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1. 月亮出来了
“妈!我回来了。”
冯月出撩开门帘,冲着东屋喊了一声就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哗啦”一下子全倒脸盆里,已经入秋了,正是抢收时节,大队下工本来就晚,她还去自留地里把春天种的土豆子和花生刨回来,这不,回家已经天黑了,太阳落下去月亮还没反应过来,天地间是一种清亮亮的深蓝。
冯秀容今儿没上工,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了,一到换季时候就腿疼,日子宽裕点了冯月出就不准她出工了,但她也闲不住,去外面帮人干零活,换点粮食什么的,这前儿还没回家。
大锅里的饭已经热好了,小小的土坯房里氤氲着大米饭香甜的气味,蒸腾的水蒸气在小窗户上结了一层小小的水珠,最近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冯月出捧了一把水浇到脸上,杨树屯气候不好,冬天长,植被少,一年四季刮大黄风。
又认认真真把胰子抹开,泡沫打到脖子上,一齐洗了。
洗脸盆里的水变黄了,她干净的面庞也显出来,倒没多白净,但比之前灰头土脸地看着舒服多了。
冯月出把脸盆里的水泼出去,又舀了很少一点清水洗第二回,杨树屯子常年干旱,每个人用水都很节省。
洗完脸顺手梳了梳头发,换了在家穿的干净衣服,这时候冯秀容也回家了,不知道她又给人干什么活去来,竟然端回来一碗野鸡肉,偷着掩着终于到家了,骄傲地搁到桌子上。
“月儿,快吃!可肥的野鸡,还有一个大鸡腿呢!”
两个人开始盘腿在炕上吃饭,矮矮的炕桌上头是一盏昏暗的灯泡,暗得让人不禁怀疑世界上是不是没有比这更低的度数了。
杨树屯子今年年初才通电,家里只接了东屋,冯月出晚上要干点啥还得点煤油灯,不过这也是她要求的,安那么多灯干嘛,电费可不便宜。
“辉子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吗?”
冯秀容一个劲儿地把野鸡肉往冯月出碗里夹,自己却只顾扒拉着中午剩下的那盘茄子炒辣椒,现在日子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但是冯秀容还是改不了对自己抠门的性格。
冯月出了解自己妈的性格,死倔死倔的,说什么也不会听的,便把饭碗端起来,往后靠了靠,状似警告着说。
“妈你再给我夹我就一块也不吃了啊。”
冯秀容这才停止。
“嗯,哥这个月的信还没来呢,可能是忙着呢,妈你别担心。”
冯月出又炫了一大口饭,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平日里干的活多,出力大,自然吃的也就多。
“哎,多吃多吃,跟你说了干活收着点,那些王八犊子小瘪三儿天天偷懒,你瞅瞅,你最近又瘦了。”
冯秀容的眼里都是心疼,昏黄的灯光装满了小小的土坯房,屋外又刮起大风来,呜嗷呜嗷的像只野兽在叫,还真别说,十多年前杨树屯子真有过老虎下山觅食,还吃过小孩。
“等辉子这回回来说什么得逼着他把结婚证扯了啊,村支书说了,那什么现在在村里办了酒席也不能算结婚了,得领证,得盖戳,那才叫结婚呢。”
冯秀容声音很敦厚,说这些话时候语气有点重气息又急,像是有点急眼了一样。
“妈你别急,哥有哥的思量,别催他。”
冯月出真是不急,慢腾腾地吃着饭,冯秀容急的都想把碗里饭扔出去,她今天在外面听到个事儿,隔壁屯子有个当兵的男的把老家的对象甩了在外头又找了相好,这人啊日子一好了就美的找不着北,根本记不得以前谁跟着自个吃过苦。
虽然杜辉是自己儿子,但她也不放心。
按说杜辉是冯秀容儿子,她应该更希望他升官发财找城里老婆吧,怎么会替冯月出着想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冯秀容男人姓杜,早些年在村里修路时候炸山被落石砸死了,杨树屯子太偏,又是山又是梁的,那时候刚生下杜辉不到两年,孩子还没断奶,老公死了,冯秀容也是个要强的,她不肯回娘家,回娘家就意味着还得再被嫁出去一回。
有一天半夜她听见有小孩哭,一推开门,一个包裹,里面有个哇哇大哭的女娃娃,女娃娃的怀里夹着一大叠粮票。冯秀容有点不明白,那时候村里有不少丢女娃的,当然不是自己丢自己村,一边都是悄没声丢别人村里,或者更狠心的直接扔山上喂山牲口,哪有丢还夹粮票的。
后来她想可能是想让捡到的人善待这女娃吧,至于为什么放她门口,正巧她那时候有奶,又缺粮食。
冯秀容开始不想管,孩子又不是一睁眼一闭眼吃口饭就长大了的,那得养啊,但是那女娃哭的都带了颤音儿,听了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北风又呼呼地刮,她就抱回屋来了。
实在没辙咱娘仨就一起饿死!冯秀容这样想着。
后来隔半年就有人半夜往冯秀容门里塞粮票,甚至□□那年还扔过半袋杂粮,直到冯月出满十五那年才再没送过。
还好有这些,冯秀容养大了两个孩子,自然是吃了不少苦,不然她也不会还不到五十就一身病,连重活都干不了了。
说来也巧,杜辉本来是个闹腾耗人心力的孩子,但自从多了个妹妹以后就懂事了不少,要是有人欺负冯月出,话还说不机敏拖着大鼻涕的年纪他就赶跟人干仗,也挨了不少揍。
至于月出,更是没让她操心过,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捡到月出那天是农历十五,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上,冯秀容没啥文化,就起了这个名字,随了自己的姓,后面发生的事也让她庆幸随了自己的姓。
冯秀容不是个好脾气,杜辉随了她更不是个好脾气,也幸好有冯月出这个慢性子在中间调和,家里才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
她虽然脾气倔,但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为了什么给杜辉养个童养媳,她是真把冯月出当自己闺女了。所以当她发现杜辉跟月出俩人在柴火垛后头偷偷亲嘴时候差点把杜辉打死。
也就是月出哭着说她也喜欢杜辉哥,冯秀容才把手里的烧火棍放下来。
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乐意月出做自己儿媳妇,但如果从月出娘的角度,杜辉不是个多好的对象,脾气倔,人混,这穷村子,一辈子都能望到头。
还好,第二年杜辉去当兵了,农村户籍管理不严,他虚报了年龄,是拼命的,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一年又一年,六七八九年,邮回来的钱越来越多。
冯秀容知道自己儿子怕死在战场上让月出守寡才迟迟没领结婚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现在和平了,她觉得得把这个事情抓紧,杜辉现在的职位也能带家属了。男人,就算是自己肚子里下来的,也得看着不能全信。
“还不催!还不催!你啊你!诚心气死我!”
冯秀容有点生气地点了点冯月出的脑门,冯月出仰起头就对着冯秀容笑,冯秀容又急又气,这个蠢丫头。
冯秀容脾气属实算不上好,不过也对,带两个娃娃的寡妇,要是纯良不得让人欺负死,年轻时候谁要占她一点便宜,她叉着腰站在那家门口能骂到十八辈祖宗去,不过她长得倒是很纯良,四方脸,宽额头,鼻头圆钝。
与其相反的是冯月出,她脾气好人又好说话,但长得……
当然不是丑,而是,如果用老话说就是没什么富贵相,不正经。
她总穿宽松衣服,乍一看有点胖,但其实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像秋天的果子,丰硕的,沉甸甸的。那张小脸更是风流媚气,下巴尖尖的,嘴唇厚厚的,眼睛更是特别,眼角偏圆,眼尾却有些上翘,再加上黑眼珠格外的大,盯着人看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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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妈,我这个月就写信催哥哥,你别担心了。”
冯月出最清楚自己母亲性格了,像冬瓜一样,得顺毛摸,当然最好不摸。
吃好饭冯月出又安慰了冯秀容几句就回了自己那屋,她跟杜辉住西屋,这小房子一共就三间,中间是有灶台烧火的堂屋。
不过他们也住不了多久了。
冯月出先把煤油灯点上,又掀开炕毡子,她的存款就藏在里头,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
杜辉每个月除了给她买礼物,几乎都是把所有工资邮回来,开始时候还分成两份,后来就一份了,因为冯秀容说结婚了她就不能管钱了,两口子过两口子的日子,她掺和啥,这天底下还没有人能倔过冯秀容的,冯月出只能收着。
冯月出是绝不会乱花的,她抠门得紧,毕竟以后进了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杜辉哥说了,现在不用打仗了,今年他就提转业申请,明年应该就能安置到地方了,不是市里就是省里。到时候他们结婚,她也能给安排工作。
不过得好好学习,冯月出把杜辉邮寄回来的课本打开,好多她都不太懂,不过都标出来了,杨树屯子没什么有文化的人,考上初中的都没几个,初中离杨树屯子可远了,十五里路,还得翻过一座大梁,就有人考上都不去呢。
冯月出以前没觉得学习有多重要,是杜辉说的,他说他明明是队里各方面最厉害的,但就因为文化水平低,升迁就比别的小子慢一大截,还是比他小不少的毛头小子。
于是他就监督冯月出学习,两个人开始写信时候都是通篇的拼音,现在已经好多了。
杜辉说等他俩在一起生活了冯月出就接着去上学,读完高中再去上班,干个轻松点的工作。冯月出倒是无所谓,她觉得去厂里就挺好,不过她都听杜辉哥的,杜辉哥懂得多,他现在可是大官了,过年时候都有县里的领导提着礼物来看望她和妈妈,自从杜辉哥当兵的第二年,就再也没人敢招惹欺负她们了。
冯月出对于杜辉总有一种十分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夹杂在夫妻感情里就很不对劲,杜辉总会忍不住怀疑她为什么不拒绝他,是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但切实搂着那个人的时候他又无所谓了,总之只有他能做这样的事情就够了。
冯月出真的不算聪明,就像她不问为什么杜辉不先提交结婚报告呢,为什么她现在不能上学呢。
她是天真的,天真地信任着自己哥哥,他肯定是为了自己好。
可能因为杜辉提交很多次了,但一直卡着下不来,他是被领导提前预订的女婿。可能因为杜辉并不打算让冯月出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成长,他的爱是极度自私的。
“哈——”
冯月出打了个哈欠,她是很容易困的体质。
昏暗的煤油灯下,冯月出的嘴唇宛若红缎子一样,睫毛更是浓密卷翘的吓人,一眨起来像忽闪忽闪的小扇子。
把今天学习的知识点复习了一遍,冯月出合上书前又看了一眼夹在书里的照片。
是一张合照,两个穿着军装的人,杜辉还是那样,棱角分明的脸,五官非常锋利,一侧浓密的眉毛不自觉微微上扬,总给人一种挑衅的感觉。
旁边的人脸被他抠个洞,不过也能看出来身姿很挺拔,只不过相比他要清瘦一些。
杜辉是一个对自己极其抠门的人,这照片是蹭人家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恬不知耻把人家头扣掉。
杜辉哥已经好久没回来了,哎,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她有点想他了,尤其现在天冷了,后半夜冻脚,要是杜辉哥在……
冯月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始脸红,她把脸埋到被子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她还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
2. 他、他
天高云淡好兆头。
晴朗无物的蓝天,云静悄悄又缓慢地滋长,今天杨树屯子没刮大风,在苍穹下,一片金黄,矮矮的人们正在秋收。
“哎,月儿,你听说隔壁屯子那个事儿了吗?”
男人在前头弯着腰用镰刀把枯黄的秸秆割断整齐地扔向一边,女人坐在地上低头掰棒子,灵活的手指撕□□米皮,一掰,黄澄澄的玉米就扔到地垄上,有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专门拎着柳条筐往里头捡。
都是一片地上头的,分到手里头的活计都差不多,谁干得快干得慢就一目了然。
扶光总是比别人挪的快,她的手利索地撕□□米叶,一点点就跟别人拉开了距离。
“嘿,月儿!月出!冯月出!你这人咋这样啊,咋不理人呢!”
旁边的女孩为了多跟冯月出说上两句话,手上赶急忙慌的掰着棒子,一忙就容易犯错,要是落下的苞米多了,还得被小组长批评呢。
“哎呀,我没听见,什么事?你说什么?”
冯月出有点心虚地把头巾从脑袋上解下来,扭过头听那女孩讲话。
秸秆上都是灰尘,不包着点儿脑袋回家擤鼻涕都是黑的,不过她心虚的还是因为刚往裤腰带里塞了个苞米。
也不怪她,大家都这样干,不然靠着大队分的那点粮食冬天吃不饱的,秋收时候都偷偷藏点,能磨出来几斤棒子面,和高粱米什么的做杂粮馒头,最顶饱。
冯月出和别人的区别就是她做这些时候心虚,她总觉得要是把这些地都分成自留地就好了,自己家少点也行,她其实不爱跟别人一起干活。
“就是那刘明,他在城里结婚了啊,他们村那个桃儿跟他好那些年,都白搭啦。”
那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看着冯月出的脸,像是怕错过任何一个神情。
“哦,这样啊。”
冯月出的反应让人有点失望,没什么反应,依旧麻利地忙着自个手里的活儿。
“切……”
那小女孩有点生气,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
要不是她哥让她来打听她才不愿意呢,冯月出从小就漂亮得很出众,十里八乡的大小伙子多多少少都对她有过不可说的心思,不过身边一直有那个恶狗一样的杜辉,后来去当兵还成了大官,就没人敢打那个心思。
可见这一年年过去,虽然摆了酒席,但杜辉也没把她接走,她也没生个娃娃啥的,再加上这两年老有些抛妻弃子的事儿,有些人心思就又活跃起来。
再漂亮有啥用,也没那些穿白裙子小皮鞋上大学的城里姑娘好看,杨树屯子的风这样硬,过了三十女人男人都一样的老,况且冯月出也不是什么年轻清白小姑娘了。
她有些愤愤地想着,但其实是没完成哥哥的嘱托,换不成桃酥了,她有点生气。
至于冯月出,她又不是傻子,先不说她对杜辉是百分百的信任,她也讨厌别人借着八卦的由头想来看她笑话。
哎,她有点想她的朋友了,她是有两个很好的玩伴儿的,一个读完高中在县轧花厂做会计,她以前有不会的题目都会去请教淑红的,但是现在离得远了,就见得少了。还有一个朋友到了岁数就结了婚,连着生了两个娃娃,小孩都顾不过来,怎么顾得来什么朋友。
所以有时候冯月出是会觉得孤独的,她坐在院子里的碾盘上抬头看星星,觉得自己很小,杨树屯子也很小,她等着杜辉把她和娘接走,去很大的地方。
至于很大的地方有多大,她也不知道,杨树屯太落后了,甚至还没有一台电视机,绕过山梁,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对她来说就是很大的地方了。
只不过一想到炕席底下压着的好多的钱,一想到杜辉哥描绘的以后,她就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
“哎,别走,没干完活谁都别走!”
下工的铜哨子响了,男女老少都懒懒散散地直起身就想往家里走。
“棒子不装完谁都不许走!生产队里算盘精,自留地里活雷锋!都不是你们的活儿是不!”
最前头的半大小子已经跑没影儿了,剩下的人见队长真生气了,才开始抓紧起来。
冯月出把绑在屁股底下的垫子拿起来放到肩膀上。
冯秀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每月月经时候都痛得不行,村里有个结了婚生了娃的妇女来月经还疼得哭天抢地地打滚儿。冯秀容就格外注意冯月出,得穿的暖和,包的严实,月经前后一个星期更是不能去河套边上洗衣服。
杨树屯缺水,吃水都得去村头挑,平时洗衣服就都抱着盆去河边,冬天更是难,得用锤子砸开个洞洗,那水才真是冰的刺骨呢,伸进去一下儿就冻得通红。
杜辉在家的时候就从来没让冯月出动手洗过衣服。
冯月出把垫子垫好,半蹲着让人把装好的立在田垄沟的半袋苞米放到她肩膀上。
她力气不算小,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留伤,一不注意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让妈看见又好骂她是傻子了,不知道躲着点活儿干。
冯月出其实也不是有多伟大的奉献精神,她只是想早点干完活儿,晚上可以点着煤油灯给杜辉哥写写信,识识字。
外面刮着大风,她把被子裹紧,心里思念着人,脑袋里想着以后。
那种满足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
“哎呀,月儿妹子,可不用你扛,累着你咋办,哥来,哥来。”
有个男的往过凑,冯月出低着头斜了一眼,理也没理,把肩膀头扛的那袋子苞米摔到了骡子车上。
“吁——哎。”
骡子抬起前蹄子就要走,赶骡子车的老汉赶紧收紧缰绳。
“月儿丫头,你慢点,慢点,满仓儿你往前凑什么凑,等杜辉小子回来揍不死你的!”
老汉开始和稀泥,冯月出真的很烦满仓那种人,对那种人来说生气都会让他们兴奋。
她甚至懒得给眼神。
吉普车驶过蜿蜒崎岖的山路,卷起的黄尘飞扬着四散,引擎声止,一双皮鞋踏下来。
这是宋行简第一次来杜辉的家乡,想过穷,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穷。
漫天的黄土地,脚下的山梁如巨龙盘卧,远处的沟壑交错纵横,几撮村庄掩映在这荒凉之间,一条大河贯通东西。
当年还没恢复高考,高中毕业不是入伍就是下乡,好男儿要当兵,宋行简读完高中便入了伍。入伍第一天就被来了个下马威,队里陕北人抱团,最看不起北京来的新兵蛋子,宋行简之前的日子也是太顺,不知道暂时低头几个字怎么写,一脚就把放他洗脚盆里的臭袜子连着盆一起踹飞了。
杜辉是老班长,等打起来,宋行简挨揍了才慢悠悠过来调和,宋行简顺带也给了他一脚,杜辉不是吃亏的,抬手对着宋行简脸就一拳头,那印子好几天才消。
宋行简宝贝自己脸,从那以后就记了杜辉的仇。
一堆人都关了禁闭,不过宋行简的伙食比旁人的要好一点,他待的这个部队是他爸带过的,从上到下叫得上名号的都是他爹的老部下。
他打听杜辉的事儿,军事素质和群众关系都不错,但还是只当了几年的小班长,原来是个半文盲,山沟沟里长大的,小学都没读完,所以迟迟提不了干。
针锋相对闹过几个月,杜辉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都没讨到什么好,上下铺住着,后来关系就又铁起来。
杜辉人其实不错,他还特会搞关系,过年时候当地老乡都给他送猪肉,明面上他当然没要,但暗地里留了半盆血肠,跟几两高粱酒,半夜一堆人偷偷跑炊事房煎了打打牙祭。
杜辉有一点,他非常抠,抠到花一分钱的活动都不参加,周日放半天假他去镇上也不花钱,顶多跟老乡买几两烟叶子。他烟瘾很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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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跟别的士兵一样比着谁的烟好,他卷烟叶子抽,有一回还不成心撕了宋行简的书,俩人又差点打起来。
后来才知道杜辉津贴全邮家里了,他老家有媳妇儿,但媳妇啥样他从来不说,相片也没有一张,半夜大家伙儿开玩笑谈论师部卫生院的小护士他也从不搭腔。
但要是有人开他的媳妇儿的玩笑,他准翻脸。杜辉自己的牙膏都挤成铁皮片了,但得扣扣搜搜抽出钱给媳妇儿买盒蛤蜊油邮回去。
后面有一回宋行简听杜辉主动提起过一次。
那次他俩躲在悬崖石头后面,一支小队只死剩他们两个人,边境的树植都格外庞大,向下看去绿的望不见头,躲了两天两夜,迷迷糊糊中已经分不清远处传来的枪声是敌还是我。
热带特有的毒虫爬到了腿上,杜辉胳膊上中了一枪,子弹早就没了,只有手里还剩下一枚手榴弹。
“月出和那花儿像。”
悬崖边上开着一丛好亮眼的花,紫粉的,大朵大朵的,杜辉和宋行简都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这品种的花。
“咳咳……他们要是追过来,我拉了环,你就滚着跳下去,崖右下有个很小的斜坡,你要是能滚过去拉住,就死不了。”
“你要是能活下去,除了队里给的抚恤金,你再添点给月出,帮我照顾照顾她,反正你有那么多手表腰带,月出和我在一起过,我怕她不好找婆家,要多给她留点钱……”
杜辉声音越来越小,他早就烧得头昏眼花了,就撑着一口气。
算是命好,后面追来的是自己人,他俩都没死成,杜辉捡回来一条命,那一仗打得真漂亮,击溃了敌军炮兵阵地,杜辉回来多了一条杠。
忘了说,杜辉早提了干,边境战乱,他第一波就报名上了战场,血肉拼出来的荣耀。
宋行简也是,不过他出头要比杜辉早得多,他入伍没多久就被侦察连要走了,也并非都是他老子的关系,他本身确实拔尖。不说脑袋灵活高中时成绩非常靠前,语言能力强,入伍后更是耍的一手好枪,射击蒙眼拆装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杜辉看似是走得越来越顺了,还去军校镀了半年的金,但从去年开始申请专业,一次次被驳回来,上面不放人。
宋行简认识的人多,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杜辉被人相中预订了,也是,年纪轻轻爬这么远,没靠山,家里更是穷得清清白白,长得还好,好拿捏的典范。
这事宋行简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又不是他老子,他的事他老子都不管呢。再有了,他觉得杜辉自己也能搞定,弯腰认怂,调偏点的地方,时间久了总能有解决办法。
哪知道,杜辉忽然就死了。
没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抗洪抢险上,甚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就冲上来一只解放鞋。
按说当时他的级别已经不需要冲在前线了,但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半夜大坝要决堤,他扛着沙袋冲在前头。
宋行简觉得杜辉是肯定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事儿死的,毕竟他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小小的土房上面开始冒出袅袅的青烟,夕阳把一切都映得黄灿灿的,村子里蔓延着一种烧木柴的气味。
宋行简看见一个穿着土红色衣服扛着口袋的女人,她佝偻着腰,显得个子很矮,夕阳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冯月出。
他后来经常梦到这一幕。
哎,终于把地里的土豆花生都刨完了,接下来得抽空把地窖清一清,肩膀上扛着的口袋一个劲儿往下出溜,冯月出往上顶了顶,不经意抬起头。
远远就瞧见门口停着那辆吉普车,周边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冯月出想到哥说没准下次他再回来就能配车了。
“哥!哥!杜辉哥!”
肩膀上的口袋也顾不得了,冯月出像只归巢的鸟儿般飞扑过去。
3. 谁负责
“你们!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牲口!驴日下的!把我儿还回来!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冯月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梦里朦朦胧胧听到了妈的声音,妈又在骂人,幼年时候妈就总在骂人。
要不是骂把水泼到家门口的邻居婶子,要不是骂哥又惹了什么祸,是不是放炮把秸秆点着了。总归不会是骂她,妈从来不骂她,就算有时候她真犯了错,顶多戳戳她的脑门儿。
冯月出慢慢睁开眼,是熟悉的西屋顶棚,去年过年哥回来他们一起糊的,特意买的洁白的棚纸,只不过平日做饭烟熏的,早就发了黄。
外面又在刮大黄风,窗户在呼啦啦地响。左肩膀好像被压到了有点麻,冯月出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妈在哭。好奇怪,两耳之间是一片空荡荡的白,她的脑子好像在天上飞,四肢却被抛弃了。
妈哭的声音越来越近,脑子被“哐当”一下扔了下去,冯月出猛地一下子坐起来,伤痛开始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是的,哥死了。
杜辉死了,她的男人死了。
“妈,妈!”
冯月出跑去东屋,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也是干活时穿的破烂的。
冯秀容正坐在地上哭,她恶狠狠的抓着一个男人的裤脚,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毒蛇,她的脸,她的脸一直是那种颜色,黄褐色的,土地的颜色,纵横的皱纹像一副狰狞的面具,翕动着的粗大鼻孔,一连串的腌臜话。
冯月出只觉得心疼,好疼,但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该她撑起来这个家了,或者说她早就该是个大人了,只不过一直都有人替她挡在前头。
“妈,妈,我在呢,我永远都在……”
冯月出扑过去搂住冯秀容的肩膀,冯秀容停顿了一下,她正张着大嘴,嘴角是溅起来的白沫。
“呜呜——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她终于哭出来,巨大的泪珠子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条河,从挂着黄土的脸上冲刷出来一条道儿,夹杂着她的苦楚,这么多年的苦楚,源源不断的苦楚。
冯月出把冯秀容搂进怀里,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忽然变宽了。冯秀容拽着的裤脚终于被松开,那人把腿收走,冯月出觉得抱歉,她顺着那腿抬起头,正对上那样一张脸。
她理解妈了。
宋行简就站在那里,他很年轻。
个子那么高,腿那么长,昏暗的灯泡下,他的脸白得像是玉石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挺直的鼻骨,刀削一样的下颌,眉眼清隽,纤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英气又冷峻。
他就站在那里,冷漠的、疏离的。
和这贫穷的地方,破败的屋子,悲痛的家属,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一定是没苦过的,冯月出这样想,最起码不会是她和妈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也不会是哥那种再拼命也提不了干的苦。
他应该也不是个坏人,他的眼间也能看出哀痛,但他一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
他的怜悯是高高在上的,是冷淡的,是置身事外的。
“嫂子,这些是我们的心意,你收着……”
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凑过来递上来两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宋行简身前,似乎是不想让他再面对农妇不可理喻的纠缠。
两个牛皮纸信封,其中一个落款盖着鲜红的公章,另一个不规整,但是很厚。
“嫂子,这是……这是部队给的抚恤金,这个是兄弟们凑的,有钱还有一些粮票,大部分都是行简给的……还有这个存折,每月定时会有家属抚恤金……”
那人的手很粗糙,一张黑红的脸,眼泡含了热泪,军装袖口是被磨烂的毛边,说话时带着口音,一些字咬不清读音,但这种朴实更让人觉得亲近,冯月出接过来,起身郑重地道谢。
日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要像哥一样把家顶起来,冯月出这样想着,但眼泪珠子还是哗哗的往下掉。
傍晚回来时她见到红绸包裹着的骨灰盒便昏了过去,再睁眼,就是现在了。
“不要!我们不要!你们把我儿子还回来!我的儿啊!”
刚冷静下来的冯秀容猛地又站起身,扑着夺过那信封扯开向空中扔去,纸币混着粮票四散着落到地上。
冯月出再次抱住冯秀容,像安抚婴儿那样安抚着母亲。
宋行简弯腰把钱拾起来,再次分成两沓放到柜子上。
很小的屋子,暗得不能再暗的灯泡,低声的啜泣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一出排练的人间戏剧。
“你,都是你们害的!为什么非让我儿子去!是不是你们逼得!我,你要替我儿子把月出娶了!不然他在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冯秀容像恶鬼一样环视一圈,狠狠拽住了最前方宋行简的领口,他的扣子永远系得工整,包括风纪扣。
“哎别,您别激动……您的哀痛我们能理解……以后我们都是您儿子……”
旁边的人上前劝和,宋行简弯下腰顺着她的力气。
“您放心,我们会安排好杜辉同志的遗孀,除去每月抚恤金也会安置工……”
“我不管!反正你要娶了月出!我儿子是因为你们死的,我可怜的娃儿啊,命苦啊……年纪轻轻守活寡……不然!不然我老婆子就撞死,反正活着也不如死了!……”
冯秀容的声音尖锐中带着嘶哑,像破了洞的风箱,身体难以自控的颤抖着,又发狂的冲着土墙撞去。
“妈!——”
……
冯秀容终于哭累了睡去,冯月出用湿毛巾把她的面容擦净,妈怎么忽然就老了呢,灰白的头发被眼泪黏在脸颊,眉头紧紧皱着,矮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盏就要熬尽的油灯。
她和哥,从来就没让妈省心过。
冯秀容也给自己擦了一把脸,去堂屋点火,煮了一锅鸡蛋。
妈崩溃,她得顶住事儿,日子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嗒嗒——
“对不起,我替我妈道歉,她年纪大脑子糊涂,你们别放到心上,谢谢……谢谢你们送杜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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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今天太晚了不好做饭,你们吃鸡蛋垫垫,明天我再做……”
降下车窗,宋行简便看到冯月出的脸。
这个地方很奇怪,黄沙伴着疾风像要把一切都吹走,月亮却是沉静得很,黄澄澄的一大轮挂在冯月出的身后,把她的头发丝都照得发了亮。
宋行简接过来那一大盆鸡蛋,被风吹乱的发尾扰到了他手背上。
“哎。”
鸡蛋安静放在一旁,车里的人都没伸手。
陈志军叹了口气,从盆里拿了个鸡蛋扒开。
他跟杜辉认识得最久,还是一个市的,杜辉没提干之前他们一直是一个班的,他家离这远,却是一样的穷。
山沟沟的老家也有等着他退伍的老娘和媳妇娃娃。
他心酸,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他们穷人的苦,这车上没什么人能懂。
“这土鸡蛋可是好东西,外面还买不着呢哈哈,养鸡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想讲个笑话活跃下气氛,但车里依旧沉闷地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行简,你别怪杜辉娘……她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在这么穷的地方,家里没男人撑腰有多难,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子……有荣誉证书又怎么能真管一辈子……政策一层层执行下来……这穷地方,活着的人都吃不饱饭,就算是军属、烈属、五保户,没有劳力,也被人嫌弃……”
“一个孤老妈,一个寡嫂子,哎,日子有多难想都想不到,这么偏的地儿,光靠脚都走不出去……她又不识几个字……”
陈志军说这话时候眼泪又掉下来,车里更安静了,他擦了一把眼泪,抬眼瞥着看宋行简的脸。
这事确实难,他办不了,首先是杜辉和他媳妇没打过结婚报告,没孕育子女,证明婚姻关系就是难题,还有户口农转非,住房工作安置……到处都是难题。
但有人能办。
又有人开始叹气,车厢里闷得快要窒息,外面黄风卷着砂石“噼里啪啦”砸到了车窗上。
这样的破气候,这样的破地方,光靠种地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怪不得杜辉那样拼命。
“有烟吗?”
宋行简借了根烟,点了火但是没抽。
他靠着院里那个碾盘,看着黄土砌成的房子里灯熄灭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天还要跟县政府的人来处理很多杜辉身后事,宋行简应该眯一下,但他没有丝毫睡意。
她们日子不好过,但大概也不会像陈志军说的那样惨,杜辉不是一个普通的兵,上面跟县里打过招呼做典型宣传对象,有定期回访,村里就算有人再不忿也得供着。
只不过——
宋行简觉得杜辉真的惨,他那么拼命,想要的生活唾手可得的时候死了,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宋行简又有点理解杜辉,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冯月出美的很俗,是不需要任何文化素养就能觉察的俗。
明明刚入秋,这地方却这样冷,宋行简迎着刮过来的黄风狠狠抽了一口烟。
4. 闹剧
今天县委宣传部的人并不开心。
杨树屯难得是个晴天,好不容易借到的大脑袋相机也拍中了领导们的正脸,甚至还冲别的部门借调了读过大学的高才生来记录,竖起耳朵摩拳擦掌想写出让人一瞧就泪眼婆娑的志记,毕竟这样小的地方多少年没出过这样高级别且实打实上过战场的同志了,但是——
“一群王八蛋子瘪三儿!滚!我感到光荣个屁!把这个牌子从我家扔出去!谁稀罕!你儿子死没死!光荣你们当官的怎么不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是一个大晴的亮天,丰收的秋季,干燥的稻谷味,村口那棵大杨树的叶子白花花的一片。村口的喇叭断断续续地在放着英雄赞歌的旋律,这小村庄开始时并没有喇叭,上工下工都靠着人吹铜哨子,县里得到消息特意起早过来安装的,但不知道是电路还是喇叭出了什么问题,声儿断断续续的,忽又冒一个音儿尖的人脑袋瓜疼。
不仅是县里来了人,甚至附近的几个村的支书都来学习了,穿的也比较规整,小小的院里满满当当挤了不少人,有的人的皮鞋上沾了土,西边的土墙摇摇晃晃的要倒,杜辉上次回来探亲垒了一半,上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着?谁都想不起来了。
他假少得可怜,当兵的前几年一直是义务兵,后面好不容易有了探亲假,来回在路上得花费一个多星期,再后来打仗了,战前提拔,更是忙的没有时间休。
“烈士家属要坚强……”
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干部有些着急地摸了摸脑门儿,他看起来没那么老,但头秃得有点夸张,就剩前面那两个角了。
冯秀容正跪伏在地上奋力去扯那盖在骨灰盒上的旗帜,她看起来和周围那么的格格不入,旁边的人穿的都是灰黑色暗调的衣服,脸上也都是严肃悲痛的,但只有她,还穿着昨天干活时的深红色褂子,手肘磨烂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针脚,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着,她已经没有眼泪了,眼睛像两口枯井,翕合的鼻孔下,薄薄的一片嘴不时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好看,太不好看了。
端着骨灰盒的人努力保护着旗帜不被拽掉,前头县里的干部小跑着过去对着穿军装的人有些焦急地解释着。
“烈士家属太激动了,要不要先把她带屋里去,咱们继续,等仪式结束了再安抚?”
他也很激动,摸了一把光亮带着汗珠的脑门。
宣传部的也把相机放下,期望的看过来,少了一个深明大义的烈属模板,他们还需要再深挖一些新的东西。
宋行简移下目光,杜辉母亲已经有些疯癫了,她和周围人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没有人能拦住她,除了冯月出能近身外,而冯月出——
她正奋力张开手臂环着杜辉母亲,又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环视着周围,似乎谁都有可能忽然冲出来伤害她们一样。
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树典型是对她们母女后续生活有保障,但也太过了,宋行简张嘴想要叫停。
有一个圆圆脑袋的小孩被人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哥!哥我愿意当你儿子替你照顾三婶儿养老送终……”
他年纪还很小,但这句话说得很溜,像是重复了很多遍一样,先是疯狂对着杜辉的骨灰盒磕头,又仰着脑袋看向宋行简他们所在的位置,小眼睛红红的,像是哭的又不像是,鼻子底下还挂着一串鼻涕。
一些地方是会提倡宗族过继行为替战士延续血脉的,但为什么要拿到这一天,这么多人在场的时候来说呢。
“驴下的狗东西!滚你爹的蛋!我砸不死你咧!”
看着像是没了半口气的妇人一跃而起,夺过杜辉的骨灰盒,照着那小孩的后脑勺就砸去。
“哇!爹——爹——”
那小孩坐在地上蹬着腿就哭嚎起来,他当然屁都不懂了,他出生时候杜辉早就去当兵了,他对这个哥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大人教的。
“冯秀容你还敢打我儿子!绝户头子神气什么!早晚你家的自留地大队都收回来!就是你太可恶才报应你儿子头上!你是寡妇!你女儿也是寡妇!……”
一个个儿矮驼背的罗锅被宋行简从人群后头揪出来,锁喉反剪下压,一套标准的捕俘动作,那男人结结实实跪下了,脸被压到地上,再发不出一个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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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放干净点。”
这人是杜辉他爹的哥哥,从小驼背又是懒汉,到了年纪说不上媳妇,当年杜辉爹死了他纠缠冯秀容好一段时间,要不是冯秀容抱着杜辉拎着菜刀坐到大队一连几天又哭又闹的,真说不准结局会咋样。
两家人结了仇,杜辉得势之后冯秀容也没少找机会在大队里上眼药给他找不自在。
今天杜背锅儿来这一出也很容易猜到原因,毕竟过继一个儿子过来就能名正言顺继承杜辉的抚恤金,房子地,甚至以后的读书工作没准都能有着落。至于那两个女人,冯秀容年纪上来了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冯月出那更是,光长的好看,二手的也没正经人乐意要,英雄遗孀那可是有分量的,不多说,最起码四五年内没人敢娶她。就算她自己想找下家,那也是要遭人批判的。到时候她三十多岁了,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也就是村东头的瘸腿大爷那种货色!
“死的咋不是你们咧!你们这帮龟孙儿!”
冯秀容颤抖着直起身,她个头不矮,但脚小得可怜,看起来总像站不住的模样。是了,她小时候缠过足,后来妇女解放思潮影响到这个偏僻小村才被家里头允许放脚,但是骨头已经扭曲变形了,一走快了就不稳当,更是一到阴雨天就疼的不行。那时候冯月出还不到十岁,跟着大点的孩子去山上刨药,几个月换得那么一点钱不舍得买糖买冰棍儿,第一件事是给她买治脚疼的药酒。
“我的儿女全被你们这群人给毁了,你把我女带走!不然我老婆子糟命一条,我就撞死在我儿骨灰前!”
衰老是很短时间的事情,可能只是一晚,冯秀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如同冬天田野的枯草,她就那样直直望着宋行简,左脸的肌肉连着眼睛,以一种神经质般的频率抽搐着。
“妈,你别说这些!我哪也不去,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冯月出向前去想把冯秀容拉回,却被冯秀容以极响亮的一巴掌扇了回去。
“滚!我没有你这样不提气的女——”
“行,我带她走。”
这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5. 日子要继续过下去
“妈,你最近腿又疼没?别给我邮鹌鹑蛋了,邮费多贵,我自己又吃不完,浪费。”
冯月出正在镇上打电话,她这两年跟着宋行简换了好几个驻地,最近才算是安稳下来。她歪过头看了眼身后排着的队伍,邮局只能打三分钟,再打就又要排队,虽说出示军属证可以插队,但可能跟从小生长环境有关,特殊化会让她觉得很羞耻,所以得长话短说。
妈就不行,永远都说那些没劲的话。
“哎哟月儿,会来点事儿,书上都说了,鹌鹑蛋最有营养了,你吃不完就给队里领导分分,那盐焗的配什么都好吃,我新学来的做法,不说这个了,上回我说的那个偏方咋样了?小宋是不是不行?”
“妈!你说什么呢!都说了行简在军校进修,一天天的能不能别瞎胡说!”
红晕一点点爬上冯月出的脸庞,妈的嗓音永远要比喇叭大,电话还漏音,她尽力捂着话筒。
“我瞎说啥!我着急,你今年都三十了,小宋年纪倒是小,那也到要娃娃的年纪了,再晚几年我老的走不动了,没人给你照看娃娃你咋闹。”
“妈你再说这些我就挂了!”
冯月出把话筒拿的偏了一些,做势真的要挂。
“好好好,不说了。”
冯秀容像是妥协了一样,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不出两年前的挫败。她也后悔,要知道后来政策这么好,就不那么强硬地让月儿跟着宋长官了,让辉儿最后走得都不光彩。
但她也不后悔,谁又能猜到后来的事呢。把月儿撵走没多久,村里忽然开始实行什么生产责任制,闹闹哄哄的分了地刚算是安稳了,又新增了不少政策,没了儿子还有个女儿呢,冯秀容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倒下了。为了给自己多找点事干,她第一个报名到县里头学鹌鹑养殖,冯月出走的时候把杜辉的抚恤金和以前邮回家的津贴全都偷偷留下了,冯秀容不缺钱。她拿出来一部分钱买了几十只鹌鹑,买了养鹌鹑的书,认真跟着技术员学,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养殖生活经验,还真是红红火火干起来了。
冯秀容其实不见得是个多坏的人,杜辉走时候她心底有悲苦,但也有释然,杜辉打小就能看出来不是那种甘心过普通日子的人,心里装着更大的东西,这样的人死在自己所追求事物的路上也情有可原。她更多的是对月出未来的担心,月出长得太招人了,她护不住。
只是没想到,就这两年时间,日子忽然就好起来了,靠自己不靠男人也行了。
鹌鹑下蛋那是又快又多,再加上地方政府有照顾,冯秀容的鹌鹑蛋一直是国营饭店直接采购,属实是能攒下来不少钱,甚至比冯月出在服装厂钉纽扣的工资还要多。
哎还有,她还上了先进人物报道,县里又派上回杜辉出殡时候来过的宣传部记者来采访,冯秀容先是大骂一顿出了气,又认认真真配合着讲了不少心窝子的话,甚至那篇通讯稿还在省里得了奖。
她其实是个极坚韧的人,年幼时候裹脚,送去地主家做丫鬟识得几个字,后来妇女解放的风吹过来积极响应号召放脚,又自由恋爱跟杜辉父亲结婚,婚后丈夫为给村子修路炸山时候被石头压死,独自拉扯儿子长大,收养被遗弃女婴,儿子在对越战场上立过功,后来抗洪一线牺牲,但她并没有沉浸在悲痛里,经济政策放宽后又大开大合搞养殖,甚至还带领周遭困难群众一起。
至于中间那有些不光彩的地方,比如不太好的脾气,一些蛮横,一些刁钻,那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了,甚至让这个小老太太显得更加生动。
但有时候又太无理了。
“那那个小高你还记得吗?高水良?他前几天还回屯子来,就之前在咱村的知青,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走那个,身子弱干不完活老被人欺负你总帮……”
“妈!你别没完没了了!”
才说完这话,三分钟就到了,电话咔的一下就断了。
冯月出对自己母亲真的有点没话说,她好像觉得全天下的男人自己想选谁就能选谁一样!
她磨磨蹭蹭地看了眼手表,其实……再排队应该还能有时间……但是……
现在的日子都是因为宋行简才有的,还是应该汇报一下的。
冯月出又乖乖到队尾排队,但还是不住地看表,希望时间早点过去。
她对宋行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拘谨?又不像是,总之他在她就全身不自在,不过这两年他俩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久,还就是去年过年一起回老家才算是实打实相处几天。
也就是那几天让妈看出来点什么东西来,就算她一直强调她跟宋行简夫妻关系很好,妈也不信,并且一直立志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
“喂……这里是xx军校总机……宋行简同志不在……”
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冯月出长舒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格外顺畅,再加上最近的一些好事,冯月出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盈起来,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杜辉刚走时候她是觉得天都要塌了,这辈子都要完了,跟宋行简打了结婚报告后也是整日以泪洗面,但这日子一点点的,好像又亮起光来。
也不是没有难过的事情,只不过她记性不太好,一般都忘了。
立夏之后天就有点热了,冯月出把前襟的扣子解开两个,这里是很成熟的营地,不少穿着军装像是采购的人骑着自行车托着大包小包从镇上返回营地,工厂周日休息,她每周日都去镇上给妈打电话,也会给宋行简打,有时候会打不通,打通了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宋行简她总会有一种不自在感,有种学生见到老师的局促,也不对,面对老师她都不会那样。这两年她一直在上夜校,获得了《脱盲证》和《业余初中证》,甚至连在工厂钉纽扣都是同一生产线最快最好的那个,虽然每个月工资不多,也就三十块,但是踏踏实实到自己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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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的开心。
要是杜辉还在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生活了,还是不一样的,杜辉哥肯定会把所有的津贴都给自己,军官很多钱呢,厂里聊天经常会谈论这些。
但是就算宋行简给她也不敢要。
自己和宋行简大概是时代洪流下错误结合的典范,像那些在下乡时候和当地人成家的知青一样。
不过作为这段关系里受益的一方,冯月出觉得愧疚,但是并不想改变,至于旁人的目光,她大部分时间都当没看到,还有因为是年初才新调过来的原因吧,别人也不知道以前的事。
“哎,月出,又去镇上来啊。”
住街道西头的李姐冲冯月出招招手,其实她和冯月出年纪差不多,但有三个小孩了,平日里遇到家里有事会让冯月出帮忙带半个班儿,她人倒是还行,就是说话有点让人烦,这不——
“家里没娃娃倒是好哈,自由,去哪儿都行。”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说呦,你跟小宋可得抓紧……”
真烦,其实论职级排辈她不一定能叫小宋呢,冯月出有点恶意地想着。
是了,宋行简是那堆干部里年纪最小的,出了名的年少有为,不过这跟特殊的历史年代有关系的,他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立了功破格提拔,战后保送到军校的。放和平时期那就不可能了,只能论资排辈慢慢熬。像是杜辉那种农村来的文化水平不高的就更难出头了,大门已经快要关闭了。
“行简说了,要响应国策,晚点再要。”
有什么事就往宋行简头上推就对了,反正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
“那倒是哦,不过我说呀,不如以前抓得不严的时候多生几个呢,你不知道……”
李姐悄声靠了过来,一看就是想讲八卦,最近计划生育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甚至有个干部家属藏到快生了才被发现,但那也得刨出来,还是个心心念的男婴,听说在医院哭了一晚上才咽气。不过就算这样干部本人也得强制转业。
“我忘记带钥匙了。”
有人把冯月出夹在胳肢窝下的布兜子接过来。
从镇上回来的路边长着不少野菜,冯月出见别人摘过,便自己也学着摘,这地儿要比她老家偏东偏北一些,气候好了不少,望眼过去哪哪是一片绿,植被也更丰富,从一开春野菜就没断过。
听说掐尖和到白面里烙饼特别好吃,她还没试过,其实部队发的每个月的粮票她都有剩余,但可能节省惯了,她总攒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冯月出被吓得激灵一下差点跳起来,他都听到什么了?!
怕出什么幺蛾子,冯月出拽着宋行简袖子就往家里去。
而等俩人走没影儿了李姐才回过神来。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小宋营长长得是真俊呐。”
宋行简其实早就看到冯月出了,慢慢吞吞地往过走,远远的,腰身曲线像他姐书房里的那把大提琴。
6. 似乎不太熟悉的俩人
“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我都没准备。”
冯月出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语气中不自然带着点儿埋怨,只不过她声音又细又小的,冷不丁一听有点像娇嗔。脑子飞快运转想着家里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每回宋行简回家前她都会抱着领导核验的心情,里里外外转好几圈。
“上周你没打电话。”
是了,上周冯月出给妈打完电话就磨磨蹭蹭排队,拖到邮局关门没来得及打过去,其实电话费还是挺贵的呢。
宋行简的话永远言简意赅,似乎多说几个字就跟要他命一样,工作上伪装得好一些,但私下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接过冯月出腋下的布包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像他这种因为外貌这样客观因素从小就受异性追捧的人,是不会拥有什么疼老婆或者妻管严这种美好品质的,最起码不会忽然一下子就有。
他只会觉得谁喜欢上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哦哦,上周有事情来着,我到地方邮局已经关门了。”
冯月出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羞涩地抬头对着宋行简笑。
宋行简还是目视前方,他不会对这种问答方式做回应,除非冯月出再抛出一个问题。
在冯月出看来就是鼻孔长在眼睛上头,她有点想在心底骂人,她其实也没遇到过宋行简这种人,在她以前有限的与人交往过程中,都是男孩争着抢着跟在她屁股后的。
到了家门口,冯月出有些磨蹭地掏出钥匙,毕竟也是人家的家,她也不能说让他在门口等着。
其实他们分的这个房子不太好,按说宋行简的职级,以及主力作战部队的出身,其实能分到东边的筒子楼里的,但因为他是后调过来的,这边的后勤部不太熟络,以及他们家人口少,就给分到西边的平房了,是家属院里离军区办公楼最远的地方。
不过冯月出是乐于见得的,可能因为农村出身,她对土地有种天然的亲近,他们的住处是民房改造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老枣树,枝丫伸到了房檐上去,两边的空地她更是满满当当种上了菜。房子住着也宽松,进门是客厅,左手边是卧室,客厅后是书房,书房旁边是厨房,不过厨房不经常用,院子里有搭好的炉子,平日里冯月出都在外面做饭。唯一跟筒子楼里差的就是浴室了,但是军队里的澡堂周二周五都对军属开放,所以对冯月出来说没什么区别。
还有,这里离她上夜校的小楼和上班的工厂都近一些,所以当有一回后勤部特意提有干部专业,筒子楼空出来一个位置时候,冯月出也当没看到。
“怎么?锁出问题了?”
宋行简也不是傻子,他从市区下了火车,几个小时的大巴到军区,连口水都没喝上,回到家有人似乎还不欢迎。
“没没,就是下雨淋到了,可能有点生锈。”
冯月出“咔嚓”一下开开锁,推开大门。
院子里一切还是井井有条,冯月出是个很干净利索的人,连种出来的茄子辣椒都整整齐齐的在一条线上,中间通到门口的那一条土路还用山上捡的石头铺出来一条小道。
用枣树搭出来的衣架上晾着冯月出的衣服,风一吹扬起来一角。
她衣服少,但是洗得很勤,不像宋行简,他有一衣柜的衬衫西裤,以及军装,冯月出经常趁人不在的时候一边摸感叹料子真好,一边偷偷批判这是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不过也不怪她,宋行简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挂满了卧室里的衣柜,冯月出的衣服叠好也只有一个不大的小布包,可怜兮兮的放在角落里。不过卧室只有冯月出住,她可以独享那张将近两米的大床,宋行简住在书房,里面有张可折叠的行军床。
不过这些都只限于宋行简在的时候,宋行简不在的时候那整个家就都是冯月出一个人的。
书房里的书架和办公桌都是宋行简画了图样跟家具厂定制的,其实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木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打出来就好看得紧。人不在的时候冯月出经常坐上去摸摸这瞧瞧那,“吧嗒”一下拉开办公桌上的台灯,在灯底下看书写字,她落下的课程很多,即使夜校毕业了很多东西也是一知半解,毕竟那儿大部分时候也就是走个过场。
“扣子王特别奖是什么?”
这回宋行简的书房可不像他以往回来时候那么规整,不仅桌上零散放着几本正打开的书,书柜上还大剌剌的粘着冯月出的证书,脱盲证,还有什么扣子王特别奖。
就是厂里举办的一个小比赛,冯月出钉扣子最快,奖品是一个梅花牌的小顶针。她当然不好意思解释这些。
“哈哈,不好意思哦,昨天、前几天里屋灯泡坏了,占了你的地方,对不起。”
冯月出有些尴尬的胡乱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好,还不小心把证书的一个角给折了。
好心痛。
“你晚饭是不是没吃?想吃什么?”
冯月出其实最想他去军营食堂吃,因为军人每月都会发饭票的,不像军属是领固定粮食,那是她自个的,吃一点就少一点。
“随便,都行,清淡点。”
随便,还清淡点,冯月出低着头撇了撇嘴。
但是冯月出是个懂感恩的人,她跟隔壁借了两根黄瓜,拍了个凉拌黄瓜,把妈邮来的盐焗鹌鹑蛋扒了皮放碟子里,拿出这个月的精面抻了手擀面,下了两个鸡蛋,她做面食很好吃的。其实她手里还有一斤肉票,只不过现在肉联厂都下班了,也没地方换。
但刚端上,发现宋行简把桌子上那瓶山楂罐头打开了。
“啊,你干吗打开?”
冯月出真的有点生气了,她是留给自己下个月过生日要吃的。
“不可以吗?”
宋行简总是那副模样,他瞳孔颜色比较浅,看人时候显得冷淡淡的,又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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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点说不出的傲慢。
他皮肤特白,在军校也有很多实战课,不可能不晒太阳,所以脸上有时候会被晒得脱皮。
“浪费……我们两个人又吃不完……”
冯月出嘀嘀咕咕说着,把面条端上来。
宋行简从不说自己挑食,但吃到不爱吃的饭就皱着眉,像是有毛病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多说几句话就会掉块肉。他看外表给人感觉像天上来的喝露水长大的,但其实特别能吃,跟杜辉哥一样能吃,一顿能吃一头牛。
宋行简倒是不会干等着吃,他把自己的面盛好,又用筷子把里面青翠的小葱都挑出来。
!
真受不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行简在外面其实没这么多讲究,营里食堂做什么吃什么,但一回家臭毛病就都显出来了。
而且他打开的山楂罐头自己也不吃,不吃为什么要打开!冯月出真的要被气死了。
但脸上还是挂着笑,甚至还“贴心”地问了问。
“最近天升温得很快,这次放几天假呀?”
“整编,我们这批提前毕业,我关系已经转回来了。”
“啊?”
冯月出手里的碗“啪嗒”一下磕到了桌子上,和宋行简吃面条一点声音也不能发出来,一点也不爽利。
“怎么了?”
宋行简也把手里的碗放到桌子上,直直望着冯月出。
他脖颈修长,凸显的喉结就格外明显,讲话时会缓缓移动。
“没……没什么……”
冯月出有些干巴地回道,这可也是人家的家。
似乎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
“我是在想,那要不你搬回卧室?我可以在客厅睡,我个子小,睡折叠床比较合适。”
哪知道宋行简没有像往常一样果断拒绝,而是低着头,似乎真的在思索。
平心而论,他颔首的模样很好看,甚至好看到让人有点不自在。
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高高的鼻骨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五官的轮廓精致又柔和。
但冯月出完全无暇欣赏,她只想撕烂自己的嘴。
为什么话那么多啊!
“不用了,我很喜欢书房的窗户。”
宋行简对着冯月出轻轻扬了扬嘴角,他笑起来时候就会冲淡那种傲慢,显得整个人十分清俊。
他们家在最后一排,书房的后窗正对着山坡,能看到一大片绿莹莹的木植,景色确实不错。
“那我明天一定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冯月出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诚心实意的笑容,丰润的上半身向着饭桌靠了靠。
明明长了一双媚气的眼睛,却总是干蠢的不透气的事。
宋行简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不知道这回来的短短一点时间里,又干了多少件惹人生气的事。
7. 每天心底骂他八百回
“哎,哎李姐,泡沫进我眼睛里了,快帮我舀点水。”
推开大门的声音。
冯月出正在洗头发,她跟宋行简正式开始了有些尴尬的同居生活,不过也可能只是她单方面觉得尴尬。
其中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冯月出洗头洗澡的频率大大增加了,她以前也不是不爱讲卫生,只不过老家缺水,她就总不自觉省水,再加上家属院有些户孩子多会有亲戚过来帮忙,就需要洗澡票,冯月出就会自己在家里烧水擦擦,把洗澡票卖给别人。
卖不了几个钱,但是蚊子腿也是肉。
不过入夏了就不行了,她有那么一点胖,人又爱出汗,太阳底下干点啥都湿淋淋的,再加上那个宋行简在,她总怀疑自己不够讲卫生。
宋行简真是她看过最奇怪的男人了,不过她跟男人相处的经验也有限,大概率都是跟杜辉哥比。杜辉爱抽烟,洗澡也就是一桶水浇身上,身上经常一股淡淡的烟味,有时候早上醒了胡子拉碴的就爱往冯月出脸上蹭。
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宋行简身上,首先是他一根烟也不抽,有一次可能有什么紧急事情,有干部很晚过来找宋行简,两个人坐在客厅喝茶,烟灰缸里就多了一支烟,宋行简等人走了,又洗脸又换衣服的,开窗开门通风到半夜。他每天训练回来鬓角都是湿的,身上带着一股很淡的皂角清香,院子里的晾衣竿上衬衫就没断过。好像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细细地剃胡子,脸上连个青胡茬都看不到。
冯月出也试过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但给宋行简洗完衬衫还不行,还要用装了开水的茶缸底细细地烫。
真是……一言难尽!
冯月出就再也不管了,她每天也是很忙的好吗。
还好她下班比宋行简要早,有一段自己独处的自由时光,不过今天太阳太大了,头发又湿淋淋的,她就用中午在大铁盆里晒的水洗头发。
哎,要不是长到腰能多卖点钱,她一定就把这头发剪得短短的,真麻烦!
冯月出真是个对自己特别好的人。
宋行简一推开大门,就见着冯月出正弯腰弓着身子洗头发,旁边的大铁盆里是她提前晒热的水。
一年四季都要用热水,这么热的夏天也得把新压出来的水晒的热热才用。
还用了他的洗发水,往日里他在家时候可不这样的。冯月出一定是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的,并且表现出对他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模样。
“快点啊李姐,我睁不开眼!我家那口子新买的洗发水,太杀眼睛了!”
李姐家孩子太多,还都是半大小子,能吃得很,每月的粮票总不够吃,上班时候她跟冯月出借粮票来着,说晚点过来拿。
宋行简把手表摘下来放窗台上,挽起来袖子,弯腰从铁盆里舀了一舀子水。
冯月出穿了一件碎花的背心,肤色是暖白带着点粉,她其实不算胖,只不过上身发育的太好了,穿不掐腰的衣服就会被撑得很开,乍一看膀大腰圆。
哗啦——
清透的水流落到了写着喜字的陶瓷洗脸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水倒的不太准,沿着冯月出白腻的后脖颈一直往下流,洇湿的那一道紧紧贴着肌肤。
冯月出很爱种花,高挑又大朵的紫粉色蜀葵在旁边摇摇晃晃,细碎的阳光从老枣树叶片间隙流下来,冯月出抬着胳膊,膀子上的肉窸窸窣窣的晃,她大腿根肉也很多。
到了夏天宋行简总会烦躁,他总闻到冯月出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味,可能是人肉味,简直无处不在,半夜惊醒鼻尖也是那种味,让人躁的只想跟人打架。
所以一到夏天营队里的格斗训练就会排得格外多。
“哎,李姐,你看准点,都把我衣服弄湿了。”
冯月出本来就有点不高兴,借给李姐还不如卖给别人,好歹能赚点,早知道她就说她这个月也没剩了。
“你挤得太多了,所以泡沫冲不净。”
听到来人话,冯月出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啪”的一下拍了洗脸盆,气势汹汹地直起身。
她其实不太会做一个妻子,她母亲守寡父位缺席,杜辉又疼她疼得紧,钱全上交活全包揽信上的柔情蜜意不要命一样地写,导致她根本不清楚正常婚恋里的夫妻关系是怎样的,不过她好学,所以就学着家属院里的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别人怎么叫她也怎么叫,别人干什么她也干什么。
但在宋行简跟前就不能那样。
“你回家怎么不说一声!”
冯月出一站起身,水流顺着发根一点不落的全被吸到了背心上。她头发好得很,浓密又油黑,浅蓝色的小花紧贴着粉白润腻的肌肤,像是找到了沃土正在绽放一样。太热了,她回家刚换的衣服,窄窄的背心,宽松的凉裤,没穿小衣,看着格外清凉。
“我回自己家还需要打报告?”
宋行简把窗台上的手表又拿起来戴到手腕。
却只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地。
“给你带了西瓜,前段时间在公交车上制服一伙小偷,老乡送来的。”
关于怎么跟冯月出相处宋行简已经摸到了一点门路,把刚放下的拎兜又提起来递过去,其实一整个,跟弟兄分了半个,拿回来半个。
冯月出的火果然就下去了,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高兴地接过去。
“我都好久没吃西瓜了!”
瓜并不大,瓜瓤鲜红,还带着沙,看起来很清爽。
但他就是多余,还非要加一句。
“别放着,最好今天就吃完,天热,就坏了。”
这就又引起了冯月出的不开心,冯月出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有点那种思想,就是对食物过于珍视了,导致有时候放坏掉也舍不得吃,上次被宋行简发现她吃过期两个月的饼干,就不轻不重地拌了嘴。
“还不是这里的天太热了,在我老家,放水缸里冰着好几天也不坏。”
人就是这样,即使自己老家再穷,也能说出好来,别人老家再富,也能挑出来不对来。
宋行简不会在这种无所谓的小事情跟冯月出争辩,他用力压了一下井,把脑袋伸到了压水井的出水嘴那,从地底下引上来的凉水就全都浇到了他头上。
“哎你干什么,这样会偏头痛的!”
冯月出把自己养得有多好呢,即使在农村干了很多农活,但她身体强健的要命,除了手掌上有不少干活留的茧子什么后遗症都没有。就算现在在工厂钉纽扣,隔一段时间她也得站起来做一套操活动活动脖颈,甚至还专门挂号请教军医院的医生,学习了一套活动四肢的体操。
她没有这些小毛病,但是总听别人说,睡不好偏头痛啦,阴雨天胳膊腿酸啦,着凉肚子疼啦,这种。
宋行简并没有回复,只是一捧又一捧地往脑袋上浇水。
完了,他病又严重了。
冯月出在心底这样给宋行简下了定论。
因为他每回回家都是洗完澡的,衣服上带着一种很清淡的皂角味。
冯月出当然不会懂,她穿那么点,一沾水,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月出正在吃晚饭,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她吃了一小碗凉水过的面条就捧着西瓜吃,用勺子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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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来挖去。
本来可以大口大口吃的,但宋行简倚着门框站在旁边,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他破事太多了。
“热,透气。”
宋行简不说人话,依旧倚在那里,闲闲地支着两条长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表。
有病,莫名其妙。
冯月出懒得理他,低头挖了好大一块送到嘴里。
真的太、太、太好吃了。
一直清甜到心窝里去。
吃得太急了就有汁水沿着冯月出的手腕往下滴,冯月出嘬了一口,很响的一声。
完了,有人又要皱眉了,冯月出抬起头,发现宋行简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像头狼一样。
吓她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西瓜扔出去。
她又不是什么都没经过的小姑娘,早就知道男女那点事,杜辉活着时候在某些事上就像饿狼一样,没够。
但放到宋行简身上就——让人打冷战,他还是应该像个神仙一样清心寡欲地活着,不然真有点惊悚。
“家里是添置个自行车还是电风扇?”
“什么?”
冯月出放下手里的勺子,顺便拉了拉衣襟,有些疑惑地望过去,又有点吞吞吐吐回答。
“我,我那个可没发出……我每月才三……”
“我出,工业券已经下来了。”
冯月出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吓死了,她还以为宋行简在惦记她那三瓜两枣。
某人的脑袋在飞快运转,自行车的话,宋行简上班骑的话肯定轮不着她,再说她也不会骑,电风扇就不一样了,家里还是她待得比较多。
“电风扇吧……夏天热,放你书房正好,你每天在营地那么辛苦……”
这话说出来冯月出自己都脸红,一抬眼,果然,宋行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过他今天心情应该不错,话也多,又开了个话题。
“过两天我一个北京的弟弟过来,他刚分配到这儿,带家里来吃顿饭,辛苦你随便做点。”
见冯月出不说话,他又加了一句。
“他懂事儿,不会空着手来。”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冯月出在心底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她对他那些朋友就没什么好印象。
但还是礼貌地接过话茬。
“弟弟?多小的弟弟?比你还小吗?”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毛病,宋行简比冯月出小四岁,在她看来就是弟弟,比他还小,那不就是弟弟的弟弟吗。
哪知道又怎么惹了人家,宋行简一句话不说冷着脸回书房去了。
有病。
冯月出反正觉得自己没错,宋行简就是蚊子放屁——小气儿。
冯月出都在心底悄悄叫他少爷,这可不是什么好称谓。
宋行简不在的时候冯月出总在他的书房转悠,有一天就让她找到一本相册。宋行简有个姐姐叫宋知恒,以前是某区宣传处的摄影干事,现在在外交部,所以宋行简从小到大有不少照片,甚至杜辉哥那张唯一的照片也是蹭他的。
冯月出翻了一遍说不清心底的感受,要是杜辉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肯定比他还要厉害!但可能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冯月出一直是感激宋行简的,但这感激里好像也加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妒。
她还翻到一张宋行简读书时候的照片,跟现在比不算高的小个子,带着大队长的红袖章,照片底下有日期,冯月出算了算,那年她刚跟杜辉哥正式在一起。
真是小孩,所以自己应该大度一点。
冯月出这样想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8. 孩子
“哎,我跟你们说,小冯跟我一块回家啊,你们谁都别抢。”
李姐对着围在冯月出身边的妇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冯月出忙点头。
“对对,我跟李姐有事,没法跟你们一起。”
边对着李姐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不知道宋行简怎么搞的,按说他一个营长在家属院里也不够看,轮不到什么人来巴结,但自从他回来后冯月出明显感觉到自己多了好多事,好些莫名其妙的人来跟她搭话,就连住在南边最高的二层小楼里头的大嫂也忽然对着她笑了。
真惊悚。
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会自然而然形成一些规则,不成文,但是总有人遵守,随军的家属也是了,按职级,按站队,按地区,甚至按接受教育程度都能分成一波一波的。
冯月出之前一直是游离在那之外的,有人跟她搭话,她就笑眯眯地回过去,不搭理她,那她也不给眼神,反正只要别占了她便宜,她脾气好得很。她虽然长得不赖,但是总低着头,人看着很朴实低调,所以没引起过很大注意。
但最近就奇怪起来,身边忽然多了人搭话,竟然还有人邀请她去家里坐坐。
她真恨不得躲起来,她其实有个毛病,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有深相处,对于熟悉的人吧,就又有点窝里横。
“小冯你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是跟我在这装?”
“什么啊,李姐有话你就直说。”
冯月出在心底琢磨着买点什么做菜,反正下班时候服务社也没什么新鲜的了,不过她提前跟卖肉的大嫂打过招呼,让偷偷给她留了一块。
其实原因很简单,有位军属的朋友在政治处上班,对着这新调来的小宋营长好奇,就悄默声关注了一下档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倒不是说年纪轻轻战场上得的战功,而是社会关系上那一栏的名字,好家伙。
她只跟自己关系好的私下谈论了一次,但不知怎的,传来传去,就不少人知道了,按理说这可是极其严重的违纪行为。
“你跟你们家宋营长回过家吗?他家是不是在北京。”
“没有哇,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一天天的多忙,去年的假跟我回我家里去了,可远了,来来回回,坐好几天的车。”
冯月出状似抱怨着说出这话,其实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我们小夫妻关系好得很,就算有假那都跟我回家里。
李姐一提宋行简的家,冯月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无非是好奇她怎么攀上这一棵大树的,冯月出到这后没跟人说过她跟宋行简怎么在一起的,总觉得不够体面,况且还要提杜辉,她不想让杜辉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就每次都打哈哈过。
好像有人跟冯月出说过,宋行简找她做老婆也是有原因的,为了平衡,怎么个平衡法呢。
怎么说呢,就像每个时期的领导者都是不一样的,战时的领导者英勇忠诚那些是最重要的,在和平年代就需要别的东西了,显然宋行简是具备“别的东西”的,即使他在外极力掩饰,但那些东西又显得他不够贴近人民群众,显得高高在上,那这时候,一个土气的,来自农村的,没什么文化的妻子,就会让他更加亲切。
其实当时说这话的人是抱着让冯月出羞愧难当迎难而退主动放弃这段关系的心思,因为那时候他们的结婚报告刚被宋行简递上去。
但那人可真是想错了,这些话反而让冯月出更加挺胸抬头了,每当知道真相的人用可惜的眼神望着宋行简时候,冯月出都会高高地昂起头颅,他们懂什么,她是来帮助宋行简的。
至于这事真假,冯月出早不在乎了,她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性格特点,就是极容易蹬鼻子上脸。
她可不傻,冯秀容几次三番跟她说老家哪个哪个男的还行,她都是想也不想拒绝,因为那些跟宋行简比都差远了,别的不说,就光看脸,就能让人原谅他的那些破毛病。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而且说实话,宋行简是个人品挺不错的人,他甚至现在每月还会给之前同队越战牺牲的战友家里汇钱,虽然不多,但是从没断过。至于男女关系方面,目前没发现苗头,不过她已经认真研学过应对措施了。
不论是之前部队的家属院,还是现在部队的家属院,抛弃乡下糟糠之妻的干部都不少见,从古至今陈世美之流从来都没消失过。有点良心的是妥善解决,给前妻生活保障晓之以礼动之以情,没良心的就威逼利诱,再没良心的就搞歪门邪道,之前还遇到上访的原配一直告到了中央去的,那男的直接就降级调到了偏远地方,估计也没什么前途了。
宋行简是个体面人,冯月出估计就算他以后后悔了,也会给自己不少钱,那她就拿着回家跟妈雇人盖房子养鹌鹑鸡去。
“哎,小冯,你想什么呢?一天天的怎么老走神儿?”
苏颖抬手在冯月出眼前晃了晃,苏颖丈夫是军区技术员,工资挺高,不过没什么实权,她有两个女儿,小名叫大姚和二姚,整天小嘴巴叭叭叭的很可爱。
冯月出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想宋行简要是找别人了得给多少钱堵自己的嘴合适,就弯着嘴角朝着苏颖笑了笑,她眼睛漂亮的紧,眼头偏圆显得顿,眼尾微翘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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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娇,黑眼珠亮得不得了,苏颖呆了一下。
她就从来都不怀疑宋营长为啥跟冯月出结婚,看着再高大上的男人也是男人,少加滤镜,都是一样的俗。
“哎对,小冯,这个给你。”
苏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本字帖给冯月出,冯月出最近在练字,识的字是多了,但写的字还是又大又丑,过几天厂里有缝纫培训班,老员工说跟着好好学,结课时候做得好的没准能调去裁剪车间,那边工资要高几块钱的,她要好好练字认真画图记笔记。
她会用缝纫机,缝补手艺也是不错的,但没系统学过什么课程,所以得提前做足准备。
那字帖是大姚的,大姚今年上四年级,活泼又可爱。
“哎,你们去报名吗?养猪场招人呢,那可是个好差事,不仅工资比现在高,有时候没准还能顺手牵点猪血内脏边角料啥的。”
李姐家的粮食总不宽裕,她得想点什么办法,孩子正长身体,又不能省。
“我不去。”
苏颖是高中毕业,她以前在村小当老师,今年才随军,目前是在等着组织安排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她这种学历比较高的,一般会给分配到个好点的地方,服装厂只是过渡。冯月出打心底里羡慕,她虽然夜校毕业了,但是那儿教的知识很浅,而且稍微正规一点的地方都不认的。
冯月出想了一下,她要是去养猪场,宋行简估计会一天洗一百次澡,把身上搓的秃噜皮,然后戴着口罩同她讲话,太好笑了,如果以后他惹了她的话,那她就去养猪场帮李姐干活。
“不去就不去呗。”
李姐跟苏颖有点摩擦,主要原因是李姐家有三个儿子,苏颖家有俩闺女,李姐总故作烦恼翻来覆去地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甚至有一回还跟苏颖说把二姚送别人家养,再要一个。
苏颖是真的很疼闺女,也不打算要,再说了现在生育政策抓得那么紧,私下操作不善被抓到就完了。
所以就跟李姐吵吵起来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仇,邻里嘛,难免有摩擦,剩下冯月出就更是最底端,三十了连个娃也没有。
甚至还有人偷偷找到她说哪哪有个没人要的小孩,或者想把什么乱七八糟亲戚家养不活的小孩塞给她。
冯月出对别人的小孩没有一丁点兴趣,估计宋行简也没有,冯月出是想不到宋行简对能闹拖着大长鼻涕小孩的态度,估计会拎着两条腿扔出去。
“你们先走吧,我家今天有客人来,我去服务社拿菜。”
到岔路口,冯月出转去服务社,脑子里还想着小孩的事儿。
9. 客人来访
“这小白菜都蔫蔫成这样了,不能再便宜点?”
冯月出在菜摊前挑挑拣拣,感觉哪样都不满意,但是来晚了就是这样,没什么选择。
“这样吧,你把这些菠菜买了,这小白菜就送你了。”
叼着烟袋的老头斜了一眼冯月出,说道。
他是战场下来的老兵,脸被炸过,一只眼睛不好使,总斜着看人,冯月出刚来时候还以为他不友善,其实人还行。
那菠菜也不怎么新鲜,再说她院儿里的菠菜都下来了,比这儿的好多了,最后是拿了块豆腐,好说歹说搭了几棵小白菜。
宋行简就爱吃淡出鸟儿来的白菜炖豆腐,真怪,多无聊的一道菜,不过她尊重每个人的喜好。
就比如她爱吃红烧肉。
所以她还拎了一条肉,买了包冰糖,还有一罐罐头,她也爱吃罐头,尤其是山楂的。
菜钱当然是宋行简出,她省着点来还能节省下来不少给自己当辛苦费。
真好,做她爱吃的,就当提前过生日了。
大多数人对生日都没有什么概念,穷时候这一天跟一年中平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冯月出不太习惯,因为以前这可是她的大日子,妈不在意,哥在意,杜辉每年都会给冯月出准备惊喜。
比如他死前一年给冯月出的生日礼物是块手表,再前一年是一条超级漂亮的大披肩,上面绣了好多艳丽的花纹,听说还是国外进口的呢。就连小时候,好穷时候,杜辉也能忽然变出来只野兔子烤给她吃。
哎。
现在她就自己给自己过,也没什么差。
冯月出提着一堆东西回到家,先是把小白菜泡到水盆里,这样能显得新鲜点,然后又去院子里拔了几根小萝卜,雪白的萝卜,翠绿的秧,一口咬下去好多汁,又甜又辣的,她最爱吃了,宋行简就不行,他只爱吃白不拉几的东西,当然在部队食堂是做什么吃什么,他惯会伪装的。
宋行简说了,那个弟弟不挑食,冯月出就随便准备了。这时候宋行简正好回来,也比较有眼力见,蹲在地上择菜。
只不过一会儿没看,就把一大半菜都挑出去了。
“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宋行简就又挑回来一半。
他干活就是那样,以及做完一样一定要洗干净手,擦干净,然后做下一样,再洗再擦。
冯月出一边在心底翻白眼,一边把猪皮在烧热的铁锅上烤焦,然后再放冷水里泡一下,用勺子细细地刮下来,再切成小块,然后冰糖化开,加料狠狠的炒。
冯月出因为爱吃,所以炒菜特别好吃,以前没肉的时候她都能做得有滋有味呢,现在就更是不得了了,她做的红烧五花肉好吃得咬掉舌头都不知道。
宋行简虽然干活有点那个啥,但是确实细致,可以拿来直接用,杜辉哥就不行,以前在老家时候杜辉哥帮忙,要不洗不干净菜,要不糊弄着刷锅。
冯月出干活也利索,很快就码了一桌子菜,硬菜有红烧肉,还有菠菜汤,白菜炖豆腐,西红柿炒鸡蛋,以及盐焗鹌鹑蛋,一些翠绿的蘸酱菜,还有倒在白瓷碗里头的山楂罐头,剩下点汁水,冯月出仰头喝到肚子里了。
宋行简在端汤,盛得太满了,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他手指,他又拿着一块手帕擦个不停。
被等待是一种特权,显然那客人没有。
约定时间前十分钟时候有人进到院里来。
“行简哥,嘿,我来了!”
很清爽的男声,冯月出站起来,看到个穿着军装,剃着部队头的男生拎着东西快步走来,看起来年纪确实不大,长得也很精神,不过要比宋行简矮些,看着也没宋行简沉稳。
两个男人在场,不自觉就要放心底比一比的。
“月出,这是我朋友的弟弟,周钺,这是我爱人,冯月出。”
宋行简简单做了个介绍,冯月出在心底撇嘴,老婆就老婆,还爱人,搞得文绉绉的。
不过面上还是很有礼貌的,很温婉地对着周钺笑。
“不知道你口味,随便做了点,别嫌弃。”
“嫂子哪儿的话哪的话,老远就闻着肉香了,你不知道,食堂我真吃腻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人也笑呵呵的,但冯月出还是能从他眼里看出审视的感觉,以及模糊的,对宋行简投出的怜悯的目光,那种如出一辙的,骨子里的傲慢。
这群人,□□时候怎么没有都抓起来。
冯月出心底想着,又拿出来放在玻璃罐里头的鹌鹑蛋往盘子里添了一层,最咸的。
边笑得很纯良。
“自己家鹌鹑下的,尝尝。”
周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粗略看一眼眼前的女人穿着有些皱巴的小花点子的围裙,被洗得都起了毛边,脚下一双像是农村老奶奶穿的黑布鞋,浓密的头发绑成了一个辫子扎在脑后,五官倒是不丑,但肯定跟宋行简不搭。
行简哥从小就是大院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了,他还是小孩屁颠屁颠跟在行简哥他们屁股后时候,宋行简家前头的信箱里就都塞满了给他的情书,而且宋行简打架还十分厉害,从小就学散打。
周钺是今年的军校毕业生,确实年轻,皮肤晒得挺黑,但是肤色细腻,黑得匀称,跟农村那种粗糙的黑不一样。黑亮亮一双眼睛,挺有神,眉毛很浓,鼻子挺长,带点鹰钩,笑起来左边脸还有一只挺大的酒窝,清清爽爽的。
他双手都拎着东西,一盒挺精美的糕点,两斤水果糖,那个糖纸特别好看,可以攒着用来做门帘。
他真是跟宋行简一样不会过日子,这么热的天买那么多糖,放不了太久就热化了,真浪费。
冯月出这样想着,热情地招呼着吃饭。
“这是我哥邮过来的,特意让我送你的。”
周钺递过来一瓶葡萄酒,外包装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外国字母。
“你哥最近在干什么?”
“他你还不知道,政策活络后为了钱满世界的乱飞乱跑,现在是满肚子的脂肪,每回打电话都是不同的秘书接,我爸那是想揍他也找不到人!”
周璋确实这样,从小他就对赚钱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听到风声了扭头就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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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复员了南下干买卖。他们的父亲是比较传统的那一挂,已经退休了,天天担心大儿子被资本主义那一套腐蚀了。
他们说的人冯月出都不知道,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但忽然听到一个女生名字,就抬起头。
“那个,雪晴姐去年考上市文工团了,现在还……”
周钺说不下去了,当年的事他不太清楚,那时候他还是小孩,但总觉得宋行简跟倪雪晴好像是有点什么。
冯月出不低头吃饭了,宋行简也停了夹菜,两人一起看着周钺。
周钺觉得自己说这话可真没劲,他本来想说的是现在还是一个人,但好像不太对,就把话咽下去,说。
“现在还是那么漂亮。”
傻x,周钺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不如不说。
“在部队管管你的脾气,别惹事,别提我名字,但是也别让人欺负了。”
周钺心底有些不忿,宋行简刚当兵那会因为打架被通报差点被退回去,怎么到他就得管好自己的脾气了。
但是他当然不敢说,就一个劲地夹菜。
别说,这个农村来的小嫂子做菜可真好吃。
“哎,你尝尝这个,自己家的鹌鹑下的,有营养。”
冯月出很热情地用公用的勺子给周钺舀了一勺。
周钺真不想吃,他扒了一个齁儿咸齁儿咸的,跟打死卖盐的了似的,但又不好拒绝,只能说谢谢。
他抬头一不小心对上了冯月出的眼睛,有点……狡黠?
难不成是在整我?
等再定睛一看,好像又是笑得很憨厚。
冯月出脱了围裙,穿着一件很朴素的蓝白小碎花的半袖,洗得有点发白了,但是端着碗规规矩矩坐着吃饭时候,看着也不赖。
反正日子不就是那么过吗,跟谁过不是过。
周钺这样想着。
冯月出夹起来一颗山楂吃,把她嘴唇弄得有一种湿漉漉的红,周钺早就发现了,冯月出嘴唇有点厚,鲜红肥厚,眼睫毛也好长,好像一眨眼就能刮过来一阵风一样。
他没有跟年长女性相处的经验,最起码冯月出这个年纪的年长女性,他以前只是听到一些风声,还以为宋行简娶的这位战友的妻子得是长了白头发,眼尾带着厚厚的纹,张嘴就是听不懂的口音的那种。
但其实一点也不,行简哥好像也没那么委屈。
她头发好黑好多,绑成很粗的辫子,还有细碎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处,客厅放着风扇,呼呼地吹,让她衣裳更合身了些。
“看我干啥,吃饭呀。”
真邪门,周钺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目眩。
“军校的政治教育课怎么上的,在营队食堂你也剩饭?我看你马上就得去做思想改造了。”
周钺就把碗底的三个鹌鹑蛋也扒了皮吃掉,感觉回去能把营区三公里外那条河的水都喝光。
冯月出看着他冷着脸训人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有种别有情致的傲慢。
她就奇了怪了,也不是谁,面条里那么一点的小绿葱都要一筷头一筷头地挑出来。
10. 一张照片
冯月出正在翻她那本厚厚的笔记,因为要用尺子画很多图,所以纸张要大,本子太贵了,她都买那种很便宜就一大沓的用来糊墙的纸做自己的本,用直尺对折撕开,然后用粗线打孔编上,这就是简易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画了各种衣服版型的裁剪图。
这对于冯月出并不是难事儿,说实话她是个很手巧的人,描龙画凤,纳个鞋底子什么的,从来都不是难事。
李姐终于去了养猪场,苏颖也被安排到红星育儿园了,冯月出这段时间都是一个人上下班,前段时间想跟她搭话的人见她不是很上道的慢慢都淡了心思,所以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除了。
“月出,你家宋营长真没有什么哥哥弟弟吗,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行,哪怕工作不好都没事,我这个小姑子在军区医院上班呢,家庭条件不错得很,就是不懂事,非得要找个好看的,宋营长有没有什么亲戚?”
要冯月出说这些人真是欺软怕硬,怎么就没人敢直接站到宋行简面前,叉着腰,仰着脖子用施舍的语气说。
“喂,我的xxx亲戚相中你的长相了,速速介绍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当然了,也最好跟你一样工资高家世好前途无量的。”
或者是——
“喂,我的xxx亲戚家有个不要、残疾、重病、痴傻的小孩,看你们夫妻这么大年纪生不出孩子,勉为其难送给你们,你们可得时时刻刻记着我这个大人情,还不速速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没有,一个都没有,都只会围着自己拐歪抹角地表达着这些意思。
真烦,冯月出恨自己没学来冯秀容嘴皮子的本领,那准没人敢来她跟前说这些不让人爱听的话。
她就只能傻乎乎地站在路边,面上笑着,听半天废话,然后在心底里骂宋行简,骂他不是个男人。
她又不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啊,挺大一团的,每天早上都格外显眼。
但是这事儿,哎,怎么也不能她主动吧!
“月月姐姐!”
回来路上正碰上苏颖带着大姚二姚下班,二姚刚换牙,门牙漏风,神神秘秘地叫住冯月出。
上回宋行简那个弟弟带来的糖让她分给苏颖家小孩了,不是她不爱吃糖,而是她最近看到一本奉为圭臬的书,《家庭饮食健康》,上面说了不能摄入过多的糖分,会导致很多疾病。
她就只能忍痛分出去,本来没准能换点钱呢,但是因为天热糖都变得黏糊糊的,肯定没人愿意换的,太黏了,二姚那颗门牙就是被那糖粘掉的。
冯月出学了营养知识还想换点牛奶,附近村子有养牛户,不少军属在那用票或者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给家里小孩换生奶,回来用奶锅煮,冯月出有一回从别人院前路过闻到的,真香!
她只有在好小时候杜辉哥带着她半夜跑人家羊圈里偷过羊奶喝。
但是她家又没有小孩,要是定了肯定又有人问东问西的,哎,真烦。
冯月出就去供销社买了一袋奶粉,每天给自己泡上满满一大碗。
“月月姐姐,我们看到一只长尾巴怪物!”
“什么?”
“嗨,小孩乱说的,学校外头栏杆上有人晾些个葫芦丝,可能被不知道哪跑来的野猫叼走了。”
“妈妈我没瞎说!不是猫!是好长、好长、好长的尾巴……”
二姚还没说完就被她妈拎着书包提溜走了,小孩走路太慢,她着急回家做饭。
冯月出也没放在心上,她回家先是继续翻了一会儿笔记,天太热了,她也没什么胃口。
结果发现有个图画错了,她的圆规怎么也找不到,就去了书房。
反正宋行简已经知道了,而且他最近应该有什么事,每天都很晚回家,她刚到时候接受过保密教育,知道不能随便问。
宋行简的书房永远是规规整整的,甚至连桌上的钢笔都得水平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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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月出记得在他书架上看到过圆规来着,怎么没有了?
找圆规过程中发现他又不知道在哪儿新拿回来的书,冯月出便倚着桌子好奇地翻起来。
宋行简虽然很多书,但大多数中看不中用,当然是对冯月出来说的,因为很多是外国书,以及一些拗口的主角长长名字的译文书,或是一些严肃的专业名词很多的军事理论书,冯月出喜欢看聊斋那种,结合着图,大概都能猜出来。
找着找着,冯月出看到一本封面很硬,烫金凸印着,很精美的一本书,她抽出来翻了翻。
中间页夹着一张照片,她有些好奇地拿出来。
很年轻的宋行简,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大的变化,一眼就能认出来,不像她跟杜辉哥,小时候灰突突的像小老鼠一样。
是一张在湖边的照片,湖里开着好些荷花,冯月出还没看过荷花,只在年画里看过,可惜这照片不是彩色的,看不出颜色。
但能看清照片里人的脸,站在宋行简旁边的女生微微靠向他,有一对好大的眼睛,正滟滟地笑着,真漂亮,是那种猛一看好漂亮,仔细一看也好漂亮的漂亮。
冯月出翻过照片背面,很娟秀的字写着年月日,以及。
倪雪晴三个字。
冯月出记性好得很,自然记得宋行简那个弟弟过来吃饭时候提到的名字。
她忽然觉得宋行简有点可怜,原来他也有可怜的时候。
但她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她非常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吃上商品粮,夜校认了很多字,马上就可以调去裁剪车间涨工资,她一点也不想打破。
“你要看这本书?”
这次不是宋行简走路没有声音,而是冯月出垂头思索得太认真。
她抬起头。
宋行简发现冯月出真的很爱出汗,蒙着小汗珠,湿漉漉的鼻尖,看上去很晶莹。
真看不出来,原来她还关心上帝死没死这种问题。
11. 不上道的男人
“霍军长,您看要不把小宋营长留下来?倒是战场上下来的哈,胆子大战术新,这次对抗演习一上来就把桥给炸了,给对面闹的乱成一锅粥了,王副团长他们可说等结束了要揍小宋营长一顿呢。”
新提拔上来的通讯站站长特别会看人眼色,演习战术复盘会上霍军长的眼神一直往宋行简那边瞥,他听说了,宋行简家里那位是霍军长的老首长,拍拍马屁总是没错的。
“你觉得这个宋行简怎么样?”
霍军长个子不高,但腰板笔直,眼睛很锐利,看人时候很有压迫感,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左手微微颤抖,是年轻时候战场上留下的后遗症。
“各方面都……拔尖,在营里威信很高。”
通讯站站长又有点摸不准霍军长的意思了。
霍军长知道这位通讯站站长什么意思,但其实他跟那位老首长没什么深刻交集,当年老首长还是个副排长,不是什么战功赫赫的老将军,二十岁出头,英勇善战,相貌堂堂,他还没成年,吃不饱饭跟着军队走的,第一回上战场炮弹从他脑袋上飞过去直接吓得哭出来。
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首长的儿子都比当年大了。老首长虽说前几年恢复原级别待遇,但听说已经没心气了,离休住进了一个南方小城市。
相对于那位,霍军长想到的是另一个人。
宋行简的长相完全随了柏柔山,柏柔山,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见到过最美丽的女子,独一份的漂亮。
大部分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其实宋行简是地道的革命家庭,甚至柏柔山早期比宋行简父亲付出的还要多,她留美学医回来就变卖家产积极投身革命,地下医院的卫生长,战地后勤的情报员,一线战场上的医疗兵,组织需要什么她就干什么,一路随着大军长驱直下。
但即使她这样英勇,不论是谁,第一眼见到她,都一定会被她的美貌震惊。爱慕她的人太多太多,当年他也只是远远见过几次。
最后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就是高龄产子生下宋行简,没几年就去世埋进了八宝山。
长得真像啊。
命运总是这么狠毒,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早早死去。
大地方就是好!
冯月出满意地又摸了摸兜里的钱。
在她过生日这天她终于找到了价格更高一点收头发的地方,满打满算多了小一块钱呢。
好小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头发好了,一群黄毛丫头排队等着收头发的老汉把头发剪成坑坑洼洼的狗啃发型,等轮到她的时候,老汉准得先。
“呵,不赖。”
一句然后再把她的头发剪短,但也不会因为她的发质更好而对她手下留情,依旧是又丑又短恨不得剪到发根,只不过会比别的小孩多几样小东西,麦芽糖啦,五彩的发绳啦,给杜辉哥的刮胡子小刀片啦。
不过冯月出大头还是要换成钱的,她得给妈妈买药酒,妈妈一到阴天就脚疼。
但没想到这儿的城镇价这么高,冯月出到腰的辫子卖了小十块钱呢!赶上她一个月四分之一的工资了。忘了说,她已经调去裁剪车间了,去年那场百万裁军之后服装厂的军用订单大大缩减,厂子改革开始接一些社会上的单子,工资也就稍稍流动起来,冯月出一个月工资差不多有四十块了呢。
而且下手还有轻有重,给她剪了一个到下巴的妹妹头。
冯月出还给自己买了个漂亮的红色发卡,乍一照镜子,真的显年轻呢。
想到最近琢磨的事情,她脸红起来。
“月月姐姐!这个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小孩子说话总爱把最后几个字拉得很长,冯月出觉得心口暖洋洋的。
“是呀,姚观夏小朋友。”
姚二叫姚观夏,是夏天出生的,脑袋很圆,额头有点大,讲话摇头晃脑的很好玩,她姐姐叫姚春晓,更文静一些,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模样。
冯月出在苏颖家里借用缝纫机,她现在手艺很不错了,以前虽然也会用缝纫机,但在农村一年四季忙农活,做的衣服裤子都以结实耐用为主,很少考虑版型,不像现在。
扯的一块桃粉色的棉布,现在虽然有的确良,但是冯月出不太喜欢,那个中看不中用,又硬又扎人,还是土棉布舒服,她运气特别好,这布因为着了仓库的灰有点脏,可便宜不少呢。
家属院也有一些大城市来的好洋气的女人,让人猜不出衣柜里究竟有多少裙子,天天换着穿,冯月出虽然在课上也学了裙子裁剪,但第一次做还是出了点小差错,腰裁的太靠上了,一伸胳膊就跑到胸底下了,不过不动时候还是好看的。
她一直对自己比较宽容,而且还是第一次实战裙装,很不错了啦。
剩下一小块布料,她正在蹬蹬蹬地踩着缝纫机,给大姚和二姚一人缝一个小零钱包。
四四方方的小口袋,上头用彩线缝了个小猫头,细细的抽绳。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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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月出哼着歌儿,把最后一个线头咬掉。
“月月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漂亮呀?我长大也会变得这么漂亮吗?”
姚观夏是真的很疑惑,她坐着小板凳靠在冯月出腿边,歪着头望着冯月出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红嘴唇像托儿所里大朵大朵的芍药花。
四五岁的小女孩对于美的赞叹是那么真挚。
冯月出心情很好,有些不习惯地把脸颊旁的发别到耳朵后面,剪了头发觉得脑袋都变轻了不少,人好像也聪明了。
把桃粉色的小零钱包挂到了姚观夏胸前,又把另一个塞到了她的手掌里。
“喏,给你姐姐送去。”
等冯月出跟苏颖道别,出去院子时候见到两个小朋友正蹲在地上撅着屁股研究笼子里的一个什么东西。
“月月阿姨再见!”
冯月出路过时候姚春晓着急地一屁股坐到了上头。
冯月出尊重小孩子的秘密,并且对小孩的秘密也不怎么感兴趣。
回到家,冯月出先是“咕咚咕咚”把柜子上的晾凉的凉白开喝进肚子里,然后就试自己的新裙子,裙摆很大,一转起来像朵花儿。
她的老家有一大半年都是荒凉的土黄色,所以她更喜欢鲜艳一点的颜色。
踮着脚把挂在墙上的镜子拿下来,宋行简太高了,他的镜子冯月出要拿下来才能照全。
真的是有点小了,虽然有些箍着,但是显得她的腰很细,真好看。
要不?减减肥?这也是冯月出跟那些新潮高雅的军属学到的新概念。
但她又不想少吃饭。
哎。
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吗?
冯月出对着镜子抿着嘴笑,又慢慢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好怪。
当——
冯月出被吓了一大跳。
一回头,正对上宋行简的目光。
他倒是看起来有点狼狈,又晒脱皮了,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结了痂的伤痕。他们最近好像在搞军事演习,宋行简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嗨,你……”
冯月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脑袋里过了好几遍,但动作生疏得可怕。
她微微垂下头,白皙的牙齿轻轻咬了下唇。
等再一抬眼。
宋行简又退了出去。
!!!
如果此时冯月出的心声可以用旁白读出来,人们就会发现,那比冯秀容往日骂人的话还要脏得多得多。
12. 看电影
冯月出站在书房门口纠结又纠结,再怎么给自己打气还是没勇气推门进去。
苏颖她们说过,部队里经常会组织战士在礼堂看电影,还没上映的新片他们都看过,别说这种翻来覆去播了好多回的了。而且还是双机,不像镇上公社只有单机放映,中间得换片,设备环境比着都差远了,他们肯定不去看。
两个人好像真的没什么可交流的,哎。
冯月出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像是海绵球一样,好的坏的都想先吸进来,她的以前太干乏,甚至连电影都没看过两次,她们村位置偏通电晚,放映队都不来,和其他村镇离得远,人家都放完了消息才传过来。就算运气好提前知道,结束了黑灯瞎火的得走十多里路,还得绕一个大梁,妈从来不让她去。只有哥没当兵的时候带她去过两回,那会儿就只有几个样板戏,不过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今天城镇上要放电影,就几里地的路,她当然不能错过了。
她有点想邀请宋行简一起去,但是心里又打鼓。他忙怎么办,相安无事就很好,被拒绝好尴尬……
但是,但是两个人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冯月出去院里扯下来两根翠绿的黄瓜扭,蹲在压水井那哗啦啦的洗干净,把黄瓜脑袋上顶着的小黄花掐掉,上面嫩尖的小刺蹭掉,又摘上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一起放到白瓷盘子上。
红的红,绿的绿,挂着小水珠,好看得紧。
冯月出蹲在地上又走神儿了,旁边的凤仙花开得正好,她掐下来几朵,碾碎,抹到自己指甲上。
她的手不算好看,掌纹深,有些粗糙,虎口和指尖都有茧子,是一双常做活的手。
再加上这凤仙花颜色偏粉,本来就不显色,所以也没显出来好看。
不行,不能再拖了!快到时间了。
冯月出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又理了理头发,还是站到了宋行简书房门口。
正在她还犹豫不决时,门从里面拉开了。
“有事吗?”
宋行简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冯月出扫了一眼,领口处理得可真好,服帖挺括,一点线头褶皱都没有。他脸上那道疤已经快要好了,只留一点浅浅的红痕,傍晚后屋光线不好,高挺鼻骨上那一颗黑色的小痣更显眼一些。
“没事没事,这个,给你洗的小黄瓜。”
“我?”
宋行简真的有些疑惑,不管背后怎样,面上冯月出通常都会表现出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
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模样,冯月出一下子就泄了气。
“太多了!吃不完只能喂猪!”
塞到宋行简怀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沾着水珠的指尖轻轻触到宋行简的腕骨,他觉得有一种痒在沿着血管里蔓延。
太阳快要下山天就凉爽起来,冯月出飞快的向前走,穿过吵吵闹闹玩警察抓小偷的小孩儿,嘎嘎嘎叫着让人心烦的鸭子群,等到苏颖家门口,气已经消了大半了。
“月出你可算来了,她俩都要等不及了!”
苏颖已经领着穿好衣服的小孩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了,冯月出上去拉住二姚的手。
“我这不来啦,给,吃黄瓜。”
她出门时候又摘了两根,掰开,一人吃一半。
“为什么同样种菜种花,怎么你院儿里的长得都那么好?”
果蔬一点点的青涩,浓郁的黄瓜味,长得也周正,吃着爽口极了。
“没什么不一样的。”
冯月出表面这样说,心想的是,她勤快呗,浇水除草的。
“哎,哎,小冯你们也去看电影呀,正好!咱们几个一起搭个伴!”
完蛋!
热情的李姐招呼着冯月出和苏颖。
冯月出在这没什么好朋友,因为能有随军资格的普遍年纪都不小,以前成家又早,都带着小孩。一些城里的军属学历高能分配到好工作,有自己的圈层,不屑于跟学历低农村来的交朋友。农村的军属大都喜欢人多热闹,很能生小孩,大大小小的往那一站跟台阶是的,冯月出只要一出现她们准得催生。
冯月出就更喜欢自己一个人了,不过苏颖人很好,她的两个小孩也乖巧听话,所以偶尔帮衬照看一下她还是很愿意的,但是今天就惨了。
李姐那有三个半大小子,玩得跟泥猴似的,老三上来就要抢二姚的零钱包。
“没事没事小孩吵吵闹闹正——”
李姐话还没说完,二姚一口就咬到了老三的手掌上。
“哇——”
老三坐到地上就开始哭,李姐脸色也不好了。
“我要把你的猫打死!我要让我爸爸把你枪毙!”
李老三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溺爱得过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李姐虽然有点小毛病,但知道轻重。
“啪”就给李老三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舌头扯下来!”
……
这回四个人去的路就安静了许多,小小的姚二皱着眉头很担心。
她跟姐姐救了一只猫,可能也不是猫,只是长得很像狸花,只不过尾巴特别长,像猴子一样能攀到树枝上,眼睛是翠绿色的,凸出来像翡翠一样,胡须也特别长。
被山里套兔子的铁丝锁把脚锁断了,跑下山来在托儿所偷吃东西被抓到的,姚二喜欢,苏颖就带回家养着了,想等那小东西伤养好了就放回山上去。
“哪儿哪儿都是关系,月出,我真有点羡慕你在服装厂了。”
苏颖也心累,她的保育员工作不安稳,领导总是找谈话,原来当时招她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去生孩子了,临时需要。
“嗨,你那多好呀,我还羡慕你呢!”
冯月出是真的羡慕,公职总归要比在厂里体面。
等她们到了才发现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来晚了!
幕布已经开始播新闻简报,放映员撅着屁股在捣鼓着什么,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就连树上也长了人,幕布后面都有人蹲着宁愿看倒着放的影儿。
哎。
听说今天放的是《小花》,冯月出从来没看过,苏颖把两个小孩都举到墙头上,她们站的特别远,只能远远看着,音儿也听不清,最前头还有小孩兴奋的跑来跑去哇哇大叫,黑白的荧幕上被映出来好几个娃娃头,冯月出踮着脚干着急。
“不行,我得去前头看,演完要是找不着我那你们就先走!”
冯月出说完就往前头挤,路过卖冰棍儿雪糕花生瓜子饮料爆米花的也没停下,她院儿里种着向日葵呢,等到秋天她自个炒的才好吃。
其实就是抠门儿,她最近添了一件衣服,一想起来就心疼得不得了。
终于挤到从空里能看到完整的人影儿了,冯月出发现还是得早来,最前头的是凉席竹毡,能一边躺着一边扇扇子,后边是大大小小的凳子,还有那种一条能坐一排人的长凳子,再往后才是倒霉的站的密密麻麻的人。
等冯月出站住了,北京电影制片厂这几个大字也跃入屏幕。
电影开始了。
“你说的好事就是看这个破玩意儿?”
周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朝四周望,人挤人的,一股子汗臭味,亏他还换了件新洗的衣服。
队里允许士兵轮流外出请假,周钺下铺说今天镇上有好玩的事儿,他这才出来的。
“对啊,看电影还不算好事?这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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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比北京,哪有好玩的。”
周钺下铺也是北京来的,两人还算有共同语言。
周钺就是后悔,其实他本来是分配到别的地区,比这富裕多了,但报到一个月就惹了事,被他爹给弄这来了,听说宋行简也在,想着能多少管着点。
但不管怎样,他这回是老实不少。
“哎哎,你看那个妞儿怎么样?”
保守的社会给予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可合法交流感情的场所少得可怜,所以看电影时候有些人也会精心打扮自己,理一理头发,换上新皮鞋。
周钺歪着头瞅了一眼。
“不怎么样。”
他大力嚼着口香糖缓解心里的烦躁,又挤又热,这电影还看过八百遍。
但垂下眼看手表的功夫,被前面的人吸引了目光。
好大的屁股。
不瘦,个儿不高,穿着一件到处都是的黄棕色的格子衬衣,短发,又黑又浓密,露出一小截白腻的脖颈,电影的光一晃一晃的,他看见那皮肤湿浸浸的,出汗了。
人多,后面又有人挤着吵了架,周钺顺着力往前,就要闻到头发丝了。
“你这人挤什么啊!”
前头的女人回过身,皱着眉道。
周钺认出来了。
“嫂……嫂子?”
冯月出就说宋行简的朋友没什么好东西!
上回去家里吃饭穿着军装还人五人六的,这回遇到就打扮得流里流气的,不过这人太多了,挤来挤去也正常,冯月出又赶紧扭过头来接着看。
当何翠姑背着担架跪着一步步往石阶上攀爬,渗血的膝盖留下道道血痕,伴随着“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歌声。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黑暗中,无数张忽明忽暗的脸上,泛起晶莹的泪珠。
冯月出从这时候就开始哭,她对于战争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笼统的,在杜辉以往的信里也总是娱乐化地讲述,似乎他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大英雄,谁来了都得被他打得屁滚尿流。
他吃过的苦,恐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可惜她再也找不到了。
电影结束时候冯月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家的方向走,还好哪儿哪儿都是一片黑,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一片泪。
除了周钺。
怎么……这么感性?
等他跑着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吃食再回来时候冯月出已经没人影儿了,他看着手上那团粉色有点融化了黏糊糊的棉花糖觉得有点恶心。
“呦,您不对劲儿,你这是正经嫂子吗?”
下铺那人嘴很贱,周钺抬腿给了一脚。
“瞎掰扯什么,要让我哥知道能直接抽死我。”
冯月出回来时候宋行简正在客厅对表,家里的表慢了三秒钟,他正盯着秒针时候冯月出进来了,头也没抬,“砰”的一声就回了卧室。
其实之前他们间交流并不多,他一直在书房,冯月出在卧室,只有要拿衣服时候他才会去卧室。
只不过最近冯月出频频释放友善相处的信号,宋行简想了想,敲门示意一下进去了。
“月出,下周……”
宋行简话没说完,就看到冯月出湿漉漉的眼睛,乱七八糟的泪痕。
“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宋行简有些着急地向前一步蹲下身,想要握住冯月出的胳膊。
“你懂个屁!”
冯月出抬起脸,恶狠狠道。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些……”
宋行简明显愣了一下。
“你少训我!我又不是你的兵!”
……
13. 勾引
“妈,你要是再说这些下周我一定不跟你打电话了。”
冯月出真的有点生气了,指尖用力握住话筒,要不是那边是冯秀容,她指定挂断。
冯秀容这才停止了她的喋喋不休。
她一直在说一个叫高水良的知青,当年下放来的,现在有出息了,回来屯里看望过她好几次,明里暗里打听月出的情况。哎,就差了两年,她当时要是不闹就好了,那个宋行简人可能不错,但一瞅就不是个会疼人的,人一辈子那么长,哎。
“行,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又给自己过生日了?我都说了我记差时间了,你别给自个过,日子错了不吉利!”
冯秀容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但冯月出这生日还真不能说,大概是冬天出生的,扔门口那会小小一只跟猫崽子似的,反正肯定没出月。
但给冯月出办身份时候就咬牙非说是夏天生的。
因为多少,她朦朦胧胧能猜出一点冯月出亲妈的事,在一个干啥事都要填表的年代,贫农出身肯定不会惹出任何事端。
“行了我知道了,妈我挂了!”
冯月出难得上来了小脾气,好不容易的电话,妈还净说她不爱听的。
一点也不提她特意花了大价钱在军区医院买的膏药管不管用,真是!
回去的路上冯月出一边生气一边闷闷不乐地踢小石头,周边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叮叮当当响着车铃铛,哎,当时选自行车好像也不错,毕竟夏天过去,电风扇就用不了了。
心疼鞋,冯月出蹲下身蹭了蹭,继续好好走路。
妈还不就是那样!嘴碎得很!谁跟她生气才是蠢蛋呢!
冯月出走一会儿就不生气,她转头去了一个山沟,车间新来的同事说最近欧李果熟了,红彤彤,酸酸甜甜的,可好吃。
冯月出看的那本书上也讲了,人要注意膳食搭配,也要吃水果的,所以她现在每天都给自个儿准备一点水果,那今天就是这个吧,至于具体功效——
肯定是有的,再不济也能治嘴馋。
好奇怪,从小她就爱吃好吃的东西,等长成大人了,她还是爱吃,可能老了也爱吃吧。
山坡地边一丛丛的到处都是,又大又甜又水灵,冯月出蹲在那吃了个爽,随着“呸、呸、呸”像子弹一样吐出去的核,她就一点气也没有了。
还摘了满满当当两口袋,她打算一口袋给宋行简,因为通过她的努力,他俩四舍五入应该算是好朋友了吧,另一口袋给大姚二姚送过去。
她真的很喜欢二姚那个小丫头,小机灵鬼,平时经常“蹬蹬蹬”跑她家送东西,一个李子两颗杏的。
而且,说实话,她对于知识还是很崇拜的,尤其是那些读过书的人,就比如苏颖,看她给两个小孩取的名字多好听,姚春晓,姚观夏。而且思想还十分进步,她背地里跟她说过,这辈子有大姚二姚这两个小丫头就够了,她男人也支持。
“姚小二,我又给你带好吃的了!”
今天周日,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苏颖家里玩,是大姚的朋友,大孩儿不爱跟小孩儿玩。
冯月出把一口袋的欧李果子掏出来放到月台上,几只小脏手分吧分吧就没有了,冯月出想了想,还是没把宋行简那一半拿出来。
但姚二胳膊短,拿得最少,冯月出又匀出来几颗塞到姚二手心里头。
姚二带着冯月出去看那只可怜的小动物,它正蹲在角落里舔自己的爪子,深灰色的皮毛竟然泛着幽蓝色的光,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一荡一荡的,半截被夹住的前腿已经坏死干瘪了,只有一小点皮肉拖着,估计就快要掉了。
姚二和她姐姐最担心这只小动物,经常看着看着就难受地哭起来。
一些小孩子真是有一颗水晶样儿的心。
冯月出也有点担心,对于大山里的动物来说能捕食能逃跑是最重要的,它吃什么呢,少了一只爪子还能活着吗。
哎。
“月月姐,我去你家时候可以带着它吗?”
姚二泪眼汪汪地指着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啊?我家?”
冯月出有点蒙,宋行简爱干净到一种夸张地步,就算再听话的小孩也会制造出垃圾,他肯定不乐意的吧,所以她没邀请过小朋友去家里。
“啊,没有没有没有……”
哪知道姚二忽然紧张起来,两只小手紧紧捂住嘴巴,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害怕地皱着,冯月出心底的警报开始拉响,她循循善诱着。
倒是小孩,稍一引导话就出来了,姚二抽抽嗒嗒地开始解释。
“妈妈说……妈妈说可以让我再有一个妈妈……月月妈妈……我就和你跟宋叔叔一起生活……然后……”
小孩子一着急舌头就捋的不太直,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冯月出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团火翁的一下就烧着了。
好啊!表面上装得好,其实内心在算计我!
苏颖是农村出身,以前是农业户口,她男人又是技术工种,所以如果第一胎是女儿就还能再生一胎,怪不得总是把姚二往她眼前送!
冯月出强忍着怒火,这肯定不能对小孩发,小孩知道啥,她扭身就回了家。
一路上冯月出越想越委屈,不是不知道外人怎样难听的讲她,不外乎说她准是使了什么不光彩手段才得了跟宋行简的婚姻,所以宋行简才不肯碰她又不能离婚,反正肯定有隐情,即使她在外人面前再假装夫妻关系好,旁人还是隐隐用怜悯的目光瞅她。
虽然,虽然这话某种程度上不全是杜撰,但她还是委屈。
委屈极了!
等回到了家,这股愤怒很容易地转化成对宋行简的怨恨。
尤其是看到宋行简早上在晾衣竿上又晾的新衬衫。
她腾地一把抓住,狠狠扔到了地上。
洗!洗!洗!
这一天天的就知道洗衣服!
等情绪稳定下来,冯月出洗了一把脸,站在镜子前认真看自己脸。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骂过她是狐狸精,长得不像个安分的样儿,那她还就做了!
冯月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
安静得不正常。
宋行简这样想着,推开屋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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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月出出现后有种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家里多了种安居乐业的温暖。
夏天的天黑得很晚,蓝紫色的晚霞透过玻璃照到客厅的沙发上,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阵狗吠,凉风吹进来,宋行简松了松领口,呼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
“咳咳咳——”
卧室忽然响起很大的咳嗽声音。
宋行简记得自己早上离开时候冯月出还好好的。
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敲了敲卧室的门。
安静了几秒钟,屋内响起虚弱的应声。
“进。”
宋行简这才抬步进去,有了前段时间的教训,宋行简格外注重冯月出的隐私。
等进去看到床上的情景,他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
她好像生病了?
为什么说好像呢。
虽然咳嗽,但面上无一点病气,眼睛水盈盈的盯着他,嘴唇比旁人抹了东西的还要红润肥厚。
冯月出半倚半靠着两个罗起来的枕头,身上虚虚覆着那床很深的靛蓝色被子,在冯月出来之前,一直盖在他身上。
深色的被子显得她露出的两只胳膊更加白皙,她像是挣扎着要起身,宋行简往后退了一步,不太确定她被子下是否穿了衣服。
哪知道就是这一步彻底惹恼了冯月出。
“你装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偷看我换衣服!”
宋行简不擅长争吵,更不擅长跟冯月出这个不一定讲理的人争吵,就在他迟疑的几秒钟,冯月出掀开被子直接扑了过来,稳稳当当勾住了宋行简的脖子,甚至连腿都夹到了他的腰上。
原来她穿了衣服,只不过把吊带的两根带子拽了下来。
“你滚下来。”
再好的脾气也容不下这种一而再三的冒犯。
“宋行简……别装了……累不累……”
冯月出轻轻笑了一下,丰腴的身体向前,贴合得更密不透风,把脸埋进了宋行简的脖颈,厚润的嘴唇来回蹭着,留下一点点湿痕。
宋行简的拳头越握越紧。
是的,就是这种味道,甜腻的,不具体但又时时刻刻存在着的,肉腥味。
冯月出总会让他无端起想要吮吸的欲望,啃食的冲动,这个粗俗的、笨拙的、愚蠢的女人。
宋行简把冯月出扔到床上,然后覆了上去。
——
“你是猪吗!”
宋行简被一脚踹下床,冯月出直起身,红润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被子滑落,露出她斑驳的上半身。
怎么会有人不会做这种事情!连位置都能找错!冯月出觉得宋行简是全天下最蠢的猪。
宋行简狼狈的抱着自己的衣服,英气冷峻的脸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巨大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能看到脖颈上淡淡的青色血管,他下颌线绷得很紧,闭上眼,欲言又止地深呼吸一下。
还是没有忍住那一股火气。
冷笑一声。
“是啊,远比不上您,您有实战经验的时候我还跟傻帽儿一样戴着红袖章在校门口查红领巾呢。”
14. 不太合格的教学
冯月出越来越后悔。
走街串巷的连半大的小子都骑着自行车乱跑,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学嘛。
早知道当初选自行车就好了。
每天来来回回走好几趟,几里地对她来说倒不远,但是热呀,而且一过车扬起来一脸的土,灰头土脸的,有一回过了好几趟拉煤的大车,她回家擤鼻涕都是黑的。
哎,她跟宋行简还没和好。
那张死人脸,傲慢的模样,让人根本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你要说他生气了吧,他准微微皱眉故作迟疑地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大概意思是他日理万机忙得很怎么可能会为这么一丁点小事费任何心神。
你要说他没生气吧,他每天一回来就去书房,对上眼就假模假样地点下头,像他俩啥都没发生过,那天的事情就是一场梦一样。
太能装了。
冯月出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时候还是刚来那会儿,那时候迟迟不能从杜辉的死亡里回过神,经常走着神走着神就流眼泪。
有一天她坐在床上发呆,在那个驻地他们住的是楼房,二楼,她清楚听到宋行简在楼下跟人讲话,她站起身,看到宋行简对面的人背着个麻袋,似乎很热情,一直握着他的手不住地感谢。
宋行简惯会装的,所以外人都只觉得他天生性子是有些冷,就跟有人双眼皮有人单眼皮似的,但是人确实有能力,心还好,能办实事,靠谱,所以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
但冯月出听到卫生间响了小半个小时的水声,他一遍又一遍地打着香皂清洗被握过的手。
好恐怖的人!
哎,但还是得继续,谁让她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呢。
冯月出想着自己年纪大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但说实话,冯月出其实一点也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单是指外表,更多的是心里。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带着那种很迟钝的天真。
院里的鬼子姜开花了,有点像小向日葵,但摘了又不碍事,冯月出摘下来好大一把,插到了客厅茶几上的罐头瓶里。
她还新做了窗帘,在服装厂就这点好处,仓库会定期处理一些破损不要的边角料,几毛钱就能称一斤,冯月出买了一大抱颜色浅的,小碎花小圆点什么的,裁裁形状,缝到一起,就成了客厅的窗帘。不然太阳太大了,晒到沙发上,她看着都心疼。
宋行简根本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哎,还是她先低头吧。
冯月出回到家先是急急忙忙去澡堂洗了澡,短头发就是这样好,端着盆回家的功夫头发都要干了,她穿了生日时候新做的裙子,好大的裙摆,像个桃红色的大蛋糕。
又理了理头发,都别到耳朵后去,镜子里的人脸颊透着嫣红,澡堂里水汽太大了。
她伸起来胳膊歪过脑袋闻了闻,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想起来前几天发工资去供销社挑挑拣拣买了一小瓶香膏,冯月出刚从抽屉里取出来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又想到宋行简连院子里的茉莉花闻了都一直打喷嚏,这……他大概不喜欢吧。
哎,真是麻烦,冯月出没见过比宋行简更麻烦的男人了,人还能被花欺负,她开得好好的茉莉只能连根拔起了。
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情,冯月出心燥乱得很,扣扣这摸摸那,最后略显得拘谨的坐在沙发上。
宋行简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
他对于冯月出的审美真的不敢苟同,这样吵眼睛的粉色,又那么大的裙摆,这么多布料,不符合她吝啬的性格。
“宋行简!你站住。”
冯月出最近越来越理直气壮起来,叫宋行简名字时下巴微仰着,眼尾骄矜的翘着,像是在表达跟你说话已经是天大的恩赐的意思。
“什么事?”
宋行简刚反手把军帽扣在桌面上,听到动静另一只手习惯性触碰风纪扣确认。
“你别生气了,书上说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你在其他方面已经非常优秀了,那种事不擅长也正常……”
没人比冯月出更擅长怎么惹宋行简。
“你——”
“哎呀别你你的了,我想到解决办法了,你过来。”
宋行简并不配合,冯月出就直接踮起脚尖去宋行简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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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只要……”
宋行简站得很直,他总是那样挺拔,像一棵白杨,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精致又冷峻的五官轮廓显出一种圣洁来。
冯月出的手臂抬着,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分钟被拉成了好几分钟,终于,宋行简动了。
他顺着冯月出的力,慢慢蹲下身去。
那桃红色的裙摆真的很大,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落下来也能装下好多好多的东西。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细微的水声。
冯月出死死攥着桌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她眼前开始变得眩晕,像是在直视太阳时无数个光圈叠加在一起让人迷惘,太静了,四周太静了,她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以及墙上钟表的秒针——
哒——哒——哒——
轰!
钟表走动的声音就像是地球大爆炸。
外面忽然开始下雨,淅沥沥的小雨,电闪雷鸣的暴雨,风要把树掀翻了,雷要把石阶劈开了,积水成河,形成了烂泥塘。
雨停了,一阵晚风吹过。
一阵晚风沿着窗户吹进来掀起冯月出的裙角,有点凉,她又把脚伸进被子里。
“一个男人,那么白干嘛……”
宋行简倚靠在床头,向后捋了一把头发,明晰修长的手指枕在脑后,露出他那张冷峻肃雅的面容。
“你说什么?”
宋行简垂下头,把手覆到了冯月出的背上,以一种拥抱的姿势,他们正在床上。
“没说什么!”
冯月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身体猛一触碰还会颤,年纪小就是这么没轻没重。
但是目光落到宋行简结实且块垒分明的腹肌上,心里头还是酸溜溜的,冷白,白的细腻又光滑,这样好的皮肤,要是给了她多好!
显得她放到上头的手又黑又粗糙。
但也是有伤的,大大小小的伤,有一块肉条一样的疤痕甚至就在心口上,冯月出好奇地用指尖触了触。
宋行简俯下身,冯月出歪头躲过了他的吻。
好脏的!
15. 谁是最抠门的人
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
冯月出把人物传记中的这句话画出来。
前头说过,冯月出此人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蹬鼻子上脸,于是在和宋行简关系进一步后,她便自然而然拥有了对宋行简所有东西的使用与支配权,宋行简也搬到了卧室,告别了住了两年的书房。
冯月出常一边审视宋行简的衣穿住行,一边酸溜溜的挖苦他脱离人民群众。
宋行简想到杜辉那用到只剩下几根毛的牙刷,沉默着不搭腔。
冯月出似懂非懂地读着这句话,又用笔点着读了几遍,低级趣味、低级趣味。
她现在就觉得宋行简是一个非常低级趣味的人,之前对他的种种滤镜全部破碎了。
她转过身换了个姿势,让风扇对着自己的胸脯吹,因为丰硕,所以总是出汗,潮乎乎的,好在该死的夏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现在所有屋子都是她的地盘,她在客厅的地板上铺了凉席毡子,一边吹风扇一边吃苹果一边翻书看,一个人占了一大块地方,要是搁到以前,她可不敢这样理所当然。
“哐当——”
大门有声响,这样热的周末夏天午后,除了不懂事的小孩没有人会去人家串门儿。
冯月出从凉席上爬起来向外头张望。
那棵老枣树枝叶繁茂的紧,冯月出从缝隙里看见门口停着辆大吉普,一人扛着一人后面推着一个好高的纸箱子往屋里头走,她赶紧从挂衣架上扯了一件衣服。
怎么回事?
“哎,宋营长,放哪?”
冯月出拼力把门帘往上头撩,就眼睁睁看着那台颜色很显旧的军绿色冰箱抬进了客厅,被宋行简指挥着放到了墙角,正正好的一小块空地,就跟特意留出来的一样。
士兵的后背都出了汗,冯月出怕宋行简犯病,热情地招呼着坐下,倒了杯紫澄澄的凉白开,还去洗了两个苹果递过去。
紫色是因为晒的桑葚干泡的水,冯月出这一年到头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嗡从年头到年尾,不肯浪费错过任何大自然的礼物。
“嫂子这也没味儿啊,图啥,图颜色好看吗?”
这是个老实的兵,笑起来露出大白牙,显得很敦厚。
“对,喝着心情就好。”
冯月出笑着应和,她从小跟妈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保存的,夏天吃不完的水果能晒干就晒干,沙果干,苹果干,李子干……秋天的枣干。
但是现在竟然有了冰箱这个稀奇物了。
宋行简也不做饭,他买冰箱做什么?
忘了说,部队每月发固定饭票,宋行简一直在食堂吃,周末休息那一天也一直如此,冯月出每月领粮票,自己管自己吃饭。其实两个人的生活还是蛮分开的,只是最近关联才多一点。
等人都走了,冯月出才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凑过去摸摸这蹭蹭那的,就是颜色不好看,跟旧的似的。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买呀?”
“这会儿有空车。”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挑这个大热的晌午头子,要是再晚点多好,最好是傍晚做饭那会,各家的妈妈都在外头叫孩子回家吃饭,小吉普车拉着大冰箱。
那该多少人羡慕啊!
宋行简知晓冯月出的一些性格特点,只不过知晓得还不够透彻,他正蹲着一点点擦拭冰箱上头的指印灰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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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得不少钱吧。”
冯月出有点艳羡地抱着胳膊站到一边,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要她买指不定攒多少年呢。
“对,我捡的。”
没等冯月出下一句话出来,宋行简就自己回答了。
“在大衣柜顶上那个盒子里捡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乱动人东西!一点礼貌也没有!小偷行径!我要送你去军事法庭!”
冯月出跟心被挖了一样的疼,指着宋行简的手指头都被气得颤抖,拉上一把椅子就哐啷哐啷地朝卧室去。
其实也不怪宋行简,大衣柜顶上放着他的手风琴盒子。
等她拿出那灰扑扑的盒子打开,那几卷钱都安安稳稳地放在里头,她又闷头数了好几遍,还是那些数那些张。
她走时候把钱都留给妈了,但后来冯秀容养鹌鹑属实赚了钱,又分几回都给冯月出打过来了,还添了不少。
冯月出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疼,她知道按照对家庭贡献来说,宋行简要比她多得多,而她……
“嗯——”
冯月出倚着门口清了清嗓子,又理了理头发。
“行简,辛苦你了,我想给你买辆自行车,我攒的钱够了,但是没票,你有什么门路吗?”
冰箱要比自行车贵得多得多,怎么算自己也不亏。
“我?”
宋行简擦干净冰箱,甚至连里头也都擦了一遍,打开冰箱门晾干的功夫。
回过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冯月出,指了指自个。
“对啊,不是你是谁。”
冯月出被这种戏谑搞得有点生气了。
“我可不敢要,要了把我告上军事法庭怎么办。”
16. 到访的陌生女人
“月月姐,你是不想跟我好了吗?”
在冯月出跟苏颖绝交的第好几天,姚二拉着姚大的手勇敢地把刚下班回来的冯月出堵住了。
小孩子的眼睛永远都是那种水洗过的亮晶晶,姚二仰着头的样子很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冯月出以前养过小兔子,可惜那时候太穷了,养兔子都是为了吃,每天放学她总是兴冲冲地跑在第一位,去给兔子割最新鲜最嫩的兔草,结果一到家就看到好几只被扒了皮晾着的兔子,因为她割的草嫩,兔子就长得好,别人家就都早早跟冯秀容预定。
她哭得不行,妈骂她矫情,但以后也没在家里养过。
冯月出不是不爱吃肉,她就是受不了自己投入过感情的东西变成了食物。
看着姚二的眼睛,冯月出有点于心不忍了。哎,都是大人的问题,可能苏颖跟她讲她最爱自己两个小女儿,要一辈子亲她们疼她们的时候是真的就这样想的呢,就像她小时候不爱吃韭菜,长大了就爱吃了,人都是会变的。
再说了大人的事儿拉上小孩干什么。
“没有,我就是最近太忙了,我请你们喝橙汁汽水儿。”
“哇,月月姐,你家的冰箱好大好大哦。”
冯月出把冰箱里的冰水倒进杯里,然后小心翼翼拧开橙子味冲剂,撒了一点点,杯子里的水只变了一点颜色,但喝到嘴里也是好喝的。
这是宋行简上次去市区出差给她带的,其实还有一袋桃子味道的,只不过她没舍得喝,也只有像宋行简那样阔绰的人才有法子搞到外汇券了,买那么高级的糖,却不肯买一辆自行车!
冯月出一向是这种记差不记好的性格特点。
接受完小孩的恭维,冯月出觉得从上到下都是舒爽的。
“我还有桃子味的呢,到时候还请你们喝。”
“月出阿姨,我们可以把萤火虫借给你玩哦。”
姚春晓像个小大人一样有来有回地社交。
萤火虫就是她们捡到的那只动物,因为眼睛是绿色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据说那动物也是猫科动物的一种,以前野外有不少,后来被人瞄上了它的皮,还能出口创汇呢,油光水滑的,捕杀的一度让人以为灭绝了。
听说肉是骚登登的,被宰时候会发出像小孩哭一样的声音,具体学名叫什么不知道,当地人管这畜生叫老老,发很奇怪的第三音,读起来很拗口,听说当时那畜生为了报复偷过村里人类的小孩,把肚子都掏空了。
“不了不了。”
冯月出连连拒绝,小时候养兔子的经历导致她拒绝养任何动物。
她也对这两个小孩担心,毕竟,小孩子的喜欢好像总不被人放在心上。
“你们没把它放回山里吗?它妈妈会不会担心它?”
“它不走!她喜欢我和姐姐!”
姚观夏说这话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骄傲,她们把那小家伙放到山上过,哪知道它刚蹿出去,又很快跑回来,挂到姚观夏身上不下来。
动物好像总是更容易跟小孩成为好朋友。
“那你们,就这样养着吗?”
“对哇,我们喜欢萤火虫萤火虫也喜欢我们!我和姐姐每天靠劳动养活萤火虫呢。”
苏颖其实是个很好的妈妈。
其实还有一点,她们觉得萤火虫拉风,比别人家养的小猫小狗,小鸟蝉蜗牛小鱼……都拉风的多得多。
冯月出见到过几回,长尾巴的猫科动物趴在姚观夏的后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长长的胡须,它重的要把姚观夏压扁扁了。
冯月出心底有点担心,但具体担心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可能小孩子这样明目张胆的表达喜恶,会让她觉得惶恐。
她的幼年时期太穷了,贫穷让她不能肆意表达,同时也使她对别人的肆意产生抵触。
“那这个,这个替我送给萤火虫。”
冯月出从冰箱拿出来一个白白的大馒头。
还是她上周蒸的呢。
她爱冰箱!
至于送冰箱的人,也一般般吧。
“你喜欢女孩吗?”
冯月出今天晚上显得忧心忡忡,她把手搭在宋行简胸膛上,用指尖抠出来好多个十字。
这人怎么那么白,甚至连汗毛都没有,一些地方还是粉粉嫩嫩的,真是让人看了不顺眼,冯月出故意用自己的食指指腹去蹭来蹭去。
因为长期拿裁布剪什么的,她那有一块儿很硬很硬的茧子,冯月出一划过去,宋行简白腻的胸膛上就多了一道擦痕。
被摸来摸去的很痒,宋行简把捉住冯月出的双手举过头顶。
宋行简哪哪都长,腿长胳膊长手指头也长,大手轻轻松松就拢住冯月出的手腕。
“说话呀,哑巴啦,你喜欢女孩吗?”
被控制住行动,冯月出就靠过去贴宋行简的脸鼻子嘴唇,故意不停眨眼睛,用卷翘浓密的睫毛扎死他。
“不喜欢。”
宋行简言简意赅地回答。
冯月出只觉得心口一阵好大的火气,宋行简竟然是这样的人,甚至连装都不装!
“宋行简,你可是军人是党员是干部,你的党性原则呢?什么年代了在组织里竟然还隐藏着你这种落后分子,你这是思想滑坡,是家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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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封建是政治意识浅薄……”
“行了行了,知道你在夜校自考的业余初中证没白考了,连政治意识淡薄都知道。”
宋行简换了个姿势。
“每次都做措施,我不喜欢孩子,以后也不会要。”
他不止一次上报告申请结扎,部队的审批都没过。
“你疯了吗?”
冯月出恨得快要咬牙切齿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那以前那些不都是白做了吗,全都浪费了!
宋行简看着冯月出生气的模样,平心而论,比她漂亮的也见过不少,但从没有像她这样的,眼睛轻轻那么一扫,就算是恼怒,也会让人生出一种想跟她发生点什么的冲动。
疯了绝对是疯了,宋行简脑子一定是有病。
冯月出脑子里总是生出这种想法来,甚至“蹬蹬蹬”踩缝纫机时候会不自觉咬牙切齿,蹬的格外重,裁布的时候就更是了,她想象着自己拿着那把大剪子,把宋行简剪成好几大块。
早说不要小孩她才不会让宋行简做那些事!
但她还是想不通。
“树莲,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人?就是不想要小孩?”
“哦?那不就是丁克吗。”
赵树莲也是大城市来随军的,学历还行,暂时在服装厂中转一下,现在工作不好安排,干部子女什么的沾亲带故的太多了,大部分人还都想干体面的,哪有那么多体面的可干,地方还觉得自己的岗位都被这些人占了。
“我表嫂就是丁克,她是舞蹈演员,怕生孩子影响身材以后只能去拉大幕,坚决不要生孩子。”
冯月出更生气了,那影响的是她的身材,跟宋行简有什么关系。
冯月出忧心忡忡又没有可说的人,跟妈说的话妈准兴致勃勃的马上撺掇她回老家,在妈心里现在还是个只要不想过了跑回家就行了的年代,殊不知现在严格得很,尤其是军婚,当初他们的结婚申请上面审查了有好几个月。
哎,本来就烦。
冯月出下班回家,就见到有个背着布袋的女人蹲在她家门口。
严格来说,其实她俩身上还有一些相似的东西,比如如出一辙的淳朴,那女人也是两根浓密粗壮的头发,水红色的衬衫,一双黑布鞋。见有人过来,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你找谁?”
“同志……同志你好,请问这是宋行简宋连长的家吗?”
宋行简虽然长得招人,但严格来说他还没给她惹出过什么感情上的麻烦,这是第一回被人找上门来,想到她的商品粮,她的大冰箱,她的服装厂工作,冯月出心里立即拉起十级警报。
17. 她所不知道的哥哥
高卫光之所以叫高卫光是因为“光明正大”这四个字。
是了,他还有三个妹妹,分别叫高卫明、高卫正、高卫大。
他们家前些年在村里总被排挤,他妈妈就发誓要给老高家生一个连,可惜一个儿子之后全是不带把的女儿。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他爷爷奶奶是逃荒落户到河北的,那村子里除了他们一户姓高,别的全都姓王,村里明里暗里的没少下绊子,分的宅基地都是半山腰上的,一家六口人跟萝卜一样挤在一个土炕上,从小他就担心会不会半夜遇到泥石流把家冲跑了,于是岁数一到来征兵的他想也没想就跟着走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发誓要干出个模样来。
不错的身体素质,往上数八辈子的贫下中农,没人比他根正苗红了,可惜那时候军队扩招,各种各样评语里都是“任劳任怨”的木讷人,一眼望过去能看到一片。
他小学只读过一年,认的数仅够于数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就连写自己名字都跟画的一样,刚来连队时候每次吃饭都跟猪一样,扒拉的声音能从这边传到那边,第一回吃馒头舍不得吃,攥成实心的藏到裤兜,压到枕头底下,被查卫生的发现说要邮回家给妹妹们吃。
但也被罚扫一个星期的厕所。
还有,他以前从没刷过牙,也没见过牙膏牙刷,新兵入伍讲完注意事项后他去服务社添置用品,着急想不起来牙膏叫什么,就说要买一个一使劲就能挤出来的东西。
早上洗漱时候别人的牙膏都是白色的,他的挤出来是黑色的,刷到嘴里还又苦又辣又油又腻,一直刷了三天,班长检查内务时候才发现他买回来的是鞋油。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一点都不关爱战友,只会嘲笑人。”
“为什么不能笑?再说,这事儿是杜辉绘声绘色跟我讲的,当年我还没入伍。”
“我不像杜辉,那么早就把个人问题解决好了,不给组织添麻烦,当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个门门功课都拿优的大队长。”
宋行简看也没看冯月出气红的脸,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继续讲,他腿特别长,有小半截搭在床沿上。
冯月出生气也是有原因的,她也是杜辉当兵之后才知道刷牙爱护牙齿这一回事儿的,在那之前,她也分不清牙膏和鞋油,又没人穿得起皮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论为公还是为私。
但一个连队浩浩荡荡那么多人,能当上将军的未必能出一人。不过那时候还是有机会往上爬的,政策相对公平,干部也不是全从军事学院调过来的,很多农民子弟兵,高级别的干部一定是战场上血雨腥风下来的那一批,低中层还是有空位的。
训练苦累,干部子弟更倾向于机关混资历,科研单位,文艺宣传系统这种,像他们所在的这种野战部队的一线连几乎没人会去,一是条件艰苦,二是提干难。
高卫光各方面素质确实不高,他想另辟蹊径,可惜想另辟蹊径的人很多,平时打扫卫生环境,节假日帮炊事班厨,帮助生病生活困难战友打饭接水了这种活计抢都不好抢。不过他也有优点,好多人看这样做无望遂放弃,他就一门心思坚持,连队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他这个热心肠,大会小会上也被点名表扬过,不过还是差一点。
提干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有些人运气不好当了四五年班长也迟迟提不上去,那个人就是杜辉。
杜辉这个人吧,他优点很明显,活络,会搞群众关系,当时驻地离村镇很近,不少回拉练时候他一撸膀子带着大家伙帮助弱势群众收小麦玉米,恶劣天气还帮着生产队去深山里找回来过几只羊,当时土地紧张,驻地和地方时不时闹点矛盾,每次都派他去调节。他还建议把军队放电影地点从部队大院改成不远处的打谷场,这样四方的村民吃完饭都能过去看,军民一家亲嘛,拉近心连心。
也就是他的好心,后面给他惹了大麻烦。当地有个下乡的年轻知青,原是干部子女,家里受冲击了被下乡到这儿,不太能吃得了苦,经常和其他知青发生口角,甚至有一次想不开直接跳进池塘去了。
当天杜辉轮休,蹭着炊事班买食材的大皮卡,满心欢喜的要把这两个月的津贴一起邮回家去,班长每个月就比义务兵多三块钱,实在算不上富裕。他侦查和观测训练一直拔尖,动态视力很强,一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红棉袜的女生跳进池塘了。
等他们一队人以最快速度跑过去从池塘捞上来时,那女生已经喝了不少水,脸都白得发紫了,水域救援本来就是训练课程里的,生命至上是宗旨,杜辉便想也没想就做心肺复苏。
人是救上来了,风言风语也传出去了,那女人也看上他了,杜辉长得确实有点意思,浓眉俊脸的,拉歌时候有不少话务连的小女兵偷偷过来瞧他。
他肯定是不同意的,家里已经有了婚姻,但那女人太轴,大言不惭说不嫌弃他只是个小班长。
杜辉严词拒绝,最后闹得很不好看,差点上了军事法庭。
在提干前夕就又坐了冷板凳,一直到边境又起战火才在上战场前提了副排长。
他的缺点太明显,是一种匪气,猛一看有点狂儿的没边了,任谁见了也想搓一搓他的锐气,再加上小毛病不少,丢三落□□纪扣常年不规整,说话又没轻没重。
但这种匪气放战场上就不一样了,成了那种三级跳远的火箭式干部。
只不过后来……
“后来怎么了?”
冯月出有点着急,在宋行简嘴里她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杜辉,在信里杜辉哥从来没跟她说过任何一点生活中遇到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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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味地写,全连队的战士都喜欢他,所有的领导都器重他,部队天天吃白馒头,腻的不行,所以每次休假带回家的粮食补助白面他都不肯吃一口。
“没怎么。”
宋行简觉得人都死了,有些话说了也没意思,就翻了个身,换了个新话题。
我刚进部队时最先认识的高卫光,同一批的没几个北京的,杜辉那个班只有我一人,高卫光是我下铺,那时候他热心得过分,争着抢着带新兵熟悉连队。
第一天我就被给了下马威,行李里的书不知道被谁翻出来,戏谑着说是北京来的文化兵,以及不知道谁的袜子礽我洗脚盆里。后来才知道,有新兵给老兵洗袜子打水整理内务跑腿什么的传统,我脾气一般,再加上并不想分配到这个连队,第一天就跟人起了冲突。
对比刚才讲杜辉的事,冯月出明显显出不感兴趣,甚至有几分昏昏欲睡。
宋行简不讲话了,又翻过身。
“嗯……怎么不讲了?”
冯月出是有点困了,不过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天生觉多,在农村时候中午都得眯一会儿才能继续上工,现在已经到了她每天睡觉的时间。
“没什么好讲的了,后面我们三个关系一直不错,边境出事,都被调去了前线。”
宋行简没直说,关系不错是杜辉总厚着脸皮带着高卫光占他便宜,让他请客,他舅舅一直很富裕,运动时候靠着他父亲的庇荫,没被扒掉一层皮,他的衣物用品大多是他舅舅邮寄过来的,他母亲去世的早,对幼妹的思念就都放在了他身上。
甚至某段时间里杜辉写给她的信也是他给写的首稿,那段时间有战友喜欢上文兵团一位女兵,据说喜欢文学喜欢什么斯基,央求宋行简帮忙写首诗,最后靠着这个敲门砖成了事,结婚时候这对新人还特意来给宋行简送喜糖。
冯月出大概也不记得杜辉有段时间写的信像脑袋被门夹了一样,成天不是月亮就是太阳,不是星星就是云彩的,不说人话。
“你……”
冯月出有点生气了,主要是讲了半天也没讲到跟今天门口忽然出现的女人有啥关系。
但宋行简就是这样,他说不讲了就是不讲了,冯月出伸手把灯拉灭,把窗户开一条小缝,在窗框上抹了一把花露水。
这样即不进蚊子又能透气。
“真是老牛拉破车,说点儿话慢慢吞吞的……就这么点事儿讲完了能怎么着……”
冯月出背对着宋行简嘟嘟囔囔的抱怨,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人也翻过身来。
宋行简从没见过比冯月出入睡更快的人,闭着眼,卷翘的睫毛像两只蝴蝶,嘴唇红得像缎子似的,呼吸清浅,人异常新鲜。
宋行简觉得手痒,他想捏住冯月出的鼻子。
18. 那些年那些事1
清冷的晨风卷着凉意吹进屋里,宋行简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人的睫毛就要戳到他鼻子上了。
刚睡醒,头脑还没清醒,他伸出长臂想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过来,胳膊就被眼前的人缠住了,柔软的身躯贴近他。
黏黏糊糊地撒娇。
“昨晚你还没说完呢。”
……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79年初杜辉所在野战班被调到南疆并入尖刀连做战前训练,宋行简彼时已经转入侦察连提干,后提交战时请愿书率部分精尖一同入营补入,与杜辉、高卫光再次成为战友。
杜辉开始任副排长,宋行简任连队副指导员,高卫光任班长,高卫光此人正直到让人有些怀疑,毕竟很多人对战前提拔颇有微词,他这么多年只混得了个小班长,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打过招呼要关注他的心理状态。
但如果熟知他的人就会确定,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吃亏,是那种队里发双袜子都要感恩戴德的性格,是打心眼里认同军队里接受的所有教育。
尖刀连开始不分昼夜的临战训练,南疆边境属亚热带气候,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毒虫雾气猖獗,派来三个本地民兵一同训练给连队做向导,其中有个少数民族民兵,姓吴,叫吴阿勇,报上来时候写的十八岁,但一看到人谁都愣了。
杜辉更是一巴掌拍到那小孩后脑勺。
“小兔崽子你毛长齐了吗,滚回去!”
他矮人还瘦,一张娃娃脸,生气起来就龇牙,牙倒是挺白。
“弄……阿机……”
他像头小兽一样气势汹汹对着杜辉,说什么不肯走,嘴里嘟囔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这是看不起少数民族战士!我要告到中央天安门!”
见撒泼不起作用,他又换了方式。
“嘿,这小子真会扣帽子哈。”
反正不知怎的这孩子就留下了,那时候谁也不确定仗是不是真能打起来,就让他平时跑个腿,逗个乐,当个娃娃兵,实在不行扔通讯队里也行。
训练是很艰苦的,这种艰苦不只体现在身体或者自然环境上,高强度的负重、格斗、丛林生存、攀爬隐蔽等训练,每个人都被扒了一层皮,这句话不是夸张,像宋行简,他真的晒掉一层皮,很长一段时间身上脸上像是得了皮肤病样一块一块的。
但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他们的伙食餐标甚至跟在内地营区没什么变化,上级汇报反应回来就是物资紧张,战士克服一下。
二百亿美元养了个白眼狼,当年支援要什么给什么,现在轮到自己人了,什么都没有。
战士心里愤愤不平,这种情况下开了几次战前动员,最后一次宋行简甚至第一次委托北京的朋友邮寄来带滤嘴的香烟和茅台,边境又有无辜孩童被扫射,开战前夕,血书交上来一摞摞,气势轩昂。
三十年的和平生涯致使一些干部对于战况盲目自负,认为这只是边境的小冲突,认为对方只是一打就散的纸老虎,吓唬吓唬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取得胜利,更是不顾总军区的三令五申,忽视了敌方打了三十多年仗并拥有丰富丛林作战的经验,以及更是低估了其“全民皆兵”战术的可怖。
三十年没打过仗,队伍里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少,大部分基层士兵是成长于援越时期同志加兄弟教育下的,并且严格遵守军纪律令条约,不能对老弱妇孺开枪,不能主动伤害平民,以及基于外貌来说,敌我之间有相似处,有时看来就像是老家的父老乡亲。
吴阿勇常年在边境生活,对于现状有着更客观实际的认识。
“不能放过他们!他们坏得很,会故意让孕妇运输武器子弹,连小孩都会用枪!”
开始时没人在意这些话,甚至杜辉都觉得小孩子夸张了,直至现实给了狠狠一击。
有一次荒山老林里忽然出现儿童讨要食物,瘦的皮包骨眼睛的比例更是大得不正常,战士保持警戒远远扔过去一块压缩饼干,那小孩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嘿嘿一笑,就丢过来一颗地雷。
弹片呼啸着飞射,热浪像一堵气墙,战士一死一伤,那小男孩力气小扔得不远,自己的双腿被炸到了树上,身下露出白白的骨茬,眼珠也炸掉了,他还以为是被沙土眯了眼,困惑的用手去擦,才发现手也没有了。
接着才是姗姗来迟的属于孩子的哭泣,哭声蔓延了十多分钟逐渐没了声响。
这种极端的军事教育,自杀式的牺牲文化,严重违背了《日内瓦公约》,对我军的身体以及心理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战争终于开始,营长等人做战前指导时大言不惭。
“好好收拾那帮兔崽子,他们全是纸老虎,一戳就破,没听过老子打不过儿子的,他们但凡有能耐当年早把美国人赶下南海了!谁都不许怂!一周之内就把这个仗打完!”
摇曳的夜火中杜辉和宋行简对视一眼,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还是好几级。
宋行简不止一次提醒过莫要轻敌,却总被轻飘飘搪塞。
“北京来的少爷兵就是不一样哈,我听过你的事,但谁在我这都不好使,打老蒋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
杜辉脾气是暴,但军令如山,轮不到他反驳。
但也闹下了矛盾。
杜辉所在的排打头阵,后面还跟着三个步兵排,宋行简率另一队人负责接应以及输送弹药物资。
在上面的要求下每位战士负重五六十穿梭在密林里,高山耸入,植被庞大,密密丫丫的叶子把天空遮得看不到光亮,艳丽的毒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吸附到皮肤上,晃荡着硕大的肚子,里面都是人血。
“不能硬拽,要用火机烧。”
吴阿勇懂得多。
杜辉左手指头被毒蜘蛛咬了一口,又红又肿一个大包弯不了扣不动扳机,吴阿勇用刀尖划个小口,把血吸出来,又抓一把不知道哪来的草药嚼碎吐上去。
“娃娃兵咋了娃娃兵,我告诉你们少瞧不起人!”
确实,吴阿勇在丛林里就像一只灵活的长臂猴。
演习还是跟实战有差距,即使没遇到敌人,越来越复杂的地形未知的一切折磨着人心,必须先占领高地打出一个口子,后续的部队才能上来一切按计划,配备的排指导员识图认图能力极差,带着部队兜圈子,越慢越得赶速度,误入雷区,还没见到敌人就折了两个弟兄。并且面对别人劝导满口官话。
刚走没多久又遇到山雨,瓢泼的雨跟泼一样直浇的人睁不开眼,即使有防水布作用依旧有限,本就不合理的负重物吸了水更是沉得要命。排指导员还勒令一件装备不能少,擅丢装备是重大违纪行为。
“违纪?真正的纪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破纪律!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是要这些兵活活累死吗?怎么派你这么个玩意儿来!”
除了武器能扔的生活物资都扔了,后续送补给的是宋行简部队,杜辉对于自己兄弟还是有信心的,看到零落的装备他肯定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其实最先上面制定作战计划时他们就提过负重不合理。
还是重,还是累,已经超了时间不可能按原定时间完成任务了,只能要多快有多快,排里有普通班上来的战士,身体素质一般,高卫光不管认不认识就把他们的东西揽过来背到背上。人高马大的,累得眼球充血跟要凸出来一样,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
“你们打枪更准,留着力气打猴子兵嘿嘿。”
地图上标识只有十公里了,排指导员带着大部队又绕了半天圈子,照这个速度深夜才能到指定点,上头规定了要避免夜战,一是地形不熟没有经验,二是越军有苏联援助的夜视器材,太吃亏。
杜辉看出来那人是实打实的草包,部分人由于对于战况太乐观,是倾向于把孩子送到前线来镀金的。
“吴阿勇,你去前边打头。”
再拼命还是比原定时间晚了两个钟,这深山密林真不是人呆的,军队行进途中还看到一群白孔雀惊叫着飞到树干上,好奇地睁着眼歪着头看着行进的军队,一只展开了羽尾,圣洁的模样叫人不敢对视。
它们不会理解这人类的一切,战争这个历史的怪物。很快硕大的芭蕉叶上将满是弹孔,粗壮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上将插满弹片,以及地雷,无处不在的地雷,把那些世代以这片雨林为生的动物炸的伤的伤死的死,拖着残肢度过它们的一生。
首战一定要大获全胜,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辉手掌心都是汗,他就知道,以他倒霉的性格,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这个头要是开不好,就算人活着也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从那个崖边上去。”
杜辉吐了口唾沫。
后面跟着三个排,三个排后面还有,再不济还有宋行简的队伍,他只要攻下来顶住,用不了一个钟头后面的就能上来。
情报又出了问题,根本不是原预估的少量守军一个冲锋排就能拿下的简易高地,有坚固工事,有明显火力点,但已经架到这里了,能不能打都得打。
杜辉反复用望远镜看了又看,递给身边人。
“正面突围不可能,不光给敌人暴露目标,我们全都得折在这,四面除了崖边都设了牢固火力点,他们人数最起码是我们两倍,地形又占有巨大优势,再有坚固意志人也是肉做的,我们从悬崖爬上去,不要发出声音,炮兵做好炮火准备,我们爬到三分之二时候反方向先把他们的战壕暗堡炸了吸引火力。”
“我知道距离近,炮兵不要怕伤到自己人,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排长是军校下来的学生兵,军事理论很扎实,人很木,但杜辉已经不对别人抱希望了,只要别添麻烦听指挥就行了。
排雷的两个工兵攀在最前头,拿着探雷针一点点向前探索。
和杜辉预料的一样,即使看来不可能有人会上去的悬崖上也布满了地雷,甚至地雷上能看到清晰的中文,晋734编号。
这群王八羔子,当初要什么给什么,自己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晚过去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
杜辉的手指被越军布置的玻璃碴陷阱扎的洇出血来,他索性彻底摘了手套,跟在工兵后头把能看到的玻璃碴都标出来,这样后边的人能避则避。
不知怎的吴阿勇那小个头还是偷偷跟了上来,杜辉瞪了他一眼没时间说什么。
听说他的事了,寡母带大的,去山里采药误触越军布置的地雷炸断两条腿,本来人活下来了,怕成孩子累赘趁着吴阿勇外出上工吃耗子药把自己药死了。
已经爬得很高了,云雾像是一层丝带飘在山腰,远处的幽深翠绿的密林却看也看不到头。
杜辉停下对着远处做了一个手势。
三分钟后,橘红色的炮弹划过天际,爬悬崖的人早就抓紧了藤蔓,身体紧紧挨着石缝,脚似黏在了湿滑的青苔上,头顶开始骚乱,没人震下去,杜辉松了一口气。
趁着敌人还未反应过来攀崖的人加紧了速度,这时候年轻的排长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
吴阿勇一把抓住排长胳膊,另一只手拽住崖上的树木稳住身形。
不偏不倚,就那么不偏不倚。
他一手就抓到了雷线上。
雷太多了,铺天盖地,到处都是雷,前面的两个工兵只能尽力保证探测出一条窄窄的活路,敌人甚至在战士的阵亡遗体底下都被埋过雷,可能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雷,而对于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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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
此刻,他的雷引爆了。
砰——
他索性扑了上去,巨大的威力炸断了他的下半身以及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上头的人似乎有察觉,用手电筒晃来晃去,但也看不到什么,机枪随便扫射几下,连着炸了几个雷,石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雷太多了,偶尔不知道哪阵风哪只鸟就触了雷。
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年轻的排长脸上是吴阿勇滚烫的鲜血。
所有人都看到瘦小的吴阿勇紧紧咬住一块石头,没被炸烂的那半边脸很快沾满了鲜血,他把自己的半截身子奋力塞进一个窄窄的隧穴里,然后掏出来小刀抹了脖子。
这一连串动作没发出一点声音,谁能说这不是生命的奇迹呢,他没被炸烂的半边脸上依旧瞪着那只大大的眼睛,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次,或者像幼年时蜷缩在母亲怀里时那样。
远处的天边太阳西沉,厚重的霞彩盘踞在天空,原始森林是绿幽幽的黑,枪声惊起来一只巨大的鸟,张开翅膀嚎叫着冲上云霄。
战争结束大提拔时,才知晓这吴阿勇还没满十六岁。
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紧绷的身体肌肉触碰到脚下结实的土地,杜辉飞快分析眼前敌情,崖边是防守最薄弱地段,炮兵炸得很准,不少越兵还对着远处射击,枪声密集,给留了两架机关枪,确实营造出人不少的假象。
背对着他抱着枪看守的士兵正弯着腰点烟,雨林里的天气多变,一入夜就冷得很,一阵风过去,骨头缝都是凉的。
杜辉抽出短刀对着他的后心窝无声地插进去。
“敌袭——”
不远处的越南兵刚张开嘴,脑袋就被射成了烂西瓜。
“哒哒哒——哒哒哒——”
刚一着岸,年轻的排长端着冲锋枪就扫射着冲了上去,先锋排确实作战勇猛,跃进卧倒翻滚,耳朵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弹壳声,杜辉根本不敢看周围死了多少人,一把冲锋枪炸到了他身边,他一瞧,上面还挂着年轻学生排长的手掌,指头紧紧扣着扳机。
他其实对于这个新调来的学生排长没什么看法,好的话像宋行简那样真有两把刷子,不好的话也不会孬到哪去,都是中国人,面对外敌时候没那么多区别。
不是死就是活,所差死的好看点难看点,活的好看点难看点。
他对于命运的一切都照盘全收,人和人的差别是从下生那一刻就确定的,他不怨恨,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自己要保护的人就够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生命里的那颗地雷,多年以后才有人触动了线。
“去死吧——”
战友的牺牲激发了更多人的血性,越军溃败了。
电台被打得稀巴烂,通信兵也死了,他们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人正好死了一半,高卫光看着越军仓库崩溃地哭出声来。
军装军鞋枪支弹药,罐头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大米,上面无一例外全写着汉字。
“哭个屁,世界上要是所有人都知恩图报那就没坏人了。”
杜辉给活着的人一人扔了一罐罐头。
惨啊,活着的人都填不满小小一间仓库,角落里还有瘸着腿简陋包扎的伤员,
“这群孙子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我们大部队没来,肯定今晚会反扑,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得猛一点,气势一定要足,要提高准头,我们的弹药物资就只有这些。”
杜辉指了指那些中国军工厂出来的货,越军撤退时候是要炸毁仓库的,被一位重伤员用血肉之躯扑上去了,现在脚底下还都是黏腻的鲜血。
“按作战计划后续的队伍最晚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抵达,但雨林内部陌生复杂,我们再预留两个小时,至多抵挡一两次反扑就行。现在,有没有人在通讯班待过,修电台,其余胳膊腿健全地跟我去抢修加固工事,做好防御。”
排长牺牲,指导员立即调整了组织,杜辉代理排长。
援军不止晚了两个小时、四个小时……
第二天天大亮,耀眼的日头把雨后的原始森林照得亮晶晶的发光,眼睛猛一看受不了,跟爆炸的光亮一样。
人又死了一半,越军反扑了三次,可能正在酝酿第四次,远处的大喇叭里开始劝降。
因为历史原因,很多越南人都会说汉语,高地回荡着明显中原口音的劝降话语,无外乎老婆孩子爹妈那一套。
等到中午,越军后方终于响起枪声,被包饺子的薄弱处被撕开一个口子。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有人欢呼,杜辉用望远镜紧紧盯着山脚,心底一沉,声势太小,一支小分队不能再多了。
果然冲上来的只有十多个人,带头的是宋行简,身上背的除了枪连个炮都没有,更别说补给的物资的。
“人呢!你们人呢!我们都要死光了!”
宋行简这次行动主要负责的是物资补给,按说杜辉没资格质问他,但是他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桥被炸了,公路切断,伏击伤亡惨重,你们联系不上,上面以为都死光了,暂时放弃攻占,要重新制定战斗计划。”
宋行简当然不能说是判断有误,此处为越军重要高地,甚至山脚下还有个巨大的军械库,越军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调兵,远距离穿插情况太复杂,我军增援代价太大。
而且首战已经攻下敌方重要高地,激军效果达到了。
“呵——”
杜辉冷笑一声,颤抖着手点烟,带滤嘴的中华,他从没抽过这么好的烟。
“所以你来干什么?陪着我们死?”
“当然不是。”
19. 那些年那些事2 杜辉有点想家了。
“高卫光,你再抖一下信不信老子踹死你。”
杜辉颇咬牙切齿地说。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装穿着太小,显得人很拘谨,杜辉索性把内里穿的全脱了,只穿件单衣,帽子也不舒服,死人的血干了格外硬,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高卫光的衣服倒是合身,但他人一直抖,抖的跟个筛子一样,那熊样儿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辉哥,你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打败仗。”
“再说这种废话我真揍你了,只能有两种情况,咱们死了,仗打赢了,咱们没死,仗打赢了。”
杜辉其实理解高卫光,他太正直了,让正直的人说瞎话去骗人,那比杀了他还难。
但实在是没有能用的人了,宋行简带来的人也负伤了几个,他们这边死的只剩下个位数,还是那片悬崖,上面鳞布着一些深浅不一的崖洞,轻伤员看护着重伤员,剩下胳膊腿健在能跑能跳的全都下去。
一部分人卧伏在比人还高的草里等待接应,宋行简带着杜辉高卫光去执行。
“凭什么你肩上还带个章。”
宋行简没理杜辉,只是把自己衣服的褶皱抚平整,他的衣服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墨绿色,苏制的军装,剪裁很挺括。
可能衣服也不够合身,但他的气势足,让人看着就觉得怎么穿都对。
宋行简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他们在等天黑的下一班换岗,脑海里飞快回想以前在北京时宋知恒在香樟树底下练习越语的那些早晨。
他其实有些语言天赋,柏柔山早些年在美国留学,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只不过可能受国内的英国家庭教师影响,带着英式口音。在生命走向尽头的那几年,她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情绪稳定时会对着墙壁一整天一整天讲英语,宋行简年纪小,即使这个母亲虐待他,但依旧天然渴望能走进母亲的内心,所以疯狂学习母亲口中陌生的语言。
后来他被接回北京,上学时俄语是必修课,学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后来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外交被视为没有硝烟的战场,宋知恒的梦想由种出全世界最好吃的西红柿变成进入外交部,但因为一些复杂原因她肯定过不了政审,就每天早上恨恨的在香樟树下用越语骂人。越语是中越蜜月期时候学的,那时候虽然还没完全交恶,但已经出现端倪。
那时候宋行简总害怕忽然有一天有一群人扣个什么帽子把宋知恒抓走,他这个姐姐是凶,但他只有姐姐了。
耳濡目染的,他就也能说几句简单的越语,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这派上用场。
宋行简是侦察营的,杜辉和高卫光在野战班,靠近越南营地大致扫几眼就知道情况了,明哨暗哨狙击手,来来回回晃着的大夜灯,绿幽幽的苏联夜视仪。好样的,硬攻三个人下一秒就变成筛子。
空气中弥漫着腥腐的鱼露味,来来回回很多越兵在仓库搬弹药,包括一些民兵,场面有些混乱,着装也不算规整,甚至还有我国早些年已经淘汰的军装款式。
“??ngl?i!”
哨兵拦住宋行简一行人。
宋行简停下脚步,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哨兵,指了指身后杜辉肩上挎着的俄文工具箱,回了一句越南语。
苏联的确调来一些技术工种来越南,当时越南武器大多来源苏联、中国援助,以及美军撤退时遗留下来的美制武器,问题就出在这些美制武器上,美军撤退时曾混入一批特制的炮弹在正常炮弹里,这些弹药外观上全部一样,材质也所差无几,但一旦使用,就会炸膛,造成成片人员伤亡。
苏联有部分技术人员负责抽检工作,无法避免,但能降低概率。
当时两国某些报话机型号相同,可以互相监听,这是宋行简截获的信息,因为夜间口令是每小时变换的,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那哨兵看了宋行简几眼,明明口令对,但是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有些迟疑,没有放下对着来人的枪口。
宋行简颇为不耐地低头看了看表,回过头,下巴微抬,语气不算好地对着身后的两人。
“Этисволочи!”
对了,这就对了。
当时苏联顾问身边的红人也深谙苏联人的做派,极其瞧不起越南军人,哨兵虽然听不懂俄语,但能猜到无外乎是在骂他混蛋黄老鼠一类的蔑称。
他们对于苏联人以及苏联人身边的都是又敬又怕,以及习惯了苏联人的傲慢态度。
这是个山洞式的仓库,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仓库口被巨大的芭蕉树挡着,爬满了藤蔓,绕过去是一扇巨大的铁门,已经锈蚀,走进去。
走进去一堆堆的弹药箱摞得很高很高,一眼望过去见不到头,其中很多都写着中文,一想到这么多弹药就要毁于一旦,说不出的憋屈。
以及看不清内构,只见巨大箱子上印着莫斯科到河内的货运标签,苏联援助的最新型武器。
杜辉已经将维修箱底层的定时炸弹塞到了不同区域的不同木箱夹层里,只要爆了一个,那整个库就跑不了。
外面传来枪声,是接应的人制造的混乱,宋行简马上带着人撤退,苏联顾问是极其惜命的。路过哨兵,他目不斜视走过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的最后时刻。
一只越军饲养的猴子龇牙嘶叫着扑了过来,吸引了周围人注意,警报响了。
雨林里生活着很多猴子,越南人对这些猴子毫不手软,用毒品喂养出其暴躁好战性格,对于陌生气味极其敏感。甚至还干过活剖猴肚,塞进炸药赶去我方营区的事情。
已经接近大门口,宋行简马上抬手干掉正中央最亮的那盏大灯,此时已全黑,夜光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白。
杜辉与高卫光紧跟其后,灭掉其他几盏,包括那绿幽幽的夜视仪。
他们有备用电台,至多一两分钟的黑暗,三人玩命地跑,耳边不断传来子弹擦过的声音,周围很混乱,宋行简跑进一堆蹲着吃饭的人群,指着反方向。
“Ng??iTrungQu?c,h??ng?ó!B?n!”
(中国人,那个方向,开枪!)
……
追兵太凶猛,身后枪声越来越近,他们只对很短一块撤退路线熟悉,跑得远了开始分不清方向。
和接应的人散了,还没到安全距离,杜辉一咬牙,摁了引爆器。
砰——
轰——
第一声巨响,第二声巨响,冲击波掀翻了山洞,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半边天。
巨大的轰鸣声中,世界忽然显得那么安静,让人恍惚中觉得很温暖,很舒适,潺潺的细水环绕在四周,疗愈着流血的伤口,如同母亲肚子里的羊水。
咚——
三人也被冲击波扔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石头泥土砸到了头顶,像是被活埋了一样。
“呸呸呸——”
高卫光吐出来一口沙子,加一颗带血的牙齿,他脸朝着一块石头,磕掉一颗牙。
似哭不哭地捧着自己那颗牙看向杜辉。
“一颗牙,大老爷们的!等活着回去给你安排一颗金的。”
杜辉腿也受伤了,他摸了摸没渗出来血,问题不大。
高卫光当然知道杜辉的话不可能实现,杜辉是部队出名的老抠,一分钱掰成几瓣花,他媳妇儿应该刻薄得很。
他又看向宋行简,宋行简正盯着爆炸的远方。
他也跟着看过去,火还在烧,不知道要烧多久,不知道烧到了什么,那武器炸起来竟像小孩在哭。
高卫光的眼泪掉了下来。
“又哭,哭什么哭,那是你的一等功你有什么可哭的!”
杜辉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武器都是中国援助的,有一种自己打自己的荒诞感。
“恐怕是没命拿的一等功……”
高卫光咧开嘴笑了笑,眼眶里还有泪,露出来豁着的牙。
他其实长得蛮周正的,浓眉方脸的,只不过人太老实,像个面团,无聊又笨,就导致没什么个人魅力,容易让人忽视。只不过他一定是队里最刻苦的,练枪能练到手指发炎,最开始跟宋行简请教格斗总是被打,因为那时候宋行简觉得他跟杜辉是一伙的,经常下手没轻没重。
他也是真的喜欢当兵,他喜欢部队,梦想就是当个职业军人,如果不能,那就一直当义务兵也行。
这三人当然不是在这闲聊,是爆炸的冲击太大了,视线模糊,耳边嗡嗡地响,有血从宋行简的耳朵里流出来,他撕下一块衣服堵住,张了张嘴。
没聋。
等身体渐渐回笼,他们沿着比人高的草丛向相反方向跑。
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跑,但知道一定要跑,跑了才有活路。
两个人看着宋行简,等着他做决策,宋行简低头看表,这块进口表因为爆炸波的冲击已经停了,但他依旧看着,就像表还是正常的。
所有东西都跑丢了,包括雨林的地形图,其实就算还在作用也有限,那还是法国四十年代绘制的地图,和实际已经有很大差距了。
“那个方向。”
宋行简大致判断。
开始三人状态还算可以,只是走了不知道几个日夜。
东西不能乱吃,杜辉努力回想着吴阿勇的话,对雨林里靓丽的果子敬而远之,只吃一种灰扑扑像石灰口感纤维非常重的果子。
水也不能乱喝,他们都是看周边动物喝了再去喝,零零散散遇到一些打游击的越军,宋行简和杜辉枪法是出了名的好,几乎是百发百中,都能解决。
还得了两把武器,杜辉揣了几颗手雷。
只是这路——几乎走不到头。
“姓宋的,几点了我问你几点了!”
杜辉有些躁怒地对着宋行简喊,他觉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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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脑袋要炸开了,黑漆漆永远走不出的原始森林,粗壮的大树,霉烂腐朽的树根,环绕四周的雾气,湿冷的山雨,随处可见的毒虫。
挠了一把头发,手指甲里是密密麻麻的红蚁。
即使这样小心还是中了不知道什么毒,他看到树枝上荡来荡去的猴子,一转过头来,长着张吴阿勇的脸,流着血泪说山洞里好冷为什么不带他回家。
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一把抓过宋行简的手腕。
上面的手表空荡荡的,没有表盘。
“哎哎,你们别打别打,就快了就快了……”
高卫光上来劝架,他摔了一跤跛着脚,杜辉飞快松开宋行简的手腕。
是啊,假装有表还能冲淡一点绝望。
杜辉不会想到,他们上战场的第二天物资就上来了,每个士兵发了一块上海产的高级手表,夜光,还带指南针,那是杜辉第一次拥有奢侈品。
他后来换了细表带送给冯月出了,就是冯月出现在还戴着的那块。
夜晚更难熬,劳累让人很快入睡,毛骨悚然的触感又让人惊醒,宋行简看到一只巨大的老鼠正在吃他,是的,正在吃他。
爆破时腰腹受了伤,在这种天气里伤口愈合又被汗水浸湿破开,愈合又破开,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吸引了老鼠。
宋行简伸手,老鼠的脑浆溅了他一脸。
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外面的战斗更严峻了,遇到的敌人开始多起来,经常远远听到炮火声,等他们赶过去又什么都没有,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
又遇到几波越军,枪里的子弹打光了,他们躲在几人高的草丛,蜷缩在烂泥坑里一动不敢动,竟然还有鳄鱼,杜辉看到一条被啃了半截的腿,有一些巨大的鸟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在等活人变成腐肉。
一天早上,宋行简睁开眼,终于看见了熟人。
应该说是熟人的头,他清楚记着,是一个祈蒙山老区来的小战士,刚开始来部队总被人欺负,还哭哭啼啼地找指导员告状,有个关系很好的未婚妻,每月一半的津贴都用来邮信,一转眼都能站上战场了,还是第一批交的血书。
那越南老农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跟身边人说说笑笑,他人精瘦皮薄薄一层,露出的牙齿被槟榔汁浸的黑黄,穿着褪色的黑篮土布做的衣裳。
宋行简越南语言不算好,但大概能判断出来其中意思。
“一个年轻的中国兵……我假装腿受伤……都中枪了还傻子一样给我饼干……可惜不是上面要找的……不值钱……几百盾吧……”
是啊,全民皆兵。
杜辉和高卫光去前方找水,宋行简在树上做侦察。
他跳下去,刀尖从老人的眼眶插进去,喷了他一脸的血,混着脑浆。
另一个人也软软地倒下,嘴里混着血水稀里呼噜说着蹩脚的中文。
“……万岁……我是国际主义……”
宋行简捧起来许和平的头,那个小战士叫许和平,把他瞪大的眼睛覆上。
和他头放在一起的是好几个椭圆形的瓜,毛茸茸的带着好看的纹路,沾满了血。
宋行简把这个筐拎起来,应该是能吃的。
另一头的筐上盖了一层土布,宋行简撩起来,正对上一对黑黝黝的眼睛。
是个小孩。
他有着一颗硕大的头,软软的身子短短的四肢,用力扑棱也触不到筐边,他正张着嘴哭,却没有声音。
是个哑巴。
宋行简知晓,美军曾因丛林战屡败而向越南投放了千万公斤的橙剂,战机掠过雨林上空,橙色落叶剂粉尘从机翼飞出,剧毒的化学物质。
美军当然对外宣称对人类无害,只用于清除植被,但往后日子里,越南多了几十万畸形儿,包括但不限于无脑儿、连体婴,以及各种基因突变疾病。
文字是文字,图片是图片,理论是理论,都不如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宋行简看着筐里的这一摊小孩,举着的刀迟迟下不去。
经验告诉他,无数被放走的老人幼儿送走了我军更多的生命。
“怎么了?你受伤了?”
杜辉正找水回来,见宋行简呆站在那,走过去吓了一跳。
“这什么鬼东西?!”
最终还是没下去手,这林子里那么多野兽,指不定就被什么吃了,他们这样想着。
杜辉摆弄着手里从越南农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一枚中国1964年“中越友好”的纪念章,一张印着越南国徽的追拿令。
“我的脑袋都值一万越南盾,你这个假毛子肯定更贵。”
深夜,但是没人睡着。
因为一场雨,衣服冷浸浸地贴着身体,似乎打算一点点夺走生命的温度,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穹。
杜辉有点想家了。
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20. 那些年那些事3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天。
巨型榕树根上再一次看到前一天的记号,颗粒一样的雾从参天树木的巨大叶片上掉下来,杜辉觉得自己呼吸不畅了,他现在已经对绿色过敏了,他们似乎行走在巨人湿漉漉的身体内里,河流是巨人的血管,泥泞土地是巨人的血肉,而他们,他们终将会变成养料给这片土地赔罪。
永远走不出去,他就要死了,或者说,他已经死了?炸掉弹药库的时候他们一同死了?
杜辉用力掐了一把高卫光。
“你干什么!”
性格再好的人也有脾气。
“哈哈,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呢。”
杜辉咽了口唾沫。
比起窝囊地死在雨林里,他宁愿死在军火库爆炸的余晖里,至少知道炮弹从哪个方向来。
他们像是被一层透明的薄膜隔绝在人外了,杜辉甚至想念越军,想念被追缉的滋味,总好过被遗忘在这漫漫无边的雨林,不知道为什么炮火声远了。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再没见到那种可以果腹的水果,甚至连水、山雨都没有了。
杜辉的头发长得很快,像个野人一样,宋行简就更狼狈了,脸上的晒伤本就没好又添了新伤,只有高卫光还勉强有个人样。
迟钝的高卫光也发现了,他们没有时间,他们被所有人遗忘在这片雨林了。
没准他们永远走不出去,他们会变成猴子吧哈哈。
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高卫光马上意识到他们心里出现了问题,相对于杜辉与宋行简,他是情绪更稳定,意志更坚强的那一个。
“等出去了我一定请客,就请大家喝宋哥那晚拿回来的酒,叫什么……茅台!”
杜辉仰着头笑起来,他们都脱力了,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更可怕的是竟然丧失想要搜寻的动力,他们不止一次似乎听到了搜索队的哨声,跑过去又是一片迷雾。
“可得了吧你,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杜辉笑着,摸了摸胸口,这次来之前他带了符,虽然队里三令五申不能封建迷信吧,但是他总觉得这样月出就在身边陪他。
“哎,我升职的话津贴也涨吧,终于能把家里欠的钱还了,哎,她们过的可是苦日子了……”
高卫光开始絮絮叨叨说自己家那些事,像是说给另外两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们家穷,但是一家人很友爱,父母努力种地,即使是分的不好的硬土地也能种出好粮食来,二妹妹去年高考考上师范了,家里穷差点交不起学费,借遍了才终于凑齐,三妹妹四妹妹还在读书,他的那点津贴实在不够看,家里嘴太多了。
“我二妹妹最好了,你们是不知道她有多好,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我当兵那年她跟着把编筐攒的几毛钱全塞给我了,告诉我家里有她让我放心好好当兵为国效力……她追着火车哭……人影越来越小……”
“同火车的士兵买了一袋橘子分我一个,我从来没吃过橘子,连着皮一起吃,他们都笑话我,我那时候发誓一定干出个人样来,让家里人每天都能吃上橘子……”
“我感谢你们,宋哥杜辉哥,真的,我是个没啥能耐的人,我知道,不上战场要不了两年我就得转业回家继续种我的地,但现在不一样了,炸了弹药库我也有份嘿嘿……就算死了,那我也是轰轰烈烈死的,光荣牌匾抬到我家,看谁敢再给她们为难……”
高卫光说着说着哭起来,没人想死。
“你呢杜辉哥,你在老家结婚了,但从没听你说过嫂子。”
“我?”
杜辉笑了一声。
“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可不像其他夫妻之间那么浅薄,配对一样的糊弄,这么说吧。”
杜辉侧了一下身,把压着的伤腿拿出来松络一下,指着远处的一个树墩子。
“就算我被炸的跟那个树墩一样胳膊腿都没了,她也会永远陪我,那种感情,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人才不会懂。”
杜辉嘴上这样说着,但心里想的是如果真发生那种事,死都不会让月出看到他的模样。
他这么拼命,是想早点让月出能来随军,他总是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但部队要求必须得是个营长,狗屁的营长!他老死了都当不上,但现在不一样了。
此时高卫光的精神状态却不好起来,雨林中的动植物太多含不知名的毒素,就算不食用也不一定能避免,空气里雾里雨水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出现过幻觉。
“活人还能被饿死!要毒就毒死我吧!我不怕死!”
高卫光脸上神情有些狰狞,他冲向霉烂腐朽的树根,上面长着一丛灰扑扑的蘑菇,个个圆润饱满,像胖娃娃,但大概率都是有毒的。
等杜辉把人敲昏,人已经咽下去一口。
正巧这时候树林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杜辉与宋行简飞快对视一眼。
是人!
高卫光醒不来,情况紧急,杜辉两人把他塞进旁边一个腐朽的榕树干里,随便扯了一些遮挡物,能不能活就看命了。
两人向反方向跑去,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是敌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亮了又黑,甩不开的敌人,
杜辉胳膊中了一枪,躲在悬崖的石头后面,烧得很重,迷迷糊糊地开始交代后事,紧紧握着手榴弹。
“杜辉哥!宋哥!是我们,我们来接你了!”
高卫光这小子真不孬!确认是自己人两个人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乍一放松,晕了过去。
那蘑菇还真没毒,高卫光是被杜辉那一手刀敲晕的,这一举动救了高卫光,但巧的是高卫光也救了他们。
高卫光被敲晕就睡了一大觉,睁开眼发现身边有脚步声,再冒头一看,好家伙自己人。
马上跟领导汇报情况,第一天就炸了军火库这事部队里没人不知,就连内地都在组织学习这种精神,上头还特意派了一个搜寻队来找人,只可惜附近搜遍了也没找到,这下,送上门来了。
迅速调整战术适应复杂的战争情况,地图上的红旗一寸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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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推进,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但也一定会付出无数生命。
宋行简和杜辉实在是太能跑了,其实后来的那些追兵有些都是自己人,要不是他们没子弹了,指不定还得伤到人。
——
后面高卫光真的请杜辉跟宋行简喝了酒,当然不是茅台,不过两人也不在意,这是过命的情谊了,他们开了几个罐头,都是那种沉甸甸一晃不出声的罐头,肉罐头,部队的待遇终于上来了。
“我真的谢谢你们两个哥。”
高卫光红着眼眶,他其实比宋行简要大不少,但心甘情愿叫他哥。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
杜辉可算是风光无限,他在医院时候也不老实,没好彻底不允许他上战场,他倒好,溜进护士站捏着鼻子给自己营队打电话,说有伤员好彻底了过来接,等营队的车一来他就跑没影儿了。
又上一次战场,杜辉直接远程射击干掉一个肩膀上星星最多的,创造了越战中击毙敌指挥官军衔最高的纪录,不得不说,有些人就像天生是为战争而生的。
所有人都得了应得的荣誉,对于杜辉,打完仗就送他去军校,学习回来直接担任营长,至于以后嘛,凡事都得有个章程,不能冒进。
那时候杜辉真以为自己就走在康庄大道上了。
高卫光死了,没死在战场上。
攻克琼山后,我方政府宣布撤军,解放军交替掩护,越军无大规模追击行动。
就在距离边境线五公里处,被俘虏的越南民兵扔出来一颗藏匿的手雷,高卫光第一时间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血啊,到处都是血,高卫光被炸烂了半边身体,肠子往外流,杜辉哭嚎着用三角巾给他包,却怎么也包不上,高卫光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血争先恐后地从喉咙往外冒。
宋行简转过头,那越南民兵已经主动撕开衣服暗示再无隐藏武器,双手抱着头,耀武扬威对着众人笑,他知道,我军严格遵守国际俘虏法则。
宋行简举起枪。
宋行简因紧急避险过当被审查隔离。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高卫光牺牲后我们才知道他父亲患了肝癌,母亲病弱不能劳累,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他正在师范学院读书的二妹妹高卫明要辍学回家照顾种地,我跟杜辉拦住了,承担了她的学费,在校期间每个月分别邮十块钱给她作为生活费和家庭支出,杜辉出事后我就一并邮寄了。”
宋行简对着镜子理了理领扣,低头看了眼手表,他是极有时间观念的人,几乎从未迟到过。
“高卫光二妹妹毕业工作几年后忽然联系我,要把钱还给我,我拒绝,不收汇款单,她就找过来了。”
宋行简说完,发现冯月出沉默了很久,正低头抱着双腿坐在床边,浓密的黑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庞,只见到尖尖的小下巴。
“你怎么了?”
宋行简又看了眼表,但还是走到床边。
冯月出捉住宋行简垂着的手掌,蹭了蹭。
掌心一片温热。
21. 好好过日子
宋行简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冯月出忙忙碌碌。
她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兜,在屋里转来转去,像是不过日子了,看什么顺眼就塞什么到布兜子里。
包括她用服装厂顺回来的布头缝的棉花娃娃挂链,她晒的用来泡水的桑葚干,刷碗用的丝瓜干,她特意留的菜籽,据说这种菜籽种出来的小黄瓜长得更板正黄瓜味道更足。包括……
甚至她最宝贝的那个,桃子味的饮料冲剂也一并收到了布包里。
她绕了一圈又登登登登跑到院子去。
好些花都过季了,艳丽的花凋谢掉只剩下单调的绿叶子,冯月出喜欢五颜六色,还好墙根还种着一小片波斯菊和串红,白的粉的紫的,当然最显眼的还是串儿红,像春节放的鞭炮一样。
院子的那棵枣树上硕果累累的枣子把枝干压得弯弯,地上零星有一些早熟的掉下来的枣子,这样的枣子都是格外甜,当然也都被小虫儿光顾了,一掰开都是蛆。
即使因为长得太过茂盛,冯月出早在开春时候就锯过枝杈,现在还是扫到屋顶了,推开窗一伸手就能够到枣树,每天早晨,细碎的日光通过枣树叶儿缝隙落到窗台上的花盆上,窗台上养的是月季,冯月出喜欢月季,但是月季娇贵得很,稍不注意就生病,所以她格外仔细。
冯月出一直盼着枣子早点熟,因为她等着泡酒,说实话,其实她酒量不错呢,可惜这儿不像家里有地窖,不过她还是在背阴地方放了几罐子果酒,樱桃和青杏泡的酒,只是可惜这儿不像老家有石榴树,泡不了石榴酒。
但她也有经验,踮着脚够那些带点红没完全红,摸起来比较瓷实饱满的果子,这样的也好吃,只不过没有成熟果实那么甜而已。
直到看到这宋行简才出声。
“哎别摘了,高卫明今早已经回去了。”
“你……!”
冯月出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宋行简早就看出来她在干什么,就那样抱着膀子看她的热闹!
冯月出气死了,因为忙碌额头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迎着太阳光,卷翘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了重重的垂影,浓艳的厚唇撅着,接二连三把兜里的枣子砸向宋行简的脸。
宋行简前几个还能游刃有余地接住,后面多了就显得手忙脚乱了,最后索性闭上眼,任由枣子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留下个红印子,他皮肤实在是太白太嫩了,皮薄薄的一层,都能捏着提起来。
宋行简捏起来一个丢进嘴里,弯着嘴角。
“谢谢,挺甜的。”
冯月出刚报完仇的快感马上没有了。
“你——!”
她飞扑进宋行简的怀里,用指甲盖捏着他腰上的一点肉就开始转圈。
宋行简和杜辉的个子差不多高,冯月出以前被杜辉捉弄时候就会使出这一招,杜辉准会乱叫着投降,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笑到岔气。
“喂,嘶——”
宋行简向后欠身,反手抓住冯月出作乱的手。
“这是给你的。”
“什么?”
冯月出还没出完气,梗着脖子接过宋行简递过来的信封,手指一捻开,看到个小角儿,睁大了眼睛。
里面是自行车票和一沓十块钱的纸币。
“高卫明还的,她说最近做梦梦到她哥训斥她了,说什么也要还,我看人都追过来了,就收了大部分,除学杂费那部分,算是尽了兄弟情义。”
“这些钱,也包含了杜辉给的那一部分,不过不论是杜辉的还是我的,你都有支配权,我跟别人换了张自行车票,周日去县里挑一辆自行车吧,余下的你收着,毕竟我偶尔也会在家里吃饭。”
“你……”
冯月出有点扭捏了,她觉得自己的做派好像有点小家子气,在这个故事里,不论是高卫光兄妹,还是杜辉跟宋行简,都闪亮着人性的光辉,只有她显得那么斤斤计较,甚至连宋行简偶尔回家吃顿饭都要摆脸色。
“谢谢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冯月出把脸埋进杜辉的胸膛,瓮声瓮气的,她闻到一种很清新的皂角味道,她发誓宋行简洗衣服一定比她还要认真。
宋行简冷不丁愣住了,该说不说,他已经习惯冯月出明里暗里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乍一这样坦诚,还有点适应不来呢。
但是——
就在这样一个适合袒露心声的时刻,在这个亮堂堂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扑棱着翅膀的小鸟在天上叽叽喳喳歌唱,墙角的小花在微风中羞涩地点着头的时刻。
宋行简屏住呼吸,但独特的属于冯月出的味道还是冲上他的鼻子,他的身体也极其诚实地给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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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个。”
冯月出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后退着两步,又急又气的,脸通红。
正巧踩到了刚乱扔的青枣子上,心里又是一阵心疼,像是找到了理由。
一边蹲下身把地上的枣子捡起来,一边瞪着宋行简。
“你这个小布尔乔亚!都是你,都浪费了,枣还没熟好呢!”
“讲点道理,谁扔的,嗯?”
“还有,你能不能别听见谁说个新词儿就拿来用。”
宋行简也蹲下身,有些忍无可忍地捏住冯月出的嘴唇。
冯月出嘴唇很厚,捏起来手感很好。
宋行简眼珠颜色偏浅,在阳光下有些不适应直射的光线,微微眯着眼睛。他真的好白,皮肤好细腻,白润得像是玉石一样,冯月出有点呆住了。
等两个人都回过神,才发现这个姿势有些越界腻歪了,又都不好意思地撇过头胡乱忙其他事情,宋行简站起来莫名其妙做了个转体跺脚。
冯月出是真的很心疼这些枣子,可能因为农民出身,她对于土地有着天然的好感,对于食物有着执拗的珍惜,这种美好品质也偶尔会导致两人之间的矛盾,所以冯月出有时候会暗戳戳挖苦宋行简。
这句话是围观别人吵架时候学来的,家属院里有个嘴特厉害的大姐,姓蒋,谁跟她吵架都得被扒层皮,话总是一套一套的,这话是她骂小学里一位刚调来的音乐老师的,冯月出听到了就赶紧记到心里,不过路过时候她是紧低着头的,她可不敢招惹人。
——
因为白天的事儿,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很怪异,像是在故作陌生一样,但关了灯还是滚作一团。
啪——
冯月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把视线转到宋行简脸上,他皮肤太薄了,红痕很快一条条凸显出来,她着急,没怎么收力,几乎是五个巴掌印。
冯月出心虚,拉起旁边的被子遮住身子躲起来,快要把脸塞进去,但是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
“谁让你先没轻没重的!是你先打我的!”
其实没打,只是拍了一下,只不过冯月出身上的软肉多,响大。
宋行简先是错愕地摸了一下脸,然后安静的垂下眼睛,拽开冯月出紧抓着的被子。
“好,你完了。”
22. 鱼儿
“月初姐姐,你敲吧!我头大不怕被打。”
姚二掐着腰抬着头瞪着眼睛认真盯着墙头上的冯月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道。
冯月出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离那么远也砸不到呀。”
冯月出的枣都熟了,那么大的一棵老枣树,枝条都抽到屋檐上去,硕果累累的垂下来,大枣儿有半个成人大拇指那么长,小孩手掌心将将攥住,吃着是又甜又脆的。
冯月出都是有规划的,她先是自己吃个够,然后踩着墙踩着凳子摘一筐,晒了一半,还有一半洗干擦净,放玻璃罐里,冰糖高浓度的高粱酒,泡酒枣儿,留着过年吃。
然后再摘一筐送人,关系不错的邻居同事,让宋行简带去不少给战友分分,大街上乱跑的小孩……
反正能送的都送了,枝头上还剩下不少,冯月出打算用棍子敲下来,叫了一群小孩乖乖围在院子里,请她们吃。
枣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明明都让她们离开远一点了,还一窝蜂的往上凑,砸到谁脑袋了,谁就夸张的大叫一声,笑个没完没了。
小孩子一多真是噩梦,冯月出想让她们躲开,但她的声音根本喊不出去,吵死啦!
门口还有小孩在张望,冯月出对她们招了招手,反正枝头只要留一点够麻雀小鸟什么的过冬吃就行了,她又吃不完。
枣子连着枯黄的叶子一齐往下掉,冯月出下来靠着墙根歇口气,那群小孩子就跟蝗虫过境一样,很快就捡的干干净净了,兜里鼓囊囊的,嘴巴里鼓囊囊的,还有几个推搡着有了矛盾,一说话时候残渣从漏风的前牙喷出来。
小黄毛丫头,两根小辫子跟天线一样立在脑瓜上,冯月出觉得手痒痒。
一眨眼功夫人就都跑出去玩了,稀稀拉拉的谢谢,冯月出也不大在意。
最后只剩下仨小孩,大姚二姚在用扫帚帮她打扫地上的落叶,边指挥着一个小男孩拿撮子。
那小男孩也很乖巧,文静地从兜里掏出来块手绢,擦了擦鼻涕,赶忙拿起撮子干活。
冯月出发现他一直没跟着那群小孩疯抢,兜里的枣子也不多,就去到月台上晒枣干那抓了一大把,塞他兜里。
“谢谢,谢谢冯阿姨。”
那小男孩小声又礼貌地道谢。
那小孩好瘦,往他裤兜里塞枣的时候碰到骨头硬得吓人,人倒是很有礼貌,白白净净的,眉眼也周正,尤其是普通话说得好标准,因为大院里头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小孩正是学人的时候,一般跟谁玩得多口音就会被谁影响。
“段杰!你还不快跟我们走!”
一个气势汹汹的小男孩又从院外跑过来扯着段杰,冯月出记得那小孩姓吴,小名叫二毛,但具体叫啥不记得了,因为他们家实在太能生了,大大小小的小孩往那一站跟台阶似的,嗓门也大,老是挨揍,准哭的前后左右都知道。
那二毛其实没有段杰高,但气势上要足不少,长得虎头虎脑的,拉的段杰一踉跄,险些摔倒,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冯月出笑了笑,冯月出好生气,这个二毛爸妈怎么教的,她真想让他把她的枣子还回来!
但这都是小孩的事情,她贸然管好像也不好。
“吴二毛!你少欺负段杰,段杰现在是跟我们一伙的,小心我去告诉你爸!先让你爸狠狠抽你!然后再让萤火虫把你的屁股抓花!”
姚二就是招人喜欢!有正义感的侠士,冯月出觉得自己分享给她的好吃的真没白分享。
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吵吵闹闹的很难分辨谁对谁错,那拳头就是最快的讲理方式,吴二毛的爸爸特别爱打孩子,教训小孩一点也不手软,但这也改不了小孩的淘气,还是天天惹麻烦,前几天他们去偷旁边村子农民地里的土豆烤着吃,都被告到部队了。
“二毛,你干什么,快走!”
他哥哥跑进来赶紧把吴二毛拉走,他倒不是怕段杰,更不是怕姚二那个小丫毛,他怕姚春晓,姚春晓成绩特别好,唱歌也好,学校里老师们都喜欢她,她天天站在大门口检查别人戴没戴红领巾,最恐怖的是姚春晓还是他语文小组长,他本来背课文就费劲呢,可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哼,月出姐姐,你看我厉不厉害。”
姚二的辫子几乎就要扭到天上去了,得意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姚春晓大人一样把段杰的衣服擦了擦,那吴二毛脏得很,抓得段杰身上一个黑手印。
段杰只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不断地抖。
冯月出想起来这小孩是谁了,他跟他妈妈长得很像,都很白,条顺,脖子很长,用那什么话说就是有气质,冯月出在家属院见到过几次,他妈妈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的,但无意间瞥到过一眼正脸,非常漂亮,是一种清淡的美丽,不浓艳,没有杀伤力,但很容易引起人的怜爱。
她还特意跟工友打听过,都说他妈妈命不好,他爸爸以前是□□,跳伞训练时候也不受什么风什么气流影响打不开伞摔死了,他妈妈是话务连的,当时怀着他已经很大月份了,受了刺激早产,导致娘俩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
哎,冯月出心底一声叹息,又抓了一大把枣塞那小男孩兜里。
三个小孩去外头玩了,冯月出把边边角角的落叶又扫了扫。
院子底下种着她开春时候从山上挖的黄花根,现在开得正好,冯月出掐下来微微开的黄花头,把花蕊去下,放开水里焯了一下放凉水里,攥干成团,锅烧热放腊肉调料翻炒,香味刷的一下就上来了。
“哎,嫂子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呢?”
冯月出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她想不通周钺老是来干嘛,有时候宋行简又不在,她也不知道该说啥话,两个人跟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又不能直接辇人。
“小周来啦,正好,枣都熟了,你个高,摘树上的新鲜。”
冯月出抬头扯着笑,其实不那么想笑。
可能部队确实比军校会教人,也可能周钺二十岁出头又拔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觉得他人壮实了不少,眼睛还是那样,黑亮亮的,盯着人看时候显得特别诚恳,但冯月出就是喜欢不上来。
“哎不了,我今天是给你们送东西来的,你瞧。”
军队没几里地的地方有条大河,汛期水汹,枯水期河道变窄,就有些胆大的兵拿了假条偷偷结伴去抓鱼。他们用破蚊帐布什么的编个简易的网兜,直接去河里网,提前在食堂偷拿点油盐调料,直接用枯木枝生火烤着吃,吃完再把生火的地方埋干净。
“这……”
冯月出有点迟疑了,不知道能不能拿,他拎着的那条草鱼可不小,正噼里啪啦地甩着尾巴。
是说过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那河里的鱼算吗,冯月出有点不确定,但又觉得应该不算。
“真不错,小周晚上就在这吃吧,等我好好露一手。”
没有伸手打笑脸人的道理,更何况周钺也挺懂事的,每次都不空着手来,冯月出觉得自己看小孩不顺眼有点太计较了,还有一点,她可爱吃鱼了。
“嫂子你还吃花,怎么跟仙女一样?”
黄花腊肉还没炒完,冯月出挥着铲子,周钺坐在板凳上对着小灶膛烤火,这个院儿里的泥炉子是冯月出抹的,平日里炒菜用。
冯月出利落地把炒好的菜装盘,然后“砰”的一声,用菜刀背把鱼敲晕过去,滋啦一下子就滑开了草鱼的肚子。
“你刚说什么?”
冯月出是真没听清楚,炒菜锅铲啥的声音很大的。
“没什么没什么。”
周钺连连说,继续安静烤自己的裤子,他是蹚河里抓的鱼,只这一条干净军裤了,不烤干明早准皱巴巴成一团,又得挨骂。
其实鱼啊,还是麻辣口的好吃,可惜宋行简不爱吃辣,不知道少了多少乐趣,不过冯月出也有那么一点心疼他,部队训练累,伙食大都重油盐辣,本来平日就吃得挺不顺心了,回家没必要再做他吃不消的。再说了,冯月出对自己厨艺也有信心,糖醋鱼也做得好吃,鲜美到掉舌头。
快速的给鱼开膛破肚,内脏什么的收到碗里到时埋花根做养料,洗净斜切腌制入味挂上面粉。
“小周,加点柴火。”
油锅烧得冒烟,冯月出拉着裹着面粉的鱼尾巴,滋啦一下就滑进了油锅里。
油香直呛鼻子,透过四里飞溅起来的油星子,坐在小板凳上的周钺仰头看着冯月出移不开眼,第一次发现原来鱼也能做得这样活色生香,脖颈上细密的汗珠,卷翘的长睫毛,还有嘴唇,冯月出嘴唇偏厚,有个显眼的唇珠,头发也好黑,油光水滑的,整体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周钺清楚地看见一滴迸溅的油珠子在冯月出的小花点围裙上落下个黄点,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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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想什么呢,跟你说话也不理。”
冯月出气得要死,这人跟没长耳朵一样,跟他说火大了大了的就呆愣坐着,一点人话也不会听,要是宋行简她准一铲子就过去了。
这也不能说,还好没影响到自己的鱼,冯月出只能自己气鼓鼓的把像年画里跳龙门姿势的草鱼捞出来,小心翼翼的浇上酸甜的糖醋汁,汁熬的刚刚好,冯月出深吸一口气。
香!
“嫂子这菜……做得可真好看啊。”
冯月出觉得这个周钺很怪,可又说不上哪怪,一瞧就笑的可纯良了,左边脸好大一只酒窝,清清爽爽的年轻人。
“等你结婚了也有人给你做。”
印着年年有余的鱼盘,琥珀色的汤汁,在炸的金黄的鱼上慢慢凝上蜜色的糖霜,跃龙门一样翘起的鱼尾挂不住,拉出来好看的金丝,青翠的葱花撒上去,像是一道艺术品,冯月出很满意。
忽然想到自己刚的话不对,她又纠正。
“等你成家了可以学着做,很简单的。”
冯月出来到这里才认识到不同的家庭相处模式,有些家庭是男人下厨的,甚至在她做饭时宋行简也会承担备菜后续收拾洗碗的工作,偶尔会主动提出他做,煮那个清汤寡水的面,太难吃了,所以冯月出一般都会主动做饭。
宋行简似乎对食物没要求,他只是需要食物维持身体运转,冯月出可不行,她是真的爱吃,吃饭是天大的事,吃饭让人快乐。
社会是发展的,思想是越来越进步的,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冯月出深以为然,她也热爱自己的工作,虽然只是服装厂一个小小的职工,不过她最近还晋升小组长了呢,又多五块钱。
但是她还是不能理解宋行简不要小孩,甚至真的打过很多次结扎报告,男的不要自己的后代?她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
“小周,你结婚之后要小孩儿吗?”
在冯月出看来周钺跟宋行简大概是一类人,或者说是读书非常多那一类人,冯月出想了解了解他们这类人的想法。
“啊?……啊?”
周钺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会问这个问题,天有些暗了,入了秋就冷得格外快,一阵凉风过来周越不自觉向前靠靠摸了摸胳膊,炉灶红红的火苗给他小麦色的脸上染了色,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火光里,也就让人注意不到他脸上的那抹红。
叮当——
宋行简骑着自行车回家,冯月出气得要死,因为她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自行车磕掉一块漆,宋行简就不允许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学骑车了,真是抠门,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自行车!
“你回来了。”
冯月出知道在有客人的时候要给点面子,就笑着应了一句。
“嗯。”
宋行简点点头,又把视线对准周钺,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钺已经刷的站起来了,还站得笔直。
“你怎么来了?”
冯月出发现宋行简语气不算好,这人怎么这样,再怎么说人家是来送鱼的,再有,冯月出把周钺规到小孩那一类,感觉宋行简有点过于严厉了。
“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鱼了!快,去摘两根黄瓜洗了,我拌个凉粉咱们就开饭。”
这周钺也是,明明是怕宋行简,还总是有事没事就过来,两个人都奇怪得很。
“不了不了,宋哥嫂子,忽然想起来我队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们吃你们的。这鱼做得太香了,我闻都闻饱了。”
周钺有些腼腆地笑着摸了摸脑袋还就真走了,冯月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搞不懂他们两个,吵架了?
“你今天怎么了?一回家那么大火气,周钺惹你了?你跟一小孩儿生什么气?”
冯月出三十岁,在她看来二十岁确实还是小孩,某些时候二十六岁的宋行简也跟小孩划一起。
“什么小孩?谁是小孩?”
“谁知道你抽什么疯,爱吃吃,不吃滚蛋。”
冯月出也来了脾气。
宋行简还真不吃了,扭头回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冯月出也气鼓鼓的,宋行简这人直是莫名其妙,一天天的跟公主一样。
她开始吃好香的糖醋鱼,炸的酥脆的鱼肉裹上均匀剔透的料汁,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她吃了半条鱼,气早消了。
太好吃了。
23. 学自行车
这场罕见的冷战还是冯月出主动和好的,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给你。”
在宋行简住到书房里的某一天,冯月出进去,把一个绑着粉红拉花的长方形小盒子推了过去,并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宋行简。
宋行简慢慢打开,是一根墨绿色笔身的钢笔。
这小小的一根钢笔可太贵了!冯月出在百货大楼越逛心里头越嘀咕,能买好几斤猪肉了,而且还有更贵的,14K金尖的,竟然她三个月工资都买不下来!
但想到是宋行简过生日,冯月出还是咬咬牙买了,毕竟一年就一次嘛,宋行简其实已经很好了,人大方,经常给家里添置东西,以前她偷偷去人家书房看书,把铅笔头落在笔筒里,人家也不生气,除了脾气有点古怪,真没什么大问题。
“祝你生日快乐啦,你经常看书写字什么的,就给你买了根钢笔,别嫌弃便宜,也很好的呢,售货员说了,这个笔尖……”
冯月出绞尽脑汁想着售货员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其实并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旁边国企采购的人讲解的,她在旁边也竖着耳朵听了。
冯月出知道宋行简不缺,他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缺,但毕竟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虽然她过生日他也没什么表示吧,不过没关系,谁让她是个大方不爱斤斤计较的人。
“谢谢。”
宋行简有点奇怪,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盯着那钢笔,安安静静的,让人发毛。
“好,那我周末请你去镇上下馆子好吗!我们逛一逛,我工友说有一家理发店手艺可好了,她们都去烫卷了,我也想去……”
冯月出很少会跟谁长时间冷战,她是个记性很不好的人,有什么仇什么怨睡个觉就忘了,再说,她跟宋行简这种关系,更没什么可生气的了,说了半天,她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那你今天有时间教我骑自行车吗?我已经能蹬半圈了,但还是不太敢坐上去蹬一整圈,掌握不太好方向……”
这几天冯月出一直在自己学自行车,虽然因为考虑到她的身高家里没买那种带大梁的自行车,但自行车依旧是个大物件,不好操作,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但宋行简不是别人。
“行,等我换件外穿的衣服。”
在家和去外面还要穿不一样的衣服,冯月出觉得宋行简规矩毛病多,但从不会说什么,人家自己洗的,她可没有权力管。
“没事你慢慢来,我把着呢,别怕。”
宋行简握着自行车后座,冯月出努力盯着前方,宋行简说了,朝前看,不要只想着脚下的车轱辘,一咬牙,就蹬了一整圈,真厉害!
“哎,稀客呀,很少看你们小夫妻一起出现呢。”
有人忽然凑过来打招呼,冯月出不免被打扰到,眼神一瞥脚下就乱,脚下一乱方向就歪,然后人咚的一下。
人被宋行简提溜住了,自行车狠狠地摔到地上了。
“我的车!”
冯月出凑近了看,又蹭掉块漆,一天天地,怎么这么倒霉啊。
“买自行车是为了方便,节省时间,本来就是消耗品,拿来用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话是这么说,但新车就摔了,谁不心疼,冯月出每回学完连车轴上的土都要好好擦干净,搭话的人都走了,冯月出还是闷闷不乐。
“等冬天的,大河冻上,我教你滑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冰鞋?”
“冰鞋是什么,为什么要穿冰鞋,直接滑不就行吗,我玩过冰车,可好玩了。”
小时候杜辉给冯月出做的冰车,用旧抽屉板,还绑上了棉布,从来不硌屁股,别的小孩都羡慕冯月出有一个什么都会的哥哥。
“穿了能滑得更快,可以转圈,也没什么区别。”
话题过去冯月出又开始慢慢蹬,好像摔了一跤人忽然就通透了一样,冯月出的车把越来越稳,正巧一个小下坡,风呼呼地从她脸边吹过,她觉得自己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宋行简,我厉不厉害!”
“喂……”
忽然意识到宋行简早放开手了,冯月出心慌一下又很快握住车把。
咔噔。
车停下,冯月出得意地回过头,已经离宋行简一段路了,他都变得小小一个了,她又掌握新技能了。
两个人推车回家时候正巧碰上太阳下山,入秋之后似乎一天比一天冷,冯月出侧过脸发现宋行简的耳朵边都被冻得通红了,这个人怎么跟瓷捏的一样。
她盘算着可以买几斤毛线了,给他织个耳包,织件毛衣,自己也添个围巾,这儿的冬天也很冷的呢,不过得问问宋行简喜欢什么颜色,他可不像杜辉哥那样,傻乎乎的,只要她亲手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不过,哎。
可能因为天变凉了,季节交接时候人就容易多愁善感,冯月出缩了缩脑袋。
“冷?”
宋行简把手覆到冯月出耳朵上,冯月出被凉的一哆嗦。
“你血也太冷了,跟冰块一样。”
冯月出就血热,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血热,只是以前别人都这么说她,不管多冷的温度,她手和脚都是热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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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以前小孩都爱跟她牵手,她跟杜辉哥睡觉就像两个火炉一样,大冬天的还得把脚伸出被窝儿去。
冯月出抽出一只手握住宋行简的指尖,冰冰凉的。
“哎——”
自行车要倒,宋行简忙握住把,挺大一个人竟然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对不起……我那天情绪不好……”
太罕见了,宋行简这个人竟然主动道歉了,冯月出其实也没大放在心上,毕竟宋行简性格就是这样,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而且。
“原谅你了,你们小布尔乔亚就是这样弯弯绕绕的,有什么话也不直说。”
冯月出仰着下巴,非常大度的模样。
“你……你……”
宋行简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东西来。
“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干什么都直来直去,从来不把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
冯月出还在那滔滔不绝,忽然发现旁边人没音儿了,她扭过头,发现宋行简正塌着脖子在那无声地笑。
“你还笑,你有什么好笑的你那个狗脾气!”
冯月出气的脸红了,用手哐哐哐照着宋行简的后背垂,宋行简也不躲,还在那笑,等笑的差不多了。
才清了清嗓子。
“跟你讲过,少跟别人学说话,你这又是听谁吵架学来的。”
还真是冯月出跟人学的,她们车间有人趁着午休时候偷偷听邓丽君的歌曲,被巡查的领导发现大骂了一顿,好多领导都是搞阶级斗争出身的,嘴里那一套一套的可顺了。
冯月出其实也竖着耳朵听了,但她可不敢光明正大的,她是一个极其谨小慎微的人,不只怕给自己惹麻烦,也怕给宋行简惹麻烦,虽然宋行简书房里就有能放磁带的录音机,但她从没拿出去炫耀过。
可却把骂人的话在心底记下来了,冯月出的好学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等回到屋里,两个人已经没有隔阂了,等到晚上睡觉时候,两个人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了。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
冯月出睡的迷迷糊糊时候,宋行简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啊……哦……我身份证上的日期也不准……”
“没有必要过生日,这一天没有任何纪念价值。”
“哦……”
“生命的延续没有意义,我们不要孩……”
“快睡吧困死了……”
冯月出手动闭上了宋行简的嘴,该说话的时候哑巴不该说话的时候叭叭个没完没了。
24. 镇上赶集
逢三六九都是集,六是大集,今天就是大集。
大集人多,周遭几个村子的人都来,走着的赶驴车的骑自行车的,挤来挤去,遇到小偷都抓不住,衣服更是蹭来蹭去,冯月出看着自己纸上列的单子,她今天要做不少事儿,得穿得利索耐脏,索性穿了工服,就是到处都见的那种深蓝色的服装,冯月出其实还挺喜欢的,宽松舒服,干活方便。
她这回跟宋行简一起去,只能宋行简带她了,她虽然学会骑车,但带那么大一个人暂时还不行。
“啊——”
车轱辘碾过一个小坑,冯月出咚的颠了下屁股,还好家里屁股垫子破布最多,冯月出拿来一个绑到后座上,就不颠屁股了,但她还是故意叫一声,去抱宋行简的腰,他就会忽然变得很硬,然后。
“嘶”一声。
“别闹。”
真能装模作样,晚上时候也不谁更能闹,花样更多。
年轻人的体力真是无穷尽,冯月出佩服得很,有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老了,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喂,我先去邮局打电话,咱们得快点,不然队伍太长了得排好久。”
正是下坡,耳边的风很大,冯月出抱紧宋行简的腰,他的衬衣被吹出来好大一个包,冯月出靠得很近,大声嚷着说。
宋行简没应和,他想到在军校上学时候,冯月出先提出每周日通电话的,他是非常有契约精神的,不管有什么事都把那天空出等着,但一个月也通不了两次,因为冯月出可是“大忙人”,总是排不上遇到邮局下班。
街上人多杂,冯月出让宋行简把自行车停在靠外头的地方,不然走的时候也不好挪,冯月出就在镇上上班,对这地方熟悉得很,比宋行简还要熟悉,他平日里几乎都是在部队,周末会在家做大扫除,连橱柜底下都要拖得发亮,然后就在书房里看书什么的,无聊得很。
冯月出飞快的往邮局跑,毕竟她今天不仅要给妈打电话,还要邮寄两百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赶上她小半年工资了,妈养鹌鹑一直在扩大规模,这回手里头钱有点倒不过来了,才跟她张的嘴,冯月出不是心疼钱,她就是心底有点不安,这可能是穷人的通病,到手的钱多了就觉得肯定有什么阴谋。
哎,但是妈沉浸在那里头不能自拔,冯月出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是她想多了吧,她今年还有几天假,连着过年时候回家多待几天,本来她是想这几天就回去看看的,正好帮忙收秋,妈非拦着,说县里都派战士来给她抢收,又快又好。
冯月出就想着先不回去了,毕竟来回路费也不是小数目,这样过年还能多待几天。
她其实早想把妈接过来,但也没什么合适名头,又没怀孕。
主要是妈跟宋行简的生活习惯相差太多了,不说别的,妈戒不掉烟,偶尔叼着个大烟袋,抽烟的人不可避免咽喉不太好,说说话卡下嗓子吐口痰的,那回不知道什么事有领导很晚过来,有股烟味,那么冷的天宋行简开窗放了半天的味。
哎,妈也在乡下自由惯了不乐意来,先再放放吧。
冯月出把兜里的钱票认认真真数了三遍才递进柜台,柜台里那个戴着眼镜的胖男人眼神都没给一个,别人问什么也不回,抬手“啪啪啪”盖了几个章,就算过去了。
要说现在什么职业最吃香,那一定就是柜台后面干活的,谁来了干什么都得看他们脸色,冯月出倒是不怎么在意,也可能习惯了。
汇完钱,冯月出又去排电话队,她有些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宋行简正站在墙根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没关注自己,冯月出放下心来。
“妈,钱汇了——”
冯月出开始跟她妈絮絮叨叨说生活里的小事,她强调好几回让妈别太累,少养点鹌鹑,累坏了身体不值当。
话还没说怎么着呢,计时器“喀嚓”一跳,三分钟时间到了。
哎。
“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
周末再加上大集,邮局围的人多,冯月出挤出人群来,挎上宋行简的胳膊,嚷着。
冯月出心中有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微妙的开心,她不是瞎子第一眼看见宋行简就知道他长得好看,是一种非常客观的好看,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知到这种好看的杀伤力。
宋行简穿着训练的服装,很普通的军绿色,衬衫微微向上挽了两下,露出白皙的腕骨,戴着一块一看就很高级的表,帽檐拉得很朝下,但还是能看出非常挺拔的鼻梁,极其优异的骨相。更别说个头了,最吸引人的就是个头,高挑挺拔。
光这一会儿就有两个小姑娘上前搭讪了,一些男人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他的身边微妙地留出来空隙,冯月出大大方方去拉他的手。
其实冯月出是漂亮姑娘,杜辉长得也英气十足,但都不是宋行简这种,怎么说呢,可能是精细的俊美。冯月出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心底美滋滋的,怪不得姚二天天抱着那只猫到处溜达呢。
宋行简也发现冯月出好像忽然对他格外热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人多拥挤,随便蹭到的衣角都让他觉得不适。离开工作时间,他更喜欢安静,不和人产生交集。
冯月出熟练地在小摊贩之间挤来挤去,大声杀价,也不一定要砍下来,但一定要有还价的过程,不然就好像这一趟购物不完整一样。
宋行简无语地嚼着被塞到嘴里的芝麻糖,怎么能这么甜,甜的他牙发酸。
冯月出满意地拎着糖炒栗子、桃酥、芝麻糖,还有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很软的蛋糕,她逛一圈儿人就已经吃饱了。
“完蛋,我吃好饱再去下馆子好亏呀。”
“那就别下了,我们回去煮面好了。”
是要吃你那个清汤寡水八十岁老太太都不爱吃的面。
“我请你去吃馄饨吧,超级超级好吃的馄饨。”
那离服装厂不远,冯月出偶尔懒得做饭了会跟工友一起吃顿好的,两大碗她们匀成三小碗来吃,这样可以省点钱。
一毛五一大碗,冯月出要了一大碗一小碗,这儿的老师傅特别大方,馄饨个大皮薄,圆滚滚的,透过晶莹的薄皮能看到里面的肉馅,再加上一大勺紫菜一小勺虾米,橱窗里还有香油,不过每人只能滴几滴,不然老师傅不高兴。
简直好吃的难以形容。
有一阵子冯月出的梦想就是天天顿顿都能吃这儿的馄饨。
冯月出看着宋行简把筷子勺子涮了两遍,宋行简发现冯月出的目光,伸出手示意也给她涮涮。
“不用不用。”
冯月出忙把碗捂住,她可不敢麻烦少爷。
好在他看起来能接受,没把虾米挑出去,冯月出松了口气。不然今天又劳烦人家拿东西又让人家付了钱,这顿饭要是还吃得不顺心,那显得她太过分了。
“吃完饭我去烫头发,她们都烫了!你说我也烫个卷儿好看不?”
冯月出往宋行简那边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睫毛跟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嘴唇被馄饨汤烫得更红了。
宋行简看了一眼冯月出的头发,她头发黑顺,发质很好,但所差就是头发太多了,每天早上都要用木梳沾了水才能把头发乖乖梳好,想不出烫了头之后得多么大一团。
宋行简有点想笑,又觉得今天好像没有那么让人烦躁了。
“好看。”
冯月出满意了,她觉得宋行简的审美肯定没问题,毕竟他衣橱里的衣服整个人都那么有品位。
“快吃快吃!今天人肯定多,烫头发可得花好久时间呢。”
宋行简低下头连吃两大口,好像真是迫不及待一样。
是一个又小又普通的理发店,甚至有点寒碜,店里忙来忙去只有一男一女,空气里那种廉价刺鼻的香精味直冲鼻腔,宋行简迟疑地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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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了两步,门牌上大剌剌写着——
红星理发店。
还是用红漆写到木板上的。
是冯月出嘴里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工友去了直接换了个人的理发店。
“你确定是这?”
冯月出却像是回到家一样,极其熟络地就跟拿着剪子的女人打了招呼。
冯月出上回头发就是在这里卖的呢,当然熟悉了。
“你放心,你放心,你长得漂亮,脸又这么小,烫个头绝对洋气得不行不行的,咱们这可比国营商店好多了,便宜不说,药水是新到的呢,上海来的!一点不伤头发,你们服装厂的车间主任就是在这……”
冯月出被忽悠的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最后那大娘还靠近冯月出耳朵,悄声说一句。
“哎哟我那个祖宗呦……你家男人长得可真俊哇,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
冯月出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回答剪头大娘另一个问题。
“哦,怎么认识的,他跟我哥是战友,我们看对眼就在一起了。”
宋行简没说什么,坐在椅子上,想翻翻桌子上的《故事会》《民间小说》,发现封面是被翻的黑乎乎的手指头印,更别说小盘上放的谁都能抓一把的盐炒黄豆了,他动都没动,最后只把茶杯掀一条小缝儿闻了闻。
茉莉花茶的味道,还可以。
但也是没喝。
紫色的绸布已经围上了冯月出的脖子,她正认真一页页翻着手里的发型册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哪个都好看又好像哪个都差不多,就指了第五页的一个头,冯月出最喜欢的数字是五。
“哎,您真是会选呐!这个药水可高级了!”
大娘还真拿出来一瓶带洋字的小瓶子,冯月出更放心了。
时间好长,冯月出都有点昏昏欲睡了,终于到卸卷的时候。
冯月出一睁开眼,整个人要吓死了。
怎么那么大的头,像有三四个她的脸那么大,又像是一只山绵羊住到了她脑袋瓜上。
“怎么这样!”
“哎您别急你别急,还要修呢,修完就好了。”
但不论剪子怎么修冯月出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卷,脑袋还是那么大。
最后理发店大娘也不好意思了,少收了冯月出一块钱,但冯月出一点也不高兴,气鼓鼓地推着自行车。
“什么呀!我还想周一上班惊艳别人一把呢,这回她们准得笑话我了!”
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现在又多又卷膨胀好几倍包裹着脑袋,走起路来头顶一蹦一跳的,软哄哄的跟云彩一样,宋行简没忍住抓了一把,冯月出砰给宋行简一拳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烫头不好看了!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冯月出一歪脑袋更像是被雷劈炸了,宋行简憋笑憋的肚子疼,强忍着嘴角。
“你等我一下。”
正好前面就是百货商场,冯月出看着宋行简身影消失在门口,喂,她也想去逛,但是自行车上还挂着不少东西,得有人看着。
哎,今天真倒霉!
没一会儿,宋行简手上拿着个驼色的什么东西走过来,靠近了冯月出才看出来是一顶灯芯绒的帽子。
哼,这还差不多。
冯月出心情好不容易好一点,身后忽然凑过来一个人跟她耳朵边说。
“哎呀,你可真会生,你这儿子成家了没?”
早就说过冯月出身材非常丰满,她又爱穿宽松不显腰身的衣服,烂大街的蓝色工装服,从背后乍一看就让人觉得胯大屁股圆的,再加上那一头卷,也不怪人家误会。
等冯月出瞪着眼睛转过头来。
那人忙摆手说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扶光阿姨!扶光阿姨!——”
这时候真有个认识的小身影冲着冯月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25. 打架
人果然是有无限潜力的。
冯月出明明刚会骑自行车,现在却是能带人了,不仅能带人,还能站起来骑,脚镫子一圈又一圈地飞快,身后的小孩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估计也是害怕。
其实稳得很,只是转弯时候有一点抖,幅度有点大而已。
宋行简那个倒霉蛋不仅要自己走回去,买的大包小包还都挂他身上了,没办法,冯月出对于平衡有着极高的要求,车把上挂的东西一点不均匀都会严重影响她的骑技。
段杰跑的脸红脖子粗地带来一个重大消息。
“月出阿姨快去救命!姚春晓要被她爸打死了!”
这在冯月出看来是实在不可能的,一是姚春晓极其听话,可能一户人家生的一堆孩子里总会有这么一个小孩,文静懂事听话,学习好长得乖巧,毫无疑问姚春晓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真真假假的,几乎见到的人都会跟周颖开玩笑说,春晓真乖,抱我们家去行不。
二是姚春晓的父亲,冯月出跟周颖熟悉些,只不过之前的事情搞得她们有了隔阂,不过面子上还过得去,但就算不熟也知道周颖的丈夫,就是姚海洋,是出了名的脾气好,疼闺女,他是个技术员,说话有点结巴,但人有能耐,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正经技术工,可不像运动时期推荐的那种不靠谱的学生,每月工资很是可观。
但冯月出不觉得段杰是个会开恶劣玩笑的小孩子,把自行车蹬得很快,稳稳地停到了姚大姚二家。
此时战争正在白热化阶段,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冯月出,每个人都愣了一下子,有些小孩看到冯月出头上像被炮崩了爆炸一样的头发后,没忍住笑出声来,但又很快被大声哭泣的姚观夏吸引了目光。
“月出姐姐!月出姐姐!救救我们!救救萤火虫!呜呜呜——爸爸要把我姐姐打死!我们不要做爸爸的孩子了——”
小丫头哭得真的好惨,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嘴一撇,露出的门牙还在透风,冯月出也没嫌弃,把姚观夏抱到怀里就往前走几步。
“姚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打孩子呢?你四周瞅一圈儿,咱们整个大院有几个小孩能跟春晓观夏这么懂事的,周颖回娘家探亲,姚二幼稚园下课就去她姐姐教室门口乖乖等着,小姐俩一起回家,饿了也不闹,就乖乖泡麦乳精喝,你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冯月出的身份很有说头,当然不是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一个小营长的媳妇算不上什么,那团长的夫人,吴二毛的妈还在呢,正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眼瞅着姚海洋教训姚春晓。
姚海洋拿着一根小树枝,直直就抽到姚春晓身上,她细细的胳膊上一下子就起了一道红紫的痕,姚春晓哭的不如姚观夏那样惊天动地,但更让人心疼,眼皮子里的一大泡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不服输的仰着头紧紧盯着她爸爸。
总是这样,好像鬼灵精怪的小孩更能让人喜爱,安静沉稳的那个就只能做好包容姐姐的角色,冯月出以前也是喜欢姚二多一些,姚大不爱说话又沉默,不算讨喜小孩。
“冯同志你可是不知道,这姚春晓养的小畜生把我儿子脚咬了一大口呢,这深山里跑出来的东西,谁知道带没带什么病毒啊,她不诚心道歉就算了,连那小畜生都不肯交出来,你瞧瞧你瞧瞧,这么大一块伤,我们家二毛以后是要开飞机的,身上一点伤都不能有!”
冯月出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面对正伸着舌头做鬼脸幸灾乐祸的吴二毛心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恶意,就这样上牙往外呲冲锋,下巴往里缩逃兵,长得跟一场失败军事行动样的人,你说这一点伤影响到他了?
更何况那伤口几乎就没有,他黝黑黝黑的皮肤混着皴,啥都看不出来。
“没有!萤火虫没咬你!是你们偷跑进我家要偷萤火虫要拔它的爪子才被它抓了一下!它根本没咬你!”
这冯月出是信的,他们那帮浑小子是真会这样,前几天才偷了老乡地里的土豆,还闹到部队了,听说不只是吃几个,是一边吃一边祸害,挖出来半亩地,用刀砍的坑坑洼洼的。
冯月出可算是知道这个吴二毛他们为啥一天到晚总惹事了,因为家里人不但不管还给撑腰,这样能教育好孩子才算怪呢!
表面风平浪静的家属院其实暗地里也是暗流汹涌,因着地区帮派什么的分成好几波,宋行简不爱参与那些,冯月出也是个直来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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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人,时间久了自然没人给他们投橄榄枝,但别人不一样,妻子们间的关系就不只是妻子们间的关系。
姚海洋技术再高他也只是个技术员,也就工资高一点,没有实权,吴团长就不一样了,围着看热闹的这些人,很多人的丈夫都是吴团长的下属。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吗,惯子如同杀子!年纪轻轻不学好,长大是要吃牢饭的!跳墙进人家家里偷东西,这和那什么?那什么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你不知道吗?严打的时候这种行为都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你们家长要是不管教,早晚成为社会的蛀虫人民的公敌!坏人是忽然就成坏人的吗?不是!那一定是从小就坏!就恶!”
宋行简说得不对,学别人说话还是有好处的,家里经常有宋行简带回来的《解放军报》,冯月出经常用那个来识字,不认识的就查字典,她最喜欢思想战线版块,因为有很多有意思的案例,这一套一套的话大概就是那上面学来的。
“我撕烂你的嘴!!”
果然,说不过就要上手,不过上手冯月出也不怕!早就说了她血很热,三九天被窝都滚烫的,那吴二毛的妈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生,又自己拉扯,本来身体就虚亏,又遇到冯月出这样的,她往前使劲一顶,对面的女人就摔到地上了。
冯月出还往后一甩,把趴着她腿上的小兔崽子就被踹了出去,把她的枣还回来!
真感谢妈,从小就教育她,吃得饱饱长得壮壮,要不她指定就打不过了。
周围人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主要是吴团长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官,这小冯更不是好惹,据说是那个人的儿媳妇,只能过来拦着,防止两个人再打起来。
“宋营长真是瞎了眼娶你这么一个泼婆娘!不会下蛋的母鸡!”
隔着拉架的人吴二毛妈嘴也不闲着,冯月出更是嘴上没吃过亏。
“宋行简烧八辈子高香才娶到的我!你自己愿意当下蛋的母鸡自己去当,少拉上我,我可是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是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是……”
宋行简好不容易打听找到姚海洋的家,刚一迈进院门,就听见冯月出义愤填膺地痛斥着。
26. 深秋的烦恼
秋。
天总是黑的格外早,北风卷着落叶吹的呼呼作响,不用说,明早准落一地密密层层的枣树叶,秋天,就是永远扫不净的地。
小屋里很暖和,冯月出很有先见之明的,入秋之前就又糊了次窗户纸,严严实实的,一点凉风也吹不进来。
书页也翻得唰唰作响,冯月出在看自己的笔记,全都是缝纫图样,32开的牛皮纸钉本,还夹着几片从《大众电影》上裁下来的时装图,哎,让她发愁的还不是最近的缝纫大赛,主题是什么时尚风采,这可愁死她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时髦的人呀。
改开的风潮越刮越广,连内地都受到影响,再加上裁军大潮之后传统军需需求减少,接到的单子变少,服装厂逐渐入不敷出,领导也发愁,天天琢磨新出路,冯月出也算是个车间小组长,还跟着去隔壁省城服装厂进修学习了,他们那边的单子已经一半以上都来自社会订单了,而且有比较完备的运作流程,甚至连带的普通员工的工资都涨了呢。
涨的还不是一丁点呢,这怎么能不让人眼红,冯月出跟着领导开会时候听了她们车间一位员工的分享,回家就着急上火的,嘴上起了好大一个泡,有一种能看见钱抓不着的感觉。
先不说渠道,最起码得有东西,不能一说啥啥就扯到军工标准上,现在全国这么多家服装厂要军转民,这不是鲜亮的牌子了,还得是服装做得称心如意才行。
看来之前的尝试跟别的地方一比都是小打小闹。
于是回来厂里就举办了时尚风采为主题的缝纫大赛,推广的力度很大,就说奖品都是下了血本的呢,可不是以前一个小顶针就糊弄了的。
冯月出画了好几幅设计稿,但又都不满意,哎,一点也不切题。
比赛比赛没什么进展,冯月出又收起拿出来另一沓信纸,这件事也没干好呀,真是什么什么都不顺心!
还不是姚春晓跟姚观夏的那只“猫”。
说是猫,其实越来越不像猫了,比一般的猫要雄壮威武的多了,简直就是一只小豹子,尾巴一钩就蹿到树上去,眼睛跟祖母绿的宝石一样,浑身的皮毛油的发亮,胃口也是越来越大,姚大姚二每天偷偷喂它一个鸡蛋。
老鼠抓得也不像猫,军粮仓库还跟姚家借过这只动物,一下午抓了一连串的老鼠,老鼠尸体在院子里摆了得好长一条。
简直是威武极了。
这时姚春晓和姚观夏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萤火虫送走。
猫之所以能被人类接受大部分是因为外表温顺可爱,而显然萤火虫不具备这种特质,尤其是个头,再加上本地传的那些故事,说以前有这种“老老”找人类报仇把小孩肚皮撕开啦什么的,周围人对这只曾经的“捉鼠能手”态度都不算友善,看见准会劝早点打死万一以后出事,以及吴二毛他们彻底跟姚春晓闹掰了,他们虎视眈眈地想要把萤火虫捉走,还说要把皮扒下来做成书包。
姚大姚二整个秋天一直在想办法,最首先的方法就是送回山里,可是不论她们送的多远,第二天萤火虫都会悄无声息地跑回来,甚至得意扬扬的展示自己在野外捉到的虫子。
姚二有一次气急了狠狠打了萤火虫,甚至还拽下来一撮毛,但萤火虫还是不走,只是跳上院子里的树,颇为委屈地舔着自己的毛,再用那双祖母绿的大眼睛温和的瞅着姚观夏。
姚大姚二每天都要认真检查把萤火虫锁到屋子里,一是害怕有小孩跳进院子里欺负,二是萤火虫可能到了活泼年纪,最近喜欢搞破坏,家里晾晒的东西它准要扯下来,在自己家还好,如果跑去别人家就完蛋了。
再有人性的动物也是动物,萤火虫不能理解人类的发明——玻璃,总是一次又一次撞上去,想从屋里跑出来,它知道姚大不喜欢它搞破坏,就静悄悄地蹭着玻璃,哀怨的盯着那对小姐俩。
冯月出带着她们去找了公安部,公安说去找林业,林业说这不归他们管,去找农业局,农业局又说,这得去找卫生防疫站吧……
不停地兜圈。
忽然有一天,冯月出在报纸的某个角落上看到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可惜她一连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也不通,冯月出开始还义愤填膺地生气,电话写在上头打不通那还写了干啥!
到后来只是希望能有个人接电话就行了,可惜也没有。
就只能换个办法,她们查省动物园的电话,虽然她们谁都没去过动物园,但动物园动物园,总归是保护动物的吧,可惜没找到,只找到了邮政地址,就想先寄信过去。
姚春晓是一个非常有自我思想的小孩,她马上联系同班的伙伴联名写了信,这只小动物带给她们的欢乐,捉过多少只老鼠,和毒蛇大战了多少回合,甚至还找美术老师画了萤火虫的动物肖像,介绍了萤火虫的习性,一起寄给动物园。
冯月出在这其中负责更为关键的一步骤,就是以大人的身份讲清楚来龙去脉,以及询问有没有对于这种野生动物的妥善安置法。这对冯月出来说不是个简单事,这世界上的字儿太多了,她说是一套一套的,写就不行了,每天惆怅地翻着新华字典。
她打算定稿之后劳烦宋行简誊抄到信纸上,宋行简的字更体面。
主要是大人都太忙了,也不把小孩的事当事,也就只有冯月出会帮着做这些幼稚事情了。这阵子可不少人看冯月出笑话,说她天天学雷锋忘了祖宗功,有着陪着小孩瞎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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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劲儿不如炕上努努力。
冯月出烦得要死,她都说了是宋行简不行,结果那些人不听也不信,就得着她一人欺负。
也是,说宋行简不行那不就是说宋行简爹不行吗,冯月出今年第一次见到宋行简父亲了,当然不是见面,也不是照片,是电视上放的国庆阅兵,李姐倒是激动地一个劲儿拽她胳膊,其实就一干瘦佝偻的老头,窝在轮椅里,腿上还放着很厚的毯子。
宋行简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太奇怪了,不过冯月出也不是多有好奇心的人,他不说,那自然就是不想说,别人都不想说的事还好奇干嘛。
致省动物园负责同志,您好……
冯月出终于下笔,她紧紧皱着眉头,其实主要是询问这种动物可以个人收养吗,从小家养并且习性温顺,如果官方都说可以,那之后再有邻居提出异议就可以拿出来解释了。以及如果个人不能收养,那交给动物园需要什么手续,动物园又能保证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呢……
“咳——”
很轻的一声咳嗽。
“烦不烦呐,没看我正忙着?”
却点燃了冯月出的烦躁,成年人晚上的轻咳很多时候都被赋予了其他意义。
冯月出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人,但当两人之间产生更亲密接触之后,不免偶尔会显出一些蛮横。
冯月出马上意识到了,很快产生一种愧疚,自己的事情做不好也不能怪宋行简,更何况宋行简还帮她来呢,找北京的朋友邮来很多本《大众电影》《现代服装》之类的杂志。
哎,但是冯月出觉得那些书上可参考的东西又有限,小城镇需要的刚刚好的时尚,大家都能接受的时尚,一挂到集市上路过的人都想掏钱包的时尚。
算了,冯月出把梳妆台上的书本册子都收好,又去外面洗净手,才钻到床上。
表面上似乎冯月出做什么都打扰不到宋行简,他就那样安静地垂着眼睛看手上的报纸,偶尔翻页也只是发出很轻的声响。
好奇怪,怎么能有人漂亮到这种份上,冯月出把眼神从宋行简的脸上往下移,连手都那么好看,手指那么长,那么白,椭圆剔透的指甲,凸起的青筋,增添了独特魅力的小伤口,整个人就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嘶,干什么。”
冯月出没忍住照着宋行简的胸膛捏了一把。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标准的跟服装厂广播站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面的声音一样标准。
就是这副假正经的模样,总让人有一种想把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冲动。
人都是视觉动物,宋行简的外貌,在他和冯月出日渐紧密的相处中,发挥着不容小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