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第1章 第一章 定远侯府,汀兰居。 暮春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年西府海棠的繁枝密叶,在青砖地上筛下细碎摇曳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海棠的甜香,一丝若有似无的糖蒸酥酪的暖甜气息,自隔壁小厨房悄然飘来。 晏芷兰慵懒地斜倚在紫檀木玫瑰椅中,锦垫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衬着她纤细的身形。纤指捻起一枚瓜子,贝齿轻嗑,发出细微的脆响。身后的丫鬟青瓷正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捏着肩膀。 面前的红木嵌螺钿小几上,几碟精致的茶点静候:剔透的水晶虾饺、金黄油润的鹅油松瓤卷、温润如玉的杏仁酪。她指尖微抬,侍立一旁的丫鬟白蔻立刻将温润的银匙奉上。 “娘子,您这几日关在书房,外头的热闹可错过了。”白蔻的声音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兴奋,驱散了晏芷兰的昏沉。 “哦?”晏芷兰接过银匙,眼帘微掀,漫不经心地问,“谁家又添了新趣?” 青瓷抢道:“是辅国公府二房的沈家女公子!今儿一早又去济慈堂义诊了,队伍排得老长,‘络香菩萨’这名头响得震天!” 白蔻紧接着补充:“丞相府的苏娘也没闲着,昨儿在长公主宴上,一曲《广陵散》惊艳四座,如寒玉映雪,清极而峭,若冰魄穿云,不落凡响。得了长公主赏的前朝古玉珏,‘天音飔御’这名号算是坐稳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比较。 晏芷兰听着,舀起一勺莹润的杏仁酪送入口中,甜香在舌尖化开。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投向庭院一角,仿佛穿透时光,落在记忆深处。 芷畹兰烟净,(晏芷兰的画) 棠络藤香清,(沈棠络的草药香) 晴飔松弦彻,(苏晴飔的琴) 三姝映玉京。(三位美人照亮京城) 这首当年松山书院夜宴上,才子赵嵇醉后所作的诗,一夜之间让晏芷兰、沈棠络、苏晴飔三位贵女才名响彻京城,并称“京城三姝”。 自此,她们便成了人们口中永无休止的比较对象,彼此间也暗流涌动。 “公子王孙们呢?”晏芷兰端起粉彩花鸟盖碗,轻呷一口雨前龙井,舒服地轻吁一口气,状似随意地问,“听说北境那位鹿将军回京述职了?还带了家眷?” 白蔻与青瓷对视一眼,主仆三人间的空气瞬间被最新鲜的八卦点燃。 “正是呢!娘子消息真灵通!”白蔻语速快了几分,“鹿将军回京那日,陛下亲至城门相迎,阵仗大得很!可最轰动的还不是这个,是那位鹿将军之女!” 晏芷兰端茶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目光垂落,茶水中倒映的海棠花影被涟漪搅乱。 青瓷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接上:“对对!就是那位鹿氏女!听说昨日入城时,她一身素衣策马过朱雀大街。有个孩子惊了马,眼看要被踏死!千钧一发,鹿氏女竟直接从马背上飞身而下,单手就按住了疯马!那身手,简直像画本里的侠女!救下孩子后,她当场用金针给孩子止血定惊,那气度……啧啧,满街的人都看呆了!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晏芷兰神色如常地合上茶盖,将茶盏递回白蔻手中,尾音微挑。 白蔻接过茶盏,声音压得更低:“都说……这位鹿氏女一来,就把咱们京城三姝的风头都给压下去了,说她是什么‘月射寒江’,‘武能安邦,医能济世’……”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静默。 晏芷兰的目光穿过院中摇曳的枝叶,迎向那被遮挡的,有些刺目的阳光,思绪却飘远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近十六年。前尘的记忆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却沉重。这些年,她并非虚度。其中之一,便是摸清了这个于她所学的历史中未曾出现过的王朝的底细。 百年前乱世,群雄逐鹿。大周开国皇帝周太宗,彼时不过一介流民帅。而晏家与沈家,皆是盘踞一方、底蕴深厚的百年望族,士族之首。 玄云道长卜出卦象,言天降大势于周,且有贵星相助。周太宗数次登门恳求沈、晏两家襄助。两家家主观其诚,结合卦象,终应允。 沈家敞开粮仓,晏家献出私兵,终助周太宗黄袍加身。 “定远侯晏氏,辅国公沈氏,与国同休!”太宗金口玉言的盟誓,至今仍在宗祠回响。坊间甚至流传着“沈晏共天下”的流言。 而那位刚进城的鹿将军鹿鸣山的祖父鹿涛,曾是追随周太宗、周高祖打天下的开国大将之一。高祖登基后,鹿涛之孙鹿鸣山奉命率兵扫平周边残余势力,统一大周。 鹿家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天下初定,鹿鸣山便主动交还兵权,只向陛下求了个五品闲职,为独女鹿晞盈换得一个松山书院的名额。几年后,鹿晞盈受业完毕,鹿鸣山立刻辞官归乡,举家隐退。 鹿氏女……鹿晞盈…… 晏芷兰脑海中掠过松山书院时角落里那个怯生生的身影。几年同窗,彼时年幼,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前两年,北狄屡犯边境,烧杀掳掠,朝廷竟无良将可用。陛下这才想起那位归隐多年的老将。 一道圣旨,急召鹿鸣山回京挂帅。 如今北方平定,鹿鸣山回京述职,作为鹿家掌上明珠的鹿晞盈,自然随行。 青瓷偷觑着自家娘子沉静的面容,猜不透那目光后的思绪。 “还有……”白蔻试图打破这微妙的凝滞,转移话题,“最轰动的还是沈家世子!他在翰林院上的《论时务疏》……” “沈云澹?”晏芷兰缓缓抬眼,眸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玩味,“他如何了?” 青瓷小心翼翼地接话:“沈世子的文章连陛下都赞了。听说……鹿氏女还新作了绝句赞他:‘闲云观玉阙,澹月照瑶簪。君子道如水,无痕润世心……’” “哼!”晏芷兰手中银匙“咚”地一声被掷进盛着残酪的甜白釉小盅里,声调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等溜须拍马的酸腐之作,也配拿出来现眼?” 她忽地指尖一顿,卷曲的发梢被捏住,凤眸眯起,寒光乍现,“怪事。鹿晞盈昨日才进京,马蹄溅起的泥点子怕是都没干透,哪来的闲情逸致给沈云澹写这等酸诗?莫非边关风沙大,吹得人一见如故了?” 她的话字字带钩,直指鹿沈二人或有“私相授受”。 白蔻心知触及要害,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娘子明鉴!那诗……并非鹿氏女所作,是……是永安宫的手笔!” “嗯?”晏芷兰眉梢一挑,示意快说。 “正是!”青瓷急急补充,“鹿将军携妻女归京,昨日入宫谢恩刚出乾元殿,太后殿下的懿旨后脚就到!宣的不止鹿氏女,还有沈世子!三人在暖阁里闭门足有一个时辰……” 白蔻语速飞快地接过话头:“小顺子他表兄在宫门当差,听得真切。太后殿下拉着鹿氏女的手,亲赞她是‘寒门明珠,光耀沈晏’!又赞沈世子‘温润如玉、经世之才’……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寒门明珠,光耀沈晏? 三朝皇后出晏门,两代首辅诞沈庭。 在沈家嫡脉出身的太后眼里,鹿鸣山一个靠军功爬上来的“泥腿子”,也配沾“沈晏”二字?这分明是敲打!让鹿家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急着站队——沈晏犹如参天巨树,岂是鹿家这等蚍蜉能撼得动的? 晏芷兰唇边逸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赞叹:“太后殿下真是用心良苦啊!什么天造地设?陛下招鹿鸣山重掌兵权,昨日述职后,虎豹营的兵符可还稳稳攥在鹿家手里。这意图,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她指尖轻叩桌面,“陛下抬举寒门将种,授以重兵,便是插向士族心口的一柄利刃。太后出身沈氏,此举正是沈家打出的明牌。无论联姻成与不成,鹿家这柄刀,绝不能为陛下所用。” 放眼当下京城,朝堂清流效忠大周,却多是文官。当年追随高祖的武将,早已在“杯酒释兵权”后归隐田园。如今陛下能用之人,唯鹿家而已。 沈晏两家作为士族门阀之首,早被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晏家武将出身,手握重兵;沈家文治天下,虽无兵权,却坐拥良田万顷。若沈云澹真娶了鹿晞盈,明面上,沈家便等于握住了虎豹营! 辅国公府,权倾朝野的文官之首,再得兵权……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士族势力若膨胀至此,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太后岂能不知?之所以打出这步明棋,正是因为她清楚,陛下对沈晏等士族的容忍,已到极限。 晏芷兰又拈起一枚瓜子,语气带着凉薄的嘲讽:“太后殿下此举,不过是做给陛下看罢了。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殿下……心里头怕是觉得,鹿氏女连给沈家提鞋都不配,更遑论匹配她辅国公府未来的掌舵人。”她话锋一转,“陛下那边呢?可有动静?” 话音未落,丫鬟青杏提着裙摆匆匆穿过月洞门,鬓角薄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娘子!”小丫头顾不得行礼,将一张鎏金请帖拍在石案上,“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刚去靖王府颁了赐婚圣旨!把鹿氏女……许给靖王世子了!” 靖王世子?赵嵇! 那个曾经跟她同窗,给她们“京城三姝”作诗首诗的那位风流才子?听说他当年从松山书院受业毕,回府才不过几日,就被人下了奇毒,凶手未知,虽然没被毒死,却也从此成了病秧子一直缠绵病榻…… 而皇帝……子嗣单薄,早些年皇子夭折,如今膝下尚无成年皇子…… 把鹿晞盈绑定在靖王府这条船上,就等同于把虎豹营栓在了宗室这根绳上,此举,无异于把坐山观虎斗的宗室推出来跟士族缠斗…… 至于兵权……鹿鸣山忠君,虎豹营兵符随时可以收回,不管外表闹得有多轰烈,兵权还是牢牢控制在皇帝手里。 还真是一步好棋! 晏芷兰捻糕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糕点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太后那边呢?什么反应?” “怪就怪在这儿!”青杏凑近晏芷兰,压低声音,“永安宫今早照例给各府赏了牡丹,沈世子……还进宫陪太后用了午膳呢,风平浪静。” 晏芷兰的目光悠悠投向城南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沈棠络那个蠢货,此刻怕还在济慈堂悬壶济世,做着世子妃的美梦吧?若让她知道,她沈家宗房的嫡子,她敬若神明的阿兄五,正被太后当作金丝雀,要塞给鹿家那个寒门之女……不光如此,连她心心念念的靖王世子,也一并被那寒门之女抢走了……”她轻轻摇头,笑意更深,“你们说,她会是先撕了药囊,还是……先撕了鹿晞盈那张脸?”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这话茬可没人敢接。 晏芷兰捧起茶盏,灌了一大口,茶香氤氲中,眸色幽深,“陛下是个狠人……想知道太后打的什么算盘?抽空去找沈云澹……问问不就知道了?” …… 第2章 第二章 三日后。 是夜,更深露重,浓云如墨,将月色吞噬殆尽,唯余几缕惨淡星光勉强勾勒着屋宇轮廓。定远侯府西院的梆子声渐歇,整座侯府沉入墨染般的死寂。 一道玄影如鬼魅般掠过墙头,轻如飘羽,无声无息地融入无边夜色。 晏芷兰足尖轻点自家屋脊,身形灵动似暗夜精灵,目光扫过脚下那条分隔两座庞然府邸,寂静无人的长街——此地乃内城东北步广里。 背依邙山余脉,前临洛水支流,历来是藏风聚气、钟鸣鼎食之地。沈晏两家作为顶级门阀,府邸在此隔街相望,壁垒森严,气象万干。她如一片玄色落叶,精准地自晏家府域越过那条象征界限的街道,飘然落在辅国公府东侧高墙之上。 墙下阴影中,几道属于沈府暗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旋即又归于沉寂,如同从未察觉这越界的不速之客。 晏芷兰身形灵动似暗夜精灵,巧妙地避过巡夜守卫警惕的目光。最终,她如一片玄色落叶,伏在一座清幽别苑的墙瓦之上。 苑内竹影森森,夜风穿林而过,枝叶摩擦发出沙沙低语,如无数鬼手在暗中摩挲。然而,晏芷兰凝神屏息,耳中捕捉到的,却是竹涛深处那几不可闻的,压抑而绵长的呼吸吐纳之声。 清竹苑。沈云澹的院子。果然竹影婆姿,幽深似海。 她唇角微勾,眼中毫无意外。沈家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若真如表面那般只识诗书星象,又如何能在太后与陛下两座大山间游刃有余? 她屏息凝神,如灵巧的狸猫般滑下高墙,落地时悄无声息,循着那细微声响,潜向竹林深处一座看似堆放杂物的偏僻厢房。檐角铜铃轻响,更添几分寂寥。 她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沈云澹这“温润君子”的皮,她今夜就要亲手挠一挠。 厢房内烛火未燃,仅靠几缕顽强透窗的惨淡月光勉强视物。 沈云澹背对着窗棂而立,一身素白常服在昏暗中勾勒出清瘦孤直的轮廓。他面前垂首肃立着三条黑影,气息沉凝如渊,皆身着紧束的夜行劲装,面上覆着毫无纹饰的玄铁面具,只余一双双冷硬锐利的眼。 “……虎豹营驻地舆图,三日内必须详尽。”沈云澹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冰泉般的冷冽,“鹿鸣山治军严谨,外围布防或可窥探,核心营区……非死士不可入。”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干钧。 其中一名暗卫微微抬头,面具下的眼睛锐利如鹰:“公子,鹿氏女今日已入靖王府,陛下赐婚已成定局。虎豹营……恐已姓赵。” “姓赵?”沈云澹低笑一声,听不出喜怒,“陛下是君,天下兵马自然姓赵。但握在谁手里,如何用……才是关键。”他修长的手指在身侧一张简陋的木案上轻轻敲击,案上铺着一张隐约可见山川轮廓的皮纸。 晏芷兰倒挂在檐角阴影里,借着微弱天光,看见那人执白玉如意指点着沙盘上的山河走势,广袖滑落间,露出指间一枚浮雕着古朴纹样的白玉扳指。五年前在松山书院窗明几净的书斋里,这双手执的还是紫竹狼毫。 “鹿鸣山是孤臣,只忠君命。如今陛下将他绑上靖王府的战车,虎豹营就成了陛下插在宗室与士族之间的一柄双刃剑。盯着它,不是要夺,而是要看清……刀锋最终会指向谁。”沈云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太后那边……永安宫今日有何异动?” 另一名暗卫立刻回道:“一切如常。赏赐牡丹已分送各府,对赐婚……只字未提。” 沈云澹静默片刻,指尖在皮纸某处要害位置轻轻划过,留下无形的痕迹,“知道了。下去吧。” 三条黑影如被夜色吞噬的墨汁,无声无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最后一丝气息消失的刹那,沈云澹温润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晏娘子,听墙角非君子所为,亦非淑女之仪。夜露寒凉,何不进来喝杯热茶?” 晏芷兰从窗外廊柱的阴影里悠然踱出,推开虚掩的房门,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戏谑的笑意,“沈公子好耳力,连我这‘非淑女’沾了几滴夜露都听得出来?” “晏娘子夜行翻墙的功夫,倒是越发精进了。”沈云澹目光扫过她沾着夜露的衣角,“不知深夜造访清竹苑,所为何事?总不会是来赏竹的。” 晏芷兰径直走到他面前,毫不避讳地扫视案上粗糙皮纸,指尖虚点“虎豹营”区域,抬眼看他,笑容明媚又危险,“自然是来关心一下,被太后殿下当作金丝雀,差点塞进鹿家笼子的……沈公子你呀。”她尾音拖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那笼子,瞧着可还合心意?” 沈云澹转过身,月光落在他清俊侧脸,眼神平静无波:“太后殿下慈怀,日理万机之余尚记挂臣下些许微末小事,体恤之情,某铭感于心。晏娘子说笑了。” “说笑?”晏芷兰身体倏然前倾,瞬间将两人距离压缩至呼吸相闻,温热的兰香几乎要将他包裹,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魅惑,“寒门明珠,光耀沈晏……”指尖上移,几乎要触到他温润的下颌,却又倏然收回,只留下灼人的视线,“沈公子听这话时,是觉得这明珠衬得您这金匾更亮了呢,还是……”她故意停顿,红唇勾起恶劣的弧度,“觉得这明珠硌得慌?像吞了颗带刺的酸枣核?” 沈云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眸色深了深,却依旧不动如山,只微微侧头避开她过于侵略的目光,声音平稳如常:“晏娘子慎言。长者赐,不敢辞。” “不敢辞?”晏芷兰拖长了调子,指尖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他襟口那枚冰凉的玉扣上打着转儿,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磨人的痒意,像只故意撩拨的猫爪,“啧,说得这般委屈,倒像是沈公子你……被人强抢了去似的?” 沈云澹垂眸,视线落在她那只作乱的、在自己襟口画圈的手指上。那指尖莹白,在昏暗中带着点玉色的光泽,动作却十足十的恶劣。他并未立刻拂开,只是任那细微的痒意透过衣料传来。待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她带着挑衅笑意的脸上。 “强抢?”他温润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方才更柔和了几分,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沈氏门庭虽陋,倒还不至于任人予取予求。晏娘子说笑了。” 晏芷兰不再言语,唇角却弯起一个极其明媚的弧度。目光流转,精准地落在他身侧简陋木案上那只孤零零的青玉茶杯上——杯沿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水痕,显然是主人方才所用。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那是她自己的东西,在沈云澹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极其自然地拈起那只犹带一丝余温的杯子。 她甚至挑衅般地抬眸,迎上沈云澹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当着他的面,将杯沿凑到自己嫣红的唇边。红唇印上他方才唇舌碰触过的位置,就着他喝剩的、微凉的残茶,仰头,喉间轻轻一动,饮了下去。 沈云澹的视线落在她沾湿的唇辦和那只被“玷污”的杯子上,眸色似乎深了一瞬,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晏芷兰将空杯随手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后半步,嘴角扬起一个顽劣的弧度,忽然一旋身,便大大方方坐在了那张简陋的木案边缘!玄衣下摆垂落,露出一点绣着银线兰草的鞋尖,在昏暗中莹莹微光。她双腿悬空,轻轻晃荡,像个顽劣的少女,目光却已如淬了毒的钩子,重新锁定了沈云澹。 “陛下反手一张赐婚圣旨,把‘明珠’镶在了靖王府的冠冕上,这步棋走得又快又狠。”她晃悠着腿,语气仿佛在闲谈趣事,“太后殿下倒好,赏花,用膳,还特意召你进宫话家常……这份慈心,让人心慌呢。”她歪着头,眼神纯真又残忍,“沈公子,你猜,太后殿下此刻,是在等鹿鸣山摇尾乞怜呢,还是在等……”她故意停顿,欣赏着沈云澹面上细微的变化,才将后半句裹着温热气息,如毒蛇般吐进他耳中,“靖王世子赵嵇……突然‘福薄’,暴毙而亡呢?” 沈云澹的身体瞬间绷紧!昏暗中,他猛地转头看向她,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他温润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审视,仿佛要将她这身皮囊连同里面的毒汁一同看穿! 晏芷兰却笑了,像偷腥得逞的猫。她甚至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极轻极快地刮了一下他近在咫尺的耳垂!触感温润微凉。 “呀,公子耳朵红了?”她故作惊讶,旋即跳下桌案,拉开距离,眼中满是恶劣的笑意,“看来是这屋里炭火太旺了?” 沈云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恢复深潭般的平静,但耳根那点被冰凉指尖触碰过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晏娘子,玩火者,终**。” “**?”晏芷兰掸了掸衣袖,浑不在意,“总好过被关在笼子里,等着别人放火来烧吧?”她话锋一转,又抛出诱惑,“风暴将至,沈公子是甘心在笼中观星,还是……想借这风,挣一挣那更广阔的九霄?比如……”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张皮纸,“亲自握一握那柄双刃剑?” 她不再看沈云澹的反应,转身走向门口,玄衣融入夜色,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了,沈公子若得空,不妨提醒一下棠络妹妹……她的九转还魂汤,火候,似乎过了些。别救人不成,反成了……催命的符。” 门扉轻掩,人影已杳。 沈云澹独立于昏暗中,指尖在皮纸“虎豹营”的位置上,缓缓收紧,指节泛白。他抬手,用指腹重重擦过方才被晏芷兰指尖刮过的耳垂,仿佛要擦掉那点冰凉又灼人的触感。 月光下,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冰冷锐意如出鞘寒锋,再难掩饰。 窗外,竹涛声急,似金戈将鸣。 第3章 第三章 当夜。 寅时未至,靖王府东苑“听涛阁”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浓烈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赵嵇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撕扯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靖王赵衍,这位素以儒雅俊朗著称的宗室亲王,此刻面色铁青如寒铁,负手立于雕花拔步床前。紧锁的剑眉和紧抿的薄唇泄露了惊涛骇浪。目光死死锁在床上气息奄奄的爱子身上。 自赵嵇从松山书院回来中毒卧床,这四年多的时日,他无一日不活在猜忌的阴影里。皇帝对沈晏等士族的忌惮,对宗室的提防……还有太后要斩断鹿家这一臂的决心……这潭水太深太浑! 嵇儿这病,绝非偶然! 如今赐婚旨意刚落,毒发便接踵而至……这分明是有人要将靖王府彻底卷入漩涡中心!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扫过在场诸人,最终定格在紧闭的房门,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直抵御座——他必须立刻进宫! “如何?!”靖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怒意和颤抖,猛地砸向床边。 太医令郑太医指尖搭在赵嵇腕上,额头沁出的冷汗在烛光下闪着光。他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指尖下的脉搏混乱如沸水中的麻线。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靖王殿下!世子脉象……邪毒暴烈,已冲入心脉!这……这绝非旧疾复发之兆!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说!”靖王厉喝,一步踏前,威压如山。 郑太医身体一颤,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侍立的人群,最终死死锁定在角落里一个被悄悄踢到博古架下的靛蓝锦缎小包上,那包口渗出暗褐色的药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像是……服用了药性极为霸烈,甚至相冲的虎狼剧毒之物啊!”他声音发颤,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锦包,“臣观那药渣……气味刺烈,色泽诡谲……恐是前朝冷宫遗落,早已湮灭的禁忌古方所致!世子素日所用汤药皆有太医院案底,药性温和,断不会如此!” 他语速极快,目光在靖王和地上药包之间游移,最后那句“虎狼剧毒”更是刻意拔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急于撇清责任的惊恐,眼神却隐晦地扫过靖王的脸。 “虎狼剧毒?!”靖王目眦欲裂,猛地看向那药包,又霍然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侍立人群。 扑通! 一声闷响。跪倒在地的正是沈棠络。 这位京城三姝之一,素来以明媚灵动著称的沈家二房嫡女,此刻那张精致得如同春日海棠的团宠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那双总是顾盼生辉,带着几分骄矜与灵动的杏眼,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恐惧,瞳孔剧烈收缩着。 哐当—— 一个空了的青玉药瓶从她无力的手中滚落在地毯上,瓶口残留的暗红色药渍,与那锦包散落出的药渣气味瞬间交融,刺鼻异常。 “络儿?!”靖王妃惊呼出声。这位素来以端庄大气,八面玲珑著称的王妃,此刻保养得宜的脸上也瞬间褪尽血色,惊怒交加地看着地上滚落的药瓶,又看看跪地抖如秋叶,花容失色的沈棠络,再望向床上痛苦抽搐的儿子,嘴唇哆嗦着,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仓惶。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沈家女公子!身份贵重!这些年沈棠络打着“络香菩萨”的名号频繁出入王府,送药问诊,王府上下待她极厚,赏赐不断,何尝不是看在她背后沈氏门庭的份上? 至于鹿晞盈——鹿将军之女,医术确实神鬼莫测,虽出身寒微,但那份沉稳干练和从松山书院带出的学识底蕴,并不输京城贵女。她每年总会悄然而至,每次来,嵇儿的状况总能好上一阵。 至于这些年给赵嵇用的药方到底出自谁手…… 靖王妃心底冷笑,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沈棠络背后的沈家,是王府需要维系的关系!而鹿晞盈……是能救嵇儿命的人!她只需配合,两边都不得罪,维持表面风光。 可如今……这祸闯大了!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沈棠络的眼神复杂至极:失望、愤怒,但更多的是对儿子安危的揪心。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救嵇儿要紧!她猛地抬头,充满希冀又带着一丝命令地望向门口! 鹿晞盈怎么还没来? 她今天不是刚搬进王府吗?人呢?! “王妃殿下!”沈棠络终于找回了声音,涕泪横流,绝望地向前膝行几步,死死抓住靖王妃华贵的裙裾,声音尖利破碎,带着哭腔,“药方……药方是三日前,棠络整理冷宫旧档时偶得的残篇!名唤九转还魂,说能解奇毒!棠络只想救世子,只想救他啊!棠络……棠络熬了三天三夜……怎么会……怎么会是毒?!” 她语速飞快,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不敢直视王妃的眼睛。没错!这药确实是她亲手熬的,每一份材料都是她盯着放下去的!和以前……那些方子一样!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试图抓住一丝熟悉的流程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能。 她浑身抖得厉害,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吞噬。完了!庸医害命的罪名!但只要赵嵇没死……只要没死!沈家就还能保她! 鹿晞盈!一定是她设的陷阱!她知道她在盯着她的人!她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盗取她的药方!是她故意让她拿到这假方子害她! 她眼神慌乱地扫过床上气息微弱的赵嵇,又猛地看向门口,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是她!是鹿晞盈知道这方子!是她故意引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瞥见靖王妃冰冷审视的目光和靖王铁青的脸时,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不能……不能真打断鹿晞盈来救人!赵嵇死了,她就彻底完了! 此刻,她心底对鹿晞盈那深入骨髓的鄙夷和轻视,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隐隐升起一丝绝望的期盼—— 鹿晞盈·……你最好能救活他! “九转还魂?解奇毒?”郑太医已疾步过去,拾起一块玉瓶碎片,凑近鼻端用力一嗅,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骇然,“蛇蝎草!腐骨花!醉仙桃!错不了!此乃前朝《禁方录》所载回光散!名为续命,实为夺魂!是前朝用来刑讯逼供,榨取口供的虎狼药!此药性极烈,与世子体内多年沉积的寒毒相遇,如同滚油泼雪,瞬间激发反噬!庸医……庸医害命啊!” 他痛心疾首地高呼“庸医”,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目光却再次隐晦而迅速地扫过靖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那“庸医”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棠络心上,让她浑身又是一颤,脸上血色根得更尽。 “够了!” 一声清越冷喝,如同冰锥破开凝滞的空气!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素白身影挟着夜风的寒气疾冲而入!正是鹿晞盈。 她身形比同龄的贵女们要瘦小一些,面容清秀,未施粉黛,鬓发微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她看着满屋子的狼狈,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来晚了! 她今天刚随父住进王府安排的客院,客栈的行李,新院落的布置琐事缠身,整整一天都未能抽身过来看一眼! 才一天!就一天! 她无视了跪地啜泣,狼狈不堪的沈棠络,无视了靖王夫妇惊怒复杂的目光,甚至无视了手持碎瓶,一脸痛斥“庸医”的郑太医。她的目光只牢牢锁在赵嵇身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冲到床边。素手快如闪电,三根细若牛毛、寒光闪闪的金针瞬间精准刺入赵嵇胸前几处大穴! 奇迹般地,赵嵇那撕心裂肺的剧烈抽搐竟肉眼可见地平缓下来,虽然气息依旧微弱痛苦,但至少不再那般骇人。 “取我的药箱!快!”鹿晞盈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命令,那是一种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镇定,与她略显稚嫩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她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脉搏微弱,邪毒冲心!这绝不是刚发作的样子,寒毒被回光散彻底引爆,至少已肆虐一刻钟以上!再迟片刻,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赵嵇乌紫的唇色和涣散的瞳孔,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会耽误这么久?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朱雀桥!那该死的巡防营盘查! 她刚从客栈安置处得了消息便拼命赶来,却在必经的朱雀大桥被巡防营拦下临时抽查!她想绕路,可另一条路远得多,时间根本来不及!更糟的是,若在此时刻意绕行躲避盘查,反而更引人注目,只会招来更久的纠缠盘问!两害相权,她只能咬牙忍耐了两刻钟!就是这两刻钟!生生拖到了毒入膏育! 是谁?是谁在拖延时间?! 随她而来的侍女不敢怠慢,立刻将一个古朴沉重,边角已有磨损痕迹,显然常伴主人跋山涉水的深色木箱捧到她手边。 “鹿娘!毒已焚心,侵入膏肓!金针锁脉也只是……”郑太医急忙上前一步,试图阻拦。 鹿晞盈已“啪”地一声打开药箱,动作迅捷如风,一排长短不一,寒光凛冽的银刀,金针以及几个颜色各异的瓷瓶被她迅速取出。她看也不看郑太医,只冷冷抛下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邪毒冲心,寒火相煎。金针只能暂锁,争取时间。毒血已淤积心脉,需立即放出,再换新血续命!” 说话间,她已拿起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冷光的银刀,在跳跃的烛火上迅速燎过,动作干脆利落。 “换血?!”满室皆惊! 这闻所未闻的骇人之法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靖王妃更是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身旁嬷嬷死死扶住才没晕倒。她死死盯着鹿晞盈决绝专注的侧脸,那沾着灰尘的鬓角,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那双清亮眸子里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光芒,让她想起了这些年这位姑娘每次来时那沉默而可靠的身影。 只有她了……现在只有她能救嵇儿了…… 巨大的恐惧和唯一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鹿晞盈的目光掠过赵嵇痛苦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唇,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火焰。她的银刀已稳稳对准赵嵇苍白手腕上微微鼓动的血脉,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半分质疑:“烈酒!玉碗!参汤!快!” 赵嵇……撑住! 她心中无声呐喊。眼前闪过松山书院角落里,那个在她被众人嘲笑孤立,唯一站出来,用清朗声音说“何必为难人”的少年身影。那个唯一给过她一点温暖和保护的少年……这份情,她一直记得。 此刻,听涛阁对面绣楼的飞檐暗影里—— 晏芷兰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巡防营铜符,冰冷的金属棱角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冷眼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如同炼狱般的听涛阁,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前朝冷宫……回光散……”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铜符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太后殿下,您为鹿晞盈精心准备的‘救命稻草’,被沈棠络这蠢货一口吞下,滋味……如何?” 她不过是巧妙引导了沈棠络那颗时刻觊觎着鹿晞盈药方的心,让她“偶然”发现了冷宫禁方的线索,更让她亲耳“证实”了那方子对赵嵇奇毒的神效。至于那恰到好处堵在朱雀桥的巡防营?不过是确保这枚由沈家女亲手点燃的“惊雷”,能准时,且毫无阻碍地炸响罢了。 仅此而已。 太后想借鹿晞盈寻方之手,将毒杀世子的罪名和废掉鹿家的刀,稳稳递到鹿晞盈面前?那她便顺手截获了这把刀,轻轻一转,让它更深、更狠地捅进了沈家的腹地。沈棠络……这个被嫉妒和贪功蒙蔽了双眼的女人,便是这场风暴中,第一个被献祭的棋子。 “陛下这步棋妙啊……”晏芷兰的目光越过王府重重屋脊,投向那夜色中更显巍峨深沉的皇城方向,唇角的冷笑更甚,“沈云澹,一个‘庸医害命’的妹妹,沈家是保不住了。陛下要的,是足以染红沈家和宗室这棵共生藤蔓的……‘谋逆’之血……” …… 第4章 第四章 清竹苑的书房,灯火通明,寒意却比昨夜更甚。窗外竹涛呜咽,似在哀悼一场骤变的乾坤。 沈云澹端坐案后,指尖捏着的密报尚带夜露的湿气,纸面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渗入骨髓。其上字字惊心: 寅时三刻,靖王赵衍携宗正寺卿、内侍监大总管,持陛下手谕及宗室金册,入宫面圣。 御书房内,陛下亲口昭告:靖王世子赵嵇,实乃陛下血脉!当年边关祸乱,为保龙嗣安全,托付靖王抚养! 鹿晞盈割腕换血,以命相搏,世子虽未醒,脉象已趋稳。 轰! 这消息,如九天惊雷炸响在沈云澹耳畔!赵嵇竟是皇子?!这等足以颠覆朝纲的皇家秘辛,竟在此时,以此种方式,被皇帝与靖王联手撕开,血淋淋地公之于众! “所以……”沈云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唯有捏着密报的指骨因用力而泛出森森青白,“沈棠络的罪,便从谋害靖王世子,变成了……”他缓缓吐出那淬着剧毒的字眼,“谋害皇嗣,罪该……凌迟,诛九族。” 侍立一旁的影七头颅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是。都官曹已改换囚车,将四女郎……押入黄沙狱天字牢。靖王……不,是陛下,陛下悲愤难抑,下旨彻查,凡涉事者,夷三族。” 沈云澹闭上眼。清冷的空气仿佛凝固,鼻尖似乎能嗅到诏狱深处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气息。 沈棠络完了,彻底完了。 她这一支,也完了。 皇帝这一手,狠辣决绝到了极致!借“皇嗣”之名,将一桩本可斡旋的“庸医事故”或“宗室谋害案”,瞬间拔高到倾覆社稷的“弑君”高度!这不仅是斩断藤蔓,这是要将沈家伸向宗室的根系,连同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一同焚毁殆尽! “宫中……太后如何?”沈云澹再睁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永安宫……依旧闭门谢客。”影七的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但……永安宫总管半个时辰前奉命送了一匣百年老参给靖王府,言给皇子殿下压惊。” 沈云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便是太后切割之后,更隐晦的表态了。她认了这“皇子”身份,也默认了皇帝的雷霆处置!沈棠络,乃至她那一支,已被沈氏宗族彻底剥离,成了平息皇权之怒,保全宗族主干的祭品! “好。很好。”沈云澹低语,那冰冷的弧度在唇边刻得更深。祖姑这断尾求生,当真是快、准、狠。百年士族,所谓的亲情血脉在滔天权柄面前,轻贱如草芥尘埃。 “公子!”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四女郎那边……都官曹的手段……”谋逆之罪,进了黄沙狱,便是人间炼狱。以沈棠络的娇弱,恐怕熬不过三天。 沈云澹缓缓放下那份重如千钧的密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竹叶的沙沙声猛地灌入,吹动他素白的衣袂,衬得他身影越发孤峭清寒,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刃。 “影七。”沈云澹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掌权者的冷酷与不容置疑的决断,“传吾令:” “一,即刻开沈氏宗祠!公告全族:沈氏二房沈崇山,治家无方,纵女行凶,擅用前朝禁药,谋害天家血脉,罪无可赦!即日起,沈崇山一脉,削除族谱,逐出沈氏!凡其名下田产、商铺、仆役、仓粮,尽数查封,充入辅国公府公库!”他刻意加重了“公库”二字,而非含糊的“沈氏宗产”。 “二,以辅国公府之名,上请罪表!言治族不严,愧对君恩!自请罚俸三年,闭门思过!献北境三处铁矿,江南良田三万亩,充作皇子殿下汤药之资及,抚慰圣心!” “三。”他眸中寒光一闪,如冰棱乍破,“着‘暗案’,将沈崇山及其心腹管事沈贵,田庄总管赵四……所有经手田亩兼并、重利盘剥、逼死佃户之人,处理干净。要快,要急病暴毙,所有相关账册……尽毁!” 影七心头剧震!公子此令,狠辣精准远超预期!削谱逐族、献产请罪是明面上的断尾求生,示弱于君前。而第三条……则是借皇帝诛杀“谋逆”之机,清洗沈家二房内最肮脏、最易引民愤的蠹虫!尤其那些为沈崇山疯狂兼并土地,手上沾满血泪的爪牙!这不仅是灭口保宗族,更是刮骨疗毒,将最易被攻讦的脓疮,趁着这场皇权之火烧得最烈之时,彻底剜去!不留后患! “是!”影七领命,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沈云澹独立窗前,寒风凛冽,刮过面颊如刀。窗外天色微熹,透出惨淡的灰白,却比黑夜更显寒意刺骨。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那处昨夜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触感。 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与毁灭光芒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是她吗? 是她……将“庸医害命”的引线,亲手换成了“谋逆弑君”的雷火,并精准地引爆在沈家腹地? 毕竟……在这京城,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插手巡防营调动,做得滴水不漏的,除了手握重兵的晏家,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具备如此庞大的能量和胆魄。 可如果是她……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报复沈家隔岸观火,坐等陛下清算晏家的心思?还是…… 想到此,沈云澹眼中第一次对晏芷兰生出了超越愤怒与忌惮的、一丝冰冷的、近乎棋逢对手的审视。这个看似疯狂搅局的女人,眼光竟如此毒辣,下手如此精准狠绝。她到底是谁?仅仅是定远侯府那把见不得光的刀?抑或是……一个更深沉、更危险的执棋者? …… 傍晚时分,清竹苑似有风声划过。 晏芷兰刚刚回府小憩片刻,换了一身素雅常服,便如入无人之境般翻墙落入清竹苑中,轻车熟路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沈云澹端坐在桌案后,素衣胜雪,面容沉静如水,仿佛昨夜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对面女子眼底那燎原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野火。 晏芷兰大大方方走到他桌案前,饶有兴致地捻起他青瓷盏中一片碧螺春的嫩芽,指尖微凉。不仅如此,她甚至极其自然地端起那青瓷盏,就着沈云澹喝过的位置,浅浅啜饮了一口。 她姿态闲适,仿佛身处自家暖阁,迎上沈云澹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沈公子这杯压惊茶,滋味……甚是清奇。” “不及晏娘子翻云覆雨的手段清奇。”沈云澹看着她泰然自若地饮下自己杯中之茶,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温润,却字字如冰锥般刺骨,“朱雀桥巡防营的调令……晏娘子的手,伸得比某想象的更长,也更准。” 他不再绕弯,昨夜影六带回的初步线索,如同冰冷的蛛丝,虽未完全织成网,却已精准地指向定远侯府这方深不见底的幽潭! 晏芷兰轻笑,放下茶盏,盏底与紫檀小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沈公子谬赞。吾不过是顺水推舟,帮陛下和沈公子,烧掉几根碍眼的枯藤罢了。”她目光锐利,意有所指,“沈崇山兼并土地,逼死佃户的账册,想必此刻已随他一同化为飞灰了吧?公子这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手段,才叫吾由衷佩服。” 沈云澹眸色陡然一深!她果然知道!不仅知道,更看穿了他借势清理门户,剜去脓疮的意图!他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盏壁,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诮:“枯藤也好,脓疮也罢,皆是沈氏家事。晏娘子暗中搅动皇权,引雷霆焚我沈氏根基,将吾置于险境,这便是你所谓的帮忙?”他微微倾身,温润的眼底此刻锐利如冰锥,直刺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抛出那诛心之问:“还是说,你晏家另有所图,想借这把火,重新瓜分那三万亩田?” “三万亩田?”晏芷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苍凉与讥诮,“沈公子,汝清竹苑窗外,竹影婆娑,清雅脱俗,不染尘埃。可汝看不见千里之外的淮北平原,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看不见江南水乡,桑田侵吞稻田,膏腴之地尽归豪强,白发老农跪在枯死的禾苗前泣血!看不见北境军屯被夺,戍边将士的妻子典当最后一件棉衣换来的黑馍,里面还掺着要命的观音土!” 她倏然站直身子,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眼中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焚穿这精致华美的牢笼:“沈崇山之流,不过是士族这头巨兽伸出的无数贪婪爪牙之一!他们阡陌相连的万顷良田,是佃户的白骨堆砌而成!他们粮仓满溢的粟米,浸透着孤儿寡母的眼泪!他们高卧朱门,酒池肉林,吟风弄月,可曾低头看过一眼脚下蝼蚁般的黎民?” 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铜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敲在人心上。 沈云澹端坐如故,面色依旧沉静,但案下紧握的指节已然泛白,青筋隐现。 晏芷兰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刻意回避,却又心知肚明的疮疤上。土地兼并,民怨沸腾,皇帝的御书房里早就堆积满了弹劾的奏折,这些他岂会不知?只是……士族的根基,岂能轻易动摇? 他缓缓抬眸,眼中再无温润,只有深沉的审视与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怒意:“晏娘子悲天悯人,心系黎庶,某佩服。然则,破而后立,谈何容易?汝借皇权之刀,斩士族之根,可曾想过,此刀亦可斩向万民?沈崇山伏诛,他名下田产充公,汝以为会分给无地流民?不!它们只会被新的皇商、勋贵瓜分殆尽!兼并不止,轮回不休!汝此番行径,徒增杀孽,血染成河,可正本清源乎?” 晏芷兰突然逼近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直视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当然知道,在这封建制度下,土地兼并的问题近乎无解。她沉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那又如何?陛下想肃清掣肘,充盈国库,欲先拿吾晏氏开刀,此刀自不能仅悬在吾等头上!汝沈氏默然不语,任其宰割,难道指望晏氏倒台后,沈氏能独善其身?” 她晏芷兰虽然悲悯黎民苍生,可她也不是那种一腔热血,明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还要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她只有在有能力保全自己,且尚有余力的时候,才会选择善良和悲悯。大多数时候,她更明白,自己也只是这漩涡中挣扎求存的一个普通人。 今年天灾不断,百姓赋税沉重,税收早已收不上来多少银两,国库空虚得如同漏勺。陛下的书房里,怕是早就备好了晏家这百余年来的“累累罪证”,正等着一个绝佳的契机拿晏家开刀,抄家灭族,以此巨富来填充那空虚的国库! 这京城里,有多少人乐见其成?倒下一个晏家,他们所有人又可以再安然无恙地享受几十年奢靡! 沈云澹周身的冷意稍微收敛,沉静地与她对视,眼神复杂难明:“陛下手中罪证,尚不足以让晏氏伤筋动骨。否则,何须按兵不动,等待契机?汝晏家盘踞多年,拥兵自重,积弊已深。非是拖他人下水便能解决根本。陛下会给定远侯选择的机会,晏娘子也明白,是断臂自救,还是……等他人来清理门户。” 晏芷兰毫不退缩,直视沈云澹的眼睛,字字如刀,锋芒毕露:“断臂?皇帝盯着晏氏那几十万兵权多久了?当年吾太爷出兵助周太宗登基,早就料到会有兔死狗烹的一天。故而向太祖要了丹书铁券,留保后人一命,方才有了周太宗‘定远侯晏氏,辅国公沈氏,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言盟誓。太宗能应允,是因为他也清楚,这护身符,亦是催命符!百年来,士族簪缨,多少人仗着这块免死金牌为所欲为,积下如山血债?!” 她向前逼近半步,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 “沈氏虽无兵权之显赫,可坐拥良田万顷!汝沈家宗祠内,关于田亩争讼,佃户暴动,逼死人命的卷宗,难道就没有堆积如山?—这些脓疮不除,终有一日,便是授人以柄、引颈就戮的催命符!” 她微微扬起下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消与警示: “沈云澹,你以为陛下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等的就是这些足以将沈氏连根拔起的‘如山铁证’!沈崇山这一支的“脓疮’,今日不借势剜去,难道要留着,等明日成为陛下插向整个沈氏心窝的那把刀吗?” 沈云澹眸底寒光骤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与洞悉:“剜去?晏芷兰,你以为你是在剜疮?你这是在火上浇油,自掘坟墓!更是将你我两家,都置于更险的风口浪尖!”他猛地站起身,素白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压迫的阴影,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那份仿佛还带着血腥气的密报上:“陛下正愁找不到一把足以重创士族的利刃!你倒好,亲手将‘谋害皇嗣’这泼天罪名拱手奉上!这岂止是授人以柄?这是将淬了剧毒的刀柄,塞进了陛下手中!” 他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她,声音低沉却字字如惊雷: “这罪名足以让二房万劫不复!可它就像一桶最烈的火油,你把它浇在沈家二房这颗雷上,是把它炸得粉碎了!但你想过没有,这颗雷里面裏着的,就是那些足以让整个沈氏宗族身败名裂、抄家灭族的土地罪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寒意,也带着被越俎代庖的愤怒: “你怎知沈崇山在绝望之下,不会为了保命或拉人垫背,将那些肮脏账册作为“投名状’或同归于尽’的筹码,主动献给陛下?黄沙狱的手段,你我都清楚!一旦那些兼并土地、逼死佃户的铁证,借着“谋害皇嗣’的东风被掀开一角……届时,就不是一个二房倒台,而是整个沈氏门楣崩塌,被钉在‘国轟民贼’的耻辱柱上!汝晏家,就能独善其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冰冷: “你这看似剜疮留体面的举动,实则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将一颗随时可能自爆,牵连全族的火药桶,硬生生塞进了陛下手里!你清除了一处脓疮,却让整个沈家乃至士族,都暴露在更大风险之下!晏芷兰,你这不是帮忙,你这是在掘坑!是在掘断你我两家,乃至所有士族最后的根基!” 晏芷兰迎着他冰冷愤怒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唇角反而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笑意。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沈云澹耳中: “沈公子……多虑了。” 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针:“沈家二房那些要命的账册……此刻,不是早已被你的人‘尽数掌握在手’,付之一炬,化为飞灰了吗?至于沈崇山本人……”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云澹紧握的指节,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致命的暗示:“黄沙狱……那地方,据说最是能‘惊吓’人心。一个骤然失去所有、身负谋逆大罪的罪人,承受不住这惊吓,一夜之间,心悸暴毙……或者畏罪自杀……也是寻常事,不是吗?” 她往前又逼近了极小半步,几乎能感受到沈云澹骤然紊乱的呼吸,继续低语: “沈家执掌尚书台多年,三公曹,都官曹皆在指掌……要确保一个罪人在狱中‘安安静静’地走,想必……并非难事。”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承诺: “至于这‘安静’……若需掩盖些许风声,吾晏家执掌中领军,牙门军、城门营和五校五营亦皆在指掌,宿卫宫禁之外的动静……挡一挡,还是做得到的。” 沈云澹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温润如玉的面具瞬间碎裂,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与冷酷算计的眼睛。他刚要说什么…… 此时,书房外陡然传来影七急促而压抑的禀报: “公子!靖王府急报!皇子殿下……醒了!第一句话,问的是鹿氏女。还有……陛下口谕,召辅国公世子……即刻入宫觐见!” 时机,分毫不差。 晏芷兰唇边的笑意瞬间加深,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对着面色瞬间冰寒如铁,眼中怒意与复杂思量交织的沈云澹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后告别:“看来,沈公子的惊涛,已至门前。芷兰,告辞了。” 她转身,素衣拂过门槛,轻盈地融入门外乍现的,带着一丝不祥预兆的天光。留下沈云澹独坐于骤然沉寂的书房中,案头镇纸下压着的那张宣纸,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潭深千尺,方见真龙”,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此刻显得格外刺目而……充满了被强行搅动后的、难以预料的凶险变数。 窗外,竹涛声陡然转急,簌簌作响,似有万马千军,踏着血与火的巨浪,汹涌而来。 第5章 第五章 宫城深似海,暮色如浓墨般浸染着朱墙金瓦。 沈云澹一身素色常服,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步履沉静,唯有衣袂拂过冰冷金砖的细微声响。引路的内侍垂首疾行,手中灯笼的光晕在两侧蟠龙金柱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乾元殿御书房的门槛高得惊人,沈云澹迈步而入,仿佛踏入另一重天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腾,在刺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诡异质感。 皇帝赵珩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舆图前。图上,大周疆域辽阔,山河蜿蜒,墨色点染的城池星罗棋布。他的手指正缓缓划过舆图上北境那片辽阔而敏感的区域,指尖停留在标注着“虎豹营”驻地的墨点上。 沈云澹肃立于殿心,离御案约十步之遥。他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一揖,腰背弯折如松竹,姿态恭谨而标准,朗声道:“臣,沈云澹,奉诏觐见。陛下圣躬万福。” 声音清朗温润,在过分寂静的大殿内激起微弱的回音。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舆图前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有那根点在“虎豹营”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 沈云澹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御案一角——那里摊开着他清晨送入宫中的那份言辞恳切,自请重罚的请罪表。墨迹旁,一份墨迹犹未干透的密报赫然在目,上面刺目的字迹无声地宣告着黄沙狱与二房府邸的惨剧。 时间在无声的威压中流逝,每一息都拉得漫长。 “沈卿。”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感。他缓缓转过身,龙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沈云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抬起头来,看看朕的这张脸!看看朕的眼睛!”他猛地向前一步,龙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告诉朕!朕的嵇儿……朕失而复得,视若珍宝的骨血!他做错了什么?他一个缠绵病榻,连府门都未曾踏出的孩子!他何辜?竟要遭此毒手?!” 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帝王之怒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浪轰然拍向沈云澹!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沈云澹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狂怒的眼睛。他看到了那份为人父的真实悲恸,也看到了那悲恸之下,冰冷的算计与试探。 “陛下息怒。”沈云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被千钧重压后的沉滞,“皇子殿下遭此无妄之灾,乃天大不幸。臣……感同身受,五内俱焚。”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到尘埃里,“臣治族无方,纵容亲眷,致使家门出此逆女,犯下滔天大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感同身受?万死难辞?”皇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渣,“好一个感同身受!沈云澹,你辅国公府百年清誉,簪缨世家,诗礼传家!竟教出如此蛇蝎心肠,胆敢谋害天家血脉的毒妇!”他猛地指向那份摊开的请罪表,“三万亩田?几处铁矿?三年俸禄?闭门思过?在你沈家眼里,朕的皇儿,一条龙嗣的性命,就值这点东西?就能抵得过了?!” 质问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殿宇之上,金砖都在震颤。 沈云澹直起身,脸上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白与肃杀。他迎着皇帝暴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陛下明鉴!沈棠络行此大逆,罪该万死!其父沈崇山,治家无方,纵女行凶,亦是罪魁!臣已开宗祠,削其族谱,逐出沈氏!沈崇山一脉,自此与辅国公府,与沈氏宗族,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锋:“此二贼之罪,非区区田产俸禄可赎!臣斗胆,恳请陛下,将沈崇山、沈棠络父女,明正典刑,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以慰皇子殿下之惊,以彰陛下天威!”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份新的密报,又落回沈云澹脸上,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胆寒:“凌迟处死?沈卿……倒是替朕省心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人心上,“黄沙狱天字牢,寅时初刻悬梁,卯时三刻惊厥,紧接着二房主母心悸骤停,贵妾触壁,庶子口鼻溢血,府邸大火,心腹仆役灰飞烟灭……” 他每说一句,语速便慢一分,目光便锐利一分,牢牢锁住沈云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这一连串的巧合,这一场场天灾**……当真是……报应不爽,天道昭彰啊?沈卿,你说……是不是?” 沈云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他低垂的眼睫在烛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眸底瞬间翻涌的惊涛。但他抬头的速度没有丝毫迟滞,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痛肃杀的神情,只是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沉重: “陛下……此言何意?” 他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臣闻此噩耗,五内俱焚!沈崇山一脉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然其死状之惨烈,阖门之倾覆,实乃天道循环,报应之速!臣……唯有痛心疾首,嗟叹天威难测!岂敢……妄言其他?” 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更低,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冤屈与悲愤,“臣今日请旨凌迟,乃是因其罪当诛!绝无……绝无他意!陛下明鉴!” 殿内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和皇帝手指缓慢敲击桌面的声音。 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沈云澹保持着长揖的姿势,后背的肌肉在素色常服下微微绷紧。他能感受到皇帝目光的审视,如同无形的烙铁。殿内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皇帝看着那躬身不起,仿佛承载着无尽沉痛与冤屈的身影,眼中锐利未减,却暂时收回了那份针对“巧合”的压迫。他缓缓踱回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份摊开的请罪表,又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奏疏。 “其罪当诛?”皇帝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他猛地直起身体,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穿透沈云澹的灵魂,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与沉重,“你也知其罪当诛!沈云澹!” 他拿起御案上最上面一份墨迹相对较新的奏疏,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关节重重敲了敲封面,那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 “你可知,你沈家这百年来兼并的土地,盘剥的佃户,堆积如山的民怨……”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早已是朕御案上最须手的泰疏!淮北流民图,江南血泪状,北境屯田侵夺诉!哪一件,哪一桩,背后没有你沈氏豪奴的身影?没有你沈家田庄的烙印?” 他猛地将那份奏疏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沈崇山一脉,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沈家盘根错节,田连阡陌,富可敌国!佃户卖儿鬻女,流民饿殍遍野,边军缺饷少粮!这些血淋淋的账,都算在朕的头上!”皇帝的目光死死攫住沈云澹,“朕今日若因你一番赤诚,一番刮骨疗毒的慷慨陈词,便轻轻放过,只追究一个已死绝的二房……他日天下汹汹,万民所指,矛头直指朕这龙椅!朕这江山,还坐不坐得稳?” 沈云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皇帝这诛心之问,远比之前的灭口试探更沉重!这直接触及了士族与皇权矛盾的核心,触及了沈家真正的命门!他缓缓直起身,脸上的沉痛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他迎着皇帝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目光,没有退缩,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陛下……所言,字字诛心!臣……无地自容!”沈云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沙哑,他再次深深一揖,“沈氏累世积弊,臣……深知!非一场雷霆怒焰,不足以涤荡污秽!臣斗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火焰:“臣斗胆,恳请陛下,趁此良机,彻查沈氏!凡族中仗势欺民,兼并田产,重利盘剥者,无论亲疏远近,地位高低,皆按国法,严惩不贷!该杀者杀,该流者流,该抄没者抄没!沈氏愿倾尽百年所积不义之财,尽数充入国库,以资陛下抚民赈灾,平定四方之用!” 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猛地一揖到底,腰身弯折如弓: “臣身为辅国公府世子,宗族承嗣之人,未能约束亲族,致使门楣蒙羞,祸及天家!此乃臣无能不肖之至!臣不敢以区区献产闭门之举,妄求陛下宽宥!臣愿——” 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侥幸,只剩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惨烈: “自请夺爵!削去辅国公爵位!沈氏一族,退出中枢,永世不得入朝!臣……愿以此身,代阖族受过!只求陛下,念在沈氏先祖随太祖太宗披荆斩棘,开疆拓土,于国有微末之功的份上……”他喉头滚动,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与沙哑,“只求陛下……留我沈氏阖族……一条生路!” 话音落下,整个乾元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唯有铜鹤香炉中青烟依旧袅袅,盘旋上升,缠绕着蟠龙金柱,如同无形的锁链。 皇帝脸上的暴怒仿佛被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殿心长揖到底,姿态卑微到极致却又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惨烈气息的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之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审视,忌惮,还有一丝……被反将一军的猝不及防。 夺爵? 削爵?永世不得入朝? 这已不是断尾求生,这是要将沈氏这棵参天大树连根拔起!将辅国公府百年的荣耀与根基.亲手奉上,作为平息天子之怒的祭品!这代价,沉重得超乎想象!沉重到……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沉重到……连皇帝都觉得烫手! 这哪里是请罪?这分明是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刀,请皇帝亲手剜去沈家身上最腐烂的脓疮!代价,是沈家百年的根基与财富!而这把刀握在皇帝手中,剜下的肉,最终肥的是国库,堵的是天下万民之口!平息的是朝堂之上对士族豪强的滔天怒火! 一石三鸟! 好狠!好绝!好一个……沈云澹! 皇帝没有说话,他缓缓踱步,沉重的龙靴踏在金砖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一步,—步,绕着长揖不起的沈云澹。 那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刮过沈云澹挺直的背脊、低垂的头颅,似乎要穿透那层素白的衣料,看清里面那颗心究竟藏了多少算计,几分真意。敲击桌面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 许久,皇帝才在沈云澹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沈云澹完全笼罩。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皇帝喉间溢出,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沈卿,好一番……大义灭亲,舍身护族啊。”他抬手虚扶,“来啊,赐座。” 一旁的内侍无声搬来一张紫檀圆凳,置于御案下首稍远处。 沈云澹直起身,并未立刻落座,依旧垂手肃立,姿态恭谨:“谢陛下恩典。”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的冷汗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着微光。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沉静冰封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 皇帝坐回御座,目光幽深地落在他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骨:“你以为,交出爵位,自断根基,就能换得沈家安然无恙?就能抹平朕心头之恨?就能抵消那前朝禁药回光散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靖王府,毒害朕的皇儿?” 沈云澹微微躬身一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额角在明亮的宫灯下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清隽的侧脸滑落,无声地砸在金砖上。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无波,迎向皇帝那幽深如渊、带着审视与压迫的视线,声音如同浸过寒潭的玉石,清冷而平稳: “陛下息怒。臣惶恐,不敢作此奢望。爵位虚名,百年根基,不过身外浮云。臣所献,非为抵罪,乃是为赎沈氏累世积弊之万一,稍解陛下心头之怒于万一。”他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唯有那微微收紧藏在袖中的指节泄露着一丝紧绷。 “至于皇子殿下所遭无妄之灾……”沈云澹的声音顿了一瞬,眼帘微垂,再抬起时,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尽数掩藏。他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悲悯的弧度,语气轻得如同拂过尘埃的风: “说来……终究不过是一介庸医害命,阴差阳错罢了。”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铜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庸医害命,这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帝王强行压抑的怒火,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憋屈的角落! 皇帝赵珩端坐于御座之上,龙袍下的身躯纹丝未动。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在隽逸挺拔身影身上。 这哪里是认罪?这分明是敷衍!是居高临下的一笔带过! 这态度,分明就是在告诉他:沈家已割肉放血,自断臂膀,姿态低到尘埃里,还要如何?难道真要穷追猛打,让皇家与士族彻底撕破脸不成?沈家给皇家脸面,他这个皇帝就该顺着台阶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彻底轻视和暗中胁迫的憋闷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皇帝的喉头!他捏着玉扳指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森森青白,龙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下。 沈云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风暴中心最沉静的一点。 乾元殿的空气,凝固如铁。 皇帝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雷霆更可怕的审视与忌惮。他目光掠过沈云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敲击着御案光滑坚硬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缓慢,低沉,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节奏。每一次敲击,都像在计算着砝码,衡量着得失。 “沈氏……毕竟是随太祖、太宗打江山的老臣。”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悠远,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太宗皇帝‘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言,犹在宗庙回响。朕……也不能全然不顾及这份香火情。”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沈云澹:“沈崇山、沈棠络,罪无可赦!虽已身死,其罪昭彰!着三公曹,都官曹议定其罪,昭告天下,以做效尤!” “至于你……”皇帝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逡巡,“夺爵削爵,永世不得入朝?言重了。辅国公爵位,乃太宗钦赐,非有大逆,不可轻废。你治族无方,难辞其咎,罚俸五年!沈氏所有田产、商铺、库银,由司徒府、大司农、廷尉、都官曹、宗正五府曹台会审,彻查其兼并、盘剥、隐匿之罪!所有查实之不义之财,尽数充公!纳入国库!” “臣……领旨谢恩!” 沈云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深深一揖。 罚俸仅是象征,这司徒、大司农、廷尉、都官曹、宗正五府曹台联合彻查抄没才是真正的重锤。沈家将为此付出伤筋动骨的代价,百年积累的浮财将被名正言顺地收割,但最重要的爵位和宗祠根基,以及核心的族人……保住了!这已是沈云澹在这场物证人证被毁、线索全断的绝境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皇帝看着沈云澹深深作揖的身影,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敛去了,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掌控后的漠然。 末了,他挥了挥手,“朕乏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沈云澹再次深深一揖,然后缓缓直身,垂首,一步一步,沉稳而恭谨地向外走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烛光。 春寒料峭,夜凉瞬间包裹上来,宫道幽深,夜风如刀。沈云澹挺直了背脊,大步向前走去,脸色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白得像新雪。 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重重地擦过自己的耳垂。 那处昨夜被晏芷兰冰凉指尖刮过的地方,此刻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人的异样感。 晏芷兰…… …… 乾元殿内。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皇帝依旧坐在御案之后,脸上的疲惫与漠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锐利与一种被狠狠愚弄后的暴戾。 刘公公悄无声息地捧上一个鎏金托盘,上面静静躺着: 一那张巡防营调令路径图。 一份薄薄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沈府二房大火勘验摘要”,其中“多处火源”、“火油痕迹”等字眼异常醒目。 另一份更厚的卷宗,封皮上写着“都官曹及黄沙狱异常死亡名录”,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期数名涉事中低级官吏“畏罪自尽”、“急病暴毙”的简要案卷。 最后是一份简短的军报。标题为“五校尉营北城戍卫所关于辅国公府二房院落火情处置呈报”,内文关键句被朱笔划出:戌时三刻接邻坊火情急报,因巡夜路线调整,延误半刻方抵,火势已炽,扑救不及……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托盘上的物件,每看一件,心中的寒意与怒意便叠加一层。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份写着“定远侯府”的密旨上。 他抓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密旨上,用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狠狠画下了一个鲜红刺目、如同血痕的圈! 那圈内,赫然是“定远侯府”四个字! “潭深千尺,方见真龙?”他低语,声音嘶哑,带着极致的自嘲与森然,“朕倒要看看,这潭里,究竟藏着几条……翻江倒海的蛟!” 第6章 第六章 寅正时分,天光未透,紫宸殿内已然灯火煌煌。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藻井彩绘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森严的光。 乌泱泱的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朱紫青绿各色官袍汇成一片沉寂的深海,玉笏如林。 前夜靖王府的惊魂,皇子身份的昭告,沈家二房的覆灭,如同巨石投入死潭,余波未平。今日朝会,注定是一场不见血的暗涌交锋。 “陛下临朝——” 尖利的唱喏刺破沉寂。 皇帝赵珩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在仪仗簇拥下步入大殿。他步履沉稳,面容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的锐芒。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在几个关键位置略作停留,最终落定。 “臣等恭迎陛下!”整齐的问候声响起,百官皆垂首颔手,姿态恭谨却不卑微,透着世家大族固有的气度与对皇权有限的敬畏。 “免礼。”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余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百官垂手肃立。大殿陷入更深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惶恐、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隐晦地在沈云澹,晏氏一系的官员,以及站在武官队列稍后位置的鹿鸣山身上逡巡。 沈云澹身着紫金圆领朝服,立于文官班列靠前位置,神色平静,唯有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与他无关。 武官班列之首,一人渊渟岳峙,正是定远侯晏铮。 他身着绯色圆领公服,腰束玉带,身量极高,肩背宽阔,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乌沉,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这是五品以上重臣方有的佩剑上殿的特权,亦是晏家赫赫武勋的无声宣告。 晏铮年逾五旬,鬓角已染风霜,面容方正刚毅,两道浓眉如刀,此刻却低垂着,遮住了那双深邃得近乎锐利的眼睛。他周遭数名身着高级武官袍服的将领,皆微垂着头,姿态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无人敢直视其锋芒。 都督中外诸军事,拥兵三十万,执掌京畿内外兵权数十载的积威,早已融入骨血。他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能与皇权在兵锋上隐隐抗衡的勋贵。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身上,只一瞬,便移开,声音沉缓地开口: “昨日之事,想必众卿已然知晓。”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痛,“朕登基以来,夙夜忧勤,唯恐辜负祖宗基业,黎民所托!然,朕之皇子,险遭不测。沈崇山父女,罪大恶极。经此一事,暴露之弊病,触目惊心!吏治之弊,军务之弛,积重难返!”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炬,扫过阶下武官队列,投向御史中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失望与冰冷的审视:“黄沙狱,天字牢。沈崇山悬梁,沈棠络暴毙,沈张氏心悸,柳氏触壁,沈著、沈谅溢血而亡……一夜之间,五条重犯性命,在朕的御史台直属,号称铁壁的诏狱内,如同风中残烛,接连熄灭。”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锁定脸色微变的御史中丞,“中丞,这便是朕的御史台?形同虚设,任人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还是,这黄沙之下,早已浊流暗涌,连朕的旨意都沉了底?” 皇帝的质问没有咆哮,却比咆哮更令人心悸,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殿中某些人的心坎上,暗示着深不见底的牵连。 御史中丞额角渗出冷汗,深深躬身:“臣……督察不力,罪该万死!定是……定是狱吏懈怠,宵小作祟!臣已严令都官曹彻查……” “彻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目光扫过几位公卿重臣,“人证物证皆化为乌有,如何查?查谁?都官曹若有此通天彻地之能,何至于让重犯在眼皮底下畏罪自尽?” 他点到即止,不再深究黄沙狱,但这番话已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知情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更让皇帝对自己直属的监察力量产生了深重的疑虑——这柄刀,钝了,甚至可能反噬。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武官班列,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内溃未平,外患又至!”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沈崇山二房府邸,昨夜烈焰冲天!火起于库房账房,泼酒火油,痕迹昭然!如此明目张胆的纵火毁证,就在天子脚下!而负责京畿戍卫、巡夜警戒的——五校尉营!”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五校尉营的几位统领——皆是晏氏心腹,此刻虽垂首,却并无太多惶恐,只是姿态恭谨。 “营中巡哨何在?为何未能及时发现火情?为何未能及时扑救?竟任由大火焚尽府邸,毁尸灭迹!待到火势滔天,浓烟蔽日才姗姗来迟?这反应,比乡野更夫还要迟钝!” 皇帝的声音并未提高,但那压抑的怒意和冰冷的失望,比怒吼更具压迫感: “京畿重地,戍卫如此懈怠!内廷诏狱,管束如此松弛!此等情状,朕如何心安?这宫阙九重,又由谁来卫护?难道要等哪天逆火焚宫,贼寇叩阙,尔等才能如梦初醒吗?!” 质问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殿中武官气息一室,尤其是五校尉营的几位统领。然而,未等他们出列请罪,皇帝的目光已如鹰隼般掠过沉默如山的定远侯晏铮,最终落在他身后的鹿鸣山身上,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刻意激赏的转折: “鹿将军!” 鹿鸣山身着三品武官绯袍,闻声出列,颔手躬身,沉声道:“臣在!” “令媛妙手仁心,救皇子于危难,功在社稷!你统御北境,屡破强胡,治军严整,令行禁止,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值此京畿防务疲敝,内外堪忧之际,朕思虑再三,欲借将军北师之锋锐,涤荡京师之沉疴!”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整饬京畿防务?五校尉营?那都是定远侯晏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地盘!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皇帝这哪里是问责?这是明晃晃地要夺权!要借鹿鸣山这把刚刚磨利的寒门之刀,硬生生劈开晏氏的铁桶江山!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鹿鸣山身上,震惊,探究,更有来自晏氏一系将领毫不掩饰的冰冷敌意。一些依附于其他门阀的文官,眼底则闪过幸灾乐祸的光芒,乐见晏家吃瘪。 “陛下!此议万万不可!” 一声急呼,晏铮身后,中护军晏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出一步,颔手躬身,声音急切洪亮,带着武将的直率与难以抑制的激愤: “鹿将军北境之功,臣等钦佩!然京畿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营各卫,驻防日久,脉络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可悉。鹿将军骤然统领全局,恐难周顾。况军权更迭,最忌骤变,易生动荡!恳请陛下三思!或……或可令鹿将军先协理部分军务,待熟悉情势,再委以重任不迟!” 他话语掷地有声,身后数名晏系高级将领也纷纷跨前一步,颔手躬身,虽未言语,但姿态已表明一切。文官班列中,亦有数名与晏家过从甚密的大臣出列附和。 反对之声,瞬间汇聚。大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扫过出列反对的武将与文臣,最后,如同定海神针般,再次落回定远侯晏铮身上。 “定远侯。”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重若千钧,“汝……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晏铮身上。大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晏铮缓缓抬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迎视着皇帝的审视。他没有看焦急的族侄晏锋,也没有看那些为他发声的官员。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纹路在殿内烛火下似乎更加幽暗深邃。 终于,他再次颔手,深深一躬,腰背弯折的弧度标准而恭谨,声音沉稳如故,听不出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陛下圣心烛照,洞悉时弊。鹿将军忠勇果毅,治军有方,确为整饬京畿,拱卫宫禁之不二人选。老臣……”他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重锤敲在晏系将领心头,“老臣近日旧伤复发,精力恐有不济。陛下既委鹿将军以重任,老臣自当竭尽所能,从旁襄助。京畿诸军将士,皆乃国之干城,必能体察圣意,恪尽职守。” 晏锋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晏铮,颔手躬身的手臂几不可察地颜抖了一下,手中的玉笏“啪”一声轻响,竟不慎滑落在地!这失态的一幕,清晰地落入所有朝臣眼中。 这……这竟是晏侯亲口下令,让他们……交权?! 皇帝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精芒。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颔首道:“定远侯深明大义,老成谋国,朕心甚慰!有晏侯此言,朕就放心了。”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旨意已决!擢鹿鸣山为中垒将军,加“督京畿诸军事’衔!即日起,全权负责整饬京畿内外所有戍卫兵马!包括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务必涤荡积弊,汰弱留强,严明军纪,使京畿防务固若金汤!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懈怠推诿、阳奉阴违者,无论官职高低,皆可先行处置,再行奏报!定远侯从旁襄助!各部、各营、各卫,务必全力配合!敢有阳奉阴违、懈怠推诿者,视同抗旨!严惩不贷!” “中垒将军”地位不低,官至三品,乃京师壁垒防御实权武职。“督京畿诸军事”则是赋予其统辖、协调京畿核心戍卫部队的临时大权。尤其点名了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最关键的是“临机专断之权”的暗示,这赋予了鹿鸣山极大的行动自由和威慑力。 这并不仅仅是想分晏家的权,这分明就是要夺晏家的兵! “臣,鹿鸣山,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鹿鸣山颔手躬身,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北境磨砺出的凛冽杀气。 殿中气氛瞬间微妙,无数目光聚焦鹿鸣山,探究、审视、冰冷排斥皆有。 就在此时,未等反对之声起,鹿鸣山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隐含质疑的面孔,尤其武官班列,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北境磨砺出的凛冽与一往无前,躬身道: “京畿成卫,乃国之命脉!臣深知责任重于泰山!陛下既授臣以重任,赐臣以全权,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皇帝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鹿鸣山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自即日起,半年为期!若不能使京畿内外军容整肃,号令严明,汰弱留强,一扫疲敝懈怠之风;若不能使京畿戍卫焕然一新,堪为陛下屏障,护佑宫禁无虞……臣甘愿自解兵符,诣阙请罪!领受军法,以做效尤:此状,天地共鉴,陛下与满朝诸公为证!” 铿锵誓言,瞬间堵住了许多正准备出列反驳的嘴!尤其是那些原本想以“欲速不达”、“恐难奏效”为借口的晏系将领和文官。 鹿鸣山以自身前程甚至性命为赌注,将所有人的质疑和“稳妥”之论,生生压了下去!许多人眼中露出了惊愕、玩味,甚至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个寒门将领如何在晏家经营数十年的铁桶阵中碰得头破血流! 短暂的死寂后,晏铮身后,中领军晏锋跨出一步,深深颔手,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试图在鹿鸣山气势如虹的表态后挽回局面: “陛下!鹿将军忠勇赤诚,臣等感佩!然军令状非同儿戏!京畿积弊,非一日之寒,牵涉甚广!半年之期,过于仓促!臣恐鹿将军求成心切,操之过急,反致……” “晏将军!”鹿鸣山猛地转向晏锋,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退让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洪亮,“积弊虽深,然非不可破。军心涣散,只因纲纪不张。鹿某不才,在北境亦曾于三月内整饬疲敝之师,使之敢战能战!今蒙陛下信重,授以全权,更有定远侯及诸公襄助,何惧积弊?半年之期,足矣!若不能成,鹿某自当引颈就戮,绝无怨言!晏将军……可是对陛下圣裁,对鹿某之能,尚有疑虑?” 晏锋被噎得一滞,脸色微沉,刚要再辩…… “行了。”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他目光扫过晏锋,最终落在自始至终沉默的定远侯晏铮身上,“军令状,乃为将者担当!鹿卿有此魄力,朕心甚慰。定远侯。”皇帝的声音重若千钧,“卿乃国之柱石,深悉京畿防务。依卿之见,鹿将军此状……可行否?京畿诸军……又当如何配合?” 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晏铮身上。这位老帅缓缓抬头,面容刚毅如石刻,目光深邃。他沉默片刻,那沉默仿佛蕴含着干钧之力。 终于,晏铮缓缓向前一步,略微颔手:“陛下圣心烛照。鹿将军忠勇无双,既有此破釜沉舟之志,老臣……钦佩。”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鹿鸣山,又扫过身后脸色变幻的晏锋等人,“整饰军务,正需此等锐气。老臣近日精力不济,鹿将军勇于任事,正可补老臣之不足。至于各营将士……”他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皆为朝廷柱石。陛下旨意即为军令,军令如山!凡我晏氏子弟,更须率先垂范,恪尽职守,全力协同鹿将军整军事宜!不得推诿,不得掣肘!违者,家法、国法并惩!” 字字干钧,彻底封死了晏系可能的暗中阻挠之路。晏锋等人脸色彻底灰败,紧握玉笏,指节发白。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定远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实乃群臣楷模!有晏侯此言,鹿卿此状,朕心甚安。” 大殿内不再有人多言。 “退朝!”皇帝拂袖起身,不再看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大步转入后殿。 朝会结束,百官心思各异退出。 晏铮步履沉稳,迈出大殿门槛时,右手袍袖微动,指尖在腰间佩剑兽首吞口处,极快极重地一按。剑穗流苏,纹丝未动。 沈云澹随人流而出,指腹擦过耳垂。 晏芷兰……这军令状,是破釜沉舟?还是……请君入瓮? …… 乾元殿暖阁。 皇帝立于窗边,捻起刘公公奉上的密报,嘴角勾起冰冷弧度。 “蛟龙入潭,风雷自生。且看这水……能浑到何等地步。” …… 第7章 第七章 定远侯府,西苑议事堂。 这座承载着晏氏一族核心机密与军国重策的高堂,此刻门户紧闭,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堂内烛火煌煌,数十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在蟠龙铜烛台上烈烈燃烧,将每一寸雕梁画栋都映照得纤毫毕现,投下森严沉重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与肃杀。 定远侯晏铮端坐于主位那张象征着晏氏最高权柄的宽大紫檀螭纹交椅之上,腰背挺直如苍松古柏,面容沉静似万载寒潭。他并未身着朝服,只一袭玄色暗云纹常服,腰间那柄古朴,象征太祖亲赐“剑履上殿”殊荣的佩剑已解下,此刻正静静横置于他身侧一张紫檀矮几上。他此刻目光低垂,手中缓缓把玩着一枚温润凝脂的白玉扳指,仿佛在鉴赏玉质纹理,又仿佛透过这方寸之玉,审视着更深邃的棋局。 下首两侧,分坐着晏氏一族在京中真正执掌核心权柄,有资格参与此等绝密家议的寥寥数人。 左手首位,是晏铮的长子,晏承宗。年过三旬,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劈斧凿,承袭了晏铮七分轮廓,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父亲那深不可测的城府,多了几分在军伍中淬炼出的硬朗与此刻难以掩饰的焦灼。他身着藏青劲装,指节粗大有力,此刻正紧握着紫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如同盘踞的怒龙。他为牙门军最高统帅,中军将军,是晏家在京畿军权中坚之一。 晏承宗下首,是次子晏承嗣。约莫二十七八,面容俊朗,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傲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势。他身量颀长,穿着月白锦澜暗绣常服,看似闲适地靠着椅背,手中一柄羊脂白玉为骨的折扇,开合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啪嗒”声,是堂内除却烛火噼啪外唯一的异响,不断切割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他亲领中护军营,负责晏家在京畿乃至部分州郡的暗线情报网与人脉经营,是晏家隐于阴影中的耳目与利爪。 右手首位,是三子晏承业。身形微胖,面皮白净,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润气度,眼神却锐利精明如鹰隼。他身着宝蓝团花绸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硕大温润的羊脂蟠龙玉佩。他是晏家庞大产业在京城及北地的主要掌舵人,城门校尉,位卑权重,钱粮命脉,家族运转的血液,尽在其指掌翻覆之间。 晏芷兰坐在最末位,紧挨着三兄晏承业。她褪去了平日的华服盛饰,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窄袖常服,乌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点翠小簪,再无多余点缀。她微微垂着眼帘,纤长如玉的手指安静地置于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不知何时落在袖口的细小海棠花瓣,姿态娴静得如同画中仕女,仿佛堂内这山雨欲来。足以倾覆王朝的沉重气氛,与她毫无干系。 “阿父!”晏承宗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扶手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他声音压抑,“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分明是要掘我晏家根基!那鹿鸣山算什么东西?一个边关回来的泥腿子,不过仗着其女侥幸救了皇子一步登天!让他去整饬京畿诸军?还‘督京畿诸军事’?这分明是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起身,在堂中铺陈着厚重波斯地毯的有限空间内焦躁地踱了两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毯上发出闷响:“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那些将校,那些兵油子,哪个不是我晏家一手提拔,恩养了几十年的心腹?鹿鸣山一个外人,人生地不熟,空有个名头,能指挥得动谁?依我看,根本不用阿父点头!只要我们底下的人给他来个阳奉阴违,软钉子硬钉子轮番伺候,不出三个月,保管让他灰溜溜地滚蛋!看他拿什么去跟陛下交那军令状!” “伯兄说得未免轻巧!”晏承嗣“唰”地一声合上玉骨折扇,扇骨相击,发出清脆的裂帛之音。他冷笑一声,眼中精光如毒蛇吐信,“阳奉阴违?软硬钉子?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最后那句“视同抗旨’,字字干钧,是说给谁听的?就是要堵死我们这条路!鹿鸣山背后是皇帝,若是底下人做得太露骨,被鹿鸣山那厮抓住一丝把柄,扣上一个抗旨不遵、意图谋反的泼天罪名,到时候死的就绝不止一两人!整个晏家都要被拖入万丈深渊!” 他顿了顿,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掌心,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淬毒的阴狠:“要我说,不如干脆点,让鹿鸣山意外病故!或者出点别的什么意外!一个根基浅薄的寒门将军,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淹死,再正常不过!只要做得干净,手脚利落,不留半点首尾,陛下就算心知肚明,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我何?京畿的兵权,终究还是要回到阿父手中!” “胡闹!愚不可及!”一直沉默的晏承业猛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财者特有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晏承嗣的狠戾。“意外?病故?阿肆,你想得太过天真!鹿鸣山刚被陛下当作利刃抬出来,锋芒正盛,立刻就死了,这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扇陛下的耳光有何区别?届时就不是心知肚明,是滔天震怒!是彻地清查!陛下正愁找不到一个绝佳的借口,将我们晏家连根拔起!你这主意,是嫌晏家死得不够快!是嫌我们在江南的万顷良田,北境的矿山盐铁,遍布天下的商铺钱庄,还不够扎陛下的眼?不够填陛下的国库吗?!” “那你说怎么办?”晏承宗怒视着晏承业,“难道就真把兵权拱手让人?眼睁睁看着那姓鹿的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把我们几十年经营的心血,拆得七零八落?” “拱手让人?哼!”晏承业冷哼一声,转向主位上的阿父,颔首道:“阿父,儿以为,我们晏家真正的根基,从来就不在京畿这区区几万兵丁,五校尉营也好,城门营也罢,不过是些勋贵子弟兵,各家门阀安插关系户的泥潭!真正的擎天玉柱,是我晏家在北境边关那三十万枕戈待旦,只认‘晏’字帅旗的虎狼之师!是那些将士心中只知定远侯军令如山,是江南塞北为我们源源不断输送钱粮的命脉!” 他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算计与冷酷:“京畿这点权柄,陛下要,给他便是!让鹿鸣山去折腾!让他去这个捅马蜂窝!五校尉营,城门营是什么地方?那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烂摊子!积弊如山,欠饷成风,吃空饷喝兵血都是家常便饭!他鹿鸣山一个外来户,想半年之内整饬一新?立军令状?呵,那是自掘坟墓!” 晏承业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让他去!让他大刀阔斧地去砍!让他去触动京城所有勋贵门阀盘根错节的利益,让他去得罪那些动不得的关系户!俟其时,无庸吾力,岂乏欲刃之者?若其僭越,激起兵变民怨,必遭雷霆碎骨化尘!他若束手无策,灰头土脸,那就是他无能!陛下脸上无光,这收回去的烫手山芋,到头来还不是要倚仗咱们定远侯府的威望来收拾残局?我们只需牢牢握住北境边军,稳住钱粮命脉,静待时机!坐看风云变幻,稳坐钓鱼台!” 这番驱虎吞狼、借刀杀人、坐收渔利的计策,让晏承宗也暂时压下了怒火,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陷入沉思。晏承嗣阴鸷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意动。 堂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三兄弟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主位一直沉默如山的阿父身上。 晏铮终于停止了把玩白玉扳指的动作。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三个儿子,目光锐利如寒潭出鞘的古剑,带着洞穿人心、审视灵魂的力量。 “承业。”晏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让晏承业心头猛地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你看到了京畿的积弊泥潭,看到了鹿鸣山的困局,也看到了陛下借刀杀人之意。这很好。”他话锋微顿,目光转向矮几上那柄古朴的长剑,手指轻轻拂过冰冷幽暗的剑鞘,“但你,没看到陛下的决心已坚如磐石,更没看透,这权柄,本就是一把伤人亦能伤己的双刃剑。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是夺权,更是递刀。他把这柄可能伤己也可能伤人的凶刃,塞给了鹿鸣山,同时也将一个足以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竖在了我们晏家面前。” 晏铮的目光变得幽深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未来的血雨腥风:“他要京畿兵权,就给他。他要整饬,就让他整。你们……”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个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我令谕!即刻晓谕京畿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各部。凡我晏氏旧部,各级将校军官,务必倾尽全力,鼎力配合鹿将军整军事宜。他说操练,就操练;他说查账,账册即刻奉上,一页不许缺;他说裁汰冗员,名单立刻呈报,一个不许瞒。一丝一毫,都不得阳奉阴违!更不许暗中掣肘!谁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给鹿将军使半点绊子,就是给我晏家招祸!家法……绝不姑息!”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晏承宗脸色骤变,晏承嗣手中折扇僵住,晏承业更是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父。 “阿父!这……这岂不是……”晏承宗急道,几乎失声。 “自断臂膀?引颈就戮?”晏铮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俯瞰棋局的残酷清醒,“不。是断尾求生,刮骨疗毒。更是……请君入瓮,驱虎吞狼!” 他目光如电,语速陡然加快,字字如刀:“把实权给他!把最烂的账本、最跋扈的关系户、最贪婪的兵痞头子,都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鹿鸣山的案头!把京畿这个烂到根子里的脓疮彻底掀开给他看!让他去碰那些勋贵子弟的逆鳞,去查那些深不见底的亏空,去裁那些动不得的‘神仙’!让他去捅这个能把天都捅破的马蜂窝!陛下想用这把刀砍我们,我们就让这把刀,先去砍断所有伸向五校尉营,伸向城门营的,那些早已尾大不掉,甚至可能反噬我晏家的腐枝烂叶!让这把刀,替我们清理门户!让这把刀,替我们背下所有的骂名与滔天怨恨!” 晏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决绝:“至于兵权根基?只要北境三十万边军稳如磐石,只认我晏字帅旗!只要江南、北地的钱粮命脉牢牢握在手中!京畿这点浮财虚权,丢了又如何?他鹿鸣山……接过去的,是权柄,更是—座堆积了无数干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将他焚成灰烬的火山!这火山爆发之日,就是这把陛下亲手递出的刀……崩断之时!” 这番深谋狠辣的算计,如同惊雷在堂内炸响,让三个久经风浪的儿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阿父竟是要借皇帝之手,借鹿鸣山这把“寒门之刀”,主动引爆京畿这个积弊已久的火药桶,牺牲掉那些依附于晏家却已成累赘甚至隐患的外围势力和贪婪蛀虫,让鹿鸣山成为众矢之的,替晏家背负起所有的反噬与骂名!而晏家真正的核心力量——那三十万北境虎狼,以及支撑这一切的庞大财富网,则置身事外,甚至能在混乱平息后,以力挽狂澜的“救世主”姿态,名正言顺地重新接管一切。 狠!绝!毒辣!却是在这皇权步步紧逼的绝境下,最有可能保全家族核心,甚至反戈一击的绝妙策略! 就在堂内一片被这惊天谋划所震撼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末座悠然响起。 “阿父洞若观火,深谋远虑,儿心悦诚服。”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一直沉默如画中人的晏芷兰,终于抬起了眼帘。那双凤眸清澈明净,映照着煌煌烛火,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与了然。 她放下手中那片早已揉捻得失去形状的海棠花瓣,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叔兄方才所言极是。这京畿诸军的烂摊子,早已是各方势力盘踞,积重难返的毒瘤。若由我晏家自己动手清理,阻力之大,牵扯之广,得罪人之多,难以想象。如今,正好有这位奉旨行事的‘铁面青白吏’鹿将军,甘愿来做这把快刀,替我们斩断这些腐肉烂筋……岂非天赐良机?”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目光扫过三位兄长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到阿父晏铮那深不可测的眼中。 “阿父,儿以为,非但不能阻挠掣肘,反而要推波助澜,助他一臂之力。将最烂的账目,最吃空饷的关系户名录,最桀骜难驯的刺头名单,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奉到鹿将军案前。他要查,就让他查个底朝天!他要动,就让他动个彻彻底底!这‘实权’,我们晏家给得越痛快,越彻底,越显得坦荡无私……他鹿将军将来摔得就越惨,背上的黑锅也就越沉,越无法卸下。”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蛊惑:“陛下不是想用这把寒门之刀,斩断我士族之根吗?那我们就让这把刀……先斩断所有可能连累我晏家核心根基的腐朽枝蔓!更要让这把刀,在挥砍中崩出豁口,染上它不该染的血……最终,成为陛下亲手锻造,却会狠狠反噬其主,挥向他自身龙椅的那把·……断龙之刃!”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晏铮眼中骤然爆发的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般的骇人精光。他深深久久地凝视着自己这个看似柔弱无害,心思之缜密狠绝却远超所有兄长的小女儿。 议事堂内,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那柄矮几上古剑无声的杀意,在烛光下流淌。 “好。”良久,晏铮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与更深的冰封万物的寒意,“就按芷兰所言。此计甚妙。” 他目光如雷霆扫过三个心神剧震的儿子,一字一句,不容置疑:“传令!即刻执行!让那位新上任的武卫将军鹿鸣山……好好享用这份,我晏家拱手奉上的实权大礼!” 议事堂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外面浓重的夜色瞬间涌入。烛光将晏家父子四人如同山岳般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数头蛰伏于暗影之中磨砺爪牙,静待时机的洪荒巨兽。 晏芷兰走在最后,步履轻盈无声,素色裙裾拂过那象征着权力与禁忌的门槛,悄然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海棠冷香,在凝重的沉水香中悄然弥漫。 第8章 第八章 上林苑坐落于城郊皇家禁苑深处,如今辟为步兵校尉驻地。 崇塘百雉、巍峨毒立。连绵的宫阙楼阁半掩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后,琉璃重檐在秋阳下流淌着耀目的金光,奢靡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甲胄鲜亮的卫士沿宫墙甬道肃立如林,铁戟寒光森然,一派皇家禁地的凛然威严。 然而,这金碧辉煌、气象森严的表象之下,一股深沉的暮气与凝滞的懈怠,如同古木根系般悄然盘踞。 鹿鸣山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站在衙署正堂中央,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一众将吏。 太顺利了。顺利得……诡异。 从他卯时初刻踏入这扇门开始,迎接他的就不是预料中的冷遇、推诿甚至暗地里的刁难。相反,以督军司马为首的几名核心军官,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鹿将军可算来了!”督军司马张魁,一个满脸横肉却堆满笑容的粗豪汉子,嗓门洪亮,“下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鹿将军这样的真神下凡,来整治整治咱们这摊子烂泥!您尽管吩咐,要人给人,要账给账,下官等绝无二话!” 紧接着,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主动配合。 掌管军械库的司库官,二话不说捧上了积满灰尘的库房钥匙和厚厚一摞陈年账册,主动承认库中军械盔甲多有朽坏遗失,账目更是年久失修,混乱不清。 负责京畿各片区治安的几个旅帅,争先恐后地呈上各自辖区内积压多年、难啃的硬骨头:某某勋贵子弟纵马伤人案、某某豪商家奴强占民宅案,甚至某某官员亲属开设赌坊、私设刑堂的线索,桩桩件件,都指向背景深厚的棘手人物。 最离谱的是负责兵员名册的功曹,直接抱来一叠发黄的名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痛心疾首地揭露:“鹿将军请看!这些,全是挂名的空额!吃空饷的蛀虫!下官早就想清理了,奈何人微言轻,上头又……唉!如今有鹿将军做主,下官愿第一个检举!”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仿佛个个都是忍辱负重多年、亟待拨云见日的忠臣良将。整个上午,鹿鸣山几乎没怎么开口,就成了一个接收各种沉疴积弊和检举揭发的容器。 这感觉,就像他卯足了劲,准备一拳砸开一扇铁门,结果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人还争先恐后地把里面的垃圾、破烂甚至毒蛇都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满脸堆笑地说:“请!随便看,随便处置!” 反常!太反常了! 鹿鸣山征战半生,在边关与胡虏刀头舔血,阴谋阳谋见得多了。这种近乎**裸的“配合”,非但不是善意,反而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陷阱气息。定远侯府,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是想捧杀?还是想借他的手,去捅更大的马蜂窝? 他强压下心头的疑虑与怒火,沉声道:“账册、名册、案卷,全部封存,本官自会一一查验。尔等职责照旧,各司其职!若有懈怠推诿,军法无情!” “是!谨遵将军号令!”堂下众人轰然应诺,姿态恭谨,眼神却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 是夜,靖王府东边的听松居,灯火通明,药香弥漫。赵嵇虽已脱离危险,但失血过多,时昏时醒,面色苍白如纸。 鹿鸣山刚进京,府邸还没有修缮好,在京也无亲人可投靠。靖王感念鹿晞盈救回了赵嵇的命,而鹿鸣山又是陛下赐了婚的未来亲家,是以,靖王夫妇主动把鹿家人请入靖王府中暂住,顺带让鹿晞盈照顾赵嵇病情。 鹿晞盈心系赵嵇,痛快答应了。 靖王府别苑里,鹿鸣山卸去官袍,只着一身家常布衣,坐在外间小厅的灯下,眉头紧锁,对着桌上几份刚刚从衙署带回的,墨迹未干的“自首状”和“检举名录”出神。 “阿爹。”鹿晞盈端着一碗温热的参粥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她换下了白日里沾染药味的素色劲装,穿着一身月白细棉布衣裙,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衬得她清丽的面容带着几分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如同雪后寒星。 鹿鸣山闻声抬头,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烦躁。他将那几份令人心头发堵的文书往女儿面前一推:“阿盈,你瞧瞧!这就是阿父今日在衙署的收获!晏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鹿晞盈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书。她先拿起参粥,递到鹿鸣山手中,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阿爹,您先喝口粥,定定神。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 看着阿父依言喝了几口粥,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鹿晞盈才拿起那几份文书,就着明亮的烛光,一行行仔细看去。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指尖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贪墨数字,无法无天的罪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片刻后,她放下文书,抬起眼,看向鹿鸣山,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混迹市井江湖磨砺出的敏锐与警惕。 “阿爹,这感觉不对。”鹿晞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太顺了,顺得像……像街边黑店里,被小二殷勤招呼进去,后厨却磨刀霍霍等着宰客。” 鹿鸣山眼神一凝:“你是说……有诈?” “嗯。”鹿晞盈点头,手指点着那份空额名册上几个显赫的姓氏,“安平伯的侄子,户部侍郎的小舅子……这些人,哪个是好惹的主?还有这些积压的案子,桩桩件件都像是故意挑出来,等着阿爹去碰的硬钉子。”她秀眉微蹙,努力思索着,“晏家……他们自己不敢碰这些烫手山芋,或者说不愿去碰,因为一动就会得罪一大片。现在,他们把这堆烂摊子一股脑儿塞给阿爹,让阿爹这位刚奉了圣旨,初来乍到的‘铁面循吏’去捅这个马蜂窝。” 她顿了顿,结合自己行医江湖时见过的各种人情世故和倾轧手段,分析道:“阿爹若真按军令状,雷厉风行地去查,去裁,去办这些案子,会如何?这些丢了财路,损了颜面的勋贵高官,会把账记在谁头上?只会记在阿爹这位不懂规矩,坏了京城体面的寒门将领头上!晏家正好躲在后面看戏,说不定还会假惺惺地出来说几句风凉话。” 鹿鸣山脸色阴沉:“他们是想让阿父当这个出头鸟,替他们得罪人,最后惹得一身骚,灰头土脸地滚蛋?” “恐怕不止如此,阿爹。”鹿晞盈的眼神变得凝重,“江湖上,最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捧杀和借刀杀人。他们现在捧阿爹,给阿爹‘实权’,把最烂的摊子交给爹。阿爹若办砸了,正好坐实阿爹能力不足,辜负圣恩。阿爹若真办成了,动了太多人的财路,激起众怒,甚至……万一闹出兵变民怨这样的大乱子……”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鹿鸣山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鹿鸣山听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征战沙场,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从未畏惧,但此刻这来自背后裹着蜜糖的软刀子,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与愤怒。 “好毒的心思!”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碗碟轻响,“晏家……果然没安好心!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就任由他们摆布?这差事,接不得,也推不得!”他看向女儿,眼中带着希冀。这个女儿,自小聪慧机敏,常有奇思。 鹿晞盈并未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望着听涛阁外沉沉夜色,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着什么,仿佛在回忆那些行走江湖时遇到的险恶陷阱和应对之法。 “晏家想借阿爹的刀,去斩断那些腐朽的枝蔓,再把刀崩断的罪责推到阿爹身上。”鹿晞盈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野路子的韧劲,“那我们就将计就计,但得换个他们想不到的法子。”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着一种不属于深闺贵女的果决。 “第一,这把刀,我们不仅要握紧,还要握得更稳!既然他们主动把实权和问题都交了出来,那我们就大大方方地接住!那些账册、名册、案卷,立刻组织可靠人手,彻查!而且要查得光明正大!尤其是那些牵扯勋贵门阀的积案,那些背景深厚的空额蛀虫!查实一个,立刻上报陛下!请陛下圣裁!”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们要把水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把火,是陛下要放的!是圣意难违!谁想拦着,就是跟陛下过不去!” “第二,拉拢能拉拢的。京畿诸军内部,不可能都是晏家的人。那些真正有本事、有血性却被排挤打压的军官,那些被克扣军饷,生活困顿的普通兵卒,就是我们能争取的力量。查空饷,追亏空,所得钱粮,优先足额,及时发放给真正在位的兵卒!严明赏罚,提拔那些被埋没的干才!”她想起江湖上收买人心,培植自己力量的手段,“咱们得有自己的根基,才能去这捅马蜂窝。” “第三。”鹿晞盈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晏家想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那我们就要把陛下这面大旗,扯得更高!整饬军务,是陛下金口玉言!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摆在明面上!每一次查案,每一次裁汰,每一次军饷发放,都要有明旨,有公示!让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是奉旨行事!我们背后站着的,是陛下!他们想让我们孤立无援?我们就偏要站在煌煌天威之下!” 她走到鹿鸣山面前,眼神坚定:“阿爹,晏家想用实权勒死我们,我们就用这实权,去撬动这潭死水!去把那些依附在军权上吸血的蛀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把双刃剑,他们递出来想伤我们,我们就要握着剑柄,反过来……架在他们递剑的手腕上!看看到底是谁,更怕这浑水里的鳄鱼被惊动!” 鹿鸣山怔怔地看着女儿,胸中那股被算计的憋闷和愤怒,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激荡所取代。女儿的分析,虽不似朝堂老吏那般老辣,却带着一股混迹底层磨砺出的野性智慧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在绝境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反客为主的险路! “好!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扯虎皮做大旗!”鹿鸣山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属于北境统帅的锐气与豪情,“盈儿,就按你说的办!晏家想看我鹿鸣山笑话?想让我当替罪羊?哼!老子偏要让他们看看,这把陛下赐的刀,是怎么劈开这京城污浊的天!” 他抓起桌上那几份“自首状”和“检举名录”,眼神如刀:“明日,为父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奉旨掀桌!” 鹿晞盈看着鹿鸣山重新焕发的斗志,轻轻松了口气,但心底那沉甸甸的忧虑并未散去。她深知自己那点江湖历练得来的直觉和应对,在京城这潭深不见底又盘根错节的浑水里,如同盲人摸象。她能嗅到陷阱的气息,却看不清陷阱的布局和幕后真正执棋的手。 她太缺乏对京城各方势力关系和更深层的矛盾信息了! 赵嵇还昏昏沉沉,别说帮不了她,就算清醒了,以他缠绵病榻多年,远离朝局的状况,又能知道多少? 靖王夫妇……鹿晞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靖王夫妇对她父女的照拂已是天大恩情,让她一家暂住王府已是情分。她鹿晞盈虽出身寒门,却也懂得自立自强的道理。若再将这明显带着腥风血雨的麻烦事去求靖王,不仅是得寸进尺,更是将恩人拖入漩涡,极可能引来靖王的不满甚至厌弃。她不愿,也不能如此。 她需要一个消息灵通、且可能愿意指点一二的人。脑海中那张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面容再次浮现——沈云澹。 松山书院的记忆碎片般掠过:那个总是独自在窗边看书,周身萦绕着清冷疏离气息的少年世子。彼时她只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怯生生地缩在角落,连问个问题都怕打扰到人。 印象中似乎有过那么一两次,她鼓足勇气请教过沈云澹关于典籍或策论的问题。他并未因她身份低微而忽视,虽无热络,却也垂眸,用那清冽平和的嗓音,条理清晰地解答了她的疑惑。那份不因身份而异的平静与礼貌,让她觉得这人至少表面上是“好说话”的。 再联想到不日前太后在暖阁中的召见。面对太后那番“寒门明珠,光耀沈晏”的敲打,沈云澹始终神色平静,应对得体,那份沉稳从容,远非表面温润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沈家刚经历了一场由沈棠络引爆的惊涛骇浪,沈云澹以雷霆手段断尾求生,此刻恐怕也正需要喘息和新的契机。且这些年来,沈家和晏家相互厮杀不断…… 如今,在眼前这盘乱局中,沈家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或许是最有可能看清晏家棋路,甚至在某些方面存在共同利益的人选。他既有能力,此刻又未必有精力立刻算计鹿家。他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且似乎能搭上话的信息来源了。 别无选择!鹿晞盈心中瞬间有了决断。与其在迷雾中独自摸索,不如向这位“好说话”又足够聪明的同窗世子寻求一个破局的视角。 她走到书案旁,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娟秀小字: “沈世子台鉴:微躯晞盈,鹿氏女,寒门陋质,父中垒将军。京畿军务事有异,晏氏所供甚丰,恐为捧杀之局。家君奉旨整饬,如履薄冰。世子明察秋毫,智虑深远,盼拨冗指点迷津。鹿晞盈,敬上。” 随即唤来心腹侍女月牙:“务必亲手将此信交予辅国公府清竹苑,沈世子手中。小心行事。” “是,鹿娘。”月牙接过信笺,贴身藏好,身形一晃,如同暗夜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王府深沉的夜色中。 鹿晞盈独自站在窗边,望着月牙消失的方向,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凉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金针。博弈的棋盘已经铺开,她凭借直觉和野路子走出了第一步反制,但前方迷雾重重。 沈云澹……这位昔日在书院窗边垂眸解惑的同窗,这位在太后面前不卑不亢的世子,会是破局的关键吗?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漩涡? 她心中没有丝毫把握,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然。 第9章 第九章 辅国公府高墙森严,飞檐如兽,无形的威压隔绝内外。 月牙隐在府邸西侧角门对面的暗影里,眉头紧锁。她已尝试了江湖路数:装作迷路、借树窥探、甚至用了迷踪香,皆铩羽而归。这府邸戒备之森严,如同铜浇铁铸的铁桶,别说见到沈世子,靠近都难如登天。 她想不到的是,角门内阴影处,影十锐利的目光早已将她锁定。 次日清晨,月牙终于盯上了运送菜蔬的角门。一个推着空车的“憨厚”小厮刚出门,她便寻机靠过去,将暗藏信笺装着蔫苹果的竹篮塞进对方怀里,嘱咐他务必交到沈世子手中,又飞快塞过一小锭银子。小厮捏了捏银子,嘟囔着“试试看”,便推车进了角门。 门内,影十早已等候。小厮脸上的憨厚褪去,将竹篮递上。影十仔细检查后,才小心取出那封素笺,扫过内容。他眼中了然,迅速将信按原痕叠好,连同竹篮交给仆役:“送去清竹苑,交世子,就说西角门采买李三偶得此物,疑与近日府外窥探者有关,请世子定夺。” …… 清竹苑内,竹影筛金,一方紫檀楸枰静置轩窗之下。青玉狻猊炉吐纳一线轻烟,沉水香幽微,与午后暖煦交融,洇开一室近乎凝滞的宁谧。 沈云澹趺坐蒲团,素绫深衣宽缓,衬得身形清逸。他指间拈一枚墨玉棋子,意态闲适,眉宇低垂,全然沉入方寸纵横。日影斜移,拂过他肩头,清华内蕴,澹然如玉,世家子的从容气度与这居室辰光浑然相契。 他对面,晏芷兰斜倚湘妃榻,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拈着一枚白子把玩,她此刻装束显得明艳华彩逼人,身着流霞锦裁作上襦,垂胡广袖堆云,衬得皓腕欺雪;胭脂红十二幅交窬裙曳地,金缕暗绣的缠枝莲纹于光影流转间隐现华芒。青丝绾作灵动的十字鬓,一支衔珠金凤步摇斜簪鬓角,珠络颤颤间,眸光时不时落向对面那沉静眉宇。 棋枰之上,黑白交错,劫争未解。炉烟袅袅,天地岑寂。唯余这方寸棋局,将红尘喧嚣隔绝,独酿成一瓯清冽悠长的辰光。 “公子。”影七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西角门采买李三有物呈上,言与府外窥探者有关,请公子定夺。” “进。”沈云澹目光未离棋局。 影七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将竹篮和素笺置于沈云澹手边矮几,低声道:“物已验,无毒。信笺内容属下已看,是鹿氏女写给公子的。” “鹿氏女?”晏芷兰捏着棋子的手倏地顿住!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那素笺。方才的慵懒闲适瞬间冰消,一股被侵犯领地的强烈不悦与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缠紧心脏。 沈云澹这才移开目光,伸手去拿信。 然而,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比他更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晏芷兰一把将信纸从未拆的信封中抽出!她看也不看沈云澹微蹙的眉头,目光死死锁在抬头的名字上: 沈世子台鉴……鹿晞盈,敬上。 一股无名邪火“噌”地窜上头顶! “鹿晞盈!”晏芷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锐刻薄与浓浓的不屑,“好大的脸面!靖王府舍身救主的戏码才唱罢,今日就有闲情逸致写信了?一个边关野丫头,在京城脚跟都没站稳,就敢往辅国公府递帖子?她凭什么?!”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明艳脸庞因愤怒染上薄红,眼神却冷如淬冰。捏着信纸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随即在沈云澹和影七惊愕的目光中,双手猛地一扯! 嗤啦—— 脆弱的信纸瞬间被撕成两半!犹不解恨,她将碎片狠狠揉成一团,带着厌恶猛地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秽物! 紧接着,在两人更加愕然的注视下,竟抬起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对着地上纸团,孩子气般用力跺了上去! 边跺边咬牙切齿低骂,声音带着一种娇蛮的怒意:“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自己是谁!谁准她给你写信了?凭她救了赵嵇?还是凭她那个刚被陛下抬出来的爹?” 影七眼观鼻,鼻观心,极力绷着脸维持严肃,可微微抽搐的嘴角和死死盯着靴尖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当真是那位心思深沉、算无遗策的晏女公子?撕信跺脚?简直……公子啊,您这是造的什么孽……哦不,是积的什么德? 晏芷兰跺了几脚,气稍顺,但胸脯依旧起伏。她猛地抬头,不再看地上狼藉,而是将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委屈的凤眸,狠狠瞪向沈云澹,甚至下意识叉起了腰,姿态骄横又带着不讲理的控诉:“沈云澹!你管不管?这辅国公府的门槛何时这般低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里递东西?!”她指着地上的纸团,“你看看!成何体统!” 沈云澹还沉浸在她方才那番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反差感带来惊愕之中,这景象实在太过荒诞离奇,远超他素日认知。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质问,他张了张嘴,平日里游刃有余的口舌,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缚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维持着微微错愕的神情,有些呆愣地看着她。 影七见状,极有眼色地悄悄退后一步,对门外打了个手势。 小丫鬟青黛立刻端着一盏刚沏好的,清心降火的菊花茶,小心翼翼地奉到晏芷兰身侧,细声细气:“晏女公子消消火,喝口茶……” “火?”晏芷兰猛地转头,瞪向那个叫青黛的小丫鬟,柳眉倒竖,“我哪里火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火了?”她声音拔高,带着被戳破心思的羞恼,指着茶盏,“拿走!谁要喝这个!去!把你们公子压箱底,最贵的那罐雪顶含翠给我沏一壶来!现在!立刻!” 青黛吓得一哆嗦,差点把茶盏摔了,连忙应声“是”,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沈云澹全程静默看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从错愕,再到此刻,看着她因羞恼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瞪得圆溜溜写着“我不讲理但你必须哄我”的眼睛,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地从他眼底漾开,蔓延至唇角。 待那蓋价值千金的“雪顶含翠”被战战兢兢的青黛重新奉上,袅袅茶香弥漫,晏芷兰赌气似的小口啜饮,情绪稍平后,沈云澹才缓缓起身。 他踱步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温润如玉的脸庞靠近她因饮茶氮氲水汽、依旧气鼓鼓的脸蛋。深邃眼眸里漾着清晰的笑意,不再是深不可测的温润,而是带着纯粹看热闹般的新奇与玩味。 “晏娘子。”沈云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慢悠悠地响起,像羽毛轻轻搔过人心,也精准地撩拨着晏芷兰此刻敏感的神经,“今日这一番动静……”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那团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纸屑,又落回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十足的调侃:“撕信泄愤,跺脚示威,迁怒下人,还指名要喝我珍藏的雪顶含翠……啧,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晏芷兰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耳根似乎更红了一分,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看来,这位寒门明珠鹿氏女,本事着实不小。仅凭一纸书信,就能让我们算无遗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晏女公子,如此……嗯……”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带着促狭的笑意吐出两个字,“生动活泼?” 晏芷兰端着茶蓋的手猛地一僵,强装的镇定碎裂,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她狠狠瞪了沈云澹一眼,眼神羞恼交加,却在对方那纯粹看戏般带着新奇笑意的目光注视下,一时语塞,只能忿念别过脸去,将那盏昂贵的“雪顶含翠”当作某人,用力又啜饮了一大口。 袅袅茶烟自青玉盏中升起,雪顶含翠的清冽冷香氮氲在两人之间。 晏芷兰捧着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瓷器下滚烫的茶汤温度,正如她耳根后未根的热意。 她别过脸望向窗外竹影,余光却半分未离身前那人。她能清晰感受到他俯身带来的微压,以及那温热,带着清冽松香的气息拂过鬒角。 “生动活泼?”晏芷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不忿与强撑的骄矜转回头,狠狠剜了沈云澹一眼。她扬起下巴,用茶盏掩饰微烫的脸颊,“沈公子这张嘴,不去说书可惜了。鹿氏女一封信就能让吾生动活泼?” 她抿了口茶压下窘迫,放下茶盏,指尖在盏壁轻敲一下。方才羞恼的凤眸已沉淀下来,重新浮上惯有的慵懒锐利,直视沈云澹含笑的眼睛。 “我生气,是她不知分寸。”晏芷兰声音清冷,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辅国公府的门庭,岂是随意投递书简之地?沈世子这清竹苑,更非外人可轻扰之所。她初来乍到,仗着救皇子之功便敢僭越,实是莽撞。我替你不值,不成么?” 这番理直气壮的“辩解”,配上她扬起的下巴和端起的架子,看得影七差点没绷住,连忙垂头。 沈云澹眼底笑意更深了,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并未被这番强词夺理噎住,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珍宝。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又微微凑近了些。温润俊逸的脸庞在她视野放大,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气急的倒影。 “哦?”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低沉而慵懒,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玩味,“原来晏娘子是替我……不值?” 他故意将“替我”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逡巡,欣赏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下那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放在小几上的茶盏边缘,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手指。 “那真是……受宠若惊。”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如同清泉击石,悦耳却带着十足的促狭,“只是,晏娘子这番不值,动静委实大了些。我这清竹苑的地砖,怕是都被你跺疼了。” “你!”晏芷兰被他这直白的调侃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刚压下去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猛地抽回放在小几上的手,仿佛被他的指尖烫到,忿忿地瞪着他,那眼神像只被惹急了却又无可奈何的猫。 就在这气氛微妙,晏芷兰几乎要再次生动活泼起来的时候,沈云澹却忽然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心悸的距离。他脸上的调侃之色瞬间收敛了大半,重新浮上那层温和沉静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笑意依旧清晰可见。 他转身,姿态闲适地踱回自己的座位,动作优雅地提起小泥炉上温着的另一把紫砂壶,姿态自然地往晏芷兰已经空了一半的茶盏里续上滚水。清澈的水线注入青玉盏中,激荡起碧绿的茶叶,冷香再次弥漫开来。 “好了。”沈云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平和,仿佛刚才那番“生动活泼”的插曲从未发生,“晏娘子一番心意,云澹心领了。只是下次再遇到这等‘不懂规矩’的,不必如此动气,更不必劳烦我的地砖。让影七直接扔出去便是。”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带着一丝促狭,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那团可怜的纸屑。 影七连忙躬身:“是,公子!属下记下了!”公子快别说了!没看晏女公子那眼神都快把你身上戳出洞来了吗? 晏芷兰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只是看了场猴戏的模样,她猛地端起重新注满的茶盏,用力吹了吹,还是烫,她赌气抿了一小口。仿佛要用这一盏价值千金的茶,把自己的怨气浇灭。 滚烫的茶汤灼过舌尖,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反倒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了些。那股被他看透又被他轻易安抚过去的不甘心再次涌了上来。不行,不能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场子必须找回来! 她放下茶盏,瓷底与紫檀小几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雪顶含翠果然名不虚传,清心降火。”她声音从容,甚至带丝甜腻,“沈公子说得对,为个野丫头动气不值。只是……”她故意顿住,身体前倾,隔氤氲茶烟,凤眸如钩看向沈云澹,唇角勾起妩媚又挑衅的弧度。 “下次若再有这等‘不值当’的信……”她眼波流转,瞥了眼地上,声音拖长带娇蛮,“不如直接丢进炉子烧了,省得脏了公子的手,也省得……再惹吾生动活泼,跺疼了公子这金贵的地砖。公子说,好不好?” 最后那句“好不好”,轻而有撩拨意味,同时又暗藏着警告。 沈云澹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迎上她那看似妩媚实则充满挑衅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噼啪作响。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簇找回场子的火焰,看到她强装的镇定下那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片刻的静默后,沈云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方才那种促狭的轻笑,而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带着几分愉悦和更深沉兴味的低笑。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茶案,目光深深地锁住晏芷兰那双流光溢彩,此刻正燃烧着不服输光芒的眼睛。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意味,眼底的笑意如同深潭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漾开,温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侵略性。 “下次再有不值当的信……就依晏娘子的。”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因这意外干脆的回答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更深的玩味和……期待。 “烧了它。” …… 第10章 第十章 清竹苑的竹影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缱绻。自那场“撕信跺脚”的风波后,晏芷兰出现在这里的频率陡然升高。她不再总是带着筹谋算计的慵懒面具,反而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内里更鲜活,也更不讲理的本相。 “沈云澹,你这清竹苑的地砖,瞧着可金贵。” 晏芷兰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织金襦裙,外罩烟霞色薄纱大袖上襦,乌发绾成灵蛇髻,斜簪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行动间流苏摇曳,华贵明艳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她此刻正大大方方地坐在沈云澹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边缘,一只脚还悬空轻轻晃着,露出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鞋尖。指尖捻着一支紫毫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案上一叠空白的宣纸,眼神却瞟着正在批阅文书的沈云澹。 沈云澹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笔下不停。 晏芷兰撇撇嘴,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甜腻的暖香逼近他:“我瞧着它结实得很,再跺个十脚八脚也坏不了。要不……我再试试?”她尾音拖长,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一丝娇蛮。 沈云澹终于停下笔,抬眸看她。日光透过窗棂,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眼中没有不耐,反而带着一丝纵容和……难以言喻的兴味。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迎视着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晏娘子。”他声音温润,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那日踩碎的,是鹿氏女的信。今日这宣纸何辜?你若实在履步生烦,不如……”他目光扫过她晃悠的精致绣鞋,语带促狭,“去苑里竹林走走?竹叶籁簌,倒比踩纸有趣些。” “沈云澹!”晏芷兰被他这四两拨千斤噎住,气得用笔杆轻戳他手臂,“谁履步生烦了?!我这是替你验看地砖,不识好人心!” 她嘴上不饶人,脸颊却因他带笑的注视和那句“鹿氏女的信”而微微泛热,连带着耳根后的肌肤也染上一层薄红。这男人,明明看穿了她那点借题发挥的小心思,却偏偏不点破,还用这种纵容的姿态,让她那点羞恼无处着力,反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气又……莫名心痒。 沈云澹看着她气鼓鼓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他忽然伸出手,动作自然至极,却不是去抓她戳人的笔杆,而是轻轻拂过她垂落在他书案边的一缕发丝,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微烫的耳廓。 “好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安抚的磁性,“地砖无恙,不劳晏娘子费心。这纸……留着给我批公文可好?”那语气,像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晏芷兰被他指尖那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激得浑身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那股子佯装的怒气和骄矜瞬间泄了大半。她猛地收回手,将那支笔“啪”地丢回笔山,别过脸去,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破纸!” 心跳却失了节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这种你来我往、心知肚明却又隔着一层窗户纸的撩拨,像最上瘾的毒药,明知危险,却让人欲罢不能。 …… 京师禁军衙署内,气氛却远不如清竹苑这般旖旎。 鹿鸣山端坐在正堂上首,面色沉肃。案头堆积的卷宗如同小山,记录着他这几日“奉旨掀桌”的初步成果:查实空额一百七十三名,追缴历年虚耗钱粮数千两;清理积案七桩,其中三桩涉及勋贵子弟或官员亲属,已整理卷宗上报御前;汰换老弱病残及明显不服管束的兵油子五十六人。 成效是有的。被他提拔的几个底层干吏和被足额发放了拖欠饷银的兵卒,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切的敬畏和感激。衙署内外,至少表面上,肃清整洁了许多。 然而,阻力也如同预料般汹涌而至。 “鹿将军!不好了!”一名派出去核查京郊一处屯田庄子的长史,灰头土脸、衣衫被撕破几处,狼狈地冲进大堂,声音带着惊惶,“下官……下官带人刚清点完庄上实际耕种佃户人数,准备核对名册,就被自称是‘庄户’的群汉子围住了!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下官扰民,要砸了丈量工具!还……还推搡伤人!若非巡城的兄弟路过,下官怕是……” 鹿鸣山脸色铁青。这处庄子,正是那份“自首状”里检举的挂名吃空饷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背景直指安平伯府! 几乎同时,负责整顿西城治安的曲将也一脸晦气地进来禀报:“鹿将军,西城‘富贵赌坊’的案子,骠下带人去封门查抄,那掌柜的抬出了度支尚书王佑民的名头,说是王尚书小舅子的产业,硬是拦着不让进!还煽动了一群泼皮无赖在门口起哄,说我们屯骑仗势欺人,断了百姓生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骠下怕激起民变,只好……暂时退了回来!” 度支尚书!王佑民!又一个在“名单”上的人物! 更棘手的是,昨日开始,负责城外巡防的牙门军那边也传来风声。他下令各营严格点卯,加强操练的命令下去后,几个由勋贵子弟充任的屯长,竟相继“告病”在家。更有甚者,营中开始流传一些谣言,说他鹿鸣山要“尽逐勋贵子弟”、“任用寒门,打压忠良之后”,搞得人心浮动,操练也敷衍了事。 捧杀之后的“软刀子”和“硬钉子”,终于开始显现威力。鹿鸣山感到一股无形的、由无数根细小藤蔓编织成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晏家果然“全力配合”了——配合着把最难啃的骨头和最危险的陷阱,都推到了他面前! …… 当夜。 靖王府东苑,听涛阁外的小书房。 鹿晞盈听完阿父带回的消息,秀眉紧锁。月牙带回的辅国公府探访结果并不乐观——信,大概率是没送到沈世子手上。辅国公府戒备森严得超乎想象,连靠近都难如登天。那位沈世子,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阿爹,这样下去不行。”鹿晞盈声音冷静,眼中却带着忧色,“晏家这是钝刀子割肉。我们查得越深,得罪的人越多,阻力就越大。陛下虽支持,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需要一个能在京城勋贵圈子里说得上话,又了解其中关窍的盟友。” 沈云澹的名字再次浮现在她心头。他是辅国公世子,身份贵重,在清流士林中颇有声望,与晏家似有微妙制衡。若能得他指点一二,哪怕只是透露些关键信息,局面或许都能打开。 “可辅国公府……”鹿鸣山摇头,他深知这些顶级门阀的规矩森严。 “府门难进,我们就不进府。”鹿晞盈眼中闪过一丝江湖儿女特有的果断和韧性,“月牙,你之前打探到,沈世子偶尔会去城南‘松风雅叙’喝茶?” “是的鹿娘!”月牙连忙点头,“就在朱雀大街南端,临着清溪河,是个清雅去处。沈世子每月逢五、十的日子,若无要事,午后常会去那里二楼临窗的雅座坐上一个时辰,据说喜静。” 鹿晞盈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萧瑟的秋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两日后便是初十。月牙,替我准备一套素净些的男装。” “鹿娘,您要……”月牙吃了一惊。 “去碰碰运气。”鹿晞盈回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总比在这里干等强。既然递信不成,那就……当面问!” …… 两日后,正逢初十。 城南,清溪河畔,“松风雅叙”。 临河的二层小楼,古意盎然。楼下大堂人声稍杂,二楼则用竹帘屏风格出数间雅座,茶香氮氲,丝竹隐隐,闹中取静。 沈云澹独自一人踏入茶馆,他身着玄色金丝暗纹直裾,外罩一件轻薄如烟雾的纱氅,腰束绛色菱纹带,衬得他温淡清华。掌柜与伙计见是他,眼神交汇间皆是心照不宣的恭敬与默契,无声引路,奉上他惯常的雨前龙井和几碟精致茶点后,便悄然退下,不敢多扰。 他落座于视野最佳的那处临河雅座。竹帘半卷,窗外清溪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两岸盛放的牡丹。 时值春深,京城花事正浓,沿河一带尽是锦绣堆叠——魏紫姚黄,灼灼如霞;二乔并蒂,半粉半白;墨洒金瓣,浓艳欲滴。微风拂过,花浪翻涌,馥郁的香气随水波荡漾,连茶盏里浮沉的龙井芽尖都染上一缕富贵温柔。 沈云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只静静凭栏而坐,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景致与人烟。他面前的小几上,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热气氤氲,几碟精致的茶点未动分毫。 玄色朦胧的衣袍衬得他身姿清逸出尘,在这喧器市并的一隅,如同一幅凝固的古画。他周身萦绕着一种与世疏离的宁静,仿佛尘世喧嚣皆被那半卷竹帘隔开,只余这一方独处的天地。 午后暖光落在他肩头,却冲不散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朝堂算计与家族倾轧的淡淡疲惫。这片刻的清净,是偷来的喘息,是巨浪滔天前短暂的避风港。他任由思绪放空,又或是在这流动的市并画卷中,寻找一丝难觅的、纯粹的烟火气。 雅座入口处的屏风外,影七如同影子般侍立着,隔绝了外界的打扰。 然而,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很快便被楼梯口传来的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打破。 一个身着山岚色细棉布直裰、头戴同色方巾的“少年”出现在楼梯口。身量不高却挺拔,面容清秀异常,肌肤白晳,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顾盼间灵韵流转——正是女扮男装的鹿晞盈。 她的目光如鹰集般快速扫过二楼雅座,瞬间锁定了临河那处位置,以及屏风外气息沉凝如门神的影七。 目标明确。 鹿晞盈深吸一口气,压下紧张,面上竭力维持坦然。她无视影七瞬间投来的、带着审视与警告的锐利目光,径直朝沈云澹的雅座走去。 影七身形微动,正要上前阻拦,鹿晞盈却已抢先一步,在距离屏风三步之遥处稳稳停下。她对着屏风后那隐约可见的清雅身影,颔手躬身,声音清朗悦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的干净利落: “这位郎君请了。楼下雅座已满,不知可否叨扰,容鄙人在此拼个桌?只需一隅之地,一盏清茶即可。绝不敢扰郎君清静。” 理由合情合理——楼下确实人满为患。 屏风后的沈云澹闻声,从窗外流淌的尘世画卷中收回目光,微微侧首。隔着疏朗竹帘与素雅屏风,他看到了屏风外那个清俊挺拔的“少年”身影,以及那双清澈得近乎纯粹的眼睛。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影七眉头紧锁,正欲替主回绝这突兀的请求。 却听屏风内传来沈云澹温润平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如石子投入静湖,瞬间打破了雅座内那方独处的宁静结界: “无妨。此地空阔,足下请自便。” 鹿晞盈心头骤然一松,暗道成了第一步!她再次颔手,声音清越:“多谢郎君。”随即,她坦然绕过屏风,步入了这方被沈云澹气息浸染的、带着疏离宁静的小天地。 当她真正踏入,与凭栏而坐的沈云澹四目相对的刹那—— 沈云澹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那层笼罩着他的与世疏离的宁静薄纱,仿佛被这双清澈却带着执着闯入的眼眸,无声地撕裂了一道缝隙。 鹿晞盈清澈的眼眸中也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即被更深、更坚定的光芒取代。 清溪河的水声,茶馆的丝竹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一场计划之外的、关乎京城风云的对话,即将在这茶香弥漫,宁静被打破的雅座中展开。 …… 第11章 第十一章 定远侯府西苑,“点将台”武场。 暮春之日晴好,演武场青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暖阳。两道身影缠斗正酣,衣袂翻飞,带起猎猎风声。 晏芷兰一身火红劲装,身形如流焰穿梭,手中一柄精钢短戟,化作道道银弧,攻势刁钻迅疾,专攻晏承业下盘与侧翼空隙。她身法灵动异常,将女子的柔韧与速度发挥到极致,闪转腾挪间,红影飘忽不定,令人眼花缭乱。耐力更是惊人,一轮快攻过后,气息依旧绵长。 晏承业身着宝蓝劲装,面对小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脚下步法沉稳如磐石。他手中那柄羊脂白玉为骨的折扇时开时合,开时如盾,精准格挡开短戟的锋锐;合时如尺,点、拨、引、带,将凌厉的攻势巧妙卸力化解。他眼神锐利精明,不疾不徐,守得滴水不漏,偶尔扇骨如毒蛇吐信般点出,角度亦是刁钻狠辣,逼得晏芷兰不得不回戟格挡,发出“铮”的一声脆响。他招式间带着商贾特有的算计与一股阴鸷的狠劲,虽守多攻少,却稳如泰山,伺机而动。 红蓝身影交错,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娘子!” 白蔻的声音从场边传来,带着一丝急切。 缠斗中的两人闻声,默契地同时后撤一步,兵器虚晃一招,各自稳住身形,气息微喘。 晏芷兰随手将短戟往旁边兵器架上一抛,精准入鞘,抬手抹了抹额角细汗,看向白蔻:“何事?” 白蔻趋步上前,压低声音飞快禀报了松风雅叙的密报。 晏芷兰听罢,握着汗巾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冲上心头,如同领地遭人侵犯的母兽——那是沈云澹难得的清净之处,也是她从来不忍叨扰的,那鹿晞盈凭什么?! 然而,这怒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明媚的眼眸深处激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涟漪,转瞬便沉入深不可测的幽暗。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冷冽算计的弧度。 “阿兄三。”她转头对晏承业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甚至不等晏承业点头或询问,那火红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便掠出了“点将台”武场,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馨香和扬起的微尘。 晏承业站在原地,看着小妹消失的方向,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慢悠悠地摇了两下,脸上露出一丝见怪不怪的,带着点阴鸷的玩味笑意。他什么也没问,也懒得去猜这风风火火的小妹又要去搅动哪一池浑水,只懒洋洋地收了扇子,转身踱步,优哉游哉地回自己那堆满了账册和田契的院子去了。 …… 清溪河水声潺潺,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从松风雅叙的雕花木窗下流过。 雅座内,茶香氤氲,方才那点因“拼桌”带来的微妙尴尬,在沈云澹温和的“足下请自便”后,似乎稍稍散去。 鹿晞盈随即招手唤来候在屏风外的茶博士,“一壶‘碧螺春’,多谢。” 沈云澹的目光已落回书卷之上,午后暖煦的光线穿过半卷的竹帘,恰好落在他执书的手腕袖口,素纱透出的云锦暗纹在光晕下流淌着内敛的华泽。 鹿晞盈心中却如擂鼓。机会就在眼前,稍纵即逝。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待碧螺春奉上,她轻轻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底与紫檀小几相触,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宁静。 “沈世子。”她不再掩饰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泠女声,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闻声抬眸的沈云澹。 沈云澹眼中并无多少意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润依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等着她的下文。 屏风外的影七身影似乎也绷紧了一瞬。 “微躯晞盈,鹿氏女,寒门陋质,家君讳鸣山,现中垒将军。冒昧打扰世子清静,实属无奈。”鹿晞盈开门见山,姿态恭敬却不卑微,“日前曾遣人往府上递信一封,言及京畿防务整饬之困局,想必世子未曾得见。” 沈云澹修长的手指在书卷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神色平静无波:“哦?竟有此事?府中事务冗杂,或有疏漏,鹿娘见谅。”他语焉不详,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滴水不漏。 鹿晞盈心中一沉,知道那封信恐怕真如石沉大海。她不再纠结于此,直奔核心:“世子明鉴。微驱此番前来,非为私利,只为求一个‘正’字!” 她迎着沈云澹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家君奉旨整饬京畿,涤荡积弊,振肃纲纪,乃为国为民正道,亦是陛下圣心所向!然,正邪不两立,积弊如痈疮,剜之虽痛,却为生路!世子乃清流砥柱,微驱深信,世子心中所系,亦是这朗朗乾坤!” 沈云澹静静听着,指尖在书脊轻摩,日光落于袖口光晕微晃。 鹿晞盈不敢停顿,条理清晰地将鹿鸣山这几日遭遇的困境——勋贵明暗阻挠、官吏阳奉阴违、谣言四起、甚至暴力威胁——简明扼要陈述出来。她竭力保持客观,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紧迫与凶险,已勾勒出步步惊心的棋局。 “然则……”她眼神陡然锐利,带着混迹底层磨砺出的敏锐洞察,如同在剖析一剂复杂毒药,“此局远非表面之阻挠!晏家看似倾力配合,献上实权,敞开账目,更将诸多陈年积案,棘手关系户拱手奉上。此非慷慨,实为捧杀!晏家将最难啃之硬骨,最易引火之积弊尽数推到台前,置于家君刀锋之下。” 她的声音带着清晰的逻辑与野性的直觉: “晏家想借家君之手,斩断依附军权之上,却已非嫡系或已成累赘的腐枝烂叶!更欲引动勋贵门阀之滔天怒火,利益受损者的疯狂反扑,乃至可能被煽起的民怨兵变,将家君彻底焚毁,陷陛下于风口浪尖!待局势糜烂,晏家便可名正言顺,重掌权柄,坐收渔利!此乃驱虎吞狼,祸水东引之绝户计!” 这番剖析,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沈云澹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放下书卷,端起龙井轻呷一口。 “鹿娘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他放下茶盏,声音温润却字字千钧,“晏家此局,名为‘捧权’,实为‘葬刀’。令尊此刻,确是立于火山之巅,一步行差踏错,便有粉身碎骨之虞。汝之所见,鞭辟入里。” 他肯定了判断,也点明了凶险,但这并非鹿晞盈想要的答案。 她心弦紧绷,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恳切与锐气交织:“世子既洞悉此局,敢问可有破法?家君奉旨革新,心怀社稷,难道只能坐视浑水愈浊?陛下权柄天威,岂能成勒死忠良之索?” 沈云澹目光落在她因急切微红的脸颊和那双不屈的眼眸上。沉默片刻,指尖轻敲紫檀桌面,笃笃声如推演无形棋局。 雅座内空气凝滞,唯余水声、丝竹与他指尖的韵律。 鹿晞盈屏息以待,她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权衡,正在给出真正有价值的答案。 终于,沈云澹抬起眼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与智慧:“破局之道,不在破,而在用。” 鹿晞盈眸光骤然一亮,如同暗夜中点亮了明灯:“还请世子明示!” “晏家将此局视作棋盘,令尊为棋子,勋贵门阀为刀,意在借刀杀人,再收渔利。”沈云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然,既是棋盘,棋子亦可变棋手。既是借刀,那刀……亦可易主。”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 “令尊手握陛下钦赐之权柄,此乃煌煌天威!与其被晏家驱策着去碰那些硬钉子,不如……反客为主,以此权柄为令旗!” “其一,将计就计,借力打力。”沈云澹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之事,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晏家不是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子弟、积年蠹虫、陈年积弊,一股脑儿推到台前吗?好!那就以雷霆之势,以铁证如山,将其中最显赫、最跋扈、最民怨沸腾者——无论他是依附晏家的爪牙,还是晏家想借令尊之手除掉的异己,甚或是晏家真正想保却不敢明保的藤蔓——悉数列出,直接呈送御前,请陛下圣裁。”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鹿晞盈,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将这把火,烧到陛下面前,烧到所有勋贵头顶。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阻挠圣意。让晏家亲手递来的这把刀,变得不分敌我。让它砍下去的地方,无论是他们想清理的腐枝烂叶,还是他们想庇护的参天藤蔓……都须得肃清干净,不留余地。”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覆盖一切的终结意味:“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一个也别想逃脱干系。方为破局之道。” “其二,釜底抽薪,收揽军心。五校尉营、城门营、牙门军中,真正有血性、有抱负却被埋没的底层军士,被克扣盘剥的普通兵卒,才是根基所在。查空饷所得钱粮,优先、足额、及时发放于他们!严明赏罚,破格提拔真正有能之干才!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跟着鹿将军,有饷银,有前程!此为立足之基,亦为破局之力!民心军心所向,便是最坚固的盾。” “其三。”沈云澹的目光落在鹿晞盈脸上,带着一丝深意,“示敌以弱,引蛇出洞。晏家所求,无非是令尊出错,局面失控。那便在某些无关痛痒之处,或于推行过程之中,故意露出些‘力有不逮’的疲态或‘思虑不周’的破绽。让晏家以为有机可乘,让他们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只要他们一动,便有迹可循。届时,是人是鬼,一目了然。这把双刃剑,亦可反握其柄,直刺其心!” 三条策略,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既有阳谋大势的堂皇推进,利用皇权反压勋贵;又有立足根本的务实举措,收买最底层的军心;更有洞悉人心的阴柔算计,诱使对手暴露。 这已非简单的指点迷津,而是真正纵横捭阖,四两拨千斤的谋国之策! 鹿晞盈听得心潮澎湃,眼中光芒大盛,仿佛拨云见日!沈云澹寥寥数语,如同在混沌的迷雾中点亮了指路明灯,瞬间为她和她阿爹艰难险恶的处境,劈开了一条清晰而充满力量的反击路径! 她霍然起身,对着沈云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和敬意,那份野性的锐气此刻也化作了对智慧的折服:“世子高见!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微驱代家君,谢过沈世子指点迷津之恩!” 沈云澹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谋划只是品茗时的闲谈:“鹿娘言重了。令尊忠勇,锐意革新,乃社稷之福。些许浅见,若能有所助益,亦为某所愿。”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窗外,投向清溪河对岸某处临水的精致茶楼雅间。 鹿晞盈得了沈云澹堪称金玉良言的破局之策,心中激荡,只觉豁然开朗,再次深深一揖后,便欲转身离去。她步履轻快,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盈。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扇分隔内外、绘着墨竹的屏风时,身后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再次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鹿娘。” 鹿晞盈身形一顿,下意识地回眸。 只见沈云澹依旧端坐于原处,午后微斜的光线透过半卷的竹帘,在他素色纱氅的云锦暗纹上流淌,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神情平和。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青玉茶盏边缘,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只是闲谈般问道: “鹿娘精于岐黄,医术卓绝,名动京城。不知……可曾听闻过‘九转还魂’与‘回光散’两味古方?其药性之别,究竟何在?” 这问题来得突兀,与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军国谋略毫无关联,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此刻雅座内尚存的几分和煦暖意。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窗外的水声都似乎低了几分。 鹿晞盈清澈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坦然无惧的澄澈所取代。她并未移开视线,反而稳稳地迎上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声音清泠如泉,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谨与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世子明鉴。‘九转还魂’与‘回光散’,看似药名相近,皆涉生死玄关,然其性理,实乃云泥之别,形似而神异。” 她顿了顿,目光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理,语调平缓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九转还魂’,取其九转丹成、固本培元之意。其配伍精微,多用血肉有情之品辅以益气回阳之药,旨在激发病者体内残存生机,徐徐图之,续命于微末之间,如春雨润物,贵在绵长滋养,固守本源。此方之用,非为逆天改命,实乃为真正的生机复苏,争取一线宝贵光阴。” 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丝对医道被扭曲的痛惜: “而‘回光散’……”她唇齿间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寒意,“其名虽美,其质实毒!此药霸道绝伦,多用虎狼之剂,如蛇蝎草、腐骨花、醉仙桃之流,其性酷烈,非是激发生机,乃是强行透支人体残存之元气精血!如同将膏肓之烛置于狂风之下,骤然炽亮,光华夺目,然不过刹那芳华,转瞬即灭。光华之后,便是油尽灯枯,神魂俱散!此乃彻头彻尾的催命之符,回光返照,徒有其表!” 她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如炬,直视沈云澹温润眼底深处那难以窥探的波澜,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医者用药,首重辨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察病源,不辨虚实,妄用虎狼之药以求速效,非但无益于病,反成戕害性命之元凶!此等行径,与谋财害命何异?” 最后一句,她并未指名道姓,但那清晰无比的“害命”二字,如同重锤,在寂静的雅座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对那场发生在靖王府听涛阁,由沈棠络亲手点燃的灾难最冷静也最锋利的控诉与注解——沈棠络正是混淆了这两味形似神异的药,用“回光散”冒充“九转还魂”,才险些酿成毒杀皇嗣的滔天大祸。 沈云澹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样。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鹿晞盈清晰剖析“害命”二字时,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仿佛平静无波的深潭之下,有暗流悄然涌动了一瞬。他并未反驳,也未追问,只是微微颔首,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近乎赞许的弧度,声音平和依旧: “原来如此。药性之别,竟关乎生死大道。鹿娘剖析精微,鞭辟入里,云澹……受教了。”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鹿娘请便。” 鹿晞盈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无半分怯懦。她不再多言,转身绕过屏风,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雅座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沈云澹一人。 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屏风外鹿晞盈消失的方向。窗外的秋阳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方才那点因“害命”二字而起的微澜,似乎仍未完全平息,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虽隐,余波犹存。他指腹无意识地、轻轻地,再次擦过自己的耳垂。 此刻,清溪河对岸,“望江楼”二层临河雅间内。 晏芷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窗边美人靠上,指尖捻着一支刚刚摘下的牡丹。此花非同寻常,花瓣呈现出罕见的青白玉釉般的渐变色泽,竹青色从瓣根晕染至瓣尖,过渡如最上等的古瓷,瓣质温润厚重,花心一点鹅黄蕊心,更衬得整朵花清雅绝伦,贵气天成,正是稀世名品“兰亭玉映”。 她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绯色劲装,衬得肌肤胜雪,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慵懒,多了几分冷冽的审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如玉的花瓣。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挎着花篮的“卖花女”垂首立在雅间角落,低声快速禀报着:“……那‘郎君’进去约莫一盏茶功夫了。影七守在屏风外,小的听不清里面说什么,但看那‘郎君’出来时,神色恭敬,对着屏风内深深作揖,似有感激之意……” 晏芷兰捻着“兰亭玉映”的手指微微用力,一片竹青色晕染的花瓣边缘被揉出细微的折痕。她目光沉沉地锁在对岸松风雅叙那扇半卷竹帘的窗口,仿佛能穿透那层遮挡,看到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人。 感激?作揖? 呵。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眼中却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那火苗跳跃着,混合着被冒犯的怒意,领地遭侵的酸涩,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更加危险的兴奋。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手中的“兰亭玉映”上投下流动的光影,那青白玉釉般的花瓣仿佛承载着无声的暗涌。 “沈云澹……”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淬毒的寒意,“好,很好。我递过去的刀,你教她怎么反过来架在我脖子上?” 她松开手,任由那朵价值连城、象征文脉与风骨的“兰亭玉映”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花瓣微微震颤。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对岸,唇角的弧度却变得极其妖异:“既然如此,吾就同你们玩一玩,看看你们,接不接得住我晏芷兰的‘回礼’!” 第12章 第十二章 定远侯府西苑议事堂。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压抑。烛火跳跃,映照着堂内四张神色各异却同样沉郁的脸。 定远侯晏铮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冰凉的剑柄。那柄古朴长剑并未解下,此刻更像一种无声的威压,昭示着局势的严峻。 他下首,长子晏承宗、次子晏承嗣、三子晏承业、小女晏芷兰分坐两侧,气氛比上次家会更显紧绷。 “阿父!”晏承宗率先打破沉寂,声音压抑着怒火和焦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鹿鸣山那老匹夫,仗着陛下撑腰,简直是疯了!” 他猛地一拍扶手,震得桌上茶盏轻响:“安平伯的庄子被查抄了!王尚书小舅子的赌坊被查封了!连……连咱们家旁支一个远房表亲,只是挂了个空名在越骑营领点干饷,都被揪出来革职查办!他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把京城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吗?” 晏承宗眼中喷火,声音带着被冒犯的屈辱:“这些蛀虫,本是我们早想清理、又碍于情面不好亲自下手的累赘!丢出去喂狗正好!可鹿鸣山这蠢货,他懂什么?他以为他在替天行道,实际上是在捅马蜂窝!查抄安平伯庄子时,庄户闹事打伤了我们派去的功曹,这事我们还没找他算账,他倒好,直接把证据捅到御前!陛下震怒,安平伯被申饬罚俸,闭门思过!安平伯那老东西,失了势只剩个空爵,翻不起浪,但这事传出去,旁人怎么看?只会觉得我们晏家连个退下来的老勋贵都护不住!更糟的是,那些真正与我们休戚相关、盘根错节的人脉,那些握着实权的大司农、度支曹官员府上,看到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怕的不是丢几个空饷位子,怕的是人心散了,怕的是让人觉得我们晏家用完就扔,护不住人!” “伯兄说得对!”晏承嗣阴鸷的眼神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玉骨折扇被他捏得咯吱作响,“这鹿鸣山,还有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蹬鼻子上脸了!真当我们晏家是泥捏的?阿父!不能再忍了!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狠戾:“安平伯庄子上那些‘庄户’,可以再‘闹’得凶一点!让他们直接‘冲撞’鹿鸣山的仪仗!还有牙门军那几个‘病愈’回去的屯长,正好可以‘激愤’之下,鼓动手下兵卒闹点‘哗变’的苗头!只要局面一乱,我看他鹿鸣山如何收场!到时候,陛下也护不住他!” 晏承业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捻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声音带着商人的算计和忧虑:“阿肆,下黑手固然痛快,但风险太大。鹿鸣山父女背后有陛下,沈云澹那日又在松风雅叙见了鹿晞盈……这水太浑了。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咱们自家的根基!北境边军的粮草辎重供应不能乱!江南和北地的田庄、商铺、矿山,更要严防死守,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抓住把柄!京畿这点浮财虚权,丢了就丢了,只要钱粮命脉在手,咱们就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之地?”晏承宗怒极反笑,“阿业!你只看到钱粮!你没看到人心!没看到威望!再让鹿鸣山这么砍下去,砍断的是依附在我们晏家身上的枝蔓,更是砍在天下士族的颜面上!今天他敢动安平伯,动王佑民。明天就敢动到我们头上!到时候,谁还信我们晏家能庇护他们?人心散了,威望没了,钱粮再多又有何用?” 三兄弟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晏承宗主张强硬反击,不惜制造混乱;晏承嗣想下黑手嫁祸;晏承业则想收缩自保,固守核心利益。议事堂内火药味弥漫,空气仿佛凝固。 晏铮依旧沉默,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柄跟随他征战半生的佩剑,沉默着散发寒意。他在权衡每一种选择的代价与收益。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直安静坐在最末位,仿佛置身事外的晏芷兰,缓缓抬起了眼帘。 她今日只着一身素净的天水碧色云纹常服,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银簪,与堂内凝重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她指尖捻着袖口一朵早已干枯的细小海棠花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所有争执,带着冰泉般的冷静: “伯兄想掀桌子,仲兄想放冷箭,叔兄想守财库……”她目光扫过三位兄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洞悉一切嘲讽的弧度,“都错了。” 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愕、不解,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晏芷兰无视他们的目光,将手中干枯的花瓣轻轻碾碎,指尖沾染上一点微黄的粉末。她抬起眼,看向主位上沉默如山,目光已转向她的阿父晏铮,声音平静无波,字字清晰:“鹿鸣山父女,还有背后指点他们的高人,他们此刻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动。” 她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入每个人心底。 “安平伯被罚,王佑民丢脸,我们旁支表亲被革职……这些,都是他们故意抛出来的诱饵,是烧在我们脚下的火。”晏芷兰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他们在逼我们,逼我们沉不住气,逼我们出手反击!无论是伯兄的掀桌子,还是仲兄的放冷箭,只要一动,就是授人以柄!就是坐实了我们在阻挠圣意,在对抗皇权!就是给了陛下和鹿鸣山,将矛头彻底对准我们晏家的理由!”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堂中,素衣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冷。 “阿父,三位兄长。”晏芷兰的声音带着穿透迷雾的清醒,“这把刀,鹿鸣山挥舞得越狠,砍的范围越大,伤的就不止是我们士族了。” 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俯瞰棋局的冷漠:“勋贵、官员、依附于军务的商贾、甚至那些被断了财路的兵痞……鹿鸣山现在得罪的,是整个京城固有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阶层!他查空饷,追亏空,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他查积案,办勋贵,打了多少人的脸?他汰换冗员,又砸了多少人的饭碗?” 晏芷兰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民怨,已经在积聚。恐慌,已经在蔓延。这把火,烧得越旺,燎原之势就越难控制!陛下想借这把刀砍向我们,可这把刀现在砍向的,是整个支撑大周王朝的基石!” 她走到晏铮面前,目光与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对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们晏家,是士族。士族是什么?是扎根于这片土地数百年的参天巨木!王朝更迭,如走马观花,皇帝轮流做,可我们晏家,只要根还在,只要北境三十万边军还在,只要江南北地的钱粮命脉还在,晏家就永远是晏家!今日是周朝,明日换了赵钱孙李,我们晏家,依然是镇守一方的定远侯!”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晏承宗三兄弟心头!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晏家的根基,岂是一个皇帝、一次京畿兵权的变动就能动摇? 晏芷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掌控全局的决断:“而陛下呢?他坐的是龙椅!他要的是江山稳固,他比我们更怕这把火烧起来!更怕这把刀砍断了维系王朝的藤蔓!放任鹿鸣山这么肆无忌惮地砍下去,动摇的不是我们晏家的根基,动摇的是他大周王朝的根基!是天下!” 她微微俯身,靠近晏铮,声音压低,带着淬毒的寒意和令人心悸的疯狂: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要做!沉住气!静观其变!让他们砍!让他们查!让他们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统统得罪个遍!让他们把京城这潭水彻底搅浑!搅得天怒人怨!” 晏芷兰直起身,眼中燃烧着幽暗而兴奋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由对手亲自点燃的毁灭之火:“既然那鹿晞盈,还有她背后的人,那么不知天高地厚,那么想当这把捅破天的刀……” 她顿了顿,唇边绽开一个美得惊心动魄却冰冷刺骨的笑容,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那就让他们看看,当这把刀砍断了支撑王朝的最后几根柱子,当天塌地陷,王朝根基动摇之时,什么才是……真正的刀!”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晏承宗、晏承嗣、晏承业三人,被小妹这番冷酷到极致却又精准狠辣的谋划彻底震住,久久无言。 晏承宗眼中的怒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寒意。晏承嗣捏着扇骨的手松开,眼神复杂难明。晏承业捻动玉佩的手指僵住,脸上只剩下惊愕。 主位上,一直沉默如山的定远侯晏铮,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封的锐利终于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激赏、决断与更深冷酷的火焰。他看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骨子里的疯狂与力量。 许久,晏铮缓缓站起身。腰间佩剑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令人心颤的金铁摩擦声。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战鼓擂响。 “传吾令!”他目若寒电,扫过三子,“凡牙门、城门、五校尉营,吾晏氏旧部者,即刻撤归本阵!静观其变!无吾手令,擅动者……”他声沉如铁,一字千钧,“家法从事,绝不姑贷!” “至于鹿鸣山……”晏铮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个与晏芷兰如出一辙的冰冷弧度,“让他砍!让他闹!本侯倒要看看,这把陛下钦赐的刀,最后……会崩在谁的手里!” 一场以静制动、以退为进,赌上王朝根基的致命博弈,在晏家父女冷酷的决断中,悄然拉开了更凶险的帷幕。 第13章 第十三章 昔日招摇过市的勋贵车马收敛了气焰,连车帘都垂得严实。鹿鸣山奉旨掀桌的狂澜席卷京城已逾三月,这把皇权铸就的利刃,砍得京中人人自危。 …… 靖王府,听涛阁。 赵嵇斜倚在铺了软玉簟的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窗外绿荫浓得化不开,靖王赵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一池被骄阳晒得发蔫的荷花。 “父王。”赵嵇的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清晰,“鹿将军此番……雷霆手段,京中气象,倒似为之一新?” 靖王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喜色,眼底深处反而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走到榻边坐下,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小几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新?”赵衍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讽刺的弧度,“剜去几块腐肉罢了。安平伯、陈将军、刘将军……这些失了实权的老勋贵,倒了也就倒了,陛下乐得杀鸡儆猴。真正伤筋动骨的,是那些被斩断触角的实权人物!”他压低声音,带着洞悉的寒意,“王佑民度支尚书的位置还坐着,可他王家在京城经营多年的商路、人脉,被鹿鸣山借着查赌坊、清账目的由头,砍得七零八落!这才是锥心之痛!还有那些被从五校尉营、城门营里像扫垃圾一样清出去的勋贵子弟……他们背后牵扯的家族,哪个不是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嵇儿,你道陛下为何如此鼎力支持鹿鸣山?他乐见的,就是这把刀砍得越狠越好!砍得所有依附于旧日格局的藤蔓都瑟瑟发抖,砍得人人都看清,这天下,只有一条真龙!什么百年士族,簪缨门第,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都不过是……蛟!” “蛟”字出口,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赵衍想起自己那个高踞龙椅的皇兄,想起那日乾元殿里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对彻底掌控权柄的渴望,心头一阵发冷。 他扶持鹿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 …… 辅国公府,清竹苑。 沉水香依旧幽微,却驱不散空气里无形的紧绷。 沈云澹临窗而立,指尖捻着一份誊抄的邸报,上面罗列着鹿鸣山近期的“战果”:又有两名勋贵被申饬罚俸,王佑民家族几处重要商铺被以“窝藏赃物”之名查封,五校尉营、城门营裁汰冗员名单又添了长长一串…… “公子。”影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都官曹那边传来消息,鹿将军的亲卫营,昨日已开拔前往京郊西山一带。据查……那里有几处早年划拨的军屯,如今大半田亩被几家皇商和宗室旁支圈占,以‘寄庄’之名隐匿。” 沈云澹的目光从邸报上抬起,投向窗外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白的竹叶。他温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军屯……”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终于要动这块最硬的骨头了么?陛下给他这把刀,磨得可真快。” 他转身,将邸报置于案上,指腹无意识地擦过耳垂,那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异样触感。 晏家的沉默,反常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鹿鸣山砍得越欢,这潭水底积蓄的暗流便越汹涌。晏芷兰那句“让他们砍”,带着淬毒的疯狂,言犹在耳。 “盯着西山。”沈云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字字清晰,“尤其是晏家在西山那几处最大的田庄动向。鹿鸣山的手真要伸过去……这出戏,才算真正开场。” …… 谢府,赏菊轩。 虽未到金秋,轩内却已摆上了几盆名贵的早菊。然而此刻,轩中气氛比冬日的霜雪还要冷冽。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安平伯夫人捏着绢帕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早已没了往日的雍容,“我家那庄子,不过收容了几个远房亲戚挂名领份干饷,多大点事?他鹿鸣山竟派兵围了!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安伯一把年纪,被陛下申饬得闭门不出……这脸面,往哪搁啊!”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度支尚书王佑民妻,三品诰命淑人,此刻脸色铁青,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攥着茶杯,指节泛白:“脸面?呵,我家那才是无妄之灾!一个不成器的小舅子惹的祸,竟牵连到我王家整个商路!那鹿鸣山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查赌坊的由头,生生把我们在西市三家铺子,两条商路给掐断了!那都是几代人积攒的心血啊!”她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陛下……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上首主位端坐着次门士族谢氏的主母,其夫顶着祖荫留下来的司徒虚衔,封了一品诰命。谢夫人面容沉静,眼神却如深潭。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声音不高,却让轩内瞬间安静下来: “赶尽杀绝?陛下还没那么蠢。他不过是在敲打,在立威。”她目光扫过两位悲愤的夫人,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悉,“安平伯、王尚书家……说到底,根基尚浅,或是已露颓势。砍了你们,既能显他皇权威严,又能震慑旁人,还不会真正动摇那些参天大树。” 她顿了顿,佛珠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真正让人心头发冷的……是晏家的沉默。定远侯府,一声不吭。任凭鹿鸣山在他们眼皮底下,砍得晏家经营数十年的铁桶江山血肉横飞,甚至隐隐要动到更深的地方……晏铮那只老狐狸,到底在等什么?” 最后一句低语,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恐惧。轩内贵妇们面面相觑,一股比被鹿鸣山查办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连晏家都选择了蛰伏……这京城的天,真要变了? …… 城南,“聚财楼”雅间。 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酒水也失了滋味。几个身着绫罗绸缎、却掩不住眉宇间焦灼惶恐的商人围坐,雅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 “完了,全完了!”一个胖胖的粮商抹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鹿鸣山那帮丘八,查空饷查到屯田上去了!我好不容易打通关节,在西山弄的那几百亩‘寄庄’,刚养肥……这下全泡汤了!那帮兵痞可不管你是谁的门路,带着圣旨,见地就量,见账就封!我托人递过去的银子,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扔出来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盐商阴沉着脸,猛灌了一口酒:“你那几百亩算什么?老子给宫里、给各衙门的‘冰敬’、‘炭敬’,每年流水似的银子撒出去,才保住几条盐路!现在可好,王佑民尚书自身难保,他小舅子那档子事牵连下来,我那条最肥的线直接被卡死了!鹿鸣山这疯子,他是要把京城商路的地皮都刮掉一层啊!” “刮地皮?”角落里一个精明的当铺老板冷笑一声,声音尖利,“他这是要掘我们的根!断了我们的供奉,那些高门华胄靠什么维持体面?靠什么养门客?鹿鸣山以为他在替陛下刮骨疗毒,他刮掉的,是整个京城运转的油水!等着瞧吧,他这么搞下去,市面上银根紧缩,物价飞涨,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到时候民怨沸腾,看他这把‘尚方宝剑’,还锋利不锋利!” 他猛地将手中的象牙算盘往桌上一拍,珠子乱跳,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如同在场所有皇商碎裂的心。 …… 内外三阁,秘书监。 窗外蝉鸣刺耳,值房内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几个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着。 “痛快!真是大快人心!”一个面容清癯的著作佐郎,眼中闪烁着激动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有力,“看看那些勋贵,那些蠹虫!往日里作威作福,视国法如无物!如今在鹿将军刀下,还不是像秋后的蚂蚱!王佑民家那赌坊逼死三条人命,铁证如山!安平伯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陛下申饬得好!这才是朗朗乾坤,正道昭彰!”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秘书郎却皱紧了眉头,忧虑重重:“慎言!是痛快了,可这刀……悬在所有人头上!鹿将军雷厉风行,固然扫除积弊,可手段未免太过酷烈。裁汰冗员是好事,可那些被革职的,背后盘根错节,焉知不会怀恨在心?更别说那些被动了根本利益的皇商巨贾……这京城的水,被彻底搅浑了!我等寒门出身,根基浅薄,夹在这等风暴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张秘书此言差矣!”另一个年少气盛的著作佐郎反驳道,脸上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不破不立!若非鹿将军这等雷霆手段,岂能撼动这百年积弊?陛下圣心烛照,正是要用此非常之法!吾辈读书人,所求为何?不正是为国为民,扫除奸佞?纵有风险,亦当效仿鹿将军,持正守心!此正吾辈报效陛下,一展抱负之时!” 年长的秘书郎看着他年轻而热忱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目光扫过值房角落里一份刚送来的邸报,上面赫然列着最新一批被破格提拔的寒门军官名单,为首的名字是一个刚从边军调回,毫无背景的校尉。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漩涡?他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 大内,永安宫。 龙涎香雾自鎏金狻猊炉口丝丝逸出,于殿宇穹顶下盘桓,却化不开那凝滞如铅的沉郁。 沈太后斜倚凤榻,双目微阖,羊脂玉佛珠在指间无声捻动,颗颗温润,映着殿内昏黄烛火,却透不出半分暖意。保养得宜的面庞如古玉雕琢,无悲无喜,唯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倦怠,泄露着深宫岁月与惊涛骇浪刻下的痕迹。 “阿姊!” 沈氏三房宗主沈崇礼再难压抑焦灼,猛地顿住脚步,锦袍下摆在金砖上旋出急促的涡痕。他额角隐有薄汗,声音压得低,却字字透着惊惶: “那鹿氏匹夫,当真疯了魔不成?勋贵、皇商、冗员……砍瓜切菜犹嫌不足!如今竟将刀锋直指军屯!这……这分明是陛下的授意!是要将吾等旧族故戚,往绝路上驱赶啊!他眼中可还有半分尊卑?可还念及阿姊母仪天下之尊?!” 沈太后缓缓启眸,那目光深如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威压,瞬间锁住沈崇礼惶然的面孔。她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未曾稍停,只唇边逸出一缕冷淡的嗤音,如冰珠落盘,清晰刺骨:“绝路?阿礼,汝之绝路,在何处?五府曹台彻查之痛,刮骨剜肉之殇,吾沈氏宗房元气大损,田产浮财十去其七,方换得喘息之机,汝竟已忘却?” 她目光如针,刺向沈崇礼:“汝那几处放贷盘剥,强买强占的‘小事’,若非族中倾力周旋,借彻查之机一并清理干净,汝今日焉能立于此地聒噪?鹿鸣山非五府曹台!此獠乃陛下手中淬火新锻之利刃,寒门孤臣,不认情面,只认死理!他那双铁眼,此刻正盯着西山军屯!汝若自觉手脚干净,何惧之有?若有不净……” 沈太后凤眸微眯,寒光乍现,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趁早给吾夹紧尾巴,扫清首尾!莫等那莽夫刀落,血溅五步,连累宗族再受二茬罪!届时,莫怪吾……大义灭亲!” 沈崇礼被这毫不留情面的斥责钉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五府曹台彻查时那惶惶不可终日的记忆瞬间涌回,与鹿鸣山那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传闻交织,令他脊背发寒。 他嘴唇嗫嚅,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阿姊……弟、弟惶恐……” 沈太后见他气焰尽消,眼中那丝厉色稍敛,复归深潭般的沉寂。她疲惫地挥了挥广袖,仿佛拂去眼前尘埃:“退下。谨记吾言,安分守拙。陛下……自有陛下的棋局。” 她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与更深的不安:“至于晏家……那条蛰伏深渊的恶蛟,能忍下这等刮面之辱,默许鹿鸣山掀翻棋盘……其所图,只怕比眼前这场风雨……更为可怖。这潭水,已浑得足以……噬龙了。” 沈崇礼如蒙大赦,仓惶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殿宇。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空旷的奢华之中,沈太后沈氏独坐凤榻,指尖的佛珠捻动得更急。她忽然抬手,广袖如云拂过小几—— “哐当!” 一盏尚温的参茶连同上好官窑瓷盏,被狠狠扫落在地!碎裂声刺破死寂,褐色的参汤在织金地毯上肆意蔓延,洇开一片深浓、粘稠、宛如凝固血污的不祥印记。 …… 乾元殿,夜。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将皇帝赵珩志得意满的脸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刚刚批阅完鹿鸣山呈上的奏报,龙心大悦。 “好!鹿卿真乃朕之肱骨!”赵珩放下朱笔,朗声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看看这些硕鼠蛀虫,在鹿卿刀下,原形毕露,无所遁形!京畿气象,焕然一新!军心可用!民心可用!”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畿的位置,豪情万丈:“晏家?哼!任凭你翻江倒海,百年经营又如何?在朕的真龙天威面前,不过是一条暂时蛰伏的蛟!翻不起大浪了!”他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待鹿卿肃清军屯积弊,彻底涤荡京畿,朕这江山……才算真正握在了手中!” 侍立一旁的刘公公深深垂着头,不敢接话。 殿外,夏夜沉闷,一丝风也无,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遮蔽了星月,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皇城之上。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预示着酝酿已久的,足以摧垮一切的风暴。 …… 此刻,清竹苑中,沈云澹推开了临湖的窗。他并未看那黑沉如墨的天际,目光落在湖心被无形重压碾得低伏,几乎要贴到水面的残荷上。 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无声地敲击着。 笃、笃、笃。 节奏恒定,如同为这死寂的皇城,读着最后的倒计时。 第14章 第十四章 秋风渐起,卷落庭前几片早凋的桐叶,京城的肃杀之意更浓于凛冬。 自夏入秋,整整三月,定远侯府沉寂得让人愈发心慌。晏铮称病,闭门谢客,连宫中医官亦被婉拒于高墙之外。 晏氏嫡系,唯余世子晏承宗每日点卯般立于紫宸殿朝堂武官班列,却如泥塑木雕,无论朝议如何激烈,问及晏家,他皆垂眸敛目,以“家尊病中,不敢妄议”或“京畿军务自有鹿将军总揽”之类言语,四两拨千斤地搪塞过去,滴水不漏,不置一词。 这诡异的沉默,如同厚重的阴云,沉沉压在所有人头顶。 与此同时,鹿鸣山那把“奉旨掀桌”的利刃,挥舞得愈发狂烈,锋芒所向,几近癫狂。 继安平伯后,又有两位根基不深的勋贵因家奴横行,私设刑堂等铁证,被参奏至御前。申饬罚俸的旨意接连颁下,往日煊赫的门庭顿显萧瑟,勋贵圈层噤若寒蝉。 度支尚书王佑民虽未直接落马,其家族倚仗权势在京城织就的庞大商网,却被鹿鸣山借查办赌坊,清厘账目之名,硬生生斩断数条命脉。依附权贵的皇商巨贾们,人人自危,往日流通的银钱仿佛瞬间凝固。 五校尉营、城门营成了重灾区。空额名册越拉越长,一个个显赫的名字被朱笔勾销,追缴的亏空钱粮数额触目惊心。随之而来的,是大批被裁汰的冗员蠹吏,如同丧家之犬,散入京城街巷,将怨毒与恐慌无声播撒。牙门军因城外巡戍辛劳,勋贵子弟涉足较少,尚算平静,但营中寒门新贵与旧日关系户之间,裂痕已深。 整饬之果,似乎成效斐然。 五校尉营操练的号子声嘹亮了些,巡街兵卒的腰杆也挺直了些。鹿鸣山甚至将目光投向了京畿周边被各方势力盘踞隐匿的军屯田亩,那柄寒光凛凛的尚方宝剑,已隐隐指向了更深、更庞大的利益根基——包括晏家在京郊西山的几处庞然田庄。 然而,这摧枯拉朽的表象之下,浑浊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汇集、咆哮沸腾! …… 京城西市。 几家因粮米掺假,亏空严重而被查封的大粮行门前,围满了惶惶如末日的大小粮商。 怨毒的低语汇成瘟疫:“鹿氏刮地三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往年规矩如此,他懂什么?” 不知是谁嘶喊一声“找他讨公道!” 人群瞬间如沸油溅水,轰然涌动,直扑司马门内领军府!守城士兵的哨棒与愤怒的推搡碰撞,冲突一触即发,若非增援及时弹压,险些酿成冲击宫城正南门的民变! 城门营校场,新提拔的寒门军官与被革职的旧日关系户之间,鸿沟已成天堑。一次寻常操演,因一名被裁汰军官的亲属当众辱骂新校尉“泥腿子也配领军”,竟引爆数十人规模的械斗!棍棒相向,枪杆折断,号衣撕裂,校场之上血迹斑斑。兵卒望向点将台督军的鹿鸣山,眼神里再无敬畏,只剩冰冷的疏离与深不见底的怨愤。 真正撼动王朝根基的惊雷,自千里之外的鱼米之乡炸响!一份插着猩红“八百里加急”翎羽,染满风尘的奏报,被内侍监总管刘公公颤抖着呈至乾元殿御案。 “陛下!江南……江南扬州十三县急报!”刘公公声音带着哭腔,“今夏水患肆虐,秋粮绝收,饥民盈野,嗷嗷待哺!然……然地方官吏连番奏请开仓赈济、蠲免赋税的折子,悉数被度支曹以国库空虚,需优先保障京畿整饬军需及边关冬饷为由,驳回!饥民绝望,聚众冲击府衙,哄抢官仓!更有白莲余孽妖言惑众,趁机煽动,竟打出‘鹿鸣山刮尽地皮,皇帝昏聩不仁’的旗号!乱象已成星火,恐有燎原倾覆之祸啊陛下!” 轰——! 一股刺骨寒意瞬间冻结了赵珩四肢百骸!他猛地抓起奏报,一目十行,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江南!国之腹心,钱粮命脉!竟……竟乱了?!还是打着鹿鸣山刮地皮和他这皇帝昏聩的旗号?! “度支曹……度支曹……”赵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谁?!谁敢卡着赈灾的折子不批?!朕何时说过要刮尽江南民脂来填京畿的窟窿?!何时说过?!” 刘公公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陛下息怒!度支曹……王尚书回话,鹿将军整饬京营、五城兵马司,追缴亏空、汰换冗员、抚恤新兵、添置军械……所耗甚巨!又值北境边军冬衣粮饷筹措之期,国库……国库实在周转不开!王尚书言……陛下既委鹿将军以重任,自当倾力保障其所需,地方……只能……暂缓……” 倾力保障鹿鸣山所需?! 赵珩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死死抓住御案才未倒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被彻底反噬的恐慌如毒蛇缠紧心脏!他猛地忆起前几日鹿鸣山奏报“整饬初见成效,然军费浩繁”时,自己为示鼎力支持,朱笔御批“着度支曹优先拨付,不得有误”…… 原来……根子在此! 他以为自己在挥动鹿鸣山这把利刃,砍向士族门阀的根基藤蔓,却未料到,这刀刃挥舞间消耗的,不仅仅是旧势力的血肉,更是整个王朝赖以存续的元气,是维系亿兆黎民最后生机的微光!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煌煌天威”之火,正以焚天之势,倒卷向自己的龙椅! “晏铮……晏铮呢?!”赵珩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如同濒死困兽,嘶声咆哮,“定远侯!他为何不来见朕?!躲在家中做甚?!装死吗?!” “回陛下……”刘公公抖如筛糠,“定远侯府……侯府三月前便递了告病的帖子,言晏侯旧伤沉疴复发,痛楚难当,已……已闭门谢客三月,连太医都婉拒门外了。府门深锁,内外隔绝……” 旧伤复发?闭门谢客? 赵珩死死攥着那份催命符般的江南急报,指节咯咯作响,一股比深秋更彻骨的寒意瞬间浸透骨髓。 太静了!静得不祥! 以晏铮睥睨天下的秉性,以晏家掌控的滔天势力,面对鹿鸣山如此肆无忌惮的砍伐,面对眼下汹涌欲裂的危局,怎可能如此……逆来顺受?他们甚至主动撤回了在五校尉营、城门营、牙门军施加影响的所有人手,摆出一副“任尔洪水滔天”的超然姿态! 这绝非畏惧!这是坐视!是纵容!是冷眼旁观! 纵容鹿鸣山将火烧得更旺,纵容局面糜烂至不可收拾,纵容民怨如野火燎原!晏家,是在等待!等待这把由他赵珩亲手点燃,由鹿鸣山奋力挥舞的烈火,最终焚毁大周王朝的根基,将他自己也一同吞噬! “好……好一个定远侯!好一个晏家!”赵珩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被愚弄,被置于烈火上炙烤的滔天愤怒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彻彻底底看穿了晏家沉默背后那冷酷到极致的毒计——这是一场以整个王朝国运为祭坛、以亿兆生灵为赌注的静默杀戮! 晏铮不是病了,他是藏身于铜墙铁壁之后,冷眼等着看他赵珩自掘坟墓! “传旨!”赵珩将那份江南急报狠狠摔在御案,巨响如同王朝根基崩裂的丧钟,“即刻宣武卫将军鹿鸣山、五兵尚书宴平、度支尚书王佑民……”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奏报,一个名字下意识跳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还有……辅国公世子沈云澹!立刻进宫!” …… 清竹苑。 竹涛声急,如万马奔腾,又如金戈将折。 沈云澹独立于书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江南六府动乱的密报抄件。烛火跳跃,映着他清隽却凝重如铁的侧脸。窗外深秋的寒意仿佛透过窗棂,渗入骨髓。 江南民变……白莲旗号……皇帝昏聩,鹿鸣山刮地皮……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眼中。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晏芷兰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冷静的眼眸。 焚林纵火,静待风起! 他原以为晏家会在局面失控前出手,收拾残局,攫取渔利。直至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自己棋差一着,彻底看清了晏芷兰落子的狠绝与眼界之高! 晏家,下的何止是险棋?这是要焚尽整片山林!他们看准的根本不是一城一池的权柄得失,而是士族门阀超越王朝更替的生存铁律! 纵使龙椅倾覆,山河板荡,只要北境三十万只认“晏”字帅旗的虎狼之师犹在,只要江南塞北的钱粮命脉紧握手中,晏家便永远是扎根大地的参天巨木!王朝根基崩断,与士族何干?灰烬之中,他们自可浴火重生!这份将王朝国运与亿兆生灵皆视为棋子的冷酷与疯狂,令他心神剧震! 至于西山那些田庄?鹿鸣山的刀锋尚未真正触及,整个棋盘,已然被晏家这“不作为”的静默,催化得沸腾炸裂!江南的烽烟,便是这盘死局崩解的第一声丧钟! 沈云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射向侍立一旁的影七:“吴郡!吴郡情势若何?!” 那是沈家江南根基所在,毗邻动乱中心,更是与会稽郡接壤之处! 影七立刻躬身回禀,“公子放心!吴郡那边,早按公子吩咐部署。去岁公子力主,族中斥巨资重修加固了松江、钱塘江沿岸堤坝,今夏水患虽烈,吴郡受灾甚微。各县城池稳固,府库充盈,赈恤之资已悉数发放,民心尚安。太湖东海盐运通道畅通无阻,吴县大市、娄县小市均照常开市,秩序井然。”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嘉兴地接会稽,实为襟要,已暗中叮嘱吴郡西部都尉,增派钱塘成水营人手严守关隘,各陆基要塞也加派了暗哨,重点扼守杭州湾一线水道,严防会稽郡势力借水路或陆路北窥我吴郡腹地!当地豪族坞堡亦已联络,互为犄角。” 沈云澹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昭示着方才那瞬的惊涛。 吴郡安澜,则沈氏江南根基稳如磐石,此乃定心之石。扼守杭州湾,便如扼住了肃王势力北窥吴郡腹地的咽喉锁钥!此着棋,未雨绸缪,终是落对了子。幸甚! “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传令吴郡,务要谨守!杭州湾一线,不容有失!会稽郡但有风吹草动,即刻飞报!” “是!”影七领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书童兼贴身小厮剡舟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公子!江南急报已坐实!陛下震怒,急召武卫将军鹿鸣山、五兵尚书宴平、度支尚书王佑民··…及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入宫? 沈云澹的目光从密报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要压垮皇城的夜色。耳垂处,那日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微妙触感,在此惊涛骇浪中竟异常清晰地浮现。 此刻入宫,能做甚? 劝谏盛怒惊惶、已被逼至墙角的君王悬崖勒马?徒惹猜忌。鹿鸣山这把卷了刃的刀,已成众矢之的,更是燎原之火种。 他沈云澹此去,是灭火?抑或引火烧身? 沈家虽为顶级士族,根基多在文治清流,兵权远不及晏家深厚。值此朝野汹汹,民怨鼎沸,江南已乱,京城火药桶一触即发!卷入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辅国公府百年基业,阖族性命……他身为承嗣世子,守成、持重、保宗族无虞,方为第一要务!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决断,在沈云澹心中瞬间成型。他缓缓阖目,再睁开时,眸中惊涛已被一片深潭般的冰封取代。那是对家族存续的绝对担当,亦是对焚林之火背后那双疯狂眼眸的一种无声回应。 “影七。”沈云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属下在!” “闭门。”两个字,重若千钧。 “……”影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但瞬间化为绝对的服从,“是!” “对外言……”沈云澹转过身,目光投向书案上那盏跳跃的孤灯,声音平静无波,“吾忧江南灾民,心绪难宁,兼之旧疴未愈,症候反复,需闭门静养,暂不见客。府中诸事,一应交由管家处置,阖府上下,无令不得擅出。违者……家法严惩!” “是!公子!”影七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阴影。 沉重的门扉在萧瑟秋风中无声合拢,将外界滔天风浪隔绝。沈云澹独立于渐暗的书房中,窗外竹涛翻涌,声如金戈怒鸣。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重重擦过耳垂。 晏芷兰…… 他心底无声喟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光芒,震撼于那焚林毒计的狠绝,忌惮于其背后的冷酷清醒,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亦未深察的、对那极致疯狂的……激赏。 清竹苑最后一盏灯火,悄然熄灭于这山雨欲来的皇城夜色。 第15章 第十五章 江南吴兴郡、会稽郡十三县动乱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在死寂压抑的京城炸开了锅!恐慌、观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各色情绪在权力的暗流中疯狂滋生、发酵。 …… 丞相府书房内,檀香袅袅。 当朝丞相苏文远,这位以老谋深算著称的文官领袖,端坐紫檀大案后,听完心腹的密报,枯瘦的手指捻着颌下长须,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芒。 “江南乱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听不出真假的叹息,“鹿鸣山……终究是操之过急,根基太浅啊。”他缓缓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温润的羊脂玉镇纸,仿佛在惋惜一颗好棋的陨落,又似在掂量其分量。 下首侍立的嫡子苏明远低声道:“阿父,江南吴兴郡乃我苏家祖地根基所在,此次动乱,恐波及甚广,是否……” 苏文远抬手止住他的话,眼神幽深:“不急。火刚烧起来,且看陛下如何灭火。晏家闭门,沈家称病,这把火,总要有人去灭,也总要有人,为这把火负责。”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目光落在氮氲的水汽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渔翁的冷意,“吴兴太守·…··呵,非我苏氏之股肱,此番若能清理门户,让出位置,倒也算……去腐生肌。风浪越大,越要稳住船舱。我苏家这艘船,稳得很。”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渔翁的冷意。乱局之中,正是浑水摸鱼、收拢人心、甚至……重新划分棋盘的良机。 …… 宫城内衙署,南台。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围坐一处,个个面色沉重。 “江南民变,饿殍遍野,竟打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旗号……国之殇,民之痛啊!”一位检校御史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鹿鸣山行事过于酷烈!虽有整饬之心,却无治乱之能!陛下……陛下也被他蒙蔽了!”另一位殿中侍御史愤然道。 “当务之急,是上奏陛下,速速赈灾平乱!严惩煽动之白莲余孽!至于鹿鸣山……”一位督运御史相对冷静的御史沉吟道,“其功过是非,待乱局平息后再议不迟。此刻弹劾,恐火上浇油,更失民心!” 清流们忧国忧民是真,但此刻更多是茫然与无力。他们既痛恨扬州地方官吏贪墨无能,度支曹官僚颟顸,又对鹿鸣山掀起的这场风暴感到恐惧和不满,更对闭门不出的晏家和称病的沈家感到失望。 一股大厦将倾的无力感,笼罩着这些自诩为社稷脊梁的老臣。 …… 安平伯府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三月前被申饬罚俸的安平伯,此刻躲在府中,听着管家禀报江南乱局和京城风声,脸上交织着恐惧与怨毒。 “报应!这就是报应!”他低声嘶吼,“鹿鸣山!还有那昏……哼!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把天都捅个窟窿!”恐惧之后,竟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其他被鹿鸣山触及利益的勋贵、宗室,态度大抵相似。恐惧于乱局,怨恨于鹿鸣山和皇帝,又隐隐期盼着这把火能烧掉那个让他们丢脸的人。 外戚们则噤若寒蝉,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纷纷约束子弟,闭门不出。 …… 几个被鹿鸣山破格提拔的寒门将领聚在一处简陋营房内,气氛压抑。他们感激鹿鸣山的知遇之恩,也真心想整饬军务,但如今局面,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将军……将军是为国为民,可如今……”一人声音艰涩。 “江南乱了!京城人心惶惶!那些被裁汰的混蛋天天煽风点火!咱们……咱们现在成了靶子!”另一人愤懑中带着恐惧。 “怕什么!”一个较为刚毅的校尉低喝道,“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将军说过,只要咱们带好兵,练好本事,就不怕!” 话虽如此,他紧握的拳头和眼中的忧虑却出卖了内心的不安。他们是鹿鸣山新政的受益者,也必将成为乱局中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 靖王府,听涛阁。 与外面山雨欲来的紧张不同,听涛阁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赵嵇伤势渐稳,已能偶尔清醒片刻。 鹿晞盈细心为他施针换药,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鹿鸣山连日奔波,面容憔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江南的消息,京城的暗流,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父女心头。他们隐隐感觉到一股巨大且无形的力量在扼紧他们的咽喉,却不知这力量来自何方,更不知如何挣脱。初入朝堂的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京城这潭水的冰冷,浑浊与深不可测。 “鹿将军,阿盈。”靖王妃赵氏带着两个捧着锦盒的侍女,笑容温婉地走了进来,打破了室内的沉郁。 “王妃殿下。”鹿鸣山和鹿晞盈连忙起身行礼。 “快免礼。”靖王妃亲自上前虚扶,语气亲切得如同家人,“这段时日,真是辛苦鹿将军和阿盈了。嵇儿能捡回这条命,全赖二位倾力相救,我夫妇二人,铭感五内。”她示意侍女打开锦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几匹上好的锦缎。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另外……”靖王妃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鹿将军在城西的府邸已经修缮完毕?环境清雅,很是妥当。鹿将军和阿盈一直住在王府这偏院,实在是委屈了。如今嵇儿伤势稳定,府里也清净些,二位不如早些搬过去?一来住得宽敞舒心些,二来……将军如今公务繁忙,出入王府也多有不便不是?” 鹿鸣山一愣,下意识道:“王妃殿下言重了!王府待我父女恩重如山,何来委屈?嵇殿下伤势……” “诶!”靖王妃笑着打断,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嵇儿这里有太医照看,我也能时时盯着,鹿将军和阿盈大可放心。将军如今身负重任,整饬军务,日理万机,住在王府确实多有打扰。况且……”她顿了顿,笑容更深,却透着一丝疏离,“新府邸是陛下亲赐的恩典,将军早日入住,也显得恭敬不是?” 鹿鸣山看着靖王妃那无可挑剔的亲切笑容,听着那字字句句都为他着想的“贴心话”,一股寒意却悄然爬上脊背。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关心?这是在送客!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急于撇清关系! “王妃殿下……”鹿鸣山还想说什么。 靖王妃已转身对侍女吩咐:“去,帮鹿将军和鹿娘收拾行装。再派一队府卫,护送鹿将军和鹿娘去新府邸安顿,务必妥帖周全!”她转回头,对着鹿鸣山父女,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笑容:“鹿将军,阿盈,请吧。新居乔迁,乃是大喜。改日,吾定与靖王殿下亲自登门道贺。” 态度好得无可挑剔,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 鹿鸣山看着靖王妃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听着那滴水不漏的“关怀”,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憋得他脸色发青。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多谢王妃殿下费心安排。” 鹿晞盈站在鹿鸣山身后,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靖王妃。她比鹿鸣山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笑容背后的冰冷和急于切割的意图。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抛弃的凉意,瞬间席卷了她。 靖王夫妇,这对曾经对他们感恩戴德,热情挽留的宗室亲王,在风暴来临之际,竟如此迫不及待地,用最体面的方式,将他们“礼送”出门! 当鹿鸣山和鹿晞盈坐上靖王府派出的装饰华贵的马车,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离开靖王府那扇曾经庇护过他们的朱红大门时,鹿晞盈回头望去。 靖王妃依旧站在听涛阁前的台阶上,遥遥望着他们,脸上甚至还带着那温婉的笑意,轻轻挥了挥手。 那笑容,在鹿晞盈眼中,却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 马车驶入城西那座刚刚修缮完毕,却空旷冷清的鹿府,府邸虽新,却毫无人气,冰冷的砖石墙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寒意。 “阿爹……”鹿晞盈看着鹿鸣山疲惫而茫然的侧脸,声音有些发涩。 鹿鸣山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眼中布满血丝,有愤怒,有不甘,更有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的无力感。 “我们……被当成瘟神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屈辱和悲愤。 直到此刻,这对来自边关,曾以为凭借忠勇和医术就能在京城立足的父女,才真正品尝到了朝堂倾轧、世态炎凉的滋味。 这潭水,深得足以溺死他们这样毫无根基的寒门。而那扼住他们咽喉的无形之手,似乎正越收越紧。 第16章 第十六章 时间倒回三月,盛夏的酷热尚未完全褪去,京城的风暴亦在酝酿之初。 定远侯府那扇紧闭的大门后,并非死寂。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巨木,根系早已无声蔓延,汲取着足以支撑一场滔天巨浪的力量。 …… 皇宫,紫宸殿。 朝堂之上,金碧辉煌,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灼。鹿鸣山整饬京畿的奏报再次呈上,又一批勋贵旁支被裁汰,几家皇商铺面被查封,数量触目惊心。 “陛下,”一位依附晏家的考功曹忍不住出列,声音带着试探的尖利,“鹿将军雷霆手段,固然可嘉。然裁汰过速,恐伤军心,更兼京畿商户惶惶,长此以往……” 话未说完,武官班列靠前位置,定远侯世子晏承宗跨前一步,动作沉稳如山岳。他身着绯色圆领袍官服,腰悬象征武勋的佩剑,面容刚毅,眼神却平静无波,对着御座浅浅一揖: “陛下圣明。京畿军务整饬,乃陛下钦定,中垒将军鹿鸣山奉旨而行,自有其章法。臣等只知恪尽职守,戍卫京畿,不敢妄议军务。家尊沉疴在身,亦常叮嘱臣等,谨守本分,勿使陛下忧心。”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殿宇金砖之上。 考功曹被噎得脸色微红,想再开口,却在晏承宗那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下噤了声。 皇帝赵珩端坐龙椅,目光锐利地扫过晏承宗,只见他垂眸肃立,姿态恭谨如磐石,仿佛周遭掀起的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刻意的低调与置身事外,在鹿鸣山狂飙突进的映衬下,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从容。 …… 京城,城南“听雨轩”茶肆雅室。 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压抑。晏承嗣一身焦月色交领长袍,斜倚窗边,手中玉骨折扇“啪”地一声合拢,扇骨点在铺开的京城舆图上,正点在五校尉营中军的位置。 对面坐着两位面色沉郁的武官,皆是晏家旧部,一个是被鹿鸣山裁撤的副尉,另一个是尚在营中、却处处受新贵排挤的校尉。 “晏侯……晏侯就真看着那姓鹿的如此跋扈?”被裁的副尉声音带着怨毒,“骠下一家老小……” “慌什么?”晏承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毒蛇般的阴冷,截断他的话,“天塌不下来。家尊自有深意。尔等只需记住:管好自己的嘴,看好自己的手,莫让人抓住一丝把柄。该蛰伏时蛰伏,该养晦时养晦。晏家数百年根基,岂是区区一柄寒门之刃能撼动?” 他目光扫过舆图上标注的几个关键勋贵府邸和皇商据点:“告诉那些心里不痛快的老关系,忍一时之气。风浪越大,越要稳住船舱。晏家这艘船,沉不了。待风浪过去……”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了个圈,“自有清算之时。” 两位武官对视一眼,眼中怨愤未消,却多了几分定心丸般的狠厉,重重抱拳:“是!二公子!骠下明白!” …… 江南扬州,运河码头。 盛夏的扬州,商旅繁华,运河上千帆竞渡。晏承业一身宝蓝团花绸衫,看似富态悠闲的商贾,站在一艘不起眼的货船甲板上,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粮包。 “三公子。”一个管事模样的精干汉子低声道,“按您的吩咐,第一批十万石粮米,已混入北上的商船队,挂的是‘庆丰号’的旗,三日后抵通州。另有三万石,存入润州三号仓。”他递上一本厚厚的账册,“这是各郡县库回执,非晏氏印信,一粒米都未动。” 晏承业接过账册,并未细看,只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羊脂蟠龙玉佩,声音沉稳:“做得好。告诉各州刺史,稳住地方,约束好那些依附的豪强,陛下要钱要粮整饬京畿,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从别处抠!晏家的仓,一粒谷子都不许漏给度支曹!还有……” 他目光陡然转冷,“盯紧会稽郡那边。肃王最近动作频频,招募流民,囤积铁料……不太寻常。我总觉得,有只黑手在背后推他。” 管事神色一凛:“是!属下已加派人手。只是……北境那边几处新矿的账目交割……” “北境我亲自去一趟。”晏承业断然道,望向北方天际,“江南这边,粮道和肃王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但北境的根基,更要万无一失。备马,今夜就走!” …… 北境,雁门关。 关城以青黑石条垒砌为基,五丈高的夯土城墙在塞外朔风中泛出铁灰,雉堞如狼牙般参差起伏,割裂低垂的铅云。瓮城门洞幽深似铁,门额“雁门关”三字被风沙剥蚀得棱角森然,两侧石联“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的字痕浸透血色,恍若未干。 雁门关外,玄甲营校场。 朔风卷着黄沙,扑打在点将台斑驳的石基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关外广袤的旷野,秋草枯黄,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金黄。 点将台上,晏芷兰一身玄色轻甲,墨发高束,未戴头盔,露出明艳却冷冽如霜的面容。她手中并非令旗,而是一张硬弓,弓身黝黑,泛着冷铁光泽。 台下,五千“玄甲营”铁骑列阵如林,人马俱披重甲,只露一双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肃杀之气凝结成实质,压得空气都仿佛停滞。他们是晏家北境边军的核心,是只认“晏”字帅旗的虎狼。 晏芷兰目光如电,扫过台下军阵,清叱一声:“锋矢阵!变!” 令出如山!沉闷的号角撕裂风声,铁蹄如雷骤然炸响!庞大的钢铁洪流瞬间裂变、重组,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前阵收缩,两翼如刀锋般疾速前掠,形成一个锐不可当的冲锋箭头,直指前方模拟的“敌阵”土丘!动作之迅猛,配合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骑射!三轮!”晏芷兰的声音穿透风沙。 弓弦如霹雳齐鸣!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泼向目标,精准覆盖!土丘烟尘暴起,草靶瞬间被钉成刺猬。 “锋刃!破!”她再次厉喝。 玄甲洪流没有丝毫迟滞,在箭雨落下的瞬间已冲至土丘前!前排重骑长槊如林平指,后排弯刀出鞘寒光耀目,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狠狠“撞”入烟尘之中!轰然巨响,模拟的“敌阵”土崩瓦解! 演练毕,烟尘未散,唯有战马粗重的喘息和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回荡。五千玄甲,静默如山,目光灼灼地聚焦于点将台上那抹纤细却如同战神般的身影。 不远处关隘下,几个赶着羊群归来的边民老者驻足观望,浑浊的眼中满是敬畏与安然。 “看,是晏家女公子又在练兵了。”一个老者咂咂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有晏家军在,那些胡崽子们,可不敢南下牧马喽!” “是啊是啊,”靠着旁边,一位背着篓筐的男子附和道,“今年秋膘肥,羊群都敢往关外多放十里地了。” 关城,雁门营房,青石铸成的斗室。 石砌方室轩敞如砥,四壁悬雁门山势舆图,羊皮上墨线清晰勾勒十八隘口,朱砂点染的烽燧如星罗棋布。 晏芷兰已卸下轻甲,只着玄色劲装,正就着烛火擦拭那柄硬弓。此时,门人被人推开,风尘仆仆的晏承业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塞外的烟尘气。 “阿兄三?江南如何?”晏芷兰头也未抬,声音清冷。 晏承业抓起案上水囊猛灌几口,抹了把脸,神色凝重:“粮道按计划转移封存,地方稳住了。但山阴那边……不妙。”他压低声音,“肃王招兵买马,囤积铁料绝非虚言。更紧要的是,我截获一条线索,恐与京城那位‘清流砥柱’有染。” 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案上飞快写下“苏”字。 晏芷兰擦拭弓弦的手微微一顿,凤眸中寒光乍现:“苏丞相?苏文远?呵,好一个借刀杀人!他想用肃王这把刀,在江南再点一把火,烧死鹿鸣山,更想烧塌陛下的龙椅?” “正是!”晏承业点头,“江南命脉不容有失,肃王已成明火。北境这边,粮饷军械我已交割完毕,阿父‘静观其变,厉兵秣马’的指令也已传达。此地暂交于我。小妹,”他看向晏芷兰,眼神带着托付重任的决然,“江南才是此刻棋眼!肃王和苏文远的狐狸尾巴,必须有人去揪,江南的晏系势力,必须有人去稳住!” 晏芷兰放下弓,指尖在冰冷的弓臂上划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好。叔兄坐镇北境,砺我锋刃。江南这潭浑水,我去搅!肃王这把刀……苏文远想借?也得看看,最后割的是谁的喉咙!”她抓起一旁搭着的玄色斗篷,利落披上,“备马!即刻南下!” …… 半月后。扬州建邺,刺史别院密室。 晏芷兰如同幽影,悄然入住晏系心腹刺史的隐秘别院。这里,成了她掌控江南棋局的中枢。 密室中,烛火通明。墙上悬挂着巨幅江南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晏系掌控的州郡、军镇、粮仓、漕运节点。几位身着便装、气质精悍的官员肃立,皆是江南晏系核心人物——扬州刺史、持节都督、度支掾、丹阳郡太守、丹阳郡都尉,以及米粮盐道丝绸等皇商。 “女公子。”众人躬身行礼,态度恭谨异常。 晏芷兰立于图前,玄衣衬得她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诸君辛苦。江南乃我晏家根基,值此多事之秋,务必如臂使指。” 她指尖点向舆图,“其一,各郡县,非我晏氏印信亲启,一粒粮,一钱银,不得调拨于所谓‘京畿整饬’及任何赈济名目!其二,漕运命脉,严加掌控,凡可疑船只物资,尤其指向会稽郡者,详查扣留!其三,肃王封地,许进不许出!严密监控其一兵一卒,若敢越界染指我晏系郡县……”她声音陡然转寒,如冰珠坠地,“雷霆击之,勿论王爵!” “谨遵女公子令!”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密室中回荡。他们深知,眼前这位女公子手中握着的,是足以撬动半壁江山的滔天权柄。一封盖着晏氏私印的密信,其效力远超朝廷公文。 数日后,一份密报呈于晏芷兰案头。她展开,上面是誊抄的几份隐秘账目和一张潦草的地形图。 账目显示,数批打着“苏记商行”旗号的漕船,以“瓷器”、“丝绸”为名,实则夹带大量精铁部件驶向山阴附近隐秘码头。地形图则标注了肃王封地会稽郡内几处新设的守卫森严的“冶铁作坊”。 晏芷兰指尖划过账目上“苏文远心腹门生”的签名,又点了点地形图上那刺目的红圈,唇边逸出一丝淬毒般的冷笑:“好一个‘清流砥柱’!好一个‘忠君体国’!原来江南这场即将燎原的大火,你们才是那煽风的鬼手!”她将密报小心封入一个不起眼的青玉筒中。这冰冷的筒身,此刻却仿佛蕴藏着足以焚毁丞相府,甚至倾覆朝堂的致命烈焰。 江南的夏日闷热潮湿,运河上漕船依旧川流不息,市井繁华喧器。 然而,在晏芷兰坐镇的别院深处,在肃王的山阴王府密室,在京城鹿鸣山挥汗如雨的校场上,在乾元殿皇帝日益焦灼的目光中……无形的风暴正在疯狂蓄积力量。 晏芷兰凭栏远眺,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山阴方向,也落在京城那场愈演愈烈的“整饰”风暴中心。她手中把玩着一枚冰凉的玉佩,低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 “鹿鸣山,砍吧,再用力些……陛下,烧吧,让火再旺些……肃王,苏文远……跳吧,跳得再高些……” “待尔等耗尽气力,将这大周江山搅得天崩地裂、民怨鼎沸之时……” “便是我晏家蛟龙出海,定鼎乾坤之刻!” 江南的命脉在她掌心安稳如山,致命的证据在她袖中悄然垫伏,北境的铁骑磨利了爪牙。晏家如同潜伏于深渊的潜蛟,已布下漫天风雨,只待那一声摧垮旧秩序的惊雷。 第17章 第十七章 皇宫,乾元殿。 初秋的月色,如水一般清凉。九重宫阙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龙涎香的厚重气息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恐慌与绝望。 鹿鸣山跪在冰冷青灰色陶制金砖上,额头冷汗涔涔。他刚禀报了城门营校场械斗和西市粮商险些冲击正南宫门的乱象。 度支尚书王佑民跪在一旁,面如死灰,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国库空虚、周转不灵、江南赈灾折子被“暂缓”的“苦衷”。 五兵尚书晏平则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不发一言。 皇帝赵珩坐在御座之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他看着案头那份染血的江南八百里加急,听着鹿鸣山和度支尚书语无伦次的奏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咆哮,想杀人,想质问苍天! 他寄予厚望的刀,卷刃了,还引来了燎原大火。他倚重的寒门将种鹿鸣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视为臂膀的宗室,在第一时间就与他切割。 而真正掌控着力量,能左右局势的晏家和沈家……一个闭门装死,一个称病不出!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无一人能为他分忧!无一人能扑灭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滔天大火! “废物……都是废物……”赵珩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濒死的呓语。他猛地抓起案头一个沉重的白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王佑民! “啊——”王佑民惨叫一声,额角鲜血迸流,瘫软在地。 “拖出去!打入天牢!查!给朕彻查!”赵珩如同疯魔般嘶吼,状若癫狂。 然而,这歇斯底里的发泄,在巨大如同深渊般的王朝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殿外再次传来内侍惊恐欲绝的尖声禀报:“陛……陛下!江南……江南六百里加急!乱民……乱民已攻占吴兴府衙!郡太守……郡太守殉国!白莲逆匪……打出‘替天行道,诛昏君,清佞臣鹿鸣山’的旗号!乱象……已呈席卷之势啊陛下——”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皇帝赵珩口中喷出,如同点点红梅,溅落在御案上那份染血的急报之上,触目惊心! 御书房内,瞬间乱作一团。死寂被彻底打破,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陛下!” “快!传太医!快啊!” “护驾!护驾!” 内侍们惊恐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丧钟悲鸣。 皇帝赵珩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角和胸前黑色冕服上,那刺目的猩红正迅速晕染开来,如同一朵在死亡中绽放的妖异之花。他身体瘫软在宽大的御座中,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度支尚书王佑民早已被侍卫像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兵部尚书晏平脸色煞白。 鹿鸣山跪在冰冷金砖上,看着眼前这如同天塌地陷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两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开!都让开!”尖利而冷静的女声穿透混乱。 鹿晞盈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冲到御座旁。她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内侍,纤长的手指快如疾风,瞬间搭上皇帝的手腕。脉搏微弱混乱,气若游丝,心脉受激逆乱! “金针!”鹿晞盈头也不回,厉声喝道。紧随其后的月牙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沉重古朴药箱,取出一排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金针奉上。 鹿晞盈眼神锐利如刀,再无半分少女的柔弱。她屏息凝神,指尖捻起金针,出手如电!膻中、内关、神门……数根金针精准刺入皇帝胸前要穴,深浅、角度妙到毫巅!她甚至不顾龙袍血污,一手迅速解开皇帝衣襟,另一手运指如飞,在皇帝胸腹几处大穴急速点按推拿,手法奇特,带着一种沉凝的内劲。 “参汤!吊命参汤!要快!”她一边施救,一边再次急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公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嘶吼着让人去取御药房珍藏的千年老参。 整个乾元殿,所有人都被鹿晞盈这雷霆般的手段和身上散发出的凛然气势镇住了。混乱的场面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急促而稳定的指令声、金针破风的细微声响,以及皇帝那微弱得令人心颤的呼吸。 太医令郑太医带着几个院判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鹿晞盈正在施针的手法,脸色剧变,竟不敢上前,只是垂手肃立一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这等以金针强行疏导逆乱心脉、辅以内家推宫过血的手法,凶险异常,非大医国手不敢轻用!这鹿氏女……竟有如此通神的医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逝。鹿晞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她紧绷的侧脸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几枚维系着帝王生死的金针之上。她清丽的脸庞在烛火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不屈的意志。 终于,在千年参汤被强行灌入少许后,皇帝赵珩剧烈地呛咳了几声,极其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那油尽灯枯般的死气似乎被强行吊住了一线! “暂时……稳住了。” 鹿晞盈缓缓收回金针,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身体晃了晃,被月牙及时扶住。方才一番施为,耗尽了她的心力。 乾元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力挽狂澜,此刻却显得无比单薄的少女,又看向御座上气息奄奄的帝王,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皇帝倒了,江南乱了,京城人心惶惶…… 大周的天,塌了! “陛下……陛下……”刘公公跪在御座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五兵尚书晏平依旧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 鹿鸣山看着女儿苍白疲惫的脸,再看看御座上生死不知的皇帝,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猛地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悲怆:“臣……罪该万死!累及陛下!请……请治臣之罪!”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时刻,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在御书房门口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兄如何了?” 靖王赵衍,身着亲王常服,在几名心腹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沉肃,眼神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御书房,在御座上昏迷的皇帝身上停留片刻,眉头紧锁,随即目光落在鹿晞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复杂。 “靖王殿下!”刘公公如同看到救星,连滚爬爬地扑过去,“陛下……陛下忧急攻心,吐血昏迷!幸得鹿家女郎施以神术,方才吊住性命!可……可……” 靖王赵衍抬手止住刘公公的哭诉,快步走到御座前,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皇兄的状况,脸色更加凝重。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鹿鸣山和晏平,最后定格在鹿鸣山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婉关切,而是冰冷如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鹿将军。”靖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御书房,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江南大乱,民怨滔天,皆因整饬军务操之过急、盘剥过甚而起!京畿之地,亦是人心浮动,冲突四起!如今,陛下更因忧心国事,龙体至此!”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鹿鸣山心上,“你……可知罪?” 鹿鸣山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有屈辱,有不甘,更有被彻底钉上耻辱柱的绝望!他想辩驳,想说这是陛下的旨意,想说那些勋贵的贪婪,想说度支曹的颟顸……但看着靖王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御座上昏迷的皇帝,看着周围那些或恐惧、或怨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悲怆而沉重的低吼:“臣……知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靖王赵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不再理会鹿鸣山,目光转向依旧昏迷的皇帝,声音带着沉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龙体抱恙,昏迷不醒。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江南乱局如火,京城人心惶惶,社稷危如累卵!本王身为宗室亲王,陛下手足,值此危难之际,责无旁贷!” 他挺直身躯,目光扫视全场,一股属于上位者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竟隐隐有取代龙椅之势! “即日起,由本王暂摄监国之责!总揽朝政,以安天下!” …… 定远侯府,汀兰居。 晏芷兰斜倚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小小的、剔透的琉璃镜。镜中,映出的并非她的容颜,而是远处皇宫方向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诡异的天空。 侍女青瓷躬身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快速地将御书房内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上来。 晏芷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映着窗外夜色的凤眸,深处翻涌着幽暗的漩涡。当听到靖王那句“暂摄监国之责”时,她捻动琉璃镜的手指微微一顿。 “呵……”一声极轻、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她唇间溢出。 她放下琉璃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望着皇宫那片被权力更迭的阴影笼罩的天空,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弧度。 “血溅金銮,龙椅染尘……”她低声呢喃,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好戏,终于开场了。” “鹿鸣山,你这把刀……终究是卷了刃,也染了太多不该染的血。”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跪在冰冷金砖上、满身绝望的将军。 “至于鹿晞盈……”晏芷兰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你的医术,救得了垂死的皇帝,却救不了这……注定倾覆的棋局。”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夜风,唇边的笑意更深,也更冷。 “靖王殿下……这监国的椅子,坐上去容易,想坐稳……呵。”她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某个不自量力的猎物,“这潭水,才刚刚烧沸呢。” 夜风吹动竹帘,烛火摇曳,将晏芷兰凭窗而立的剪影拉得忽明忽暗,如同黑暗中悄然织网的妖魅。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正冷静地俯瞰着脚下这座因皇权崩裂而陷入混乱与恐惧的帝都…… 第18章 第十八章 鹿宅。 鹿晞盈站在新府邸空旷冰冷的庭院里,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被革职待审的鹿鸣山,身影颓然地映在窗纸上,比这空寂的府邸更显萧瑟。 就在这时,靖王府的请帖到了。 不是靖王夫妇,而是来自听涛阁——赵嵇醒了。 鹿晞盈握着那封措辞客气却透着疏离的帖子,指尖冰凉。探望?在这种时候?她心中警铃大作,但一丝微弱到近乎荒谬的期盼,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固执地不肯熄灭。或许……或许他还念着几分旧情?或许他醒来,能明白些什么? 她最终还是去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茫希冀。 听涛阁内药香依旧,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森严的守卫。侍立的仆从垂着眼,不敢看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嵇半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烛光映照下,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不再是鹿晞盈记忆中那个病弱少年温润澄澈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疏离与疲惫。 “晞盈,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殿下醒了就好。”鹿晞盈压下心头的万般滋味,行了个颔手礼,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伤势可还稳当?” “托你的福,捡回一条命。”赵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坐吧。” 鹿晞盈依言在离床榻不远的一张圆凳上坐下。空气凝滞,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嵇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的丝线,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外面的事,我都听说了。江南乱了,父皇……也病倒了。靖王叔父摄政。” 鹿晞盈的心猛地一沉。 “风浪太大,漩涡太急。”赵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汝与令尊,如今是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想把你们拖下去,撕碎了填进这漩涡里。” 鹿晞盈挺直了脊背,迎视着他:“殿下想说什么?” “婚约还在。”赵嵇吐出这四个字,看着鹿晞盈眼中瞬间燃起又被他下一句话骤然浇灭的光亮,“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分,保你性命。” 鹿晞盈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名分?保命?他…… “但不能是正妻。”赵嵇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甚至不能是侧妃。” 鹿晞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赵嵇的目光没有移开,清晰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只能是侍妾。一个……依附于靖王府的侍妾。令尊那边,靖王府或可尽力周旋一二,但也只能是尽力,保他一条性命,已是万难。” 侍妾?! 依附?保命?! 鹿晞盈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她为他翻遍天下医典,尝遍百草,多少次在荒山野岭、凶险之地九死一生,只为寻找一线生机;她为他忍受寒毒反噬之苦,以血换血,几乎搭上自己半条性命…… 到头来,她倾尽所有的付出,她拼尽全力守护的人,竟只肯给她一个“侍妾”的身份?一个如同物件般依附于他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恩典”? 她看着赵嵇那张苍白俊秀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属于皇权继承人理所当然的权衡与疏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她从小认识,用尽心力去救的人。 那些记忆里松山书院模糊的温情,那些她风雨无阻赶回京城为他施针调理的日夜,那些他病榻上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在这一刻,全都碎裂了,化作了眼前这张冰冷而陌生的脸。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四肢百骸奔涌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侍妾?”鹿晞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破碎的、不敢置信的颤抖,却又奇异地清晰。她缓缓站起身,腰背挺得笔直,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却不肯弯折半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被彻底践踏的骄傲,“赵嵇,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她不再称“殿下”,直呼其名,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冰凌。 赵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习惯她此刻的锋芒和直呼其名。他避开她那双灼人的眼睛,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晞盈,这是乱局之中,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稳妥的出路。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鹿晞盈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话,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凉又带着一丝疯狂,“赵嵇,你以为我鹿晞盈这些年为你奔波劳碌,拼尽性命,图的是什么?图你靖王府的荣华富贵?图你世子妃的尊荣头衔?”她猛地向前一步,逼视着他,“我图的,不过是你好好活着!是你这个人!是你我之间那份……我以为存在的真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可你呢?你给我的,就是让我做你靖王府里一个见不得光的侍妾?一个需要你恩典才能苟活的物件?这就是你对我这五年倾尽所有的回报?这就是你口中‘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的‘稳妥出路’?” 赵嵇的脸色终于变了。鹿晞盈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剖开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外壳,露出了内里不愿深究的狼狈。他猛地抬眼,眼中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怒意和一种被冒犯的难堪:“鹿晞盈!注意你的身份!吾在救你!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能仗着医术在京城横冲直撞的鹿家女吗?你们鹿家已是阶下囚!若不是念在……念在……” “念在什么?”鹿晞盈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唇边却绽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破碎的笑容,“念在我救过你的命?所以施舍给我一个侍妾的位置?赵嵇,你的命,我鹿晞盈救得起,也毁得起!但我的尊严,我的骄傲,绝不接受如此廉价的施舍!” 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她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帕,帕子展开,里面赫然是那卷明黄刺目的赐婚圣旨! 赵嵇瞳孔骤缩! 在赵嵇惊愕的目光中,鹿晞盈双手抓住圣旨两端,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撕! 嗤啦——! 清脆刺耳的裂帛声,响彻死寂的听涛阁! 明黄的绢帛在她手中裂成两半,如同他们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情分,被彻底斩断! “你的恩典,你的活路,我鹿晞盈,不稀罕!”她将撕碎的圣旨狠狠摔在赵嵇面前的锦被上,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字字铿锵,“江湖儿女的命,从来都是自己挣的!不是靠摇尾乞怜,更不是靠你靖王府的施舍!” 她猛地拔下头上那支陪伴她多年,行走江湖时防身用的雕花银簪——那是她当年离京,赵嵇专门找人雕刻作赠别的,上面还刻有他只为她一人所作的诗。 她看也不看,运力于指! “咔嚓!” 一声脆响,纤细的银簪在她手中应声而断! 断簪被她随手丢弃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我之间,从此刻起,恩断义绝!”鹿晞盈最后看了赵嵇一眼,那眼神冰冷、陌生,再无半分留恋,只剩下属于江湖儿女的铮铮傲骨与凛冽决绝。 她猛地转身,玄色衣袂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 “鹿晞盈!你敢!”赵嵇又惊又怒,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 靖王府角门外,对街阴影处。 一道身影静静伫立,宛如暗影下初绽的寒梅。 苏晴飔身着古朴的绞缬绢广袖,绯碧间色交窬裙,繁复的衣纹在夜色中流淌着沉静的华泽。她容颜清艳绝色,肌肤胜雪,在昏暗中仿佛自带一层莹莹微光,五官精致得如同玉匠呕心沥血雕琢而成。她乌发绾成简洁雅致的云髻,仅斜簪一枚温润无华的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愈发衬得她气质清贵高华,如独立霜雪的寒梅,曲高和寡,不容亵渎。 然而这份惊心动魄的美,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傲所笼罩。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枚边缘已现细微裂痕的羊脂玉佩,目光追随着鹿晞盈决绝离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掌控棋局的漠然。 “先生,看到了?”她声音清泠,如同冰泉滴落玉磬,不带一丝温度,“这枚棋子,刚则易折。倒省了我们推波助澜的力气。” 她身边,一个气息沉凝如古井、身着深青色布袍的中年文士微微颔首。他是苏丞相的心腹幕僚,亦是中书省隐于幕后的刀笔吏,名唤杜存诚。 “苏娘明鉴。鹿氏女撕碎的,不只是圣旨,更是靖王府乃至宗室最后一点体面与转圜之机。江南这把火,烧得正旺,却还缺几捆干柴。” 苏晴飔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而精准:“柴,不是已经备好了么?阿父借陛下‘整饬军务乃事涉机密’之由,以中书令之权,行墨敕之便,将陛下朱批‘优先拨付’四字,在著录下发度支曹公文时,悄然换成了‘倾力保障’,又附注‘事涉京畿戍防,依紧急军务条款,先行拨付,勿误!’” 杜存诚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妙处便在这‘倾力’与‘紧急’上。墨敕绕过了沈家掌控的尚书台行政之权、门下省驳议之权,直达度支曹。度支尚书王佑民,本就是我苏氏夹袋中人,见此加盖了陛下秘印的‘紧急军务’文书,岂敢怠慢?自然倾尽国库之力,优先供给鹿鸣山。至于江南赈灾……一句‘国库空虚,需优先保障陛下钦定之紧急军务’,再辅以‘事涉机密,门下不得预闻’的由头,便足以堵悠悠之口。沈家事后即便察觉公文措辞有异,欲行驳封,也极易被反咬一口‘贻误军机’之罪。此局,鹿鸣山是火引,度支曹是柴薪,而江南万民之怨……便是那焚天的烈焰!” 苏晴飔满意地听着,指尖轻轻一用力,袖中那枚玉佩边缘的裂痕似乎又深了一丝,她却浑不在意,仿佛捏碎的只是一片枯叶,“鹿家父女,注定是这场大火里,最亮眼也最无辜的祭品。谁也救不了他们。” 她目光投向深秋阴沉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漠然,“接下来,该轮到沈晏两家,在这烈焰焚城的棋局上,落子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苏大美人终于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丞相府书房外,门匾上挂着“三省堂”三个大字,草书入木三分,颇有文人雅士的清骨风流之韵。此匾出自寒门丞相苏文远之手。 此处不似定远侯府议事堂的森严武气,亦无辅国公府清竹苑的风雅韵致。阁内陈设古朴厚重,紫檀大案上堆叠着如山文牒,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与陈旧卷宗混合的气息,沉郁而凝练。 这里是帝国文枢运转的暗影核心,中书令苏文远运筹帷幄之所。 烛火通明,将苏文远清癯的面容映照得轮廓分明。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南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标注着动乱烽燧的吴兴、会稽等郡。 长子苏明远侍立一旁,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亢奋。 阁门无声开启,苏晴飔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步入,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的杜存诚。 “阿父,靖王府那边,尘埃落定。”苏晴飔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鹿氏女撕碎圣旨,断簪绝情,已自行斩断与宗室最后一丝牵连。赵嵇……气得不轻。” 苏文远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意外,只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精芒。“刚烈有余,智谋不足。匹夫之怒,徒增笑耳。”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漠然,“她这一撕,倒是替靖王府,也替陛下,省去了‘背信弃义’的骂名。宗室切割得如此干净,也算意外之喜。” 苏明远忍不住道:“阿父,江南乱象已成星火燎原之势,‘诛昏君,清佞臣鹿鸣山’的旗号震动朝野!鹿家父女已成众矢之的,正是我们……” “正是我们火上浇油,彻底焚毁旧局之时。”苏文远截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地转向杜存诚,“杜先生,度支曹那边,后续如何?王佑民已被陛下打入黄沙狱天牢,后续可曾牵连?” 杜存诚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地汇报道:“苏相放心。王佑民虽入黄沙狱,然其口风甚紧。他深知攀咬无益,只咬定一切皆按陛下墨敕行事,‘倾力保障’四字乃文书所载,不敢擅专。陛下盛怒之下将其下狱,更多是泄愤,目前尚无实质牵连到我中书省的证据。至于地方请赈请蠲的折子被压下……”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声称是度支曹内部依‘事涉机密军务,国库支应维艰,需待京畿事毕再行筹措’的既定流程处理,他本人忙于京畿军需,未能及时察觉地方灾情之烈,确有疏忽失察之责,但绝非有意截留!此乃推诿塞责之言,王尚书年事已高,诏狱阴湿,若因忧惧成疾,不幸暴毙,亦是常理。届时死无对证,靖王根基浅薄,急于稳定局面,必不敢深究墨敕来源及中书省在其中的作用。他只会抓住王佑民这现成的替罪羊!” 苏文远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一枚古朴的青铜印纽——那是中书令权威的象征。 “嗯。王佑民也算尽了本分。告诉狱中我们的人,莫让他受太多苦楚。至于生死,看天意吧。一个‘忧惧成疾,暴毙狱中’的结局,于他于靖王,都是解脱。”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舆图,“眼下,度支曹后续如何?靖王那边有何动向?” 杜存诚继续道:“度支曹运转如常。鹿鸣山所请军费,皆按墨敕文书执行,库银流水般注入京畿整饬及北境冬饷。至于江南赈灾、蠲免赋税诸事,靖王摄政后已下旨开仓放粮,蠲免部分赋税,但杯水车薪,且乱象已成,效果甚微…… 杜存诚语气中带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精准,“靖王为人儒雅,根基不稳,此刻焦头烂额,首要之务是稳住京城,安抚宗室勋贵,对江南乱局和墨敕之事,他只会快刀斩乱麻,尽快平息众怒,不敢深挖根源以免再起波澜。他比陛下……好打发得多。我们只需咬定‘墨敕’流程合乎法,中书省依旨办事,度支曹执行有疏漏,便可置身事外。”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掌控规则的得意:“鹿鸣山整饬京畿军费由陛下亲笔批注,转中书省代拟批答,加盖陛下行玺秘印,形成墨敕,因‘事涉机密紧急军务’直送度支曹。此敕绕过尚书台行政之权,更未发门下省审驳!沈家虽把控尚书台和门下省,但尚书台如今不过执行之器,权柄早被中书、门下架空。门下省沈家的那些侍中、黄散……连文书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审驳?如今政令已下,面对加盖秘印,注明‘紧急军务优先’的墨敕文书,门下省也绝不敢追责,顶上一个‘贻误军机、动摇国本’的罪名去行驳封!” “此乃皇权特许之捷径,亦是制度之罅隙,为我所用,正得其时!”杜存诚总结道,语气中带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精准。 苏晴飔走到案前,指尖轻轻划过一份誊抄的墨敕文书副本,上面“倾力保障”、“紧急军务”、“勿误”等朱批字样刺眼夺目。她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边缘,已被她无意识捻出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沈家掌控门下,本欲以此制衡阿父中书起草之权。陛下当初分权,令中书掌诏令机密,门下掌驳正违失,尚书掌执行,本意欲使我寒门苏氏与士族沈氏相互制衡。可惜……” 她抬眸,眼中闪烁着洞悉规则的冷光,“墨敕一出,门下形同虚设!沈家引以为傲的咽喉锁钥,如今成了聋子的耳朵。待他们后知后觉,江南的火早已烧塌了半边天!” 苏文远微微颔首。 “沈家?晏家?”他声音带着一丝不屑的嘲弄,“沈云澹闭门称病,晏铮装死不出。他们以为静观其变,待火焚尽便可出来收拾残局?哼,殊不知这火势,早已非他们所能掌控!江南这把火,烧掉的不只是陛下的威信,更是沈晏两家盘踞江南百年所织就的藤蔓根基!白莲逆匪的旗号里,可没有只诛昏君佞臣,而不反士族豪强!”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沉沉的夜色,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即将攫取最高权柄的亢奋:“火候已到!江南糜烂至此,亟需能臣干吏力挽狂澜!明远,联络江南苏系官员及依附我们的清流,明日廷议,集体上奏!奏请——” 苏文远猛地转身,目光如电,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一、弹劾中垒将军鹿鸣山,酷烈扰民,激变地方,致使江南糜烂,罪不容诛!请即刻夺职下狱,交廷尉严审!” “二、江南乱局,非强力不可平定!奏请陛下启用老成持重、威望素著之重臣,总督江南平乱事!人选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自然要是‘深孚众望’,且能‘调和鼎鼐’之人。” 苏明远心领神会,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儿明白!此等重任,舍阿父其谁?中书令总督军政,名正言顺!” 苏晴飔补充道,声音清冷如冰:“还需强调,值此国难,当行非常之法。请旨暂停京畿整饬,所省军费及追缴之亏空,尽数调拨江南平乱赈灾!此议一出,必得民心,更可将鹿鸣山彻底钉死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沈晏两家若敢反对,便是罔顾江南生民,其心可诛!” 苏文远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对杜存诚道:“杜先生,弹劾鹿鸣山的奏疏,由你亲自捉刀!要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江南民变之罪责,京畿动荡之根源,尽数归于鹿氏一门!明日早朝之前,我要看到它出现在每一位‘忠直’大臣的案头!” “遵命!”杜存诚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光芒。 三省堂内,烛火跳跃,将苏家父女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如同三头磨砺爪牙,静待扑食的夜枭。 苏文远最后瞥了一眼舆图上燃烧般的江南,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焚林之火已起,且看这满朝朱紫,还有那闭门的蛟、蛰伏的虎……谁能从这灰烬中,夺得那至高的九鼎?” …… 辅国公府,清竹苑。 更深露重,苑内只余书房一灯如豆。 沈云澹坐在案后,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底跳跃,映出冰封的锐利。案上摊开一份誊抄的文书——正是那份被杜存诚视作得意之作的墨敕副本残片,上面“倾力保障”与“紧急军务”的朱批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刺痛他的眼睛。 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锥:“公子,查实了。江南诸郡请赈、请蠲的折子,确于半月前悉数被度支曹截留。苏文远亲信幕僚杜存诚代拟批答,内容与度支曹回复地方的口径一致。最关键的是……这些批答,均加盖了陛下行玺秘印,以‘墨敕’形式,由中书省直送度支曹执行。全程……未入尚书台存档,更未发门下省审驳。度支尚书王佑民见秘印墨敕,又有‘紧急军务’之名,即刻执行,不敢有违。尚书台……是事后才从地方催问的急报中,拼凑出端倪。”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沈云澹的目光落在“倾力保障”那四个朱红大字上。他清晰地记得,最初鹿鸣山的奏请上,陛下御笔朱批的,分明是更为克制的“优先拨付”!这看似细微的改动,在苏文远借墨敕之便,行偷梁换柱之下,却成了榨干国库,点燃江南民怨的致命引信! "苏相此举……当真是深谋远虑。”沈云澹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稳,温润如常,却让影七脊背瞬间绷紧。那声音里蕴藏的寒意,比朔风更刺骨,“墨敕之制,本为军情紧急时行权宜之便。如今却成了绕开三省制衡,操弄国柄的利器。中书代拟,秘印加身,便可将‘优先’化作‘倾力’,将‘暂缓’定为‘死局’……好精妙的手段。” 他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重重擦过耳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晏芷兰指尖冰凉的触感,仿佛她那句“焚林纵火,静待风起”的疯狂预言正回响于耳畔。 苏文远这把火,借的是皇权威柄,烧的是大周根基,最终要焚毁的,是挡在他苏氏寒门清流上升之路上的所有士族门阀!而沈家掌控的门下省,竟被对方以如此卑劣又精准的方式,彻底绕开、架空了! 一股被愚弄、被践踏规则的滔天怒意,混合着对苏文远阴毒手段的冰冷忌惮,在沈云澹胸中翻涌。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捏着那份残破墨敕副本的边缘,几乎要将纸张碾碎。 “咔嚓!” 一声极细微的脆响,他手中那盏温润的青玉茶杯盖,竟被生生捏出一道裂痕!碧绿的茶汤顺着裂缝渗出,滴落在紫檀案几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影七屏住呼吸,垂首不敢直视。 良久,那令人窒息的怒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被更深沉的、冰封万物的寒意取代。沈云澹松开手,任由那碎裂的杯盖落在案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所有情绪都被强行压入那无垠的冰层之下。 “知道了。”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他拿起案上洁白的棉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茶渍,动作优雅从容。“苏文远既敢掀桌,便该料到后果。” 他将擦拭干净的棉巾丢在一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传令下去,按‘潜渊’第三策准备。苏氏既以墨敕为刃……那便让他们尝尝,被自己掀起的滔天巨浪,反噬其身的滋味。” “是!”影七领命,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书房内,沈云澹独自静坐。烛火跳跃,将他孤峭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擦过耳垂,目光却穿透了眼前摇曳的烛光,仿佛看到了那场即将席卷而来的、足以埋葬一切的惊涛骇浪。 苏文远的墨敕,是点燃江南的火种,亦是斩向沈家咽喉的毒刃。 而他的回击,将是深渊中蛰伏已久的潜蛟,搅动起的……足以噬龙的漩涡。 烛火,在初秋的寒夜中,无声摇曳。 第20章 第二十章 靖王府那扇象征着权势与切割的朱红角门在鹿晞盈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室息的冰冷与羞辱。撕碎的圣旨残片仿佛还带着赵嵇指尖的温度,断簪冰冷的触感烙在掌心。 她站在深秋萧瑟的长街上,寒风卷起枯叶,扑打在她玄色的劲装上,方才的决绝与傲骨如同被抽离,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家?那冰冷空旷的新府邸不是家,是囚笼。 阿爹?他自身难保,满身疲惫与绝望。 江湖?远水解不了近渴,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她孤身一人,如何闯得出去?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赵嵇的冷漠,靖王府的切割,江南的烽火,皇帝呕血的景象……还有,那个在松风雅叙临窗而坐,温润如玉却字字珠玑点醒她的身影…… 沈云澹! 是他!是他教她的“将计就计”、“借力打力”、“釜底抽薪”!是他在那方清幽雅座里,为她和阿爹劈开了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 一丝微弱的光,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在绝望的深渊中亮起。 她想起了太后的永安宫,想起了那暖阁里若有似无的试探与暗示。那时,只要她一点头,或许……或许就是另一番天地? 可笑!她当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如今只肯给她“侍妾”名分的赵嵇! 后悔如同毒蛇噬咬,但此刻,那点关于沈云澹的回忆,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辅国公府! 她不再犹豫,不再伪装。什么低调潜行,什么江湖路数,在绝对的权势与生死危机面前,皆是虚妄。她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能在滔天巨浪中稳住船帆的锚点。而沈云澹,那个看似温润无害却深不可测的辅国公世子,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她大步流星,径直走向那座在暮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辅国公府邸。朱门紧闭,石狮狰狞,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鹿晞盈深吸一口气,抬手—— “咚!咚!咚!” 三声清晰、有力、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重重叩在辅国公府那象征着百年簪缨、森严门第的厚重门环上! 声音在寂静的傍晚传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宣告。 …… 定远侯府汀兰居内,闺房里暖炉融融,驱散了初秋的寒意。 晏芷兰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块刚出炉、还带着温热桂花香气的栗子糕。她姿态慵懒,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透过袅袅茶烟,看着一张无形的棋盘。 “娘子!” 侍女青瓷脚步无声地进来,垂首低语,声音清晰:“靖王府眼线报,鹿晞盈撕了赐婚圣旨,摔断随身银簪,与靖王世子赵嵇在听涛阁彻底决裂。此刻……她出了靖王府,未归鹿府,正……正叩响辅国公府正门。” “啪嗒!” 晏芷兰手中那块精巧的芙蓉糕在她骤然收紧的指间瞬间化为齑粉!香甜的碎屑簌簌落下,沾满了她素白的寝衣前襟。 “她——去——了——哪——里?!”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山雨欲来的狂暴。 青瓷被这骤然爆发的威压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颤音:“辅……辅国公府……正门……光明正大地……叩门……” 砰! 晏芷兰猛地一拍身旁的小几!盛着点心的精致瓷碟被震得跳起,摔落在地毯上,碎裂声刺耳!旁边青瓷盏里的雪顶含翠倾倒,滚烫的茶水瞬间洇湿了名贵的羊毛地毯,也溅湿了她赤着的脚踝。 松风雅叙的指点还不够? 撕了圣旨,断了和赵嵇的念想,转头就敢如此光明正大,不知死活地去叩沈家的正门? 她以为她是谁?! 她以为沈家的门,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叩响的吗?! 她晏芷兰撕了她的信,跺了她的纸,沈云澹烧了吗?他不仅没烧,还在松风雅叙见了她!如今她更是蹬鼻子上脸,直接叩响辅国公府的大门! 青瓷吓得退后了一步,她伺候娘子多年,见过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从未见过娘子如此失态,惊叫出声,“娘子……” “沈!云!澹!”晏芷兰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 滔天的醋意混杂着被冒犯的狂怒,如同失控的岩浆在她体内奔涌!晏芷兰再不顾什么仪态谋划,也忘了自己此刻是何等随意的居家装扮!她只想立刻冲过去! “娘……子!” 青瓷话音未落,晏芷兰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起! 她甚至懒得走门! 晏芷兰足尖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一点,宽松的寝衣和薄纱外衫在疾风中扬起,露出纤细的脚踝。那道素白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破半开的雕花木窗—— 破碎的木屑纷飞中,她已如一只暴怒又带着奇异慵懒美感的鹤,施展轻功,踏着侯府连绵的屋脊,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朝着辅国公府清竹苑的方向,疾掠而去! 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衣袂翻飞的残影! 青瓷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娘子破窗而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溅上茶渍和碎屑的赤足印记,以及一片狼藉的暖阁,喃喃道:“老天爷……娘子……娘子这是……” 她从未见过晏芷兰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 …… 辅国公府,清竹苑。 沈云澹独立于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正是江南乱局愈演愈烈的密报。他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凝重。皇帝呕血昏迷,靖王摄政,鹿鸣山父女已成众矢之的……这盘棋,已彻底失控,走向了最凶险的境地。 影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声音带着一丝异样:“公子,鹿氏女…·…在叩正门。” 沈云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有惊讶,有预料之中,甚至·…·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闭门。”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新。 沈家闭门养病,是自保,更是表态。此刻放鹿晞盈进来,无异于引火烧身。他沈云澹,担不起,也不能担。 影七领命,刚要退下。 砰——哗啦——!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不是来自正门方向,而是书房侧面那扇雕花木窗! 木屑与碎纸纷飞!一道素白的身影裹挟着深秋的寒气与滔天的怒意,如同陨星般撞了进来!衣袂翻飞间,带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海棠甜香与风尘的气息。 沈云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错愕! 晏芷兰! 她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不是翻墙,而是破窗?!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她此刻的模样—— 那身明显是居家常服的白素绫寝衣和薄纱外衫,衣襟上还沾着点点糕点碎屑;发髻松散,那根素玉簪斜斜欲坠,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因怒意而泛红的颊边和汗湿的颈侧;赤着双足,足尖甚至沾着一点从侯府带来的、未干的茶渍和微尘……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狼狈的失态!这与她平日无论盛装还是夜行都力求完美的模样,判若云泥! 沈云澹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扫过她全身,从凌乱的发丝到赤着的双足,那份震撼几乎盖过了她破窗而入的惊世骇俗。随即,一股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欣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悄然漾开一丝涟漪。 两次了。 第一次是撕信跺脚,这次是破窗而入。 晏芷兰……竟能让她为他,一而再地破了功? 晏芷兰稳稳落地,甚至没去看那扇被她撞坏的窗。寒风灌入,吹得她衣袂飘飘,更显单薄。 她一步步逼近书案,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压迫感,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留下浅浅的湿痕。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凤眸,死死锁定了书案后那个让她失态至此的男人。 “沈云澹,好手段啊!”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珠玉,清脆又刺骨,带着失控边缘的尖锐,“松风雅叙一番指点,让她成了你手中最锋利的刀,搅得京城天翻地覆!如今刀卷了刃,烫了手,她走投无路,便想起你这‘高人’了?巴巴地跑来叩你沈家的大门,指望你再给她指一条‘明路’?” 她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撑在书案边缘,隔着散落的公文,那灼人的视线几乎要穿透沈云澹温润的表象:“你教她破局,教她引火烧身,教她如何在这京城深水里扑腾……你是在测试她吧?测试她鹿晞盈,够不够格上得了你沈世子眼中的‘牌桌’?” 晏芷兰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刻薄的审视和一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但细看之下,那火焰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怎么样?测试的结果,沈世子可还满意?你看到了吗?她连我一刀都接不住!不过是被赵嵇羞辱了一番,就方寸大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撞到你这里来了!这点心性,这点城府,这点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本事……也配入你的眼?也配让你沈家为她开门?” 屏风外的阴影里,影七的呼吸都凝滞了。他跟随公子多年,见过晏女公子运筹帷幄的从容,见过她慵懒娇蛮的任性,甚至见过她撕信跺脚的孩子气,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如此不加掩饰的狂怒和攻击性! 那冲击力甚至超过了破窗而入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刃,又缓缓松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公子这桃花劫,怕是要烧起来了。 沈云澹静静听着这疾风骤雨般的质问,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晏芷兰的敏锐精准地戳中了他当初指点鹿晞盈时那点未曾言明的审视心态。他确实想看看,这个带着野性锋芒的女子,能否成为一枚值得落子的棋子。 当听到那句“她连我一刀都接不住”的时候,他看着眼前这个因怒意而更加明艳逼人,也更具毁灭气息的女子,内心喟叹:晏芷兰出手,哪里是刀?分明是精准引爆的火药桶! 她对时局的把控,对势的精准预判,对人性的洞悉,以及那份破釜沉舟,不惜焚林也要逼对手现形的狠绝……连他都不得不心生佩服,甚至忌惮。 鹿晞盈的败局,又岂是他沈云澹一个点拨能决定的?那是多方势力倾轧、大势裹挟下的必然结果。如今,她找谁都没用了。 沈云澹迎视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声音比平日低沉了些许,那份温润中透出几分因震撼而生的坦然:“晏娘子此言,直指人心。鹿氏女确有几分孤勇韧性,然这京城之水,深不可测,浑不见底。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她的路,终究要她自己走。某当日不过顺手扶了一把,难道还能扶她一世?这棋局之上,落子无悔,承担后果的,只能是执棋之人自己。” “落子无悔?呵!”晏芷兰一声冷笑,下颌猛地扬起,唇边那抹弧度淬着冰,眼神却燃着燎原的火。她脊梁绷得笔直,纵然衣襟沾屑、赤足染尘,那份浸入骨髓的骄傲却在狼狈中进发出更刺眼的光芒,“沈云澹!你且睁眼看清楚——”她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锥砸落金砖,“若今日易地而处,是我晏芷兰一无所有,深陷绝境被逼至黄泉路前,你猜,我会如何?” 沈云澹微微一怔,显然未料她会抛出此问。目光落在她凌乱发丝下那双燃烧着毁灭与骄傲的眼眸,那赤足沾尘却依然挺直的脊背——这份失态下的孤绝,竟比平日精心算计时更具冲击力!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波澜,唇边那抹淡笑依旧温润,声音却比平日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牵引的紧绷:“哦?晏娘子此言……倒是勾起云澹十足好奇。若真易地而处……以娘子之能,当如何破这死局?云澹洗耳恭听。” 晏芷兰笑了,那笑容冰冷而决绝,她向前一步,指骨攥得生白,仿佛要将无形的命运也捏碎:“那靖王府的门槛,这国公府的门环?我晏芷兰一步也不会踏!”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晏芷兰的靠山就是晏芷兰!若我决策失误,落得此等境地,任何结果,我认!是我技不如人,算漏一着!我认栽!” 话音陡转,森然杀意如九幽寒泉喷涌: “可那些人——如果碾不死我的话——”她声音徒然拔高,目光如淬毒的刀锋,直刺沈云澹眼底,“但凡留我一口气,一线生机!纵使从地狱最深处爬起来,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站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用血洗刷我的耻辱!用他们的尸骨,铺就我重新踏上牌桌的路!”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她微微急促的喘息。那股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狠厉之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屏风外的影七都感到脊背发凉。 沈云澹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凌乱的发髻,看着她沾尘的赤足,看着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那份震撼与激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晏芷兰胸口微微起伏,方才的怒意与激昂仿佛被那番宣泄抽空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脱力后的空茫。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将那缕贴在汗湿颈侧的碎发拂开,指尖却触到了松松垮垮,几乎要滑落的素玉簪。 这细微的动作,让她骤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何等模样—— 宽松随意的寝衣外罩薄纱,衣襟上还沾着点点糕点碎屑;发髻散乱,几缕青丝狼狈地黏在颊边;最要命的是那双**的沾着茶渍与微尘的脚,正毫无遮蔽地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凉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瞬间浇灭了残余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羞恼! 她晏芷兰,定远侯府最锋利的那把暗刃,京城暗处那双搅动风云的手,竟然穿着寝衣、赤着双足、披头散发地站在沈云澹面前?!还是破窗而入?! 理智如同潮水般迅速回笼,巨大的尴尬和窘迫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后那片肌肤正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发烫!她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这份狼狈,身体却僵硬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方才那番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崩塌,只剩下一个因失态而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女子。 沈云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份震撼与激赏悄然沉淀,一丝极淡的、近乎促狭的笑意,在他温润的眼底深处漾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搅乱了平静的水面。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饶有兴致的打量,缓缓从她凌乱的发顶,扫过沾着碎屑的衣襟,最后落在她那双微微蜷缩,试图藏起却无处可藏的赤足上。 “晏娘子今日这身行头……”沈云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过人心,“倒是……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她耳根那抹迅速蔓延开来的、如同晚霞般的红晕,“只是这深秋寒气重,赤足踩在这金砖上,怕是容易着凉。” 他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但那眼底的笑意和话语里那点“别具一格”的调侃,却像小钩子一样,精准地勾起了晏芷兰更深的羞恼。 “沈云澹!”晏芷兰猛地抬头,脸上红晕更盛,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这次是羞愤交加的火焰,“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我……” “影七。”沈云澹却不等她发作,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截断了她的怒火。他目光转向屏风外,声音温和却带着命令,“去库房,将前些日子收整好的那两箱……嗯,给晏娘子备下的东西,抬到隔壁暖阁。再让青黛取一套干净的足衣和鞋履来,要软底的。” “是,公子!”影七的声音立刻应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和好奇,迅速退下执行命令。 沈云澹这才重新看向晏芷兰,眼中的促狭笑意敛去几分,换上了一种更显真诚的温和:“晏娘子稍安勿躁。衣衫不整,赤足染尘,终究不妥。隔壁暖阁已备下热水,姑娘不妨先去梳洗更衣,驱驱寒气。待收拾妥当,再叙不迟。”他这番安排,体贴周到,既化解了她的尴尬,又给足了台阶,瞬间将那点剑拔弩张的气氛抚平。 晏芷兰满腔的羞恼被他这四两拨千斤的体贴堵在喉咙里,发作不得。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她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最体面的解决方式。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默认。那瞪视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带着点被看穿,被拿捏的恼羞成怒。 很快,青黛捧着一双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足衣和一双同色系的软底绣鞋,恭恭敬敬地引着晏芷兰去了隔壁布置雅致的暖阁。暖阁里果然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干净的布巾,甚至还有淡淡的熏香。屏风外,两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子已经抬了进来。 晏芷兰在青黛的服侍下匆匆梳洗,换上干净的足衣和绣鞋,冰凉的双脚终于被温暖的软缎包裹,那份窘迫感稍稍褪去。她走到屏风外,目光落在那两个敞开的紫檀木箱上,随意扫了一眼里面的衣物,动作却猛地顿住! 箱子里并非简单的几件替换常服。 左边一箱,是几套质地精良、款式各异的女子常服,白、青、黑、赤、黄,各色尽有,用料考究,刺绣精致。右边一箱,则更为惊人:一套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夜行衣,针脚细密,显然是高手缝制;一套骑马专用的绯色胡服,窄袖束腰,英姿飒爽;甚至还有一套宫装常礼服,规制严谨,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样! 这还不是最让她震惊的。 晏芷兰随手拿起一件月白云纹的常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长短、腰身,竟是分毫不差!又拿起那套夜行衣,肩宽、袖长,也无比贴合!连那套宫装的尺寸,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一股强烈的、荒谬的念头瞬间冲上晏芷兰的脑海!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暖阁门口—— 沈云澹不知何时已踱步过来。他并未进入暖阁,只是脚步停在门口,目光专注地落在晏芷兰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她翻看那些衣物时的神情上。他素来温润从容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专注,像是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然而,迎接他目光的,是晏芷兰眼中瞬间点燃的震惊、狐疑,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看登徒子般的审视! “沈云澹!”晏芷兰的声音都变了调,捏着那件宫装的手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震惊、狐疑,以及一种看变态般的审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那两大箱衣物,尤其是那套贴身的夜行衣和宫装,“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我的衣服?!还……还件件合身?!你……你是不是早有图谋?!” 她的质问带着羞愤和难以置信。这简直太诡异了!一个男子,在自家书房隔壁的暖阁里,备着两大箱完全贴合她尺寸,涵盖各种场合的女子衣物?这心思……简直细思极恐! 沈云澹唇边那点隐秘的弧度瞬间僵住,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那双总是深潭般平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错愕……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巨浪般当头拍下! 端方持重的辅国公世子,名动天下的清贵公子,破天荒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近乎污蔑的眼神打量!一股强烈的落差感击中了他——从隐秘的期待到被当成宵小之徒的鄙夷,这感觉陌生又憋闷! 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青黛却像是生怕自家公子被误会成登徒子,抢着一步上前,对着晏芷兰行了个颔手礼,声音清脆又带着点急切: “晏女公子息怒!您千万别误会公子!”青黛小脸微红,语速飞快地解释,“这些衣物……这些衣物不是公子私下……备下的!是……是公子吩咐府里的绣娘,特意为娘子您准备放进今年的生辰礼单里的!用的都是库房里最好的料子,绣工也是最好的!刚做好不久,还没装箱送出去呢,就暂时收在离书房近的库房里,方便公子最后过目……奴婢方才去取足衣时,影七说库房钥匙正好在他那儿,就一并把这两箱刚整理好的也抬过来了,想着娘子您正好需要替换……” 青黛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觑着晏芷兰的脸色。 生辰礼?! 晏芷兰满腔的羞愤和狐疑瞬间卡壳,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她低头看看手中那件精致合身的宫装,又看看箱子里琳琅满目的衣物,再抬眼看向站在门口,一脸无辜又带着点促狭笑意的沈云澹,脸上那抹未褪的红霞“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原来……是生辰礼? 还是特意准备的?涵盖了她日常行动甚至正式场合的……全套? 她的生辰在深秋……自松山书院归京以来,他每年……都会用京城最繁华的锦绣街上,沈家百年老号“云锦天章”作为枢纽,放进晏家的采买单子里…… 瞬间,那份把人当成变态的羞恼瞬间化作了另一种更加滚烫的情绪——窘迫!无比的窘迫!她刚才那番质问,简直像个自作多情又无理取闹的傻瓜! 沈云澹看着晏芷兰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从震惊狐疑到羞窘难当,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他眼底那点愕然迅速褪去,眼底的笑意终于满溢出来,如同春水破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朗和愉悦。 他缓步走进暖阁,在晏芷兰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停在她面前。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因羞窘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和一丝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近乎撩拨的意味: “晏娘子方才那眼神……早有图谋?”他刻意重复了她的话,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十足的戏谑,“图谋晏娘子生辰时……能收到几件合身的衣裳,算不算图谋?”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不少,临时借穿的青黛的侍女外衫,以及她脚上那双虽然干净却显然不合她尺码的绣鞋,唇角的弧度加深,“现在看来,倒是我这‘图谋’……备得有些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