚过上面的数字:10247.68元。这个数字是他们夫妻俩省吃俭用二十年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 “真的要取出一半吗?”她喃喃自语,心里一抽一抽的。 周铁军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儿子幸福最重要。” 第5章 下聘 周铁军把自行车往百货大楼门口一扎,他抹了把汗,对身后儿子嘱咐:“票都带齐了?” 周正平拍拍裤兜,三张工业券和缝纫机专用票被体温焐得发烫。 “钱也带上了吧?”周铁军又转头问王秀兰,王秀兰立马拍了拍抱着紧实的黑色人造皮革包。 一家三口对视一眼,气势汹汹地走进百货大楼。 “凤凰牌最后一辆!”售货员敲着玻璃柜台喊。 周正平一个箭步挤开正在摸车铃的中年人,工作证拍在柜台上:“财政局采购!” 自行车龙头上系着的红绸带在晨光里晃得扎眼,后轮辐条上还别着价格牌——168元,相当于普通工人四个月工资。 缝纫机的争夺更激烈。 王秀兰挤在仓库门口,看见“蝴蝶牌”的货箱立刻扑上去。 她胳膊肘抵着个想插队的卷发女人,转头朝周铁军喊:“老周!要带雕花底座的!” 中午他们转战五金交电商场时,周正平掏出的不再是工业券,而是盖着红章的批条。 收音机柜台前的人群骚动起来——“上海”牌4504型,带调频波段,木壳上天然纹理像泼墨山水。 王秀兰“啪”的一声,把十几张大团结拍在柜台上,“我要了!”那神情语气比入党还要坚定。 最艰巨的是手表。 周铁军托了在轻工局的老战友,才弄到一张“上海牌”全钢防震表的购买券。 买到手后,周铁军隔着红绸布细细摸索了一番。那全钢表壳在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斑,表盘上的“19钻”红字格外醒目。 次日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包出门。 周铁军推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缝纫机,车把上挂着收音机,车兜里还放着用红绸裹好的的手表。 周正平拎着烟酒茶等六样礼走在前头,王秀兰跟在后面,手里捧着红纸包的礼金,脸上掩不住喜气。 刚出大院,迎面就撞上了邻居家王翠芬。 王翠芬正拎着菜篮子回来,里头装着蔫巴巴的青菜和一小块肥多瘦少的猪肉。她一眼就瞅见了周家这架势——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还有王秀兰手里那鼓鼓的红纸包。 “哟,秀兰,这是要去哪儿啊?”王翠芬眼睛一亮,脚步立刻慢了下来,故意挡在路中间,“哟,这缝纫机是‘蝴蝶牌’的吧?啧啧,可真气派!” 王秀兰本想敷衍两句就走,可王翠芬哪肯轻易放过她?她一把拽住王秀兰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是去提亲吧?” 王秀兰心里得意,直点头:“哎呀,可不是嘛!” 王翠芬眼睛瞪得更大了:“哎哟!正平啥时候谈的对象?咋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王秀兰嘴角忍不住上扬:“谈了快三个月了,一直没往外说,这不今天才去下聘嘛。” “谁家的姑娘啊?”王翠芬凑得更近,满脸八卦。 王秀兰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地说:“供销社副主任家的闺女,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国棉三厂当质检员。” 王翠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里翻江倒海——供销社副主任!国棉三厂质检员!再看看人家这聘礼,三转一响全齐了,还有礼金…… 她家志强谈的那个吴红霞……不说也罢了! “哎哟,那可真是门好亲事!”王翠芬勉强挤出笑,“改天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王秀兰心里暗爽,嘴上却故作匆忙:“哎呀,亲家还等着呢,回头再聊啊!” 说完,她快步跟上已经走远的丈夫和儿子,背影都透着股得意劲儿。 王翠芬站在原地,攥紧了菜篮子,心里又酸又涩。 “不行,志强这对象,真得再掂量掂量……” 一进陆家大门,王秀兰的眼睛就亮了。 院墙边整整齐齐码着几大件嫁妆,都用红绸带扎着,最显眼的是那台“雪花”牌单门冰箱和“小天鹅牌”牌双缸洗衣机,旁边还堆着崭新的搪瓷脸盆、暖水瓶、绸缎被面…… 王秀兰心里“咯噔”一下,这嫁妆可比她预想的阔气多了,回头非得跟大院里的邻居们好好显摆,尤其是王翠芬! 屋里,陆安邦正泡着茶等他们。 陆明澜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扎成马尾,比平时更显精神。她给周家人倒了茶,又端上果盘。 陆明澜刚要放下茶杯,周正平就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手背,两人像触了电似的同时缩手。 茶杯在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响,惹得正在看礼单的陆安邦抬头看了一眼。 “小心烫。”周正平低声说,耳尖泛起可疑的红。他今天特意梳了时兴的四六分头,发梢还沾着友谊商店买的发蜡清香。 周正平借着茶几的掩护,把大白兔奶糖塞进陆明澜掌心。陆明澜迅速把糖果藏进手帕,指尖在他掌心调皮地挠了挠。 王秀兰和周铁军注意力还放在陆家客厅里的大彩电上,心里暗暗乍舌。 寒暄几句后,王秀兰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 “亲家,正平单位分的婚房还得等一阵子,这‘72条腿’买了也没地儿放,要不……折算成钱,您看行不?” 她边说边观察陆安邦的脸色,生怕对方觉得周家小气。没想到陆安邦爽朗一笑: “行啊!现在年轻人讲究实用,折现也挺好。” 王秀兰松了口气,赶紧接话:“那……一千五,成不?” 陆安邦摆摆手:“亲家太客气了,就按你们说的办。”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对了,宴席上的烟酒我来安排,我这边有熟人能弄到‘中华’烟和‘茅台’,总不能让你们全担着。” 周铁军一听,眼睛都亮了。 茅台!这年头,普通人家结婚能用上“洋河大曲”就算体面了,他赶紧端起茶杯敬过去:“亲家太周到了!那这酒席肯定更风光!” 王秀兰心里乐开了花,这下可真是赚足了面子。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婚宴那天,街坊邻居们看到桌上摆着茅台时那羡慕的眼神…… 回去的路上,王秀兰的嘴就没停过,一张脸笑得像朵绽开的菊花,嗓门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哎哟,老周啊,你是没瞧见陆家那嫁妆!‘雪花’牌冰箱,‘小天鹅’牌洗衣机!” 周铁军推着自行车,闻言也忍不住咧嘴笑,“那可不!供销社副主任家的闺女,能差到哪去?” 王秀兰这会儿哪还记得当初嫌弃陆明澜是离异家庭? 她掰着手指头,越说越起劲:“国营饭店那十桌,必须全上‘八大碗’!四荤四素,黄花鱼、红烧肉、四喜丸子一样都不能少!烟酒就用陆家安排的‘中华’和‘茅台’,让街坊邻居都开开眼!” 周铁军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对了,老总那儿,咱是不是得备份礼?要是能借辆轿车当婚车,那才叫体面!” 王秀兰一听,眼睛“唰”地亮了。 “对对对!要备上好烟好酒,这求人办事礼数得周全”她兴奋得直拍大腿,“明日我就去买!” 王秀兰的抠门劲儿是一点都瞧不见了。 周正平走在父母身后,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规划,嘴角忍不住上扬。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体面的婚事,有门路的岳家,单位即将分下来的婚房…… 周正平眯起眼,心想: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第6章 领结婚证 1983年6月的一个清晨,周正平的白衬衫领子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圈。 他站在民政局门口,不停地看腕上的手表——七点四十五分,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但门口已经排了五六对年轻人。 “正平!”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明澜小跑着过来,两条麻花辫在晨光中跳跃,淡蓝色的连衣裙像一片晴空。她手里挥舞着两张盖着红章的纸:“我们厂的证明开好了!” 周正平接过一看,是纺织厂人事科开的婚姻状况证明,上面还有“同意陆明澜同志与周正平同志结婚”的字样。 他自己也从上衣口袋掏出财政局的证明信,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几点来的?”陆明澜用手帕给他擦汗,茉莉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六点半。”周正平不好意思地低头,“怕来晚了要排很久。” 陆明澜噗嗤一笑:“傻不傻!” 民政局的大门准时在八点打开。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面前摆着“婚姻登记处”的牌子。 轮到他们时,周正平双手递上两人的证明信、户口本和身份证。 “单位介绍信都齐了?”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仔细检查每份文件,“先去隔壁照相馆拍结婚照,二寸黑白合影四张。” 照相馆就在民政局旁边,门脸很小,橱窗里摆着几张样板照。老师傅看见他们进来,笑眯眯地搬出个木凳子:“新人坐这儿,男左女右。” 周正平僵硬地坐在凳子上,背挺得笔直,像在单位开会。陆明澜也紧张得不停绞手指。 老师傅把头埋在老式相机的黑布里调试了半天,探出头来:“放松点!笑一笑!你们这是结婚又不是上刑场!” 两人被逗笑了,老师傅趁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白光闪过。 “再来一张保个险。”老师傅又钻进黑布,“小伙子往姑娘那边靠靠……对咯!姑娘把头歪一点……好!说''茄子''!” “茄——子——”两人齐声喊道,这次的笑容自然多了。 照片洗出来后,两人凑在一起看。黑白照片上,周正平的脸因为紧张显得有点严肃,陆明澜的笑容却甜得像蜜。 老师傅在一旁夸道:“郎才女貌!我拍了几十年结婚照,没见过这么登对的!” 回到民政局,工作人员把照片贴在结婚证上,拿起公章“咚”地一盖,红印油还没干透。 两张巴掌大的结婚证,一张给男方,一张给女方,上面用繁体字印着“结婚证”三个大字,下面是两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 “恭喜你们,从现在起就是合法夫妻了。”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说,把证件递给他们。 走出民政局大门,六月的阳光正好。陆明澜把结婚证举过头顶,眯着眼看上面微微反光的公章:“这就……结婚了?” 周正平突然拉住她的手:“等一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是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 “老凤祥的,店里就这一个款式……”他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住戒指,“希望你喜欢。” 陆明澜瞪大眼睛。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款式简单,但分量十足。她伸出左手无名指,声音有些发颤:“给我戴上。” 周正平笨手笨脚地把戒指推到她手指根部,两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当冰凉的金属终于圈住她的手指,陆明澜突然踮起脚,“吧唧”一声亲在周正平脸上。 “哎!在街上呢!”周正平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慌忙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看见。 陆明澜却得意地扬起手中的结婚证:“怕什么!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她的声音太大,引得几个路人回头微笑。 周正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他鼓起勇气牵起陆明澜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牵手。 陆明澜的手指纤细柔软,金戒指硌在他的掌心,提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回程的公交车上,他们肩靠肩坐在一起,反复翻看那张小小的结婚证。照片上的两人因为过度曝光显得有些滑稽,但眼神里的幸福却真实可触。 “等分了房子,我要把结婚证裱起来,挂在卧室墙上。”周正平说。 陆明澜靠在他肩上:“挂在客厅吧,让所有来做客的人都看到。” “那……听你的。” 下车时,陆明澜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爸妈知道你买戒指了吗?” 周正平语气里多了一分得意,“知道,我自己存的钱买的” 陆明澜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多少钱?” “二百八十七块。”周正平老实交代,“我托同学找的内部价,商场卖三百多呢。” 陆明澜突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周正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感觉到胸前的衬衫慢慢被泪水浸湿。 “傻瓜……”陆明澜带着哭腔说,“这得是你多少个月的工资啊……” 周正平轻轻拍着她的背:“值得。” 两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周正平推开家门时,见父亲又在修理那台老旧的收音机。 “爸,妈,我回来了。”周正平从口袋里掏出存折,轻轻放在桌上。 王秀兰放下炒好的菜,走过来一看,是儿子的工资存折,翻开一看,里面原本的1200块只剩900多。 “金戒指买好了?”王秀兰问。 “嗯,老凤祥的,287块。”周正平点点头,语气平静,但眼里带着点骄傲,“剩下的钱都用来办婚礼,不够的……先用家里的垫上,我后面再慢慢攒回来。” 周铁军放下螺丝刀,拿起存折翻了翻,突然笑了:“你小子,65块的工资,两年能攒1200?比你妈还抠!” 王秀兰瞪了丈夫一眼,但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心疼道:“平时连件新衣裳都不舍得买,食堂吃饭都挑最便宜的菜打,就为了攒这个钱?” 周正平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住家里,吃单位食堂,确实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王秀兰眼眶微热,心里又酸又甜。 她一直知道儿子节俭,但没想到他能省到这个地步——财政局的小伙子们,哪个不是领了工资就买皮鞋、下馆子?可周正平连根冰棍都舍不得多吃,把工资都存起来。 “傻儿子……”她低声念叨着,把存折塞回周正平手里,“这钱你自己留着,婚礼的钱家里出,不用你还。” 周铁军也点头附和:“就是,咱们家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娶媳妇的钱还是有的!” 周正平却固执地摇头:“不行,我都跟明澜说好了,婚礼的钱我出一部分。” 王秀兰还想再劝,周铁军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行,有骨气!不过也别太省,该花的还得花,别让人家姑娘觉得咱们家小气。” 周正平咧嘴一笑:“放心吧爸,该有的排场一样不会少。” 王秀兰看着儿子,心里既欣慰又感慨——这孩子,从小就不用人操心,做事比谁都踏实。 第7章 攀比 周正平结婚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运输公司家属大院里炸开了锅。从相亲到领证,前后不过三个月零一天,这速度在家属院里创下了新纪录。 “听说了吗?老周家那小子,跟供销社陆主任的闺女领证了!”王翠芬端着搪瓷盆在水房洗菜,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每一句关于周家婚事的议论。 “可不是嘛,昨儿个我看见秀兰拿了个丝巾出来,说是儿媳妇家给的见面礼。”隔壁张婶子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也盖不住她的大嗓门。 王翠芬匆匆洗完菜,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得好好问问王秀兰。 推开家门,王铁山正坐在小马扎上修自行车,油乎乎的手上沾着链条上的黑油。 “老周家那事你听说了没?”王翠芬把搪瓷盆往桌上一放,发出“咣当”一声响。 王铁山头也不抬:“啥事啊?” “正平那小子,跟供销社陆主任的闺女闪婚了!”王翠芬声音拔高了几分,“前几天才见他们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去提亲,被我撞上了,你说咱两家认识几十年了,正平谈个对象也不说一声?” 王铁山这才抬起头,抹了把额头的汗:“人家孩子处对象,关你啥事?” “怎么不关我事?”王翠芬一屁股坐在木沙发上,“咱们两家从一条村子出来的,你跟他爹又是一个车队的,志强和正平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这关系还不够近?”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王秀兰特有的轻快敲门声:“翠芬,在家不?” 王翠芬眼睛一亮,赶紧起身开门。王秀兰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红艳艳的苹果,脸上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哟,秀兰来啦!”王翠芬热情地接过网兜,“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王秀兰笑眯眯地进屋:“这不是正平结婚,亲家给捎来的烟台苹果,甜着呢,给你们尝尝。” 王翠芬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说:“正平对象是供销社陆主任的闺女,你福气好啊!” 王秀兰故作叹气,“福气啥呀,娶这么个金疙瘩,可把我们老周家掏空了。1200礼金,三转一响,72条腿,一个不能少。前几天正平还给买了个老凤祥金戒指,现在家里是真没钱了。” 王铁山在一旁插嘴:“现在都这行情?也太贵了。” “可不是嘛!”王秀兰一拍大腿,“但人家姑娘条件好啊,父亲是供销社领导,母亲下海经商,家里就这一个独生女,宝贝着呢。” 王翠芬眼睛一转,想到这几天听的八卦,“听说她父母……离了?” 王秀兰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那是人家家事,重点是夫妻俩都疼这个闺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淡紫色的丝巾,“你看,这是明澜妈妈送的,真丝的,据说要二十多块钱呢。” 王翠芬接过丝巾,手指触到那滑溜溜的料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家志强要是能找个这样的对象该多好。 “那……嫁妆是啥?”王翠芬忍不住问道。 王秀兰把丝巾小心折好放回口袋,就等王翠芬问这嘴了。 “陆主任那是真的宝贝这闺女,电冰箱洗衣机都给备好了!”王秀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王翠芬是真的酸的不行了。这年头家里能用得起三转一响的人家都少,更别提电冰箱洗衣机这种高级货了。 她起身去倒水,背对着两人说:“志强要是有正平一半的运气就好了。” 王秀兰赶紧说:“红霞也不差呀!” “哪比得上你们正平啊,找了个金凤凰。”王翠芬把水杯重重放在王秀兰面前,溅出几滴水珠。 说到红霞那是正中王翠芬痛点。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王铁山咳嗽一声,也不修自行车了,起身说要去买包烟,溜出了门。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言。 “对了,志强和红霞也谈快一年了吧?什么时候把婚事提上日程啊?”王秀兰突然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翠芬。 王翠芬的后背一下子绷直了,手里的搪瓷杯差点滑落。红霞,那个农村来的姑娘,皮肤黑黑的,说话带着口音,第一次来家里时连抽水马桶都不会用。 “不急,不急。”王翠芬干笑两声,“志强最近忙着代课老师转正的事呢,等工作落实了再说。” 王秀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是,工作要紧。不过现在好姑娘可抢手,别耽误太久。” 王翠芬感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 她当然知道王秀兰话里有话——红霞算什么“好姑娘”?一个农村户口,家里四兄弟姐妹,嫁妆也不知能凑出什么歪瓜裂枣。 “红霞那孩子就是……”王翠芬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家里条件差了点。”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王秀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身子往前倾了倾:“哎呀,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孩子们喜欢最重要。再说了,”她压低声音,“农村姑娘能干啊,洗衣做饭样样行,哪像城里姑娘娇气。” 王翠芬听出了话里的刺。王秀兰嘴上夸农村姑娘,可那语气分明是在炫耀自己儿子娶了个城里姑娘。 “红霞是在纺织厂上班吧?”王秀兰继续问道,语气里的关心假得让人牙酸。 “临时工而已。”王翠芬硬邦邦地回答,“一个月才二十八块五。”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孩子们跳皮筋的歌声和清脆的笑声,衬得室内的沉默更加尴尬。 王秀兰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杯底碰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王秀兰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纺织厂明年要扩建,到时候要转一批临时工为正式工。” 王翠芬心头一跳,但马上又沉了下去。就算有转正的机会又怎样,吴红霞的小学学历哪能轮到她! “谁知道呢。”王翠芬站起身,故意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去看看锅里的饭。” 厨房里,王翠芬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肉沫豆腐,搅得烂成一坨,蒸汽熏得她眼睛发酸。 心里暗骂志强那孩子死心眼,非要跟红霞好。要家世没家世,要学历没学历,哪配得上她家志强? “妈,我回来了!”王志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翠芬赶紧擦了擦眼睛,端着菜出去,正好看见儿子满头大汗地进门,白衬衫背后湿了一大片。 “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坐公交车?”王翠芬心疼地接过儿子手里的布包。 “省五分钱。”王志强咧嘴一笑,他转头看见王秀兰,赶紧打招呼:“兰姨好!听说正平要结婚了?恭喜啊!” 王秀兰笑眯眯地点头:“是啊,下个月十八号,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 王志强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一定去!正平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 王翠芬心里一痛。她忍不住插嘴:“红霞今天加班?” “嗯,厂里赶一批货。”王志强擦了把汗,“她让我跟您说,周日来家里帮忙包饺子。” 王秀兰眼睛一亮:“红霞还会包饺子啊?真能干。” 王翠芬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她瞪了儿子一眼,可王志强浑然不觉,还在那傻乐:“红霞手可巧了,包的饺子褶子特别好看,馅儿也调得好……” “行了行了,赶紧洗手吃饭。”王翠芬打断儿子,转头对王秀兰说,“秀兰,要不留下一起吃?” 王秀兰识趣地站起身:“不了不了,老周快下班了,我得回去做饭。”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翠芬啊,孩子们的事,咱们还是少操点心好。” 送走王秀兰,王翠芬关上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餐桌上,王志强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丝毫没察觉母亲的情绪。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王翠芬给儿子夹了块鸡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个转正的事……有消息了吗?” 王志强摇摇头,嘴里塞满了饭:“校长说还得等,今年名额少。” 王翠芬的心沉了下去。要是转不了正,就凭那点代课费,怎么养家?红霞那点工资,连她自己都不够花…… “妈,”王志强突然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红霞说家里人又来电话,问啥时候说一下结婚的事?” 王翠芬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什么?说我看不上那个农村丫头?说你配得上更好的?说隔壁周正平找了个金疙瘩,你怎么就…… “等红霞转正再说吧。”她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起身收拾碗筷,不敢看儿子的眼神。 第8章 读夜校 吴红霞站在更衣室的穿衣镜前,仔细整理着蓝色工装的领子。 镜中的女孩个子不高,皮肤黑里透红,浓眉大眼,方圆脸,在厂里女工中算得上清秀。 “红霞,又照镜子呢?”同寝室的刘淑芬推门进来,打趣道,“这么爱美,难怪王志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瞎说什么呢!”吴红霞佯装生气地拍了下刘淑芬的手臂,脸上却堆满笑容。她麻利地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给,这是我老家自制的辣酱,专门给你带的。” 刘淑芬惊喜地接过:“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咱们姐妹谁跟谁啊!” 吴红霞亲热地搂住刘淑芬的肩膀,眼睛却盯着对方脖子上系的尼龙丝巾——这听说她堂哥在供销社当会计,这是她拿厂里布票兑换的。 走出更衣室,吴红霞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 她在心里暗骂:“显摆什么,不就是有个好亲戚……”但转念一想,又告诫自己得继续和刘淑芬搞好关系——万一哪天需要供销社的关系呢? 车间主任让红霞去质检科送样品时,她正忙着和工友们说笑。 工友们说,“新来的质检员听说很漂亮,比挂历女郎还好看。” 吴红霞听完对着更衣室的镜子重新扎了头发,还在嘴唇上抹了点偷偷买的变色口红。 等推开质检科的门,吴红霞的脚步顿住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个低头记录的女子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边。 女子抬起头来,吴红霞的呼吸为之一滞——瓷白的皮肤,杏眼樱唇,乌黑的长发简单扎起却显得格外时髦。 “你好,我是质检科陆明澜。”女子微微一笑,嘴角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 吴红霞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眼,往日引以为傲的几分姿色在此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陆、陆领导好,我是三车间的吴红霞,来送样品……” 陆明澜接过布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你经手的布匹返工率一直很低。”她抬头微笑,“很厉害。” 红霞的心跳突然加速。被这样一个人夸奖,竟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局促地绞着衣角:“应、应该的……” “我看你工龄已满三年,且绩效年年第一,现在厂里有一个临时工免费读夜校的名额,我可以帮你报名。”陆明澜心里还是很欣赏眼前这个农村出身,但很努力上进的女工。 吴红霞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天知道她一直想转正,无奈小学学历是道门槛,如今终于被她等到升学历的机会了! 她连忙感谢陆明澜,“感谢陆领导!”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陆明澜胸前的工牌上:陆明澜,质检科科员。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下班后,王志强如平常一般打包学校里的饭菜来到女工宿舍楼下。 王志强带的是红烧肉,他分了一半给吴红霞。 吴红霞兴奋地说:“志强,我转正有望了,厂里有免费读夜校的名额,领导帮我报名了!” 志强听了也眼前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对了,你说的发小周正平……”吴红霞突然问到,“他对象是不是叫陆明澜?” 志强明显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吴红霞心里底气又多了几分,“她是新来的质检科领导,就是她推荐我去。” 王志强想了一下,“听说明澜是纺织专业毕业的,没想到刚好分配到你们厂里,以后多个人脉搭把手了。” 两人越说越高兴,都一致认为名额唾手可得。 回到宿舍,红霞满面红光。 “淑芬,你知道吗?厂里有个临时工免费读夜校的名额!” 吴红霞一回到宿舍,就忍不住跟刘淑芬分享这个好消息。她嘴角掩不住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已经看到自己拿到免费读夜校的名额。 刘淑芬正对着镜子抹雪花膏,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哦?谁跟你说的?” “陆明澜!”吴红霞语气里带着点得意,“就是质检科新来的大学生,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还帮我报了名!” 刘淑芬的手指在雪花膏盒子上轻轻敲了两下,没有立刻搭话。 “而且啊,她老公跟志强是发小,你说巧不巧!”吴红霞故意把这层关系说出来,平日里,刘淑芬可没少炫耀她那在供销社做会计的堂哥。 “哦——”刘淑芬拉长音调,眼神意味深长,“那她推荐你,不是挺正常的嘛,毕竟你跟志强……” 吴红霞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又赶紧解释:“不是因为这个!我绩效第一,工龄也够,本来就符合条件!” 刘淑芬轻笑一声,合上雪花膏盖子,转过身来,语气轻飘飘的:“红霞,名额这事吧,光符合条件可不够。” 吴红霞心里咯噔一下。 “你什么意思?” 刘淑芬耸耸肩,语气无辜:“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别高兴太早。” 三天后,吴红霞站在公告栏前,手指死死掐着衣角。 白纸黑字,红章盖得扎眼。 她耳边嗡嗡作响,想起三天前刘淑芬对她说的那句——“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别高兴太早。” 吴红霞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早该想到的。 刘淑芬平日里跟她姐妹相称,吃着她从老家带来的辣酱,戴着她省吃俭用送的塑料发卡,背地里却早就盯上了这个名额。 吴红霞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她在女工宿舍堵住了刘淑芬。 “淑芬,你能不能把名额让给我。”吴红霞低垂着脑袋,将心头的恼怒生生忍下去。 刘淑芬正对着小镜子涂雪花膏,头也不抬:“红霞,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啊。” 吴红霞声音发抖,“你明明知道……我比你更需要这个名额!” 刘淑芬终于转过头来,嘴角挂着笑:“可我也符合条件呀,工龄三年,绩效良好。” 她凑近,压低声音,“再说了,你一个乡下丫头,念了夜校又能怎样?真以为能变成城里人?” 吴红霞如遭雷击。 ——原来在刘淑芬眼里,她从来都是个笑话。 下班后,吴红霞在质检科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陆明澜独自走出来。 “陆领导!”她快步上前,声音发紧,“我……我想问问夜校名额的事。” 陆明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 “进来说吧。” 办公室里,吴红霞攥着衣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陆领导,您之前明明推荐的是我,我的合格率比刘淑芬高,工龄也够……” 陆明澜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红霞,我确实推荐了你。”她语气平静,“但最终决定权在车间主任和厂办。” 吴红霞眼眶发热:“可刘淑芬她——” “我知道。”陆明澜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流程上刘淑芬确实符合条件,而且车间主任力保她,再加上已经白纸黑字出了告示,名额的事已经定下来了。” 吴红霞的喉咙发紧,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可、可是……” “如果你真的想读……”陆明澜顿了顿,“可以考虑自费。” 吴红霞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自费?她哪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