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察司探案录》
1. 第 1 章
农历四月初,天气回暖,水草丰茂,正是往来商贸的旺季。大齐边境小镇琉镇,一早城门口就排了好长的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队布匹商刚刚通过城门文书核验,就急匆匆地直奔中街一气派的三层红木楼。
为首一人身长约摸八尺,膀大腰圆,须髯如戟,一进门便问店家要了楼里最好的向导。
前台细细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此人衣着看着朴素,但料子却是低调舒适的云丝棉,靴子边虽粘着泥草,但鞋底磨损并不严重,应当是磨薄了就换新的,再加上这拇指间的玉扳指,看似棉多种水不好,只是方才路过的小二手中银壶折光,不偏不倚就照到了这扳指,杂质下透出来的是顶级阳绿。
前台不动声色将向导价格又提了两成。
“诺,那边窗户边上坐着的,那个穿绿衣服的就是。”
前台喜滋滋收下银票,往窗边抬抬下颌。
为首那人转头一看,窗边坐着的竟是一绿衣小姑娘,二十岁出头,黑发随意披在脑后,编了个月胡女子时兴的编发,柳眉杏眼,皮肤白的能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
虬须大汉见状,面色微愠,用不太流利的大齐话怒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红木商会?派个黄毛小丫头当向导,还收我那么多银子,真是黑心的很!”
“要么换向导,要么退钱!”
等在门外的几人见里面起了冲突,马上又进来三位壮汉,站在那虬须大汉身后,隐隐成威压之势,引得四周散客频频探头。
前台见形势不妙,连忙出声安抚道,“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呐客官,您说笑了。”
“这位小女娘,虽说看着年轻,但确实是我们商会最好的向导。精通月胡语,东真语,带过香料商,草药商。就单单说我们商会一年一度的资质考核,那位小女娘可是连续三年拿了甲等头名的。”
对面几人显然大齐话不精,听得一知半解,见前台没有实际动作,以为磨磨叽叽想要赖账,一时间面色黑了下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眼看几人几欲动手,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适时传来。
只见方才坐在窗边的绿衣女娘不知何时上了前,此刻竟用流利的月胡语将前台方才的一番话翻译了过来。
语言流畅,发音标准,仪态得体,全程眼神交流,且不落丝毫关键信息。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你们可以叫我尤金。”
“诸位想必是第一次来我琉镇吧,我尤金的名号在这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各位大人尽管放心,若这一趟未能满大人们的意,由我尤金作保,店家让利三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大汉身处异邦,乍然听到如此流利标准的月胡语,一时间愣住三分,又见对方给了十足的诚意,这才面色缓和下来,但眼中仍旧带着几丝戒备。
云紫怡不动声色跟前台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接下来她来接手,随后朝门口伸出左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
“客人们请往这边走,尤金为您在月胡会馆预定了上好的厢房,舟车劳顿,请诸位先稍作休整一番。”
将人送至下榻,再核对好下午的行程安排,云紫怡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晃悠悠去了会馆后面的馄饨铺。
精调猪肉馅,七分瘦三分肥,外覆水晶皮,皮薄馅大,配上一碗紫菜浓汤,云紫怡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回回来这月胡会馆,就数这馄饨摊必须光临。
算算日子,她穿过来已经有个十三四年了,那放在小说里,高低是个穿越老人了。人家都穿成个贵女千金,亦或是什么修真小师妹,她倒好,穿成了个边境小镇的孤女,要不是自己在原世界是资深小语种同传,不然真可能饿死在街头了。
哎,不说也罢。云紫怡一口馄饨汤下肚,烦恼全部化作食物消失在胃中。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就已经放弃了回去的念头,安安心心在这里有吃有喝的,也挺好。
云紫怡拿出三文钱放在桌面上,跟摊主刘婶打了声招呼,又晃晃悠悠去月胡会馆对面的茶铺乘凉去了。
今日茶铺似是搞了什么活动,热闹极了,差点叫人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云紫怡被店里客人挤得左逃右避,直直走到最里面,拐了个弯,靠着后门了,才寻摸着一个空地儿,叫了一壶最便宜的东真白茶。
距离商队预定的时间还有个约摸半个时辰,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今日看样子是下来新茶了,这味道比平日里香了三分。
酒足饭饱,茶香四溢,外加上靠近后门,门缝里吹着暖烘烘的四月微风,云紫怡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再睁眼,竟然已经超了约定之时一刻钟了。
她腾地一下起身,顾不上背后小二吆喝“加一壶茶送一碟糖糕”,拔腿冲进了对面的月胡会馆。
坏了坏了,常在河边走竟然也湿了鞋,云紫怡连连懊恼。刚刚才在客官面前夸下海口,这就犯迟到这种低级错误,她金牌向导的名号还要不要啦,早知道晌午就不贪这口茶了。今日之事要是叫老陈那个小心眼儿的听了去,日后不知道要怎样笑话她呢。
她在琉镇干了五年向导,对月胡会馆的构造早已烂熟于心,这会儿瞅着左右无人,悄咪咪地翻进了运送大宗货物的机械箱。只消一拉手边的挂绳,便可启动这机关,四五层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
今日带的这商队,说是喜好安静,非要住最顶层最里面的厢房。云紫怡从机械箱探出脑袋,看着一整条走廊空无一人,于是放心地翻出来,直奔走廊尽头。
等到了厢房门口,她一个急刹车,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整理整理微乱的发丝和皱巴巴的衣裙,带上标准的职业微笑,伸手“咚咚咚”轻叩了三下门。
“东巴大人,我是尤金,非常抱歉误了您的时间,我们即刻准备出发吧。”
会馆走廊铺的是厚实的月胡地毯,厢房门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熏香盏里的袅袅白烟霸道刺鼻,一切看起来端庄肃穆,也格外的安静。
许是这几日舟车劳顿,一个不小心深眠了。
“东巴大人?”
云紫怡又加重了叩门的力度,高声呼唤了几次。
依然无人应门。反倒是她自己的声音仿佛被这厚厚的地毯吸了去,整条走廊寂静无比。
云紫怡嘴角有些笑僵了。
她后知后觉,“对对对,也有可能出去了……嗨呀,人家也可能不想叫向导跟着,做生意嘛。”
她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指尖,打算下去大堂处,问问负责登记的伙计。
深绿色的绣鞋刚刚离地几公分,还未来得及再踏下去,“咕嘟咕嘟”几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分明。
她心脏一瞬间缩紧。
脚下的地毯像是浸满了水,踩上去带着些许黏腻感,咕嘟咕嘟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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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胡人喜好明丽的颜色,尤爱红色橘色,这地毯便是深红色辅带黑色花纹,若是染上了些别的……也绝不叫人能在短时间内发现异样。
云紫怡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她朱唇微张,复又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随后拽起裙角蹲下身子,玉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地毯的湿润处。
等再次抬手,指尖已是嫣红。
那一抹红色仿佛一下刺伤了眼睛。云紫怡手指不住地颤抖,她想张口,却好似有人紧紧捏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
原本紧拽的裙角早已散落在地,淡绿色的绣花染上深浅斑驳。凑得近了,刺鼻的熏香淡了许多,混杂着缕缕腥臭的铁锈味。
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什么刚接待的商队,什么金牌向导,什么老陈的讥笑。
云紫怡觉得自己平生做过的最大的努力,就是此时此刻没有让自己腿软跌落在地。
等她再回过神来,衙门的庄叔已经把她送到家门口了。
“云娘啊,好好休息一下。记得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头上细细的编发缠绕成一团,指尖上全是暗红的污渍,也不知有没有没注意抹到别处去了,浅绿色的裙角更是惨不忍睹,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就这么在大街上走了一路,明个儿一早准又传着姓云的野女娘得失心疯了。
她苦笑一下,传失心疯还是好的。她差点忘了,庄叔那嘴惯是兜不住事儿的,会馆这遭一瞧就不简单,都不用说明天了,估计今天晚上整个镇子就能嚼着这事儿入睡了。
不管是商队被害,还是行凶他人,左右她都是带队向导,以后谁还敢找她?这职业生涯,怕是要到头喽。
受了惊吓,再加上失业危机,云紫怡满心疲惫,准备洗洗睡了,余下的明日再议。
刚刚换上干净的衣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地响起,还未等她应门,对方竟直接破门而入,一脚踹烂了她上月刚花三两银子修缮的大门。
“谁啊,胆敢私闯老娘的民宅!”
琉镇民风开放,一过初春天气渐暖,总有人花酒喝到半夜,醉了就沿街闹事,前些年还有人认错了门,竟闯进别家去,反将主人赶了出来,闹了笑话。
云紫怡今晚本就郁积不快,这一下直接心头火起,“喝了点便宜酒就找不着北了是吧,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宅子!”
她一手撸起袖子一手抄起擀面杖,“你等着,老娘这就把你这酒鬼扭送衙门!”
她刚打开堂屋的门,想要气势汹汹地往门口走,谁知对方也毫不客气,直接长驱直入。
双方就这么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一随从提了一盏灯笼走在最前,照亮了身后年轻男子的面容。
剑眉星目,骨相匀称,明明生得一双潋滟桃花眼,但目光中并无半分多情。一身黑衣软甲,肩宽腰窄,浑身透着一股子清冷肃穆的劲儿。
云紫怡一下看愣了眼,杏目圆瞪,她在琉镇这么多年,怎么不记得有这般宛若谪仙的人?
难道是,上苍终于记起她这个被遗忘的穿越之人,准备给她送来貌美的男主和金手指系统,她终于要脱离苦海,平步青云,享受美好人生了?
还没等她露出满意的笑容,谪仙般的男主接过灯盏,侧身照亮了身后门外一众玄甲兵卫,薄唇微启,如山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月胡会馆案疑犯云氏,带走!”
2. 第 2 章
没能迎来谪仙男主和金手指系统,反倒被投入了大狱,云紫怡两眼一黑。
一路上押送她的兵卫扭得她胳膊生疼,要不是知道那些左邻右舍的都扒门缝里看着呢,她高低得哭爹喊娘的一路。
琉镇是贸易小镇,平日里顶多就是些偷鸡摸狗,讨价生恨的小事,所以没得那些诏狱地牢什么的,只有县衙后院收拾了一间空库房改作狱房。
此时此刻,她正穿着脏兮兮的灰布囚衣,隔着生锈的铁栏杆,跟衙门的庄叔大眼瞪小眼。
瞅着身着玄甲的兵卫提灯笼走了,狱房里只剩自己和庄叔两人,云紫怡嗷一声干嚎起来。
她到底是琉镇长大的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吃遍了镇子上的百家饭,长大了又凭正经本事安身立命,不似西头那个王麻子长歪了道,平日里得了薪俸就去东头的荒屋给流浪儿买些吃食。虽说镇子上都觉得这女娘野了性子,但都又接着叹一声她生来不易。
庄叔今日也是亲自送她回家的,见她一身脏污受了惊吓,夜晚又稀里糊涂被抓到狱房来,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
他左右瞧瞧看四周无人,便悄悄凑过来跟她露了点底儿。
“云娘啊,你这回可是惹上大麻烦了。那一商队的人啊,全没了哦。”
云紫怡表情僵住,一瞬间陷入沉默。
“这本来都是不让说的,但是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干云娘你的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的。”
“也是云娘你运气不好,昨儿个宫里来人了,悄悄来的,这正好碰上今日这一遭。为首的是个样貌好的公子,就是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捉拿你的那个,看着就是个不好惹的。我有个表舅在京城谋差,我前些年去拜访表舅时见过那位,听说是个极其独断专横,心狠手辣的主。倒是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公公,看着慈眉善目的,这两天待我们衙里几人也和气,云娘你可以央央他,想来他定会辨个是非的。”
云紫怡还想再问些什么,忽地门口又走进来两个玄甲卫,庄叔吓得一哆嗦,赶快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倒在干草堆里。还没等想好怎么应付那个冷面公子,马上又来了一个玄甲卫,将她带到了公堂前。
云紫怡自诩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好镇民,这衙门的公堂,她还从没做过被审方。此刻夜风凉凉,吹的烛火明明灭灭,她独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左右两侧和身后全是玄甲卫,正前方端坐三人,左侧是知县,右侧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公公,正中上首的,正是那位冷面公子。
左首的知县见如此场面,一时间也捏了一把冷汗,但还是想替她求求情,于是开口道,“云娘,你快些将今日之事,如实跟几位大人道来,万万不可说谎。”
云紫怡硬着头皮,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将身子微微向那位公公的方向倾斜,目光诚恳,言辞真切,一五一十将今日所行之事和盘托出,连没赶上“续茶水送糖糕”之事都讲了。
那位公公自称姓秦,果真如同庄叔说的那样,是个为人和善的。不仅着人给她送了口水,待听她叙完清白之词后,还微微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云娘所言也确实通理,而且依咱家来看,云娘也不似习武之人,要想放倒那一屋子的大汉,也着实是有些为难人家了。”
云紫怡心中顿生感激之情,慌忙点头应和,心想看来庄叔指的这条明路,能通!
她随即面露冤屈,连声附和道,“秦公公所言极是!小女只是一介孤儿,自小吃这百家饭长大,最盼望的就是有个安稳的生活,如今托这向导的活儿,也算是免去了饥寒交迫之苦,我何必又去做那铤而走险之事!”
眼看自己这诚恳之辞,引得众人频频点头赞同,上首那冷面公子却忽然在这时开了口,“一介弱女子放不倒满屋大汉,可却也极适合做这情报探听的活计,帮凶,也是凶。”
“云娘,你说你今日去了茶铺,险些睡过了头,匆匆忙忙赶到会馆,并未入厢房,在门口发现情况有异,这才报了案,这其中确无半分假话?”
云紫怡微微颔首,语气坚定道,“云娘发誓,无半分假话。”
“你的位子紧邻后门,前方又有拐角作遮挡,如若偷偷进出,自是很便宜的。”
她听闻,刚想指责对方妄加揣测,接着那人一挥手,旁边一玄甲卫立刻又呈上一物。
“你且看清楚了,此物,是你方才换囚服时取下的银镯,平日戴在脚踝处,是也不是?”
“回禀大人,是。”云紫怡愣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回答道。
细细的银镯在那人指间转了半圈,露出一抹突兀的金色。
“商队住的厢房上午刚刚做了细微的修缮维护,其中就有这一进门处的落地花瓶。原本这花瓶上的牡丹掉了块金漆,上午刚刚补涂完成,须得一日后才能风干。怎么这么巧这漆被蹭掉了一块,而缺的那一块,正好又出现在了,没进过厢房的你的镯子上。”
“云娘,这珠粉金漆,在这小小边境小镇,可不多见。”
那双桃花眼,明明应当生得温柔多情,偏偏在这人脸上便是似笑非笑,眸中若万尺寒冰。
一瞬间,恍若有人当头给了她一棒,耳边嗡鸣不止,世界一瞬间归于寂静。
一切的说情,卖惨,在绝对的事实证据面前,都显得十分苍白可笑。
云紫怡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唇上的血色渐渐消失殆尽。
她自知是清白的,可对方竟拿出了叫她看也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能在琉镇这个鱼龙混杂之地混出个名头来,她自然也不是个傻的。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一遭,她算是如何也逃不掉的。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抓住了一个药婆,称她从药婆那里买过几副蒙汗药,又说进了她家地窖,从白菜堆里搜出了一箱银元宝。
真是好笑,她家地窖拢共就剩三颗白菜,就等着干完这单拿了薪俸,好多添点菜呢。真是难为他们了,三颗白菜里还得藏一大宝箱。
桩桩件件,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直打她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她微微张嘴,想替自己辩个两句,但除了空灌几嘴凉风,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讽,只是默默摇了摇头,“虽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切,确实与我无关,我今日所做的全部举动,都在我开始的自述之中了。”
上首那人见她一再拒绝承认,眉头微微皱起,最后道了一声,“人证物证俱全,若你还不认,可就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云紫怡苦笑一声,还是摇了摇头。
那人朝一旁挥挥手,立刻有两名玄甲卫过架起她的胳膊。
知县在上头看着干着急,出声给求情了几句,对方一句“再有求情者,按共犯处置”,叫那些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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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话的生生缩回了脚。倒是秦公公,此刻却板了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脸,跟身后的随从不知吩咐了几句什么。
云紫怡不知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她被接到了城外一座诏狱,她在琉镇生活了这么多年,跟过多少往来商队出境,闭着眼都能找到进城门的路,但竟不知城外还有座诏狱。
这里关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云紫怡再一次觉得自己平日里有些过于天真了,不过被称一句最好的向导,就真当自己事事知晓了。明明琉镇是对外重镇贸易枢纽,仅凭衙门那些善心肠的,怎么可能管的来这番邦混杂之地。
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年,都是生活在太阳底下罢了,不知怎么的“三生有幸”,竟叫她窥得一角真实的琉镇。
她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了,或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让她潜意识回避了所经受的种种。
她只记得连日不见阳光的石板,发出腐烂恶臭的气息,她只记得不知哪里时不时传来的怪笑,让人鸡皮疙瘩惊起,她只记得她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如此反反复复一整夜。
迷迷糊糊间,似有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轻轻洒落在耳边。
“云紫怡,念在你出身贫苦,却含热忱之心,乐善好施,大人发话了,你若认了,可免除问斩之果,改判流放北地,得一条性命,终身赎罪。”
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微微张开一条小缝,发丝沾着污迹散落在眼前,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对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手指抚上颈侧,探查着微弱的脉搏跳动。
“行了,她应是没了力气了,签字画押吧。”
窸窸窣窣一阵,随后所有人走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人在这。云紫怡有点想哭,平白无故穿越,现在又被人诬陷入狱流放,明明她从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是希望能满足温饱,随心自在。可命运一再跟她开玩笑,一再让她尝尽了苦头。
她已是累极,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最终迷迷糊糊又昏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十分漫长,久到她以为,再睁开眼,就是在去往北地的路上。她甚至好似已经感受到了凛冽的寒风,与飘洒的雪花,丝丝凉凉落在肌肤上。
“喂,春桃,都下雨啦,你怎么还贪看那话本子呢!快些把窗子关了,雨水都滴到云娘被褥上了。”
“知道啦!”
噔噔噔几声由远及近,随后吱呀一声,是雪花还是雨滴什么的,通通都消失不见了。
她头还是有些痛,身上也无力,就连睁眼都有些许费劲,好在意识稍稍回笼了些,能思考个一二,只是实在是想不通,这何时流放之人,还能给配轿子丫鬟了。
因着还未恢复完全,清醒一阵,便又要睡上一阵。等再次醒来,只觉好像已经入夜,不知哪处传来阵阵轻微的鼾声。
这一觉醒来,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她费力眨眨眼,好歹能睁开了双眼。
外边果然已经入夜,到处黑漆漆的,只是这周围,看着断然不像是北地,甚至像是,室内?
手指贴着床褥,微微抽动几分,找回了平日里动弹的感觉,掌心的触感传来,柔软,光滑,是上好的绸缎料子。
感觉迟钝地传导给大脑,足足混沌了有半刻钟,她才渐渐消化了这个事实,她……得救了?
3. 第 3 章
这一整夜,云紫怡几乎都没怎么合眼。她努力试探活动着全身各个关节,最终成功在天亮时分能够稍稍坐起来了。
她正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砰的一声屋门被打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端着脸盆的小女娘。
对方见她坐起来倚靠在床边,先是愣了一瞬,随后手中的脸盆咣当一声落地,漂着花瓣的水流了一地。
云紫怡疑惑地歪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蹭一下窜出门去,边跑边大喊,“哥!哥!云娘醒了!”
不一会儿,外头又疾步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看起来稍长几岁,眉眼和那小女娘有七分像,这二人想必就是一对兄妹了。
对方冲她行了一礼,开口道,“恭喜云娘痊愈,我叫春华,这是我胞妹春桃,主人说了,以后春桃就留在您身边侍奉着。”
云紫怡还无法起身,只能将就倚靠着回了一礼,“多谢诸位将云娘救下。”
此间屋子的装潢不似凡物,云紫怡估计着,应当不能是知县,所以开口道,“劳烦诸位替我谢过秦公……”
“云娘。”春华打断她道,“我家主子,是王慈,王司使。”
云紫怡一时间没听明白,“敢问这王司使是?”
春桃插话道,“就是那天审问云娘时,坐在中间的那一位,稽察司正司使,云阳伯之子,王慈。”
云紫怡手中茶盏一歪,险些将茶水洒了去。
坐在中间的那位。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带着冷意的桃花眼,以及微微皱起的剑眉。
呃,所以说,她的救命恩人,是把她送下大狱的仇人?他闲的吧折腾自己!
云紫怡脸色不算好看,只是春桃说司使现如今在城中办事,短则几日,长则一周,之后才能回来。
春桃在一旁安慰道,“我们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司使不许我们说出去半个字,不过你放心,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司使不是坏人,不是秦公公那种……”
“春桃!莫嚼舌根。”春华忽地打断了她将言之事。
云紫怡见状,也不好意思多问,只是客客气气将春华送出去,然后拉了春桃问了些关于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睡了整整十三日?”
“是啊娘子,可是把我着急坏了。你不知道你刚被送来的时候,那模样有多吓人,我整整忙了一个白天才将你包扎好。”
“不过你这些伤,看着嚇人,实则并未伤到筋骨要害,养起来容易些,你看现在都结痂了。”
春桃又神神秘秘掏出几个小罐子,“主人一早就吩咐我备了几瓶秘制的祛疤药,保管娘子你到时又恢复完好如初。”
“谢谢你啊,这几天辛苦你了。”云紫怡诚恳地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春桃笑着摆摆手,忽地俯身上前,一下扑进她怀里抱住她,“娘子,你这趟才是受苦了。”
“好,春桃。”云紫怡也拍拍她的后背,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和春桃交谈过程中得知,她现在住在琉城城郊一栋私宅,前后都有密林包围,甚是隐蔽。
她被告知那司使不许她出宅子,左右她身子还没完全恢复,索性就在这里将养着,春桃照料的十分悉心,春华也格外尽职尽责,不过三四日光景,她已然能够下地自由走动。
就在她醒来的第七日,王慈回来了。
彼时她们正用午饭,春华一早便不知跑到哪去了,春桃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间看见他哥哥牵着一匹马往侧院走去,便一把撂下筷子往外跑,两三步之后又掉回头回来拉住了云紫怡,“走吧,应当是司使回来了。”
云紫怡一瞬间用饭的欲望消失全无,这几日按耐下来的不满和质疑,又悉数涌现。
她随春桃站起身,远远看见东廊处一个挺拔的黑衣身影缓缓走来,墨发如瀑,气质卓然。她刚欲开口,对方好似没看见她一般,径直经过她走进主院。
云紫怡感觉有些好笑,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认她入狱,又不明不白将她救下,救下之后就扔在这院子里不闻不问。她低声唤了声春桃,“能否告知你家主子,我们谈谈吧。”
话一捎去便石沉大海,她足足等了一整日,对方也没有想见她的意思。就在她实在忍不住想要私闯正院的时候,春华过来敲了敲她房间的门,“云娘,我家主子邀您一叙。”
她在宅中住的这几日,所有活动场所不过限于偏院,一旁的主院,她今日还是头次来过。
这屋子说是卧房,可又摆了好几列密密麻麻的书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若说是书房,可当中又摆放了一具帷幕床榻。屋内燃了一点熏香,不似月胡香那般猛烈刺鼻,倒是清雅异常,闻了叫人心下安定。
而她的声讨对象就立在其中一列书架前,捧着一卷羊皮纸扎,丝毫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云娘见过司使。”其实她本应对他道一声谢的,可一想到那日就是他在公堂上为她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她这谢字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云娘今日来就是想问问王司使,为何污蔑我让我受了一番苦,又将我救下,救下后又将我困在这里,不闻不问,不许我回镇。”
“不知司使,为何要如此戏弄我?”
对方静默片刻,眼睫微颤,“个中缘由,恕在下无法悉数告知。不过云娘只需知晓,我既已出手搭救你,便就是认同你同这事无分毫干系。至于你方才提的想要回镇,我只道一句,现在的琉镇,已没有云娘这个人了。”
云紫怡反应过来,心头狂跳,“所以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洗脱冤屈,只是被你私自救下了而已?”
王慈并未言语,算是默许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遭下来,她早已经意识到,琉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风和日丽,行至如此,已算是劫后余生。
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逾矩的要求需得一步步慢慢提,“司使大人,云娘这几日在宅子里待的可是烦闷,见大人这里藏书颇多,不知可否小借几本解闷?”
对方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走寻常胆大妄为。
云紫怡故意开口,“怎的,司使大人是觉得我等小地方女子不识字,还是这等宝书不可予我相看?”
王慈叫她说的面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随后微微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这里都是些野史闲书,如果云娘有兴趣的话,尽可自便。”
她也没跟王慈客气,左右这几日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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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的实是烦闷,春桃的画本子,她已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有余,早就看腻了。
云紫怡扬起衣袖,如玉般的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轻点。确实都是些野史杂谈和各邦风土人情,只可惜这些她早已烂熟于胸,倒是有几本讲异邦语言的书籍挺得她的兴趣。她随手抽出几本,待拿最后一本时,手腕猝不及防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
她疑惑的回头,对方摇了摇头道,“这本不行。”
云紫怡盯着那封面一瞧,这竟是王慈方才拿在手中的那一本,书名是,西伯语编汇。
她转头问道,“你懂西伯语?”
对方摇了摇头,但还未松手。
“你不懂看了做甚?”云紫怡心下好笑,“好书得落在有用的人手里。”
对方被她一噎,倒是没怪罪,墨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那你会西伯语?”
云紫怡嘿嘿一笑,巧了,她还真会。
刚刚穿过来那会儿,她看着眼前的天崩开局,差点没背过气去。直到有一日,她惊喜的发现,大齐最大的通商伙伴月胡,其语言竟是原世界里的世界通用语,第二大通商伙伴东真,其语言与月胡语同属同一语系,学起来触类旁通。甚至久居在沙漠深处的神秘的西伯一族,其语言是她在原世界主修的小语种。
有了语言优势,再加上洞悉各邦风土人情,她最开始向来往商队贩卖些小玩意儿,后来给商队做随行翻译,再后来等到得心应手,一举当上了整个琉镇最好的向导。
没等到看到王慈吃瘪的表情,很快云紫怡就后悔了方才讲的那番话。
此刻她正坐在刚刚离开没几日的诏狱,一间相对还算整洁的问讯房里。
面前一张小桌子,上面一张写了几句西伯语的纸。
前面端端正正立着三人,一人衣料下肌肉鼓张,腰间别着两把大锤,一人笑眯眯的看似文弱书生,纸扇轻摇间,扇骨反出骇人的冷光,还有一人是一女子,浓妆红唇,一柄毒蛇似的钢鞭缠绕在腰侧。
三人将云紫怡团团围住,抱臂而立,目光如炬。反而是王慈,独身负手立在窗侧,一派轻松闲适的模样。
“翻!”那位肌肉大汉一巴掌拍在小桌上,震的纸张都跳起来三分。
云紫怡吓得一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那妖冶女子见状,没好气的将肌肉大汉往后一扯,竟生生将他扯了一个趔趄,随后翻了个白眼道,“对人家小姑娘客气点!”
云紫怡苦笑连连,忙不迭开口道,“诸位大人,云娘可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啊,诸位大人莫要冤枉我。”
那位肌肉大汉见她如此,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转身冲着王慈道,“头儿,我知你为这事心急的不行,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呀。这人一看就是那种字都不识几个,只会在街上招摇撞骗的小女娘,头儿你怎的也听信了这种谎话了。”
王慈转身回头,墨色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云紫怡,仿佛在说方才是谁在夸下海口?
云紫怡讪讪开口,小声嘟囔着,“我怎知不会翻译出来后立马当做罪证,又将我押下大牢……”
对方轻笑一声,挑了挑眉,“稽察司悬赏,一字十两,这个条件,云娘可还满意?”
4. 第 4 章
一字十两?
云紫怡低头细数,两行共十二个字,翻出来就是一百二十两……
一百二十两!云紫怡顿时心花怒放。
琉镇平均每户每月收入不过三十两,若节俭些二十两便能温饱,而即便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向导,在外奔波小半月,所赚也不过堪堪三十两出头。
若能得了这些个银子,可以去日日去福满楼吃招牌的玉皮烤鸭,可以去云秀坊拿下上月没舍得买的翠玉钗,还有再修一修家里的大门……
手中的竹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美好的幻想戛然而止。
她差点忘了自己以后要日日困于那个隐蔽的小院,再也无法踏足琉镇的街道,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再也无法提起。
云紫怡有些沮丧地将纸推远,“各位大人们,我若日日困于小院,那这些银子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视线里,一只手按住了那张缓缓移动的纸,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怎的,云娘是想在我那里白吃白住?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那么好心。”
云紫怡顿时叫他噎住,但是细细想来,一直蹭吃蹭喝也确有不妥,她脸皮还没厚到那种程度。
于是她面带微笑,“司使大人想怎样开价?”
“日常吃住一月四十两,若另有要求可以请春华或春桃代办,但也要付给相应的银子以及代办费。”
“至于你前几日的花销,以及每日服用的上好的药材,我就当做见面礼,给你折上三分。”
一月四十两,还不包括额外需要,还得还前两日的债,云紫怡听了一阵肉疼。那今日挣的这些也就将将能抵两个月的开销。
她暗自咬牙,“成交!”
对方回以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决定接了这个活儿,那就不能辜负自己的职业素养。云紫怡略微思索一瞬,随即提笔。
周围几人见她有了动作,急匆匆都围上来观看。
这第一句倒是不难,只是一句日常用语。
“明日老地方见。”
那位肌肉大汉随即读出了她落笔所写,不由得神色有些凝重,“老地方,什么地方?后一句可有提示?”
众人纷纷等待纸上待出现的另一句话,可云紫怡却迟迟没有动笔。
“怎么回事,下一句看不懂了?”那位肌肉大汉不由得有些着急。
“也不是看不懂,只是……”云紫怡抬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这是一句谜语。”
她刷刷落笔写下几字,“携佩之花赴宴”。
“佩?这佩又是何物,莫非是一种玉器,或是一种草木?”众人不解道。
“应当是佩兰。”
一旁就不做声的王慈突然开口道,“西伯一族的圣花,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在大漠中生存的花。此花色彩鲜丽,夜开朝合,花瓣内能够存续露水,茎叶却带有剧毒。大漠中的苦行人遇到此花,是天降甘霖,也是索命祸首。”
云紫怡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人涉猎甚广,思维也足够敏捷。随后她又补充道,“极致的机遇与巨大的代价,很符合西伯人的疯狂和野心。几位日后若是遇上了西伯犯人,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就在众人以为谜底已然解开之时,她忽地又伸手,将面前的纸调了个个儿,正对几人,随后在“佩”和“花”二字上圈了圈。
“云娘斗胆,请诸位听听自己的猜测。”
“熟悉西伯语的人,不可能不知佩兰只能取花,何必又特地再言一遍花,岂不多费一番口舌?”
众人一愣,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不妥之处。密令情报,一字的位置也弥足珍贵,断然不会写一些废话。
云紫怡持笔,寻了纸上的空处又写了几个西伯语的词语,邀请众人细细观察。
“这……每个词语的末尾部分,从形状来看甚是相似。”
“没错。”她继续将相同的部位圈起来,然后指向意为“佩兰”的词语,“它们是一样的。”
“我方才所写这三个词语,分别是桃花,杜鹃花,以及银莲花。如诸位所见,我圈出来的这几处,可以理解为我们大齐话中的偏旁部首,在构成花的词语中必不可少。”
“可这一部分,本身在西伯语中也是一个独立的词,有水,雨水之意。”
“携带水前往吗,倒是独特。”王慈若有所思,“魏自心,近日可有与水有关的活动,或是以水闻名之处?”
云紫怡好奇望去,见那位脾气有些急躁的健壮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琉镇地图,平展在桌面上。
“头儿,福满楼承接了月胡一族的四月浴节,三日后会大办宴席,届时店家会执银瓶立于门口,以竹枝沾水洒向客人,以象征洗去过往旧尘,祈盼来年平安顺遂。”
魏自心挠挠头,复又向云紫怡抱拳,“方才我出言多有顶撞,还请云娘见谅。只是我还有些许疑问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不知云娘能否解答一二。”
云紫怡暗暗惊奇,她原以为这人甚是傲气,现看来倒也并非是无知无礼之人,“无妨,我并未放在心上。魏大人有何疑问直说便是。”
“这四月浴节洒水洗尘,都是由专门挑选好之人进行,赴宴宾客根本无需自带任何水瓶工具。若叫兄弟们伪装前去探查,那这水,是带还是不带?”
“若这福满楼店家本身就有问题,将装水的银瓶作为信物,一旦见了带水之宾客,便可直接由小二将其引到指定地点。”一直在一旁并未出声的折扇公子,现下收了手中摇来摇去的纸扇,提出了一个猜测。
云紫怡听后点点头,“确有道理。敢问大人姓名?”
“顾显之。”
“顾大人方才所言不失为一种可能性,但此种情形有一很明显的弊端,若届时真的有那楞头公子,也携带了水瓶,那该引谁前往?如此变数太大,毕竟往来宾客的一举一动可不受谁的控制。”
逼仄的问讯房里,沉默蔓延开来。
魏自心一拳锤在墙上,震得尘土扑簌簌往下落,“实在不行,干脆就多叫几个弟兄,连带上衙门的人,直接将那福满楼围了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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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半晌,云紫怡带着几分犹豫道,“其实还有一种情形,只不过概率十分微小。”
“诸位大人,可听过‘胡伯互质’的传闻?”
相传上任月胡王嗜战成性,屡次进犯周边部族,不料在同样实力强劲的西伯这里栽了跟头。两部族约定休战,事先挑起纷争的月胡须将其王子送至西伯为质,而西伯也会将一王女嫁往月胡联姻。
月胡王子不堪大漠环境恶劣,没能挺过几年便撒手而去。而嫁与另一王子的西伯王女,终身并无所出,月胡先王室就这样断了后。
“传言说道,月胡王子并非因为客居他乡郁郁而终,而是被那些西伯贵族谋害。西伯王女也并非真的一生无嗣,而是老月胡王不愿看到将来的继承人身上流着一半西伯的血脉,指使宫中嬷嬷趁四月沐节时,用竹枝沾了毒酒洒向婴孩。一朝东窗事发,便下令整个部族今后不得给婴孩洗尘。”
“时过境迁改朝换代,从那之后便有了孩童不过四月浴节的传统。只是如今在月胡南部,有几城是旧朝月胡贵族的封地,我曾跟随一队织锦商到过那里,他们还保留着前月胡的一些习俗,其中就包括由德高望重者向孩童洗尘。”
“如此倒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王慈点点头,“魏自心,你找人去福满楼打探一下,看那日有没有新生儿办满月宴。”
魏自心领命后便出了问讯房,云紫怡见事情有了了结,便开口问王慈,“接下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稍后梅英会送你回去。”
站在她身旁的那个妖冶窈窕的女子冲她眨眨眼。
“那银子呢?”她把素白的手掌往王慈面前一杵,“司使大人不会赖账吧。”
对方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回去找春华支取便可,记得先把本月的银子付了。”
云紫怡皮笑肉不笑,“恭送司使大人,以后有活儿记得还找我啊!”
待王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小声吐槽道,“小气鬼。”
梅英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王司使肯定不知道,有一天居然轮到自己被别人说小气。”
云紫怡啊了一声,“那他平日里很大方吗?”
梅英笑笑,“那可是王司使哎,云阳伯之子,家中世代勋爵,实打实的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
“稽察司招人不论出身,只论真才实学,所以司内很多人家境并不好。王司使嘴又毒,每次表面上,不是嫌这人衣着有违稽察司身份,就是说那人中午吃饭太少干活没力气,等再回头,又在稽察司待遇里添了置办冬夏新衣一条,还自掏腰包开设了免费食肆。”
“这么看他其实还挺大方的,那为何每次都来跟我斤斤计较。”云紫怡忿忿道。
梅英一边说话,一边往她眼睛处蒙上黑布条,无论是诏狱还是密林小屋,位置都是严格保密的。
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听见梅英笑着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司使如此。要不你试着好言央求一番,司使看似嘴毒,实则耳根子软极了。”
5. 第 5 章
求他?
脑海中闪过她赖在地上抱着王慈的大腿,声泪俱下要他收留自己,对方只是居高临下睥了一眼,随即踹了她潇洒离去,还摇摇头落下几句风凉话。
云紫怡拳头硬了。
梅英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将她扶上马背后,自己轻松一跃也翻身上马,随后立即驶向小院的方向去。
面前端坐的小姑娘,一改之前活泼的月胡打扮,柔顺的长发披在脑后,被黑布条轻轻固定住,只余发尾在风中微微飘起,露出一小截玉白的脖颈。
“云娘。”一直没有言语的梅英突然开口,声音被风裹挟着送至耳边,“你其实不是琉镇人吧?”
云紫怡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梅英,“……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儿,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待在琉镇,也一直将这里看作我的家乡。”
梅英看着面前人柳眉杏眼,肤白细腻,解释道,“边地人多高眉深目,皮肤糙厚,但我看你的长相,倒像是江南女子……不过我这些也都是猜测,琉镇繁华,各地人等来往通商络绎不绝,当地居民本也就是迁入通商才成的镇。”
她闻言,随意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话。
是与不是,她已经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上演一出千里下江南寻亲的戏码?
见她无甚兴致,梅英也没再开口,沉默就这么一路蔓延至抵达小院。
春桃早已在门口候着,见她们到了,便欢喜地上前来,云紫怡眼睛还被蒙着,不能视物,倒先听见了春桃的笑声。
“多谢梅司使送娘子回来。”春桃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将她一路引入院中,这才解下黑布条。
春桃立马欢欢喜喜拉着她进了后厨,端出了一叠白玉酥,“快尝尝,我新做的样式。”
云紫怡捻了一块入口,山药泥包裹着细腻的莲蓉,再压上莲纹,入口清香绵密。
春桃见她吃得开心,心下也十分欢喜,“娘子,你今后一直在这里住下吧。司使和哥哥公务繁忙,日日只有我自己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都要生锈了。”
云紫怡暗暗苦笑,你家主子一月收我四十两银子,黑心商家住不得啊。
春桃一边往嘴里塞白玉酥,眼珠一转,突然神神秘秘拽了拽她的袖子,“娘子,我方才见梅司使送你回来,那今日魏司使可是去了?”
“魏司使?可是名叫魏自心?”她问道。
春桃听了一下激动起来,忙不迭凑上来,“居然都去了!可有好戏看?”
云紫怡听了一头雾水,“什么好戏?今日在问讯房呢,在场有好多人,气氛甚是紧张。”
见她一脸茫然,春桃明白过来,先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招手示意她凑过来,低声道,“稽察司独家秘闻,娘子要不要听?”
云紫怡眼睛蹭一下亮了,摆上茶水拖过来果盘,有!八!卦!
春桃随即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先说这稽察司,在大齐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独立于各部之外,有陛下特批的手令,专破那些疑难案子,不管你是什么皇亲贵胄,还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案子到了稽察司手里,可以洗干净脖子候着问斩了。”
“再说这稽察司内部,设东西南北四方司使。方才送娘子回来的梅司使掌东,其父是骁勇将军梅忠瀚,梅司使其实也是主子的表姐,两家夫人是嫡亲的姐妹。掌南的是顾司使顾显之,出身江南望族顾氏。我家主子掌北,也代管京城事务。”
“至于掌西的,便是魏司使了。魏司使是唯一一个出身贫寒的,父母早亡,是因在军中屡立奇功被我家主子相中,带入了稽察司。”
“而这魏司使与梅司使,二人曾经相看过的!”
云紫怡正听得投入,猛然间春桃一语炸雷,惊得她差点被茶水呛到。
“曾经?那他们成是没成?”
春桃摆摆手惋惜道,“别提了,当时全司上下都等着吃酒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没成。两位大人什么也没说,又变成了普通同僚关系,还刻意避着对方。”
云紫怡若有所思,“但今日观他们二人,并无什么僵硬之处,你若是不说,我还真没瞧出来呢。”
春桃仰躺在躺椅上,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两位大人心中分明还想着彼此,就是不知为何偏偏别扭着,大家也……”
“也什么?也并未再撮合?”云紫怡正纳闷她这么突然噤了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纸书契。
她还未来得及尴尬窥探大人们的秘闻被抓包,目光先一步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了去。
“接下来你会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先前同你说的月银一事,这是书契,我已经签好了,你在这里签署后便可契成。”
再清澈好听的声音,一旦说了跟交银子有关的话题,瞬间宛若恶魔低语。
“三月?这么久?”云紫怡不满但忍耐,三下五除二签上大名,把笔扔回对方手里。
“也不好生检查一番?不怕我将四十两改成四百两?”王慈一边说着一边手抽回去得飞快,她慢了一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了个脆响。
“……”
“别着急啊,还有一份。”对方笑笑,她怎么看都觉得笑得不怀好意。
云紫怡一边接过来一边警告道,“你要是真在银子上做手脚,到时候我身无分文,拼命也得赖在你这儿。”
王慈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转过来放狠话的脑袋又拨了回去,示意她看契书上的标题。
“经考察,稽察司通过聘用前红木商会向导云紫怡,协助参与此次福满楼潜入探查一事,酬银……三十两!”
云紫怡歪头看向他,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不敢接?”王慈挑眉。
“放宽心,不是叫你去探。司里没人会西伯语,怕错过什么线索,就是请你去当个翻译,跟在别人身后头就行。”
云紫怡偷偷翻了个白眼,瞧不起谁呢。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怕区区一个伪装潜入行动?可笑。
她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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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笔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何时行动?”她拍拍手掌上不存在的灰,自信开口。
“今晚。”
“啊?”
一个时辰后,扮做俊俏小郎君的云紫怡已经站在了人声鼎沸的福满楼前,左边是顾显之,右边是王慈。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不是三日后吗?”云紫怡一脸懵,书契签完立马就被拉走了,左边这位顾大人大手一挥,给她梳了男子发髻,画了一副小生容貌,额头还添了一道刀疤,她捧着镜子左看右看,这下就是让对门赵大婶看了也决瞧不出她是云紫怡。
“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消息,确有一户人家在福满楼办满月酒,女主人是大齐人,男主人是月胡人,二人经营车马租赁生意,收入还算可观。酒席原本定在三日后四月浴节,昨日不知为何突然改了时间。”
“今日你解出来的线索是一封密令,我们本来不确定截获的是发信方还是收信方,现如今改动已成,我们应当是收信方。”
“既是受邀请的客人,那自不必担忧冒了他人的身份,只管大胆出手便是,云小郎君,可准备好了?”顾显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装满水的银瓶,和一支翠绿的竹枝。
“……准备好了。”她莫名觉得今晚之事有些忒不靠谱。
一脚迈入门内,就来到了整个琉镇最繁华之地。
明明是夜晚,楼内却灯火如昼,一楼大堂,二楼往上雅间,往来华衣珠翠摩肩接踵,店小二举着一盘盘色泽诱人的佳肴一边呼喊着“客官哎让道儿”一边穿行其间,好不热闹。
见他们三人杵在中间,旁边刚上完一盘菜的小二甚有眼力见地招呼道,“哎欢迎三位客官,可有预约,大堂还是雅间?”
顾显之答道,“有预约,雅间。”
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给手中的银瓶转了个方向。
店小二瞅了一眼,没什么大动作,还是如同往日般热情,“哎客官请里面走!”
云紫怡自己是没单独吃过雅间,但有时跟着出手阔绰的商队,还是进出过那么几次的。
福满楼自她记事起就已经在琉镇办的红红火火了,据说掌柜的曾是一方皇商,不知犯了何事弃了家业,来到此偏僻之处,开了这样一间酒楼。
不过做过大生意的就是不一样,就算是来到她们这种穷乡僻壤,依旧能干的风生水起。店内装潢雅致,菜肴精美可口,小二服务一流,早就成了她们琉镇的金字招牌,甚至还有别地的赶来吃呢!
店小二领着他们上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在四楼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随后转身离去。
云紫怡清了清嗓子,扯了扯左边的顾显之,“你是月胡讲学堂的讲师,在琉镇小居三月考察风土人情”,又扯了扯右边的王慈,“你是月胡武馆的掌柜,来到琉镇考察生意”,又拍了拍自己,“我是月胡珠宝行的少东家,来琉镇历练”。
“身份温习完毕。”她深吸一口气,“谁敲门?”
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闪开了一道小缝。
6. 第 6 章
门打开的那一刻,云紫怡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会吧不会吧,第一次出任务,连门都没进去半步,就要露馅了?
她脑海中纠结着措辞,想着怎么蒙混过关,但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却再无了动静。她胳膊停在半空中,举起又放下,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丝丝凉凉,掀起她绛紫色的衣角,啪嗒一声,面前的门竟又自己合上了。
她还欲上前敲门,突然一只手从右侧伸过来,虚搭在她的小臂上,微微施力,止住她动作的手腕。
王慈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皱了皱眉,“不太对劲,显之,你殿后。”
说罢,他一手按向藏在袖内的匕首,另一手微微使力,一把将门推了个彻底。
结实的实木门撞在底框上,带了些许回弹,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愈发明显。
“没人?”云紫怡扫视一圈,惊讶道。
整个厢房不大,进门便可尽收眼底。屋内除了各色盆栽挂画,就只有正中一张方形红木桌,上面菜肴已齐,一摸盘边还带着些许温热。
屋内唯一一间窗子大开着,猛烈的夜风灌入,趁人不备,屋门砰的一声被风带着关死。
“所以刚才闪开的小缝,是风吹开的?”云紫怡仔细打量了一下窗边的手印,有些懊恼道,“看来咱们方才还是在门口露馅了,他们跳窗而逃了。”
“真的对不住两位大人,都是我方才在门口多说的那一番话,我放弃这次的酬银,就当是赔罪了……”
“嗯,话说的是不少。”王慈语气淡淡,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顾显之在一旁笑了笑,“软榻有褶皱但未有凹陷,客人未到却冷菜热菜一齐上了。还有那窗户,贵客的厢房玻璃上居然还沾着灰尘,看来这福满楼倒闭不远喽。”
云紫怡后知后觉,语气中透露着一点不敢置信,“所以不是打草惊蛇,这是演给我们看的?”
王慈看她还有些蔫儿,奇怪道,“平日里看你能言善辩,非得从我这儿讨点嘴利,怎么这次没说我故意欺你?”
云紫怡叹了口气,“此事是老天帮我,真是那歹人做的障眼法。若并非如此,今日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王慈听了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并未沉浸在侥幸的欣喜中,反而还是认真将所做不妥之处放在心上,到底是能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干出一番名堂来的,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敏锐聪慧。
“那你说说,在这房里能看出些什么?”王慈转移话题,“三十两银子可不能白花。”
云紫怡听出了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暂时将懊恼和后怕放下,既然收了银子就要好好干活。
她的目光细细将屋内的每一样东西扫过,盆栽,是琉镇当地的景观树,虽廉价了点,但养护修剪得当,也不乏一番野趣。挂画,是大齐南方流行的工笔细描,一粉荷立于团团荷叶间,墨中掺了金粉,兼具雅致与华贵。还有这一桌菜色,融合大齐与月胡特色,刀工精湛火候得当,看了便叫人垂涎不已。
“看来并无异常?”王慈见她打量了许久,却迟迟未曾开口。
“也不是。”云紫怡皱了皱眉,语气中带了一丝茫然,“上到景观陈设下到饮食菜肴,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要说让人舒心,却也算不上。”
“这景观树,大齐人或许觉得稀松平常,但月胡人最不喜过于修剪树木花草,使其失了本来的形态。月胡人是喜好奢靡,但只会打造一朵纯金的莲花,工笔画配金银粉,大齐人觉得不伦不类,月胡人觉得多此一举。还有这些菜肴,过水牛肉应当配辣子更正宗,金银元宝须配小碗甜口酱汁,月胡人不好芫荽,大齐人也难以食过多腥膻。”
她斟酌着措辞,“福满楼置办这酒席,看上去甚是不错,但我总觉得还能拿得出更好的安排来。”
“……怎样形容呢,布置这些的人,看起来对大齐和月胡了解并不深。掌握了个大概,但失了精髓。”
王慈和顾显之对视了一眼,眼中有了些许心照不宣。
云紫怡说完自己的猜测,又有了更大的疑问,“所以对方为何要费这样一番功夫?将我们引向窗外?但入了福满楼却没出来,不会惹人怀疑吗?”
“若是吃醉了酒,不慎跌落呢?”王慈眼中泛了几分冷意。
云紫怡望着黑洞洞的窗口,莫名觉得像吃人的嘴,连忙后退两步,离着越远越好。
王慈看了她一眼,“虽说有这种可能,但赶尽杀绝并非良策。若想打消疑虑,只消正常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即可。”
“再等等。”
果然,不出半盏茶功夫,厢房门急匆匆被推开,来的是一个眼生的店小二。
那人一脸战战兢兢,忙不迭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连声音都打着颤儿,“哎呦各位贵客请恕罪啊,方才引路的那厮是个刚来的,不懂规矩,竟给几位指错了路,掌柜的已经责罚过了,也吩咐了免去几位今晚的消费。”
“烦请各位贵客移步对侧厢房,另有贵宾已等候多时哩。”
一开了对面的门,热气,酒气,喧哗声,层层叠叠扑过来。
一位浓眉深目的月胡男子围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正立在厢房正中央。
那妇人怀中抱着一婴孩,瞧着是有些混血的模样,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瞪着滴溜圆的眼睛好奇地瞧着周围的人。
他们三人初一迈入厢房,立刻就围上来二三人,扶着这个后背搭着那个肩膀,推推搡搡将人往里面带。
“图特!贵客来了。”
男主人听到这声吆喝,立马拨开人群将他们引到那妇人身边,同时清清嗓子,“各位客人们,感恩大家来到犬子的满月宴,接下来就到了最重要的环节——洗尘!”
喧嚷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他们三个身上,云紫怡心中不断告诫自己,面容放松,目光不要露怯。
顾显之略微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银瓶,王慈不动声色接过他手中的竹枝,沾取少许清水,洒向妇人怀中的孩童。
全程不过须臾,稍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男主人也是容光焕发,脸上止不住笑意,招呼着众人落座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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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宴丰富,菜肴可口,但云紫怡一口没敢下肚,偶有人来劝酒,她也只是先入口,寻了无人时再偷偷吐掉。
宴席未过半,顾显之便悄悄起身,借口王慈酒力不胜,与男主人辞了别,几人偷偷溜出了厢房。
方一出来,顾显之就笑着低声调侃她了一句,“可以啊,够有警惕心。躲酒也够熟练。”
云紫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带商队去过很多地方,在外面都是多留几个心眼。”
福满楼不宜久留,王慈上前一步挤在二人中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走吧,请你们吃宵夜。”
等到下楼梯时,“酒力不胜”的王慈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顾显之赶忙架起他一直胳膊将他扶起来,又给云紫怡递了一个眼神。
她不情不愿地将另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心想等回去一定得让他多加五两银子才成。
远些邻着不觉,等凑近来看,王慈竟比她高了将近一个脑袋,云紫怡估摸着力量都在顾显之那边了,她充其量就是个拐杖的作用。
一路好不容易下到大堂,虽说夜色已经有些晚了,但大堂里依旧人声鼎沸,他们就如同最寻常的吃酒闲客,混在人群中出了福满楼。
夜风拂面的那一刻,云紫怡感觉一身的燥热和紧张都减轻了不少,整个人又恢复了一点精神。
“喂,你装够了没有。”
见肩膀上那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她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小臂,可衣袖底下居然是硬邦邦的护甲,她略微有些遗憾。
王慈将脑袋往她这边偏了偏,温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急什么,好戏就要演到底。”
她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几日未曾踏上琉镇的街道了,还未等得及仔细怀念一番,那二人带着她左拐右拐,竟真拐进了一条满是食肆的小巷子,进了一家面食店。
里面热腾腾的面条馄饨,她还未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店家瞅了他们一眼,高声喊了句,“一楼满客,客官请移步二楼。”
又费了一番力气爬上二楼,放着外面几个厢房不入,竟又径直走去里面一间柴草房。
门栓落锁的那一刻,她明显感觉面前的二人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们要去哪儿?”
王慈沉默不语,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黑布条,伸手向她走来。
“不是吧,又来?”她有点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非常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用完之后再装进布袋里。
柔软的黑丝绵在脑后系紧。
“我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与黑暗。
身后的人微微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前走,可她就是固执地停着脚步。
“熙玄……”是顾显之的声音。
“熙玄?”她跟着重复,不明所以。
“是我的表字。”身后人开口。
“今夜我们会重新考量一下整件事。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他沉默片刻,“……刚刚你的问题,最晚明早,我会给你答复。”
7. 第 7 章
这一夜,云紫怡睡得格外不踏实。
一晚上她又做了好些梦,分不清到底是好梦还是噩梦。
上一秒她还在花挣来的酬银,津津有味地吃着玉皮烧鸭,下一秒就有一双手将她拖入黑洞洞的窗外。就在以为将要命丧敌手时,忽然王慈又现身将她救下,她还未来得及感叹劫后余生,对方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什么王慈,我叫王熙玄”,然后拍拍手又将她投入大狱。
第二天早上,云紫怡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蔫蔫儿地过去跟春桃吃早饭。
春桃被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啦娘子,你昨晚偷鸡去啦?”
云紫怡胡乱摆摆手,连与她打闹逗趣的力气也没有了。
春桃帮她把粥盛好,又端出了一盘新切的小菜,一抬头就见她吃得甚是心不在焉,还总是左顾右盼,“娘子,你丢什么东西啦?”
她赶忙坐得端正些,认认真真吃饭,“没有没有,就是想问,王司使他早上来过了没有?”
春桃摇摇头,“未曾来过。司使公务繁忙,不常来的。听哥哥说,他们忙起来的时候,要不就是在诏狱或是衙门随便凑合一晚,要不就直接熬个通宵,可辛苦啦,只有得闲的时候才回来好好睡上一觉。”
“这样啊。”云紫怡点点头。怪不得总是嘴上不饶人,原来是平时觉没睡够,要是她天天熬夜上工,脾气保准比他还差。
“是司使说他今早会来?”春桃瞧出来她在等人。
“嗯。”
“那娘子静静等着便好,不用心急,我家主子从不食言的。”
好,等就等。云紫怡吃饱喝足,又拉着春桃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再摆上一壶茶一盘新鲜水果,岂不美哉。
等着等着,春日暖阳温煦,她眼皮子也越来越沉重。
忽地感觉眼前暗了几分,云紫怡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春桃,怎么出来云彩了,把太阳都遮没了。”
一瞬静默,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响起,“怪我挡着你晒太阳了是吧。”
云紫怡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一睁眼看见面前同样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王慈。
她憋笑,但又不能真的显露出来,连忙狗腿赔罪,“没有没有,怎么会呐司使大人,感谢您为我遮挡了酷热的阳光,帮我抵御了清早的寒风……”
王慈淡淡看了她一眼,“跟我到书房来。”
“好哒。”
上次来书房,没说几句就被拉去了诏狱翻译线索,云紫怡直觉,这次好像也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乖乖坐在王慈对面,看着他拿出一张纸,摆在自己面前。
“守密书契。”
她猛地抬眼。
“先签了,才能与你说你想知道的。当然,你也有权放弃。”王慈友情提醒。
要签吗?
但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吧,左右她现在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云紫怡没过多犹豫,马上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说吧。”她准备好了。
约半月前,京城出了一桩案子,涉及御史宋明一家,牵涉甚广。
起因是那御史夫人为了下月的宫宴,在京城东街一珠宝铺子,置办了一套珍珠首饰。怎料家里人因事起了争执,无意间将那套首饰打落在地,原是说上好的东海珍珠,落地磕碰间居然有了裂痕。御史夫人伸手轻轻一捻,里面藏的东西扑簌簌洒落在地,白花花的——是盐。
云紫怡瞪大了眼睛,“私自贩盐,依照大齐律法乃是重罪。”
御史宋明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就算是几位皇子犯了错,他也一样一纸奏疏将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因此宋明当即保存了物证,连夜上书呈奏陛下,半个时辰后觉得还不妥,亲自上了马车赶去了皇宫。
不料上报的文书没见着,第二天一早,宋御史被发现受刺于一人迹罕至的小巷,所携带的证物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御史府上下惨遭灭门,无一人逃脱。府内剩余珍珠首饰也全部消失了踪影。
此事对方做的干净利落,叫人瞧不出任何不妥,众人只当是宋御史平日直言敢谏,得罪了不少人,因而才遭此毒手。
只是仵作当时查验尸首时多留了一个心眼,那人曾是边关驻军,在大齐西北待了许多年,眼界宽广学识丰富,他觉得下手之人行为甚是狠辣,招招致命,再结合伤口的痕迹和走向,不似寻常大齐内杀手所为,他复又找了几个精通此道的学者,经多方认定认为行事之人疑似外邦之人。
此番结果是秘密呈奏陛下的,陛下闻言震怒,命令稽察司四方司使以此案为重为先,务必将此事查个清楚,捉拿要犯归案,还大齐御史一个清白,也给大齐子民一颗定心丸。
“因此我们几人连夜聚往京城,先搜查了御史府,找到了御史夫人藏于绣帕夹层的证据,随后审了珠宝铺子,这才发现宋御史应是发现了私贩盐案,才被人灭了口。”
“藏了盐的珍珠原本不应该流通于市场,这批珍珠本应作为贸易商品经琉镇流通关外,是中道看守不利,叫一个客栈老板偷偷拿次品换了些去,这才一路流通到京城。我们沿着线索来到琉镇,眼看那看守头目就要落网,就在押送途中突然中了暗箭身亡。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密令,就是那日你在问讯房翻译并解开的那个。”
王慈顿了顿,“如你所见,我们来此,是为了‘珍珠贩盐案’。”
“我们怀疑,有一伙胆大包天之人,不仅在大齐境内私自贩盐,并交易关外,获取巨额利益,而且对所有可能阻碍他们行动之人痛下杀手,行事行为肆无忌惮恶劣至极,不仅破坏了大齐律法,还是威胁大齐安全的一个隐患。”
“因此,我们稽察司此次誓要破了这珍珠贩盐案。”
云紫怡一时也有些严肃,不得不承认,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她的预期。
思及此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此事太过荒谬,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须解了才够心安,更何况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何事不荒谬,越是荒谬的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王慈,我想问,那日我所带的月胡商队,是不是……”
她犹豫,满心觉得根本不可能,但同时又怀着一丝期待。
王慈看着她,罕见地移开了眼睛,沉默良久。
“抱歉,现在看来,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那为什么?”云紫怡眼睛有点红,她本不想这样来着,但她就永远要当那个替罪羊吗?
微风拂入窗槛,吹得案上的纸张翻飞。
王慈找来镇纸,将不安的纸张抚平,又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有些微凉的指尖里。
“我还需要一个契机。”
“我虽是稽察司四方司使之首,但现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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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事,我也有些力不从心。有些事,现在还无法听从我的决断,但我在等一个契机。”
温度沿着茶杯壁传递到指尖处,驱散了寒冷,暖绿的茶水氤氲着清香,她突然想起来,今早春桃说,王司使从不食言。
“抱歉。”
“无妨。”
王慈见她情绪好些,又拿出来第二纸书契,伸手推到她面前。
“这是?”云紫怡细细看去,上面写的居然是“长期聘书”。
王慈解释道,“这几日相处下来,你的才华和胆识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一致同意聘用你为我们查探‘珍珠贩盐案’期间的顾问,任职期间包吃包住,一月酬银五十两,享受稽察司任职同等待遇。”
“你可以考虑一下,接受与否,完全在你。”
云紫怡指尖摩挲着这几页薄薄的纸张,若签下,她今后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同意。”她几乎没怎么犹豫。
反倒是王慈有点意外,“考虑得这么快?”
“嗯。”云紫怡点点头,“与其一辈子吃住在你那个小院子里,我还是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搏吧,希望能找到你说的那个契机。”
王慈愣了一下,随即偏头笑了笑。她好像是第一次见王慈发自内心的正常笑容,往日都是端着,或是嘲笑她来着。云紫怡偷偷欣赏了一下,这人虽然嘴上讨厌,这张脸实在是没话说。都说桃花眼多情,可他这双眼偏偏又是最不含私情的。
见她偷偷摸摸也笑,王慈轻咳一声,收敛了表情,“今日最后一天休息,晚上我接你去诏狱,和顾显之他们汇合,商讨一下昨日潜入的结果与下一步的计划。”
云紫怡随意答应着,她现在一听见诏狱两个字就头大,“你们平日没有日常办公的场所吗?怎么动不动就跑诏狱里,也不嫌黑。”
“?”
传说中的最后一天休息日,就在春桃依依不舍的拥抱中结束了。
“娘子,刚说完想让你多在这里陪陪我,怎么一转眼你也要去忙了。”春桃眼泪汪汪。
“没有啦,我会每天都回来的。”云紫怡和她抱抱,挥挥手上了马车。
现在她一路畅行无阻,也不用蒙住眼睛了。
这次的路程好像比往日要长了几分,晃晃悠悠地,居然进了城,停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
云紫怡戴上王慈给她准备的帷帽,遮去面容,这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王慈引她从后门进入一宅子,往里走了两步,她惊奇地发现外间竟是一热热闹闹的食肆,“这不是,昨日晚上那个面食食肆吗?”
对方点点头,“算是我们一个隐藏的据点。”
还是二楼,不过是另一间厢房。
一进门,顾显之几人都在。
“头儿,你们总算来了。”魏自心猛然跳起来打招呼,“话说为什么突然改地方了,之前不都是在诏狱吗……”
“咳。”顾显之连忙打断,“总之,今日欢迎云娘的加入,相信有你的专业知识,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好了。”王慈回归正题,在屏风处展开一幅琉镇地图,“福满楼如今看来,短时间不必再探了,他们扎根琉镇多年,其缜密和布局不可不防,等风头过一阵再进行下一步调查。昨日回来之后,我便吩咐下去,着重调查了一下满月宴主人一家,如今已有了初步线索。”
8. 第 8 章
小小的一间厢房,一人负手而立,讲得认真,烛火明灭暖然,照的那人脸上的冰雪消融了几分。其余人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一两句疑问。
案情,嫌犯,消息……云紫怡突然有种如梦般的不真实感,不过数日,她竟凭自己的本事入了稽察司。
纵然前途未卜,但现在的生活,却莫名能够给她一种脚踏实地感。
王慈换下屏风上的琉镇地图,改换了一张贴满满月宴主人家情报的线索图。
“男主人名为图特,女主人名为苏娟,二人共同经营车马行,平日为人热情和善,在琉镇算得上小有名气。”
“三日前,图特在城中发布了一则公告,诚聘十人,随行数日后出口东真的商队。”
王慈转头,视线落在云紫怡身上,“昨夜我们几人分析过了,目前一致推测,福满楼就是整个交易的中间场所兼中间商,另有其他部族买家前来议价。商议好成交之后,再借由贸易之利运往他处。”
“我们潜入那日,参与的那一场所谓的满月宴洗尘,想来就是一场为掩饰接头而举办的。”
云紫怡点点头,表示明了,“因此你们先前截获那人,便是从内地偷运了藏盐的珍珠,打算到福满楼进行交易,不料事情败露被你们先截了,福满楼那里也就将计就计,真办了一场洗尘。”
王慈曲起修长的食指,在地图上福满楼那处,轻轻扣了两下,“如此看来,交易既已展开,东真那边的商队也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大家空手而归,卖家这一方面子上就有些难看了。因此我推测,在东真商队启程之前,一定还会有一次交易举行。”
“你的这些推测确实合情合理,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你怎么能够确定他们会继续进行交易,而不是暂避风头呢?之前我们的行动已经让他们有所察觉了。”云紫怡对他的笃定有些不解。
梅英叹了口气,随后摇摇头道,“他们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停手的。我掌大齐之东稽察诸事,在我们那里,也有人不顾律法,私贩商品出海。人心之贪念一旦滋生,就很难轻易停手了,唯有由我们这些执法之人将他们捉拿归案。”
“且不说这一伙人,早些日子在京城就已经酿下那样骇人的案子,可以说是穷凶极恶之徒。此次行动也必然是惊险万分,诸位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梅英突然又话锋一转,冲云紫怡眨眨眼睛,“不过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们王司使的武功可是一等一的高,我们几个人里就属他身手最佳,哪怕跟我爹比起来也是不分伯仲。”
“原来如此。”她云里雾里,“可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梅英摸了摸鼻子,“是这样的,当下若要破此局,我们需得佯装加入图特的商队。但人数上还需要细细斟酌,一位太少,若有紧急情况难以转圜。三位以上又太多,恐引人生疑。一番考量下来,还是二人最佳。”
云紫怡看着握着她双手的梅英,向她投来怜悯视线的顾显之,以及匆匆忙忙掩饰般给她倒了一杯茶的魏自心,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这二人,选哪二人呢?首先,此事涉及诸邦之事,还是云娘精通于此,那剩下一人之人选,我们四人中唯有王司使武功最高,心思最明。如此一来,我们便才放心云娘前往。”
“……”
等到今日商议之事完毕,众人即将离开之时,云紫怡犹豫了一下,偷偷摸摸拉住队伍最尾的魏自心。
“敢问魏司使,为何你们都一副不愿意与王司使同行的样子?”
云紫怡感觉自己像新来的小员工,偷偷拉着同事趣趣上司。
魏自心被她拉住袖子走不了,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云紫怡见状,只得放开他,又另寻梅英的身影。不料对方一对上她的目光,立即脚下生风,顷刻间便跑没影儿了。
云紫怡再一次肯定了她的推测。
无奈之下,她只能加快了脚步,小跑着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顾显之,顶着王慈的死亡凝视将他拉到一旁。
顾显之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是王司使有时可能会比较严格。但是一般情况下,你不用往心里去,他就是嘴巴毒了一点。”
得,懂了,云紫怡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没关系,她干向导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难缠的客人没见过。再说了,既然能干到金牌向导,她也是有一套独特的行事风格的。
第二天一早,她和王慈准时出现在图特车马行的招聘现场。
掌事之人模样看着应是大齐人,年纪三四十岁左右,身量不高,体格倒是魁梧,一双手上一层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就是一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放大街上一下能淹没在人群中那种。
对方一看,来的是一瘦弱的小娘子和一白面小生,便没用几分正眼瞧他们。
“老板,你们这里可是招人呐。”云紫怡扯着王慈往前走了两步。
那人抬头瞅了他们一眼,“你们能干什么?”
“缝补,浆洗,做饭,医病,我都会。还有我阿兄,天生力大无穷,能搬好些个东西呢,赶车也很在行。”
“阿兄?你们是兄妹?”那人视线在他们二人面上来回扫视,“那为何长得有些差异?”
“回禀大人,我长得像我爹,我阿兄长得更像我娘多一些。我们二人曾住在不远处的青城,家里原先有一个小医馆,我的医病本事就是跟我爹学的。”
“后来有一日,我们城中那个有名的纨绔来我家抓了药,第二天便上门把医馆砸了,说吃了我们家的药上吐下泻。谁知道是他自己吃坏了什么,全赖在我们头上。还把我爹抓去一顿毒打,那时候寒冬腊月,家里也没什么钱,我爹就这么没撑过那个冬天。”
云紫怡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王慈的袖子喊冤,“我们娘走的早,爹又没了,就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大人,您看我一介弱女子,我兄长又从小患有哑疾,多少人家用工都不肯招我们。希望大人行行好,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王慈:我有哑疾我怎么不知道?
云紫怡演得生动,这故事听着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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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凄惨。两边的街坊邻居也有些不忍,纷纷劝说那管招工之人。
“老五啊,你们路途奔波,难免遇到些头疼脑热,更何况万一遇到了什么匪徒,这小娘子一身医术也算是管用。还有他阿兄,看着人个子也高,体格也还算壮实,不然你叫他先搬点儿货试试,看看差不多就收了吧。你家图特大人一向热心肠,这也算是做了一档子善事了。”
“行。”老五点点头,随手指了指门口处堆着的,约摸有一人高的实木箱子,“把那个搬起来我看看。”
王慈照做,衣料下的肌肉紧绷发力,箱子轻而易举腾空。
“不错。”老五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他手腕下压用力,轻轻一转,沾了墨的毛笔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飞出去,精准击到王慈肋下。
云紫怡倏地转头,心中暗道糟了,一切已来不及阻止,一旦身体惯性使然,使功夫做出了躲避动作,或是发出一点声响,都是露馅儿了。
她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化解。但这边只见王慈扑通一声向后跌倒在地,右手捂着肋下,晕染的墨丝染黑了指尖,脸上满是痛苦和愕然。双唇微张,但只发出了几声嘶哑的气音。
云紫怡见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面上却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一边上前护住王慈,一边指着老五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招就招,不招就不招,怎么还打人呢?”
那边老五摸了摸下巴,丝毫不见什么歉疚,瞥了他们一眼,“……居然还真是个哑巴。那什么,刚才手滑了,对不住啊,你们过来登记吧。”
云紫怡一脸愤愤,但还是咬着牙,伸手将王慈扶起来,一路走到桌前,却又停住不动了。
她一脸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大人,我二人……不识字。”
王慈听了心中一惊,旁边也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平日少不了干些核对理货之事,若不能识字还了得?
他反手搭在云紫怡扶他的手臂上,看似虚握,实则拇指偷偷用力,借以提醒。
云紫怡刚还惊奇这人为什么突然扶她胳膊,突然感觉到传来的力度,知他不解,于是扶他的那只手偷偷按了回去以示安抚。
“大人……我二人自幼家中贫苦,没有机会入私塾,因而也不识字。不过这不影响我们干活儿的!”
就在众人以为他们二人马上要被赶走之时,老五反而眯眼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出声道,“叫什么,我替你们写上。”
云紫怡听了大喜过望,赶忙道谢,“大人,我阿兄名叫尤大郎,我名叫尤二娘。感谢大人大恩!”
老五没过多搭理他们,登记完成后,一人发了一个腰牌,上面带有图特车马行的标记。
“回去收拾收拾,下午来上工。”
云紫怡谢过老五,拉着王慈往外走,没回去昨日那间面食食肆,反而向着城东头的荒屋去了。
王慈刚刚张嘴想问些什么,立马被云紫怡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说话,考察开始了。”
9. 第 9 章
她话落的那刻,仿佛一颗石子入湖,激起涟漪徜徉,四时百刻的异样纷纷涌现。
路过的糖葫芦挑夫,眼睛一直黏在他们身后,酒楼二楼的窗户,纱幔重重之下似有人影显动,提着花篮的小童,偏偏寻了他们缠打。
云紫怡蹲下身子,将身上唯一一个绣花的香囊取下,“小朋友,姐姐身上实在是没有银两了,要不这样,姐姐拿这个香囊跟你换,如何?”
那小童将香囊拿在手中瞧了片刻,见只是普通的粗布药草,沾泥的小手一使劲儿,香囊咕噜噜滚在地上,“穷鬼!”
云紫怡捂着被他撞痛的肩膀,向王慈投去一个制止的眼神,“走吧。”
城东是一片荒屋群,断壁残垣,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大门缺了一个大口子,床板是潮湿生霉的,水缸是青苔丛满的。
王慈皱了皱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云紫怡看着他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到底是锦绣堆里长的富家公子,虽说在稽察司吃了不少苦,但何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过?
她刚想动手“帮帮”他,却见那人丝毫不在意般,将手伸进有些混浊的水里,将指缝间的墨渍洗净,随后还拿起旁边有些发黑发硬的布巾擦了擦。
见她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王慈转头,脸上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还顺手指了指一旁的水缸。
云紫怡失笑,摇了摇头,上前拽着他的袖子,领着他进了最中间的那一间屋。
大门微敞,她在里面走来走去,“匆忙”地收拾包袱,最后高声喊了一句“兄长”,让王慈帮她去里面搬坛子取些药草。
王慈跟着她,绕到一一人高的柜子后,看她掀开几块地砖,露出一个向下的通道。
“地窖。”她言简意赅。
“东头的这些荒屋,最早是一家富户,后来不知怎的叫匪贼灭了门,这屋院一直无人敢住,就渐渐荒废了,住进来一些流浪乞儿。”
“尤大郎和尤二娘既逃难至此,住在这里最合适。”
云紫怡又往里面走了走,把周围的杂物稍加清理,确保能畅通无阻看到出入口的情况。
她一把将王慈扯近,二人肩膀相贴,呼吸相闻。
“王慈,这次好像有点麻烦。”她附耳,认真道,“可能会有去无回的那种。”
……
须臾,他们从地窖出来,王慈脸色有点难看,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刚刚说的话:
“我们运气不太好,但也怪我,我早应该想到的。”云紫怡叹了一口气,“我们遇到招‘生人’的了。”
“何谓……‘生人’?”
“说是叫‘生人’,其实早些时候叫‘断人’,断人断了命,雇家生了财。后来觉得这名字不好听,就改做’生人’。”
“在这些贩买行走的行当里,经常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人手上工,但又要这些人不去泄密,所以就会招些‘生人’,选那些孤身一人的贫寒者,等路上遇着些‘意外’,也不会有人来寻。”
王慈脸色越来越凝重,没想到现在的琉镇看似安然,实则暗中不知多少污垢。
云紫怡解释道,“其实府衙一直有在管理‘生人’一事,只是这些多发于暗处,寻到证据极为不易,若此案了结,稽察司能有余力监管一番,也算是助府衙一臂之力了。”
她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抱歉,方才突然给你安了个哑疾的身份,只是我想来都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送到‘生人’最顶端的位子,想着以你的本事,应当能多拿些情报。”
王慈忽然懂了,为何当初又要说他哑巴,又要说他不识字。不论看到什么都无法传达给他人,这可不就是天选“生人”嘛!
眼看就要踏出荒屋,不怀好意的视线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走在前面的云紫怡忽然回身,猛地靠近,虚抱了一下身后之人。
王慈未有预设,不由得浑身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右手虚搭于她肩上。
松风入巷,卷积落叶飞扬,檐上一滴水落入青苔满池,涟漪微荡。
怀中之人在耳边轻轻落了一句话,“你要是不将我平安带出来,我定是要去跟梅英姐姐告状的!”
说罢她立马起身,复又牵住了他的袖子,“阿兄,我们很快就要有银子了,我们很快就能住大房子,吃饱饭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干!”
王慈点点头,眸中染了几分笑意。
他随意比划几下,二人转身,又踏入波谲云诡之中。
……
“都快些!手脚麻利点!”
“那个,那个,还有那边那个,全都搬出去,动作要轻,要是摔坏了,十个你们也赔不起!”
监工一边盯着几人,一边絮絮叨叨,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自打进了车马行,算算有三四天了,没一日闲时,王慈整日被带出去搬东西,她则留在后厨做饭,空了干些浆洗的活儿,临了还有两个人搬货伤了胳膊,还要她给医了一番,云紫怡感觉自己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管家婆。
行里人多眼杂,王慈又有“哑疾”,这些天他们硬生生一句话也没说过。
但又不能真的一点也不交流,后来她寻了个法儿,只能靠着传递东西之时,或是围坐用饭之时,偷偷摸摸在对方掌心或手臂写字儿。
几日下来,云紫怡感觉指尖都要写出茧子了。
也正如她猜测的那样,他们这些人既被选作“生人”,自打入工以来,便再也没被放出去过,和外界几乎是零交流,就算外出搬货,也有人在一旁看管着。
她忍了一日又一日,这些人似乎是在规训他们的服从性,等到他们这些人养成了不乱看不乱说的习惯,熟悉一切理货流程,期间还淘汰了几个人,终于有一天清晨,老五进来宣布今日不用上工,休息一日,然后点了王慈云紫怡还有几人出门。
二人对视一眼,时机已到!
傍晚,华灯初上。
福满楼还是一如既往得热闹。
老五领着他们走了后门,避开了人流,吩咐他们在二楼一间狭窄的货房等候,自己则转身离开,将房门上了锁。
一行加上云紫怡和王慈一共七人,五个“生人”,两个监看。
两位监看在靠近屋门的位子,背靠屋门,面对其余五人。王慈在五人最前,单独成一排,剩下四人两两一排,跟在他后面。
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闪开一道缝,来人耳语几句,门口的监看出声,“尤二娘,随他去看药。”
老五先前道,此次还有几箱药材被一并买入,需要她去随行查验。
“来了!”她应下,匆匆从队尾上前,掠过屋内所有人出门。许是走得急,裙摆翻飞间带起一阵风,细闻之下竟还有股异香。
门口的一位监看鼻子微动,但须臾间香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只当是福满楼熙熙攘攘衣香鬓影,不知哪阵风吹错了,吹到他这儿来罢了。
云紫怡跟在领路那人后面,故意放慢了脚步。
谁知那人并非将她领向货房,竟然转身向了楼梯,上了四楼,来到一间装饰华贵的厢房门口。
她暗自皱眉,但只能顺着他们去推厢房的门。门即将敞开的前一刻,她将最后一点月胡迷魂香洒了出去。
一进厢房,里面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位眼生的大齐人,车马行主人图特,以及一位东真模样的商人,分坐在方桌两侧。
见她进来,图特哈哈一笑,招呼她坐在东真商人一侧,“我的贵客,这是我手下的一位药娘子,精通琉镇特色的药酒,您今日想不想,一饱口福?”
说着,她面前被摆上一个药盘,与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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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原本的计划是,她与王慈在货房汇合,拿到珍珠藏盐的证据,再想办法潜出去。如今图特竟另有别的安排,人多眼杂,她不好反抗,只得顺水推舟,正好也看看对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盘中倒是常见的药材,简单的药酒她也做过几次,并不难,云紫怡放慢动作,希望这期间能听到他们谈论什么有用的信息。
许是怕她偷听,那几人言语之间,竟然用的都是东真话。
云紫怡松了一口气,不怕他们说东真话,就怕他们不说话。
她手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边支着耳朵偷听。
“听闻明日起风沙,不耽误出行吧。”
“不会,您放心,三十箱,保证一箱不少。”
“我多嘴一句,您夫人的事,解决了吗?我来之前上头发话了,叫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您自己动手,还是等着那位动手,这应该不用选吧。”
“……今晚,最后一晚。”
她执酒壶的手一抖,几滴酒液洒落,滴在了鲜嫩的东真润叶上。
不易察觉的一声“滋啦滋啦”,落酒之处瞬间被灼黑,原本翠绿的东真润叶瞬间失去了生机。
云紫怡瞳孔骤缩。
东真润叶深受东真人喜爱,被称为最纯净的药草,味甘,带着些许清香之气,通常取其根茎,榨取几滴汁液放入酒茶之中,以提气味。
东真润叶之叶,味辛苦,虽不可食用,但却有辨毒之效。
所以,图特是想要借她之手……给那东真商人下毒!
变故突发,一下子打乱了她的心绪。
若她没有察觉,若这杯药酒是由她制作,由她递出去,她不敢再想。
上次的冤情还未洗退,又可能再添一道。
云紫怡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片被灼黑的东真润叶藏到其他药材底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手中的动作。
最后一道工序,她取出一株新的东真润叶,取其茎,榨汁,滴入酒杯中。一气呵成。
云紫怡小心举着托盘,将那杯酒送到东真商人面前,并用左手递给他。
在东真旧俗中,用左手给客人递东西是非常不礼貌的。
她看见那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但没说什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装作一副怯懦的样子,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只是用琉镇当地方言说了一句“请食”。
这句话落,在场所有人脸色微变。
那东真商人这次没有顾及他人,直接将杯口向下,顷刻间杯中酒一滴不剩,全倒在了地上。
云紫怡一副茫然但受了惊吓的样子,慌忙俯身赔罪,随即回到药盘前想要再做一杯,但惊慌失措间不慎将酒壶打翻在地。
顶着图特阴沉的目光,她被赶出了厢房。
在琉镇方言中,“请食”的发音,与在东真旧俗中,在祭奠时敬酒所说的话,发音基本相似。
因此,平日在带队东真人时,如有需要,她们一般会避免用“请食”,而是用“请用”,或是“请饮”。
但,金牌向导知道这个避讳,出身贫寒的药娘子,可就不一定知道了。
进门之前,门口的守卫被她用了最后一点迷魂香,现在睡得正酣畅。她小心翼翼绕过几人,正思索是走前面的大楼梯,还是绕后面的小楼梯,忽地,一双手从旁边厢房伸出来,将她扯进黑暗中。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开始拼命挣扎,可对方好似生了什么钢筋铁骨,任她怎么锤怎么踢,都撼动不了分毫。
捂住她嘴的那只手,掌心宽厚,手指修长,云紫怡感觉若使劲张开,估计能将她整张脸蒙了去。
无奈之下,她张口,直接冲着那人的掌心就是一咬。
10. 第 10 章
“嘶。”
背后之人吃痛,但仍未松开手掌。正当她要咬下第二口时,耳边忽地落下温热的呼吸。
“知你牙口厉害,咬一下就行了。”
她一下听出这声音是谁的。
厢房没点灯,窗子处隔着厚厚的布帘,屋内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云紫怡眨眨眼,什么也瞧不见,只能摸索着找到身边之人的位置。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凑近,用气声问道,但怎奈视线里黑得厉害,也不知究竟对准了没有。
身旁好像贴过来什么东西,云紫怡感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右小臂,左侧肩膀也被扶住,被捎带着慢慢向前走去。
虽然黑暗中无法视物,但在那人的牵引之下,竟也未曾磕碰到什么。
直到“唰”一声,面前的帘布被掀开,丝丝缕缕的灯火投射进屋内。
“会翻墙吗?”
微弱的光亮打在王慈脸上,原本有些攻击性的冷冽容貌淡下几分。
“啊?”云紫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侧厢房外有观景台,两厢房共用一个,中间以屏风相隔,他们需得翻过一一人多高的屏风才能到另一间屋。
“会吧……”会是会,就是有些不太雅观。
等她以狗刨式气喘吁吁翻过那座屏风后,只见王慈退后两步借力,脚下腾空,衣摆翻飞,手指轻点在屏风顶端支撑,一个侧身稳稳落地。
会功夫了……好吧,会功夫就是了不起。
她小声嘟囔,心想等这次出去了,她一定也去学上两招。
没管落在身后的王慈,云紫怡伸手去推观景台与厢房之间的拉门,手下使力,门却纹丝不动。
再试,恍若另有一股力量,在门的那一侧制衡着。
云紫怡一瞬间汗毛倒竖。
明明此厢房内也是漆黑一片,未若有人,所以她才胆敢先一步上前。
手抵在门上,此刻是一动不敢动了。她怕那边只是逗着她,只要自己一个松手,对方立刻破门而出。
怎么办?
王慈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刚欲伸手去抵门,将云紫怡换下来,突然视线里一点光亮闪过,来不及细想,他猛然揽过身旁之人,二人一同压低身子。
“什么人在里面?”
心跳声不断加剧,寒意丝丝爬上指尖,一步一步渐进的足音,此刻在她听来,宛若催命的符咒。
有一道力施加在了门上,“吱呀——”。
伴随着开门声的,还有她一瞬间坠落的心。
“砰——”
“无人在此,只是我晚上烦闷,悄悄出来透口气罢了!”
方才几欲敞开的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用力关上,一道柔弱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我乏了,你们莫要在此地逗留了,速速退下吧。”
那边沉默一瞬,最终似还是妥协了,“那就不打扰夫人了。”
细细簌簌的声音慢慢退去,那点光亮在远处一跳,忽地又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厢房外门阖上的轻响。
云紫怡一直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半晌她后知后觉,胸口竟憋得有些闷闷的钝痛。
面前的门呼啦一声敞开,有些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一双纤瘦的手扶住她的手腕,“你们先进来吧,没事了。”
那人点亮屋内的蜡烛,又沏了一壶茶,给每个人面前的茶杯倒满。
云紫怡偷偷打量她,那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但能看得出保养得极好,青丝素衣,发间一只翠蓝蝴蝶钗,还透着寻常少女般的气质,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现一丝皱纹。
见云紫怡一直在瞧她,那人也只是抬眸微微一笑,温温柔柔,反倒看得云紫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二位公子,娘子,今日是来查案的吧。”
云紫怡手中的茶盏一歪。
她刚想扯谎几句,那人却微微抬手示意,“你们不必避着,我都知道。”
她慢条斯理,挽袖伸出左手,将云紫怡不慎打翻的茶碗摆好,又重新斟满,推到她面前。
“其实我今日掩护二位,也是有些事情,想要求二位大人帮忙。”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从那个男人的方向,传来隐晦的探究目光,如同在暗中审视被锁定的猎物。
她心头有些忐忑,但眼下的情况更拖不得,“我叫苏夜,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娘。”
“我想向二位大人报案,我怀疑我的夫君……他被人换掉了!”
……
“我是东真人,大概十多年前吧,我随商队来琉镇做生意,那时候是第一次来,什么都不懂,身家叫人骗了个精光,也没有盘缠回去,只能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我随意坐的那个台阶,就是那时还尚未红火的,福满楼的前门阶。
我一直待到了天都黑了,可又无处可去,我记得那时应当是腊月季节,那个风冷的哟,我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冻死在异邦了。
就在我马上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的夫君,林生,出现了。他将我带回住处,喂我热粥,给冻伤的手擦药,整整照顾了我十日。我当时就觉得,人生若得此一夫君,那便值了。
后来我留在这里,与他完了婚,将自己一身做菜本事,都教给了他,自此福满楼便突破了只大齐一种菜式的局限。生意好了,日子也好了,林生也不像那些发了财便抛弃糟糠妻之人,依旧对我极好,我们无话不谈,经常在一起讨论,应该怎样将酒楼再做大一些。
事情是在两年前,他去了一次月胡之后,变得不对劲起来。
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疼爱妻子的好夫君,周全稳重的好老板,只有我知道,他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苏夜说着,一直端庄自持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他开始变了,依旧对我很好,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在有意无意瞒着我很多事。那时我只当是我们成婚太久了,过了甜蜜的年纪了。再说了,就算是夫妻之间,有些小秘密也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他傍晚匆匆出门,三更时还未归。我平日里睡得沉,但那日不知怎的,夜里竟然醒了,然后我就发现……我就发现我夫君他藏在外间,偷偷在清理满手的血污!”
苏夜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我表面装作不知,但心中已经起了疑。你们可知,当一个人在深爱着别人的时候,是会欺骗自己的。
我不再喝下他每晚为我温热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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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即便他说那可以助我静神安眠,因为我知道里面加了少量的迷魂散。
我不再喜爱他做的菜,他的手艺慢慢变得很奇怪,曾经我教与他的那些,他全都不记得了。
我不再听他的话,不去那些他原先不让我去的地方,那些他声称正在修缮,所以有些危险的地方。我偷偷地去了,发现里面不时运进来一些贵重的珠宝,然后他就会和一些外邦来的商队吃酒。
吃完酒,有些第二天就把货拉走了。若没拉走,那前一晚我夫君必定外出。”
“两位大人,你们救救我夫君吧。”苏夜情绪越来越激动,一把攥住云紫怡的双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不好的事,但一定不是这样的,我夫君他是被人换了的,他先前不是这样的!”
云紫怡双手被她攥的生疼,但看着苏夜泪流满面的模样,又不忍心将手抽出来。
“苏娘子,你……如何知道我们是谁?”
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的王慈突然开口。
苏夜抽泣声一顿,松开握着云紫怡的手,转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巾,拭了拭未干的泪痕。
“我曾经……我曾经偷偷听我夫君他们提起过你们,说是稽察司的大人。他们已经对你们有所怀疑,一直提防着你们。我今日也是趁夫君在与东真商队吃酒,这才得以偷偷来见你们一面。”
“哦对了,还有那日。”苏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日图特家的满月宴,你们最开始进的那个空屋,也是我布置的。我想偷偷给你们暗示,但又不能做的太明显,所幸你们察觉出不对来了,又来探了这第二次。”
“这样啊,那我就先在此谢过苏娘子了。”云紫怡点点头。
苏夜抬头看了一眼烧下去一大截的灯烛,“二位大人,今日能够帮到你们,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时候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些离开。”
“右转尽头左手边厢房,里面有直通酒楼后门的暗门。待会我会出去替你们拦着一些,但我也不能做的太明显,所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一切从速,务必保重!”
“好。”云紫怡同王慈对视一眼,“今日多谢,等他日云开月明,我们必亲自登门道谢。”
苏夜颔首,一滴清泪滑过脸庞。
“初月相见,愿君再逢。”她轻轻开口,奉以东真最高礼节的拜谢。
……
出了厢房门,外面果然安静异常。苏夜将小楼梯锁住,自己则从大楼梯下去,拦一拦想要上来的人。今夜酒楼四楼只有图特一行,再有两刻钟左右,他们就该结束了。
“如何,去吗?”云紫怡看向王慈,下颌朝苏夜所指的厢房方向微抬。
王慈眸色暗了暗,“我不认为,她在给我们指活路。”
“上次我们入了空厢房后,紧接着又有人将我们从空厢房直接引至图特的厢房,顺水推舟。苏夜所做,她夫君林生一定知晓,并不是像她所说的,她还在完美遮掩着。”
“若是林生早已知晓一切,那我有必要怀疑一下,这‘生路’是不是林生借苏夜之口,向我们抛出的陷阱。”
“我同意。”云紫怡点点头,“她确实撒谎了。”
“她根本就不是东真人。”
11. 第 11 章
“东真习俗中,不能用左手给客人递东西。可她刚刚递茶时,分明用的就是左手。”
”还有她说,林生每晚给她温羊奶助眠。可东真人过去曾是游牧部族,以羊为图腾,即便现在已经过上耕作的生活,大多数人还是坚持不会食用羊制品。”
云紫怡的视线,投向苏夜背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所以我很好奇,她明明是边地最大酒楼的老板娘,为何还要使用这样拙劣的谎言?”
谎言……谎言。
她总觉得哪里有异样。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言假为真,那言真……是否为假?
她话中虚实交错,真假难辨,唯有最后一句——
“原来如此!”云紫怡神色一凛。
苏夜临走前最后一句,“初月相见,愿君再逢”,出自东真古民谣,名为“轮回”。“初月相见”为整篇首句,“愿君再逢”为整篇尾句,一头一尾,若再次轮转……
她先前所指的厢房为一端,轮转之后,该去的厢房即为:左转尽头右手边,也就是,图特一开始设宴的厢房!
云紫怡询问的目光投向王慈,“如何,要赌一把吗?”
他们现在身无任何兵刃,她这几日好不容易偷偷配制的一点迷魂香,也已然用尽。
赌成功,便是荆棘丛中一条生路,赌失败,便是亲手将自己送入魔窟。
空气有一瞬静默。
“赌吧。”王慈语气淡然。
她在他身上,凭空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意。
左右已退无可退。
“好,那便赌。”
厢房装潢高级,保密性极好,在门外绝无偷听可能。云紫怡将掌心贴在微凉的木门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使力。
“砰——”
大门被破开,咣当打在墙壁上,回弹阵阵。
但无人敢迈入一步。
赤色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染红,浓重的铁锈味无孔不入,浓烈到使人发晕。
云紫怡瞳孔微颤,图特、东真商人、那个生面孔大齐人、老五……全部静静躺在这里。
两三刻钟之前,他们还在这里尔虞我诈,不过短短一瞬,便全部了无生机。
王慈几步上前,仔细查看了每个人的情况,“颈脉断裂,腹部、大腿等关键部位多处贯穿伤。创口整齐,下手精准,力道深厚,此人身手极佳,而且很有可能是熟手。”
“明明颈脉一处便可致死,可此人似乎偏偏要折磨一番,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他眸色暗了暗,“对方恐怕不是善茬。”
云紫怡强忍着恶心不适,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留下任何武器。”
“若对上这人,你有几分把握?”
王慈沉默一瞬,“天时地利人和一处不占,堪堪五分。”
云紫怡深吸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我们现在就走,这些人啊证据啊,等我们有命逃出去再说。”
她一把将一处屏风推开,露出后面的暗门。
“走啊!”她焦急地催促道,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
暗道楼梯狭窄昏暗,墙面还不时扑簌簌落下土块,他们走得跌跌撞撞。
方才那一屋的赤色依旧笼罩在她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为什么?明明之前图特还诱使自己毒杀东真商人,为什么下一秒便全部糟了毒手。
为什么?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难道是林生?
不对,根本没有动机。
如果图特先前谋害东真商人,是想将这批货另寻高价易主。
那眼前买家、卖家、中间商,全部遇害,谁来得利?
林生一个次中间人,有这么大的胆子,通吃两头?
先前对付东真商人时,他们竟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还非要大费周章,找她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来做。如今怎么就不想太麻烦,直接在酒楼里动了手?
云紫怡不由得开始一字一句仔细排查,当时在厢房中那几人说的话。
等等。
她的脚步逐渐慢下来。
“王慈。”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诡异的平静。
“你知道为什么,在琉镇,会异邦语、懂异邦事务的向导那么多,却单单只有一个红木商会,做成了这一行的老大吗?”
王慈看向她。
“因为我们有监察者。”
“我们有独立的三方阵营,来监管和评判向导与买方的交易。”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那你说,凭什么像这样一桩,组织严密、牵涉甚广、综杂多方利益的大型交易,却没有一个,权力高于各环节的监察者呢?”
滴答,滴答……
久居阴暗中的岩石蓄了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仿佛在回应她方才说的话。
滴答,又一滴,不小心滴在她的颈侧。
她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云紫怡感觉浑身的血如同凝固了一般。
噗呲一声闷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是利刃从血肉中拔出的声音。
她猛然转身,黑暗中只看见一只翠蓝色蝴蝶,摇摇晃晃从半空中飘落,落地扬起尘土纷飞。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走啊……走啊!”苏夜嘴里涌出汩汩鲜血,纤弱的四肢如同折断的翅膀,却还是拼命冲他们嘶喊。
王慈一把将她拉至身后,低声道,“你先出去,去食肆找顾显之他们。”
“那你怎么办?”她急得不行,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将她往远处一推。
转身前的最后一眼,是沾血的利刃折射出的,赤红色的寒光。
苏夜濒死时还挣扎着起身,倒向原本要刺向他们的剑。
她隔着王慈宽阔的肩膀,看不真切,只看到翠蓝色的蝴蝶钗摔断了一只翅膀,染上了永远洗不掉的朱红。
走啊,快走!她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快去找别人来,找援手去救他们!为此她脚步一刻不敢停留。
她第一次生出了后悔,为什么平日不多锻炼一些,为什么当初老陈跑去学武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也学上一些。
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脸颊上好像有什么在滑落,她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极度紧张和长时间的奔跑,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快到了吗?她好像听到了一楼大堂里的喧闹声。
就在一脚要踏出生天之时,忽地,她小腿一痛,紧接着一股酸麻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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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云紫怡感觉身体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她看到了一截滴血的剑尖,由远及近。
……
好痛。
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云紫怡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脖颈,随后慢慢收紧,空气被一点点压榨殆尽。
她想拼命挣扎,可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眼前越来越黑,胸腔火辣辣地疼痛。
“王慈,王慈……王熙玄!”她不停呼喊,可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在。”
……
“我在。”
是她出现幻觉了吗?为何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应答她。
“云娘。”她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没事了。”那只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她,用力一拉,一瞬间冰冷和窒息感消失殆尽。
她猛然惊醒,如同溺水之人突然得到了空气般,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
额角还是阵阵刺痛,云紫怡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憔悴虚弱的王慈。
他生得白,但绝不是这种毫无血色的惨白。薄唇只剩下淡淡的颜色,一双桃花眼眼底少许乌青,宽大的衣袖间,是藏不尽的斑驳伤痕。
他这人平日总是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嘴毒,虽然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但免不了还是有些距离感。
只是此刻,配上这一身伤,她莫名觉得王慈像受伤跌入凡尘的玻璃仙,一碰就碎的那种。
“你的伤……”她刚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堪,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王慈看了她一眼,默默起身去倒了一杯茶。
“我无大碍,你还真是好心,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次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什么?云紫怡听了有些懵。
她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结果发现方才昏迷时,那些刺骨的疼痛感几乎都消失了,身上也没有包裹伤口的感觉,只是还有些无力,干什么都使不上劲儿。
“我好像没有受伤吧?”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哎哎!”门帘一挑,端着药进来的梅英见她醒了,先是一喜,随后瞪了两个人一眼。
“怎么醒了也不叫人来,你们两个病人在这讨论啥病情呢?”
云紫怡乖乖喝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然后顾显之匆匆从外面赶来,又将她左右翻看一番。
“没什么问题了,静养几日恢复力气即可。”顾显之给她把完脉道。
梅英在一旁松了一口气,又捏捏她的脸,“你整整七日才醒来,可真是把我们都吓坏了。”
“云娘,听熙玄说,你懂医术,此番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顾显之问道。
云紫怡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其实我只懂些皮毛,治点跌伤风寒什么的还行。当时为了进车马行,所以故意夸大了一些。”
顾显之了然,叹了一口气,“此次对方行事实在诡异,且手段狠辣,很多瞧着不似大齐的法子,所以想来与你商讨一下。”
云紫怡忽然回想起昏迷前小腿上那一痛,“他们给我用毒了?”
12. 第 12 章
顾显之点点头,面色有些凝重,“应当是的。”
“但我翻遍医书,差人问了许多擅医擅毒之人,都不曾看出它到底是什么,只得暂且将它称之为一种毒药。
我观你的症状,此毒并不会伤及骨肉发肤,只会让中毒者陷入昏迷,承受锥心刺骨之痛,生生折磨着。
若半月内醒不过来,恐怕身体和心神都撑不过去。即便最后醒来,若此前承受得久了,影响心智和记忆也是有可能的。”
云紫怡:!
好生歹毒,是想要让她变成傻子是吗?
“所以我现在算是,挺过来了?”
顾显之犹豫了一下,“我也不好说。按寻常毒理来说,应当是没有大碍了,但此毒蹊跷,我也不敢妄说绝对,还需再观察几日为好。”
“除此之外,我在熙玄体内也发现一毒,此毒抑制内力,可在人体内潜伏,他也是在正欲与那人交手之时,才察觉到中毒。”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我就说当时怎么还没来得及多逃两步,对方就追上来了。”
顾显之憋笑,看了看黑着脸的王慈,“此乃意外,意外。寻常之毒王司使会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的,这次是对方手段太过难测。”
云紫怡没继续调侃,“方才你说的这两种情况,我也是闻所未闻,不过听着确实不像大齐的法子。
而且此二毒用法绝妙,收效甚好,竟也没有流通于市场或是有所传闻,想来可能是一些秘术,如此要想再查,绝非易事。”
梅英见她也这样推测,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这条线索便断了。”
“对了,你们还未同我说,我们是怎样被救出来的?”云紫怡才有机会开口问道。
梅英看着眼前依然面色苍白的二人,还有些心有余悸,“你们二人此次,真是差点就没命了。”
“你们潜入车马行后就再没了消息,我们只能日日在附近蹲守,终于那天看见你们一齐出来,进了福满楼。
那日福满楼盘问十分严格,我们上不去二楼以上,只能在大堂和外面候着。最后等到眼看就要打烊了,等来的却是二楼走水的消息。
他们应当是完全放弃福满楼这个据点了,墙壁上、地板上都被泼了桐油。那夜风又大,火一烧起来根本止不住,没一会儿就将四层楼烧了个精光。”
说着,她表情有些古怪,“我们本来准备直接往里冲的,结果忽然有一人拦住我们,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助我们找到了昏迷的你和只剩一口气的王慈。”
“你猜,这个人是谁?”
没有参与,却有可能通晓整件事,且愿意站在他们这边的,会是谁?
云紫怡张了张口,正要摇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是图特的夫人,苏娟。”梅英解释道。
果然。
云紫怡一边觉得有些荒谬,可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敢问,这苏娟娘子,可是福满楼老板娘,苏夜的姊妹?”她试探性地问道。
梅英点了点头。
“苏夜是姐姐,苏娟是妹妹,她们姊妹二人是青城人士,后来才移居琉镇,一个做了酒楼老板娘,一个嫁了外邦人做了车马租赁生意。
苏娟很是配合我们的询问,几乎是知无不言。
她交代的也和我们推断的差不多,确实有人在利用珍珠私自贩盐,自琉镇中转,流通外邦。福满楼是一个交易地点,林生和图特都算是中间人。
但苏娟平时只负责普通的车马租赁,图特对她很是提防,因此她知道的也不多。”
云紫怡思考一瞬,又将当时在厢房中图特欲假借她之手,给东真商人下毒一事,以及探听到的关于货物数量以及可能对苏娟下手的消息一一复述给众人。
“那证据呢?”云紫怡问道,“你们过后可有在现场找到那批货?或是其他证据?”
出生入死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吧。
梅英眼神黯淡了下去,“我们事后立刻封锁了酒楼,进行了全面搜查,但是他们很可能事先清理过了,再加上大火烧得太彻底,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一瞬间屋子里陷入沉默。
“但是也有好消息,云娘。”
梅英看她整个人状态有些不对,连忙出声道,“由于事发突然,图特暴毙,因此还有一些证据在车马行,没有来得及被清理。”
“云娘,里面有能够帮你翻案的证据。”
云紫怡猛然抬头。
“他们为使所行之事不被发现,经常会对可能知晓此事的人痛下杀手。除此之外,他们还会维持虚假的交易公平,除掉价低的阻碍者,并嫁祸给毫不相干之人,转而投向价高者。
虽然他们的来往书信或是密令均不留存,但在账面上还是能查出蹊跷。
尤其是本月还未到月底销账,图特还未来得及在账目上作掩饰。月胡会馆一事便是他们买凶杀人,然后嫁祸于你。
我们已经将这几个案子合并调查,并且已经申报了府衙,想来再过几日就能张贴告示了。”
云紫怡垂下眸子,无声地笑了笑。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来的仿佛有些猝不及防,但又让人感觉等待了太久太久。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这些日子,她早已没有了最开始被诬陷时的那种恐惧和无力感,因为在未云开月明之时,依旧有人选择坚定站在她身旁。
待到一切浮出水面,她心中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因为她愈发相信,她遇到了一群很好的人,他们一起,拥有能够拨云见日的力量。
“谢谢你们。”她轻声开口。
”你该谢的人,是你自己。”王慈没多说什么,伸手递给她一小碟蜜饯。
甘饴入口,驱散了舌尖上残留的药的苦涩。
“好甜呀。”
她小声道。
梅英弯了弯眉眼,“蜜渍梅干,你若喜欢,以后姐姐天天给你买。”
……
自那日以后,日子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她又在榻上躺了足足三四日,春桃就在旁边给她念话本子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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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慈他们倒是再也没有来过,春桃总会在晚饭的时候抱怨两句,说哥哥又有几日不曾回来了,说主子明明一身伤却还是到处跑。
约莫又过了一周,她已经能正常下地行走。
春日的和煦已悄然退散,几场暴雨后,气温逐渐升高,初夏就要来临了。
“云娘,云娘!”春桃蹦蹦跳跳从外面回来,随身携带了几丝暑气。
“尝尝,玉兰楼大厨新制的,叫什么来着……哦对,叫碧波春,据说可好吃了,我排了好久才买到的。”
春桃笑盈盈地递过来两盏糖水,糯米圆子白白胖胖,还撒了茶末和茉莉花点缀,碗底糖水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是清爽的淡绿色,叫人回味暖春的温柔,又叫人期待盛夏的晴朗。
云紫怡尝了一口,清甜立即在舌尖蔓延开来,整个人都被茶香和茉莉花香萦绕着,“这味道甚是好!”
“是吧。”春桃也感慨道,“自福满楼倒了之后,这玉兰楼便后来居上,样式做得新颖,味道也好,关键是价钱比之前的福满楼便宜了三成,现在甚是红火呢,须得有预约才能吃上。”
云紫怡笑笑没做声,白色汤匙在碗中无意识搅动,茶末和茉莉花浸入糖水,宛如凝固在玉中。
世人最是健忘,世上也从不缺亟待成名之人。
物是人非物换星移,往往只要一瞬便够了。
“对了娘子,方才我出去的时候瞧着,府衙早上已经张了告示,娘子您现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清清白白的了。”
“等到傍晚,日头不那么毒的时候,娘子要出去走走吗?“
云紫怡望着春桃亮晶晶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几个时辰后,日渐西沉。
云紫怡戴了一顶帷帽,时隔许久,终于以她自己的身份,再次踏上琉镇的街道。
“娘子,快来看看这个!”春桃担心她在屋子里困了许久,想拉着她散散心,这边刚买了一包酥饼,那边又跑去看珠钗,不一会儿两个人手里就满满当当的。
“娘子,今天我请客哦,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说。”
云紫怡笑着打趣道,“哎呀,这是哪里来了个女富商,好生大方。”
二人说说笑笑,忽然身后冲出来一个人,云紫怡肩膀一痛,手中的酥饼滚落一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撞了人就跑,也不道歉!”
春桃一把将她扯过来,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然后对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愤愤不平。
云紫怡拉住想要冲上前去理论的春桃,摇了摇头,“我没事,罢了。”
春桃气鼓鼓的,只是那人实在一眨眼就没影儿了,最后只好作罢,“那娘子,你在这稍等片刻,我瞧着那酥饼还剩一份,我马上就回来。”
云紫怡看她固执的背影,无奈笑笑。
等到春桃走远了,她才重新将视线投向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
虽说许久没来了,但这么多年了,她又怎么会记错,往前走只有一道拐弯,一拐过去,就是琉镇大名鼎鼎的——红木商会。
13. 第 13 章
傍晚的红木商会,依旧人声鼎沸。
云紫怡站在门外,看着里面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她刚想迈出一步,忽然有两人说说笑笑从一旁走过,谈话声就这样随风落到了她的耳侧。
“今晚新一期甲等张榜,你猜,谁能拿了这头名?”
“新一期?不是正月里才刚选过吗,这一年还没过呢,怎么又选一期?”
“嗨,这不是原先的头名带队出了事,叫抓进大狱里了,这不得重选一次嘛。”
“云娘?今早不是府衙贴了告示,说她是清白的吗?他们这做的也忒不地道,人家一个姑娘家,辛辛苦苦给商会赚了多少好名声,怎的一朝落了难,东家立马翻脸不认人,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这……理儿是这么个理,但我听说她带的那一队,人可是全没了,你说这以后谁还敢再找她?还有啊,听说老掌柜忽然重病隐退了,现在这个少东家有意培养新势力,很是捧那个张公子,我看此次头名多半就是他的了。”
“张公子?他不是才新来没多久吗,这要按本事,怎么也该是老陈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张公子啊,是少东家的妹夫……”
云紫怡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去,夜风起来,吹得人指尖微微发凉。
“娘子,我们不进去看看吗?”春桃买了酥饼回来,就看到她独自立在那里,眼神莫测。
“当然要进去。”云紫怡嘴角挽起一个笑容,“许久没回来了,我倒要看看,既然不出来迎接我,那到底在忙些什么?”
她将帷帽撩上去,露出自己的面容,毫不遮掩地走了进去。
里面张榜才刚刚开始,少东家正在大堂中间发表感想,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少东家和即将揭开的榜上,只有门口几个人发现她进来,一时间竟没人敢与她对视搭话。
她没分给那几人几分正眼,自顾自和春桃寻了靠后的空位置坐下。
“感谢诸位今日赏光,来看我们红木商会又一冉冉升起的紫薇星诞生。”新少东家很会鼓舞气氛。
“那么让我们瞧瞧,这甲等头名,花落谁家呢?”
两个小厮上前一扯,幕布哗啦落下。
“恭喜——张公子!”
满堂一寂。
有人稀稀拉拉带头鼓掌,接着掌声才热烈起来。
隔着人群,她望见老陈坐在最前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拿甲等头名的时候,刚领完赏钱,路过二楼一间厢房,听到里面有人在偷偷讲她的闲话。
“她一个黄毛小丫头,才来了几天,掌柜的凭什么将头名给了她?”
“我看搞不好啊,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闻言一把卷起袖子,刚欲破门与他们理论一番,里面突然又传出来另一道声音。
“自己技不如人,就少在背后说人闲话。”
“精通月胡语和东真语,你行吗?上次是谁带的商队回来说,一遇到带口音的,你就一个字也翻不出来了?”
“客人要走北线,定金都收了,是谁一听近日劫匪猖狂,忙不迭反悔,最后还是云娘帮着顶上空子的?”
“还嫌人家年龄小入行晚,比起你们这些混日子的,人家有天赋有能力又肯吃苦,怎么当不得这头名了?”
云紫怡:撤回一个拳头。
屋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匆忙找了个遮掩物躲起来,随后便看见素来与她不和的老陈一甩袖子,气咻咻地从里面出来。
后来这头名她一连拿了三年,再也没有人敢有质疑声。
新少东家还在中央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那位张公子就站在他身旁,面露得意,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
老陈坐在一众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中,双唇紧抿,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
就在少东家取出那块标志着甲等头名的腰牌,正欲将它交给张公子之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人群后方响起。
“慢着——”
云紫怡从容起身,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发声之人的面容。
柳眉杏眼,乌发雪肤,看着瘦弱,但腰杆笔直目光丝毫不含怯懦,一身气场叫人不得不高看三分。
众人目光投向她腰间露出的腰牌,这可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带队无一生还的金牌向导。
宛如水入油锅,人群中窸窸窣窣霎时炸开了锅。
顶着少东家僵硬的表情,她随手将腰间挂的,现在已经是上任头名的腰牌,哐啷一声扔到他脚下。
“这几日未回来,怎的我们红木商会,竟落魄至此了?居然什么人都能在路边捡上一个头名,真是稀奇。”
云紫怡双唇一张一合就是一顿输出,她怎么觉着近日与王慈待久了,嘴上功夫都见长不少。
“这张公子瞧着甚是眼生,也不知能力如何,要不就让我这前任头名考校考校,也给本次张榜填个彩头如何?”
看着台中人愈发慌乱的表情,云紫怡眼底笑意更盛。
“如此甚好!叫头名给咱展示展示,要是本事高超,那今日在场的大伙都给他宣传宣传!”
早有不满少东家此番做法的人,方才一听云紫怡敢跟少东家对着干,此刻也纷纷跑出来附和。
“这……”少东家眼看形势全叫云紫怡带跑了,众人纷纷起哄,他在上面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怎的,张公子不敢接?”
“莫非这头名,有水分不成?”
那人脸上红白一阵,听人群中一片嘘声,不禁一咬牙,“来便来,我还怕你们不成!”
“这才对嘛。”云紫怡笑笑。
“那我便随意出一题,就大堂西北架子上那本,《月胡茶经》,第二十三页,半柱香时间准备,口头翻译成大齐话便可。”
没等对方接话,她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这一人考校,委实有些无趣,不如再择一人,比拼着来,好增加一些紧张感。”
“就选……甲等次名,老陈,如何?”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声声叫好声。
自古以来这种新仇旧恨,名利争斗的戏码,最是引人胃口。
“我没问题。”老陈干净利落起身。
立马就有人取来书燃了香,众人在底下看着中央二人神色各异,都在暗暗期待着一出好戏。
“时辰到。”一边看香的小厮高声道。
“请吧。”云紫怡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老陈看了眼一旁畏畏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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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的人,上前一步,先行完成了考校。
在场众人频频点头,准确、音韵、仪态均是一等一的好。
“不愧是老陈!”
“是啊是啊,还是这么可靠,这才是有水平的!”
“那边的那个,你怎么还不开始?”
张公子脸上一阵红白,狠狠瞪了一眼下面起哄之人。
“此茶名为‘皎白’,多生于东南,喜干旱,需常施以碱火……呃,碱……”
没想到第一句便遇了难处。
“什么火,你家茶叶在树上就烘炒了啊,那以后俺们拎着茶壶,守着茶叶树喝就行了呗!”有人在底下哄堂大笑。
那人被一打击,竟觉得纸上的字都飘忽起来,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云紫怡啧啧两声,“少东家,是不是最近商会改制了,这头名之上,还有一个名次?”
干他们这行的,全凭本事说话。会与不会,一张嘴便知。
少东家脸上阴晴不定,“云娘!你今日来是砸场子的?”
云紫怡微微一笑,“少东家说笑了。不瞒您说,我今日来,确实还有一事。”
她上前捡起方才扔出去的腰牌,“这腰牌既离了身,我便也不是红木商会的人了。”
“至于它的下任主人,我提名老陈,如何?”
底下声援声阵阵,都是在支持老陈。
“你今后……当真不在商会做工了?”少东家将信将疑,内心大喜,但不敢在面上表示出来。
“我意已决。”
“那就这样吧。”少东家不耐烦摆摆手,“老陈,既然云娘这样说了,你就收下吧。”
云紫怡一把将腰牌塞进老陈手里,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回头先去领了赏钱,给令郎多买点吃的……满月酒我就不去了,代我跟嫂嫂问好。”
老陈红了眼眶,也没多问,只道了声以后好好的。
离开商会之后,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春桃双唇微张,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么说。
她还以为娘子回去是要争回来一番,没想到最后却是辞了个干净。
等到她们回到小院,已是月上梢头。
刚一入门,便看见马厩新停了两匹马,屋内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
春桃眼睛噌一下亮了,“少主和哥哥回来了!”
云紫怡走进厨房,刚想招呼春华帮忙存放方才买的吃食,就看到一个绑着襻膊的挺拔身影立在案板前。
“你还会做饭呐。”
她有些稀奇地看向王慈忙碌的双手。
“不忙的时候会做一点。”
一掀开锅盖水汽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眸温润,整个人少了三分清冷,多了一些烟火气。
“案子怎么样了?”云紫怡毫不顾忌地从他手里抢了一块胡萝卜。
“线索断了。但林生和图特犯下的那些证据确凿,已经交由府衙审判了。”
王慈一把捏住她偷拿的手腕,把胡萝卜拿了回来。“刀切过生食,等煮好了你再吃。”
“哦。”她缩回手,乖乖等在一边。“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
“既然向外流通这条线断了,那便去这些私盐生产的地方。”
“生产的地方?在何处?”
“江南十四楼。”
14. 第 14 章
“五月水乡,流水画桥,有情人船上执手,长久到白头……”
“娘子,这画本子里讲的江南,听上去真好!”
春桃兴致勃勃地翻着方才在街边买的画本子,捡着有意思的念给云紫怡听。
“是啊,这里气候温和,甚是宜居。”云紫怡掀开马车的帘子,感受拂面而来的暖风。
余光中瞥见一团柳絮迎面而来,她唰地一下拉了帘子,接着就听到马背上那个玄衣的身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司使大人,不进来坐坐?”云紫怡笑眯眯看向揉着鼻尖的王慈。
“不了。”王慈别过头去。
顾显之从后面瞧见,骑马哒哒哒上前,递给王慈一块白色纱巾,“围上吧,今年暖得晚,现在正是飞絮漫天之时。”
春华闻声,从一旁探出脑袋,“劳烦顾司使了,少主他一到此时季节就容易犯敏症。”
“娘子等会出去也戴上吧,上次那个在商会弄脏了,梅司使又给您买了一个,可好看啦。”春桃也在行囊中翻找出一顶帷帽。
“可惜了,梅司使还得赶回去处理一些京中事务,魏司使留在琉镇进行善后工作。娘子此前来过江南没有?听说这江南可是天上人间,繁华无比呢!”
……
三日前。
她刚鉴赏完王慈的手艺,酒足饭饱,正摇头晃脑地想去老地方乘凉。
左手拎着蒲扇,右手端着糖水,才刚刚迈上凉亭台阶,就发现她的宝座已被鸠占鹊巢。
一个挺拔的身影端坐在她平时最喜欢的那张软榻上,平日里高高束起的乌发如今披在肩上,瞧着温柔了不少。
“来了。”王慈似乎专程在这里等她一样。
“干嘛占我的位子。”云紫怡不情不愿坐到了对面的石凳上,石凳又凉又硌人,好想念她的软榻。
对面那人挑眉,“我记得这好像是我家宅子。”
云紫怡,“……那这个软榻还是春桃陪我去买的。”
王慈笑笑,将一个丝线锦袋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绳结轻轻一扯,里面银亮亮一片,差点没晃瞎她的眼。
云紫怡大喜。
“月俸五十两,破案额外补贴二十两,共七十两,云娘收好。”
“收好收好,必须收好。”云紫怡笑得眼眸弯弯,“那接下来呢?我们怎么查。”
王慈往回收的手腕一顿。
“你不怕?”
“怕什么?你给银子挺及时的啊。”云紫怡歪头,有些疑惑道。
王慈盯着她,眼眸中是化不开的墨色,“你也看到了,此案底下多少势力盘根错节,我亦没有能力全身而退,福满楼一劫,你还愿意继续往下查?”
“我的意思是,之前与你签订的契书是阶段性的,你随时可以退出。”
她……害怕吗?
一瞬间脑海里涌入无数画面。
有在月胡会馆门外那日,脚下的地毯冒着鲜红的泡沫。有图特阴沉的目光,逼着她亲手制作出那杯毒酒。也有那只漂亮的翠蓝色蝴蝶钗,浸染上不褪的朱红。
但她也记得,那日在街上,听到的无数关于她的传闻。
以及,在她以为世界崩塌之时,落在双颊上的点点春雨。
“王慈,我那天大闹红木商会,这番应当是回不去了。”她冲对面的人眨眨眼。
“回不去了?我怎听说,是你自己豪言请辞了这份工?”王慈将那碗掺了碎冰的糖水收到一边,抬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唔,你消息倒是灵通。”云紫怡伸手去够糖水,一抬眼收到了王慈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一味追求安全,怕不是要饿死在大街上。即便看起来再骇人的局面,也不乏可解之法。”
“我可是琉镇的金牌向导哎,你以为我是吃干饭的?”
王慈挑眉。
“我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的。”云紫怡正色道,“首先,大家不会再找一个曾经出过事的向导,其次,如果当初不是你将我救下,我现在应该冻死在流放的路上了,最后,我还担心身上还有毒未解呢。”
“畏手畏脚的,记得给我按时发工钱就行!”她趁对方一个不注意,眼疾手快抢了糖水就跑。
王慈还未来得及出声,就看见那一抹青绿裙角一跃,消失在小路拐角处。
他垂眼,眸中笑意渐盛。
……
“各位客官,可是要乘船?一钱即可,记得抓稳喽。”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他们一行五人踏上船舶,走水路进城。
云紫怡弯腰伏在船舷上,将手探入冰凉的河水中,来回拨弄了几番。
“少玩水,当心掉下去,这梁河水可不浅,一路向东汇入汪洋,到时候可别让我去海里捞你。”王慈在一旁淡淡道。
云紫怡心无旁骛,一个字没听见。
王慈:……算了,还是多盯着一点吧。
五月初,河水还有些微凉,泡久了指尖宛如冻住了一般。
云紫怡缩回手,甩甩沾带的水珠,两手搭在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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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支了一个小棚,看向越来越近的,一望无际的开平府。
“咦,这开平府怎的都是黛瓦矮房,并无高楼?”她转了一圈,将前后左右看了个遍。
“那这江南十四楼,在何处?”
尖头船穿过层层青桥巷口,一拐进入了一条有原先三倍宽阔的水道。
“到了。”王慈出声示意船夫,“在正门前停下便可。”
云紫怡跳下船,望着面前一座与旁人并无二致的普通宅子,顿住了脚步。
“江南十四楼,并不是真正的‘高楼’。”
朴雅的楠木大门缓缓推开,宅中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三步一阁,五步一景,溪水蜿蜒,松石峻秀。
数个身着统一服饰的人脚步匆匆,手执各色木牌,引着身后衣着华丽之人往各个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一片绿秀之后。
“走吧。”顾显之回头笑笑,领着他们往其中一条小路走去。
“江南十四楼,是江南十四家富商望族的合称。”
王慈回望云紫怡向他投去的不解的目光,解释道。
大齐江南一带气候温和,雨水丰富,稻谷一年可收两季,米仓满盈。
此外,丰沛的雨水和平坦的地势造就了条条密集成网的河道,江南一带有整个大齐最发达的河运,顺着梁河向东,货船可一路出海,往来贸易自然也就做到了海外。
有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江南各族几代经营,最终有十四个富商望族脱颖而出,以压倒性的优势成为江南各族之首。
二十多年前,各大家族为稳固商贸,于江南最富庶的开平府,结成了十四楼契约。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十四楼的生意遍及大齐各个行业各个角落。
像一入各府市场便一抢而空的季渔时鲜,就出自楼七季渔楼。年轻小女娘最喜爱的时兴布匹胭脂,出自楼九檀香楼。
而我们此次要找的,受官家监督产制食盐的,便是楼三——紫山楼。”
云紫怡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今日来的这处,又是哪一楼?”
走在最前的顾显之忽地一转,一行人进入一间竹林小院。
门口的小童看清他的面容后,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顾家主。”
“顾……家主?”云紫怡睁大了眼睛。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顾显之浅浅一笑,“我便是现任顾家家主,名显之,字瑜。”
“顾家所掌,便是当今十四楼楼首——长风楼。”
15. 第 15 章
在穿越之前,她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某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好朋友变成了绝世富豪。
云紫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她不是在做梦吧!
望着面前金漆勾线的茶碗,墙壁上挂着的前朝大师真迹,云紫怡磕磕巴巴问道,“顾司使,这整个院子……都是您的啊?”
顾显之点点头,笑得春风和煦。
王慈瞥了她一眼,“这间院子?左数两条街都是他的。”
“你荷包拿出来。”
“干嘛?”云紫怡磨磨蹭蹭,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王慈好笑道,“就你那点银子,还是我前两天给你发的。”
他从她荷包里抽出一张银票,又拿出自己与顾显之的荷包,三张银票并排摆在云紫怡面前。
“看这里——”
“长乐府长风钱庄印制”,这是她的那张银票。“上京长风钱庄印制、开平府长风钱庄印制”,这是另外两张。
云紫怡猛地抬头。
“长风楼主营钱庄生意。”王慈言简意赅。
云紫怡顿时将殷切的目光投向顾显之,“敬爱的顾司使,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同僚吧?”
“是,当然是。”对方哭笑不得。
……
“呦,瞧瞧这是谁回来了。”
就在云紫怡还缠着顾显之,叫他讲讲为何还要进稽察司时,一道爽朗的少年音忽然传来。
来人一袭紫衣,腰间一枚纯白玉环,凤眼朱唇,双眸清透,乌发一丝不苟束在玉冠中,一眼江南肆意少年郎的模样。
“阿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会我一声。”
那人爽朗一笑,抬手向众人行了一礼。
“紫山楼谢家,家主谢自乐,见过王大人,还有这位……娘子。”
“你认识我?”王慈见他态度熟稔,有些意外。
“两年前令尊的寿辰宴上,我们遥遥见过一面。时间久远,王大人可能不记得了。”谢自乐不在意地笑笑,对于自己没有被认出来,丝毫没有心存芥蒂。
“这位是?”谢家主复又转头,向云紫怡投去好奇的目光。
“她是稽察司聘请的顾问。”王慈对上谢自乐的目光。
云紫怡向他回礼,“云紫怡,今后请谢家主多多关照了。”
“云娘不必多礼。”谢自乐眉眼弯弯,一双丹凤眼好看得紧,“我还小阿瑜两岁,都是同龄人,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云紫怡应下,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有些过于年轻的家主。
他似乎与顾显之十分相熟,性格也亲和大方,交谈起来丝毫没有压力或不适。
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面,他就非常自在地同大家坐在一起饮茶交谈。
“云娘是哪里人?”谢自乐在一旁问她。
“长乐府底下的一个小镇。”
“长乐府,最西边啊,我少时也随我父亲去过几次,那里风景独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知云娘从事何职业?听闻稽察司王大人慧眼识才,但却最是严格,能入了他的法眼的可是不多。”
“我猜猜,捕快?仵作?难不成姑娘有一身好功夫,能将王司使也放倒的那种?”
这人话密得很,倒豆子一般,云紫怡在一旁都插不上话。
顶着谢自乐清亮的眼神,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猜对了,我是仵作。”
这人看着一副单纯少年模样,总是喜欢拉着别人讲话,但字字句句都在摸她的消息。
“仵作?甚是厉害,云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仵作。”谢自乐语气中带着单纯的赞叹。
“云娘是第一次来开平府?”
“嗯,第一次。”
“那我可就要尽一下地主之谊了。”谢自乐一下来了精神,“东三街的醉仙居,蜜烧小排最是一绝。还有西四街的群芳斋,昨日刚刚进了一批上好的染料……”
云紫怡面上微笑,转头向身旁之人投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王慈淡淡看了谢自乐一眼,抬手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多谢谢家主好意,只是我们来开平府一趟有公务在身,不便多叨扰。等此事了了,再聚也不迟。”
谢自乐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唐突了,忘了诸位有公务在身。这样吧,若是诸位在开平府有任何用得上谢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
等谢自乐离开时,日头已经偏了西。
顾显之也有些无奈,和众人解释道,“谢自乐自小便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总是和人自来熟。”
“但他为人善良爽快,没什么架子,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很得人喜欢的,在各家印象中名声还不错。”
云紫怡叹了口气,这一下午被吵得脑子有点晕。
“他的确很能与人拉近距离,很容易让人降低防备心生好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并非看上去的那样无害。”
“这也正常。”顾显之点了点头,“谢自乐当上谢家家主,手握紫山楼之时,不过才十四岁。”
“十四岁?”云紫怡吃了一惊。
十四岁,在她的观念里,还是一个需要上学堂的孩童。
“对了顾司使,能给我们讲讲谢自乐和紫山楼吗?”
她总觉得谢自乐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明日就要去一探盐场了,她需要一些信息补充。
“江南十四楼,楼内的排序其实是按整体实力排行的。
紫山楼为楼三,其实力不容小觑。
谢家主营制盐生意,但依据大齐律法,这些盐矿以及产盐并非为谢家私有,紫山楼只是拥有代经营权,受官家监督。
大约五年前,谢家老家主病重,被迫将家业和技术交给年仅十四岁的谢自乐。
谢自乐天资聪颖,只用了三月左右便掌握了所有要诀。
此后的五年,他凭一己之力保住了紫山楼楼三的位置,甚至隐隐与掌运输的楼二安成楼,有并驾齐驱的趋势。”
顾显之顿了顿,还是决定为多年好友解释一句。
“其实我想说的是,谢自乐十四岁成为家主,几年来紫山楼不降反升,能做到如此的,绝非等闲之辈,这其中的苦楚,可能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为人和善,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手段。
可能是多年的危机环境使然吧,他有时会带有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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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和目的性。
但即便如此,他几乎保持了和儿时一样的善良秉性,这一点也常常为人道不易。”
云紫怡点点头表示理解。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她斟酌着措辞,“谢自乐,包括顾司使,你们十四楼的家主比我想象中的都要年轻的多。”
顾显之一愣,经她一问,他才隐隐发觉,十四楼的家主确实愈来愈年轻了。
他们这一代,超过半数家族已经将家主的位子传给了年轻一辈。
“这……近年来确有这种趋势。但是这其中应当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或是因病隐退,或是想让继承人历练,过去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可能是这一代碰巧几率比较高罢了。”
云紫怡听后摆摆手,“也是,不过没什么,我就是感慨一下,这跟我想象中的挺不一样的。”
“怎么,以为当家主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顾显之揶揄道,“结果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竟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
云紫怡不好意思笑笑,“没有没有。”
“好了,时候不早了。”王慈出声打断道,“今日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出发去盐场。”
“熙玄。”在众人即将离开之时,顾显之突然叫住王慈。
“我今日一直在考虑,此次紫山楼一事,我暂且回避吧。毕竟我还是十四楼中人,此事又可能涉及我的好友。依照稽察司律例,我理应回避。”
云紫怡看向王慈,他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照你说的办吧。”
今后一段时间他们都借住在顾显之家,云紫怡与王慈此时正往别院客房走去。
“王慈,你说,谢自乐会与此案有关吗?”
云紫怡抬头望着夜空,今夜月光明亮皎洁,和谢自乐眸中的清亮如出一辙。
“找到证据之前,什么也不用想。”
王慈微微抬眼,“起风了。”
西风带来几缕薄云,圆月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晦暗不明。
……
第二天一早,谢自乐依旧如往日一般。
卯时便早早起来,先在院子里练一套剑法,等到身出薄汗时再去沐浴一番,然后神清气爽地到东五街的包子铺,吃一屉热乎乎的肉包,随后骑马去城郊的盐场。
只是今日他拴好马后,兀然发现盐场边上立着一绿一黑两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嗨!”手拿一个香喷喷牛肉包的云紫怡举手。
“二位怎的突然……”谢自乐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们要查的是,我家的生意?”
云紫怡笑眯眯点头。
她以为谢自乐会后悔昨日的热情友好,变得冷冰冰不耐烦,或是有些惶恐害怕。
没想到那人只是眨了眨眼,很平静地就接受了事实,没事人一样将早上买来还没来得及吃的桃花酥递给她,跟她说是开平府的特色。
一如昨日。
这下换成云紫怡有些不自在了。
谢自乐转身吩咐下人两句,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个手令。
“凭此令,可自由出入紫山楼任意产业。”
“二位跟我来吧。”
谢自乐眉眼弯弯,笑容完美无瑕。
16. 第 16 章
“此处乃我紫山楼最大的盐场,已运转十余年,年产超过四十万担,除供给附近各府需求外,尚有余力销往海外。”
谢自乐在前面带路,不忘向众人介绍道。
一涉及到自家产业,他一改往日没心没肺的状态,整个人专注又认真。
“东侧是露天处理的滩场,集卤后送入北侧的棚屋,待细处理后再运至中间人工垒筑的浅池晾晒。”
“但详细的技术和操作步骤属于紫山楼机密,恕谢某无法一一告知。”
谢自乐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他们去一一近距离查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咸味,无数穿着粗布衣裳、绑着襻膊的制盐工匠穿梭其间,盐池折射出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制盐工序繁琐,但紫山楼的制盐人手艺精湛,训练有素,现场一片井然有序。
“听闻谢家主接手盐场生意时不过十四岁,如今一见紫山楼如日中天,谢家主实乃我辈才俊。”
王慈盯着立在一旁的谢自乐,借口搭话,仔细辨认着他的神情。
谢自乐笑笑,神色如常,“王大人过奖了,托十四楼契约的福,谢某这些年多得诸位前辈照拂,紫山楼才有今天……”
“咦?”
他们刚刚走进其中一间棚屋,云紫怡有些惊奇地摸着面前一个二人高的铁架。
“这些铁架、搅杆,都是新换的?”
她本以为像这样的场地少不了淤泥污垢,只是这些棚屋里大多干净整洁,工具也少有污迹磨损。
“是的,紫山楼对场地的管理要更加严格一些。若积有杂质污泥,会对白盐质量有所损耗,另定期更换用具,也是避免工匠因用具毁坏而受伤。”谢自乐解释道。
一旁有蒸煮卤水的工匠闻声,纷纷出来为谢家主说好话。
“我们的工具都是三月一换,从来没有人因为铁架倒塌而跌伤。”
“像北边那个白家盐场,听说每个月都有几人摔断了腿,大家都不敢去那里上工哩。”
“是啊姑娘,谢家主人很好的,从来不拖欠工钱,夏天就给我们送凉水,冬天送暖汤,四里八乡的都抢着来谢家盐场呢。”
一位皮肤黝黑的妇人怯怯上前,“我夫家走得早,底下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要养,旁家一听是个妇人,觉得不如男子有力气,都不收我上工,只有谢家主愿意让我来。”
其实她这一路走来,能感觉出紫山楼盐场的氛围很不一样。
虽然身体上是劳累的,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明天的期待。
“所以,这样一个善良友好的老板,这样一个和谐有爱的环境,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等砍头之事的。”
在回去的路上,云紫怡有些愁眉苦脸。
“真的不会是弄错了吗?比如有人偷偷开了个小作坊什么的。”
顾显之摇摇头,目光灼然,“制盐需要合适的地理条件,技术、场地、工具缺一不可,若想大批量生产,断不可能偷偷摸摸做成的。”
“大齐只有东南紫山楼,西北白家,西南李家三处盐场。”
“珍珠这东西,只有在临海的东南一带产量丰富且价格较低,因此此番最大嫌疑,非紫山楼莫属。”
云紫怡若有所思,她刚想张口再问,忽地一阵微风拂过,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
迎面而来一个黑色的身影,离着他们距离不过一米。
那人一身黑衣骑在马上,就连头上也带着一顶漆黑的帷帽,将面容遮了个彻底。
两方擦肩而过的瞬间,两股反方向的力带起一阵风,微微掀起帷帽三分,露出那人下半张脸。
她看见黑纱下是一个颇为凌厉的下颌,皮肤白皙,挺拔的鼻尖一颗朱红色的小痣。
二人速度都很快,擦肩不过须臾,便甩开了很大一段距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帘子,把脑袋伸出窗去,远远看了那个背影一眼,对方已然走出很远,马蹄声渐远,视线中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
“怎么了?”王慈看着她频频望向窗外。
“没什么。”她缩回脑袋,放下帘子,摇了摇头,“方才马车外路过一人,我碰巧瞧了一眼,总觉着有些熟悉。”
“盐场偏僻,此道是专为方便采盐而建的,只通盐场。”王慈皱眉。
云紫怡还是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感觉错了,我头回来开平府,哪里来的什么认识的人。”
“对了,你继续,方才可曾发觉什么不对之处?”她继续被打断的问题。
“表面看来,一切正常。”王慈缓缓开口。
“但就是太正常了,有些事情才说不通。”
云紫怡看向他。
“方才一番看查,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所有制盐工匠人数,以及效率产量,最终得出总产的确在四十万担左右。
紫山楼账目上,这些盐的最终去处也没有问题,销往各府以及海外的数量也在合理范围内。”
“但若是这样的话,紫山楼何来多余的生产能力,供给私贩的需求量呢?”云紫怡道破疑点。
“如果是夜晚偷偷生产呢?”
刚刚提出这个可能性,她自己又立马否定,“但是工匠们瞧着不像连着日夜赶工的样子。
且为了保证效率,白天夜晚安排两班工匠才合理。但若是如此,紫山楼日夜生产不休的消息,一定会人尽皆知,这对于私盐最后的去向又有所不利。”
王慈点点头,“确实如此。”
“此外,尽管他们对频换工具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但我还是对此举持怀疑态度。”他思索道。
”没错,目前看来,这是也唯一的突破口,可能是将丢弃的工具再运到别处偷偷生产,也可能是采用某种手段瞒天过海,夜晚加班加点,导致工具磨损严重。
既然有了方向,那我们接下来就按照这个去调查?”云紫怡心中提了一口气。
王慈颔首,“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再来探一次。”
……
如水江南,即便是夜晚,夜风也是温热的。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没有乘马车,只着一身黑衣,骑马赶往盐场。
衣袂猎猎,尘土飞扬,发丝随风飞舞。
这是云紫怡想象中的画面。
只是现在,猎猎的不是她的衣袂,飞舞的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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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发丝。
她背后是一个宽阔的胸膛,有力的双臂绕过她的身侧,牢牢牵住缰绳。
迎面而来的风到她这儿仿佛停止了一般,只有清晰的呼吸落在发顶。
“不用这么紧张。”
她感觉身后那人仿佛噙着笑。
云紫怡一时语塞,只能愤愤开口,“等今日回去,我就去学骑马!”
王慈淡淡笑着,“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学吧。诶,明日可能暑热,那后日也行……”
他他他,一定是在笑话她拖延症!
云紫怡恨恨磨牙。
临近盐场,担心马蹄声会打草惊蛇,他们将马拴在密林之中藏好,步行潜入盐场。
今夜无月,整个盐场内黑漆漆的,只有夜风拂过晾晒池,掠起微微波声。
云紫怡不由得放轻动作,这里太安静了,任何一点小声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从滩场和晾晒池溜达一圈回来,对从棚屋内走出来的王慈摇摇头。
“无人。”
“屋内也是。”
“难道是将工具移作他处,令寻场地秘密生产?”云紫怡猜测。
“只是有这种可能,但此为下策。频繁移动,再建场地,不仅费时费力,还有暴露风险。我们再找找。”王慈脚步不停。
“盐场报废的工具存放在哪里?”
“南边草棚。”云紫怡回答。
“今日你去查账本时,我去就近瞧了一眼。当时正有一批报废铁架往里运,管事的说工具堆积怕不安全,没有让我进去。
但草棚四面敞开,里面如何一览无余,没有什么问题。据说每月末统一有废铁铺专门回收。”
“去看看。”王慈出声。
“这里距离工匠生产的地方有些远。”步行了一刻多钟,他们才看见草棚的轮廓。
里面堆满了废弃的铁架、搅杆、锅炉等等,有些已经锈迹斑斑。
王慈绕着草棚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忽地挽起袖口,覆掌于地面。
“这是?”云紫怡瞪大眼睛。
“若夜晚生产,想来不能用日光晾晒之法,那就要采用蒸煮法。”
王慈眼神放松至微微失焦,似乎是将自己沉浸在此时的情形之中,模拟对方的一举一动。
“为了不被暴露,为了便利我取用场地和工具,也避免了如何运输成品的后顾之忧,我选择就地在盐场,偷天换日。
我要营造一个干净的名声,所以私盐不可在这个盐场生产。
那就开凿地下,左右这一带地石坚硬,没有坍塌之风险。
但若用蒸煮之法,我需要大量的煤炭柴草,必须寻一个偏僻之地。
还有散热,蒸煮产生的大量蒸汽,需要借由通道排出……”
云紫怡豁然开朗,“蒸汽!今年暖得晚,还未到梅雨季节,但此处铁具却锈蚀得有些严重。”
草棚内光线更加阴暗,她只能一点点贴近辨别。
一刻钟后,她在南边的角落,找到了一沓潮湿生霉的稻草。
她拨开杂物,露出下面一个粗铁网拦起来的管道口。
“找到了!”
17. 第 17 章
云紫怡同王慈脑袋挨脑袋挤在一处,探头往通道口里瞧。
“此处并无光亮啊。”云紫怡使劲眨眨眼。
她将掌心虚虚覆上,里面并无一丝热气逸出。
“里面无人?”
“有可能。”王慈伸手晃动拦在外面的粗铁网,但只见层层灰尘扑簌簌落下,铁网纹丝不动。
“白日我们前来,他们有可能已经察觉出风声,近日大概都会停工。”
“入口应当就在附近,我们找找看。”王慈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
但草棚里堆满了杂物,有些地方竟堆得比人都要高,显然在里面进出不太可能。
云紫怡绕到棚子南侧,盐场尽头是一条细细的小河,河岸离草棚不过五六米远。
她缓步往河边走去,河滩附近都是粗细不一的砂砾,踩上去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忽地,她脚下一个不稳,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差点崴了脚踝。
这里似乎不太对劲!
她蹲下身子捻了一把沙石,“此处多为完整的碎石块,甚少有细沙夹杂其中。”
王慈修长的手指探入石子片刻,关节微微曲起,一个用力拉起一块锈迹斑驳的铁板,顶上覆着的碎石哗啦啦掉落一地。
尘土飞扬间,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显露在二人面前。
王慈燃起火折子,向下晃了晃,先一步进入地下。
闷热,潮湿。
这是云紫怡下来后的第一感受。
久不见天日的阴暗,外加上终年水汽的潮湿,墙面地面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咸苦味。
云紫怡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这里的空气浑浊得仿佛有了实体一般。
待穿过一个狭窄的石廊,面前豁然开朗。
整个盐场地下都被凿空了,一个个锈蚀得有些严重的铁架,支在一口口边缘残缺的大锅旁,周围杂物遍地,并无半点地上盐场的干净整洁。
“我们分开看看。”云紫怡也燃起一个火折子。
不算太明亮的火光一点点驱散黑暗,凝结的水汽自岩壁顶部滴落,滴答滴答回声阵阵。
有些铁架已经摇摇欲坠,底下的煮锅裂开一道口子,又被工匠拿铁线补上。
云紫怡凑近,忽明忽暗的光亮打在锅壁上,裂痕旁隐隐约约显出模糊的字迹。
她皱了皱眉,伸手拂去灰尘,露出几行陌生的文字。
“王慈。”她喊到,语气有些不确定,”这些好像是……西伯语。”
“西伯语?”王慈表情有些若有所思,“紫山楼盐场登记在册的工匠,全部都是大齐人。”
”这上面大概意思是,想念家乡,以及还有四十一天便可完工。”
“还有被划掉的。”她用手细细触摸一片满是划痕的文字,“有些瞧不清楚了,但从上面的数字看来,估摸着应是记录产量。”
“为何此处会出现西伯语?”云紫怡有些疑惑,“紫山楼会购置旧工具吗?这应当是在此的工匠刻上去的。”
“该不会是……”
她忽地想到什么,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王慈同她对视一眼,“地下盐场雇佣的工匠不是大齐人。”
他指尖触摸刻得歪歪扭扭的异邦语,想象着这里来来往往,所有人长相不同家乡不同,因为语言不通,只能沉默着做工……
王慈猛然抬眼,“若是这些人根本不懂大齐话,他们所见所闻便无法向外传达,私盐一事自然也没有了泄露的风险。
开平府不比琉镇,距离西关甚远,并无那么多通晓异邦语的能人才士,向导资源也多掌握在几大富商手中。”
他喃喃道,“这简直是一个几近完美的计划。”
昨日在顾显之那里研究过的开平府地图,此刻正在云紫怡脑海中缓缓展开。
“为了隐蔽性,工匠们不能住得太远。”她视线在脑海地图中游走。
“紫山楼盐场位置甚是偏僻,四周都是未开发之地,且多密林,要想藏匿这么多人还是很容易的。”
“待我们出去后还需仔细搜查一番。”云紫怡看向对方,王慈点点头。
她将火折子举高凑近,发现锅底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晶体,伸手一捻,咸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是盐没错了。
“王慈。”她将一点盐结晶小心用纸包好,递到王慈面前,“你看看。”
“比地上盐场之盐味道更重?”王慈也沾取一点在舌尖化开。
“没错。外邦饮食口味偏咸,喜好腌制肉,对食盐咸度要求更高。普通的大齐盐对他们来说反倒不合适。”云紫怡点头。
“等我们取了这盐做证据……”
“唰——”
她刚想再说什么,忽地感觉掌心一凉。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贴着她张开的手掌划过,一瞬间将包了盐的纸包划破,白盐从指缝间扑簌簌洒落在地。
手僵在半空中,朱红顺着指尖一滴滴滑落。
“云紫怡……”
浑身仿佛一瞬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视线模糊间,她看到王慈向她扑过来,眼神中警惕带着焦急。
温热的指尖抵住她的双唇,一颗冰凉的药丸滑入喉中。
“坚持一下,箭尖恐怕带毒,此药可暂时抑制毒性。”王慈附耳道。
她努力睁开双眼,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或许是药丸在起着作用,她并没有立刻昏过去,尚有几分意识存在,但手脚发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半梦半醒间,眼前仿佛有利箭如雨落下。
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她,带着她左右闪避,忽又听闻刀剑出鞘,剑身折射出一丝白光映在她脸上,腕花翻飞间,满地断箭残骸。
身旁那人呼吸有些不稳,浑身肌肉紧绷,忽有一滴温热落在她眼下,顺着脸侧缓缓滑落,留下一道甜腥。
他受伤了吗?
可他的手臂还是紧紧地护着她。
刀光剑影,箭雨纷飞,都未落在她身上分毫。
一阵响动过后,只剩短暂的寂静。
他们缓缓退至入口处,王慈抬手拭了一下嘴角溢出的血痕,翻手用剑尖上挑铁板。
手背青筋跳动,但几声闷响后,铁板竟纹丝不动。
王慈眸中暗了暗,脸色如冬月寒冰。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有刀尖划过岩壁的刺耳响声,以及拉动弓弦的铮铮响动。
云紫怡感觉身旁之人一瞬间紧绷,不动声色将她护至身后,扶她依靠在身后岩壁上,自己则挡在她身前。
呼吸急促间,已到剑拔弩张之时。
她心脏砰砰跳动,暂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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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的身边,不安感瞬间接踵而至。
忽地,有一只手从后方黑暗伸出,虚虚握住了她的小臂。
云紫怡惊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呼喊,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也软绵绵的,并无半分力气。
那人手下用力,想要将她往后方拉去。
就在她几近绝望之时,另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她另一边手臂,稳稳将她扶住。
下意识,她努力将头偏去那个方向。
”我来了。”
王慈将她的手臂从那人手中抽出,重新将她揽过来。
那人低声耳语几句,云紫怡感受到身边人愣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这一遭耗得有些久了,她吞下的药丸效力在渐渐消失,眩晕感和无力感再次向她袭来。
隐约间,她好像被王慈牵引着,跟在那人身后,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崎岖不平的甬道。
意识在被一点点抽离,云紫怡脑袋无力地下垂,视线模糊不清,目光只能看见前面之人的双脚。
那人虽然在极力遮掩,可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云紫怡努力将目光聚焦,那人似乎左腿有些残疾,原本应当流畅的小腿线条,在一处突兀地鼓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毒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猛,很快,她感觉眼前越来越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感觉被轻轻托起,伏到一个宽阔的肩膀上。
……
这一次的毒,仿佛并不是冲着她的性命来的。
因为当她再一次恢复意识时,夜风正凛冽地刮在脸侧。
她整个人仰头靠在王慈怀里,二人骑着马,向开平府的方向飞奔。
“王……慈。”云紫怡试着出声,喊他的名字。
嗓子仿佛数日未进水一般,沙哑无比。
“盐……我拿回来了。”
她张开一直紧握的手,露出已经染红的纸包,折纸的缝隙中还残存着一点余盐。
王慈低头看着她,眼眸中是如墨般的情绪。
因为长时间用力握拳,指甲一直摩擦着还未愈合的伤口,可她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费力举起手,让他看她保下的证据。
甚至她的脸上,还是有些虚弱的微笑。
他取走纸包,用手帕简单包住伤口,然后握住她有些微凉的手,塞进披风里。
“别说话,很快就到了。”王慈垂眸,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一些。
云紫怡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的,是他那件暗色的披风。
王慈骑术精湛,回程比去时整整缩短了三分之一的时间,一入开平府便直奔顾家宅院。
“如何?”
顾显之收回把脉的手指。
“只有迷药的功效,服用解毒丸后药力抵消了大半,现在已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
“先前的未名毒呢?可有复发之兆,或是后遗症?”王慈神情并未松懈。
顾显之摇摇头,“目前并无迹象。”
“那就好,那就好。”云紫怡松了一口气。
“云娘早些歇下吧,今日太累了。”
“熙玄,你跟我来。”
刚刚迈出云紫怡的屋子,顾显之一直温和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你的伤,就打算放着不管了?”
18. 第 18 章
王慈一袭黑衣,身影利落挺拔,面上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他刚想随口糊弄几句,岔开话题,想着等晚些时候回去,待独自一人时自行处理便可。
可顾显之此人是谁,多年的至交好友,虽近年来因着当上司使各掌一方,常是聚少离多,可王慈这脾性,那是从小到大便没变过。
顾显之丝毫不吃这一套,目光毫无犹疑,直勾勾落在他左肩处,接着叹了口气,眸中尽是无可奈何。
王慈笑笑,不甚在意。
既然一下被他看穿了,索性也没再遮掩,有眼力见地主动提了药箱,站在他面前。
外袍褪下,雪白的里衣上是星星点点的红色。
原先穿着黑色,又是深夜,烛火昏暗,王慈忍耐力非常,常人根本看不出一点异常。
顾显之也是在离开云紫怡房间时,想要扶王慈的肩膀,没料到对方下意识微微后缩一下,他一眼便察觉出不对劲。
王慈浑身上下尽是细长的伤口,左肩肩头处尤为严重,一截手指长的箭羽还陷在皮肉之中。
箭羽上涂了特殊的涂料,每一缕细细的羽簇排列光滑整齐,宛如一片薄而锋利的刀片,高速飞射出去,哪怕是指尖大小的残片,也足够剜掉一块皮肉。
按照王慈的身手,若是在往常,应付这些箭羽绰绰有余。
可当时他还护着几近昏迷的云紫怡,二人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这一身的伤口,虽不致命,但也如万蚁噬心,很是难熬。
“这箭上带毒,对你可有起效?”
顾显之不放心,又多问了一句。
“并无。”王慈摇摇头,垂下眸子,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顾显之知他的脾性,王慈从不在他人面前宽衣,因此他只是先调好了膏药递过去,嘱咐他按时涂抹伤口。
“熙玄……你似乎对云娘格外上心。”
顾显之埋头理着药箱,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将瓶瓶罐罐有序归位,状似无意地问道。
“她天资聪颖,才识过人,又有胆有谋,稽察司正是缺乏她这样的人才。”王慈点点头。
顾显之一愣,见他神情认真,便只是摇摇头笑笑,没再说些什么。
……
第二天一早,云紫怡晚起了半个时辰,一梳洗完就拔腿往外跑去。
“娘子,娘子!不再多吃半碗粥啦?”春桃在在后面着急道。
她一早便多烧了两个菜,想着让娘子多吃点养养身体,没想到她家娘子自从跟着主子做事之后,那一心扑在公务上的习惯,简直是跟主子一模一样。
春桃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小黑点,默默叹了口气。
云紫怡急匆匆赶往议事的屋子,她昨日服下的药有安神静气的功效,一夜饱睡,现在精神恢复的不错。
呼啦一下子推开议事厅大门,屋内立着的两人见她一大早便气喘吁吁地跑来,神色均是一愣。
“怎么起这么早,不多休息一下。”王慈有些皱眉,疾步走到桌前给她倒了一碗茶。
“我没事!”云紫怡猛灌一口茶水,顺了顺气儿,然后退后两步,转身转了一圈。
“看,这不好好的嘛!”她拍拍自己,没在意这个话题,转头又问昨日之事。
“昨夜带回来的残盐,你们存放好了?”
一提起那个纸包,她掌心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
不过总归是拿到证据了,受些皮肉小伤,她是不在意的。
“已经安排人专门看护了,但对外没说是私盐和证据,免得太引人注目,招来不轨之心。”顾显之回道。
“如此甚好。”云紫怡一颗心总算放在了肚子里。
她刚想撩起裙摆坐下,再同二人梳理一下昨日见闻,倒是抬眼看见他们衣装整齐,桌子上摆了一个小巧的包袱。
“你们这是要出门?”
顾显之点点头,看向王慈。
王慈转过身,走向挂在一旁的大幅开平府地图。
修长的手指微微并拢,在紫山楼盐场南部,约莫三四里之处,虚虚比划了一个圈。
“盐场偏僻,附近大多是荒郊野地,鲜少有人到访。
唯此一处,有一所静修堂,对外宣称专供想归隐避世之人静居,广纳诚心之士。
因此我和显之猜测,这里很有可能便是藏人的地方。
今日一早,我们便派了几个人前往,佯装一府下人,来帮生意场上失意的老爷寻一处地方,避世静居。
可对方只说屋宅已满,暂不接新客,倒是同意了我们入内参观,说是等空房了便可再书信我们入住。”
“所以你们要乔装打扮,入内探查一番?”云紫怡问道,“我也想同去。”
王慈想都没想,立马出声反驳,“你近几天都在这好生休养,哪儿也不许去。”
云紫怡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紫山楼盐场雇佣的工匠,看似都通晓外邦语,但仔细想来,若真是如此大规模的外邦人聚集,反倒容易成了他人关注的焦点。
所以我大胆推测,很有可能是在外邦长大的大齐人。从容貌上看与我们无异,但并不会说大齐话。
若是你们遇到了这样的人,有把握能快速瞧出破绽吗?”
王慈与顾显之默然。
不可否认,她说得的确句句在理。
显然,此番还真得需要她这个前金牌向导出马。
于是,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番乔装打扮的云紫怡与王慈,出现在了静修堂大门口。
“乔老爷,乔夫人,请进吧。”
管事的自称老米,此刻正笑眯眯地为二人撑着门,邀请他们入内。
而云紫怡与王慈,便扮作一乔姓人家,曾经做生意小赚一笔,但无奈投资不利,以致产业亏空家道中落,因此寻了这静修堂,想要暂时躲个清净。
“米先生,这何时才可有空出来的屋子?”
王慈一副十分心急的样子,迫不及待想要搬进来。
“哎呀夫君,先不急,我们总要先瞧瞧这环境如何,左右邻里如何,然后才好搬进来嘛。”
云紫怡在一旁唱白脸,假意显出挑三拣四的样子,二人意见有了分歧。
“二位贵客莫要着急,这位夫人说的对,总要先瞧瞧我们这静修堂到底如何,才好做下决定。”
老米在一旁打圆场,不紧不慢地走到二人身前,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静修堂有个几十年的历史了,曾为一位云游至此的富商所建。
他喜好山田,独爱静修,于是便建了这静修堂,广邀四海志同道合之人,来此同居,一同饮茶赋诗,抚琴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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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这里空气是不错,比城内的好多了。”云紫怡深吸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老米笑眯眯地,一脸自豪道。
“静修堂虽占地不大,但依山傍水,松竹环绕。堂内有屋舍三十二间,装潢算不上华贵,但也称得上朴雅。”
“正巧,今日午时便是一年一度的流水诗会,届时大家都会出席,一同赋诗畅饮,不知二位可有兴趣加入?”
“流水诗会?”云紫怡弯眉笑笑,“正巧,我夫君别的不说,吟诗作赋乃是一绝。”
她十分自然的挽上王慈的胳膊,“听着好生有趣,夫君,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如何?”
那一声夫君,听得王慈身上一僵。
云紫怡歪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
半晌,他缓缓点头,有些冷峻的脸上露出了自入门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好,既然夫人想看,那我们便去。劳烦米先生带路了。”
老米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任他们是争执是甜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们跟在老米身后,稍稍拐过几个连廊,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在这静修堂中央,竟然暗藏一条蜿蜒的溪流,溪水清澈,两侧用青石垒砌,一个个蒲团分列溪流两侧,静候众人前往。
他们还未来得及出声,忽地,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清越灵动,宛若山涧鸟鸣。
刹那间静修堂便活了过来。
原本紧闭的门窗纷纷大开,空荡荡的石板路出现一个又一个衣着朴素的身影,穿着统一服饰的小厮手举托盘,盘中尽是瓜果美酒,香飘十里。
寂静的溪水旁热闹起来,大家有说有笑地入座,不一会儿,每个蒲团便有了一个主人。
似乎是瞧着有生面孔,临近的几人好奇地探出脑袋,将视线投在他们身上。
“入座吧,贵客们。”老米笑了笑,跟他们指了指最中央,空着的两个蒲团。
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过去的,还是原本就多出来的。
老米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喧闹的场面突然噤了声,众人竟齐齐回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云紫怡被瞧得心里发毛,连忙扯出一个笑容,跟老米道了谢,然后拉着王慈入了座。
就在他们坐定的瞬间,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瞬间消失,席面上马上恢复了笑谈声。
一股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云紫怡看向王慈,对方眼里也有一瞬担忧。
她刚欲低声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袖子动了动。
她低头,一双素白的小手扯住了她的袖子。
“姐姐,你吃竹叶糕吗?”
一个粉面团子抬眼望着她,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
“姐姐,竹叶糕很好吃的。”
见她没有反应,团子又开口喊了她一声。
“姐……”
话刚说了开头,团子忽地抬手捂住嘴。
见云紫怡眼神涣散,似乎没仔细瞧他,也没仔细听他的话,团子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
还好这个傻姐姐没注意,刚刚该讲话时居然都忘记张嘴了,团子在心里紧张了一下。
云紫怡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纤细的手指藏在衣袖中,指尖深深陷入皮肉中。
19. 第 19 章
“姐姐,你怎么啦?”
团子歪头看着她,目光中有些不解,“姐姐,你的脸色好生苍白。”
“啊?”对方说得突然,云紫怡差点一个激灵。
“没有没有,是姐姐昨日不小心染了风寒,方才有些头晕罢了。”她连忙解释,摆出一副虚弱的笑容。
那孩子只当她没瞧真切,可她当向导久了,早就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她刚刚瞧地分明,那一声“姐姐”出口,面前的孩童根本并未动唇!
当时情形,一时冲击力太大,加上先前席间气氛表现得太过诡异,云紫怡骇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今冷静下来,相比起疑神疑鬼,她倒是想起一桩旧时传闻。
听闻十几年前,上京城曾来了一个戏班子,有一伶人极善口技,兽语人言,无不惟妙惟肖。
帷布一遮,什么细雨竹林,什么科举高中,只凭一张嘴,信手拈来。
很快戏班子声名鹊起,随后便被邀至宫中的中秋宴,为陛下与贵妃表演。
在即将登台之时,不知哪里递来了一杯美酒,伶人不好推脱,喝下后便捂着嗓子,满脸痛苦。
没了台柱子,戏班很快便被其他后起之秀取而代之,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里。只余一些记性好的,茶余饭后,多了一声叹惋。
云紫怡第一次听京城回来的伙伴,讲此般传闻时,心下就立马有了猜测。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也有人懂这样的绝技,只不过多称之为“腹语”。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掌握腹语之人。
只是这些人费这般力气作甚?
日头此时已经爬得很高了,一个刹那间,忽然有一束光打在孩童的面上。
迎着光亮,她突然发现,那孩童的瞳孔居然不是墨黑的,而是近似黑色的浓重墨绿。
随着云彩的移动,太阳光落下的位置也在不断改变。
当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脊背上时,她却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左右藏匿的,证据、证人、真相,就这样,看似轻而易举地,大剌剌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他们被包围,裹挟着。
他们甚至有可能根本辨不出来。
云紫怡默默观察了那孩童好一会儿,发觉他并没有时不时视线乱瞟,暗中投向真正发声之人。
瞧着这孩童七八分熟练的样子,应当是懂得个中玄妙,不似临时被拉来做样子的。
她扫了一眼周围,正对面二人,孩童身后一人,都在她的怀疑对象之中。
可溪流不窄,她自诩听力尚可。
腹语表演对距离的把控有一定要求,对面二人相距有些远,孩童又离她很近,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一听便知。
可孩童另一侧那人,每当孩童转过头来与她说话时,只会留给那人一个后脑勺,这双唇一张一合,声音又是如何对上的?
两方都有嫌疑,但双方又都有缺陷。
云紫怡思路一时走到了解不开之处。
她想将这些告知王慈,可流水席人多眼杂,保不齐就被谁听了去。
回头望望身后,老米就站在不远处,虽然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可眼中的深色却叫她看了皱眉。
云紫怡转回头,在心中默默深吸一口气,然后心一横,一个倾身几乎全倒在王慈身上。
浅淡的栀子香气萦绕鼻腔,王慈猝不及防,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一瞬,一个柔软的掌侧贴近他脸颊的肌肤。
接着,温热的呼吸洒落在他耳侧,距离近到,隐隐感觉她的朱唇微蹭耳廓。
云紫怡用手掌稍加遮掩,一边提防着周围的人,一边用气声讲得认真。
丝毫没注意身旁之人手背青筋绷起,喉结滚动,耳根处红了一片。
“……就是这样。”云紫怡与他耳语,眼中带了一丝不解与无奈。
说罢,她立马回正了身子,二人距离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间隔。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与我夫君平日在家亲近惯了,这乍一出来,有些忘了收敛。”
云紫怡一副恍然模样,一脸歉意羞赧地向众人说道。
王慈清咳一声,冲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微微笑笑。之前有些慌乱的视线定了定,让自己开始思考刚才她提出的疑问。
相比起对面二人,他更倾向于那孩童身后之人。
声音来源作假不易,但若想要从视线盲处看清一个人的面部,还是有诸多手段可以实现的,譬如用镜子。
王慈开始与他附近几人攀谈。
云紫怡与那孩童坐在他左手边,结合反射角度来看,应是他正对面几人执镜最为便利。
“这位公子,可否为在下推荐一种酒?”
他笑吟吟地望着对面几人,“我二人初来乍到,还请几位见谅。”
对面那人看着二十出头,颇为年轻腼腆,见他问话,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随即思索片刻,伸手指了指最左侧的一瓶。
“这个吗?”王慈举起瓶身瞧了瞧,“可否劳烦公子讲解一二?”
那位只是腼腆一笑,摇摇头,随后竟直接扭头面向旁边之人,二人攀谈去了。
王慈:?
几番下来,他后知后觉,从开始到现在,整个流水席虽热闹喧嚣,但除了那个粉面团子,竟无人直接与他们对过话。
他视线早就将对面扫了个遍,并无任何能够反光之物,那这几人到底是如何相互配合的?
对面几人早就不再理会他,他也没有自讨没趣。
只是在他即将收回视线的时候,那位腼腆公子忽地又转头一瞥,看到他还在往他们那里瞧,视线一僵,匆匆回了头。
王慈正感到奇怪,可隐隐又觉哪里不对。
这时,腼腆公子身旁之人也偏头看过来,只不过视线到他这里,正好戛然而止。
等等,王慈见他的举动,忽然有些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多年的稽察司司使经验,让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出二人视线的不同之处。
只有第二人是真正想要转头看他的,相反第一人,似乎本意是看向他身后,或是更左侧的地方,只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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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路上遇到了他的视线,这才僵了身子。
那他的后侧或左侧是……
王慈缓缓转过头去,出现在他视线中的第一个身影是,老米。
一直笑眯眯地,静静立在左后方的老米。
游离在所有人之外,存在感降到最低,却一直站在掌握全局的位子。
王慈眯了眯眼,对了,他们自入静修堂以来,老米确实也是唯一一个,亲自与他们用大齐话沟通之人。
他的视线停留得有些久了。
在老米脸色微变之前,王慈脸上挤出一个苦笑,冲老米使了个眼神,看看云紫怡,又冲大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宛如按下了撤回键,老米表情一瞬间恢复如初,慢慢走上前来。
“大家听我说,今日二位贵客身体不适,就要再次与大家作别了。”
老米笑眯眯道,“请二位随我来吧。”
出了水席,王慈状似松了一口气,走在前面与老米耳语,“今日多谢米先生了。”
“我与贵居客有些志趣不同,本欲离席,可夫人她实在是不愿走,闹着要再留一会儿,无奈之下只能求助米先生了。”
“无妨,无妨。”老米依旧笑呵呵道。
他们二人的耳语不知何时被云紫怡听了去,顿时就不乐意了,“哎我说老乔你怎么回事,我想多呆一会儿不行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逛酒楼,是不是又急着……”
云紫怡一改之前温柔的态度,语调都拔高了好几个度,王慈一脸不忿,见缝插针辩解几句。
场面越吵越火热,云紫怡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老米在一旁劝哪一个也不是,脑袋都大了几圈,只得暗中加快了脚步,想要赶紧将这两个祖宗送出去。
等到离出门还剩几步的时候,老米的脚步已经快到有些极限了,云紫怡这后边只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一边憋笑,一边假装与王慈争吵。
他们一踏出静修堂,大门马上咣当一声在身后闭死了。
云紫怡表情一秒破功,但又不敢真的放肆大笑,憋的脸都红了。
王慈看她的小表情,亦摇摇头,有些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挨到回了顾宅,云紫怡立马放声大笑。
“看样子此行甚是顺利。”顾显之给两人倒了杯茶,微微笑道,“瞧出什么了?”
王慈回答他,“可以下令暗中包围静修堂了。”
“我们推测,里面除了管事老米之外,其余人都是不会大齐话,但是长相与大齐人并无二致之人,与我们要找的外邦工匠十分吻合。”
“没错。”云紫怡补充道,“我还仔细观察了每个人的掌心,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与握刀剑的茧位置不同,确是工匠之手。”
顾显之点点头,“此行证据完整,我这就去安排。”
望着顾显之离去的背影,云紫怡眼中一时有些迷茫。
“谢自乐真的是幕后之人吗?”
她有些沉默,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清俊爽朗的少年背影,一时间有些无法将此事与他联系起来。
“谢家,紫山楼,为何要这么做?”
20. 第 20 章
王慈沉思片刻,视线注视着云紫怡。
“你认为他不会?”
云紫怡摇摇头,“只是直觉罢了。”
先前做向导时,总是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底色如何性子如何,多交谈几句就能摸个大概。
谢自乐给她的感觉,属于比较难摸透的那一类,但意外却没有给她留下很糟糕的印象。
不同于众人眼中的爽朗和善,也不同于稽察司人眼中的圆滑城府,看到谢自乐,她总会莫名觉得,他像一名玉匠。
“玉匠?”王慈挑眉,表情有些意外。
“他很执着。”
“爽朗也罢,手段高明也罢,都只是他对外的表现。他的内心,是有自己的一股劲儿在的。”
云紫怡不好意思挠挠头,“我自己的比喻啦,很多人第一次听都会感觉有些奇怪。”
王慈倒也很快理解,点了点头,“雕琢世间,也雕琢自我。很新奇,但也很贴合。”
云紫怡笑了笑,心中蓦然升起一丝奇妙的感觉。
从前她也常有出人意料的脑洞,但能理解之人甚少,多数都是敷衍几句,便匆匆转了话题。
王慈是为数不多的,能很快理解她的出乎寻常,并且还能顺着她的思路点出一二。
“此行还算比较顺利,已然探明地下盐场所在,静修堂藏人一事也已查明,顾显之已经着手去安排查封一事了,之后我会修书一封递交圣上,待圣裁下来,紫山楼一案便算了了。“
王慈说完接下来的安排,看到她还有些眼神飘忽,不由得有些拧眉。
“你还想继续查?”
“……”
“关于谢自乐?”
见他一眼识破,云紫怡只得承认,“只是有一点想法罢了,想知道他的动机。不过紫山楼一案证据确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王慈没说话,只是微微偏头,视线落在窗外。
那里一树茶花开得正盛。
偏逢五月江南天气怪,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只眨眼一瞬,天边似有乌云滚滚。几声惊雷之下,豆大的雨点砸落。
落在窗前那株茶花上,一整朵明艳顷刻落地,不一会儿,树下就铺满一层完整的花朵。
“要变天了。”
她轻声道。
……
云紫怡自小长在西边长乐府,那里气候干燥,只有初春几声惊雷,下几滴雨,随后便是连年的大晴天。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江南的湿冷。
这雨从昨日开始,下了一个下午加一整夜,今早半梦半醒间,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淅淅沥沥的雨声先飘入耳朵。
下人们早已在各处摆放了木炭,烧起了香炉,用以减少屋内的湿冷。
即便如此,她方一打开窗子,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苔气味的冷风还是扑面而来,叫人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云紫怡裹紧衣领,脚下加快速度,全然没顾檐下溅落的雨珠湿了衣角,匆匆朝议事厅走去。
再走慢一步,湿冷就要张牙舞爪地从身后缠住她,一步步冻僵整个身体,只留下潮湿黏腻感。
云紫怡低头走得飞快,心里一边想着屋内的一口热茶,说不定还有什么新奇的小点心,全然没顾上转弯那边一个同样脚步匆匆的粉衣身影。
“哎呦——”
两人速度都不慢,又是沉默着只顾闷头往前走,这一下“咚”地一声撞在了一处。
云紫怡吃痛,还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对面一下“嗷”地一嗓子,把她吓了一跳。
“娘子,你没事吧?”那边侍女一声惊呼,倒是引起了云紫怡的注意。
娘子?
据她所知,顾家子嗣中并无女子,而这里是内院,并不接待往来外客。
那这位娘子是?
“曲菱,我无事,去看看对面的娘子。”
那人脆生生开口道,嗓音清甜灵动。
云紫怡抬眸向对面那人望去。
面前立着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袭烟粉色衣裙,发间别着两枚灵动的粉玉蝴蝶,圆脸圆目,明眸皓齿,笑起来唇角露出两个小梨涡,瞧着甚是明媚可爱。
“这位娘子,您没事吧。”她身旁的白衣侍女出声问道,一举一动亦是温和有礼。
“我没事。”云紫怡笑笑。
对面二人衣着皆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但言行举止丝毫没有骄纵压人,而是举止有礼温和谦逊。
“这位姐姐,请问你是?”
对面女娘眨眨眼睛,乖巧的目光投向她身上,眼中带着几分好奇。
云紫怡对她印象还不错,既然她能够自由出入顾家内院,想必也并不是什么身份可疑之人,因此便没有对她隐瞒什么。
“我受雇于稽察司,此番是随王司使与顾司使前来办差。”
话音刚落,她就瞧见眼前的少女眸子唰一下亮了。
“啊,原来你是阿瑜哥哥的同僚。”
阿瑜哥哥?
云紫怡反应半天,才想起来顾显之应是字瑜。
提起顾显之,眼前的少女姿态亲昵,倒让云紫怡不由得投去探究的目光。
少女似是看出她的好奇,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两个小梨涡,微微倾身对她行了一礼。
“小女谢风瑶,见过司使大人。”
姓谢?云紫怡微微挑眉。
她随后摆摆手笑道,“你我二人年纪相仿,不必如此客气。且我现在还不是稽察司正式司使,喊我云娘便可。”
“恕阿瑶冒昧,云娘今年年龄几何?”
“二十。”
“阿瑶比姐姐小两年,那我今后就喊云姐姐啦。”
面前少女笑意盈盈,脸颊粉扑扑的,眨巴着眼想要往云紫怡身旁蹭。
一盏茶功夫后,顾显之便瞧见议事厅大门忽地一下敞开,一绿一粉两个纤细的身影,凑在一块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顾显之差点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阿瑶?”
顾显之温声唤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风瑶依依不舍离开云紫怡身边,磨磨蹭蹭走过去,“阿瑜哥哥。”
顾显之:?
“哥哥生辰马上到了,我就提前跟师父告假回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顾显之:“我怎么记得,他生辰还有七八日才到?”
谢风瑶:请不要在刚认识的漂亮姐姐面前戳穿我。
顾显之还欲再说什么,“是不是近日功课太难,你又偷懒想多休几日……”
“不不不,怎么会呢?我可是回回拿考核头名的,很厉害的!云姐姐你不要听他胡言。”
谢风瑶见自己马上要丢脸了,立马急急开口打断顾显之。
“阿瑜哥哥,云姐姐今日可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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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在身?阿瑶想同云姐姐去逛街!”
云紫怡挑眉,一时有些意外。
她刚欲说些什么,一直立在一旁的王慈淡淡开口,“去吧。”
没管她的欲言又止,王慈看了她一眼,“此行公务已了,接下来的善后由我负责,这几日你可以在开平府逛逛,几日后我们便会离开。”
见他意图已决,云紫怡便也不再坚持。
“阿瑶妹妹,我们走吧。”
“我还是头一回来开平府,可是要麻烦阿瑶妹妹了。”
“不麻烦不麻烦,走吧,我们去吃四海楼新出的吃食!”
谢风瑶笑呵呵地,牵起云紫怡的手便往外走去,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
云紫怡索性放手由她全权安排,任她牵住自己的手,牵着自己出了顾宅,上了宽敞华丽的马车,路过片片青墙黛瓦,迈过座座石桥。
她近几日都忙于紫山楼一案,未曾好好欣赏一下开平府的风土人情,今日一行,也算是免去一个遗憾。
“这是金缕阁,开平府最大的衣料铺子,听说近日檀香楼送了几匹新样式的料子,待会我们也去瞧瞧。”
“这是墨香楼,开平府最有名的书肆,他们之前请了几个顶顶厉害的话本子大师,写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有趣,我们待会去瞧瞧有没有新的故事。”
……
一路上谢风瑶滔滔不绝,马车帘子索性直接挂起来,见到什么就给云紫怡讲什么,说得口干舌燥,茶水都多喝了一壶。
云紫怡不由得摇头失笑。
谢风瑶跟谢自乐兄妹二人,在活泼开朗这方面倒是十成十的相似。
马车摇晃间,转眼来到了一座五层高的气派楼前。
“到了!”
谢风瑶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转头又帮云紫怡撑着马车帘子。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飘着一层细细的雨丝。
谢风瑶也没有撑伞的打算,丝毫不在意毛毛雨打湿会碎发,反而是微微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潮湿,但还算清新的空气。
云紫怡也快速跳下马车,伸手牵起谢风瑶,将她拉到屋檐下。
映入眼帘的一块红木牌匾,用金漆书写了三个大字——“四海楼”。笔锋苍劲,游逸灵动,气势磅礴但又不失美感。
“这便是开平府最受欢迎的酒楼啦!”
谢风瑶叉腰,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我前几年被哥哥送去梧山学琴,都没法经常光顾四海楼了!梧山饮食素淡,我好想念四海楼的脆皮肘子秘制烧鸭糖烤小串金丝片肉……”
云紫怡听她站在门口,一口气报了一串菜名,笑着问道,“真有这么好吃?”
“那是自然!”谢风瑶只是想着,口水就要留下来了。
“四海楼是季渔楼所经营,既位于季渔楼主家所在地,这四海楼自然是汇集了最新鲜的食材和最新颖的菜式……”
“还有最优秀的厨子和最经典的口味。”
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接上了谢风瑶的下半句话。
云紫怡循声望去,看见一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以及并排走在他身边的,谢自乐。
“云姐姐,这便是季渔楼的家主,段高轩,段公子。”
“见过段公子。”
云紫怡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心思全在一旁的谢自乐身上。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王慈今日要她来了。
21. 第 21 章
谢家家主和家主妹妹来访,四海楼自然是安排了最好的厢房。
“哥我不要,你们能不能来我常去的那间厢房呀。”
谢风瑶眼珠一转,对谢自乐撒娇道。
“也行。”一旁立着的男人无奈一笑,对段高轩拱手道,“小妹任性,麻烦段家主撤了留位,并作一处吧。”
“好说好说。”段高轩笑笑摆手,左右是自家酒楼,怎么安排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那就谢谢哥,谢谢段哥哥。”
谢风瑶甜甜一笑,说完后便欢喜地拉着云紫怡上了楼。
因着她是四海楼的常客,又是谢家家主胞妹,所以楼里专门给她留了一间厢房,按她的喜好布置,定时差人打扫,保证她想来时便可随时入内。
这间厢房便位于四海楼最顶层,正对着街巷的那面墙,没有像普通厢房一样,做成临街窗子,而是专门砸掉了大部分墙面,用上等的木材琉璃,涂上防水料子,做成了一个推拉式的折窗。
若想一览开平府的盛景,便将折窗推开,水乡游船街市烟火,尽可收入眼中。若瞧腻了风景,就将折窗拉上,白日光线透过琉璃,打在墙面上五彩斑斓,夜晚屋内的灯烛映在上面,晶莹剔透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今日不巧,外面还飘着细细的雨丝,天空也有些昏暗,往日怎么都好看的折窗,今日倒显得有些平淡。
谢风瑶站在窗子面前,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倒是没迁怒于天气,只是惋惜地跟云紫怡说,下次一定要挑个好天气再来瞧瞧。
云紫怡笑着应下,随口安慰了两句,那边就有小厮上来传菜了。
他们拢共四个人,最后菜竟然上了满满一桌子,她心下默默数了数,居然有十几道之多,荤素咸甜,一应俱全,应是将所有的招牌和新品都端上来了。
“阿瑶妹妹,这也太丰盛了,真的能吃的完吗?”云紫怡偏过头去,跟她悄悄耳语。
“没关系的,我都是叫人菜量减半,每个少吃一点,就能多吃几种啦。
而且我哥哥身量抽条之后,每次都能比别人多吃两碗饭的。”谢风瑶摆摆手,示意这都不是事儿。
”谢家主瞧着身材匀称,没想到饭量竟有些异于常人。”云紫怡讶然,不由得惊奇道。
谢风瑶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腮,神情似是在思考中。
“原先听阿娘说,哥哥曾经与朋友约着想去习武来着,还想要拜入名门之下。那段时日正好是哥哥长身体的时候,又去学了武,多吃些也是正常,想来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没想到谢自乐对学武还颇有兴趣,只是这练本事可不容易,须得投上数年功夫不说,有没有天赋更为重要。
而据她所知,谢自乐接手紫山楼这几年来,心思和精力可全花在这上面了,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看来他的学武大计,应当是荒废了的。
“是啊,当初哥哥才刚去那个什么门,好像还不到两个月,就因为帮山下一个老农,救他养的误入陷阱的小羊羔,一个不小心把腿摔伤了,修养了大半年呢。
相比起去学武,我爹更想让哥哥学经商之道,将来好继承谢家的产业,怎奈何我哥那时候就是有一个大侠脑袋,双方还为此大吵了几架。我那一阵可累啦,每天劝完这个劝那个……
等哥哥好不容易修养好之后,大夫却说,短时间内不可劳累。哥哥就一直等啊等,养啊养,爹爹阿娘突然身体差了许多,哥哥也早就过了学武的最佳年龄。”
“再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啦。
谢家少主接过老家主的继承,数年时间呕心沥血,不仅保住了紫山楼,还让谢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谢风瑶说着,耸了耸肩,“其实我不在乎什么钱财啊产业啊什么的,我只想让哥哥高兴就好,让他去做他想做的,哪怕我们最后没钱了,变得一贫如洗。
那我就跟哥哥一起,拜入那个什么门下,当一个外门弟子,每日洒扫除尘,干些杂活也行。”
云紫怡怔怔地看着她。
谢风瑶脸颊圆润,五官柔和,看上去就是一个没心没肺、吃喝不愁的贵小姐。
只是这一刻,即便没有晴朗的日光,她的眸子依然是明亮的,坚毅的。
“我这样是不是有些自私。”她忽然笑笑,“我总是觉着这样对哥哥好,所以就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走了之。”
云紫怡看着她的样子,刚欲开口说你不是。
面前的少女垂下眼眸。
“可是哥哥这几年,真的过的很不快乐。”
“虽然他对我更加好了,百倍千倍的好,可我还是觉得哥哥变了。”
“我也曾经问过哥哥,要不要干脆不在谢家待了。
很多人背地里都觉得,我被我哥惯坏了,愈发的无法无天,明明都吃喝不愁还总是闹着。
也有人劝我,说哥哥这些年面对的都是群狼环饲的环境,一时间性子上有些改变也很正常,毕竟我后来被送去梧山,能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也许是二人之间渐渐的生分了。
可当我再一次问出那个问题时,他的答案和当初的一模一样。
哥哥说,只要我能安稳一世,他怎样的无所谓。”
少女依旧眼眸低垂,化不开的郁色和自责笼罩着她。
气氛一时有些低沉。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菜上齐了也不吃,都要冷了。”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明明说的是责怪的话语,但语气中却满是宠溺的意味。
云紫怡转头,是谢自乐推门进来。
身旁空荡荡的,段高轩没跟着过来。
“段家主说我们兄妹二人团聚一次不容易,今日又带了好友前来,他怕若是自己在这里,我们不能言谈尽兴,就说今日先不打扰了。”
“段哥哥人一向是极好的。”谢风瑶点点头。
“快吃吧。”
谢自乐笑笑,起身帮二人摆好碗筷,倒满茶水,茶壶便又新添一些。遇到带汤水的菜肴,就提前帮她们盛上一碗。
方才在马车上,她们拿了豆蔻染指甲玩,现下还没干透,不方便沾水,谢自乐也没叫侍女小厮,自己一个人放下筷子,帮她们剥了好久的酿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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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紫怡静静坐在一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自乐照顾自己的妹妹,天经地义。
但是什么都也捎带她一份,好听点可以说是礼貌涵养,但更多人会觉得,有些超过他们之间的距离了。
尤其是,一顿饭毕,该是品味茶点的时候,谢自乐居然主动夹了一块雪梨酥,递到她的碟里。
云紫怡抬眸看向他。
“那日见你多吃了些。”谢自乐解释道,“当时摆了好几样点心,只有这雪梨酥你多拿了几块,以为你喜好这个。”
见她没有答话,他又轻声问了一句。
“所以你喜欢吗?”
“雪梨酥吗?”
云紫怡笑笑。
“……嗯。”
“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云紫怡眨眨眼,笑得灿烂。
“只不过现在不喜欢了。”
“准确的说,是还没见过它的时候,很喜欢。”
“话本子里都写,雪梨酥色泽金黄,内陷晶莹,一口下去梨香满齿,我就寻思啊,这到底得有多么好吃。
那日正巧见了,就想着拿来尝尝。
没想到你猜怎么着,一咬开,居然是冬瓜馅的!”
谢风瑶噗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云紫怡唇角微微挽起,右手托着下巴,眨眨眼睛。
“我当时哭笑不得,心想怎么还有这样的妙计,把价格昂贵的雪梨内馅,换成模样差不多的冬瓜内馅。就一时兴起,多拿了几个回去,给大伙长长眼。
肉眼看着差不多,可吃过的只消一尝,里面就能识破这狸猫换太子之计。”
“诶,云姐姐之前不是说没吃过吗?怎样一口就尝出来了?”谢风瑶好奇道。
云紫怡莞尔,“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他吃过,而且那人嘴巴可难伺候,一下就尝出来了,就告诉我了呀。”
她眸光闪闪,眼神一住不住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谢自乐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总感觉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带着刺儿似的,看得他浑身刺挠。
谢自乐偏过头去,妄图暂时逃避一下这道直勾勾的目光。
不料他忽然感觉,对面那人仿佛会施什么法术似的,就算他不去看,视线也像是有了实体。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一个个红色的斑点浮现在白皙的皮肤上,逐渐胀大,发热,瘙痒。
从一开始的星星点点,到后来连成一片片,最后几乎占满整个皮肤。
他不知道露出来的脖颈,手背这些,有没有浮现。
但有些糟糕的是,这些红点似乎在向内迁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开始肿胀发热。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喉咙,空气的流通受到阻碍,脑袋因为缺氧而昏昏沉沉,眼前开始发黑。
他的意识仿佛在逐渐流失。
一切发生的都有些突然,他这是怎么了?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谢自乐听见了谢风瑶的惊呼。
22. 第 22 章
“请家主先按这张方子喝上三日,若三日后还不见好,还烦请娘子再差人去寻老夫一趟,老夫再来与家主大人诊看一次。”
一道有些年老,但细听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
又一阵窸窣磕碰的声音响动,瓶罐诊器被收起来,稍后那人微微一辑,衣料磨蹭间,声音越行越远,最后只听两扇木门相互一碰,一声闷响后,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身上每一寸皮肤还有些异样感,但比起最开始那股火燎般的瘙痒疼痛,已经好了三分了。
谢自乐平躺着,身下的锦被微凉,他不自觉去触摸,稍稍缓解了一下皮肤的不适感。
过了一会儿锦被被微微捂热,身上愈发难受起来,手上不由自主地去抓挠皮肤,留下一道道醒目的红痕。
身旁一直坐着一个人,他其实能感觉出来。
这时候能陪在身边的,操持一切的,不是妹妹谢风瑶还有谁。
她似乎是看着锦被底下的人微微动弹了几分,觉着他醒了,一时有些惊喜。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几分,还是上前去抓住了哥哥的手。
谢自乐原本接触了冰凉,从而压下的不适感,此番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触碰,又好似针扎火燎一般,竟不自觉猛一缩手,仿佛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那边谢风瑶看着,眼神有一瞬怔愣,眸底不觉暗淡几分,嘴角也爬上一丝苦笑。
想她幼时与哥哥在家中,不同于其他家年纪相仿的兄妹一般,动辄吵架甚至动手,两看相厌,直至长大些明事理了,关系才好些。
从小到大,她便喜欢跟在谢自乐身后,宛如缀着一个小尾巴,走到哪里都跟着。
谢自乐也颇为疼爱她这个妹妹,乐意惯着宠着,要星星要月亮也要试着摘一摘,别说打骂,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谢风瑶垂着脑袋,眼神有些茫然,细看中又有些神伤。
她与哥哥之间,何时已经没有了儿时的熟稔?
正胡思乱想间,她的指尖忽然被一只有些微凉的手握住。
谢风瑶抬眼,可眼前早就被泪水模糊成一片。她努力眨眨眼,压下去眼眶那股酸涩,不想让哥哥瞧出来担心。
可细心如谢自乐,怎能不发现面前之人的异样?
“这些年我奔波多地,不知是在哪儿倒霉染上了风疹,只是偶有复发一次,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在梧山潜心学琴,我怕你知晓后担心,又闹着要回来,便没告诉你。
风疹发作时不免有些肿痛,若是方才我无意识躲避了阿瑶,阿瑶可不许怪我。”
谢自乐眨眨眼睛,原本就清俊的面庞染上了一丝病气,看起来愈发苍白清瘦,可偏偏他还没事儿人一样,朝你温柔笑着。
谢风瑶忽然觉得,要是她还怪罪哥哥,那就要成了天底下最坏心的妹妹。
所以她敛了先前的神色,轻轻托住谢自乐抓她的手,又重新放回锦被里。
风疹发作是何等的折磨人,她亦是有所耳闻的。
先前哥哥避她,想必是身体下意识而为,如今哥哥清醒过来,竟是不顾疼痛也要来安抚她,那之前的丝丝难过和叹惋,一瞬间也便烟消云散了。
“阿瑶怎么会怪哥哥呢?”谢风瑶满眼心疼。
见他面色憔悴,也不好多在此打搅,她便与谢自乐嘱咐了几句,随后离开了屋子,叫他一个人好生休息着。
“怎么样了?”外边等着的云紫怡还没有离开。
一同吃饭时朋友生病晕倒,她也不好一走了之,便随着谢风瑶一同回来,若有什么突发之事也有个照应。
“谢家主可好些了?”
见来瞧病的郎中待了片刻便离开了,想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云紫怡还是张口问了一句。
谢风瑶拉着她走远,来到院外一方凉亭中坐下,一旁立刻便有侍女上前给二人沏茶。
她挥挥手屏退左右,凉亭中只剩下她二人。
“并无大碍,哥哥是之前不小心染了风疹,今日碰巧复发了,吓着云姐姐了。”谢风瑶一脸歉意。
“没有没有。”云紫怡摆摆手,“谢家主无事变好。”
谢风瑶这一遭也吓了一跳,虽然面上不显,一直镇定着回了府里,安排了一切。现下确定无事,松了一口气之余,之前压下的后怕隐隐反上来。
府中别无他人倾诉,于是便拉着云紫怡好一顿说。
云紫怡一面附和安慰着,一面思绪忍不住飘远。
大齐虽强盛,可医药水平是远不可与她原先的世界相比的。
例如这风疹,通常表现为皮肤红肿瘙痒,泛起或大或小的疙瘩红点,乃是受风邪所致。
至于这再细一些,究竟是何种原因引起的,又分为几种类型,就比较模糊了。
云紫怡依稀记着,在她原本的世界,这种现象通俗来讲,就叫过敏。
可能因灰尘过敏,可能因食用某种食物过敏,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冷空气、因为阳光过敏。
只不过在这里,因着医药水平有限,这些细分通通被打为风疹。
云紫怡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谢自乐瞧着康健,不似是因为灰尘阳光这些常见之物,如此一来便是吃了什么致敏的食物。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今日一桌子都是些寻常食材,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难不成自己还不知道?
其次,谢风瑶作为从小一齐长大的胞妹,似乎也是不知晓的样子。
这其中弯弯绕绕,可就有些引人深究了。
谢风瑶会强逼自己的哥哥吃下可能会引发风疹的食物?打死她也不信。
那眼下最可能的便是谢风瑶不知晓,是谢自乐故意为之。
只是演这样一出苦肉计,他能得着什么好处?想借病闭门不出?
可天下谁人不知稽察司是个顶顶有手段的,但凡你还有一口气,就休想逃脱。
云紫怡左思右想,脑海中种种可能一一罗列开来,又一一被自己否定。
一壶茶下肚,竟将先前所想都推翻了去,一时有些一筹莫展,不由得头疼了起来。
那边谢风瑶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一会儿讲到大夫给开的方子,一会儿又讲到自己误会了哥哥……
云紫怡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被她一句话醍醐灌顶——
“阿瑶,你方才说——那大夫是在床前开的方子?还有,谢家主不住地抓挠起疹子的地方?”
“是啊。”谢风瑶见她忽然打断,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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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紫怡表情骤变,心情也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按照习惯,大夫通常不会在病床前给病人开方子,因是怕病人得知不好的情况会愈发心沉,不利调养,所以通常会将家属叫到一旁单独叮嘱。
今日或许是见谢自乐还昏迷着,或许是觉着这风疹不算太严重,或许又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云紫怡心中只觉着一个可能——
谢自乐是有可能将自己的情况听去的!
也就是说,假使他本来并不知道自己会过敏,事发后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掩饰,正巧听了大夫在床前的一番诊问,这才能方一睁眼便说得滴水不漏。
至于为什么认为谢自乐不知道自己会过敏,是因着起疹子后万万不能频繁用手去抓挠的,抓破皮肤不说,对恢复没有半分益处。
若他知晓自己的敏症,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反倒像懵懂孩童一般毫无章法。
这个假设虽离奇,但在当下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等到云紫怡回到顾宅,将这一切说与王慈时,他也赞同地点点头。
“谢自乐必是在隐瞒些什么!”云紫怡笃定。
可推测到了这里,又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王慈沉思片刻,“既是走到了死胡同,不如问其本源,先想想引起风疹一物。”
提起今日所食,云紫怡更加迷茫了,“四海楼秉承季渔楼的宗旨,一贯以时鲜为重,只在做饭创新。因此今日一桌子都是寻常应季食材,并无什么奇珍异宝。”
“你细说每一道菜肴,最好连调味手法也道明。”王慈指尖在桌子上一点一点,面色亦有些凝重。
云紫怡负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第一道,甜醋翡翠,就是凉拌黄瓜……”
等她说完一溜菜名,不顾口干舌燥,在一旁眼巴巴望着王慈,“可瞧出什么不对了?”
“谢家主吃了那几道?”
“他从一开始便极为贴心,一直没顾上自己,好像拢共就吃了几口黄瓜,还有几片山药……”
“此时河鲜肥美,他竟一口未动?”
云紫怡怔了怔,品出了一些不对劲。
“你是说,他刻意不吃这些?”她有些不可思议道,“江南人不吃河鲜,开什么玩笑……”
等等。
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浮现在她脑海中。
她忽又想起来,今日那碟甜醋翡翠,有着一种异常的鲜美。
听闻南方有一独特的吃法,将牡蛎或蒸或煮,取其稠汁加入糖、盐等调味,制成一种制品,做菜时掺入一些,即便是素菜也可鲜美异常。
“怎么可能……”云紫怡喃喃道,迟迟不敢相信心中所想。
王慈眼皮微敛,出声却有些凉然,“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不是开平府人。”
“若不是开平府人,便也不可能是什么谢家主了。”
“就算他是万中挑一的不能食河鲜之人,那谢娘子不可能不知晓。”
王慈所言步步紧逼,将她所有的辩解之言堵死。
事已至此,她也不得不相信。
谢家主,谢自乐,那个看似温和朗然的少年,皮下早已换了一个人。
23. 第 23 章
得知这个惊人的结果后,云紫怡一时也有些哑然。
至此,事情的严重程度已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江南十四楼之地位势力,于大齐如何,自是不必多言。
堂堂楼三家主,一朝却被狸猫换太子,还能不显山不露水经营至今。
是伪装太过精绝,未被曾察觉,还是看似平静的十四楼之下,早就已经蛇鼠一窝。
云紫怡竟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觉背后生凉,来开平府几日所见之人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虚影,不由得令人寒毛倒竖。
一直未作声的王慈静静坐在桌子另一边,此刻目光却是有些阴翳冷冽。
只是稽察司做事也不能只凭推测,不讲证据,是以他们还需要与谢自乐身份直接相关之物证才好。
云紫怡只觉有些头昏脑涨,三个疑问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
其一,究竟是谁在这背后操纵这一切?
其二,原本的谢自乐去哪里了?
其三,现在的谢自乐又是谁?
她隐隐感觉,真相只被窥见不足一角。
云紫怡眼眸微转,心思微动,于是张了张口,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一脸无畏的表情就要开口。
王慈见她神情,眼皮不由得一跳。每每见她眼睛一转,准没想出什么妥帖点子。
果不其然,下一秒只听对面那人张口,“我们去谢府住下吧……”
王慈:……
见他皱眉,云紫怡还“贴心”为他解释了两句。
“左右我们现在还没有实打实的线索,而且此事涉及谢家主私人问题,打探起来也十分麻烦。
不如我们索性就直接住进去,反正不日后便是谢自乐的生辰,我们便借口帮阿瑶妹妹为他准备,或者是让顾司使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将我们撵出去便是……”
待她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计划,久等不见王慈反驳,看向他的目光不觉又热烈了几分。
对面投来的视线是毫不遮掩的询问,王慈不由得伸手按了按眉角。
他知晓云紫怡思考方式跳脱,有时也能带来意外之喜。
可方才一番建议,他还是着实被她的点子惊住了。
他们既身为稽察司司使,又是负责紫山楼的案子,怎么想两方之间都是有隐隐的对立关系在的。
前头有一个谢自乐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待他们也如亲近朋友。
后头又冒出这个跳脱的小姑娘,跟人家妹妹天天挽胳膊,现在又为了查案,想直接住人家家里。
王慈不由得扶额。
往日稽察司一向是惯用强硬手段的,提起他们的名号,哪个不是吓得退避三尺。
如今这般曲线路数……
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却只见一双杏目圆润,目光中是十分的认真,不似作伪。
王慈只皱眉一瞬,随后又恢复淡然。
罢了,细细想来,用好了也未必不能有奇效。
见那边男人点头,并未表现出勉强神色,云紫怡偷偷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住进谢府,确实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最有效的方法了。
要说怎样看一个人变没变,就是要与他生活在一处,时时刻刻观察着,从细微之处见真章。
纵有一些东西可以改变,但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习惯,尤其是在成长时期形成的习惯,再要完全舍弃,恐怕是千难万难。
此行她便是打算从这方面下手。
但要说是提出这个法子,她全无私心,也是不敢称的。
因此见刚刚王慈不语,她还有些格外紧张,生怕他一个往深处想,察觉了她夹带的一点意图。
敲定下入住谢府后,王慈也没多留她,于是她便便拍拍屁股,一溜烟儿跑回了自己的别院。
若是叫王慈发觉,她趁着动机未明,还对谢家兄妹二人存有一丝希冀,轻则剔除这个案子,重则叫她收拾了包袱走人。
云紫怡想想他平日里冰冷着的神色,一时瑟缩了一下。
往回走时,已然过了午后一个多时辰,都道江南天娃娃脸,早上时还是阴雨连绵,现下竟然天气大晴。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一点远离那烤人的烈日,可这一快速动起来,不免又微微出了一身薄汗。
最讨厌夏天了,她心里埋怨了几句。
眼看自己的房门近在咫尺,她一个箭步扑进去,丝丝凉气扑面而来,舒爽地让她喟叹了一声。
顾家家财万贯,府中装潢虽低调,但却不显简陋,屋舍所用木材一应择优,又经过特殊处理,既防潮又隔温,冬暖夏凉。
云紫怡换了一身轻快的衣裳,瘫坐在软榻上,一朝得闲,肚子居然咕噜叫了一声。
她伸手揉了揉肚子,只觉腹内空空。方才一番折腾,又动手又动脑,竟将中午吃的消化了个七七八八。
云紫怡支撑着身子起来,打算干脆跟春桃知会一声,将今日晚饭提早。
一截素白的手指刚刚抚上门边,还未来得及使力,屋门呼啦一下子从外面拉开。
双方都没想到对面竟然还立着一个人,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娘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呀?”
门外拉门的居然正好是春桃,手中提着一个比她人还宽上五六分的食盒,因为使力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这是?”
云紫怡有些疑惑,里面起身给春桃让出地方。
怎的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春桃跌跌撞撞,将食盒一把撂在桌子上,落桌之时还咣当发出一声闷响,足以见得这里面装的东西分量不轻。
“娘子,这是谢府方才差人送来的。”
“谢府?”云紫怡皱眉,赶得这样急这样巧。
“是他们说今日事出突然,扰了娘子吃饭的兴致,因此特又命人准备了一些四海楼的酒菜,来给娘子赔不是了。”
云紫怡掀开盒盖,眸色又沉了几分。
里面装了不过四五样,却全部都是她今日多夹了几筷子的菜。
只有一道例外,她眼神落在最顶上那一碟——
雪梨酥。
云紫怡瞳孔颤了颤。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瞬间有一丝慌乱,扑上去伸手取了上头一块,掰开。
只瞧了一眼便放下,又转道另拿了一块,掰开,瞧一眼,放下。
如此反复。
春桃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只见自家娘子眨眼间,便将整碟的雪梨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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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了个七七八八。
“娘子……”
云紫怡没有理会,碟子里还剩最后两块,她抬手捻起,那两方酥竟粘在了一处。
她蹙眉,又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微微用了些用力,一个不小心将其中一块掰落一半。
只见粘面一角凝了一层糖,许是不小心淋上的。
“倒省了将这个掰了……”云紫怡低声一句,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最后一个也没能幸免。
春桃一贯是见到自家娘子开朗的模样,这样有些慌乱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瞧见,是以她也一直未敢询问。
“春桃,将这些单独装好,送到王司使房里。”
云紫怡转身,脸上的苍白之色还未尽数消褪。
春桃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慌忙又取了一个新的食盒。一掰两瓣的雪梨酥码得整整齐齐,但还是有些占地方,粗看竟也有二三十块的样子。
春桃急急忙忙跳出门去,眼看马上出了院子,忽然听闻身后云紫怡一声喊道,“务必要让王司使尝尝,好吃得紧呢!”
……
等到月升枝头,云紫怡酒足饭饱,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儿了一圈之后,春桃提着食盒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门口。
“两位司使大人回复说,确实好吃得紧。”
春桃一拉食盒,里面果然干干净净,只剩一个白玉碟子。
云紫怡心下稍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春桃拉着她回到屋里,左右一探脑袋,将门窗关得紧紧的,转过身来对她说,“顾大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主子说,此次前往谢府帮着料理生辰一事,他身份特殊,不好同行,接下来就只娘子一人前去了。”
王慈与他们没什么交情,一同住进谢府确有不妥。云紫怡便点点头道,“无妨。”
春桃又道,“那娘子准备何日启程?”
“最早能够何时?”
“主子说,最早明日便可。”
“……那就明天一早。你去给王司使回个话罢。”
也许是心里有了心事,她这一晚睡得有些不安稳,翻来覆去醒了好几次,直到外头微微有了一丝光亮,她才撑不住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云紫怡打着哈欠,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顾宅门口。
王慈一瞧见她便微微蹙眉,语气也有些古怪,“这是激动了一宿未睡?”
云紫怡暼了他一眼,自顾自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声音还带着些许困顿,“是司使大人不与我同去,我忧心不已一宿未睡。”
王慈:……
顾显之在一旁笑笑,唤了马车旁的一少年上前。
“这是府中的童子,长枫,这几日便跟着你帮手,有什么重活儿尽管吩咐他便是。”
云紫怡打量了一眼面前有些寡言的少年,见他步下沉稳,行礼间露出手上细密的伤口,便知此人应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那便谢过顾司使了。”云紫怡颔首,随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长枫挥鞭扬起的那一刻,她将车帘掀开一道缝,看见王慈立在人群中,身长如松,整个人透露着清冷绝然的气质。
下一秒,那人目光对上她,薄唇微启,无声道——
“万事小心。”
24. 第 24 章
谢府同在这开平府中,也是一等一的世家,距离顾宅不远。
马车晃晃悠悠,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住了。
云紫怡撩帘下马车,昨日才刚刚来过,只不过当时匆忙,为来得及仔细瞧瞧,今日才算是正经见过。
相比起顾宅的低调朴雅,谢府可以算得上更珠光宝气一些。
府门用了上好的金丝楠木,砖砌玉石,雕梁画栋,一带着府内侍女皆是衣着不凡,头上簪钗都值些银两。
侍从将她引入一处空院,云紫怡抬头瞧了瞧上面的题的字——紫云居。
她挑眉,这还真是有些巧了。
前面领路的小姑娘见她驻足,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心下了然,于是拱手介绍道,“此处名为紫云居。
原本是一处空置多年的院子,不过因离着主子居住的紫瑶居,家主居住的紫山居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主子又说与此居名与云娘有缘,便说将云娘安排在这里。
院中一应设施皆已换成了新的,一早也由下人打扫过,娘子可先去瞧瞧是否满意,若不对胃口可再挑别的院子。”
她一向对吃住不会特别挑剔,而且这谢府哪会有破落院子,因此便只是微笑着点头应下,回说这间便可。
小姑娘名唤小莲,年纪尚轻,早上刚刚送走府上一个来做客的谢家远亲,那人刁蛮挑剔,害她挨了好些处罚。
因此方才来接这位“友人”时,心里格外忐忑,生怕又是一个不好相处的,又要挨上好些骂。
可方一见了人,第一眼只觉得此人分外灵动漂亮,细细相处下来,更发现是位开朗可亲的。
小莲内心登时松了一口气,对这位年轻娘子心生好感。
等到后面云紫怡问起府中近况时,她也一时松口多说了两句。
“家主还如往常一样,一早便去盐场查看了。主子从梧山赶回来,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约摸还没休整过来,这时候多半还在院中休息着呢。”
小连一句话看似道些寻常,但云紫怡还是从其中品出些一二来。
譬如说谢自乐一大早便去了盐场,先不说此人已位居高位,但仍不沉溺于安乐,反而数十年如一日勤勉自身,其心力叫人惊讶。
若紫山楼没有出事,那在此人手里想必会再绵延下去几十年。
而昨日谢家主刚刚突犯风疹,今日便照常处理一应事务。观小莲方才神色,也不像是知晓她家家主出了什么事情。
由此可见,谢家主“染疾”一事,应当是未走漏于外的。
再者说,江南各族虽营商出身,但受大齐尚文之风影响,亦要求府中子弟熟读圣贤书,该有的规矩礼仪更是一点也不可落下。
谢风瑶虽贵为家主之妹,但随心所欲睡到日上三竿,总归还是有些于理不合。
但她睡得舒坦,云紫怡反观阖府上下,也并没有半分不允之意,便知谢府并不是那种死守规矩之地儿,谢自乐对于其妹妹,也是极其纵容的。
小莲接过长枫手中的包裹,帮着在院中收拾了一番。
直到太阳已经高高挂在空中,谢风瑶才提着裙摆,脚步轻快地跑进院子。
“云姐姐!”
云紫怡正坐在院中凉亭喝茶,谢风瑶瞧见后直向她奔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空着的锦凳上,双肘支在桌子上托腮,张口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有一点儿世家大小姐的样子,云紫怡不由得失笑。
谢风瑶瞅见茶水颜色都淡了几分,便知道应是添过好几次水了,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上泛了丝丝红晕。
“实在是阿瑶懒惰,让姐姐等久了,还望姐姐莫怪。”
云紫怡笑着摇摇头,说道,“平日里若是没有急事在身,我也是要多睡上几刻的。”
谢风瑶眨眨眼,愈发觉得面前的姐姐可亲起来,比平日里那些,天天把步走几尺,肘贴几寸挂在嘴边的人偶小姐们,有趣多了。
她也没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便脱口而出,“如此看来,王司使当真对姐姐很是贴心……”
小姑娘忽然语出惊人,听得她手里茶盏一颤,险些将茶水洒了出去。
“这……这又有什干系?没有的事,阿瑶说笑了。”云紫怡干干笑着。
谢风瑶有些面露疑惑。她不是没听过王慈的大名。
此人少时成名,有旷世之才。虽出身显赫,但并未借家世荫蔽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
如今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四方稽察司使之首,全是凭此人敏慧沉静,手段了得,一步一步从稽察司一小吏,立功晋职,到现在无人不敬仰的王司使王大人,连带着整个稽察司都分外被圣上看重。
如此一人,对他人严苛十分,更对自己严苛十二分。
她以往听顾瑜提起此人,常言虽与他交好,但有时也是带了三分敬的。
故她一直以为这位王大人,定是个远远看去就叫人害怕的。
实际上那日偶然一见,也觉得此人冷若冬月寒霜,面上不带一分温和表情,眸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与哥哥和顾瑜给人的感觉是相差甚远,因此眼神都不敢往那里多瞧。
只是在后几日的相处中,见他依旧对别人冷冰冰的,对云姐姐倒是也不苟言笑,但还是能瞧出些隐晦的温柔。
尤其是那日见他二人一同走出来,阳光从背后打到二人身上,轮廓身影都透着几分柔光,她一下便看呆了,只觉二人郎才女貌,宛如天仙下凡。
谢风瑶登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而今日,她方才一番言语,见云姐姐竟是有些不知情的样子,心中暗道这可不成。
王大人既是阿瑜哥哥的挚友,人品,家世,才学都没得挑,如此才能配得上云姐姐。
她又喜欢云姐姐喜欢得紧,自是不愿见她错过这一桩好姻缘。
虽然云姐姐此刻恍若并未察觉,但不妨碍她从中点破一二。
一则等云姐姐明白过来,若是发觉心中亦是欢喜的,那便正巧促成一桩美事。二则王大人属实是使劲儿使到黑窟窿里了,须得她给点明一番才是。
于是谢风瑶双颊鼓起,本就圆圆的眼睛更是瞪大了几分,面上佯带了几分诧异和疑惑。
“姐姐你不知晓吗——
往日我听阿瑜哥哥说,王大人治下一直非常严格,于稽察司内更是制定了条条规则,其中一项便有辰时整须得到司内当值,晚一刻还要罚银子呢!若是无故迟到三次,就得叫稽察司除名去了!”
云紫怡:忽然感觉钱袋子凉飕飕的……
虽然心下还是有些吃惊的,但她却也几乎是一眼就瞧出来,小姑娘似乎是有些误会了自己与王慈的关系。
料想谢风瑶是出于好心,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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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还是尽早解释清楚为好。
否则哪天若捅到王慈面前去,那人眼皮一掀,保不齐叫她俩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云紫怡面色稍微严肃了几分,正色道,“许是我实际为稽察司雇佣,并非正经司内之人,因此便不好用司内规矩要求我。”
“王司使清正,若是哪日我真正入了稽察司,想必他定会马上要求我遵守。”
她话说得委婉但明白,谢风瑶怎会听不出其中意思,顿时懊恼起来,自觉不仅私自揣摩了人家的感情,一番言论还冒犯了王大人清正之名。
这些年真是在梧山将脑子待坏了,谢风瑶低头咬唇,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来。
云紫怡顿了顿,知她被谢自乐护得好,性子直心思浅,也没真怪罪什么。
只是不想气氛太过僵硬,眼睛一瞥,忽然瞧见了茶具旁的一碟雪梨酥。
“阿瑶爱吃雪梨酥?今日瞧着府上摆了好些。”
谢风瑶从心思中抬头,愣了一下才开口,“也不是,听说是昨日厨房研究新花样,一口气做了许多。”
“昨日挑选了些送到姐姐那里了。”
云紫怡试探着问,“原来是那些,连带着一桌好菜,谢谢阿瑶妹妹了。”
“不用谢我。”她摇摇头,“是哥哥送的。”
云紫怡目光一沉,果然。
纵然昨日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可她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爬上唇角,她眼中生出几丝兴味,事情真是变得有趣了起来。
壶中茶水又浅淡一分,云紫怡瞧了一眼,手中茶杯放下。
“阿瑶,我们开始干正事吧。既是布置生辰宴——可否先带我参观贵府一二?”
谢风瑶一下回神,见云紫怡一直没有怪罪的意思,也定了定神,只悄悄告诫自己往后定要谨言慎行。
“那便走吧姐姐!”
……
身为江南十四楼之一,谢家家主的生辰宴,比起寻常庆贺,更像是一场商业集会。
不仅其余十三楼皆会出席,临近各州府有头有脸的富商也会前来。
更别说今年圣上广开内外贸易,西域的、南洋的、漠北的商队络绎不绝,听闻几周前就有东真大商人递了名贴,想要一同参加谢府宴会。
云紫怡在主厅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当日礼单,微微有些蹙眉。
“东真人不食羊肉制品,虽然可以不与他们上这道菜,只是宴席人多,位子不免挨得近了些,不可避免地会瞧见一二或是闻到些味道。听闻贵府有意打通外邦销路,那这葱烧小排还是划去了好,也曾些他们好感。”
“前些日子,永宁府商会与月胡几家商队起了争执,两方席位不可一前一后,应当换做同一排,尽量离远了些好……”
开平府距西边较远,对那几方部族情况知之甚少。
云紫怡稍微挑出几处不妥之处,刚想借口再去别处转转,周遭侍从忽然向她身后方向行了一礼。
“见过家主——”
云紫怡回头,看见谢自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立在主厅入口处。
天光从他身后打过来,有些刺眼,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今日多谢云娘了。”
“只是不知,云娘仵作出身,竟也懂得这般交涉之事。”
25. 第 25 章
谢自乐走上前来,明明是像与相熟之人开玩笑般,脸上挂着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平和笑容,说话语气也叫人如沐春风。
只是云紫怡听了,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审视。
那日她随口一说的女仵作,想不到他不仅没忘,并且第一时间从她的言行中察觉出不相符之处。
这让她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被盯上的猎物,时时刻刻处在对方的打量之中。
云紫怡嘴角挽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她与他终究是立场敌对。即便往日看似交好,可仍掩盖不了她属稽察司,他是身怀嫌疑之人。
一直以来佯装乖巧的野兽,终于忍不住,悄悄露出锋利的指尖了吗?
云紫怡眉眼微弯,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谢家主谬赞了。”
“寻常仵作自是不懂,可云娘自小在长乐府长大,那里是大齐与外邦通商的必经之地,耳濡目染,见得多了,对各部族风物自然要更熟悉一些。”
“更何况,我如今在稽察司中做事,不过是零碎消息灵通了些罢了。”
她回答得严密,至少大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至于原本的身份,云紫怡并不打算告知众人。曾经旧案,到底牵扯些东西,不仅她曾深陷其中,也尚有一些因由未曾得解。
终究是敌暗我明,她不知道对方对全局掌控到什么程度。长乐与开平虽相距甚远,可消息毕竟比人走得快,她的身份或许早已摆在谢自乐书案上,或许只当她是无关紧要的,未曾对她上心。
她只是想赌对方不甚在意她,从而能给她更多的机会去接近对方。
谢自乐面上思索一番,也觉有理,于是对她拱手道,“谢某一时好奇罢了,想来云娘既得王大人青眼,自是有他人所不能之处。方才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娘子不要怪罪。”
“怎会怪罪。”云紫怡微微一笑。
“我等初来开平府,便得谢家主盛邀,这些天来也多有照拂,自是感谢都来不及呢……”
“对呀哥哥,云姐姐是我请来的,还是为了帮你料理生辰宴一事呢!”
见他们话说得越来越云里雾里,谢风瑶连忙开口打断二人。
“我们还有好些事情要忙呢,哥哥你若是没有旁的事情,莫要总是来打搅我们。”
谢自乐对妹妹一向有求必应,因此只是面上无奈,但也没说什么,末了吩咐老管家取来一串钥匙,递给谢风瑶。
“你们注意休息,也别累着自己。”
“知道啦!”
……
谢风瑶揣着钥匙走在前面,淡粉色曲裾裙摆摇动,宛若一朵盛开的花,铜制钥匙随着脚步行走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到了,就是这儿!”
约摸走了一盏茶功夫,二人来到一座装潢有些朴素的排屋前。
云紫怡随意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建筑。
两层楼高,普通的木质结构,与谢家其他一看就花了功夫的设计相比,这里显得格外不起眼。
除去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流绕后而过,周围都是宽阔的平地,只这一座建筑孤零零立在这里,大门处两三个家仆值守着。
“此处是?”云紫怡缓缓出声问道。
“谢家甲字库。”谢风瑶低头理着钥匙。
“谢家库房共分甲乙丙丁四号。
丁字库装些寻常府内用度之物,各院如有需要,可派人自行前往采用。
丙字库放置些稍贵重之物,每月按例往各院分发,不可多拿。
乙字库未设在谢府内,而设在紫山楼盐场之中,装的乃是盐厂经营用度之物。
而这甲字库,也可以理解为谢府的私库。平日钥匙由家主亲自保管,只有老管家有权调用钥匙,但调用之前仍需拿到家主的批准手令。”
如此重要之地,竟也放心让她一个外人入内?
云紫怡闻言一怔,神色一敛,重新审视着这栋不起眼的建筑。
建筑所用木料上不知做了什么处理,远远看去,在太阳下宛若抛光一般,瞧上去固若金汤。
这楼虽说是正常排屋样式,可细看之下,窗框处却有些平了。云紫怡眯眼仔细分辨,悚然发现这些窗户竟都是假设计。
而这建筑唯一一处出口,就是面前的大门。
门口立着三四个看似文弱的家仆,但仔细瞧去,几人衣物下却是不同寻常的平整,好似垫了什么东西一般。她皱眉思忖,愈发觉得眼熟,倒像是公门中人常穿的那种轻薄护甲。
建筑后一道河流,涉过必留痕迹。周围数公里内皆为平地,有什么异常情况,一眼便可瞧见,一下断绝了任何埋伏靠近的可能。
一个家宅私库而已,设计竟如此严密?云紫怡心中泛起丝丝异样感。
谢风瑶手中的钥匙一大把,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想要的那一个。
向门口守卫示了令牌,又做登记后,二人十分顺利被放行入了甲字库。
钥匙插入,锁盘转动,云紫怡转身看了身后一眼,那几位家仆早已转身向外,晋职忠心地继续守着。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大门不用人使力去推,就自行大敞开来,露出里面有些漆黑的甬道。
谢风瑶一只脚迈入的一瞬间,甬道中两排灯烛无火自燃,一瞬间室内亮如白昼。
云紫怡脚步一顿。
“十四楼楼六,上宫楼,以机关建造闻名。这不用人推的正门,和不用火点的灯烛,都出自他们之手。”
不同于寻常烛火的暖黄,这些灯烛散发出的光亮,竟泛着微微冷白。
“为防外贼入内,这甲字库内还藏有许多机关暗门,待会儿还请云姐姐跟紧我,莫要误触了机关。”
云紫怡闻言,讪讪点头,歇了刚刚才起的想要偷摸寻查一番的心思。
这甲字库从外面看着方正,但一踏上这甬道,却有些怎么也走不到头的样子。
库内也并非是她想象中的,一排排架子或是柜子林立,而是宛若牢房一般,一个个单独辟开的小屋子,无一例外全部石门紧闭。
她看向周围一成不变的小隔间,和忽明忽暗的冷白灯烛,忽然觉得,若没有谢风瑶在前引领,在里面胡乱走上几步,八成是要迷路。
云紫怡自诩方向感和记忆力还不错,只是一入这座库房,却仿佛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能力。
一丝凝重缓缓升入她的眸子。
不仅是大门和灯烛,这一整栋甲字库,恐怕都是那上宫楼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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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手笔。
“咦,应该就是这儿……”
前面走着的谢风瑶忽然顿住脚步,左右张望一番,语气中带了一丝不确定。
“阿瑶妹妹对这里也不甚熟悉?”
谢风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起来,我上次来时,约摸已经是一两年前了。小时候倒是经常进来玩儿。
但自打去梧山之后,我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变少了。而且长大之后,也觉得这里面黑漆漆的没什么意思,还没有去东街吃喝玩乐有意思呢,便渐渐来的少了。”
梧山?
又是梧山。
她刚想顺着话打听一二,那边谢风瑶已经将一个小隔间打开,招手让她进去。
在她们踏入的瞬间,烛火自动亮起,照亮了里面一方天地。
入内约摸四五步宽,七八步长,亦是方方正正的。
明明整日不见太阳不可通风,隔间里居然是干燥温暖的,空气也不见半分浑浊。
上宫楼真是好能力!
云紫怡暗暗惊奇道,若有一日能够有幸拜会,应当会受益匪浅。
谢风瑶从袖中摸出一纸礼单,将上面所记,与面前的几排矮柜上摆放的物品,一一核对。
无非是些大齐或各部族搜集来的奇珍异宝,她代哥哥一一核对过目后,届时作为几位贵客的回礼。
这间看完又去那间,后面是藏书藏画,百年药材之类的,过程颇为无趣,但好在工作量不大,又有云姐姐帮忙,今日应当能早些完成,待会去灯市凑个热闹去!
等到核查完最后一间,谢风瑶有些雀跃地取出钥匙,可刚刚开门后不小心又打乱了顺序,此刻只能再埋头苦找一番。
“阿瑶,这一间一钥,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了?”云紫怡目光有些好奇地落在上面。
“我也觉得很麻烦,每次都要找好久才行,但上宫楼说这样更安全……都是些黄白俗物,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如此费心。”
谢风瑶找得有些不耐烦,小声嘟囔道。
云紫怡闻言微微皱眉,难不成她想错了?
方才见谢风瑶认知里,甲字库里确实是些值钱宝贝。
可谢家会为了这些珠宝字画药材,修这么一座刀枪不入的机关楼?谢自乐瞧着可不像是护财如命之人。而且真的会有人冒险去紫山楼谢家偷钱财?
她起先猜测,这里面应或许藏着什么紫山楼机密。
可谢风瑶确实表现出不知晓,难不成谢自乐连自己亲妹妹都瞒着?
若是经营上的,她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提防着谢风瑶。
可若不是经营方面的,而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呢?
“不过也还好,谢府只有二十一把,听说阿瑜哥哥家有四十多把呢!云姐姐你说,他会不会找到手指酸痛呀?”
一提到顾显之,少女唇角就不住上扬。
“阿瑶。”
云紫怡没有跟着她的笑言一同微笑,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串钥匙。
“你手里……有二十二把。”
谢风瑶一愣,笑容还未来得及放下去。
“怎么可能,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怎么会记错——”
她话音刚落,忽然间,心里一动。
是在她去梧山的这些年!
26. 第 26 章
谢风瑶只是平日里,心思不在这些弯弯绕绕上,但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
一瞬间,最近一段时日她脑海中乱糟糟的猜测,隐隐连成一条线。
哥哥到底想瞒她什么?
那今日,他为何又将钥匙,亲手送到她的手中?
冷白的光亮照在她脸上,显得皮肤有一种如纸的苍白,仿佛叫人轻轻一碰,就会层层剥落分崩离析。
“哥哥……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钥匙,对,钥匙呢?我要亲自去看一眼!”
谢风瑶一时心乱如麻,手中方寸大乱,本来已理好大半的钥匙,不知怎的却越找越乱。
铜齿间的钝角狠狠戳上柔软的指腹,她低低痛呼一声,一整串钥匙“咣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刚欲低身去捡,可一垂头,原本刻意忍在眼角的泪珠,一下全汇聚在眼眸中间,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谢风瑶,你好没用啊。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眨眼,想要逼退那泪意,可是鼻尖到底酸得不行。
视线模糊间,她听见面前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紧接着一串冰凉被塞到她手里,眼底传来丝滑柔软的触感,带着浅淡的栀子香。
那人拿着一方手帕,轻柔,仔细,替她将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眼前重新变得清明起来。入目,是一双温柔坚定的眼眸。
谢风瑶原本纷繁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安定了一刹那。
“姐姐,你为何要对我那样好?”
云紫怡看着面前哭红眼睛的少女,心中有一块地方跳了一下,柔软但又酸涩。
因为我啊,曾经也如同你这般哭过,独自一人。
但如今,我面前也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少女,而我手中恰好有一方锦帕。
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为她轻轻拭去泪痕呢?
云紫怡低头收起方帕,将它仔仔细细叠好,放到谢风瑶掌心中。
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谢风瑶眼眶一红,眼看又要啪嗒啪嗒落泪。
“好啦,再哭下去,这帕子都不够擦了。”云紫怡弯起唇角。
面前的小姑娘闻言立刻收了声,不好意思地伸出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姐姐,我想好了——”
“我想要真相,我要进这第二十二间!”
……
可她实际上并没有见过这第二十二间。
于是她们在甲字库之中宛若无头苍蝇一般,转了整整两圈,所有空白墙壁全部敲了一遍,竟然连门都没有寻到。
“实在不行,我出去问问哥哥罢!”
谢风瑶也有些着急,提起裙摆就要往出口走去。
“不可!”云紫怡皱眉,伸手拦住她。
她知谢风瑶心里已如明镜一般,于是也没再和她遮掩什么。
“谢家主既亲手给你,却又没有明言与你,想必这件事他也不欲,或是无法亲自开口。我们也不必再打搅他,再找找看便是。”
谢风瑶垂头咬唇,“好,我都听你的,云姐姐。”
二人又开始再转第三圈。
云紫怡刚向前走了两步,心中越琢磨越发不对,忽然间顿住脚步。
“阿瑶你方才说,第二十一间在……”
甲字库所有隔间,并不完全是平均、对称分布的。
共二十一间隔间,上十下十,每层又左右各五。
但左右两个首间,也就是两层共计四个隔间,是有寻常一倍宽敞的,第二十一间就套在其中一间里。
“我一直有个疑问未得解答,这隔间数量,为何是二十一?”
不是整齐的二十,反倒像是偏偏多出这一个似的。
谢风瑶解释道,“甲字库规划之初,是只有二十间隔间的。”
“但在我年幼时,父亲某日突然又给上宫楼递了订单,很快那边来人进了甲字库,这第二十一间,实为后来添进去的。”
“我曾好奇问过父亲,但他只是说觉得原先的布局太过规矩死板,如此之地当有一‘眼’存在,于是他就拿这套间的二十一间,作为点睛之笔。”
谢风瑶摸了摸鼻尖,面露一丝懊恼。
“我父亲除了是一方商人之外,亦热衷于风雅之事,当时颇得‘雅商’的名号。我那年尚且年幼,正是心浮气躁贪玩的年纪,只当是父亲又沉迷于什么新奇的建造样式,因此并没有深问。”
云紫怡听完心里一沉,“那当时此事可有声张?”
谢风瑶一愣,“好像……并未。”
“甲字库乃上宫楼心血之作,但缺憾之处在于机关造法过于精绝,需要定时给予检查,以维护正常运转和安全。
那时正值上宫楼三年一次的检查,二十一间的整个建造过程,都是包含在例行检查期间的,寻常人应当并不知晓二十一间的状况。
等修建二十一间的消息正式公之于众,还是在下一个三年的例行检查上。”
云紫怡点点头,神色凝重,“那你是否还记得,初建二十一间,具体是在哪一年?或是,你几岁之时?”
哪一年,几岁。
谢风瑶再次愣住。
她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回想起小时候她站在甲字库外面,看着身穿上宫楼衣装之人来来往往。
回想起她跑去问父亲,却被对方一把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让她忘记了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回想起她兴致勃勃地去找哥哥玩,跟他讲起今日在甲字库的所见所闻,哥哥却罕见地走神了一瞬,被她抓到后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记忆的碎片汇成长河,缓缓在她眼前流动。
快乐的,遗憾的,生气的,哭泣的,连同那些她下意识忽略的,逃避的,一下子全部涌入脑海中。
可唯独不见她最想要知道的。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紫怡看见她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可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约莫,是在我快要去梧山之前吧。”
云紫怡紧紧握住谢风瑶有些颤抖的双手,可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也不想在此刻作出什么推测。
即便她觉得已经要呼之欲出。
“阿瑶,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云紫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镇定一些。
“方才我们并没有去过余下三间宽敞的隔间,这三间内里面积可是相同大小的?”
先前核查礼单之时,进入的那几间普通隔间,大小形状全部一模一样,于是她猜测问题或许是出在剩下几间特殊隔间之中。
“是的。”谢风瑶答道。
?
什么情况?
她还在脑海中盘算着后续可能,忽然猝不及防,直接在第一步就被推翻了个彻底。
云紫怡不由得拧眉,她杖步测量过,普通隔间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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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备私藏隐匿空间的可能,隔间与隔间之间的距离不过半个手掌宽。
可特殊隔间竟也大小相同,难不成在建造之初,就未雨绸缪全部预留了空间?
甲字库经手数个家主,没有谁为谁铺垫一二的道理。
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新建隔间不是个小工程,二十一间是借由上宫楼例行检查时进行的。那这二十二间,又是何时悄悄逃避了所有人的耳目,一直到今日才发现的呢?
“最近一次例行检查,也就是二十一间公之于众那年,无论怎样推算,那时你哥哥已经接手家主之位了。”
“有没有可能,他是在那年效仿老家主,再一次借检查之名行事?”
谢风瑶一顿,很快便否定了她的猜测。
“那年是例外。那年……实际上未行检查。”
什么?云紫怡瞳孔微缩。
谢风瑶低声道,“三年一次乃是惯例,于谢家是保障,于上宫楼也是信誉。
只是检查那几日恰逢上宫楼内乱,新家主强行夺权,闹得满楼风雨。但顾及生意照常进行,一切并未捅到明面上,新家主下了封口令。
那次的检查只能暂且搁置。奇怪的是,等新家主大权稳固之后,也并未差人补上这检查。
哥哥好似……与那新家主关系并不是十分要好。”
上一次上宫楼实际并没有来检查吗?
的确失去了一次动手的机会。
可这也意味着,从二十一间动工以来,再没有不相干之人,再没有懂行之人,有机会进入甲字库!
云紫怡心念一动,有什么在眼前渐渐明了。
“阿瑶,我们去二十一间!”
谢风瑶眼神中还闪烁着茫然,但还是数出二十一间的钥匙,引着她走上二楼。
“就是这里。”
她们面前是第十六间隔间。
钥匙转动,大门敞开,露出里面稍显宽阔的空间。
不同于其他隔间,十六里面空空如也。
大门正对的不是墙壁,而是又一道和外面别无二致的大门。
“这是第二十一间。”
云紫怡并未言语,开始低头默默测算距离。
对的上,对的上,这里也对的上。
她眉头越皱越紧。
她本以为二十二会藏在二十一里,或是二十二与二十一并列藏在十六里。
可现在所有的数值都能对的上,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分给二十二。
没有……空间?
就是没有空间!
云紫怡心头猛然一跳,为何一定要留空间?有谁说过,二十二一定是一间隔间呢?
二十二的钥匙与其余隔间并无二致,又共同挂在一处,这才使所有人都被误导了。
云紫怡一把抄起二十二的钥匙,冲到紧闭的二十一门前。
钥匙入锁孔,反方向拧转。
面前的石门一滞,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响动,宛若候守多年之人低哑的叹息。
原本应该平移隐匿入墙壁的门,此刻间整个翻转过来,露出了它令人窒息的另一面。
上面密密麻麻的刻字,占据了整面,没有丝毫能够喘息的余地。
她仿佛看见一个人枯坐在这里整夜,握住冰冷的匕首,一刀一刀,刻下这锋利的字迹。
最中间的,占据着几乎一半篇幅的,亦是最深刻的一笔——
“救我。”
27. 第 27 章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不是一笔两笔,不是一遍两遍。
千万笔千万遍,深入石料肌理。
看得人遍体生寒。
深刻的凿痕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浅淡刻字,仿佛有人在石碑上刻下一篇想要昭告世人的自述。
并非歌颂功德,而是宣判罪己。
“若我从未见过江南,我便不会贪恋那丝暖意……
若我那时没有抬眸,我会不会便不会被选中……
他们说我是得偿所愿,但为什么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
装作翼蝶的彩蛾,终有一日也会生出斑斓的心吗?
……
我每日都在对自己说,别再不自量力了,可伪装久了,我竟也可笑地想要当做真的……
我想要的那样多,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他们还是发现了,为什么我无法护住所有人?
好冷啊……
……
我见到了新的太阳。
他们……是来救我的吗?”
云紫怡轻抚刻痕的手指颤抖起来。
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心之所吗?
可装满少年心事的二十二,也只不过是一道薄薄的,需要千方百计隐藏起来的石门。
偌大的谢府,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是留给他谢自乐的。
借口藏进甲字库的深处,独自面对满墙的自剖,他是否还在担心,身后十六的那扇门,会不会传来窥视的目光?
如此这般苦痛,要怪他生于尘埃,却偏偏生出了琉璃之心吗?
身着青衣的少女笔直立于乌墙旁,素白的面孔隐在烛火明灭间,辨不出情绪。
云紫怡深吸一口气,压下眸中升起的一丝苦涩雾气。
还不够。
若谢自乐只想给她看这个,那便是她之前高估他了。
“阿瑶,快过来。”
没有管还在哽咽到失声的少女,她一把拉起直愣愣呆在原地的谢风瑶,逆转锁孔将二十一间敞开。
丝丝痛意从谢风瑶手腕处传来,她低头看过去,握住她的那只手,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二十一间里摆放的东西并不多,但出乎意料的有些杂乱。
三架乌木博古架,上面零零碎碎的是一些卷轴、三两方砚台,混着雕工精细的摆件,左侧博古架最上方是一个硕大的明黄色锦盒。
云紫怡踩着矮梯,上去将锦盒抱下来,下意识轻轻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
指尖触及的一瞬间,她忽然反应过来。
甲字库精绝,这里的东西,不见阳光却不发霉,久居幽暗却不生虫,那这片浅淡的灰尘,就显得有些不那么和谐了。
除非是,在入这甲字库之前就已经存在,而将它放入此地的主人,也并没有想替旧物拂尘的心思。
“阿瑶,可认得此物?”
谢风瑶凝神望去,觉得十分陌生,“并未有什么印象,只是……瞧这锦盒颜色,应是皇家之物。”
皇家之物也如此怠慢?
云紫怡微微蹙眉,锦盒并未上锁,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防护手段,只是敞开时微微遇到有些阻力。
盒盖很快被掀开,里面竟是光彩夺目,是一整套灿金头面。
雕工精细,设计精巧,其间不乏红绿彩石镶嵌,云紫怡认得,那些多是异邦部族的贡品,米粒大小的一颗便价值连城。
谢风瑶失神片刻,方才后知后觉,语气中带了一丝不确定,“听闻母亲出嫁时,宫中赏赐灿金头面一套,虽我从未亲眼见过,但这……”
谢家纵有倾城之富,可这副头面,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谢风瑶忍不住伸手抚摸一片镶红的花瓣,轻声喃喃,“母亲出嫁时,定是美极了……”
可她记忆中的她,早已不复儿时见过的笑靥,随着父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眼中的忧愁好似再也化不开来。
“敢问令堂是?”
“母亲她是宁……曾经的宁安侯府嫡女。”
宁安侯府于八年前,卷入震惊朝野的长乐通敌案中,按律本应全府抄斩,但陛下念其多年来有功于朝野,着令涉事者斩,已出嫁者不论,其余人等无论男女老少皆流放至北地,终生不得入京。
云紫怡脑中有什么微微闪过。
宁安侯府到如今一代虽已势弱,几乎只剩虚名,但到底还是有祖上的荫蔽在身。
她以为谢家只是江南世代商贾,没想到能有机会与上京扯上关系。
云紫怡凝视那头面片刻,重新将锦盒收好,物归原处,视线又投向博古架上其它的物品。
三两方砚台静静躺在锦盒下方的空格中。
她伸手取下一个,仔细端详片刻,不是什么御赐之物,不是什么名家之作,竟只是只普通的砚台。
而且并非是全新的,砚台翻过来,底部有几道杂乱的划痕。
此物为何放在这里?
她端给谢风瑶看。
面前的小姑娘一下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砚台!”
“你的?”云紫怡也有些惊讶。
谢风瑶指着砚台底部的划痕,“我小时候特别调皮,家里请来先生教书,我是一刻也坐不住。
有一日因为总是在纸上画小人,叫先生一怒之下收了纸笔。
我坐着无聊,下堂课又正巧学篆刻,我就拿刻刀刻字玩儿。
喏,底下的这个,我本来想刻一个我名字里的‘瑶’字,只是那时候才疏学浅,刻到一半不会写了,便只留了这半边。”
云紫怡仔细辨认那一团凌乱的线条,看起来确实像是“瑶”字的左边和上半部分。
“还有这两块。”谢风瑶又拿起旁边的砚台。
“这一块是哥哥送给我的,用他第一次学做生意时赚的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我还是最喜欢它。
这一块是阿瑜哥哥送给我的,应是十三岁生辰礼的时候,看这里,有一次我带它外出,不小心磕坏了一角,可心疼了我好久呢。”
“自去梧山后,我不常归家,哥哥说帮我把这些宝贝东西收起来保管,没想到竟是收到这里了。”谢风瑶忍不住轻轻抚摸着这三方砚台。
云紫怡看她确实是欢喜得紧,忍不住问道,“阿瑶喜欢笔墨纸砚一类的东西?”
“算是吧。”谢风瑶不好意思笑笑。
“先前还说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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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读书,只是后来某一日忽然开窍了,突然对书画特别痴迷,连带着就对这些写字作画的物什喜爱起来。”
“那阿瑶妹妹于此道造诣如何?”
“开平府我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云紫怡从一捧卷轴中抬头,看着面前面容沉静,但眸中不掩光芒的少女,不由得微弯唇角。
“那这些,还有这些,阿瑶可能瞧出一二?”
云紫怡一手执一卷画轴,双腕微微使力,两幅画卷唰啦一声展开。
两幅皆是人像。
有一幅她瞧着眼熟,应是谢府的老管家。另一幅是一位陌生的妇人,脸盘圆润,瞧着慈眉善目。
“这是……谢管家,还有秦嬷嬷。”谢风瑶一下辨认出来。
“谢管家姐姐先前见过,是家中老人,侍奉过三代家主,现在连哥哥也要敬他几分。
这位秦嬷嬷,姐姐应是从未见过的。秦嬷嬷是跟随母亲一同陪嫁过来的,原先在宁安侯府也是一等嬷嬷,来到谢家后便掌手了内院杂事。”
“只不过……”谢风瑶顿了顿,“秦嬷嬷年事已高,两年前便身染重疾过世了。”
云紫怡点点头,又取出一卷新的画轴。
“这是从小便跟在哥哥身边的侍卫,曾替哥哥挡过两次刀……”
虽都不是谢家人,但全都是谢家贴身之人。
云紫怡垂眸,谢自乐想要告诉她什么?
“唉,这些画看似技法极高,又画得颇有神韵,只可惜失了作画之根本。”那边谢风瑶又细细瞧过后,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气。
“作画之根本?”
“对呀。”她伸手分别指了指其中几处。
“如今江南各地都推崇洛山乌派的理念,画之根本为写实,其次为神韵,再次为技法。
可你看这几幅画,画得虽好,可有几处有失精准。
例如谢管家这张,瞧着画的应是我小时候一场生辰宴,可这谢管家面上皱纹生的不多,头上白发却是多出这些。
秦嬷嬷这张,这痦子在前两年才着大夫给割了去,留下了一处浅疤。可这画的分明是我及笄那年的花朝节,她面上怎的居然有了这浅疤?
还有谢十九这张,眼角的刀伤是两年前随我哥哥去南边的时候,路上不幸遇匪留下的。可他手中的长刀,乃是谢府多年前配置的样式,那时我还未去梧山呢,现在这刀早换了样式。”
“真是好生奇怪,画得这样好,怎的偏偏这样不仔细。”谢风瑶小声叹惋道。
云紫怡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住那几张画。
同在一处,为什么偏偏这几份出了问题,而谢风瑶和谢父谢母的都是十二分的真?
这几幅画虽是画人,但并不是单独的人像,而是将人置于普通生活场景之中。
极具生活气息,仿佛他们就在你的身边,对着你一颦一笑。
这些身有违和之人,如同与你共同生活了很久一般,举止态度皆是熟稔。
云紫怡蓦地打了个寒战。
明明是之后才会出现的事情,却忽然现在就被带到你的面前。
那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
假的看久了,也便成了真?
28. 第 28 章
可谢府上下几近百口,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
又凭何说,这位是真,那位便是假?
云紫怡蓦地想起那日谢自乐差人送来的雪梨酥。
拢共十六块。
真雪梨馅儿三块,冬瓜馅儿十三块。
那时她与王慈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但还是不敢轻易妄下断语。
一则,若谢自乐暗示为真,则此事牵涉之广影响之大,足以让整个大齐震荡。
二则,那时他们手头消息不足,只猜测粘连在一起的两块,其一代表谢自乐其二代表谢风瑶,正好符合一真一假。余下两块真馅儿,一个属给顾显之,另一个,却是不知为何人。
现下看来,那位暗中闹得满族血色,又不欲与紫山楼多打交道的上宫楼新家主,倒是有几分符合。
云紫怡垂眸不语。
这几次三番的暗示手段,两相结合,倒是平添了几分可信度,个中行事逻辑也隐隐有形成闭环之兆。
她细细琢磨,于审案一事上她并不擅长,却也能辨得清楚,此行知晓了事情首末,摸清了所有人物关系,看似收获颇丰,但实际于此案不过才十之一二。
暗示之言只是帮他们寻得一二切入点,事实证据、证人证词、当事人自述,他们可半个字都没拿到。
更何况……
她本不愿生此猜测。
谢自乐一番吐露之言如此浓烈,让她仿佛第一眼便被拉入他亲手织就的蛛网中,一举一动抽丝剥茧,竟都是在他的引导之下。
明明机关巧匠之下,甲字库根本与寻常屋舍无异。
可她偏偏在一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铜墙铁壁宛若坟墓,冷白的烛火幽幽明灭,照的人影闪烁,人鬼莫辨。
“云姐姐,我们走吧,甲字库规矩多,入内不可多于一个时辰。”
那边谢风瑶手中情报不多,还未明了那骇人的猜测,只是隐隐觉得事情格外严峻。
“眼下时间剩的不多了,我们先快些出去,找各位司使大人们商量一下。”
“好,那我们走吧。”云紫怡回神应声,却是不由得内心苦笑。
大门洞开的那一瞬间,门外泄来丝丝明亮天光,身后冷白灯烛盏盏骤灭。
前方是明,身后是暗。
可青天白日之下青面獠牙扮做人行,身后这宛若牢笼的幽暗之所,竟成了短暂的喘息之地。
云紫怡一瞬间似是明了,为何谢自乐偏偏要把那些旧日之物藏在这里了。
就在她低头思忖间,大门已然完全敞开,那几个文弱家仆立在两侧,面上宛若入土之人般僵硬,微微冲她二人行礼,声音也是嘶哑不堪,“时辰已到,二位请。”
云紫怡步下一顿,临到门口,先前一直强压下去的那一股心悸,现在慢慢反上心头。
进甲字库不过不到一个时辰,这所看似井然和睦的府邸,在她眼中的模样已然天翻地覆。
她现在宛若一个得了照妖镜的孩童,上街随手一扫,惊觉周围各个都是批了皮的东西,偏偏自己为了自保不能说破,还要小心翼翼免得对方发现自己知晓了这惊天秘密。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作祟,明明初夏时节,这太阳还高高挂在半空,她却分明觉出一丝冷意。
她们二人未出,家仆便未起身,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一人作揖,一人伸手向另一旁摆出“邀请”的手势,两人皆是微微躬身,头垂得极低,叫人看不清面容。
谢风瑶知晓能守甲字库的乃是单独一班,平日里是不与寻常护院同列的,一个个性子都颇为古怪,她有时瞧着也有些瘆人。
见云紫怡忽然顿住脚步,那些家仆又跟石像一般不通人性,场面一时间诡异的僵住了,她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发毛。
只当是云紫怡初一见日头被晃了眼,略作停顿一番,谢风瑶没多想,转头牵起云紫怡的手。
“云姐姐不常在这样黑暗的库房里待,方一出来睁不开眼睛也是正常的,小时候都是哥哥牵着阿瑶,现在换阿瑶来牵姐姐便是。”
掌心忽然多了一个软乎乎的小爪子,云紫怡回过神来笑笑,顺势抬起手在额前一挡,又说了声多谢阿瑶妹妹。
二人凑得近了些,谢风瑶只觉得一阵若有似无的栀子香气萦绕鼻尖,下意识轻声说了句“姐姐好香”。
云紫怡心中一直想着事情,并未在意周围,乍听旁边小姑娘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并未听清楚,于是温声问了句。
谢风瑶方才那一句乃是无意识脱口而出,刚说完便回过神来,顿觉有些不妥。
现下对方又转头再问,她蚊蚋了句没什么,立马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偏去了一旁。
她今日佩戴的耳坠,是一面精巧的小小铜镜,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很是好看。
偏头的动作大了些,耳坠微微旋转,云紫怡只觉眼前一晃。
再次睁开眼,铜镜中央赫然折射出一只直勾勾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是侧身且面孔微微向下,正常角度应是一只侧边垂眸的眼睛。
而那只眼睛,眼睑生白,眼瞳出奇得大。
此刻那乌黑的眼瞳,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移至眼角处,似睥似窥,直勾勾地与她对上视线。
云紫怡顿时心里一颤,喉咙发紧。
手下忘了还牵着谢风瑶,一个用力,谢风瑶忽然转头。
耳坠轻摇间转换了方向,眼睛消失了。
“怎么了姐姐?”谢风瑶疑惑道,心下还觉得,是不是方才没好意思跟云紫怡说话,叫人家误会然后生气了。
光线折射只需一刹那,云紫怡没看清楚的是,在铜镜转动的前一秒,那只乌黑硕大的眼瞳顿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又移动至眼眸正中央,恢复了垂首低眸的模样。
云紫怡心脏跳动得厉害,却只能强忍着心悸,不能叫别人看出一丝一毫不对劲。
“没事……没事,阿瑶。”
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昨日不小心小腿抽了筋,今日还时不时有些隐隐作痛,方才许是又不小心扯到了罢。”
谢风瑶一听她受伤了,神色顿时严肃了一分,“那待会可要去请个大夫瞧瞧……”
云紫怡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竭力告诉自己忽略身后那若有似无的目光。
可心里越是想这件事,越是担忧害怕,越是觉得那道视线愈来愈强烈。
她感觉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逃离。
可甲字库面前的这一片空地,来的时候没觉得有多远,现下却只觉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好不容易挨到踏上谢府的青石小道,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前面忽然又走出来一队侍女。
云紫怡心下蓦然一紧,生怕又有哪位斜着眼瞧她,顿时脚下生风。
谢风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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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的腿……
云紫怡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如今面上如常已然很不容易了,现在只想带着谢风瑶速速溜回自己院中,叫长枫去寻个由头给王慈递信儿。
如今她身份多有不便,一从甲字库出来便回顾府,这是生怕不叫人怀疑。让王慈来也不太妥当,总之二人现在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云紫怡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不免有些蔫儿蔫儿的。
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琉镇独来独往惯了,有旁人在边上伺候反而叫她觉得不自在,平日里和春桃一起也都是如同好友一般。
谢家这种世家大族的家仆侍女都是极守规矩的,她方来时劝了半天未果,索性将内院的人都屏退了,只留小莲一个。
现在倒是误打误撞“清净”了不少。
只是外院免不了还有些个照应的侍女,云紫怡在心中默念,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时常被盯着看两眼吗?自己现在也算是供职于稽察司,想来他们也不会如此大胆……
紫云居院后空旷,有一方小池塘,塘中修了栈道和凉亭。
云紫怡左右打量,总怕隔墙有耳,最后借口避暑将长枫一并带到了凉亭中。
因着谢风瑶对府中人等更为亲近熟悉,她担心若将猜测如实告知,谢风瑶恐怕会有比自己更强烈的不适感,也对于隐瞒身份不利。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无意中提了嘴谢风瑶最擅长的荔枝冰酪,小姑娘立即跃跃欲试想要叫她尝一尝,便拉着小莲去小厨房摆弄去了。
所以现在,方圆几米内就只她与长枫二人。
“若是避开谢府中所有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府,你有几分把握?”云紫怡看着面前有些寡言的少年道。
“假设他们不是寻常护院家仆,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有可能还不低。”
长枫沉默一瞬,面色亦有些凝重,“将将五分。”
“属下并非以轻功见长,只是善用刀剑。且紫云居几乎位于整个谢府中央……行事颇为不易。”
“不过我们于周边街巷布有暗桩。”长枫略一思忖,“若您需要,属下可借口出府再进行消息传递。”
云紫怡蹙眉,虽说最好不要有明面上的出府行为,可现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一番斟酌间,谢风瑶已然做好了荔枝冰酪,一路小跑着端过来,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小莲,将剩下的送去给哥哥一份。”谢风瑶转头吩咐。
她知道哥哥现在应该去了外头铺子里,小莲这一来一往估计需要费些功夫。
“姐姐,你若有什么不便的事情,就叫阿瑶去做吧。”
谢风瑶将食盒掀开,三碗冰酪依次摆在众人面前,语气听着竟是十分平静。
云紫怡默然一瞬,看着她眸中的一丝执拗,叹了口气。
“罢了。”
本担心她需要时间接受,也不愿她被牵扯进来,可面前这个脸庞还有些年幼的少女,却一次次展现出了她超乎寻常的坚定和勇气。
事情交由谢家家主妹妹代办,消息一来一回,应该明天才能收到回信。
晚上云紫怡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心中是止不住的担忧,因此夜间便眠得比寻常浅了许多。
这一浅不要紧,还真叫她半夜被什么动静惊醒了。
轻轻的一声“吱呀”,等她清醒过来,重重帷帐外边,已经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29. 第 29 章
白日乍然看到的那只诡异眼瞳还历历在目。
一瞬间攀至顶峰的紧张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云紫怡感觉喉咙宛若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一般,无法发声,连呼吸也如同被扼制住。
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对方终于按耐不住,要来杀人灭口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左手握住有些微微发麻的右手,却惊觉两只手都在颤抖着。
是出声呼救,还是继续装睡?
自搬入谢府以来,长枫每夜都会守在门外,可闯入之人既能做到悄无声息不惊动长枫,想来身手应是在他之上,或者他很可能已经……
夏夜暑热,往日里有些聒噪的树蝉,今夜不知为何静悄悄的,连带着外面挂着的灯笼都好似暗了几分,整个紫云居陷入一片死寂。
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
现下闯入之人距离她太近了,若贸然呼救,即便侥幸对方不立即动手,也恐有被挟持的风险。
另一只手悄悄从光滑的被褥中探出,摸向了方枕靠里侧。
那里她一直藏着一柄银簪,簪尾打磨得又尖又薄。
云紫怡一瞬不瞬盯着那道黑影,长时间不敢眨眼,眼眶有些微微发涩。
就在她紧握银簪的指关节马上要僵住之时,那道黑影动了。
不知为何,动作似乎有些缓慢迟疑。
但情形紧急已来不及多想,云紫怡浑身肌肉紧绷着,继续保持着一动未动,暗中却是蓄势待发。
只等那人凑近,她来个措手不及,将银簪先一步抹向他的咽喉。
云紫怡自知只有三分把握,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待那人如她所料,微微倾身上前时——
衣料摩擦声一瞬间响起,眨眼间寒光已至那人脖颈。
黑影似乎没想到帐里之人骤然出手,一时愣了半刻。
只这半刻,优劣势便瞬间转换。
要成!云紫怡心中暗道,手下不由得更加狠戾三分。
“是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自对面响起,平日冷淡没有起伏的语气,现下急促中又带着几分懵然。
她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然而银簪去势汹汹,她匆忙间泄力不及,尖锐的簪尖还是陷入皮肉些许。
哎呦坏了坏了……
银簪咣当一声落地,她握簪的那只手还撑在对方胸膛上,隔着衣料触到了晕开的温热猩甜。
……求问,误伤了顶头上司怎么破?
心脏剧烈跳动还未平歇,云紫怡来不及思考一切前因后果,但一瞬间涌满心头的安全感让她稍微镇定了几分。
方才那一下划得不轻,她刚欲开口询问王慈的伤势,双唇突然间被一只粗粝的拇指轻轻按住。
已经扯住夜行衣衣领的爪子也被捉住,对方一个使力将她按倒在床榻,随后自己也翻身隐入层层帷帐。
!
云紫怡瞬间瞪大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自身后清晰可闻,她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
背后横过来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右手衣袖向上挽了几分,露出一截洁白光滑的小臂,随后伸出帐外。
云紫怡这才发觉,右手腕间空荡荡的,原本的玉珠手链不知所踪,而方才慌乱间掉落的银簪,此刻正被王慈牢牢地握在手中。
就在重重纱帐停止晃动的那一刻,一声“吱呀”,自一片死寂的屋内响起。
帷帐上打上了一道微弱的亮光。
随后光斑越来越大,从出现之初的窄窄一道变成一整片。
云紫怡目光一凛,带了几分凉意。今晚,还真是热闹啊。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略显粗重的呼吸,自远及近,最后在床前停住了。
云紫怡屏息凝神,感觉那道呼吸慢慢蹲下来,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臂感受到了一丝气流流动。
一秒,两秒,三秒……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院中一片死寂。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感觉伸出帐外的那只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了,脚踏处才传来一阵拨弄玉珠的响动。
呼吸声继续逗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远,帷帐上的光斑缩小成一道窄缝,跳跃间悄然消失在黑暗中。
藏在帷帐中的二人谁也没有妄动,又静默了好一会儿,身后的王慈忽然出声,“没事了。”
云紫怡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一瞬间放松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浑身已经酸痛得不行。
“实在是恶心至极!”她低声愤愤,“居然连别人入眠之时也不放过。”
一想到这几日无时不刻不处在谢府的密切关注之下,自己就一阵反胃。
“这里不能再久留了。”王慈声音罕见的有些凝重,“明日我接你离府。”
“如此会不会太过打草惊蛇?”
毕竟线索来之不易,她思索道,“不然再过一两日,我正好也有些事想要当面问问谢自乐……”
“不可!”
层层帷帐隔绝了绝大部分光亮,她看不清王慈的表情,但也听出了他此刻十分不悦。
周遭气压骤时低了下来。
许是看出她并不坚决,未等她再说些什么,王慈直接下了死命令,“明日必须离府,我会等到天亮之前再离开,之后便让长枫寸步不离跟守,直到我和顾显之过来。”
“云紫怡。”她感觉王慈深深的目光投向她,“不要让自己涉险。”
她怔了怔,沉默一瞬,最终还是开口道,“……好。”
“至于接下来该如何筹谋计划,等你明日回去后,我们再细细商议。”王慈看她一时未言,声音不由得软了三分。
仗着帐内漆黑一片,云紫怡叹了口气,偏头无声笑笑。
“你的伤如何了?”她的语气带了一丝自己也未察觉出的柔软。
“小伤,无碍。”王慈淡淡道。
“没弄到我的床榻被褥上吧,我现在被谢府盯得紧,明日若是被发现了可不好解释。”
“……没有。”
对面之人沉默一瞬,云紫怡竟从他的语气中品出了几分咬牙切齿?
一定是听错了,她摇摇头,今晚看来是过度操劳了,王慈这种超脱淡然之人怎么会发出这等凡夫俗子的语气。
“那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云紫怡回过神道。
方才她拿银簪是冲着对方喉咙去的,虽然最后收力,但估计伤到的地方是肩膀或胸膛上方之类的,总之他自己处理起来会比较困难。
“不用了。”对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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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回去处理便可。”
“银簪锋利,是我特别打磨过的。”云紫怡狐疑道,“你确定不处理一下?待过后运功潜出之时可别伤口开裂,不幸滴到别人脑袋上可就不好了。”
王慈:……
在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下,对方还是纵容了她罪恶的小爪子。
云紫怡赤足踩在地板上,悄悄去取了药粉,还选了一根细细的蜡烛。
蹑手蹑脚藏回帷帐内,她将王慈的夜行衣衣领往外扯了扯,露出右侧锁骨处赫然一道深刻的划伤。
云紫怡一边大惊失色暗道自己下手有够狠的,一边心想这人可真能忍啊。
她心虚地抬头瞧了一眼王慈,对方却只是双目微阖,长长的眼睫垂下,一点微弱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侧,清俊不似凡人。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爪子更加罪恶了。
云紫怡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对付面前的伤口。
划伤范围不大,却是有些深,她这里条件简陋,只能简单上药包扎一下。
王慈皮肤白,身形锻炼得极好,眼下这一道突兀的伤口横亘,好似一下破坏了这具身体的美感。
云紫怡瞧着自责,待涂好药粉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轻轻吹了几下。
王慈藏在袖间的双手一下子缩紧。
他微微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一张愁眉苦脸的小脸。
“不必自责。”
云紫怡正专心包扎,忽然听见面前传来一句,“方才只是意外。你若遇险,自当拼力自保。所以你不必自责。”
她猛然抬头,视线撞进他的眸中,一如既往的淡然,却又含着几分认真和温柔。
“……多谢,但我还是应当说一句抱歉。”她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那便请我吃一顿饭可好?”王慈自顾自说道,“季渔楼?”
“你们那日到处游玩,我忙于公务,可是还未得机会品尝过。”
云紫怡:“……好。”
看着她肉疼但又一口气答应的表情,王慈偏过头,唇角微微上扬。
“好了。”云紫怡帮他整理好衣领,为防万一,又贴心地送给他一枚药草香囊,以掩盖身上的铁锈味。
“时辰不早了,你快些走吧,小心一点。”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叮嘱道。
“尽量不要离开紫云居,有任何事借口推掉,我尽量上午就到。”
“知道了。”云紫怡将他往门边推去。
等到将屋中恢复原貌,终于得以再次躺下之时,天边已有些微微泛白。
隔着窗户能看到外面立着一个身影,她知晓应是长枫提早起来守着了,这才放心睡去。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几乎是方一沾枕头,云紫怡立马陷入深眠。
……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
熬了一宿,云紫怡只觉眼眶发涩额头胀痛,一时也睡不舒服,干脆一骨碌爬起身来。
谢府向来安静,这外边是在做什么?
“什么时辰了?”
长枫答刚过巳时。
算算时间王慈他们也该来了,她心中始终悬着一丝不安。
“小莲呢?去看一眼出什么事情了?”
30. 第 30 章
“死了?”
云紫怡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中带着一分不敢置信。
“是的娘子。”小莲刚从前厅小跑回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一张小脸却是煞白。
“护卫甲字库那班侍卫里,有一人名唤李二,今天一早被发现在自己屋里断了气儿。”
云紫怡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外边来了好些人,连官府的人也来了,把咱们府上整个围住了,说是要等调查清楚才许人出入。”
“那今早可有人来拜访?”她指尖摩挲着茶杯,总觉得心底不踏实。
“回娘子,并无。”小莲面露不解,但还是答道。
云紫怡眸色暗了几分,怎会如此巧合,她一准备要离开,谢府立马就出了事。
“是谁报的官?早上才刚刚发现,家主没有出面处理?”
像谢家这样的望族大家,若非出了大事,为顾及自家声名,惯会先关起门来在家中审问一番,或是请官府密探暗中查探。
闻言,小莲脸色又白了三分。
“是……是家主亲自报的官。听闻甲字居那边,闹得分外骇人。”
甲字居便是甲字库一应护卫的住所。
“如何骇人?你细细说来。”云紫怡示意她坐下,又给她斟了一碗茶。
谁知小莲方坐下,只瞧了那茶碗一眼,便浑身瑟缩,豆大的冷汗不住从额角落下。
“娘子,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小莲双唇颤抖着,但还是小声道。
云紫怡心下明了,知晓应是那边下了封口令,勒令下人不许妄议此事。
“小莲,别害怕。”她往前倾身,握住小莲不住发颤的双手,“你忘啦,我是稽察司的人。”
“既已叫了官府,想必怎么也绕不过我们稽察司了,我知晓便是早晚的事。
其次,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我们稽察司的办案水平大家有目共睹,我一定也会帮贵府探查一二,争取早日让真相水落石出,也省去大家整日惶惶不安。”
云紫怡将手轻轻覆在小莲手背上,柔声劝道。
小莲闻言微微一怔,看着云紫怡温柔平和的眼睛,渐渐平复下来。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瞧见,是我的一个好友,名唤小荷,她瞧见了全部……”
“能入选看守甲字库的护卫,是我们这些家仆中地位最高的,不仅银钱拿得多,每人还能单独有一小间住处。
李二是今日当值,听说一早护卫统一用膳时便没见着他,与他搭档那人就去寻了他。
李二正巧是最后一个入住甲字居的,住所排在拐角后面那一间,平日里都没有什么人去。
听说,与他一同当值那人刚拐过拐角处,就嗅得空气中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道。
夏日炎热,我们这些下人的住所又不备冰室,若有什么吃食不留意放久了,腐烂招蝇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人想去敲门,但李二的房间从外面落了锁,他透过窗纸的缝隙往里一瞧,见床铺上桌子旁都没有人,还心道此人今日怎的如此勤快,难不成早就到库房外边交班去了?
听闻李二此人平日便有些不太合群,也不喜多与人交流,于是那人便没多管。
更别提,待去甲字居偏院领过当值所需的佩刀用具之后,还听门房大爷提了一嘴,说李二那小子一早便来领过了。
那人更是不疑有他,便自行去了甲字库。
只是等到了地方,左等右等,过了点卯的时辰,又过了两刻钟,还是不见人影儿。
甲字库的守卫纪律森严,误一次时辰便会被赶出府去,搭档那人这才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就在这时候,我那位朋友小荷,她也同我一样刚进谢府不久,只是未能如我一般幸运得了谢娘子与家主的青睐,她如今在在嬷嬷手底下做些洒扫活计,今早正好轮到她去甲字居。
打扫的时候,甲字居的护卫都已前去当值,按理来说屋舍内应当空无一人。
可是小荷说,她刚刚踏入甲字居时,分明听见有什么肢体打斗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几个护卫私下寻仇打斗,也不敢上前查看劝阻。但每日的活计是必须要完成的,于是她便小心翼翼等在了一旁,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里面声音停了。
她又悄悄等了一会儿,才敢上前去那间出动静的屋子。
才刚刚靠近,就被那股腐臭味熏的眼睛都睁不开。
发出声音的那间屋子,正巧就是李二的房间。”
说到这时,小莲再一次瑟缩了一下,眼睛不由得瞪大,瞳孔微颤,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小荷说,满屋都是乌黑的脏东西。”
“李二的屋门大开着,他就那么大喇喇地卧倒在一地的乌黑中,整个……整个脑袋都被……就落在他手边。”
小莲整个人都木然了,双目涣散地盯着面前的茶碗。
“我方才出去之时,小荷还在被官府的人问话,那边一队队人从甲字居方向抬出来好些东西。
都怪我,怎的胆子那么大,竟对那些东西生了好奇。”
“娘子,娘子。”小莲紧紧反握住云紫怡的手,低声啜泣着,“那里面都是乌黑的粘稠的……”
“小荷不认识,但我认得啊!我爹爹曾在乡下开了间药铺,那些杯盏里的茶碗里的,通通都是乌黑的瘀血混着粉白的内脏!”
说罢,小莲捂住嘴,仿佛那股腐烂的味道还萦绕在鼻腔,竟一时忍不住干呕起来。
云紫怡不由得皱眉,今日紫云居泡的茶乃是谢风瑶送来的,特别调制的花茶。几种物什混合在一起,茶汤呈现出淡淡的肉粉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腻。
她也忍不住犯了几分恶心。
到底是见过死人又待过诏狱的,云紫怡偏头深吸一口气,将茶水先全部端去了偏房。
“没事了。”她轻轻搂住还在后怕的小莲,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方才过去之时,前厅议的如何了?”
小莲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声音有些喑哑,“官府的傅大人带了几队捕快来的,言明既然家主报了官,那此案便全权交由他审理,要谢府不得插手半步。”
“方才的喧闹是?”
“他们要对谢府大肆搜查,前面几个院子都翻遍了,谢管家拼命叫人拦着,可对方根本不怕得罪了谢府。”
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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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心中有了思量,“这位傅大人是?”
“小莲也不知晓,瞧着是位面生的大人。可小莲自小在开平府长大,居然从来没见过这位大人……”
一瞬间,一个熟悉的画面便出现在云紫怡脑海中。
农历四月,琉镇,冤案,还有那时坐在上首的那个谪仙般的人。
“长枫!”她高声喊立在门口的少年。
“傅望秋傅大人,朝廷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其父傅茂乃是两朝太师。”长枫低声道,脸庞尚且青涩,却是给人一副老练的感觉。
他顿了顿,“傅大人前些日子,在大殿上就海匪一案与陛下发生了争执,前几日刚刚被派往南下巡查。”
云紫怡闻言挑眉,果然。
只是谢自乐明知官府来了巡查的官员,为何偏偏主动将此事闹大?
有的是名正言顺的幌子让她不得出谢府,如今惹的傅大人上门,她想不出这对谢自乐有什么益处。
假设谢自乐有心向明,想要借傅望秋之手除掉一些东西,那背后操纵傀儡之人,断不会叫这消息如愿走出谢府半步。
谢府不知晓傅望秋会停步开平府?不可能,大理寺少卿被贬南下不是什么秘密。
谢府能如此纵容谢自乐的举动,除非这根本就是计策内的一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云紫怡垂眸,她又记起当时那位慈眉善目的公公,以及王慈的处处为难。
这位傅大人,真的可信吗?
还有,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牺牲谢府声誉也要去做的事情,真的只是想要她不离开谢府吗?
云紫怡脑海中有些纷乱,昨晚约定好今日来接她的王慈也迟迟未现身。
谢府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紫云居里寂静一片,和不远处愈来愈近的喧闹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嘭——”
院门被毫不留情地撞开。
长枫嚯地起身挡在云紫怡面前,一旁小莲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上前几步。
紫云居乌泱泱涌进来一大批人。
“多有冒犯,辛苦云娘移步。”最前面的谢管家脸色涨红,显然刚刚与谁争吵过一番。
后面跟着脸色不算好看的谢自乐,还有一位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
“即刻起紫云居列为与此案相关场地,由官府正式接管,劳烦不干人等速速撤离。”
云紫怡在长枫等人护着下,一边往紫云居院门处走去,一边暗中打量着这位过于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此人身形端正,气质清然……气质看似清然。
因为在发现自己被人盯着后,他甚是自然地转头向云紫怡望去。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冲她勾唇一笑。
?
只一眼,挡在她前面的长枫即刻将右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
傅望秋笑容一僵,随后不但没削减半分,反倒愈发灿然,看得她心里发毛。
下一刻,一柄纸扇从斜后方侧出,将那人的视线挡了个干净。
一道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眼睛学不会看人,索性自个儿来稽察司剜去罢。”
31. 第 31 章
王慈身着一身玄色,眉眼间清冷漠然,边说边上前一步,直接横插到二人之间,对那位远道而来的傅大人丝毫不客气。
傅望秋盯了他一瞬,随后嗤笑一声,慢慢收起了那副叫人发毛的笑容。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大人。”
见王慈一行人并未着官服,“在下奉圣命南下巡查,今开平谢府发生命案,府衙将侦案之权全权交于在下,王大人这是,也想来插上一脚?”
王慈收起折扇,扔给站在一旁的顾显之,面上没什么表情,“巧了,我手上一桩案子也与谢家有关,按律,当大理寺与稽察司并案审理才是。”
嘴角古怪地又一丝一丝上扬,傅望秋端起一方旁若无人的笑容。
“如此甚好,在下倒是许久,没有同稽察司一同办过案了呢。”
“还不抓紧点!”他转头又对旁边一干捕快下令,“若怠慢了案情,当心王司使治你们一个渎职之罪。”
一行人登时浩浩荡荡闯进紫云居,到处翻找起来。
“这是……”云紫怡微微蹙眉,这场面倒叫她愈发看不懂起来。
“一个疯子罢了。”王慈脸色也算不上好看,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傅望秋。
那边春华前来禀报什么,云紫怡见状,也不敢找两位面色不爽的大人打听八卦,于是偷偷拉了长枫后退几步。
“这位傅大人,跟咱们稽察司有何愁何怨?怎的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
长枫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此人……此人不是个东西!”
能叫如此寡言有礼的少年发出如此之言,云紫怡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那身穿官服的挺拔背影。
瞧着人模人样的,风评居然如此之差。
“稽察司虽奉陛下之命行事,独立于各部之外,但日常与大理寺在职责上多有重合,有些案子或是交接或是合办,二方都少不了打交道。
这位傅大人虽在查案一事上有三分手段,可为人阴险狡诈,唯利是图,睚眦必报。
在他还未升任大理寺少卿之时,便与我们大人于旧案上发生过不快,等他一朝得势,更是没少明里暗里给我们稽察司添绊子。
云娘可莫要被那人三分笑面给欺骗了,此人行事甚是心狠手辣,内心愈是暴虐,面上愈是笑容灿烂,每每狱中审讯之时,手中大刑全部招呼了一遍,对方浑身血肉模糊,他面上笑容也不减半分。
上京城中更是有童谣将其描画成双生恶鬼之一,一笑面一冷面,专止小儿夜啼。”
云紫怡点点头,“那另一位冷面鬼是?”
王慈回头不语。
长枫默默躲到顾显之身后。
“是有些添油加醋,但长枫所言不差。”王慈走近,微微偏头低声道,“小心些,莫与他直接对上。”
“前任大理寺卿已于去年告老还乡,但朝中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下整个大理寺几乎唯他之命是从。
此人如今权力滔天,且最近……有亲内侍之态势。”
云紫怡瞳孔一颤,难不成是与那位秦公公交好?现下不搞暗杀,这是打算明着来了?
若此人是敌非友,有大理寺从中插手,想必他们行事会更加受阻。
“方才春华来报,死的护卫名为李二,死因并非砍头,而是身中剧毒,五脏溃烂而死。”王慈低声道。
云紫怡一愣,随后将小莲所言一一告诉王慈,两相查补,对现下情况掌握了个大概。
“屋内可有其余腐烂之物?”她问道。
春华上前禀明,“回娘子,并无。”
“李二房内整洁,连书架最高处都一尘不染,平时应是细心爱洁之人。”
云紫怡闻言秀眉微皱,“此案有一处我未明了,李二在每个时间点,究竟在何处?”
“关于李二今早的行动时间,一早未进早膳,提早领了用具,随后便一直独行。
搭档见大门从外落锁,扒窗寻找未果,等小荷洒扫之时才听见打斗声音,发现大门敞开,尸体躺在屋内。
若是他等众人上工后再转头返回居处,这才遭人下毒暗害,那搭档先前闻到的腐臭从何而来?
若李二早在一切发生之前便已丧命,那为何房中无人,那之后去领用具的人又是谁?
声音、气味,皆好伪造,但人亲眼所见,怎样以假乱……”
真。
亲眼所见便都是真的吗?
那谢自乐,谢管家,秦嬷嬷,十四楼其余人……都是真的吗?
她忽然感觉有些好笑。
“王慈。”她双唇轻启,往日宛若盛月一般的清亮双眸,现下却布满讽刺与迷茫。
“若自踏入开平府那一刻起,一切便无一为真。
你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你为之欣喜的,为之恐惧的,牵挂的留恋的,憎恶的讨厌的,全部都是假的。
我们费尽心思寻找的真相,我们想要保护的人,最终发现只不过是旁人笑吟吟为我们吹开的一点烟雾。
烟雾起初飘渺,勾画出模糊的身影,我们便追上去寻凶手、破线索。
然后那人轻飘飘一拂袖,烟消云散,中央隔着万丈天堑,他们立在那头微笑。
我想问,司使大人,这案子,你还断吗?你又该如何断?”
她明明还是笑着的,可笑意却怎么也到达不了眼底。
“那……你后悔吗?”
王慈垂眸看向她,漂亮的桃花眼专注,眼中没有诘问,没有失望,没有轻蔑,没有任何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情绪。
就像是一个每日都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他只是认真地看向她,专注地在等她一个答案。
会感到后悔吗?云紫怡脑海中有些空白。
“……不会,只是感到有些无力和可笑。”她咬唇。
“那便好。”王慈笑笑,罕见地露出一丝还算温柔的笑意,星眸朗然,眼尾含笑。
衣袖微微一扬,下一秒,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便伸到她面前。
蜷缩的手指舒展开,掌心中央似有一丝纤细。
她伸手捻过,是一团小小的、已经有些残败的柳絮。
“再飘渺如烟,立于日光之下,也有影子。”
王慈声音清冷,但透着藏不住的温柔坚定,“云紫怡,只要来这世上一遭,便定会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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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柔软,卧在她手心中央,仿佛是亲昵的轻蹭,也像是温柔的安慰。
“希望如此。”
她将那丝柔软握在掌心。
……
“阿嚏——”
紫云居主屋屋门窗户都大开着,偶有几丝柳絮吹进来,正巧误入正四处搜查的傅大人面前。
“有什么发现?”他轻揉鼻尖,语气不善,眼中却闪过一丝倦怠。
“回大人,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大人,这边发现了……”
傅望秋快步上前,细细瞧了那人呈上来的东西,“保管好带出去。”
“是。”
那边众人正等在外面,谢家一行自是紧紧“盯着”这些到处翻找之人,云紫怡身份不同,倒没有立即去往集中其他人的正厅。
只见原本涌入主屋的捕快纷纷快步出来,直冲云紫怡所在方向而来。
傅望秋自后面不紧不慢走出,这次直直撞入她的视线,四目相对,嘴角慢慢勾起。
“瞧瞧在这位云娘房中找到什么了——”
一捕快上前呈上一方黑帕,中央躺着一根细到不能再细的,丝线。
“此乃谢府专为下人定制的衣裳中所使用的丝线,我方才于屋中脚踏棱角处寻到。”
“大家不妨猜上一猜,这丝线是用在哪种衣服之上的?”
四下寂静无人出声,长枫瞪着他,但忍下了自己的动作。
没有人陪他唱戏,傅望秋倒是也不恼,只是兀自笑笑,自己接着开口道,“是甲字库的护卫哦。”
“保不齐,便是今日早上暴毙的那一位。”他漫不经心道。
长枫唰一下按住刀鞘上前,随后被顾显之拦住。
王慈上前,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却不显慌乱,“傅大人的意思是,我稽察司中人,不顾司规,罔顾律令?”
“若傅大人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不要随意信口雌黄为好,免得叫人误以为,大理寺都是这般不辨是非的糊涂人。”
“紫云居远隔,云娘又将屋中下人遣散,那请问,这丝线是凭空生出来的不成?”
傅望秋面上笑意更甚,视线投在云紫怡身上,宛若紧紧盯住待狩猎的野兔。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来人,搜身!”
“我看谁敢。”
王慈抬袖挡在云紫怡身前。
“一根细小丝线,若我说是半月前便已在此,或是方才哪位捕快不小心沾上的,该当如何?”
“依律,对确有嫌疑之人才可搜身,傅大人,多条证据相互佐证的道理,堂堂大理寺少卿不会不懂吧。”
“若是你们大理寺只能推出这等庸才出来断案,只会靠无凭无据强行搜查来探线索,那不如就交于我们稽察司,傅大人,能者多劳。”
王慈眸中宛若寒冰,唇角却仿佛他一般勾起一丝笑容,十足讽刺。
傅望秋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收回。
“都去前厅罢。”王慈转身前,淡淡扫了一眼面前所有人,“从此刻开始,此案交由稽察司主持,大理寺行协助之职,在场所有人,请配合稽察司调查。”
32. 第 32 章
此刻的前厅里,谢府一干人等全部等在屋中,其余下人候在外面天井,侧面一间耳房中仵作正忙碌着验尸,旁边摆着几列搜出的证物,几个捕快围绕着查看。
听到外面传来乌乌泱泱的脚步声,坐在中央的谢风瑶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往日总是带着欢快笑容的脸上,如今写满了焦急与不安。
“云姐姐——”
她刚欲迈出脚步,忽然看见从门口走进来的泾渭分明的两部拨人,害怕关心之言恐对云紫怡不利,一时间已到了嘴边的话也弱了下去。
隔着人群,云紫怡摇摇头,给她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王慈长身立于人群最前方,眸中不含半分情绪,虽未着官服,但周身化不开的冷肃气场,还是让在场所有人都避其三分。
他扫了一眼在场低眉垂首的众人,在天井最前方的一干甲字库护卫身上多停留了半刻,随后淡淡扫开视线。
“你们可以回各自院中了。”
“但也仅限自己的院中,有了结果之前,除更衣用饭之类的必要活动外,不要擅自外出走动。”
“整个谢府仍处于府兵包围之中,诸位莫要生了想要外出的心思,不该说的话也不要外传。待调查完毕,自会解了守卫的府兵。”
“这……”
本以为会在这里待至入夜甚至天明,没想到这位司使大人竟允许他们回院等候。
院中众人一寂,想要相互私语什么,但碍着面前这位目光如刃,浑身冒冷气儿的大人,一时也并未有人敢议论,只有数道眼神无声交互。
前头一胆子大些的管事哆哆嗦嗦开口问道,“敢问大人,可是凶手已有眉目了?”
王慈薄薄的眼皮微掀,那人哆嗦一下,忙不迭闭上了嘴。
那边王慈话音刚落,立于侧后方的傅望秋立即上前两步,面色带着戏谑。
他这趟南下,圣上本就有敲打警告之意,未避免再生出事端落人口舌,以致触怒陛下,因此他这才主动收敛了几分。
方才他要强行搜身,若是真搜出了证据,自是平添一件功劳。倘若王慈执意不允搜身,并以此为借口截下探查的主动权,他倒也乐得在一旁行监督之能。
与其硬碰硬等着被王慈挑刺儿,倒不如化为推舟之水,既能推波助澜,也可伺机将舟倾覆。
若是叫他发现,堂堂稽察司司使之首王慈王大人,有什么偏袒之嫌或渎职之罪,那就别怪他如实禀告圣上,再凭此讨上几件功劳,登上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卿之位了。
“王大人办案倒是颇有些胆量,但在下奉劝一句,切记莫失了公允,当心水过船翻啊。”他在一旁笑得灿烂。
王慈淡淡看了他一眼,温声说了句,“那傅大人可要及时点醒在下,免得也连累傅大人,到时候一并担上一个包庇之罪的名头。”
说罢,也没看他表情如何,只是低声唤了站在身后的云紫怡与顾显之,朝着一侧耳房走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几人背影,傅望秋沉默一瞬,而后嗤笑一声,对另一旁的谢自乐和谢管家招招手。
“你们也瞧见了,走罢,别显得本官好似在偷懒似的。”
……
这前厅的耳房平日里只放些招待客人的备用之物,窄窄的一间小屋,前厅中冷气也未通到这里,江南夏日暑热,尸身不过存放了半日之久,其中腐臭难闻的味道愈发猛烈,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
“尸身中毒素留存太多,内里已成高度腐烂之貌,大人们请先做些防护再进。”仵作在门口处给他们递了几件蒙面和手套。
“毒的来源可有查清?”
王慈穿戴好防护,丝毫不受环境影响,面不改色地上前查看尸身。
仵作在一旁摇摇头道,“此毒甚是蹊跷。我听闻有一种秘毒可将尸身化水,瞧着李二尸身状态和用过此毒颇为相似,但大人仔细瞧这内里。”
说着王慈翻了翻那团模糊的血肉,再抽手时,洁白的手套已染上大片黑红,“只化血肉不化骨?”
“没错。”仵作又端出一碟满溢的杯盏茶碗,“碎肉大块且不均,这毒效果实在是有些差了。”
王慈目光顺势落在那已经有些放不下了的托碟上面,“还有,下人房中的用物按规格,一酒壶配两酒盏,一茶壶配三茶碗,这些沾了脏污的器具,满打满算有十五个,为何要取这么多,又是从何处取来?”
顾显之闻言一愣,接着上前翻弄了一番证物中的杯盏,“毒理中常有效用不足便加大毒量一说。”
他举起几个不那么满的茶碗,将露出的碗壁对光,“所有茶碗,离杯口约莫一指宽之处往下,皆呈现出粗糙不折光之感。因此我猜测,此毒对釉质亦具有一定程度的腐蚀。”
“由此便可推出,此毒或许自身毒性不强,凶手在每只容器中都盛了毒,通过加大毒量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可能验出每盏都是李二亲自饮过?”王慈转头问向仵作。
“每盏杯口处都留有口唇痕迹,与李二对得上。”仵作答道。
“如此一来便有意思了。”
先前一直在耳房门口处张望的云紫怡忽然开口,却是从门外匆匆赶来的春华手上接过一本书。
王慈挑眉,望着快步走进来的云紫怡,小姑娘眉头紧蹙,脸色也有些白,显然是被这场面熏的不轻,但手中动作却是不停,目光专注地快速扫过一页一页翻过的书。
算起来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跟进刑案。当年春华第一次进仵作房时,回去吐了一整宿。原以为她也是一时间没能适应,想在门口处透透气,没想到却是寻来了新的线索。
若此刻有稽察司其余人在场,一定会悚然发觉,平日里冷漠严苛,甚至是有些不近人情的上官,此刻眼中却是盛满了柔软。
云紫怡没理会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手中书页都快翻出残影,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你们看!”她将那本「西域毒理」翻开,其中一页赫然写的便是仵作方才提到的秘毒。
“此毒名为‘黑檀’,我在一次与珠宝商随行之时曾听闻过。
不是某一部族擅长所产,据说是散家所制,‘只消数滴,骨肉灵魂一并化去’,这是它在西域那些部族中的传闻。”
说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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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紫怡顿了顿,“这黑檀……该怎样形容呢,如果毒药也有考核,那它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毒药。”
“黑檀保存起来极为不易,需要用一种极为珍贵的、晶莹剔透的宝石所打造的容器才能长久盛放。
前期耗费了巨大的成本,黑檀所达到的效果却是平平:虽能化骨肉,但也并非能做到如同烟消云散般丝毫不留踪迹,甚至还不如一把火来得快。
且黑檀刺鼻难闻,做不到悄无声息下毒,服下后还十分痛苦,令人折磨不堪。”
云紫怡数落一通,最后发现黑檀好像也没有什么优点。
她补充道,“我第一次听到关于黑檀的传闻时,甚至一度觉得,这是某个散家兴致所然随意配制的,并没有想将它作为杀人的毒药。”
话毕,耳房里竟静默了一瞬,王慈与顾显之霎时间变了脸色。
她面露疑惑,刚想再问些什么,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一个概率极小,也极为荒唐的念头。
仿佛是印证了她所想,王慈出声道,声音宛若冬月寒冰。
以宝石保存,不实用,痛苦折磨,有这几个特征之处便不难想到——
“还有一种可能,一个位高权重,或倾城之富之人,炼就此毒,专供杀人折磨为乐。”
一瞬间,她感觉身上汗毛竖起。
“此种猜测确实合理,但黑檀用在此处,用在李二身上是为何?”心惊之余,云紫怡还是忽视不了其中的违和之处。
“既是贵重,想必也不能是李二自己寻得,或是其他普通下人可以拿到的。”
兜兜转转,嫌疑还是脱不开谢自乐与他背后之人身上。
“可他们手中的黑檀效果如此之差,难不成是仿制品?若是仿制品,也许不会有原毒那般贵重。”仵作发问道。
“不可能是仿制品。”云紫怡摇头,“黑檀虽为西域秘毒,至今无解,但并不是世间罕见的稀有,西域一些大部族之中有权有势者,还是有人珍藏了一些的,不然就不会有这宝石瓶子的生意了。
且黑檀其中廖廖可辨出的几种制作材料,在大齐并不生长,且不易运输,怎样都逃不过财力的问题。因此,若是仿制此毒,可比偶然得到一点原毒还要困难几分。”
顾显之盯着那一盘满满当当的杯盏,忽然出声,“还有一种方法,将黑檀掺入净水或其他之物,使其功效减弱,体量增多,且更易于保存运输。”
众人对视一眼,这应当就是当下唯一的解释了。
至此,已经有实证可以断定,这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原本紫山楼便牵扯进私盐一案,现下更是多添了一条证据。
云紫怡怔怔望着这一屋子的狼藉血腥,到最后却是有些不明白,明明最后达到的效果都是一样的,为何对方不给此人一个痛快,偏偏要选择这么残忍的手段。
这黑檀是大风刮来的吗?说用就用。
“大人——”
先前送完书又匆匆离开的春华去而复返,见耳房内都是自己人,于是低声禀告道,“先前将他们谴回各自院中,如大人所料,有人有所动作了……”
33. 第 33 章
王慈宛若深谭的眼眸中并未泛起丝毫波澜,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推演之中。
沾满红黑之物的手套慢慢褪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走吧,去招待一下主动登门的客人。”王慈长睫微掀,浑身散发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锋芒。
……
“人是在甲字居一间房间门口发现的……”
春华在前面引着大家,却是匆匆进了谢府洒扫下人居住的院子。
院中潮湿简陋,大屋又被隔成一间间小屋,宛如鸽子笼一般,每一间小屋中竟又住满了六个下人。
所有屋子大门紧闭,十分抵触又害怕即将到来的人,唯有最中央一间大敞,里面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声嘶力竭的女人。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四溢,女人身着一件全白的素衣,衣袖间及左领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衬得原本就面无血色的小脸,更添几分痛苦与痴狂。
拼命挣扎间,掩住面孔的发丝被扫到一边,尚且有些稚嫩的五官显露出来——
居然是小荷。
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王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那边春华更是被这场面惊了一下。
方才是暗中监视之人见到小荷,忽然一改先前的恐惧畏缩,鬼鬼祟祟私自摸到了甲字居。
看护现场的府兵得令,象征性地拦了一下,随后故意漏了一个空挡引鱼儿上钩,小荷果然偷偷翻进了李二的房间。
待她走后,捕快跟着进屋检查,回禀少了一把匕首。
春华看到对方已然有了动作,于是急忙叫人继续跟着,自己匆匆忙忙去前厅请自家大人。
本以为小荷只是欲取回证物或消灭证据,没想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场面居然见了血。
“大人,下面来报,小荷方才从李二房中取了匕首,又提着匕首去了一个名叫徐达的甲字库护卫房中,一刀刺伤了他。”
“事发突然,我们的人阻止不及,徐达重伤,当时便已然没了呼吸……”
春华脸色有些难看,“是属下办事不力,案子了结后自去领罚。”
王慈没出声,只是直直走进屋中,两边看押之人见王司使过来,连忙手下多使了几分力按住不住动弹的小荷,一人扣住她的下颌,叫她强行抬头。
“为何行凶伤人?”
小荷此时已然有些神态疯癫,她的目光穿过凌乱覆面的头发,望着面前这个不沾凡尘,清冷肃穆的,上京城来的大人,忽然冷笑一声,将头偏过去。
“不必多言,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将我处死罢。”她冷声。
“你若主动坦白,大人仁慈,可免去你严刑拷打之苦。”春华在一旁厉声道。
小荷转头暼了他一眼,露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随即脸色一变,“呸”地一声往王慈脚边吐了一口血沫。
春华立马抽剑上前,却被王慈一伸袖挡了下来。
小荷放声嘶笑着,笑得面上肌肉扭曲抖动,余光间,却看见那位大人竟不气也不恼,只是随手抽出旁边一捕快的短刀,哐啷一声扔在她面前。
“杀了他。”王慈淡淡开口,修长的手指竟是指向一旁的春华。
“他方才不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你若替我杀了他,我便允你将功抵过,给你一条生路。”
明明说着惊世之言,做着骇俗之举,他眼睛却一眨不眨,还是那一副谪仙似的清冷气质。
所谓仙人,便是生来就高高在上之人,轻飘飘一句话间,泯灭凡人生死。
一直押着她的护卫立即松手,小荷拖着两条近乎没有知觉的手臂,看向王慈的目光,没有狐疑没有欣喜,只有满满的讽刺与怜悯。
她咧嘴一笑,没有犹豫,揉着有些发麻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上前捡起了短刀。
手腕一翻,寒光直冲春华面门而去。
随后叮咣一声,须臾功夫都不到,短刀一下被春华持剑挑落。
小荷目光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她死死盯着春华,似乎是在质问他为何不乖乖听令受死,片刻后,又愤怒地望向负手立在一旁的王慈。
“你在戏弄我。”她声音嘶哑布满恨意。
“没错,我就是在戏弄你。”两边的护卫重新拿住小荷,王慈抬眸分给她一个视线,语气不甚在意道,“你既伤得了徐达,现下为何伤不了我的手下?你戏弄我在先,为何不允我反施一回?”
“我是方才装的,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活路,我就只等你们将我捉去然后处死我……”
“你刚刚既有机会拿到刀,为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或是拼死对我们出手,然后因抵抗搜查令被当场斩杀。这么多法子触手可及,难道都不满你的意吗?”
小荷双唇微张,嗫嚅一下,却久久吐不出什么辩解之言。
沉默了许久,她忽地绽开一抹枯寂的笑容,双目涣散,“都是恶鬼,你们都是恶鬼……左右我已然了无遗憾,我已然了无遗憾了!你们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谁告诉你,徐达死了?”王慈状似古怪地暼了她一眼。
小荷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没死?他没死?怎么可能,我明明亲手……”
她眼中一瞬间闪过震惊迷茫无措,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最终却被一声声声嘶力竭的“他怎么还没死”,还有眼眶中止不住滚落的泪珠取代。
明明口中口口声声都是含恨之言,眼底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含泪。
两相矛盾至极的情绪,如今却在一张脸上展现出来。
“不必再演了,小荷。”王慈沉声,先前刻意放出用来激怒小荷的锋芒如今渐渐收入刀鞘。
依旧清冷似仙,但是生了凡心的仙。
“生死一线,但此一线并非是轻薄如细丝。人在重伤断气之后,或还存有极微弱的脉搏跳动,只不过常人难以察觉。”
“稽察司已寻了最好的圣手,加之我身旁的这位娘子通西域药理,现下我强留了徐达的一口气儿,之后如何,还请你自行考虑清楚。”
在王慈的吩咐下,有捕快将徐达抬了出来,就放置在小荷面前。
一张床板晃悠悠进来时,云紫怡与他之间隔了几人,偏头去看,先看到一床薄薄的锦被,一双发青的双手,接着是下颌,毫无血色的双唇,塌鼻梁,最后是一只轮廓有些熟悉的侧眼……
她藏在袖间的手一瞬间握紧。
一只黑白分明,眼睑生白,黑瞳奇大的眼睛,缓缓在她脑海中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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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瞳孔宛若一道漩涡,一瞬间放大,将要将她吸了去。
王慈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低头与春华耳语几句后,再投向徐达的目光多了几分沉沉。
小荷颓败地瘫坐在地上,左手食指抽动一下,最后还是宛若彻底放弃一般,轻轻上前伸去,抚上徐达有些冰凉的侧脸。
王慈看着地上沉默不语的人,低声开口道,“你与李二早已互生情愫,两相爱慕,虽谢府管教严格,你们不能时时见面,但只要真心存在,又何惧一时的分别?因此每半月的甲字居洒扫,便是你们鹊桥相会的日子。
可谁知天有不测,今日你一早,满心欢喜地大开李二的房门时,见到的不是温暖的怀抱,也不是一封浓情蜜意的书信,而是一具冰冷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由于某些缘由,你断定凶手是徐达,因而愤然上门。你拼死一搏,欲让他偿命,可谁知他非但不抵抗,还主动握住你持刃的手。
你日常惯用左手,而仵作方才已经验过,徐达体内的刀伤并非是,自对面左手持刀造成。
是徐达亲手将匕首送入自己的胸膛。
明明是不同的皮囊,不同的声音,连名字都变了个干净,但他温柔注视你的眼神,却让你恍惚不已。
……尽管不愿相信,最终你还是确定了,他,就是李二。”
小荷依偎在徐达,或是说李二身旁,泪如雨下。
“你不明白为何李二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你知道他反握住你的刀,是为了不让你痛苦,是你自己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他最后和你说了句‘快逃’,但你心中悲怆不已,一心觉得自己是罪人,想要主动去投案,最后与他共赴黄泉。
但一心又不住动摇。
因为你已怀有两月身孕。”
小荷猛然抬眼,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没有什么能逃过稽察司的眼睛。”王慈淡淡道。
“因此我若给你一个机会,你便展露出渴求,但发觉我是在欺骗你之后,你毫不犹豫又有玉碎之决心。”
“你在痛苦的抉择着。”
“小荷,我以上所言,是否为真?”
院中沉默一瞬,最后,小荷肩膀轻轻颤抖,唇角绽出一抹凄楚,“果然,什么也逃不过大人的法眼。”
一番折腾,李二的伤口又有开裂之兆,丝丝鲜红染透了新缠的白纱。
小荷伸手想要帮他按住,除了徒留一指鲜红,别无转圜。
王慈命人继续来替李二换药喂药,珍贵的药材毫不吝啬地送入口中。
“如你所见,他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能保证可以成功将他救活,但眼下,我是唯一可能一试之人。”
“若你想要搏这一丝希望,我希望你也能给出同等的价值。”
末了,他又顿了顿,“腹中胎儿无辜,按大齐律法,你若将功抵过,便不会累及你的孩子。”
小荷五指深陷泥土中,用力片刻,又缓缓松开。
“你想知道什么?”她哑声问道。
“你为何认定徐达是凶手,以及,你如何分辨出徐达便是李二。”
“若你还有关于这栋吃人的府邸的所有肮脏,我愿意,洗耳恭听。”
34. 第 34 章
小荷沉默半晌,虽点头,却是带了几分苦涩,“我知晓得不多,恐怕是要让司使大人失望了。”
“之所以将徐达认作凶手,是因为他腰牌处藏了一枚指甲大小的桐花穗。入府前,我真名唤作桐儿,这桐花穗本有一簇,就镶在我的陪嫁头面上。而我此生只取过一次花穗,便是赠予二郎。”
她伸手去探锦被下的腰牌,可一应证物早就被收走。旁边一个捕快极有眼力见儿,忙奔去前厅耳房,不一会儿确实捧了一只造工有些粗糙的花穗前来。
王慈查验一番后,道:“你怎知不是赠予,或是偷盗而来?”
小荷面色登时染上几分羞红,手指搓绞了半晌,才忽然狠下决心一般,“徐达他与我乃是同乡,曾……曾大庭广众之下亲自向我求娶,但我没应。”
“此事我没有瞒着二郎,而且二郎知晓这桐花穗乃我的一片心意,所以他断不可能赠予他人,也日日将它贴身不离带着。”
在场一干人,有负责羁押的、护送的、看护的,有其他紧闭的门缝后边扒着偷听的,有因隔着太近不愿听却被迫入耳的,总之,有人惊于窥得一桩感情债,有人叹惋有情人生生未得白头。
只有前面站着的几位稽察司中人却皱起了眉头。
无他,只是觉着太巧合了些。
十几班护卫,几十班侍女,随意挑出来三个,竟是沾了这样你情我愿他又不愿的感情关系。
如此一来,李二葬身徐达之手是情杀,徐达又栽到小荷手中是复仇,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有理可解,若主案之人草草不愿深究,那今日这一番动静也有合适的由头了结。
但偏偏就是叫王慈揪出来了,揪出来一根他们想要的线头。
如此一张美绸便有了瑕疵,继而便可以顺藤摸瓜:
“叫府中任意一人来,都会唤他徐达,你也带着满腔恨意前去报仇,那后来又如何认定他实际是李二?”
数道目光直直地投向小荷。
却只见此人头脑清醒了大半晌,独独此刻泛起了迷糊:
“哈哈,如何发现的?不过是有情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罢了。自我抬眼与他对视之时,我便明了,他就是我的二郎……”
小荷絮絮叨叨了半天,最后直接啜泣不住起来,不论叫人再如何问,翻来覆去就是那些郎情妾意、心有灵犀之类的言语。
众人皆被她哭哭啼啼地闹得脑袋生疼,王慈微微敛眉,知道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于是就叫人先将她带下去收押,待时机合适再另寻他法。
小荷低泣声音顿了顿,泪眼朦胧地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了个遍,神态哀婉,最后一次将脑袋轻轻枕上李二的胸膛,然后指尖触了触胸口处的伤口。
声音带了一丝眷恋,又满含浓浓苦涩,如泣如诉,“是我对不起你,二郎,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儿。可我们又何其无辜?更对不起我们的,是那上天,生出如此造化弄人,平白无辜毁了我们一家美满……桐儿此生了无心愿,惟愿二郎能够无疾无灾,我们的孩儿能够健康长大。若是今后,孩儿问起我这个不称职的娘亲,还请二郎替桐儿转达,桐儿……是个勇敢的娘亲。”
小荷面露一丝怔然的微笑,接着被两侧的捕快带了下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二身上。
王慈吩咐春华,“小荷不能留在谢府,找我们的人押送,将人带到……”
可眼下哪里有十分安全之地,他目光询问顾显之,对方却立马轻轻摇头。
“带去府衙。”他脚步又一转,“告诉傅望秋,让他派人贴身寸步不离看守,若出现任何问题,不问理由,一律责任安到他傅望秋头上。”
末了又添一句,“他若是推脱,就让他亲自看守,堂堂一介大理寺少卿,想必不会无能到连一个嫌犯都看不住。”
春华领命称是,带走了大半人,一时间院中空了下来。
李二独自躺在院中央,伤口还在渗血,新换的纱布一点点洇透,面上本就无多的血色更淡了几分。
“可有法子再给他瞧上一瞧?”王慈偏头望向她,“既是交换条件,对方已然极尽所言,我们也要守诺才是。”
声音依旧清冷,就是寻常上官对下属的吩咐,但云紫怡看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冲她微微眨了眨。
云紫怡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于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官声官调道,“属下确有一法,虽略有些困难,但属下愿尽力一试。”
“只是……”她忽又话锋一转,“此番是来谢府暂住,趁手的工具和伤药都还留在顾宅。”
她言语暗示道。
王慈略一蹙眉,内心似是在斟酌衡量,稍后双唇微张,刚欲开口说出决定。
“大人们且慢——”
谢管家一路小跑着过来,脑袋上的管家帽都跑歪了,身后跟着一小队下人,个个手中竟抬了好几口箱子,一打开,里面各色伤药用具,北边的南边的,大齐的西域的,有的是寻常一个街边铺子里使用的,有的竟还带着皇室赏赐的御印。
谢管家抬袖拭了拭额角的薄汗,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硬着头皮开口,“王大人,这就是府中一个寻常下人,不值当您在此劳心费神。”
他一挥手,下人们向两侧退去,后面跟着的三排大夫走上前来。
“老奴早已将府中所有药材用具全部拿来,又找了开平府最好的大夫,保管李二性命无忧。若大人还是不放心,也可以在一旁监看着。”
“只是李二这伤势有些严重,恐怕不宜四处抬动啊。老奴是想着若李二早些醒来,对大人断案定有帮助,还望大人莫怪老奴善作主张。”
谢管家言辞恳切,眼看就要下跪行礼请罪,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下人大夫也跟着山呼请罪,一时间场面有些让人下不来台。
云紫怡顿时心中暗道不好。
王慈面色略微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问道,“谢府有重兵看守,你这‘全开平府最好的大夫’,又是从何处请来?”
谢管家讪讪,又是弯腰行礼请罪,“是傅大人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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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刚刚离开谢府的傅望秋一甩官服袖子,内心轻哼一声,敢找借口将他撵回府衙,那就别怪他也闹出动静叫他困在谢府。
王慈冷肃的目光落在谢管家头顶,他一言不发,谢管家也不敢起身,只觉头顶的目光有千斤重,压得他脊背生疼。
“罢了,就依你所言。”面前不怒自威的司使大人终于松口,谢管家心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寻一处僻静的院子,大夫们都遣走,药材用具留下。”王慈吩咐道。
谢管家应声,忙不迭地去办,半刻也不想留在这里。
不过一盏茶功夫,几人被请到一间独立的小院,里面还有几位洒扫侍女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长枫直接将人集合,在院门口排成一排一字站开。
云紫怡取药路过,恍惚见到了被夫子撵出学堂罚站的学生。
这边,明明只是重新包扎上药即可,王慈却吩咐她悄悄再取几副仵作验尸所用的工具。
她还纳闷箱中会不会有,只是装箱之人仿佛不懂药理,将各种工具一股脑堆了进来,连医治烫伤烧伤的药膏都有。
再回到房中时,窗边的床榻已被移至屋子中央,李二端端正正地躺在上面。
云紫怡惊疑,“你们不会……”
王慈投过来一个“想什么呢”的眼神,手下动作却是不停。
修长的手指隐入手套,侧手接过顾显之递来的一柄薄如蝉翼的弯刀。
刀尖微微没入早已剥开绷带的伤口。
她侧过头去,有些不忍看。
一道清冷的声音却是从对面响起,“过来。”
她心中咕哝一句,还是磨磨蹭蹭走上前。
伤口处的药粉早已被轻轻扫落,薄而细的刀尖划破原已缝合整齐的丝线,精准地没入皮下微厘间,挑破了一个黑乎乎的血块。
接着,她的眼睛慢慢瞪大——
刀尖灵活游走,摸索着勾住一个端点,然后轻轻一扯。
原本整洁光滑的皮肤翘起一角。
再扯,翘角愈来愈大,宛若剥落的蒜皮。
皮下不是模糊血肉也不是粉白脏器,而是又一张光滑整洁的皮肤。
王慈手臂长扬,与顾显之左右配合,最后扯下来的是一整张栩栩如生的假皮。
云紫怡杏目圆瞪,瞧了一眼皱巴巴但生动的假皮,又瞧了一眼完好如初但大变活人的李二,一时惊地说不出话来。
王慈推过来一具用于示演针灸的木偶,将这副假皮套在上面。
假皮受力向下自然舒展,赫然显现出的正是徐达的面孔。
“这是……”她喃喃,忍不住伸手触摸木偶,触之所及还残留着丝丝温热,与常人皮肤无异。
顾显之将伤口重新缝合包扎,异物取出后,伤口处竟恢复得比之前快上许多,很快便不再渗血。
王慈褪下手套,立在她身旁,一只手也触上面前的木偶。
“十二年前,上京以东一座小镇,发生过一件极为轰动的‘皮偶案’……”
35. 第 35 章
那皮偶案生得极为诡异。
小镇不大,因着背靠上京,进京的人停下来,最后休整一晚,离京的人稍驻足,再添置一些遗漏的行头,原本破落的荒村渐渐变成一个繁华的小镇。镇上居民多是靠买卖贩物为生,每日迎来送往,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直到有一日,镇上来了一个木偶戏班子,男子俊气女子柔媚,长得个个似天仙,一路敲锣打鼓,道具一箱一箱往里抬,客栈的老板往外闲话,说是进京来给陛下贺寿的。
众人皆是看得迷了眼,却也忍不住暗道,又不是唱昆曲的,木偶戏而已,大幕一拉,人躲在后面,在前面演的都是木偶,选这些个长得俊的做甚?
戏班子一进客栈就大门紧闭,吃食补给都叫店家送进厢房,众人空捏着好奇,可目光也穿不过墙壁去。
第二天,直到快午时,马儿还好好得拴在门口,惬意地嚼着草料。
对面的小食铺里,一干人抻着脖子去瞧,等啊等,等到了一个哭啼着摔出来的小生。
门后班主一脸怒气,原来再过三日就是演出之时,新招的学徒毛手毛脚,夜里清点戏服,将女主角的衣裳燎了一个大洞。
戏服华贵,上面绣了金丝纹样还嵌了宝石,三天功夫,上哪里去再赶一件?班主怒不可遏,扬言要将那小生打死谢罪。
客栈老板在一旁听了,怕血溅当场毁了客栈生意,于是作主,请了正巧三日前于此地落脚的一班苏绣绣工,绣工们是开平府献上来,赶制了新衣呈上陛下和贵妃娘娘的。
班主咬牙出了白银千两,绣工们两日将戏服赶了出来,最终演出大获成功,陛下很是满意,将木偶们留在宫中赏玩,另赐奇珍无数。
至此,王慈的声音顿了顿,“听起来是一个友爱互助的故事。”
“可几月后宝库走水,几个木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待烟尘散尽后,几张容貌昳丽的人皮躺在灰烬中,将打扫的小公公吓得晕厥过去。
再着人一查,小镇众人纷纷指认这些皮偶竟是那日貌美戏班子的模样。客栈身后桥下淤泥中挖出数具腐尸,身高体量竟是与绣工们对得上。”
“后来呢?那戏班子里,难不成都是鬼不成?”云紫怡瞪大了眼睛。
“恐吓陛下,愚弄陛下乃是大罪,只是这一来全无嫌犯样貌,查起来甚是困难,因此此案久久搁置,直到约莫一年后,有人报案,于一座空宅中发现数具人皮,正是绣工们的模样。”
王慈点燃灯烛,将火苗轻轻燎烤假皮,烛泪都落了好几滴,面前的皮依旧生动逼真。
“报案那人属地,正是开平府下的一个小城。”王慈吹熄了烛火。
“竟还有这等奇案。”云紫怡暗暗惊奇。
王慈沉吟,“我曾在稽察司的卷宗库中看过此案,先前听你说谢府众人有换身之嫌,我当时只是疑心,毕竟此案已沉寂十年之久,现如今亲眼瞧见,我才能确定确与那皮偶案手段一致。”
“两案皆牵扯开平府一地,是否为巧合?”云紫怡发问。
“皮偶案的戏班子来无影去无踪,多年来只有贺寿那一次显现于人前。借绣工容貌更像是借他们的身份,正如借戏班子的身份一样,最后弃皮离开。既然皮在开平发现,那他们当时应当是弃了这个身份,离开开平了。”王慈道。
接着,他又梳理,“根据谢自乐所言,他是被‘选中’的,这些人显然是鸠占鹊巢,利用假皮之便,一步步侵占十四楼,所以我更倾向于假皮起源不是开平府,而是通过某种手段被运用到此处。”
“或许就是那个‘戏班子’?”云紫怡猜测。
“时间上早了些,但不排除提早谋划,或是提前踩点。”王慈点头道。
二人正商讨着,空气中忽然弥漫出缕缕煎药清淡的苦味。云紫怡侧过头望去,李二的情况已经彻底稳定下来,整个人呼吸平稳绵长,面上也恢复了一丝生气。
顾显之坐在一旁帮其煎药,药锅里咕嘟咕嘟漂着不知多少名贵药材。
“总算是救过来了。”她也跟着长舒一口气。
“覆上这假皮,可会对人有什么影响?”
平白无故居然如此贴合不说,她瞧上一眼都觉着闷得慌。本以为是涂了什么粘合之物,但方才王慈轻轻一挑腕子便扯了下来,竟也没有扯坏皮肤。
顾显之从蒸腾的白雾中抬起头来,摇摇头道,“目前看来,这假皮宛若穿脱衣物一般,并不会对人有什么影响。”
“李二想来是昨日或今晨刚刚穿戴上假皮,还未来得及与肌肤长死。”
“还要同肌肤长死?那岂不是永远也取不下来了?”云紫怡眼皮一跳,有些骇然道。
“倘若是嫌犯当中的主事之人,或许不会让自己失去姓名,一辈子都隐藏在他人的面皮之下。但这些只能听命行事的下人,自是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上头的担心事情败露,自是怎么稳妥怎么来。一辈子取不下来,就是最稳妥的方法。”
她一时默然,难怪谢自乐要躲在密室中发疯,李二也面露解脱之意,终日这样失去自我,装着别人生活,浑浑噩噩,最终只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假皮做的精巧,连我与熙玄也无法参透其中奥妙,只知采用皮料十分特殊,与人皮肤极为贴合,缝合后几乎辨不出痕迹。
也是方才经小荷提醒,才察觉李二受这一道刀伤,皮开肉绽,很可能将还未长死的假皮划破缺口。至于真正的徐达那边,服毒后肉脏已经腐烂,更加辨不出痕迹了。”顾显之解释道。
云紫怡从方才开始便眉头紧锁,不禁来回踱步,“那也就是说,有很多人现在已然全瞧不出痕迹了?一般来说,每人面上这假皮便是最好的证据,若是人人都取不出假皮,岂不是又无证可对了?”
顾显之也是叹息道,“这便是最坏的情况。但我猜测,真正制造这假皮之人,应当有法子应对。既然今日在谢府能立马进行假皮的穿戴,就是不知诸如谢自乐或谢管家,他们究竟有没有能力知晓脱下之法。”
“那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她转头看向王慈。
“难不成要一个个将他们捉来,然后都抬上来褪一下皮?”
云紫怡内心想着,又立马摇摇头将这个法子从脑海中赶出去,还有几人能褪下来不说,那场面实在是有些壮观。
可如今内有谢府之人将水搅浑,外有一个傅望秋伺机而动,实在是让人头疼得很。原计划她今早便可从谢府脱身,对方凭空生出这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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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案套大案,生生将人绊住。
王慈垂首思索片刻,“案案相连,需先解决眼前一案。”
“假皮一事还不能于李二小荷一案声张,毕竟目前我们手中只有这一张假皮,冒然打草惊蛇,很可能让谢府反咬一口。只有等李二醒来,我们才有可能拿到一份口供。
李二新入府不久,换皮一事,倒不一定真正是他心甘情愿。”
云紫怡点头,闻言也觉需先给眼下这个案子一个结果,可细细想来,“待李二醒来,得一份口供,才能免去小荷的死罪。”
两个案子的突破口又撞到了一起,无论如何,要保证李二能够平安醒过来才是。
小炉上煎着的汤药已然咕嘟咕嘟冒泡,顾显之隔着帕子将药锅取下来,黑褐色的汤药盛入碗中,马上就要送到李二的嘴边。
云紫怡盯着冒着白气的碗,冷不丁冒出一句,“若我是谢府的人,我定会想方设法,不会叫李二活着醒来。”
顾显之闻言一愣,但随即又摇摇头,“汤药中我检查过了,无毒。”
“汤药中下毒虽有效,最也容易暴露自己,他们现在还没到需要鱼死网破的地步。”王慈也否认道。
“那还能怎么做?当众劫杀?再起一个罪名?”她思绪有些乱,声音也不由得拔高几分,“若真能当众劫杀成功,那你们两个司使也别想干了,稽察司干脆原地解散好了。若是再起一个罪名,可案子也得先来后到,再怎么也逃不过需要他的口供……”
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遗漏。
目光再投向那几箱满满当当的药材用具,一个疑问缓缓拂过心头,他们当真能如此好心?
忽地,她飞身扑到李二身旁,再一次仔仔细细探他的脉。
片刻后,她不信邪,探完左手又换右手,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撤回手。
也是,顾显之医术水平比她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档次,连他都没察觉什么,她又怎么会探出?
王慈见她的动作,忽然有些猜到她的用意。
他缓步上前,按住她想要轻敲自己脑袋的手。
“不一定是在他体内下毒,世间奇毒少有,总不能次次都叫我们碰上。”
“若是李二有什么先天隐疾,不能服用这些药材其中之一,显之也能察觉出来。”
说罢,他从顾显之手中接过尚且温热的汤药,忽然间却是兜头朝某一个方向泼去。
先是哗啦一声,汤水落地,紧接着滋滋腐蚀的声音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云紫怡抬眼望去——
只见原本栩栩如生的人偶顷刻间凋败下去。
不是假皮本身,而是假皮中间的针灸偶人。
黑褐色的药液从口唇的开口处滑落入内,一路渗及的偶人表面,全都是斑驳的腐蚀痕迹。
云紫怡打了一个寒战,不敢想象若是他们没有发现假皮,若是这碗汤药真的经由假皮灌入李二口中,那当真是十个顾显之也救不回来。
但心惊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心中大石落地,于是眼眸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她低声对二人道,“我有一法子,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眼瞧着天色已晚,正所谓月黑风高夜……”
36. 第 36 章
是夜,白日的胡乱风波终于过去,谢府人人精疲力尽,屋中灯烛没燃上半个时辰,便都草草熄了了事。
一时间连虫鸣都减弱几分,偌大的府邸静谧非常,除了一个悄悄推门探头的身影。
一个身穿水绿色襦裙的少女,“吱呀”一声将木门推开一小道缝,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几分。
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将大门一敞到底,然后轻手轻脚从屋中拖出一大物,装入白日混巧安置在院中的一辆平板车上。
少女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然而,就在她背过身去推车之时,隐匿在院墙后的两个黑衣身影忽地动了。
黑衣一号目力极佳,一眼就瞧见那车上装着的大物漏出一截青白手腕,乃是一个包了草席的人。
于是他戳戳黑衣二号,给他比了个手势,黑衣二号立马了然,包了草席还要深更半夜拉出去,不是尸体又是什么?
眼看上头交代的任务有了着落,两个人按耐下心中的激动,一路尾随着推车少女,跟着她出了谢府。
江南各府世代富庶安宁,城门夜不闭户,但只出不进。
查验处的两个府兵睡得东倒西歪,少女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大门,身影隐入层层密林。
夜风吹打树梢响动,不时有薄雾弥散月间,林中晦暗明灭。
唰啦,唰啦,黑衣二人只觉气温骤降浑身发冷,可转眼看少女还神色如常,手中铁锨不停,一锨一锨刨出一个瘦长的坑。
草席入坑,填土平地,黑衣二人瞧得分明,暗自记下埋尸位置,好回去与上头交差。
天亮时分才能入城,少女干脆拍拍一块石头上的尘土,就地坐下。
黑衣二人一对眼神,当即决定留一号在此看着,遣二号回去禀报消息,以防这一走后,又有人来将土重新起开。
……
云紫怡坐在石头上熬了一夜,困得点头如捣蒜,心中直呼半夜上工按三倍薪俸发放。
好不容易挨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伸了个懒腰,揉揉有些酸痛的脖颈,数了数手指头心道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云紫怡踢着石子儿走得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走出七八米,还在树上的黑衣一号正想下去检查尸体,忽然又看见她去而复返,在草丛中寻了半天,掏出一个落下的香囊。
迎着晨光,斜刺里忽然窜出一小队府兵,将抓着香囊的云紫怡当场拿下,连带土里的李二也一并挖了出来。
为首那人一挥手,“此人谋害证人,甚至私自埋尸以逃罪过,现当场抓获,立即押入牢中候审!”
云紫怡装模作样惊慌一下,然后乖乖被擒,送入了狱中,与小荷当起了邻里。
期间傅望秋来了一趟,四分幸灾乐祸三分鄙夷一分自得道,王慈亲自登门,奈何证据确凿,他不得已为了自己不背过错,将自己摘了个干净,推说一切都是她云紫怡医术不精医死了证人,又畏罪毁坏证据。
面前的年轻男子终于收起了往日的假笑,虽说面上仍旧不怀好意,但总归是有些活人该有的表情了。
“还当他王慈有多厉害有多清贵,还不是出了事就想将罪责往下属身上推,想来他自己也没有几分真本事!”傅望秋踩王慈捧自己道。
云紫怡懒得听他絮絮叨叨,直接开口打断道,“傅大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审我?直接给个痛快!”
傅望秋一愣,没想到她还一门心思催着,当即沉下脸,“来人,将她带去刑房,本官要亲自审问!”
随即她就被带入一间腥臭熏人的牢房。
墙上铁钩长锯身泛寒光,地上烙铁烧炭滋滋作响,镣铐缝隙间是刷不掉的黑红混着碎肉,正常人只须打上一眼,便会立刻吓得腿软晕厥。
但此刻的刑房内,气氛却有些诡异的寂静。
她和傅望秋二人谁也没动,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互相瞪了一刻钟。
“还不开始吗傅大人?难不成,您还有什么顾虑?”云紫怡低声道,目光却直直看向对方,仿佛要戳破始终盖在他脸上的笑面。
傅望秋后槽牙咬紧,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敛声收势,一拂袖坐到身后的铁凳上。
“他告诉你的?”
云紫怡耸耸肩,“是我先猜出来的。”
“他倒是对你一点不设防。”傅望秋冷哼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也有些忍不住般,表情闷闷,压低了声音问道,“真就如此破绽百出吗?”
云紫怡忍俊不禁,但又怕真笑出声来,对方恼羞成怒跟她翻脸,还是故作严肃道,“也是颇废了好些功夫。我见你虽与王慈针锋相对,但做起事来却处处留一手,这才起了疑心。”
无论是顺势交出主导权,还是掏空谢府送来的好药,看似实打实地下了黑手,但都是毒药伴着解药,傅望秋自己那里不会落人口舌,他们这里也暗暗送了空子,不会被逼入绝境。
“更何况我了解王慈,他定不会拿小荷的性命做赌注,去与你制衡。既然放心交给你,想必是知晓在你这里不会出什么意外。”
对方一言鞭辟入里,傅望秋松了口气,心中暗道他名声在外,若是一朝不甚栽倒一个小姑娘手里,回去看王慈那张毒嘴不得又奚落他个三年五载,本来就打也打不过,算计也算计不过,这才被逼无奈受他颐指气使……
他不禁又瞧了一眼面前神色如常的少女,初见时只觉得甚是纤弱,毫无半点功夫傍身,如今看来实是万中无一的玲珑心思,胆识过人,也难怪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王慈甘愿俯首。
他心中又莫名生出几分痛快。
外头钟声铛铛响了七下,忽又传来一阵铠甲穿脱的哗啦声,傅望秋从幸灾乐祸中回过神来,已过辰时,他们在刑房中安静太久了,于是又挽起袖子四处一阵倒腾。
这边拖过来一个生了锈的铁桶,那边取下沾了盐粒儿的鞭子铁链,一边又出声催促。
“桶里是猪血,你待会往身上抹一点,把外裳也脱下来,拿鞭子抽几道口子,烧个洞也行,那边还有炉灰,记得掺上猪血往口子里糊一糊,做得逼真一点儿,别露馅儿了……”
傅望秋絮絮叨叨一顿,将东西都堆到她面前,然后走到刑房边上背过身去。
云紫怡依言照做,后来又觉得这样有些单调,最后邀请了傅望秋一起对骂了几句。
半个时辰后,云紫怡“奄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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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地躺在草席上,身上盖了一块斑驳的白布,被傅望秋唤来的狱卒拖走。拉扯间白布移了位置,不经意间露出破烂染血的衣袖,底下的皮肤黑红粘腻,血肉模糊,一看就是挨了鞭子还受了烧铁。
狱卒们都是开平府生人,眼看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进去不过半刻,出来已经横着不省人事,心中皆是又惊又骇,望向傅望秋的目光宛若见了青面恶鬼。
牢门落上大锁,铁链哗啦响动后,远去的脚步声中竟又多添了几人。
云紫怡左眼悄悄闪开一道缝,只见新牢房乃是最里面一间,邻里无人,门外也无人值守。
于是她一把掀开白布,一骨碌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她的任务顺利完成,就是不知道外面已然如何了。
……
谢府内,一切已然翻了天,王慈在前厅浑身冒冷气儿,谢管家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气氛简直比昨日还糟糕。
昨夜出去盯梢的一号二号已然褪去一身黑衣,换上了寻常家仆的衣服,站在谢管家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原本待李二醒来,抄上一份和解书,小荷身上的刑罚也能减轻几分,然现如今李二“咽气”,此案也只能就此了结。
王慈一行人本就是来接云紫怡出府,途中又被案子绊住了脚步。现案子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走向结束,云紫怡也被“顺利”带出府,所有目的业已达到,他们也就没有再在这里停留的必要了。
于是在谢管家面上恭送内里嫌弃的呼声中,府兵撤去,看守解除,约莫两刻钟后,一间有些昏暗的牢房中挤进来四个人。
云紫怡原本独享铺得还算软和的窄塌,某个人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占去另一半,害的她还得往里躲一躲,免得衣裳上的猪血沾到他身上。
“怎么样,成功了?”见几人神色松弛,她心里石头也落了地,面上显出几分满意,“我的计划如何?”
王慈瞪了她一眼,冷声道,“昨夜在林中没叫人将你一块埋了?”
云紫怡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小声道,“这不是有你在暗中跟着嘛!”
对方冷哼一声,警告她下次不许如此乱来。
春华在一旁不住挠脸,昨夜顾显之给他易容的皮面太过闷气,扮做他家主子时又只能时刻端着,不能扇风挠痒,今日一起床,脸上都捂出了一片痱子。
“对了,李二如何了?”她又问道。
昨夜她埋人时,趁着夜黑,以从前从月胡商队那里学来的法子,刻意从侧旁留了一道通气口,开口留在远处,又将板车压上去掩盖,是以树上的二人谁也没发现。
她整夜都守在旁边,再次离开时,便是傅望秋的人来,将李二挖出来查验,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咽气”。
一套行动一气呵成环环相扣,就是苦了李二受了颠簸之罪。
“傅大人将人藏在验尸房中,自己人汤药喂着呢。”顾显之温声答道。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跟在傅望秋身后的副手。
那人低声传达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李二醒了。”
“他说有冤情要禀告各位大人。”
37. 第 37 章
云紫怡身在牢房中不便离开,李二明面上又是一具已经咽气的尸体,谁也挪动不得,只能由王慈几人先行会面,再将消息传递回来。
昨夜熬了个通宵,云紫怡只觉双目干涩,干脆什么也不想,整个人窝在窄塌上躲懒。
待王慈再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蜷缩着的猫儿似的纤细身影,浑身血污,衣发散乱,却掩盖不住底下的姣好面容。
王慈脚步顿了顿,在门口踯躅片刻,还是吩咐身后一干人先在外头等着,自己则进去将熟睡之人唤醒。
少女长睫微动,还未来得及睁开,他便已经想象到是怎样的一汪清泉。
于是手下的动作不由得又轻柔上三分。
云紫怡睡得黑甜,刚梦到案子破了,王慈给她发了三个月的薪俸作为奖励,然后拍拍她的肩膀。
恍惚间,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真的在摇晃。
云紫怡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一睁眼,面前半跪着的玄衣身影,可不就是梦里之人?
迷迷糊糊间,她差点脱口而出一个钱字,然后便看到面前的人剑眉慢慢拧起。
这下一下子清醒了,云紫怡忙不迭收声,心虚不敢与面前之人对视,“起了,我说的是我起了,你不用再晃我啦。”
她随口扯了一句圆谎,马上又将话题转到别处,丝毫没注意到王慈缩回去的手指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一连几日奔走谋划,少女眼下已泛起了淡淡乌青,许是方才经历难得的安稳饱睡,只见她眸中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洋溢着往日的朝气。
罢了,王慈在心中叹了口气,强压下去那股没来由的闷堵。
“方才春桃来送了干净衣裳,还有一些清粥点心。”他指了指案上的木提箱,“我先出去。”
说罢,只见人拂袖起身,拍拍右膝处的尘土,转身出房门后,又往外走了足足有三大步,还不忘把门口探头探脑的一众人一块拎走。
上一次进食还是在昨晚,云紫怡腹中空空,一听到有吃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连忙掀开盒盖,先小心翼翼端出来一碟雪芙糕和一碗绿豆粥,然后才翻了翻下面的衣物。
倒是整整齐齐一身都备了,不过外裳居然是一件黑色的。她平日爱穿颜色清亮的衣裳,最多的就是水绿色和青色。
但想必是此番匆匆忙忙,来不及从她自己的衣裳中取,许是街上随意买了一件,或是暂借的。
她也没多想,只从中取出新的里衣换上,外面还套着原先的染血外裳,然后一头扎进香甜的雪芙糕中。
一干人再乌泱泱涌进来的时候,居然还多了一个傅望秋和他的下属,原本就逼仄的狱房顿时无处落脚。
王慈依旧十分自觉地坐在她旁边,视线在她外裳上停留一瞬,随后又不动声色移开。
“李二说了些什么?这次应当能收货许多新证据吧。”
屋里人一多,她也不好意思吃得忘我,于是先将吃食保存在一旁,待议完事后再独自享用。
顾显之故意跟她卖了个关子,“证据是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吓了一跳。
“只不过有些太多了。”王慈面无表情拆台。
顾显之轻声笑笑,也不恼好友的“背叛”,长久以来滞塞的案情终于看到了光亮,在场所有人无不感到松快不已。
“事情很顺利,多亏了你的计划。”
众人目光齐聚,她脸颊微烫,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确如我们所料,李二戴假皮一事并非他本愿。他是最后一名选入甲字库的护卫,对谢府所谋之事略知一二,但牵涉不深。
经此一遭,劫后逢生,他感念万分,因此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春华已将所有记录在册,这便是一份可生效的口供。”
“所以,究竟是何人给他戴上了假皮?”云紫怡迫不及待问道,只觉此刻与真相已然触手可及。
“是谢自乐。”顾显之吐出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名字。
“但准确的说,只有这一张假皮是出自他之手,谢府其余人,身后另有其人。”他补充道。
“在李二口中,谢自乐不是什么遥不可攀,城府颇深的谢家家主,只是一个比他年幼些许的少年而已。
他们初次相识之时,是谢自乐一次纵马出游,路遇一间甜汤铺子,他瞧见谢自乐立在那儿看了许久,最终只带回来一碗给妹妹谢风瑶。
李二彼时初次升等,那天给谢家兄妹护卫时,是他自入府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见过谢自乐。
他见谢自乐瞧那碗甜汤,眼中是有喜欢的,只不过为何最后狠心离开,他只当是谢自乐身为家主,应当事事严肃周全,这才不得不舍弃心中所好。
再看向这位有些过于年轻的家主时,只觉他不过也是少年模样,放在寻常人家,应当是无忧无虑的,甚至可以是肆无忌惮。
当晚,当谢自乐打开小荷送来的食盒时,发现里面静静躺着一碗甜汤。
已经有些微凉了。
但他们回府时已近日暮,甜汤铺子去一趟要小半个时辰。
他要赶在老人家收摊之前,替他买下最后一晚甜汤。
李二将东西送去之后,连汤带水带碗石沉大海,也不知对方是悄悄用了,还是勃然大怒丢出去了。他又有些忐忑,对方明日会不会来兴师问罪,但他又觉得,若是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在黄昏之时翻身上马。
等到第二日,他等来了一道降等的命令。他又重新做回最普通的护院,位置在离家主最远的地方。”
“谢自乐……在刻意护他?”云紫怡几乎一瞬间便察觉了。
家主再需要威严,也顶着家主二字,一碗甜汤而已,又何须如此避讳?
除非有更加要紧的理由,比如他不食河鲜,比如早先听谢风瑶提过一句,哥哥自小便不喜甜食。
发现他秘密的人不能留,但李二还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没错。”顾显之点点头。
“自那以后谢自乐几乎是将此人完全忽略,但李二身手不错,很快便被府中发现,于是一路升等入了甲字库。
事发前一日后半夜,谢自乐亲自来找过他,没跟他解释理由,只道这是唯一能救他的法子。
李二本也不愿,但他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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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谢府的计划无法实施,他们第一个便会拿小莲开刀。”
云紫怡恍然,可脑中还是有些许地方想不明白。
“谢自乐说的法子便是将李二徐达二人真身对调,如此便能将人护下。”
“他想救李二我能理解,可为什么选择徐达代替他?是随机还是有特殊原因?”
一提起这个名字,她总控制不住想起那张僵硬的脸,以及令人发毛的眼睛。
一直沉默的王慈忽然开口,“尚未确定,只是有两种猜测:一,徐达那日发现了什么,谢自乐不愿你牵连其中,于是选他灭口。”
众人只以为他说的是云紫怡白日进甲字库一遭,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什么。
二人偷偷对视一眼。
“其二呢?”她又追问。
王慈却忽然显得有些不情不愿,语焉不详道,“或许是他不喜徐达罢,不过其二不涉证据,不必深究。”
随即话题又转开,顾显之解释假皮真正流入谢府的源头不在谢自乐手中,他也是被人戴上假皮扮作家主的傀儡。
此番能够给李二换皮,是因为原主持换皮之人已离开谢府,那人留下一个徒弟,徒弟有隐隐投靠谢自乐之意,因此才能悄无声息做下。
且此次得到假皮,除去李二小莲的功劳外,也是源于那小徒弟手艺不及师父,若是师父来,很有可能他们根本找不到假皮的切口。
“此番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了。”云紫怡感叹道。
“有了证人证言,还拿到了证据,应当可以对谢府下搜查令了吧?”
王慈回答道,“证言签字画押完成后,已立即遣稽察司位于开平府与附近其他府的人手增援,同时我已取信一封向宫内,想必很快,就会传下对整个江南十四楼的处理之法了。”
”今夜所有人手便会集合完毕,趁一切才刚刚平静下来,众人稍微松懈一气时,我们会直接控制谢府。”
王慈语气淡淡,眉眼锋利,不经意间透出一丝肃杀之气。
“我也一起……”
她话音未落,却忽然被王慈严肃打断。
“虽只针对紫山楼,但难保其他各家不会一同发难,今夜必定险象环生。
傅望秋明面上必须与我作对,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顾宅那里也不能回,顾显之久未归家,家中状况还未摸清。
今晚你同春桃他们一起,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上宫楼。”
众人离开之后,云紫怡又重新打开雪芙糕,但心中心事重重,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她干脆又缩回去补了一觉,晚上不知会发生什么,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
外头白日还十分安静,此刻却脚步声不断。莫名的不安在空气中蔓延。
快到时辰了。
她又想起来王慈临走时跟她说过的话。
她摸出那件外裳,白日没仔细看,此刻细细打量,竟发觉它不是黑色,而是玄色,是他每日穿在身上的颜色。
38. 第 38 章
布料是特殊剪裁过的,做成了类似骑射服的样式,腕袖收紧,衣长减短,穿在身上多了几分英姿勃发。
云紫怡收拢最后一根系带,活动了一下试试,到处合体得不像话。
她又想起来众人临走时,那个玄衣身影刻意落后几分,长长的眼睫低垂,和她说夜间行动最重要的便是隐匿,切不可像上次一般穿一身水绿色。
所以这便是王慈赠予她的“工作服”?云紫怡摸了摸领口,布料软滑细腻,不像是寻常粗布,倒跟他身上常穿的那些有些相似。
有些东西悄悄在心中咕嘟咕嘟冒泡。
窗外的夏蝉高一阵低一阵地叫着,往日她总会嫌烦闷吵闹,但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心中竟比想象中的更为冷静。
她手指摩挲半晌,尔后,只是摒除一切杂念,平静地吹熄了蜡烛,扯过一旁蒙脸的黑纱。
玉白的手指翻飞,黑纱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只露出一双有些锐利的眼睛。
外面有人轻轻敲墙三下。
云紫怡收拾好房中所有的踪迹,双手使力推门,发现门锁已经从外面打开了,长枫背着刀立在门外,面上亦是一片凝重。
“走吧。”少年低声道。
她匆匆跟在后面,踏入一处隐秘的通道,期间回头一瞥身后,远处一瞬间尽是灯影幢幢。
他们从后门离开,左拐进入一条小巷,一辆装潢繁杂的马车早已等在那里,赶车的小童居然两腮鼓鼓囊囊,掌着一串晶莹的糖葫芦吃得正香。
她足下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枫在她一旁低声道,“今夜各方势力涌动,王司使担心有其他家主半路出面,想要硬碰硬,因此……特意请了长孙家主,亲自来接应。”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巷口处隐隐有光亮闪动。长枫随即收声,急忙催促她道,“快些先上马车,我去垫后!”
说罢右手一抡从后抽出寒刀,一瞬间飞身隐匿在黑暗之中。
云紫怡也不敢耽搁,但前头的小童还在专注地啃糖葫芦,后头的马车中也一言不发,半点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她一咬牙,只得先匆匆道了声冒犯了,然后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想要踏进马车中。
外头已然夜色漆黑,但好歹还有零星星子,马车中却是如墨一般的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着实让她都不知何处下脚。
云紫怡一愣,搞不清楚这主人家在搞什么名堂,她刚想出声询问,前头的小童大概是已然用净了糖葫芦,鞭子一挥策马向前,一股冲力直接叫她朝前一侧摔去。
本能之下喊了句“让一让”,然而四下依旧寂静,回应她的是咣当一声左膝撞在什么硬物上,一瞬间酸麻带着疼痛向四肢百骸扩散,她鼻尖生理性一酸,差点眼角落泪。
等她摸索着,一瘸一拐爬起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十分逼仄的密闭空间。
身后是软榻,面前是……一堵墙?
云紫怡登时双手上下探索,发现原本偌大的马车,竟不知为何从中间生生隔开,一分为二,每半边只能侧着身子进入。
额,也不一定,她心中腹诽,万一主人家给自己留大的,给她留了小的。
但无论如何,就算这长孙家主性子古怪到天上去,她也得暂时忍耐,毕竟人家愿意与几乎整个十四楼公然对抗,还亲自与她同过这一路埋伏。
云紫怡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礼貌地说了声,“多谢长孙家主愿意出手相助。”
话落,又是一阵寂静,马蹄哒哒踏在青石板路上,赶车的小童打了一个哈欠,夏蝉们依旧吵得人心烦。
云紫怡用力拉开身后镶嵌了琉璃的窗子,夜风一瞬间涌进来,吹散了她心底的些许烦闷与担忧。
马车中混入外界的吵闹声,她好像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嗯”。
但声音过于微弱,她皱了皱眉,无暇顾及他到底说了还是没说。
恐外有埋伏,她也不敢将窗子敞开太多,这里的夜风还是清澈的,不知那边的夜风,是否已经混入丝丝血气?
这一路走得有些漫长,云紫怡悬着的心一直未能落下,悄悄掀了好几次帘子,只见马车拐入一道又一道巷子,终于在一座通体漆黑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她刚欲起身下车,只听大门轰隆一声低鸣,竟自动往两边敞开,小童又扬起手中的鞭子,驱车直接驶进了府中。
等大门再次轰鸣关闭,长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伸手替她拉开了车帘。
云紫怡一下马车就看见他满身伤口,显然是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还未来得及问他什么,不远处忽然有一人急急忙忙跑出来,抱了她满怀。是春桃。
分别多日,春桃见她双颊又消瘦了一圈,不免十分心疼。
等她被春桃安顿下来后,她才得知小荷小莲几人也被接到长孙府中,李二那里更是派了专人看护。
“长枫已经被带下去疗伤了,娘子不用担心,大人叫我们先在这里过了今晚,长孙府是上宫楼新家主亲自改建的,不仅固若金汤,其中更是机关密布,眼下应当是整个开平府最安全的地方了。”
云紫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药膏化了轻轻涂在左膝的淤青处,若是待会还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可不能一瘸一拐地出现。
“也不知道谢家娘子怎么样了。”她轻声喃喃。
长孙府距谢府相距甚远,一路远离了刀光剑影,几乎已经到了城郊地带,四周没有人家灯火,寂静地恍若身处荒原。
所有人都有一线机会被带出谢府,唯有谢风瑶不行。
她姓谢,是谢家家主的亲妹妹。
云紫怡早就与王慈有过猜测,谢风瑶明明身处漩涡中央,虽有谢自乐拼命保护,但他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能够做到一身清白不染谢府那些肮脏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背后之人默许了谢自乐的偏袒。
但这样的偏袒不是毫无代价的,代价一定是谢自乐在承担。
此番稽察司突然对谢府下手,谢府又会怎样挣扎呢?
用亲妹妹威胁谢自乐做出反抗?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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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自乐不从呢?他们会不会尽情折磨谢风瑶?
一瞬间许多想法从脑海中闪过,她心事重重,一个不注意指尖用力,按得淤青处生疼。
“娘子不用太担心。”春桃注意到她的走神,连忙伸手接过药膏,打算接手后续的工作。
“谢家娘子就在隔壁歇息着呢!”
!
什么!她递出药膏的手狠狠一颤,玉质的药瓶哐啷一声落地,摔了四分五裂。
“你说什么?谢风瑶也在长孙府?是谁将她送过来的?”云紫怡眼中满是震惊。
春桃不明所以,但还是被她震惊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具体我也不知,我们几人是得了大人的命令,在刚刚落了夜色的时候到长孙府的,我们来之前,谢家娘子已经在了……”
“长孙府里的人脾气颇为古怪,整一个府中也没有侍女,因此我便帮忙送了一趟吃食和衣裳,不过那时谢家娘子在榻上休息着,我便没有打扰。”
不对,这与他们先前在傅望秋那里商议的完全不同。
云紫怡连忙整理好衣裳,直接冲向隔壁。
他们本以为谢风瑶会受困谢府,她特意提出可以想办法与谢自乐先行密会商议,或是公然开出条件,他们本就想尽力帮助谢风瑶脱困,提前告知谢自乐,一方面是想让他尽力配合,另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再吐露些许实情。
他们千算万算,根本没有想到谢风瑶会提前被送出谢府。
谢风瑶是谢自乐的软肋,也是助燃的火石。
她不知道谢府与谢自乐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
让谢府可以放弃一个牵制谢自乐百试不爽的利器,放弃一个有潜在暴露秘密风险的人。让谢自乐甘愿相信白日豺狼在今日发了善心,相信自己的妹妹比交给顾显之交给他们更安心。
她唯一知道的是,谢自乐唯一的牵挂已然远离纷争,那接下来谢府会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云紫怡一把推开隔壁的门,木门重重打在后面的墙壁上,榻上合衣躺着的身影却恍若未闻。
她伸手探脉,发现谢风瑶是服用了大量迷药导致的昏睡。少女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即便是昏迷着,眉头依然紧缩。
也就是说,谢风瑶大概率自己不情愿,是被强行送到这里的。
在确认她并无大碍,等药效过去便可恢复如初后,云紫怡匆匆出门,找到了刚刚上完药的长枫。
“我们必须回去。”她语气仓促,一路小跑着过来,额头上浮出一层薄汗。
“情况有变,我们都想错了,现在谢府那边很有可能会选择玉石俱碎,王慈他们还没有准备,我们必须去一趟。”
听到谢风瑶竟也在长孙府,长枫登时脸色就变了。
但他一方面受命在这里保护云紫怡一干人,所有人不得离开,一方面他们计划生变,情况确实十分危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处离谢府距离甚远,他们又没有马匹代步,若想顺利到达,必须要求助那位脾气古怪的长孙家主。
39. 第 39 章
可偌大的长孙府空荡荡的,仿佛在刻意避开他们似的,到处不见下人,反倒是他们这几个外客在四处游荡。
云紫怡不想到处搜索浪费时间,一把薅起长枫手中的油灯,四下扫视。
只见府门后头连着一通石子小路,在即将没入密林处忽立了两个吊高灯柱。她们方才入府时灯柱上的灯笼压根没亮,走近一看更是积灰已久。
她想也不想,直接将油灯的火苗怼在木制灯柱上,火舌在光滑的柱壁上燎动,半盏茶功夫过去,柱壁竟毫发无损。
云紫怡吐出一口气,冷笑道,“长枫,将这上面的涂料给我削了去!”
长枫闻声抽刀,刀身薄如蝉翼,虚空自鸣,更不必说这刀还是出自上宫楼工匠之手,其削铁如泥的本事他们最清楚不过。
眼见半空中划过一道虚影,刀尖刹那就要没入柱壁,一枚短箭忽地破空而来,直奔刀身一半处,想要借力将刀尖打偏。
长枫腕花一转,刀尖一拨,短箭当啷一声埋入碎石三寸,一个穿着家仆衣裳的少年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人不是有意对二位大人出手,只是机关金贵,实在不容闪失。”
云紫怡冷哼一声,叫长枫收了刀,“操纵大门的机关金贵,还是人命金贵?今日我若是不把这儿拆了,你们怕是再不会出现罢!”
面前少年起身,但双手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也埋地低低地不敢抬起来,“二位大人恕罪,家主有令,今日谁也不可踏出府半步。”
云紫怡没有就此罢休,“你们家主人呢,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少年沉默不动。
长枫抽刀出鞘,一步一步慢慢走进灯柱,手下用力,刀尖在涂料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少年依旧深深埋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长枫手下动作加深,刀尖与柱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二位大人快些停手——”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急呼,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家仆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家主……家主到了。”
云紫怡抬眸望去,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身着灰衣的身影,身旁跟着那个赶车吃糖葫芦的小童。
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孙家主,到现在还戴着一顶帷帽,不肯与他人真容相见。
云紫怡皱了皱眉。
只听小童上前一步答道,“二位大人,不是我家主人不许二位外出,只是王司使先前早已嘱咐过,说无论情形如何糟糕,都不可去救。”
“上宫楼只能堪堪护送二位安全,若再要去直接趟这滩浑水,实属我们力不能及。
小生也斗胆猜测王大人意思,此一路危机四伏,与其双双陷入险境,不如先保全其中一方。”
云紫怡心中咬牙,为了保证有人能将线索传达出去,真就让她生生看着他九死一生?
她望着小童身后那个不露面也不出声的人影,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步流星径直朝他走去。
那小童一瞬间紧张起来,马上就要站出来挡在二人中间,只是长枫更快一步,横刀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脚步。
云紫怡一路畅通无阻,眼看就要离他几步之遥。然而接下来每上前一步,她都发现对方好似在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动作。
等到堪堪只剩一步距离的时候,对方帷帽无风自动。
她曾听过这样一则皇室秘辛,大齐开国皇帝的一母胞弟海川王,曾因终生不娶,府中无一侍女嬷嬷,被坊间谣传有断袖之癖。
但有书籍记载,海川王性格安静,会面男子时与常人无异,独与女子见面时声如蚊呐,浑身紧张,更是尽力遮面退避,海川王患有的,实则是一种罕见的心疾。
于是云紫怡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长孙家主,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你帮我重回谢府,我替你守住秘密。”
“不用你们插手后续的事,只要将我们平安带到谢府即可。”
对方闻言浑身一震,但事关上宫楼的声誉,又不能声张。
她看见对方的帷帽好似抖动地更厉害了些,但这次不是紧张,而是秘密被撞破的薄怒。
“你在威胁我。”他愤怒但又小声道。
“这怎么能算威胁呢?我无意间参破,却没有四处张扬,而是第一时间与家主商议。”
“商议?”长孙桑结怒道。
“保守秘密是需要价钱的。”她恶魔低语。
长孙桑结沉默,觉得对方的嘴脸与先前来找过他的某人如出一辙。
“好,我答应你。”他不情不愿挤出一句话,“只是你要先签下保证,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王大人别来找我是问。”
“可以。”云紫怡应下,忽然又添一句,“只是待会劳烦长孙家主相让宽敞的那一半车,我还要带走一人。”
……
一刻钟后,还是那辆马车,还是那个赶车的孩童,一行人风驰电掣出了谢府的大门。
今夜的开平府格外寂静,夜市撤摊,灯笼熄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巷道上空无一人。
然而平静下暗藏的是波澜涌动。
若隐去马蹄声与车轮声,足尖轻踏屋顶瓦片、刀剑破空、重物落地的声音,便一一浮现出来。
马车中依旧一片寂静,不同于来时,现下她身旁还有一人,因此也不敢掀帘看路,只能在心中默默估算距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胸腔愈发心跳如鼓。
等到帘外一点点出现灯影,最终大亮之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长枫在外帮她掀开帘子,少年一身黑衣几乎被血染透,见她眼中惊愕与担忧,他主动摇了摇头道,“是对方的血。”
在她看不见的后背处,一只短箭没入皮肉,箭尾被砍去,只露出小小一截隐匿在黑衣中。
长孙桑结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此刻正立在马车的远端,手持长剑,剑尖鲜红滴落。
随着少年身影退后,云紫怡只觉一股浓烈的燃烧气息扑面而来。
只一眼,她一下愣在原地,眸中被冲天的火光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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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来晚了一步吗?不,不会的。
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指尖在无意识颤抖,脸上血色尽失,稍后一股冷意直冲头顶。
云紫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前院多草木装饰,烧起来火势止不住,从正门根本无法进去,同理,她赌他们动手时也不会在前院这么简单的地方。
可据她所知,谢府只留有一个门,便是正门。
“长枫,谢府可还有其他地方进入,距离甲字库越近越好。”她急声道。
“有一处矮墙,随我来……”
谢府四周已被火海包围,唯有甲字库后有环溪前有空地,是最不容易走水的地方。
他们一路走过,四处密密麻麻都是尸体。
云紫怡只觉脚下滑腻,细看之下路上竟被泼了助燃的油料,如此一来,只要对方想,一个火星便可空地生火海。
只是这样的准备,显然是一次点火后双方对峙甚至威胁,若不成,便可二次点火,将整个谢府一把烧成灰烬。
二次点火需要有人在外相助,若谢府还有余人,为何并不对闯入的他们下手?
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除非,是因为她带来的那个人。
甲字库周围不见活人,大门洞开着,宛若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大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后方来一个瓮中捉鳖,云紫怡急匆匆进去,直奔第二十二间密室,也就是字字泣血的那面刻墙。
上次进入时,只觉内部空气清新如常,而这次却是血腥气扑鼻,纵使上宫楼设计精巧,可仍是耐不住尸横遍地。
她曾预想过很多次会见到什么,但等到真正再次停住脚步时,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慈。
侧脸染上鲜红,与原本就玉白的皮肤相映,浑身散发的肃杀之气宛若有形,只看一眼便觉心生寒畏。
他转头看过来时,眼中的杀意还未收去,双目对视,她只觉喉咙中一股窒息感上涌。
身旁顾显之和春华也是肃然而立,手中的骨扇与剑滴答滴答鲜红滴落。
谢自乐靠墙壁倚坐,浑身上下伤痕无数,一身紫衣已尽数被鲜血沾湿,颜色妖冶又沉重。
见到来人,王慈立刻眉头紧皱,几乎是一瞬间便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粗粝的拇指抚上她柔软的脸颊,擦去一抹路上不慎沾染的鲜红。
本来僵持住的场面,在谢自乐看到来人之后,忽然间便被他的放声大笑打破。
他笑得畅快淋漓,眼中却满含哀伤。
“我杀不了你们,你们走吧。”
他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等一等。”云紫怡眼神安抚挡在她身前的王慈,自己绕过去走上前。
“谢家主先息一息你满腔的死志,或许还有一人,你想见上一面。”
说罢她闪身,只见一小童搀扶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着一袭水粉色,头上步摇鲜亮,是他亲手为她挑选的那一只。
谢自乐一瞬间红了眼眶,“阿瑶。”
40. 第 40 章
“你们带她来干什么?你们带她来干什么!”谢自乐登时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
“她服下的迷药,是你下的对吗?”云紫怡没理会,直接问道。
谢自乐登时沉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偏过头去,呼吸滞顿,苦笑连连。
云紫怡平静道,“我给她施了针,她会有一刻钟的清醒时间,过后迷药会重新发挥作用。”
“又何必要带她来呢,我不过是个赝品罢了……”
他仍旧不肯回过头来,指关节紧握发白,强忍下心中要喷薄而出的动摇。
“你选择保护她,她同样可以选择保护你。在你决定为她做出反抗的那一刻起,你对她而言,便已不再是赝品了。”
一言宛若石子入镜湖,谢自乐怔然,像是不敢相信。
可像这样的释怀,又是他不知多少年来,想触碰又不敢碰的奢求。
少年忍耐许久,晶莹还是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
“别哭……哥哥,别哭。”
谢风瑶努力睁开眼,只觉眼皮有千斤重,手脚也不听使唤,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倒在谢自乐身边,手指不住颤抖,笨拙地为他拭去眼泪。
“你不恨我吗?”谢自乐双眼模糊。
“我以为我会恨极。”谢风瑶轻声道,“但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呀。”
万事万物都是那样虚假,但你的真心却无比纯真。
“哥哥,从小便是你护着我,这次也换我来护你一次。”谢风瑶认真道。
“虽你与他们协议,将我送到上宫楼,你就替他们担下紫山楼一切罪责……”
她张口的刹那,仿佛一下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身后门外忽然短箭如雨,长孙桑结离门口最近,瞬间便开始挑剑抵挡。
“可哥哥莫要忘了,我姓谢,我也是谢家的女儿。
我不愿独自藏身别人府中,一辈子躲躲藏藏苟延残喘,一辈子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若我就此怯懦一生,任由谢府几代声誉销毁殆尽,不敢将真相揭露于世。”谢风瑶垂眸,双睫轻颤,“苟活百年后落入黄泉,我又怎能完颜面对父亲和娘亲,还有哥……”
谢自乐心脏猛然收缩。
“还有哥哥。”她抬眸,声音带了些许固执,“我的哥哥如松如月,是世上待我最亲之人,我又怎会亲手将他推向罪状书上,就此背负一世骂名。”
谢自乐怔然,心中泛起丝丝苦涩,罢了,就允许他自私一回,允许他将她口中的阿兄,私自应下一回。
“小妹……”自从他顶上这个名字的第一天起,他便从来没有勇气,真正唤她一声妹妹。
“哥,我们不要去低头……”
他从出生起便被教导要事事服从,可这一刻起,他忽然想试着如自己的愿一次。
施针的效用在逐渐减退,谢风瑶感觉眼前越来越黑,身子轻飘飘的,脑袋却格外得重。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再看了一眼谢自乐。
在她将要倒地的前一刻,云紫怡伸手将她扶住,闪身避开了后方突来的一只冷箭。
但谢自乐已无力躲避,箭头深深刺入左肩,紫锦外裳宛若溢满了水的棉花,再也盛不住氤氲的鲜红。
云紫怡皱眉瞧了一眼身后,外面涌入源源不断的死士,王慈几人勉强能够应付,但他们现下宛若被逼入角落的羔羊,等待他们的是无穷无尽的僵持,一旦力竭,便是对方狩猎之时。
“你考虑好了吗?”她转头望向脸色苍白的谢自乐,将他拖到博古架后方,勉强躲避着外面的箭雨。
“若我坦言,他们会立即下死手。”谢自乐苦笑。
“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让我们活着出去!”她厉声道。
“谢自乐,不要再给自己无谓的希望了。
将阿瑶送到上宫楼,是,她会安稳一时,等你一替他们收拾了尾巴,他们下一个便是去灭了上宫楼满门。
即便你咬死不说,你看看你这一身伤,你又能坚持到几时?等王慈他们力竭之时,便是我们所有人共赴黄泉之时!”
云紫怡盯着他,直接发问,“你在害怕谁,或者说,他们在害怕谁?”
“他们手眼通天,却甘愿为你退步,放走阿瑶,你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谢自乐笑笑,一直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忽然有一种久压的秘密得以宣泄的轻松。
“云娘冰雪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我是一个弃婴。
先生在乱葬岗将我捡回来,养在他身边,视如己出,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父亲。
七年前先生接手了一件差事,他要私贩白盐。
被他们盯上的紫山楼宁死不从,但白盐高产的技术以及紫山楼的经营之道,都掌握在老家主手中,他们逼问不出,却又不能直接杀之。
于是他们开始慢慢改造,一步步渗透,终于将几乎所有人都更换,亲手为老家主打造了一个专属于他的‘紫山楼’。
有一日先生说,他要从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中挑选一人去往开平府。扮演谢自乐,扮演紫山楼的继承人,光明正大将一切都拿到手。
幸也不幸,被选中的那个人是我。
这么多年来,我跟着先生做了多少……令人发指之事,先生总说我心太软,干不成事,可每当我问他为什么还要选我时,他沉默一瞬,说心软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其实他们早就想对阿瑶下手,是我一直暗中阻挠,我猜测先生是知晓的,但彼时于大业无碍,他便没有阻拦。”
谢自乐说着,忽然呼吸一滞,接着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若无其事擦擦嘴角,接着说道,“他们的大业遍布很多地方,先生也只是一个接手者之一,盘踞在开平府。”
“他们想用我们这些怪胎,这些不怕死的东西,但同时他们又忌惮我们,忌惮大业出差错,忌惮我们生了异心。
所以他们安排了一个组织,专职监看和惩戒每处大业的分支,一旦发现我们生有反心,或是所行之事出了差池,他们会亲临现场抹掉一切痕迹,确保大业不会暴露,确保其余的分支不会受其影响。
这些人无名无姓,没有人知晓他们的容貌声音,宛若黑夜中的鬼魅,我们只能称呼他们为「送行者」。”
云紫怡蓦然想起,在琉镇的福满楼时,最后那一个一举抹去所有线索之人。
“如今紫山楼暴露,送行者会将这里清场,先生是负责之人,他本应被一并抹去,但他……”
谢自乐顿了顿,“他将此分支一应印信交予我,让我成为新的负责之人,以此为条件,换取阿瑶的自由。
我必须作为新负责之人,活到被送行者亲手抹去,否则作为上任负责之人的先生会继续受到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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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且若大业秘密一旦流出,送行者会即刻出手,我们会……”
“我们不会!”她打断道,又继续追问。
“先生是谁?大业又是在做什么?”
忽然一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击碎了头顶的瓷瓶,无数尖锐的碎片将她的额角划出细密的口子。
云紫怡胡乱抹了一把脸,又将谢自乐往里拖了拖,随手扯过一块金匾护住头顶。
“你别管,继续说。”
谢自乐愣了愣,他居然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但细细想来,认识她时日不多,她确也不是常人。
“先生他……”
谢自乐张了张口,却悚然发现,亲手将自己养大的,朝夕相处无数个日夜,对他来说亦师亦父的人,他却无法多出几个词语来描写他。
他只知道他唤嵩行先生,对商贾之道颇有研究,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师从何处。
最终,他只讷讷说了一句,“嵩行先生,右手拇指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道伤疤,是我儿时反抗时咬伤的。”
“至于大业……先生从不告知我们细节,对其他分支更是知之甚少,我只知,这批盐是运往西域诸部族,他们似乎与我们订立了些许协约。”
谢自乐说到底也是嵩行的一个傀儡罢了,若用之即弃,也没有必要让他知晓太多内情。
“你们可有特殊联络方式?”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春华低呼一声“长枫”,随即是身体跌落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尘的味道,且愈发呛人起来。
谢自乐挣扎着起身,加快语速,“我们兄弟姐妹几人都有先生的刺青。”
他撩开衣角,抽刀将左膝处的衣料割开。
膝盖下方赫然一个模样复杂的图案。
“此图样秘不外传,递消息时画上图样便可证明身份。”
云紫怡一把按住对方想要割下皮肉的举动,仔细端详那图样片刻,再一闭眼,竟可一笔一划悉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再睁开眼,她看见谢自乐惊愕的眼神,刚想解释什么,忽然看到衣料的破口下面露出夹板的一角。
腿骨折断之人才用得到夹板。
这下惊愕的表情转移到她脸上,“在地下盐场,救我们的人是你!”
她那时迷迷糊糊趴在王慈背上,望见前面那人左小腿凸起异常。
忽然“轰”地一声,不远处有什么剧烈燃烧之物掉落,阻隔了与外界的通路。
云紫怡弓身从博古架的缝隙中瞧去,只见前方已是烈火冲天,看不清前路,同样,地方应该也看不见他们了。
他们身后便是密室二十一。
“快走,我们先进去。”她催促撤后的王慈几人道。
待二十一大门紧闭后,屋内所有人面色皆凝重万分,春华更是一脸视死如归。
只有云紫怡内心不住祈祷。
“千万要有用啊……”她喃喃道。
一刻钟,两刻钟。
直到丝丝烟雾逸散到密室中。
“甲字库缺了一次检查修缮。”长孙桑结无奈道。
一个时辰后,整个密室已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呼吸的空间。
云紫怡无力地倚靠在门上,身后门料已然透出丝丝热气。
就在她几乎已经放弃那道希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41. 第 41 章
有人自外试图打开密室的门。
开门密钥仅此一把,此时此刻就挂在谢自乐腰间。若无门内持钥支援,哪怕是上宫楼家主在,外头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半分的。
而站在外面的人,自然不会是希望一把火将他们烧死的谢府之人。
宛若深夜得灯,雪中得碳,云紫怡眼睛唰一下就亮了,呼吸激动到不可抑制。
她几乎是一咕噜蹦起来的。
先前为躲避烟雾,她一直低伏着身子,此番猛然一起身,只觉一瞬间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脚下顿时发软,眼看就要向一旁跌倒。
幸而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住。
“站稳。”他衣下环锁甲冰凉坚硬,蹭到她滚烫的肌肤上,叫她忍不住瑟缩一下。
“哦,好。”她晕晕乎乎道。
王慈同她换了个位置,将她往后扯了扯,自己则立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里侧的几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响动,虽不知门外何人,但还是隐约察觉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将密钥一把扔向门边。
随着大门敞开的缝隙越来越大,更为浓烈的烟雾夹杂着跳跃的火星被吹进来,灼得人睁不开眼。
但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外面。
那里火势被熄灭十之五六,仅清出一条供人行走的空隙。
一人立在中央,手中举着一道明黄锦轴,笑得谄媚。
云紫怡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眸中的希冀转为惊恐。
谢管家面上依旧带着笑呵呵的表情,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兴奋。
宛若枯树一般的双手,颤颤巍巍将握着的明黄锦轴展开,喜声道,“老奴代传陛下密令:
谢氏紫山楼涉嫌私制白盐,现已人赃并获,背后主事者处全家抄斩,三族男子流放北地,女子发配奴籍。
谢氏家主同流合污,有负圣望,与紫山楼其余知情者一并处以斩刑。
然紫山楼于大齐制盐业举足轻重,现勒令紫山楼即刻关闭三月,一应人员全部遣散,待盐铁使重新考核后方可复业。
紫山楼管事者不可久久空缺,陛下有令,若七日内没有新人上任,便遣京中官员接手——”
谢管家念完圣旨,将锦轴重新卷起,交到谢自乐手中。
“家主,老奴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紫山楼由谢家所创,系谢氏世世代代的心血所在,因此老奴在此斗胆提议,下任家主,该由您的胞妹,来担此大任。”
“如此纵我等身灭,紫山楼亦得以传继下去。”
谢管家一反常态,竟将一只手落在谢自乐肩上,重重拍了几下。
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生杀予夺之人。
整个密室中一片寂静。
零散的火苗渐渐息弱,啪嗒啪嗒两声声响后,随着残木已烧至焦黑,便再无可以复生的可能。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偏头对上王慈的目光,对方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纵有再多想法,然圣旨不可违。
“谁将圣旨带来的?”王慈问。
谢管家垂首,“回大人,老奴不知,只知是由傅大人代为转送,大人现仍在门外,等候将我等带走处置。”
王慈沉默片刻,“既少卿大人已等候多时,我等也不便耽搁。”
“走罢。”
谢管家脸颊肌肉抽动,还是吐出一句话来,“大人早些回去也好,傅大人说京中还有东西要交给大人,想必就快要到贵府中了。”
王慈深深看了他一眼,率先转身离开密室。
外面燃火之处已彻底扑灭,整个谢府不复往日雅贵,燎烧遍处,尸横遍野,恍若人间炼狱。
谢风瑶已彻底昏迷过去,此刻正伏在顾显之背上,由他背着向外走。
云紫怡跟在他们身后,时刻照看着谢风瑶的情况。
地上横七竖八的,到处躺着的都是人,云紫怡不想踩上去,只能小心翼翼避开,遇到穿着稽察司软甲的,她更是连瞧都不忍心瞧。
一开始的空地处还好,尚且能挑拣着走。再前面到木桥起始处,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层层叠叠了竟有四分之一桥长。
她停住,不知该往哪里走,只闻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只胳膊横过来,拦腰将她提起,长腿一跨,越过了那处人堆。
他双臂未穿环锁甲,但肌肉使力间,还是硌的她肋下生疼。
所以对方将她放下来的时候,她一时忘了说谢。
云紫怡低头,快步往前面走了两步,夜风一吹,不知是吹来了烟气呛人,还是吹来了躺着的那些人心底绝望的泣声,亦或是吹来了,他们好不容易拂开迷雾后,对方又为他们准备的胡椒粉辣椒面等等,荒诞无理但偏偏又会让人流泪的东西。
她的鼻尖忽然有点酸。
一行人沉默地行至府外,她看着傅望秋笑眯眯地立在那里,一挥手让人将谢自乐和谢管家押住。又看见一群人围着面罩进去清扫,一张大大的封条已经等候多时,只等着大摇大摆横在气派的大门上。
但或许只消月余,它又很快会被揭下。
几人身上都带着伤,傅望秋“好心好意”地递过来一个药箱,说是大理寺最好的伤药。
云紫怡瞪着他,不肯伸手接过来,王慈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吩咐来人将药箱原路送回,叮嘱他留着自己用就行。
谢风瑶无处可去,便也跟着大家一同回到顾府,云紫怡将她安置好,探了探脉后,又让春桃帮忙在一旁看顾着。
云紫怡回到议事厅,伸手推门时带了丝怒气,大门砰得一下被撞开,引得屋内人抬首。
“他真是好手段,亏我先前还当他是可信之人,从前当真是瞎了眼!”
云紫怡将自己甩在座椅上,愤愤道。
“你来之前同他做了约定?叫他来救我们?”
王慈身上伤口已上过药,现下正擦拭着剑身的血迹。
云紫怡郁闷道,“算是约定吧。临出长孙府前,我递消息说,我在外面留了话,若你们少了一个人,明天消息便会传到京城。”
王慈手下动作一顿,“真有如此法子?”
她瞪了一眼对面面露犹疑之人,“秘密。”
“是梅司使教我的,叫我不许跟旁人说。”
“春桃也知道?”
“你猜?”
对面轻笑一声,“我的同僚和下属倒都叫你拐骗了去。”
云紫怡摆摆手,“没想到傅望秋根本不吃这一套。”
她又想到今日种种荒诞怪异之处,不由得肃然道,“王慈,你跟我说实话,你们上京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一而再再而三的行阻挠之举,对方想必是位高权重,不然怎的连你也会忌惮三分。
只是再如何,怎会能左右圣上的意思?今日这道圣旨,倒是叫我愈发看不懂起来。”
王慈摇了摇头,眸中也是凝重之色,“此事详情,我无法与你详说。
我只能大略概告诉你,稽察司一路追查此案,也是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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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道密旨。
朝中确有人怀有异心,暗中行危害大齐之举,因此我们奉圣上之命秘密探查。”
“按理来说,圣上不会下两道语义相冲的旨意。”他低声道,“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上京那边可能出事了。”
“……甚至可能,与稽察司,或是与我有关。”
云紫怡心中猛然一沉。
傅望秋带来的那道圣旨,其中先是饱含避重就轻之意:紫山楼理当严惩,不应该只是寻了一个替罪羊主事抄斩,然后将谢家,将紫山楼摘出来。
除此之外,圣旨中也带着重大理寺轻稽察司的意思。虽没有明说,但稽察司身为此案主导,却并未得到进一步的圣令,反而傅望秋那边有条不紊,开始着手安排大小事务,很难不让人怀疑,大理寺是不是还接了别的口谕。
她倒不觉得,圣上会真的对幕后之人低头。结合王慈方才的猜测,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上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圣上都不得不令王慈先避其锋芒。
点到为止,屋内都是聪明人,一瞬间大家都有些沉默。
门外匆匆来了一个下人,禀报道狱房那边传来消息,说谢自乐明日问斩,要求最后见他们一次。
“请家主,还有……还有云娘前往。”
下人小声道,尽量不去看旁边那位大人黑沉的脸色和锐利的目光,说罢便含胸低头作鹌鹑状。
马车乘着月色奔出府门,云紫怡看了一眼身旁还有些冒冷气的人,没出声。
等到了狱房,天色已经快蒙蒙亮了。
谢自乐面前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了好些酒菜,见到来人,他露出来今晚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抱歉啊,还要让你们多跑一趟。”
谢自乐伸手,想要将鸡腿分给他们一只,想要将美酒分给他们一杯,可又觉得不能将晦气传给他们。
隔着铁栏,她看见对方伸出的手又缩回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最后再看看你们。”
“谢谢你们呀,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但大家还是原意来见我最后一面。”少年轻声道。
“不客气。“王慈淡淡道。
顾显之偏过头去没应声,但她瞧见他分明是红了眼眶。
“我会照顾好阿瑶的。”她慢慢道。
对方冲她一笑,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某一个早上,她举止肉包跟他问好,她明明是来查他的,但他还是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他那时会在期待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吗?
他们没待多久,看守的府兵已经开始赶人了。云紫怡心不在焉往外走,眼看就要踏出大门,忽然间想起来,谢自乐桌上摆的,好像是好几样河鲜。
她猛然想到什么,刚要往回冲,但身后的府兵立马伸手拦住了她。
云紫怡偏头看了一下众人,所有人皆沉默怆然。
隔着重重兵刃,高墙,铁栏,她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
再见,谢自乐。
……
马车停在外面不远处,在他们登上马车之前,忽有一人拦住他们。
是跟在傅望秋身边的副手。
再见到那个令人生厌的背影,她还是忍不住咬牙。
傅望秋自觉不受待见,也不废话,直入主题道,“上京送来的,交给王大人您。”
说罢他闪身,露出身后桌案上一红一白两张帖。
“王大人,在下不知,是应该道一声恭喜呢,还是一句节哀呢。”
42. 第 42 章
乌木桌案上静静躺着两张帖,一红,一白,并肩放在一处,甚是扎眼。
傅望秋笑了笑,没有伸手去递帖子,也没有打开念与众人听,只是忽地转身离开了屋子,给所有人留下了一个自己的空间。
云紫怡担忧地看了一眼王慈,红事白事从来都是要间隔三月,此刻两帖竟同出一处,不免有些事发突然的焦急意味。
在所有人不安的目光中,王慈深深吐出一口气,面上不曾表露什么波动,缓步上前,慢慢打开那两封远道而来的帖子:
骁勇将军梅忠瀚,瞒上欺下,私通外敌,于其府中搜出月胡与东洋密信数十封,赃银万两,于上京城东发现囤养私兵八百,粮草三处,经其副将梅东,府内管家梅远等人亲证,现证据确凿,褫夺骁勇将军,贬为庶人,全府抄斩。
梅氏长女梅英,嫁与稽察司西路使魏自心,二人百岁为好,永结同心。
——
王慈手下一颤,将帖子生生撕裂一道小口。
云紫怡将双帖从他僵住的手中抽出,在瞧见上面的字的那一刻,脑中轰得一声炸开。
春华登时眼眶通红,出声中竟带了几分哽咽,他在入稽察司之前,曾是军营中的一个小小流浪儿,父母皆在战场中身亡,是梅将军将他与幼妹带入云阳伯府,与王慈一同习武,在稽察司谋得一份差事,不至于兄妹二人一同饿死在街头。
“梅将军镇守东路十三载,忠心耿耿,何来勾结外敌一说?”
“将军从来向俭,户部年年克扣,他的俸禄都拿去贴补军中,又何有余钱去养兵买马?”
春华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还有一脸凶神恶煞但却会给他买油糖糕的副将梅东,初来侯府夜夜难眠时送给他一只小兔子的管家梅远,这些他记忆中和蔼可亲的人,根本不会是趋炎附势,卖主求荣之辈!
这其中定有冤情!
春华浑身气愤发抖,“大人,我们即刻回京,我一定要去敲上那登闻鼓,为将军鸣冤!”
“先莫轻举妄动。”王慈低声道,“此事需细细商议。”
他从云紫怡手中要回那两张帖子,尽管衣袖刻意半遮,她还是瞧见他手心的鲜红。
是极端的痛苦与强忍下,指尖陷入皮肉。
她没有点破,只是避开了伤处,乖乖将帖子送入他另一只手。
两相传递间,冰凉的指尖不甚触上她温热的手背。
云紫怡心尖一颤,随后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来。
东西收了,也没有再在这里停留的必要了,众人急着回去探问上京究竟发生了什么,纷纷涌向门口,云紫怡便也随在队伍最末尾,一并出了屋子。
看着众人背影渐渐远去,王慈才逐渐醒过神来。指尖还残留的一抹余热,顺着血脉一路延伸至心尖,稍稍驱散了他心头久积的寒冷。
他轻微摩挲了一下指腹,一直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
……
马车一路疾驰回顾府。
刚掀开帘子,就看见春桃手中好像握着什么东西,正站在府门外急得团团转。
“大人——”
一见他们回来,春桃急忙迎上来,将手中藏着的一只信筒交给王慈。
“是梅司使来信。”
议事厅中,云紫怡从信中抬首,满眼不敢置信道,“他们将紫山楼一案安在了梅将军头上?梅将军为了不让梅司使受株连之罪,所以才先行将她嫁给了魏司使?”
“这不免也太过荒谬!”她惊呼道。
“没想到,我等数月未归京,上京局势竟已严峻至此。”顾显之沉声道。
“上京局势……”云紫怡喃喃,“他们想借梅司使一事阻挠我们继续此案,可骁勇将军是正三品,对方居然能够这么轻易就栽赃陷害……
梅将军护国有功,再怎么也不会落得一夜抄斩的下场,圣上旨意未免有些太过狠戾了些。
且通敌和屯兵不是小罪名,证据囫囵一通呈上来,圣上就这么迅速下了旨?他也不是不知晓那些人因紫山楼一事对我们恨极。”
云紫怡顿了顿,试探问出一个可能,“圣上可是认为,梅将军有功高盖主之势?”
她心下有两个猜测,先问了一个她更希望是真相的猜测。
然事实并未如她所愿,王慈对她摇了摇头。
云紫怡心下骇然,如此一来,便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那些人很有可能权势滔天,世代累爵,连圣上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她不居上京,对京中世家局势不甚了解,只是以往提起对方身份时,王慈总会语焉不详,只说事关稽察司机密,不欲与她多言。
因此此时虽话已至此,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可有时候,你越想知道的事,当下不一定会有答案,一旦你不再过问,得到答案的机会便会自己出现。
王慈沉默半刻,认真道,“从前并非我不欲与你明说,而是这背后牵扯之深之广,你若了解太多,恐为其所累。”
“那如今怎的不怕我牵连其中了?”她反问道。
王慈苦笑,想说你早已不知不觉深深与我们牵绊在一处,一同深陷在这一滩泥泞之中,他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亦有些辨不清,当初将她带在身边,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决定。
但王慈不是会纠缠于过去之人,既已到了如今情形,再一味将她推出去,反而会令她置身险境。
而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他有心留人,但还是要尊重对方的意愿,“如果你愿意的话,此行回到上京,我可为你请命,正式于稽察司任职。”
正式于稽察司任职?
云紫怡惊愕一瞬,她确实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个选择。
“若我不同意,会怎样?”她试探地问道。
王慈回答,“我们已然处在敌人虎视眈眈之中,若你此刻离开,我恐怕无法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离开?我没说要离开啊?”她奇怪问道。
对方顿了顿,视线从她揶揄的目光中移开。
“若继续保持聘用关系,可以是可以,只是恐在上京行事时,会多有不便……”
云紫怡叹了口气,让自己重重仰躺在椅背上,也是,等到了上京,街上随便扯上五个人其中得有三个官。若有了稽察司正职的身份,对方若是想动她,也得先掂量掂量稽察司同不同意。
王慈见她没说话,于是道,“不急于这一时,你可以慢慢考虑,然后再给我答复。”
云紫怡点点头,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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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一个人,于是问道,“此番谢府倾覆,谢风瑶以后该去往何处?”
“她有可能与我们一同去往上京吗?”
一旁顾显之叹了口气,道,“她若能与我们一同去自是最好,只是……她恐怕走不了。”
这时府中一个侍女匆匆赶来,在外禀告道,“大人们救回来的那位谢家娘子,她不知何时醒了,然后已自行离去。”
云紫怡蹭一下起身,“何时走的?”
那侍女回道,“门房说走了已有小半个时辰,还有,谢家娘子在房中留了这封信。”
云紫怡匆匆接过,一目十行看完,这竟是一封离别信。
“她在信中讲了关于谢家的一些猜测,以及她说谢自乐为保护她,所以才将她送到了梧山数年。”
“她还说——”
云姐姐,阿瑜哥哥,还有王大人,承蒙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
谢家一定不会真的放我走,我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而且,只要我还姓谢,我就会记得这份仇恨,总有一日,我会亲手为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报仇。
所以还望大家不要责怪阿瑶的莽撞与一意孤行,若今后大人们可以重启此案,阿瑶定会将证据双手奉上。
“她怎么这样傻……”云紫怡红了眼眶,心中隐隐酸痛,“竟连一句道别之言也未来得及与她说。”
顾显之持信,久久未能言,末了终于说道,“阿瑶从小便见不得分别的情形,或许她是害怕看到大家的不舍与难过罢。”
一连放晴数日,今晨却不知为何下起了小雨。
她所见到的一切关于江南的记忆,步摇清亮,紫衣翩翩,折射着五彩的琉璃,还有一重又一重的楼宇,都逐渐氤氲在这浓密的雨雾中,渐渐化开颜色。
来时他们踩着春日的最后一丝和煦,她还在打趣挠人的柳絮,走时马车中却是一片寂静,她只最后一次掀开车帘,再深深看了一眼远去的江南。
……
马蹄声声,从青石板路一路踏至方砖瓦砾,他们来到了木偶戏班子待过小镇歇脚。
翌日清晨,迎着第一缕日光,马车驶入人声鼎沸的上京。
都言上京繁华绝世,不似人间。
晨风吹开车帘一角,只见酒楼檐顶金箔覆盖,阳光下晃的人睁不开眼谢,街道宽阔整洁,男子腰间环玉女子头簪金钗,小贩随手一掀的笼盖底下都是极精致的吃食,难怪叫人心生向往。
自刚入上京,云阳伯府便派了人在城门处接应,换了更为宽敞精致的马车。此刻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街巷,有路人好奇探头,看到是云阳伯府的标志,无不心生艳羡。
府中一早便着人打扫过,早已准备好只待人归家。
等马车停稳在大门口,立刻有小厮搬来梯凳,替人扶住车帘。
这辆马车高大,云紫怡走下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早上下人刚刚洒扫过府门口,地面上水迹未干,她最后一步险些身体一歪。
站在一旁的王慈伸手扶了她一把,叮嘱她小心。
等她拍拍心口站定,一抬头,忽然发觉府中所有人都在悄悄打量她,偶有被她抓到的,都飞快地移开目光低下头去。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向她投以一种怪异的眼神。
43. 第 43 章
云紫怡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那些若有似无的打量,倒不至于说是含有敌意,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分外不舒服。
此番动身前往上京,除她与王慈之外,便只有春桃春华一并跟随,顾显之留在开平府处理后续事宜,长枫也跟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一行四人踏入府中,只有她一个人对四周环境极其不熟悉。
在来上京之前,王慈曾单独拦下过她。
“置办宅院的事情急不得,你先在云阳伯府住下便是,等寻到合适的再搬走也无妨。”这是王慈的原话。
云紫怡知晓对方是好意,她确实也从未来过上京,人生地不熟,做什么都需要时间。
但说破天去,他们二人总归是男未婚女未嫁,又无什么亲缘血脉,理应避嫌,一个陌生人总住在人家府中,也不是个事儿。
因此她一早便琢磨着,就在府中待上一周作为过渡。且在进京的路上,她早就拉着春桃询问了半天上京的房市如何,大概知晓了哪处赁屋便宜实惠,哪处的牙人不坑骗外乡人。
最终定下了三片较为合适的区域,云紫怡心下一直惦记着,若晚些时候没什么事情,兴许还有空余时间直接去瞧瞧宅子。
云阳伯王永一早还未下朝,现下府中便只有陆夫人陆敏静。
云紫怡正埋头往前走,忽然面前的人脚步一停,王慈偏头向不远处走来的身影,开口唤了一声“母亲”。
来人约莫四十几岁,岁月让眼角沾染了些许皱纹,但仍能看得出,其年轻时该是风姿绰约的美人。
陆夫人眉目柔和,瞧着极为可亲,她拍拍王慈的肩膀,笑着道了声“瘦了”。
待看到自己儿子身边站着的陌生女娘后,陆夫人明显愣了一下。
王慈是家中独子,自己与云阳伯都是爱热闹的人,偏偏生出了个性子冷淡的儿子。虽有幸继承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好皮相,但架不住整日冷着个脸,嘴巴又坏,还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哪个小女娘,更别说带到家里来了。
生在王侯世家,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他们二人也从不要求王慈多么出人头地,拜官累爵,只要正直善良,自在一生,如此便足够了。但偏王慈又是个极有主见的,成日里往稽察司钻不说,整日刀尖舔血,打交道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他们倒是乐见儿子找到了为之奋斗的事业,只是如此又添一道恶名,还与大理寺那小子评了什么冷面热面。眼见着年岁见长,隔壁张御史家想来相看的都排到两月后了,来他们家来敲门的就只有每日送果蔬的婶子。
“母亲?”
陆夫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不好意思笑笑,装模作样拍拍王慈身上看不见的尘土,一边又忍不住去再偷偷瞧一眼云紫怡。
皮肤玉白细嫩,柳眉杏目,眼眸清亮,一身水绿衣裙瞧着就可人,越看越觉得嘴角按耐不住。
“母亲!”
王慈蹙眉,往后退了半步,无奈躲开了陆夫人往身上招呼的掌风。陆夫人出身武将世家,也曾挂帅上战场杀过敌,一身功夫了得,眼见她看云紫怡看得入了迷,手下忘了收力,平白叫他生生挨了好几下打。
“这位是云紫怡,现如今暂在稽察司当差,乃是我的同僚。”
“云娘见过夫人。”云紫怡行礼道。
“哎,好,好,不必多礼。”陆夫人笑着扶住她,又不满地瞧了自己儿子一眼。
“一路舟车劳顿,我们先回去休整片刻,待午膳时再拜见母亲父亲。”王慈说道。
“都怪我太心急,一时忘了。你们早上出发得早,可曾用过早膳?”
“用过。”
“那便好。”陆夫人点头,眉眼含笑,“春桃,带云娘去叁号院住下,记得早晚院中多洒几次水,上京干燥。”
说罢她便招呼身边侍女,说着要亲自去膳房盯着,再多添两道菜。
临走前,春桃又向王慈请示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放心拉着人走了。
“住叁号院有什么不妥吗?”云紫怡不解问道。
“也不是。”春桃笑笑,“回来之前,主子本想让娘子住陆号院的。他怕娘子不习惯府中事多,陆号院离小门近一些,方便娘子出去玩。”
云紫怡莞尔,“倒是想的角度奇特。不过王府院子都是以字号命名的?倒是一目了然。”
来之前她还担心上京规矩多,如今一见王府倒是接地气。
春桃回答,“夫人不喜那些弯弯绕绕,说这样最是简洁有效,夫人与云阳伯住的是壹号院,主子住的是贰号院。”
等到了地方,她才发现贰号院与叁号院竟是邻居,不远处就是宽敞的壹号院。
云紫怡:……其实住在小门旁边也挺好的。
推开院门,只见里面早已收拾干净妥帖,院中央一树芍药开得正好。随后又有一排侍女推门进来,送来了好些女子所用的脂粉铜镜,糕点甜水,还有带着露水的花儿,插在房中的各个角落。
“夫人有心了。”她轻声道。
原先屋子里具是些冷硬的装潢,整洁但也冷清,如今一装扮,倒让整个房中都显得生机起来。
她家当不多,也没什么可多收拾的,只是略一打理,又挑出一件干净衣裳,等中午一同用膳时换上。
春桃原本住在别处,现下非要搬过来同她一起住在叁号院。云紫怡拗不过她,便放她回去收拾东西了,左右午膳定在陆夫人院中,相隔不远,她无需引路,自行前往便可。
眼瞧着到了午时,云紫怡一个人推开院门,才走了没两步,便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陆夫人与一个还穿着朝服的背影站在小路中央,正低声说些什么。那人两鬓些许斑白,身姿却挺拔依旧,身上带着在朝堂磨砺多年积累出的气势,却在陆夫人面前微微低头俯身,想必就是云阳伯王永了。
云紫怡脚步一顿,周围都是密林,远处二人还没有发现她。
但那条路又是去往壹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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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必经之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后退稍等片刻。
就在她马上要转身的那一瞬,几丝话音随风飘入她的耳朵。
“熙玄那门亲事,还是尽早去拒绝了罢。”
云紫怡转身的动作僵住。
“你还没瞧见,熙玄今早带回来一个小女娘,虽说二人都说彼此是同僚关系,但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熙玄将谁领回府中过?”
“我知太后懿旨难违,可若当初熙玄没有属意之人也就罢了,如今……趁着白纸黑字还未落定,还是尽早拒绝了罢。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也是优秀的女儿家,莫要因着这些荒唐懿旨毁了终身大事。”
“敏静,此事我已知晓。”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且方才张御史约我密谈,言语间透露户部像是沾了什么掉脑袋的营生,此次应是打定心思要将云阳伯府一同拉下水。如此要想拒了这门婚事,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解决。”
“待明日进宫,我再与圣上好生商议一下。于公于私,这门亲事都不应继续下去了……”
言谈间,声音倒是越飘越远,等她再次抬头,小路中央已没有了人影。
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云紫怡停在原地愣了半晌,等到踏入壹号院时,整个人还是茫然的状态。
“门在这边。”
王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啊,没有。”她低头闷声道,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下午可还有别的事情?”她又问道。
“暂时没有。下午我会先去一趟稽察司,将梅将军一案的卷宗调出来再仔细过目一遍。然后再去拜访几位可能的知情者,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王慈顿了顿,又快速看了她一眼,“你要一同前去吗?”
“去……吧。”她想了想,“可有空去看一看梅司使?”
王慈点头,“会去,那我们用过午膳后就出发。”
他们一踏入膳厅,云紫怡就瞧见云阳伯换上了常服,眉眼间与王慈有七八分相似,看起来不苟言笑,眼中却没有压人的气势,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
一顿午膳用得宾主尽欢,只是在提及稍后要去寻梅司使时,陆夫人隐隐红了眼眶。
“梅家也就阿英这一个女儿,我那姐姐走得早,平日里府中也就他们二人。怎的就会遭此横祸,竟只留阿英一人在这人世间。”
“梅将军为人刚正,过去镇守在外,回京后也不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定是被别人视为了眼中刺,才被栽赃诬陷。”
云阳伯及时为陆夫人递去一条帕巾,面上亦有些凝重,“此事虽人人知晓或有冤情,但奈何人证物证俱全,圣旨已下,案子结了,今早公公也特意提点莫要多议此事。此时你们再前去重新查案,恐怕无人敢言,皆惧引火烧身。”
王慈沉思片刻,“难怪,今早我派去的属下皆无功而返,我本想下午再去一趟,现在看来,是该寻些别的法子让他们开口了。”
44. 第 44 章
“可已有了计划?”云阳伯问道。
“嗯。”王慈回道,“那不妨直接进宫面圣。”
“进宫面圣?”云阳伯夹菜的筷子登时一抖,一枚金黄的花生咕噜噜滚到王慈手边。
“圣上虽对你青眼相待,可到底他是君你是臣,难不成你想要上殿质问?”
云阳伯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天子金口玉言,不论他是否违心,是否另有苦衷,一言已下,若就这么如此更改,岂不是自拂了皇家颜面?况且,你此时前去,在所有人眼中,那就等同于公然抗旨。”
……
待到用膳完毕,他们踏上马车之时,云阳伯那句“公然抗旨”还不断萦绕在云紫怡脑海中。
“先前不知事情已到如此无法挽回的地步,早早结案,甚至还下了封口令。不然你缓些日子进宫?我担心在此风口浪尖上,圣上恐勒令我们永不可再涉此案。”
“无妨。”王慈摇摇头,“我在上京也不是第一天嚣张了。”
“我会尽量以禀报稽察司要务的由头去见圣上,如此就算他人想要编排阻止,也不能妨害我正常公务。”
云紫怡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有些好笑,这些日子相处久了,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倒是鲜少再与她发作,她都快要忘了王慈也是个带刺儿的性子。
梅府上上下下已然查封,魏自心长居西边,在上京也没有宅子。马车一路疾驰,在上京城边儿的一条小巷子停了下来。
“这间宅子是刚刚租赁的,魏自心还有官职在身,不能久留京中,待梅府丧期一过,梅英会暂时与魏自心一同去西边,避一避风头。”
云紫怡跳下马车,冲里面挥一挥手,“那约好,最迟酉时四刻,你要是出不来了,我就找人去救你。”
王慈一愣,随即无奈笑笑,“那你骑马骑快一点,可别我都从刑架上下来了,你才赶到。”
上次她被某人调侃过后,真的发奋学过几日骑马,学是学会了,只不过马儿跑得比她双腿走得还慢。
云紫怡瞪他一眼,“我叫梅司使带我一起总行了吧。”
话虽如此,最后王慈还是没同意,“若是万分不幸,我被扣留在宫中,你也莫要离开这间宅子,遣一个人回府中送信即可。”
“这可是天子脚下,总不会如此猖狂吧……”她小声嘀咕道,但还是张口答应了。待到她的身影完全步入宅子后,王慈才吩咐车夫动身离开。
宅子大门没有落锁,云紫怡轻叩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进”,她探头探脑进入,却发现四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这儿。”声音猝不及防从头顶上传来。
云紫怡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梅英一身素白,支着身子半躺在右侧房顶上,手中捏着一个青色酒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梅……梅司使。”云紫怡拍拍心口,刚缓了缓声线,房顶忽然哗啦啦滚落两枚碎瓦片,她又惊声道,“你快下来,这屋顶瞧着年久失修,太危险了。”
刚摆好姿势的梅英身体一僵,有些恨恨地用酒壶底锤了一下屋顶,飞身落地,又带下来一阵碎石尘土。
“进来吧。老魏出门上工了,晚上才回来。”
梅英推开屋门,屋内环境简朴,窗边摆着一对烧过的喜烛,桌子上的茶具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应是自入住以来,从未有过客人来访过。
云紫怡坐在她对面,看她清洗茶具,烧水,沏茶,碧绿的茶叶尖儿在水中舒展身体,盈盈清香扑鼻而来。
她端着茶碗左手换右手,不知道怎么和她开口。
梅英从热气中抬头,瞧着对面的小姑娘一脸纠结,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若想问些什么,可以随意问。”
对面之人闻言,看到她神色冷静,疑似麻木,眸中担忧之色更甚。
梅英冲她摇了摇头,张开双臂,左右晃了晃身子,“看,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吗?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抑郁成疾,所以不必太过为我担心了。”
“至于老梅……我偶尔会在夜半时分想起他,但我们这些武将出身的,哪个不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早已将生死看淡了。战死在沙场,还是在朝堂这种无声的战场,只要是为大齐,为天下百姓,为圣上,我们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梅英声音淡淡,目光中有三分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坚毅。明明身着一袭素衣,却仿佛肩披铠甲,手持红缨,有时只需看上一眼她发光的背影,便觉得无比安心。
“等等,你是说……”云紫怡忽然明白什么,声音颤抖。
“圣上下旨的前一天晚上,曾召老梅入宫过。”
“他们谈了有大半宿,我第二日还要当值,便早早睡下了。第二日清早出门时,才听见下人说,老梅从宫里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剩下的半宿烛灯一直未灭。”
“他没有同我讲过半字,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他应是答应了圣上什么吧,不然以他那个倔脾气,在那些人拎着刀剑上门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将他们打出去。”梅英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眶却有些湿润。
“消息传过来时,我还在稽察司当值。老魏过来将我拦下,对我摇了摇头,然后递给我一张婚书。
上面墨迹未干,我一下就认出来,那是老梅的字迹。”
云紫怡听着,鼻尖也有些酸涩。她低头掏出一方素帕,递给对面的梅英,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
梅英平复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事发突然,我什么内情也不知晓,梅府上下,连同当初那几个证人,全都被斩了个干净。
我这里也找不出什么能帮助你们的,但看方才王慈离开的方向,应是去皇宫了吧,希望圣上能向他透露一二。”
她初见梅英时,对方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会描画好看的口脂,从不似今日这般苍白憔悴。
梅英也好酒,往日总是担心妨害公务,所以只有在休假时才多饮几杯。但如今没了官职,了无牵挂,有了时间喝酒,但总觉得酒入喉中,分外苦涩。
云紫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多陪陪她,一同说说话。
不知不觉过了酉时,日头隐隐西沉,天空变成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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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粉紫色。
梅英捏着酒壶,看着对面的人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正往嘴里丢下酒的梅子,鼓鼓囊囊的脸颊也染上一丝粉红。
“待会喝点蜜水再走,免得某人觉得我带坏了小姑娘。”
“梅子也少吃点,吃多了晚上会胃痛。”
梅英扯过酒盏又夺走盘子,唉声叹气道。平日在司里瞧见贪酒贪嘴之人,都是直接一鞭子抽过去,何时会像今日这般软言温声。
“知道啦梅姐姐!”
少女脆生生应道,眼眸因酒气染上一丝水雾,冲她轻轻眨了眨,又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梅英愣了一下,偏过头去,唇角忍不住上扬。
耳边又传来对方嘟囔着蜜水在哪里的声音,她认命叹了口气,又回屋去找洋槐蜜。
一下午忙忙碌碌,好像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东西了。
“喏,给你。”
天气暑热,梅英特意将茶碗先过了一遍冰凉的井水,这样做出的蜜水清甜凉爽,喝起来正好。
“以后少喝点,自己不喜欢也不要迁就别人。”她把茶碗递给云紫怡。
“梅姐姐,其实我没醉。”她认真道。
“没醉没醉。”梅英顺着她敷衍道。
云紫怡捧着蜜水,小口小口地喝掉,一边抬头悄悄观察梅英。头顶漫天粉霞,梅英眉眼泛起淡淡的笑意,脸色也染上了几分生动。
其实她没有说谎,她确实没有喝醉。
准确的说,她小时候就发现,自己好像千杯不醉。
脸颊会泛红,双眸会湿润,看似醉态显现,但其实脑袋中十二分的清醒,最多就是心情会变得有点差。开始她还会跟人辩解,后来索性破罐破摔,就说自己醉了,以前做向导时还因为这项特殊技能躲过好几次祸事。
蜜水也喝了,时辰也到了,眼见王慈的马车还没有来,二人不由得内心有些焦急。
巷口传来马车车轮声的时候,云紫怡几乎是跳起来冲到门边的。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春桃。
“大人说还要在宫里耽搁一些时辰,送信说叫娘子先行回府。”
既能送消息出来,圣上应当是没有为难他。
云紫怡悬着的心放回去,转身抱了抱梅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娘子,您喝酒啦?”
春桃见她双颊染红,身上萦绕着一股桂花酒的醉人香气,不由问道。
“嗯,陪梅司使喝了一点。”云紫怡点点头,“已经喝过蜜水了,春桃不用担心。”
她将车帘掀开一角,让微凉的晚风稍稍驱散脸颊的热气。
马车停到云阳伯府门口时,门外还停着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
车夫端坐在前头,上车的脚凳也收起来了,应当是只等里面的主子坐稳,马车就可以出发了。
但不知为何,从她们停下,放脚凳,下车,磨蹭了许久,对方依然没有走,像是特意在这里等什么人一样。
春桃跟在她身后,待看清这辆马车时,一瞬间脸色微变。
45. 第 45 章
春桃拉起她的手就要快步往府中走,似乎是不想叫两辆马车中的人碰面。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跟着刚走两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喝。
“你们给我站住——”
春桃一听对面已经发现了,登时腿下加速,脚步如风,眨眼间就带着云紫怡飞入府门中。
马车上的人发现她们竟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一时间又气又恼,大喊了声“站住”,随后竟飞身跃下马车,又轻而易举躲过想要阻拦的门房,足尖点地,眨眼间就已拦在她们身前。
春桃见避开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向对面行了一礼,“见过程娘子。”
来人与她年纪相仿,一身利落骑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只绑一条简单发带,双眼狭长锐利,眉眼间英气十足。
“你就是冷面条带回来的那个小娘子?”
云紫怡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王慈。
春桃脸色煞白,在她旁边小声耳语道,“这位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程思然……”
户部尚书,千金。
春桃话还没说完,她却猛然想起那天,陆夫人与云阳伯在小路中央说的话。
这是云阳伯府想要拒绝,对方不同意,然后直接杀到府上来了?
还好巧不巧就叫她给碰见了。
虽说她并没有想要夺人所爱,可耐不住悠悠众口,门房和府中的侍女一个劲儿地往这儿偷瞧,街上不时有行人有意无意驻足,想必要不了明天,大街小巷就传遍云阳伯府深陷感情漩涡的消息了。
云紫怡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利落解释道,“程娘子,你误会了,我对他没有多余的感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因在稽察司所涉案子特殊,所以暂不便住在客栈。我已经在寻合适的宅子了,最多七日内,我会第一时间搬出府。”
她言语间目光坦荡,确实不似作伪。
程思然愣住,像是没想到她会坦然拒绝,一时间有些忍不住笑出声,“没想到冷面条也有今天。”
顶着云紫怡不解的目光,程思然摆摆手,“不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放心,我对他也没有多余的感情。”
这下轮到云紫怡愣住了。
“这亲事解了就解了,本来就是我父亲的一厢情愿。”
“再说了,从来都是别人来求本姑娘,何时轮到过我去求别人?为了一小小婚约,不值得。”
春桃适时耳语道,“当今户部尚书,乃是上门女婿,程娘子母族显赫,‘程’之姓氏,是随母姓。”
云紫怡恍然,倒是对程思然的傲气与率性有几分佩服。
“先前是我误会程娘子了。”她笑笑。
程思然回道,“也是我鲁莽了些,我从小性子尖利,还望今日未冲撞到娘子。”
“本来亲事已解,我应当立即回去,但怎奈起了好奇心,想要瞧瞧能镇住冷面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娘子,这才擅自留下见了一面。”
程思然解释道,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递给云紫怡。
“明日我赴任大理寺卿一职,晚些时候会另起设宴,今日一见娘子颇合眼缘,若介时有时间,还请一定来与我吃一杯酒。”
云紫怡接过帖子,目光粘在“大理寺卿”四个大字上一动未动,不由得惊呼道,“程娘子当真优秀!”
忽又想到什么,她惊喜出声,“那程娘子岂不是成了那个热面条的顶头上官?”
程思然扑哧一声笑出声,心想傅望秋那小子真是能惹事,走到哪儿都能惹一身仇恨。
不远处又传来马车车轮声,程思然目力极好,一眼瞧出是王慈回来了,随即和云紫怡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
“改日再会!”爽朗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
“再会!”她亦是冲着马车尾高声喊了一句。
车窗中伸出一只手向后挥了两下,随后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个方向,王慈的马车从黑暗中驶出,稳稳停在府门口一盏灯笼投下的光晕下。
“怎么还不回屋?”
王慈从马车中走下,身上带了一丝疲惫,“在宫中耽搁了一会儿,没来得及去接你,你那边可有出什么意外?”
“没有。”云紫怡摇摇头。
王慈从一开始便瞧见她手中抓着什么东西,以为是从梅英那里拿回来的,刚想凑近些去接过,没想到刚刚低头,一股醉人的桂花气便闯入鼻腔。
“喝酒了?”他皱了皱眉头。
“陪梅司使喝了一点。”她又复述一遍。
“喝酒了还在这里吹风,要是明天起来头痛可不要找我。”
说罢王慈又转身吩咐春桃,“回去后叫小厨房准备一些蜜水还有温粥。梅英那边好准备酸梅子下酒,她肯定贪嘴多吃了许多。”
春桃得令,说想先回去准备,一眨眼便跑没影儿了。
门口只剩他们两个人,两个院子又是邻居,索性就一同慢慢走回去了。
“从梅英那里带回来的?”王慈指了指她手中的帖子。
“不是,是程娘子给的。”
云紫怡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程娘子要当大理寺卿啦,就是傅望秋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的顶头上官。她说之后会设宴庆贺,想请我一同去吃酒。”
“程思然?她方才来过了?”王慈忽然停住脚步。
“来过了,怎么啦?”她已经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眸中带着一丝不解。
王慈一顿,尔后缓缓开口道,“这门亲事,我此前毫不知情,并非我有意。”
“先前从未与你说起,是因为我也是进宫之时才得知的。”
“我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桂花酿的味道还残存在他鼻尖,王慈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完又有些心生懊悔,不知自己是不是有些莽撞了。
他觉得自己今日好生奇怪,明明滴酒未沾,却好似分外醉人。
“哦,这样啊。”云紫怡点点头。
她脑袋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又开口问道,“你为何忽然与我说这许多?”
王慈紧握的指尖又松开,他忽然有些庆幸夜黑,这条路上又未放置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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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什么,走吧,要起风了。”
“哦,好。”云紫怡抬腿跟上。
但不知为何,这次喝酒,好像她的心情并没有很差。
路上磨蹭了一会儿,等回到院中时,春桃已经端上来一盏蜜水与一碗青菜瘦肉粥。
小粥咸香扑鼻,她还未用过晚膳,此刻腹中空空,不由得食指大动。
许是今日多饮了几杯,云紫怡很快便觉得昏昏欲睡,卸下头钗时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几乎是一沾枕头便陷入黑甜。
一墙之隔的贰号院,王慈听完来人禀报的方才门口发生的事后,屋中的烛火亮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才渐渐熄灭。
……
第二天一早,云紫怡饱睡一夜,神清气爽,所以在见到眼底乌青目光幽怨的王慈时,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大人这是昨日忙了一夜公务?着实是勤奋!”她感叹道,一边又懊悔昨日贪杯,不过幸好没影响正事。
此话一出,收到了对方更为幽怨的目光,云紫怡顿时讪讪闭嘴。
“来我书房,有事跟你说。”
云紫怡乖巧跟在他后面,二人一同踏入了贰号院。
先前,在即将抵达上京的前一天晚上,她已经给了王慈答复,说她同意正式任职于稽察司。
那时王慈倒没表现出什么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她感觉,对方好似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昨日入宫有什么收获?”她问道。
“不急,先来拿这个。”说罢,王慈忽然递给她一只锦盒。
拿到手中沉甸甸的,她小心翼翼打开,里面铺着一层黄色锦缎。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纸书契,还有一枚乌黑的腰牌。
不同于他们以往签下的简陋版书契,这张书契纸质精良,入手华润厚重,上面层层叠叠的印花暗纹,细闻之下,还有丝丝奇特香气。
“宫中专为稽察司特制的书契,不怕撕扯破坏,不怕火烧水浸,不怕虫蛀褪色,简而言之,只有用专门的秘法才能将它毁去。”
王慈又指了指黄锦与红方印,“御赐之物,盖了宫印的。”
云紫怡惊讶愣住,“这……竟如此之隆重。”
对方耸耸肩,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怎么,觉得后悔了?”
“我一早便已经告知于你,这次可不等同于与我们以往签过的那些书契,既答应了,便再无法反悔。”
“我也没说要后悔呀。”看清他眼中的揶揄,云紫怡嘀咕道。
她又摸了摸一旁那块腰牌,触感温凉细腻,上面刻有她的名字,然后是稽察司三个小字。
“刻得真好看。”她忍不住拿起来欣赏。
“是吗?”王慈笑笑,“昨日我亲手刻的。”
“……”
云紫怡唰一下将东西物归原处,然后将锦盒收起来,板起一张小脸道,“快开始吧,你昨日入宫得到什么线索?”
王慈将昨日在宫中经历一一简述给她,尽管她昨日已经在梅英那里有了些许眉目,已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到事情原委,她还是忍不住心惊。
46. 第 46 章
大齐绵延近百年,走过多少春秋,拜别无数帝王,到如今这位宽厚仁慈的掌权者手中时,已是气数将近前迸发出的最后一点辉煌。
世代积累的财富与安定让久居深宫之人逐渐放松了警惕,比起外敌近年来诡异的沉寂,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角逐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
先皇崩逝时仅仅而立之年,留下了年幼的太子与正值当年的皇后。
幼子无知,于是出身三朝显贵之家的皇后便力排众议,在母家的扶持之下,垂帘听政七余载。直至冠礼,当今圣上才成功拿回属于他的大权。
“所以,圣上与太后关系不睦?”云紫怡闻言皱眉,轻声询问道。
大齐男子二十行冠礼,也就是说,圣上二十岁才正式登基。
这个年纪对寻常公侯人家的小公子来说,可能正是青涩莽气的时候。但放在当时皇位空荡的情形来说,却不是很合理的年纪了。
皇权之下没有什么血浓于水,太后显然是吃到了皇权在手的滋味,一直迟迟不舍放手,拖到最后期限,也就是太子冠礼时,才依依不舍将龙玺交还。
圣上心如明镜,纵使面上不显,但内心总归不虞。
更不用提待登基后一两年,太后可能更觉手中无物的空虚,圣上也会愈发多疑猜忌。
王慈点点头,说道,“你所推测不错,在三年前,圣上便以方便太后静修为名,将她送去了北山的香君寺,只有腊月年关之时才将人接回皇宫。
而与此同时,太后虽远离了朝堂,但她所培植的党羽以及她母族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在各个角落,盘根错节,明暗参半,亦令圣上头疼不已。”
云紫怡若有所思,“过去我虽远在琉镇,但也对圣上与太后母慈子孝之名有所耳闻,想必是在皇家声誉上做足了功夫。只是没想到,真实情况竟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王慈绕回桌案前,取出一只御赐茶饼,又在它对面放下一只掐丝茶碗。
“圣上初登基时势力不稳,纵使再看不惯太后一脉,但又不能一除后快导致朝堂瘫痪。太后再觊觎九五宝座,但如今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帝王,时机未到便莽然上手,恐会导致失去声誉民望。
原本事态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下,不必闹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直到有一日——”
修长的手指衔起一只青玉茶匙,缓缓放入茶碗中。
“先皇后宫不盈,仅有二子承欢膝下,且都是宫中小小美人所出。
一子为当今圣上,寄养在太后宫中,一子为礼安王,由贵太妃抚养成人。
而太后并非先天不能生育,她年轻时曾早产诞有一子,降生不足两日后便夭折。太后抑郁成疾,从此落下了病根。”
“直到有一日,变故突生。
贵太妃身染疫病去世,临终前,她将一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心腹嬷嬷,并以此为把柄护佑后世族人。
没想到数月后嬷嬷遭遇困境,不得不投靠太后以保周全。作为交换,这个秘密便到了太后的手中。
原来太后当年早产诞下的皇子并没有夭折,而是贵太妃使计将其抱走,伪装成美人所诞之子,进而寄养在自己膝下。
贵太妃本想以此秘密为武器,待时机合适时扳倒太后,然后昭告天下,便可夺取大权。只可惜其母族势弱,一直没有机会能够实现其野心。
待如此把柄落入太后手中,一时间失子复得的欣喜,以及正统血脉在手的底气,一时间让她信心大增。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礼安王软弱,一心只向诗词歌赋,对皇位并无念想,在刀剑伸向自己的亲哥哥时,他心软了。
只此一瞬局面便顷刻扭转。
圣上没有赐死礼安王,而是在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江南给了他一块封地,非召不得入京。太后也被送去香君寺,名为静修实则软禁。
至此,圣上与太后一脉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云紫怡喃喃,“礼安王身世一事乃太后手中之矛,可一击不成,弑君谋逆的罪名倒又成了束缚自身的枷锁,护佑圣上的护盾。
所以太后若想再用一次这矛,恐怕要先寻法子破了这盾。”
“没错。”王慈心中感叹二人同频之至,“所以此时任何有损大齐之事,在太后看来都是一次让圣上失势,从而扶持礼安王的机会。
先坐实圣上难以胜任天子之名,让弑君谋反的罪名‘合理化’,再以礼安王才是天下正统为号,赢得朝野的支持与万民的拥护。”
“所以……”云紫怡想到这一路种种,“真正在背后勾结外敌,甚至贸易白盐的,是太后一脉?”
王慈未言,只是敲落一点茶饼,送入茶壶中注入热水,腾腾的白汽环绕,将他锐利的双眼晕染得有些模糊。
半晌,他沉声道,“此事我们手中尚无确切的证据。只是圣上认为,从立场而言,确实得利的是太后一脉。
且一直以来从旁推波助澜的,包括那日去与圣上商谈的,都是太后身边的秦公公。”
秦公公?她记起在琉镇时,那幅差点将她蒙骗去的,慈眉善目的面皮。
王慈另多取出一只茶碗,清亮的茶汤碰壁,香气四溢,他又从食盒中端出一碟点心,一并推到她面前。
“秦公公找到圣上那日,紫山楼已几乎被我们逼入绝路。
但他不是来与圣上缓和关系的,恰恰相反,他们以退为进,倒逼圣上不得不下令停手。”
云紫怡心中一颤,不仅留下了紫山楼,还一并送出一位衷心耿耿的将士,不惜付出如此代价也要换回来的,到底是何种惊天之事?
王慈沉声,“那日秦公公亲手送来一封密报,传自大齐西边大营。
信中言建宁关关外近日异动频发,夜半地动轰轰,白日黄烟四起,疑似月胡向建宁关虎视眈眈。
大齐多年未起战事,且当时我们毫无防备,圣上万般权衡,最后还是不得不依对方之言。”
纵使她早在梅英那边已经有些隐隐预感了,可真正听到事情原委时,还是感到莫名心惊与荒诞。
“可对方又如何保证,得到他们想要的之后便会如约停手?”
王慈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对方摸透了圣上的心思,直击要害。当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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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紧急,已容不得多虑。好在对方也是匆匆举棋,因此没有打算就此撕破脸。”
云紫怡整个人卸了劲儿一般,“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如今的局面是权宜之下达到平衡的结果,我们再心有不甘,又如何寻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王慈道,“宫中我与圣上提过还梅将军清白一事,圣上没有阻止,只是说希望我能在不影响全局的情况下解决。”
“可有计划?”云紫怡盯着面前的那杯茶水,她无心去饮茶,因此早已放凉了。
太后有使月胡相助的法子,但迟迟未用,直到紫山楼大难才匆匆使出来,要么是她另有大计,不欲提前动用这股势力,要么是月胡与她只有盟约关系,在不涉及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对方不愿意帮太后趟这滩浑水。
王慈略一思忖,“我更倾向于紫山楼一毁,月胡利益受损,所以才出兵发难。”
说着他压低声音,“对方甚至有可能只是恐吓之举。”
但大齐多年未有战争,圣上也并不是好战之人,圣上由太后亲手养大,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只要坐在龙椅上,便不敢去赌。
“他们的目的已然达到,当初选择梅将军,一是他的地位足以撑起主谋的位子,二是也想借此逼迫我们停手。”
王慈修长的手指一下下,不轻不重地点在桌案上,“我们需要一个由头,将已经把自己摘干净的太后一脉重新拉入局,然后寻得一个合适之人揭发其罪,如此便可除去梅将军身上的污名。”
“但此‘合适之人’是关键中的关键。”云紫怡一下便明了他所言何意。
“既要隶属太后一派,真正染指此案,但又不可过于牵涉要害,致使太后猛烈反扑。如此对方只得断尾求生。
朝中大臣们各个精明地很,瞧一眼心下便明了打得是谁家主子的狗。”
云紫怡分析一通,点点头,“这倒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可就按你方才说的,我们以什么由头来做?这人,你可已有了眉目?”
王慈伸手将她面前凉掉的茶水端去,又重新换了一碗温热的。
“你可还记得昨日大理寺卿予你的那份请帖?”
云紫怡不解,“程娘子?”
昨日她听到设宴,下意识以为给她的是一份请帖。那时她一打开,目光便被大理寺卿四个字吸引住了,根本没顾上翻下一页。等稍后回屋后才发现是一份名帖,上面仅书写了姓名官职以及府邸位置,并没有写宴会到底何时何处开始。
她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晚些时候另起设宴。
王慈回答,“太后意欲撮合户部与云阳伯府,再加上家父听到的提点之言,我觉得户部尚书很可能牵涉其中,甚至这可能是太后想要阻止稽察司定下的备选计策。所以这宴,我们应当去走一趟。”
“除此之外。”他轻咳一声,“对方大概率不会给我递请帖,所以到时我需要蹭你的请帖一同入内。”
“啊?”云紫怡才想起来,“对哦。可是上京谁人不认识你王慈?就算你蹭我的进去,也会在门口被赶出来的吧。”
47. 第 47 章
当天晚上,正在院中摇蒲扇数星星的云紫怡忽然接到一封请帖。
她打开瞧了一眼,发现程思然居然将宴会设在了自家府中,而不是京中酒楼。
想起来王慈的嘱托,她扔下蒲扇,拔腿冲向了贰号院。
正在院中练剑的陆夫人只觉门口掠过一阵青色的风,一旁的侍女揉揉眼睛,“是云娘?这么晚了怎么……”
“无妨,我练得有些口干了,你去小厨房取一些杨梅饮来。”陆夫人笑笑,打发走了小侍女,又转头冲贰号院的方向笑笑。
这边王慈接过她手中的请帖,片刻后开口道,“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有意思。”
“这宴会若是设在酒楼中,那邀请的便是同僚好友之类的,若是设在户部尚书府中,那来往的重头戏便是各路官员了。”
云紫怡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问道,“我们相识不过一日,程娘子便将我邀入如此重要的家宴中,是否有些……”
“你是担心,她此举是故意将我们引去尚书府?”
她点点头,“总觉得太过巧合了些。”
王慈沉吟片刻,“但无论如何我们须得走这一趟,只能多加提防了。”
云紫怡忽又想起什么,“那你打算如何跟着我去……”
……
第二日晚。
云紫怡拉开屋门,看着外面那个身穿侍卫服,眼角有一道浅浅疤痕的陌生男人,慢慢瞪大了眼睛。
“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王慈微微蹙眉。
“没有没有。”她连声否认道,认真绕着王慈转了一个圈儿,最后得出结论,“你像这身衣服像偷来的。”
王慈知她在调侃他现在气质不伦不类,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然而,等到他们一同进入尚书府,入宴入席之后,她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调侃了。
今夜尚书府灯火通明,长长的席面从前厅摆到花园,赴宴之人不乏身披朱紫之辈,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她瞧着无趣,也没有她说话的地方,索性先将贺礼交与程思然,又同她寒暄几句,随后在席末找了个清净地儿待着。
大齐民风开放,男女可同席,中间也不必设置屏风遮掩。
而此时此刻,扮成侍卫的王慈正端端正正跪坐在她身侧,替她剥银盏里圆滚滚的荔枝。
云紫怡内心哀嚎一声,自他踏入尚书府的那一刻起,宛若被谁附身了一般,十分敬业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拎贺礼、擦拭酒案、剥核桃、剥龙眼,温声细语,毕恭毕敬。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说了声“不用了不用了”,对方只抬眼瞧了她一瞬,然后吐出一句,“是在下哪里做的让您不满意吗”,然后忽略她惊恐的目光,又将魔爪伸向唯一没有遭殃的荔枝。
云紫怡抚额闭目,另一只手偷偷在酒案下拽了拽他的衣角。
见对方不好意思地缩成一团,王慈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听到他手中动作没停,桌案下的衣角又传来一阵央求似的轻拽,王慈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荔枝,取出帕巾慢慢擦拭手指上沾到的汁水。
云紫怡内心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再转过头去与他说话太过尴尬,索性偏头装鹌鹑,目光四处打量周围。
她挑的是一个不显眼的座位,旁边隔着一两个坐席处,来了一群官家娘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
其中有一人似是离京许久,近日才归。姐妹几人得以团聚,想说的话有一箩筐,从东头谁家娶妻谁家和离,说到西头谁家开张谁家歇业。
云紫怡被迫听了半天,都是些家长里短,没听闻什么异常的,于是懒懒打了个哈欠,想要再偏过头去吃某人剥好的荔枝。
指尖才刚刚伸出去,忽有一句话随风飘入耳朵,“哎,你们听说了没,尚书家近日新迎回来一房美妾,听说不是大齐人呢。”
不是大齐人?
她伸出的手指一顿。
“尚书?哪个尚书?”
“还能有哪个尚书,你瞧瞧现在在谁府中赴宴呢?”
那边顿时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有人拿手帕遮住嘴巴,“不会吧,尚书大人可是上门女婿,谁给他的胆子纳妾?”
旁边一人附和道,“是啊,听说是趁着夫人去城郊寺中小住祈福时,偷偷迎回来的,等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府中住了有些日子了。”
“真是好生大胆,先前看尚书大人是个老实忠厚的,待夫人也是爱护有加,没想到竟都是装出来的,真是人不可貌相,真替夫人和程娘子不值得!”
几人又絮絮叨叨讨论了些美妾的相貌家室,以及夫人回府后如何大发雷霆,尚书大人又是如何维护美妾的。
云紫怡听得认真,一时竟忘了伪装。其中一个娘子偏身去与另一人碰杯时,好巧不巧视线从她这个方向扫过,她正好与那人看了个对眼。
对方发现她后,目光一瞬间竖起了警惕,毕竟在尚书府中大肆谈论主人家的丑事,还被陌生人瞧见,若是碰上有心之人编排一番,她们几人轻则名声尽毁,重则与当朝户部尚书结下冤仇,后者则就涉及到家族之事了。
云紫怡也看清了对方眼中的不悦,只是现下继续看也不是,再转过头去更是欲盖弥彰,一时间不知应该怎么化解为好。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拇指与食指扣住她的下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强硬地将她的脸扳回来。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酒盏触碰上她的双唇。
盏中酒水清冽,上面还漂浮着一只雪白的荔枝。
那人捏住她下颌与捻住酒盏的指尖,也残留着淡淡的荔枝甜味。
她看见对方冲那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然后在她耳边轻轻落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够让那边听到:
“您若是也想这样,尽管与在下说便好。”
她一瞬间眼眸睁大,然下一瞬,对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附耳,“躲我。”
云紫怡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开始装模作样躲闪。
按理说照现下的情景,她第一时间便想抬起手掌,可一想到对方谪仙般的容颜,还有第二天早上自己可能被剁掉的爪子,她还是心虚地收回了手腕。
云紫怡别别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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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左右躲了两下,冲他喊了两句“你做什么“,“不是这样的”之类的话后,便乖乖由王慈捉住了手腕,将酒液送入唇中。
先前满眼警惕的那位娘子一瞬间别过头去,连杯也不碰了,匆忙将手中的酒盏撂下,开始与姐妹们八卦,尔后人群中不时有一两个人偷偷回头瞧她们一眼。
云紫怡听见她们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一对苦命鸳鸯,那个侍卫长得挺俊俏的,就是身份低了些,也不知家里能不能同意。”
几人又讲了几个千金与侍卫的爱情失败案例,随后叹惋着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云紫怡松了一口气,低头将手腕从王慈的手掌中抽出,没敢去瞧他的眼睛,但又不能再往人群那边瞧,整个人手足无措,目光只能直直地投向前方。
已经被她喝空的酒盏静静立在桌案上,盏底光滑如镜,映出她微愣的容颜。
云紫怡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有些烫。
王慈望着面前忽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少女,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自己偷笑了半晌,才慢悠悠将方才剥好的半盏荔枝肉推过去。
云紫怡依旧没回头看他,冰凉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勉强消去了双颊上的几分热意。
她一边心不在焉往口中塞着荔枝,一边想着今日贪嘴吃了这许多上火之物,若明日不幸流鼻血了,定要将罪魁祸首之名统统安在王慈头上。
半盏荔枝见底,对方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水净口,酒案上的果壳果核一并清理走,换上了几盘精致的糕点。
席首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云紫怡循声望去,瞧见似乎是从里面走出来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踏上台阶,来到上首,最中央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地讲了几句贺言,又转身拍拍他身边的程思然的肩膀,递上了一个锦盒。
底下又一阵恭喜贺喜,上首高声道了句“开宴——”,于是丝竹乐起,美酒佳肴如流水一般淌向各个席位。
中央的长袖舞姬跳完一曲时兴的青云谣后翩翩退去,一位身着西伯传统服饰的异域女子缓缓登场。
不同于大齐舞的柔美,西伯舞更具有节奏感与力量感,只见当中的舞姬双臂伸展,摆出一个个奇异瑰丽的舞蹈姿势,手腕与脚踝处的细镯叮当作响,让整只舞蹈更添几分神秘。
西伯久居大漠深处,不似月胡或东真那般与大齐往来密切,因此在座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西伯人,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入了迷。
云紫怡一开始也饶有兴致地瞧着这只舞,只是看着看着,她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她曾见过基础的西伯舞蹈,其中包含的动作要领却与这位舞姬所做的完全不同。
云紫怡眉头微蹙,她总觉得什么地方被自己错过了。
当台上舞姬的动作开始了第四次重复时,忽然有什么在她脑海中划过。
葱白指尖飞快地沾取杯中的酒液,菜肴点心被收拢在酒案一角。
一舞毕,一行湿漉漉的字迹也显现出来。
她赶在最后一遍之时成功解读了藏在舞姿中的信息。
她在说——
快逃!
48. 第 48 章
快逃!
舞姬一遍遍重复的动作,宛若一声声无声的呐喊,拼命向所有人抛出警示之言。
但无人识得,无人听闻,台下依旧笙歌鼎沸,笑语不断。
一舞毕,舞姬胸口微微起伏,但眼中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云紫怡怔怔地望着远处那个婀娜的身影,手指却不受控制一般,在最后一笔落下后,又无意识向外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她是谁?她明明在传信,为何却只用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又为何要逃?全京城的权贵都云集于此,怎会有人胆敢在此作乱?
周遭的喧哗笑闹宛若隔了一层窗纸一般,变得模糊不清,台上人目光投向她,二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凝视着对方。
忽地,对方冲她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下一刻,藏在背后的双手抓出一把碎光。
十指纤纤,玉白的指缝中夹着一柄柄金黄色、细长的精巧烛台,每柄烛台不过手指长短粗细,上面珠光璀璨,雕刻镂空,冲向观众的那一端无风自燃,闪烁的光亮在风中俏皮地摇了摇脑袋。
底下爆发出一阵喝彩,来自异域的表演者总有数不清的新鲜花样,所有人皆伸长了脑袋,对接下来上演的精彩满怀期待。
可偏偏表演者像是要故意吊着众人的胃口,玉臂缓缓起抬,动作慢得连腕间的细镯都没兴趣作响。
有人在底下发出不满的“噫”声,但舞姬依然不为所动,仿佛固执地在等待着什么。
云紫怡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就在她马上忍不住直腿起身时,台上的舞姬右臂痉挛一下,手中的动作忽然开始加快,眨眼间三两变换,竟一下来到了最后的收势动作——
那是一个双臂肌肉微微用力鼓起,手腕向后压下的蓄力动作。
快速变幻、几乎在夜色中画成一道道光线的烛尖霎时停住,却仍没有熄灭,底下众人痴痴瞧着,还未来得及叫好,忽觉那光亮仿佛飘飘然飞到了自个儿眼前。
昏暗的环境中盯久了亮光,再眨眼空白处也会出现点点斑亮,就在众人以为眼睛被晃坏了之时,面前的白光却愈发胀大,宛若百个千个烛火的光亮汇聚在一处,一同到来的还有阵阵热浪。
伴随着“轰——”的一声,整个宴席被包裹在一片火海中。
!
云紫怡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方才就在舞姬扔出烛台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腰间先是被一只坚硬的手臂箍住,尔后整个人被打横抱起,那人只来得及飞跃出几步,便被身后的热浪掀翻在地。
两人狼狈地滚落在地,好在他们坐在席末,身后不远处便是府中的一处莲池,王慈咬牙起身,将人一并带入了池中。
上京不如江南温度高,池中水依旧有些冰凉,云紫怡不会凫水,沉沉坠入水中的那一刻,浑身肌肉便反射性地开始挣扎。
拼命扑腾了半天,脚下好像忽然踩中了什么东西。她双腿本能使力,整个人竟一下从水中站起身来。
云紫怡:……
她这才发觉莲池水浅,不过堪堪没过她胸口。
只是刚站起身后,她又被一股大力压得快要倾倒。
面前的人宛若一堵高墙,将她密不透风紧紧护在怀中,只是不知为何,现下他人已然失去了知觉,几乎是仅凭本能将她禁锢在臂膀间。
“王慈……王慈?”她用力扯了扯对方腰间的束带。
肩膀手臂都被握住,她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抬腕抓住一点衣料拼命摇晃他,一边口中大呼他的名字。
王慈双目紧闭,眉头微微皱起,长长的眼睫不安地颤抖着,没有回应她分毫。
等来的是一片寂静,云紫怡一下子慌了神。
不远处已是火光冲天,人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夜色,分外凄厉。
方才事情发生的突然,王慈为将她护住,用自己的后背抵挡了所有爆炸与热浪,落地时又承受了大部分撞击。
更何况她听闻,这种程度的爆破力恐伤及人的五脏六腑,就算外表看上去完好,内里实则已经筋骨尽碎、血肉模糊了。
她急忙伸手探向他的后背处,慌乱间指尖先是触及一小片粘腻,随后是大片完好结实的肌肉肌理,温热有力。
云紫怡一愣,手指僵在半空中。
半晌后她才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力低头,侧耳去听他胸腔间的心跳。
尽管周围嘈杂无比,她还是听到了那一声声令人心安的跳动。
云紫怡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有新的疑云浮现。
明明伤势不重,那这是?
立在水中久了,脚底淤泥下陷,很快没过脚背,宛若站在一张缓缓吞咽的大口中。小腿周围不时有不知名物体抚过,泛起鸡皮疙瘩的同时,不免令人想到惨白肿胀的双手,只待你不注意之时,便伸手将你拉入无底深渊之中。
刹那间,有一个荒唐的猜测浮现在云紫怡脑海中。
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什么状态,也不知她的安抚有没有作用。
云紫怡深吸一口气,尽力调整了一下身子朝向,让面前的人依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一脚迈入前面软烂的淤泥之中,再用力把腿从水草与植物根系的混合物中拔出。
深一脚浅一脚,期间几次还差点栽倒在池水中,明明只有三五米的距离,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她即将力竭之时,王慈的后背触上了莲池的石沿。
她用力将人推倒,让王慈依靠在池壁上,便再无力气支撑自己,身子控制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身后有了坚实的陆地,王慈稍微从那种阴冷湿滑的窒息感中缓过神来。
他刚刚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到一个身影栽倒在水中。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身体先一步作出了行动。
他一把捞起云紫怡,看到她双臂无力垂下,肌肉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便知她这一路已然是拼尽全力将自己送到岸边。
尚书府乃重臣家宅,今夜前来赴宴的又都是高管权贵,不说府中下人都一直在不远处候命,就连等在外面的访客的下人都排成了两三排,因此宴席事发之时,所有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并迅速作出了应对之策。
下人们虽惊慌,但仍不失训练有素,火势刚起之时便提水一拥而上,等到云紫怡两人从池中爬出之时,外头火势已然扑灭七七八八,抬着担架挎着药箱的大夫走来走去,伤者或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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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一瘸一拐,正在有序撤离尚书府。
从水中出来后,夜风一吹,整个人身上的热气会迅速流失。
王慈拦过一位路过的小药童,取了两张白布披在二人身上,又向府中寻了一间空房。
侍女匆匆送来干净衣裳,又从库房抱来一个暖炉,云紫怡呆坐了许久,总算恢复了几分力气,身上也暖和过来了。
外面忙碌着扑火救人,喧嚷声不断,更衬托着屋子里的两人寂静得可怕。
“咳,那什么,我方才见你晕过去了,想必是被爆炸的冲力伤到了,现在没事了吧?”
云紫怡胡乱扯了个借口。
任谁都不想心底的秘密暴露在别人面前,她也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波澜不惊,无所不能的王慈,居然患有恐水症。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有些脆弱的一面。
但她听闻这一类的病症,往往伴随着一些创伤与不愿回忆的痛苦,所以才会致使人留下永久的伤痕。
云紫怡不想让场面太难堪,也不想去承担和共享别人的秘密,干脆胡乱扯谎递了个台阶,对方顺从下了,两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王慈居然丝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我因为儿时经历的一些事情,所以患有恐水症。”
“今天的事,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王慈毫无保留地直视着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将自己的弱点告知对方。
云紫怡一瞬间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有时候是一个怕麻烦的人,知晓了一个人的秘密,就意味着你与他有了更多看不见的联系。
尤其是这样关乎他性命的秘密。
她不想要,他偏要送到她手中。
就在她想要更加厚颜无耻,继续装傻充愣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大理寺官服之人,毕恭毕敬说道,“今夜之事恐涉及命案,上官有令,所有尚能自由行动之人皆要接受审问。”
“烦请各位跟我来一趟吧。”
云紫怡在看清那身官服时一愣,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大理寺。
今日之席就是为程思然所办,论嫌疑尚书府乃是头号,因此断不能由大理寺继续主理此案,除非……
云紫怡与王慈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到他们随那人走出屋子时,不远处立着的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又见面了。”傅望秋冲他们笑道,目光着重在易容过的王慈脸上扫了两下,“倒是好雅兴。”
“来人,将这人押下去好生审问。”
“你要做什么?”云紫怡伸手拦在王慈身前,不悦地盯着对面的人。
傅望秋笑笑,“此人身份可疑,发生爆燃之时,唯有他一人提前预知,早早做出了逃命的举动。
在场其余二十七人,尽数重伤,连尚书大人也没能幸免。
那么请问,若不是早就知晓案件细节的嫌疑人,又是怎样做到未卜先知的呢?”
云紫怡盯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瞬间一晚上的种种在脑海中穿成一条线。
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他们中计了。
49. 第 49 章
随着傅望秋一声令下,大理寺卫上前两人,伸手就要将王慈扭倒在地。
王慈此番是易容入府,且因梅家一事身份特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非到最后一刻,他的身份绝不可暴露于人。
云紫怡深吸一口气,上前挡住大理寺卫的去向,随后从袖间掏出一块腰牌,示于众人。
“我乃稽察司司吏,稽察司之言,傅少卿还是要听一听的吧?”
傅望秋在看见那块泛着冷光的漆黑腰牌时,目光有一瞬愣怔,随即变得深沉难辨。
“怎么,云娘可是要为此人脱罪?”
“既无实证,何来有罪一说?”云紫怡淡淡道,“我倒是还有些线索要讲与傅大人一听。”
“实不相瞒,我身边这位侍卫是因收到我的警示之言,才得以预先有所动作的。
事发之时,西伯舞姬正在台上献舞,我见她舞姿怪异,不成节律,因此多留心瞧了一眼。”
云紫怡随意揪了一个佩刀的大理寺卫,抽出他腰间寒刀,以刀尖为笔,在沙地上写出一行陌生的鬼画符。
而几刻钟前,就是这行文字,被她沾酒写在了酒案上。
“这便是那舞姬跳的舞。”
众人探头望去,瞧一眼皆是不明所以,只当她是为救人找的拙劣借口,于是三三两两低声嗤笑,谁也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喂,小娘子,你这腰牌莫不是偷来的吧,或是哪个相好的拿给你去耍的?”
稽察司如今是圣上眼中的红人,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未能入选,就连在场的许多大理寺卫也是因为没能通过稽察司考核,后来才转投的大理寺。
今日只见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拿出腰牌阻拦他们拿人,还故弄玄虚声称有了线索,不少人只觉分外儿戏。
“冒用稽察司腰牌,若是被发现了,可是要投入大狱的。”有人嬉笑提醒道,“小娘子细皮嫩肉的,若是被打坏了可不好。”
对方出言冒犯,云紫怡只是淡淡回笑道,“没想到这位大人如此贴心,那这大狱就让您代云娘下了罢。”
说着她掰着指头数着,“妨害查案、污蔑司吏,算算是要杖刑二十的,大人是想去城南的大狱呢,还是就近待在司内的暗狱?”
“哦对了,还建议你多求一求你的上官,受完刑后好将你接回去。没人要的最后可是要丢去水牢喂蟒鳄的。”
那人听到水牢后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去看自己的顶头上司。
傅望秋查案手段阴险狠辣,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惯用些上不得台面的言语手段,只是今日碰到的小娘子倒是个硬茬。
他也不是没听出对方言语间的暗示,自己就是少卿大人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刀。
只是这把刀如今砍到石头磕坏了,大人是否还愿意再把它捡起来磨一磨?
那人冲着傅望秋扑通一声跪下,冷汗涔涔。
“是在下管束不力,只是大理寺中人,就不劳稽察司代劳了。”傅望秋道,随后摆摆手叫人将那人带了下去,说是去处置,实际就是不想她再从中做文章。
云紫怡也没说什么,对方毕竟是比她高了好几级的少卿。今日就她自己在这儿,能借机给自己造势,目的也就达到了。
这一下傅望秋态度也谦虚了许多,只是在听到她说,舞姬利用肢体动作摆出不同字符,经解读后拼写出“快逃”二字后,目光中露出一丝迟疑。
“你可读写西伯语?”
“若傅大人不信,可差人将这句话誊抄下来前去比对。或是直接去拿那舞姬前来询问。”
傅望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地兀自笑了一声,“难怪王司使格外青睐于你。”
“有如此稀缺的能力,胆识智慧样样不缺,如此人才,若是陨落了实属可惜。”
他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蛊惑,“今夜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场死局,但我是一个惜才的人,若你肯转投我麾下,我可保你今日无恙。”
云紫怡一愣,心中琢磨着对方说的死局有几分真假,嘴上却是没怎么含糊,“稽察司聘书刀枪不坏,我就是有心去也去不了哇。”
傅望秋咬牙低声,“只要有心,又有何不能成事?”
云紫怡脑袋摇得宛若拨浪鼓,“当内应?还是黑户?大人想得也太美了些,到时候欠了银子我都没处说理去!”
真是折煞人,叫她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王慈的面提跳槽。
对方见她丝毫不松口,便毫不留情想要击碎她的希望:
“莫要再做无意义的挣扎了,舞姬跳的是西伯舞蹈不假,可她在还是襁褓婴儿时便逃难来到大齐,路上父母双亡,幸得春雨楼收养,才得以长大成人。”
“更何况,她是此案唯一的亡者,如今已死无对证。”
云紫怡目光一凝,“她死了?”
可引发爆燃的火烛是经由她手扔向了席中,若说有谁能够如坐在席末的他们一般逃脱,那就只有位于高台之上的她了。
“最不可能身亡之人,却是唯一的亡者?”她定定看着傅望秋,试图在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傅望秋挽起嘴角,“尸体放在前厅,云娘若不相信,可自去查验一二。”
虽然她在开平府时佯称自己的仵作,但实际她对此中门道一窍不通。
云紫怡厚着脸皮,大摇大摆拿过大理寺仵作新鲜出炉的验尸报告,“死因是烈火灼伤……”
“右臂没有其他异样?”她问道,回想起当时舞姬故意拖慢时间时,右臂曾痉挛一瞬。
仵作本想摇头,可一见她手中提溜把玩的乌黑腰牌,忙不迭又上前查看。
这一看还真看出点东西,“银针如发,陷入右臂内侧。因着针体本身不长,又被大火烧化了大半,只留指尖长的一段,这才差点瞧漏了眼。”
仵作颤颤巍巍夹出银针,又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右臂内侧……当时舞姬是面朝众人,云紫怡垂首回忆着她左手边坐的都是何人。
只是初到上京,很多人她认不全。王慈适时附耳道,“最上首乃尚书一家。”
云紫怡点点头,若有所思。
最开始她猜测,对方或是要让他们直接葬身火海,或是知晓她通西伯语,只要他们读取警告信息提前离席,那嫌疑之名就会落到他们头上。
走不走,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但这枚银针又引发了她新的不解之处。
舞姬为何犹豫?没入右臂的那枚银针实乃催促之意,难不成她最后生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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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舞姬可有详细身份信息?”云紫怡询问道。
有人递给她一本春雨楼的名册,上面登记她名雪荼,剩下的便是一些擅长的舞曲以及月例等琐碎信息。
“没有画像?”她翻了翻道。
上前来一个三四十岁的罗裙妇人,声称是春雨楼的老板,忐忑道,“愈神秘愈有期待感,所以我们多拿诗词比喻娘子们的容貌,尽量减少画像的展示。”
云紫怡挑眉,雪荼方才献舞时也并非将容貌完全显露于众人面前,而是戴着珍珠编成的遮面,虽然不像是蒙纱那般完全遮得严实,但彼时夜晚户外,灯影幢幢,多吃了几杯酒的人还是有可能眼晕,瞧不真切的。
“雪荼当真一点西伯语也不会?还有,这舞蹈是从何处学来的?”
老板答道,“雪荼自襁褓起便被送到春雨楼,我们是瞧中了她的异域容貌,才甘心费时费力养大一个婴孩。这舞蹈其实……”
她支支吾吾,最后一狠心扑跪在地上,“各位大人饶命,其实我们雪荼根本不会什么西伯舞!
若赶在我儿时那会儿,还能在上京瞧见一两个西伯舞姬,可如今西伯深居大漠,不与其他部族往来,能得一雪荼已是十年难得一遇。
虽她只空剩下个异域皮囊,但上京中又有谁熟知真正的西伯舞为何?还不是雪荼跳什么便是什么?所以民妇便斗胆从书中翻找了两个差不多的架势,重新编出的一曲假舞,谁知今日污了各位大人的眼,还望大人们不与民妇计较,不与春雨楼计较哇!”
罗裙妇人扑在地上哭喊得撕心裂肺,云紫怡不由得揉了揉额角,一个两个都将不识得的证据摆在她面前,那当时她见到的舞姿莫非是凭空生出来的不成?
“去一趟春雨楼。”她忽然出声道。
得知大理寺只是将老板请来,甚至都并没有打搅春雨楼正常营业,云紫怡吩咐道,“莫要提前清场,莫要前去通报,我们直接过去。”
两刻钟后,云紫怡带着王慈站到了春雨楼门前,傅望秋因为需要主持尚书府的局面不能一同前来,于是只派了他身边的副手跟随他们。
“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她问道。
“在下望冬。”年轻人不同于他的上官那样惹人生厌,反倒是个温和有礼的性子。
云紫怡倍感意外,她知傅望秋出身不低,像这样的人家,取名姓都是有讲究的,望冬也不像是傅望秋的家中兄弟,怎会得了相似的名字?
“你也姓傅吗?”她甚至猜测是不是只是巧合。
望冬摇头道,“大人并未赐姓。”
赐姓?一府家仆才会被赐主人家姓氏,而望冬得了与少主相似的名字,成了他的副手。
云紫怡看向他的表情变得寻味起来。
待进去春雨楼,她瞧见台上丝竹乐起,跳的竟也有几分西伯舞的韵味。
她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舞姬询问,那人本不欲开口,在瞧见站在她身后的罗裙妇人点头后,才松口道,“雪荼姐姐今夜去尚书府献舞,可偏偏这空档来了贵客,指名要看那只西伯舞,我们还有一位姐妹是雪荼的搭档,只能悄悄由她代跳这只舞。”
云紫怡的目光重新投向台上,舞姬珍珠蒙面,婀娜多姿,然舞的一曲却与雪荼之舞截然不同。
50. 第 50 章
“你们这儿的西伯舞共有几首?
你确定她跳的,与雪荼的那只舞一模一样?”
那舞姬肯定地点点头,“既是物以稀为贵,肯定是只拿出一首来,非得跳个三年五载叫贵人们看腻了后,才去换个新的。”
“雪荼住哪间屋子?带我们去瞧瞧。”她又问道。
罗裙妇人上前领着去了后院,后院是一座三层小楼,里面倒是宽阔敞亮,不论舞姬乐师,每人都能得了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小屋。
“我们春雨楼除了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还有一点也是闻名上京的,那便是我们真真拿这些出身贫苦的娘子们当自己人。
被打伤的腿脚如何能舞动上京?饿得头昏眼花了,也就看不清楚曲谱的走音了。若非走投无路,谁家娘子愿做这些抛头献艺的行当,我们也是能帮衬就帮衬……”
妇人一面说着,一面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来往往有打扮貌美的娘子,皆上前亲热地与妇人打招呼,谁看了不道一声好似亲娘与女儿。
等彩纱脂粉飘过,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妇人又叹了口气,悄悄拿出帕子拭泪,“春雨楼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啊。
真希望民妇能多支撑几年,让娘子们都寻个好人家,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儿,民妇也就安心了。”
“春雨楼有情有义,上京的贵人与仕子们也全都看在眼里,有如此活招牌,老板想来也不必担心。”
望冬和善笑笑,“只要春雨楼善举不断,贵人们的钱财,还有仕子们的诗词歌赋,定然会如雪花般源源不断飘来。”
妇人拭泪的动作一顿,这小儿一言,倒显得她在刻意美化自个儿一般,但碍于对方身份,只能干干笑道,“大人言重,我们绝未想过造名声谋财,只是误打误撞,有幸得了大人们的青睐……”
见快到地儿,妇人也不愿说多错多,于是步下生风,急急拉开了三楼最里面一间屋门。
“这便是雪荼姑娘的屋子。她睡眠轻,所以给安排了个僻静的。”
云紫怡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见都是寻常的妆台床榻,没有什么与西伯有关的元素。
望冬作为大理寺卫,主动上前使出那一套搜查的法子,连胭脂盒底下藏着的情诗都翻出来了,上面缠缠绵绵一整段大齐话,云紫怡只扫了两眼便放下了。
小半个时辰,在雪荼的房中一无所获。
她甚至还管小厨房要了每日膳食单子,上头明晃晃列着的雪荼常要之物,有大半是西伯人不食的东西。
对方或许有意提前抹去一些线索,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瞧得见的物证容易毁去,摸不着的东西却会永远存在。
云紫怡又多逗留了半晌,亲自见了那个才从台上下来的雪荼的搭档,又叫望冬去拦了往日常见雪荼的贵人们。
西伯时至今日依旧崇信巫神之道,为自己的臣民立下许多不可逾越的规矩。既然那些条条框框在雪荼身上一点也瞧不见,那她不由得猜测,雪荼的西伯语极有可能是后学的——仅仅是学了语言而已。
而她最疑心的一点,便是西伯语发音特殊,在后天学习的过程中难免影响原本语言的使用,所以她着重询问了雪荼有没有生疾不能言语、或是忽然间口齿不清言语失当的情形。
但事实令她失望了。
在所有人口中,雪荼就是一个顶着异域皮相的,彻彻底底的大齐人。
折腾了大半晚上,云紫怡走出春雨楼,夜风将她的衣袖吹得哗啦作响,一连她的思绪也跟着飘忽难定。
人死了,也没留下丝毫证据,她都快要有些怀疑那惊鸿一舞是否只是她的幻觉,但鼻腔中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荔枝香气,又在提醒着这有些荒诞的一宴。
那台上翩翩起舞的,究竟是谁?
等他们再回到尚书府时,场面已经全然安稳下来。
宫中拨了一批又一批御医,所有伤者被安置在不同客院中治伤,下人们将火扑灭又伺候完贵人们,都聚集在一处等待发落。
尚书本人浑身被燎起大泡,口舌也被灼伤,此刻正奄奄一息躺在塌上,口中呼哧呼哧宛若一只漏气的风箱。
云紫怡见他的模样,知晓是短时间内无法问出什么了,只得又跟着傅望秋退出屋子。
“傅大人可查出是何原因起火?”她问道。
“未曾查明呢。”傅望秋笑呵呵道,声音及其欠揍,“是在下办事不力,先着娘子通报一声,你们稽察司回头可莫要去殿前参我们一本呀。”
云紫怡蹙眉望着眼前这愈发没正形之人。
此人惯是见风使舵,难以捉摸,次次游走于各方之间,非得把水搅混才满意。
她刚欲开口讽刺几句没本事,话到嘴边突又惊觉其中弯绕。
那边指名要将王慈当替罪羊,若真要查起来定然第一个将他捉去,白受一番拷打不说,这假身份的信息根本经不住翻查,到时候恐又多添几层嫌疑。
傅望秋这是故意磨蹭着,等着她查出点东西好去堵那边的嘴。
还算有点良心。云紫怡瞪他一眼,最后摆摆手道,“去现场瞧一瞧罢。”
火被扑灭后,现场遍处焦黑,带着一股呛人的烟气直冲鼻腔。
由于下人们来得及时,桌案上东西损毁并不严重。
云紫怡开始以为前头几席有单独的设计,其中或有什么东西助燃,但她来来回回翻找了几遍,却发现所有席位都是相同规格。
那舞姬向下丢出火烛,到底点燃了何物?
就在她还在埋头苦寻之时,身后王慈忽然凑过来,引她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随后低头附耳道,“我曾办过一个颇为奇怪的案子,想来与今晚情形倒有几分相似。”
早些年在上京城外一家磨坊,曾发生过一次诡异的走水。
富商在磨坊定了千斤麦粉,工匠们不得已日夜赶工,终于在交差前一夜将麦粉磨好。
富商急用,第二日天不亮便来取货。又见库房中昏暗,富商取出火石点火,刹那间整个库房陷入一片火海。
在外面的匠人们没瞧真切,只觉得是凭空生起异火,一时间人心惶惶。
最后是宫中炼丹士偶察觉其中奥秘,这才破了这桩悬案。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席中撒了少量麦粉引燃?”云紫怡问道。
王慈摇摇头,“麦粉不可少量,且在宽阔通风处麦粉很快便会被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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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人多眼杂,无论是先放置麦粉,还是后再抛洒,都太过引人注目。”
云紫怡垂眸思索,细细回想今夜宴席中有何弥散之物。
入夜后气温逐渐降下来,夜风徐徐,送来一点莲花香气。
王慈今日并未束发,如墨青丝散落在肩头,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垂下来。
几丝碎发被夜风吹动,不小心蹭到她脸颊,传来阵阵猫挠似的痒意。
云紫怡不动声色想退后一步,余光中却忽然发现乌黑发尾中夹杂着星星点点亮白。
她蓦地伸手捻起一缕,凑到眼前细细查看。
王慈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浑身一僵,不过很快又发现少女面色认真凝重,好似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是何物?”云紫怡松开他的发丝,指尖上沾了一片亮色。
揉搓起来质地像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只是其中夹杂星星点点亮色,细嗅之下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莲香。
“可是香粉?”她疑惑道。
可寻常香粉质地轻薄,拍洒在身上一会儿便瞧不见了,若夹杂在发间叫人瞧去可是要丢面子的,没有哪家香粉会做成这样。
“我脑袋上有吗?”云紫怡问。
她今日发髻梳上去,王慈不好捻起发丝,只是在发间轻轻抚弄一下,在指尖沾取一点。
“也有的。”他答道。
她又摸遍身上衣服其他处,发现只有头发上有。
“会是方才在春雨楼沾上的吗?”
王慈闻言,又去找来一同去过春雨楼的望冬,检查一番发现他发间干干净净。
二人不禁对视一眼。
不是在春雨楼沾上的,那便是出自尚书府。至于为何只留存在发间而衣带不沾,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跌落莲池衣服湿透,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后换的。
云紫怡一瞬间有些恍惚,开始怀疑宴席间朦胧的阵阵莲香,到底是不是真的来自院中那一方莲池。
可席间其余人衣物多被燎坏烧破,他们又去寻方才换下的湿衣,侍女道已经拿下去浆洗了。
最后找遍整个尚书府,居然只有他们发间尚存有一点粉末。
小侍女在一旁弱弱发声,说可以尝试着拿软毛刷一点点扫下来。
王慈直发披散,仅发尾还剩余一点几乎可忽略不计的粉末,倒是她,被春桃拉着梳了个活泼好看的双螺髻,发钗间堆叠了不少亮晶晶的粉末。
于是场面就演变成了,少女乖乖坐在前面,如瀑青丝垂下,一宛若谪仙般的男子立于她身后,一手轻轻抚起一段乌发,另一手轻柔地扫下发间星点粉末。
小侍女看呆了眼,一时忘了倒换乘粉末的盒子的位置。
一刻钟后,木盒中铺了一层淡黄色粉末,王慈取出少量,撒进院子中央备好的碳炉中。
从远处射出一只箭,箭尖裹着一簇火苗。
橙红与碳炉触碰的那一刻,火势猛然暴涨。
王慈目色冷凝,他又单独取出一部分,差人送去了宫中炼丹士手中。
既已知晓对方是用何手段引发火燃,再看到那一片焦灼的宴席上,王慈忽然又发现了一些被遗漏的关键。
51. 第 51 章
现场一片狼藉,烧灼的痕迹深浅不一,王慈最开始的判断是自然形成。
但现在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盒。薄薄的一层粉末,放在手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粉末随风无形,但若是有人有意往某处多撒一些呢?
他望向席面上首,仅次于尚书位置的那张酒案。他记得坐在那里的是程夫人,身后跟着一穿戴帷帽的女子。
“坐在这儿的人有问题?”
云紫怡压低声音。见他久久盯住此处,便知晓其中定发现了什么问题。
“你可还记得,尚书前些日子曾迎回一房美妾。”王慈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记得啊,怎么……”她忽然顿住。
下一刻云紫怡面色一沉,竟是拔腿匆匆往安置伤者的屋子跑去。
“府中姨娘何在——”
两个抬尸的大理寺卫恰好从房中出来,瞧见有人来要人,便朝木板上的白布努努嘴,“喏,这儿呢。”
“怎么回事,不是方才还报伤势尚可控制吗?”
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云紫怡脸色算不上好看。
“这姨娘伤势最严重,整个头脸面目全非。本来御医道有幸还能捡回一条命,药都灌下去了,不知怎的又开始呼哧呼哧喘不上气,不到一刻钟便去了。”
两人负责看守这间屋子,怕因此沾上麻烦,便急忙开口解释道。
事情已成定局,云紫怡遂摆手放人,叫他们将尸体抬到仵作处,自己则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间。
一进门,烧焦味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掩盖下丝丝缕缕的苦涩药气。
床榻乱糟糟的,空着的药碗摆在床头边,地上药炉中的药渣还没来得及倒。
云紫怡拿起搅棍,将药渣翻来覆去查看一遍,又检查了一下药碗,转身对王慈摇摇头,“寻常汤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对方其实没有害她的理由。”王慈思索道,“整个宴席三十人,独两个外邦女子不治身亡,有些太过巧合,很难不引人生疑。”
他们原本怀疑,舞姬与姨娘曾暗中交换过身份,毕竟一个戴着珍珠帘一个戴着帷帽,谁也没看清她们的容颜,大火扑灭后二人脸部皆伤得面目全非,更无法进行二次确认。
如此一来,身怀秘密的姨娘扮成舞姬在大火中死去,顶替了姨娘身份的舞姬身世清清白白,根本叫人挖不出什么东西来。
可坏就坏在姨娘忽然断气,叫一切又死无对证,线索重新归零。
期间有大理寺卫来禀报,言姨娘房中并没有引发爆燃的粉末状物体,且仵作验尸结果显示,其死因为窒息而死。
脖颈处没有勒掐痕迹,面部口鼻早先上过药,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摩擦捂蹭造成的二次伤害。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窒息。
“其实守在姨娘房中的,除了御医侍女之外,都是我们大理寺的兄弟,确实没有人瞧见有什么行凶之举。”来禀报之人语气坚定道,一副我们大理寺绝不可能出现细作的模样。
云紫怡一团乱麻,但还是先安抚对方,道其实他们并没有怀疑到大理寺卫头上。
她虽然厌恶傅望秋宛若泥鳅一般两不沾,但其实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彻底倒戈向太后那一边。
可窒息而死的事实摆在这儿,不可能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她捂死的,也不可能是自己将自己活生生憋死的。
脑海中一早便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猜测,只是想起难免又牵扯出一段雨蒙蒙的回忆。
云紫怡叫人取来今晚宴席的菜品单子,扫视一圈,果不其然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于是她又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姨娘来自哪个部族?”
大理寺卫迟疑一下,“应是月胡,身契上登记的是月胡。”
云紫怡听闻后长舒一口气,神色稍有缓和,“我知晓姨娘因何窒息了,诸位请跟我来罢。”
一行人鱼贯而入仵作验尸的房中,傅望秋一早便等在那里,脸上辨不出什么表情,似乎只是在等着他们交代结果。
“傅大人,我认为舞姬与姨娘二人互换了身份。”云紫怡淡淡出声。
“在西伯人之中广泛存在着一种罕见病症。
因为他们身处大漠之中,饮食习惯与大齐几乎完全不同,一些我们常食用之物他们从未接触过,因此很容易引发一些身体上的不适。
例如青果,于我们而言是许多菜肴与点心中不可或缺的点缀,但对超过一半以上的西伯人来说,却是夺命的毒药。”
她说着取出一份宴席菜品单子,“今晚有一道,翡翠玉琉璃,乃是将青菜中的绿色熬出,混入麦粉中做成翠绿色水引,撒入肉片青菜,最后覆上一层青果碎。”
“姨娘,也就是西伯舞姬食用青果碎后,引发浑身肿胀高热,尤其是咽喉中。”
傅望秋看了一旁的仵作一眼,仵作立马上前查看,发现事实确如云紫怡所言。
“舞姬虽是西伯人,但自小在大齐长大,定有机会遇见这些食物,又如何肯定她不知不可食用青果?”
云紫怡笑笑,“青果引入大齐种植多年,虽已不算多么稀缺,但价格仍旧昂贵,唯有宫中以及大臣们家中才负担得起。
我也曾去春雨楼亲自看过她们的膳食单子,确实从未出现过青果。”
“大人可能还要问,为何可以肯定,原本的姨娘不会出现青果窒息的情况?”云紫怡慢悠悠道,说出的话却将所有可能性堵死。
“我还瞧了府中的用度账本,原姨娘一周向厨房要了三四次青果酥糖,想来应是对青果喜欢得紧呢。”
傅望秋沉默一瞬,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倒还真叫你找出端倪了。”
“可这还不够。”
他盯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只小雀努力振翅,好不容易掀翻了一个捕雀笼,却发现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在等着她。
“若我说是姨娘想借机献舞一首,但碍于身份不得,所以才出此下策调换了二人身份,又该如何?”
“最关键之处,在于没有人能够证明,对方真的向你传达了逃跑的消息。”他提醒道。
众人大半喝得双颊酡红,记忆迷糊,少数几个清醒的,又有谁关心去记那些复杂繁琐的舞蹈动作呢?更不用说去解读其中的信息了。
所以他们还需要去证明姨娘通晓西伯语,或是进一步找出对方为何要一把火烧掉尚书府。
恐怕最后要将整个案子都破了,他们才能洗脱嫌疑。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云紫怡平静道,“例如姨娘的具体身份信息,从出生至入府前的,以及她与尚书在何处相识,又是怎么进的尚书府……”
傅望秋闻言,轻啧一声,“云娘可要想好,现在止步,我还可以保你抽身。
但若继续追查下去,最后又找不到无可撼动的证据,不说保下你了,到时候恐怕连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傅望秋摇头晃脑,冲她不断叹息道,“就这小小侍卫,也就皮相长得好看了些,值得你为他至此吗?”
“王慈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俸银可以涨三成,可以不用每日都来点卯,噢对了,你若是现在还没寻到宅子,我可以帮你赁一座……”
连利诱带拉踩了半天,说得他口干舌燥,对面却一直没吱声儿。
傅望秋刚想再追加一条王慈的黑料,却发现对面的人忽然咧嘴一笑。
“稽察司俸银是大理寺三倍!还有上官补贴!”
这她倒是没夸大,每次自己趴在马车窗边咽口水,纠结要不要多花二两银子光顾路边的黑心烧鸡摊时,对方通常是一边冷脸一边潇洒爆金币。
“我本来就不用点卯,稽察司奉行弹性工作制!”
临时聘用的时候是弹性工作制,正式入职后迟到大概会扣银子的叭,但是不管了,气势上不能输。
“我都直接住进云阳伯府了,你赁的宅子难道比云阳伯府还要豪华吗!”
虽然她还没住进去就在准备搬出来了,但是没关系,还是以趁早让对方打消这个念头为重。
云紫怡知道自己只是气壮理没有那么直,见傅望秋还在那边跃跃欲试,她索性眼一闭心一横——
一把揪住王慈的衣领,再一扯扯到跟前。
王慈本就比她高了将近一个脑袋,被她忽然一拽,不由自主微微弯下腰来,两个脑袋贴得极近。
耳边响起少女挑衅的声音,“怎么,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我瞧着欢喜!”
王慈低着头,没有心思去看傅望秋是不是僵掉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快要溢出胸膛。
没想到对方的理由这么直白这么朴素,傅望秋一时哑在原地。
他刚想再搜肠刮肚,憋出几句劝阻之言,忽然发现那个在少女面前乖乖低头弯腰的人,此刻正直勾勾朝他望去,见他对上视线,对方骤然露出了一丝有些熟悉的微笑。
傅望秋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末了,只能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们……你们随我来罢。”
……
一部尚书家新纳了一房美妾,这本不是什么特别轰动之事,只是这位尚书恰巧是个上门女婿。
这美妾的身家背景本不是什么机密,根本无需偷偷摸摸严防死守,只是这位尚书恰巧是个上门女婿。
一切要从穷书生飞身入高门开始讲起。
约莫三十年前,开平府出身的穷书生赵大鹏进京赶考,路遇惊马,以文弱之身舍身相救。
以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三根肋骨和无法参加考试的代价,俘获了马车中娘子的芳心。
程寻雁世家出身,其父时任吏部尚书,祖父乃当朝太傅,一族出过的青年才俊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遍布朝野上下。
程家感念赵大鹏的救命之恩,遂将人接到上京医治,并许诺其可无偿居住至第二年考试。
期间程父偶然读到赵大鹏所作策论,惊觉对方才华过人,便为他引荐名师,购置书册墨宝,倾力培养。
第二年赵大鹏如愿摘得探花,程家也如愿榜下捉婿。
此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赵大鹏事业蒸蒸日上,一度成了上京流传已久的佳话。
“所有人都感叹赵大鹏运气之至,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难处。”傅望秋顿了顿。
“此人从上到下从事业到婚事都与程家绑定得死死的,一提起赵大鹏,人们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他的才华不是他的官职,而是他是程家的上门女婿。
而程家也颇为强势,随着太傅告老,程父年事已高,膝下又仅有程寻雁独女,程家急需培养一位新人来接替朝中高位。
所以他们既是引路人,也是无法摆脱且愈来愈沉重的枷锁。”
“在又一次遭到老丈人的斥骂甚至责打,失魂落魄回到府中,等待他的却是夫人的冷眼时,赵大鹏脑中忽然有什么断了。
他开始偷偷流连于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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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阁,一次喝酒闹事,正巧被人状告到大理寺,他不敢声张,被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去了百两白银。
再之后,在前不久回开平府探亲时,他遇见了如今的姨娘,对方温柔小意,对他百依百顺,亲手缝制的护膝,让腿上隐隐作痛的旧疾都不那么折磨人了。”
傅望秋一脚踹开重新上过锁的房门,伸手朝屏风底下一指。
“里面的东西可能对你们有用,但记住了,我只负责听令开门,不是我发现的。”
说罢,傅望秋一溜烟闪到院中,离屋子远远的,又招呼下人给他搬椅子递蒲扇。
云紫怡看了他一眼,不禁摇摇头,跟王慈一起迈入房中。
离人群远了一些,王慈忽然低声道,“他们搜过了,发现了东西,但不能声张不能拿走,屋门也是重新上锁的。”
“早就说他就是条泥鳅,滑不溜秋的,既能拿完自己想要的,又什么也沾不到他身上。”云紫怡叹道,这也是一个厉害本事,不然早就被朝中这滩浑水吞吃的丝毫不剩了。
她走近方才傅望秋指的那张屏风,细细打量。
黄梨木外框,雕工不俗,上面一副工笔雁归图,笔锋细致得连雁子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
“给姨娘房中的装饰,带着主母名字的寓意,这是什么怪想法?可别告诉我姨娘的名字中也得带着‘雁’字。”云紫怡一阵反胃。
她蹲下身子查看屏风底部,光滑的黄梨木,实心,没有什么机关暗格。
那傅望秋朝这儿指什么?
她又细细抚摸了一遍屏风框。指尖走到左下方拐角处,再往上移动时,不小心将中间画纸挑起一角。
云紫怡“哎呦”一声,转身对王慈欲哭无泪,“这不会要赔光我好几月俸银吧……”
在她“尚书大人扣扣搜搜用质量这么差的屏风”的控诉中,王慈低身查看那翘起的一角,手指摩挲片刻,随后突然呼啦一下子,一把将整幅画揭了下来。
云紫怡还未来得及尖叫,定睛一看,忽然发现画底下竟还有一层素绢,此时此刻几张薄薄的纸正牢牢贴在那层素绢上。
“这是何物?”她凑过去细瞧。
上头第一张是姨娘的身契,云紫怡看到上面明晃晃的“李燕儿”三个大字,不由得一阵恶寒。
大雁南来北往,总是抓不住她的身影,还是家燕妥帖些,能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一只手便可以握住。
身契上写,李燕儿本是赵家老宅中的侍女。
此番赵大鹏回去探亲,被家里人一句燕儿唤得一愣,随后又发现对方柔柔弱弱,对他眼中只有崇敬,顿时心神荡漾,一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相比起家里那位总是冷漠不耐,高高在上,李燕儿显得格外乖巧依人,让赵大鹏内心倍感熨帖。
“所以他就将李燕儿带回上京了?”
云紫怡读完剩下的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赵大鹏与李燕儿初识时的一些青涩信件。
“胆子也……太大了吧。”
云紫怡微微蹙眉,她始终不觉得对方会出于一时胸腔中迸发的反抗之意,或是对温柔小意的怜惜疼爱,就堂而皇之的将人领进家门。
最后一根稻草会压倒骆驼,可最好还是需要一个稻草落在骆驼身上的契机。
那么是谁给了赵大鹏这个契机呢?
云紫怡凑的更近了,眼睛几乎要紧贴在屏风上,仿佛这样就能看破那几张信纸,从破洞中回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然,她鼻尖动了动。
接着,王慈就看到她像猫儿一样,对着信纸嗅来嗅去,还不时举起爪子蹭一蹭信纸表面。
待确定自己的嗅觉以及触觉没有出错后,云紫怡冲王慈招招手,“快来闻,这个味道好熟悉!”
王慈一愣,忽然间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于是也伸手扫过信纸表面。
有些地方是凹凸不平,甚至有些波浪褶皱的,但最终都被覆在上面的画压平了,仅留有一点不自然的紧绷感。
指尖轻轻抹过,能感受到残留在肌肤上的薄薄的一层颗粒感异物,细嗅之下,是一股不太好闻的苦气。
“被……卤浸泡过?”
王慈声音中带着一丝意想不到。
记忆开始被翻阅,在开平府紫山楼盐场那一页停下,定格到地下盐场的那几行。
“李燕儿曾在地下盐场待过?”
这下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不敢置信来。
“理论上是可能的。”云紫怡喃喃道。
开平府的盐业都把握在紫山楼手中,私人是不可制盐的。且李燕儿是外邦人,也符合地下盐场的用人标准。
甚至,就算她真的是月胡人,真的不会西伯语,既然在地下盐场中,她便有机会接触到,甚至学了一点简单的词汇。
“可她又是如何离开地下盐场的?不快速逃到别的地方,还继续留在开平府?”
云紫怡感觉哪哪儿都是问题。
信是用大齐话写的,可地下盐场明明要的是语言不通的外邦人,李燕儿又是何时学会的大齐话?
她出门抓了一个侍女询问,对方说姨娘是会讲大齐话的。
观信件内容也是,行笔流畅,语句通达,外邦人若能做到这种程度,她感觉没有在大齐生活个十年八年根本不可能。
眼下得了一个可以说是最为关键的线索,可偏偏这个线索好像是荒宅草屋一般,四处漏风。
52. 第 52 章
云紫怡稍感烦躁地冲面前的屏风挥了挥拳,但又不能真对它做什么,毕竟这是来之不易的证据。
最后无能捶打了几下空气,又认命般凑上前去,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可能遗漏的线索。
王慈沉吟片刻,“我倒是有一个大概的猜测,只是苦于现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云紫怡转头望去,“有猜测也好,总比没有方向强。”
“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是因为我觉得太过巧合了。
若李燕儿只是地下盐场万千工匠中的一个,她又何以突破重重看守,甚至后续的搜查,逃离紫山楼?甚至还偏偏逃进了赵家宅院,又偏偏被回乡探亲的赵大鹏看中,最后带回了上京。
若以上这般就是天公作美,阴差阳错,姻缘天定,赵大鹏就是一见之终身不忘,在带回上京前,他总归要仔细查一查对方的身世。
一个正在出逃的异乡工匠,我不认为她有能力在自己的身世上做手脚。”
云紫怡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李燕儿的真实身份他是知晓的,甚至可能就是他一直在帮助打掩护?”
“那我还有一个疑问,赵大鹏带李燕儿回来,太后那边是否知晓?”
“九成可能知晓。”王慈道。
“一是现下情况特殊,紫山楼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赵大鹏手还伸不到开平府,偷偷带一个人出来难如登天。
二是尚书府情况特殊,程氏在朝堂中还未到日薄西山之时,上门女婿顶风作案迎回小妾,这事瞒不住也压不下来,就算是第一种情形中他们侥幸逃脱,只要李燕儿踏入上京,不必过夜消息一定已传至宫中。”
“一介妾室搅动如此风云,尚书助其隐瞒,太后为其铺路……”云紫怡不由得喃喃道。
蓦地她反应过来,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等等,你是说……”
“我认为李燕儿在紫山楼,或许不是一个普通的工匠。”王慈语调平静道。
“顶着程氏的压力、顶着稽察司的压力,将李燕儿带回,我更倾向于她自身有足够高的价值,或是她本身就处在足够高的位子上。”
云紫怡也忽然想到什么,“是我先前钻牛角尖了,先入为主认为李燕儿便是处于弱势一方的底层工匠。
结合方才的发现来看,她是月胡人,但同时又可以熟练使用大齐话,不受紫山楼变故影响,颇得上京贵人保护,——有这么一个位子瞧着非常适合她的情况:
她可能属于与太后暗中合作的,另一方势力。”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读出这便是眼下最有可能的结果了。
“可这样一个人,最后为何会葬身火海?”云紫怡纳闷。
“我更倾向于,她是对方派来的使臣一类的人物,虽不至于可以对太后的决策指手画脚,但就如此身亡,也定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就在他二人在屋中绞尽脑汁之时,外边傅望秋却是一个没注意,不小心放进来一个小侍女。
“哎!你是何人?大理寺查案封锁,任何人不准入内!”
小侍女横冲直撞,宛若一只林间野兔,等在院中的大理寺一众人白日刚上完工,晚上又有了新案子,忙活一整天没住脚,此刻一闲下来,眼皮直打架,一个没注意小侍女马上就要窜到屋门前。
出声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络腮胡的黑脸大汉,声如震雷,这吼一嗓子将小侍女吓得一哆嗦。
她颤颤巍巍回过身来,眼中尽是茫然无措,众人这才发现她手中还拎了一个食盒。
“你是从哪儿来的?”黑脸大汉上前,“不知道未得召见的下人,一律集中在前头等候发落?”
小侍女瞧着年纪不大,被对方一呵斥,眼中几乎要滚落泪水。
“我……我是在小厨房帮工的,姨娘每日晚上要喝一碗养神汤,我刚刚煮好了给姨娘送来……”
黑脸大汉一脸狐疑,显然对方不贴合实际的话语并没有带给他丝毫信服力,于是利落地招呼其他兄弟将人带出去。
小侍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以为她不小心触怒了哪位大人要被打杀了去,一时间不由得瘫坐在地,几乎要惊声哭嚎。
“求各位大人高抬贵手!我……我不是故意来晚的,是小厨房的嬷嬷将我赶到柴房去煮汤,这汤要煮两个时辰,我粗心大意打了瞌睡,原来的汤煮坏了,新煮了一锅所以才误了时辰。这汤都是好的,都是好的,还是热乎的呢,求姨娘饶命!”
云紫怡在屋中听着外边吵吵嚷嚷,悄悄贴门瞧了片刻后,了然。
“走?”她对王慈使了一个眼色。
对方心领神会,于是将素绢屏风复原,又小心翼翼在翘角那处别了一根头发丝儿。
云紫怡将屋门拉开,冲外面微笑,“傅大人,我等已经查验完了。”
刚一出门,很快便有两个大理寺卫接了手,不苟言笑地立在屋门两侧,连路过的蚊子都要检查两眼才能走。
云紫怡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对傅望秋道,“听闻大理寺连晚膳都还未来得及用,傅大人也别对下属如此严冷漠呀,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儿嘛。”
说着,待经过痛哭流涕的小侍女时,云紫怡也特意留步,“瞧着年岁不大,许是刚入府还不懂规矩,新人嘛多担待一些,今日事务繁杂,别在小事上费时间。”
傅望秋见她出来之后变得格外好心,对谁都要来个大赦天下一般,也没出声问缘由,只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行了,将人放了吧。”他冲黑脸大汉挥了挥手,又冲小侍女说了一句,“自去前头待着吧,今日是你运气好,赶上我们忙碌,不然少不了一顿板子伺候。”
小侍女又吓得一哆嗦,不过也听明白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好歹止住了哭声,连滚带爬跑出了院子。
待他们二人也从院中离开,不知为何傅望秋居然也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云紫怡回头看了他一眼,贴心提醒,“傅大人不必跟了,我们是去用晚膳。”
傅望秋回以微微一笑,“在下忙碌一晚,腹中饥饿,此刻也准备去用晚膳。”
“傅大人公务繁忙,肩负重案,怎的也有心思来用晚膳。”
“与稽察司诸位一同,不叫用晚膳,叫探讨尚书府饮食细节与宴席案情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云紫怡:……
她是想让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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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的人稍微防水一点,好让她的计划顺利实施,不是让人直接走了,万一叫对方起疑了怎么办?
但这人打定主意跟着,不外乎就是偷瞧他们查的如何了,以及借着稽察司的名头避祸。
想到后者,若她的计划顺利实施,傅望秋那边肯定不好给太后交代。
不过既然傅望秋都主动配合他们了,云紫怡想了想,索性就由着他去了,等他对上太后时,还能推说出事时自己不在现场,也好为他自己开脱一下。
府中下人都集中在一处,傅望秋叫人喊来几个厨子,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打包了几份送到大理寺其他兄弟手中。
每个收到食盒的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什么下雪天五公里什么艳阳天练刀剑,顿觉自己上官喜怒无常的脾气下其实藏着一颗温柔的心。
云紫怡瞧着啧啧称奇,调侃道,“看来傅大人平日里颇为无情啊。”
傅望秋黑着脸,“那是你没见过,一剑砍掉别人乌纱帽一边展角,一脚在别人刚洗的官服上留下靴印的人才叫无情。”
云紫怡绷不住乐:“这谁啊。”
王慈:“用膳时不得言语。”
……
一刻钟后,三人吃饱喝足,又在原地磨蹭了一刻钟,最后云紫怡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姨娘院中,几个大理寺卫也填饱腹中,又恢复了不苟言笑地守门。
见消失了半天的傅望秋终于回来,黑脸大汉急忙上前,低声说前头来信儿,方才放走的小侍女没去他们那儿报道。
傅望秋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阻止了黑脸大汉要高声呼唤抓人的举动。
大理寺众人依旧等在院中,云紫怡与王慈则第二次进了屋子。
大门推开,屋子里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被褥依旧凌乱,药碗与药炉依旧待在原地,屏风依旧翘着一角。
云紫怡蹲下身去,发现了唯一的不同之处:
翘角中别着的头发丝儿消失不见了。
她蹭一下站起身来,眼眸中溢出一丝喜悦,对方上钩了?
王慈一把掀开覆盖着屏风的画,不过令二人出乎意料的是,素绢上贴着的几张纸居然一个没少,甚至连位置都没动过分毫。
“不应该啊。”待云紫怡看清那些浸湿又晾干后留下的独特印记,面上不由得浮现几分失望。
在小侍女闯进来时,她几乎一瞬间就起了疑心。世上巧合之事哪有如此之多?前脚发现了线索,后脚就要闯进来。
所以她想也没想,故意设下此局,先在屏风上放标记,后叫大理寺卫假意松懈,就是要看看对方到底想拿走什么。
可看起来对方什么也没动。
难不成头发丝儿是被风吹动的?很快王慈便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这一面屏风背风,且他临走之前将所有窗户都关紧了。
云紫怡再次将目光投向素绢上贴着的纸张,有些一筹莫展。
外界一直隐隐存在的噪音忽然一瞬间消失了,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夜深了。
不知道是不是盯一处盯得久了,她忽然发现上面的字好似发生了些许变化。
53. 第 53 章
在大齐语言体系中,一句话的结束,往往要在结束字旁标注一个空心小圆点。
人们将这个空心小圆点称作句号。
而此时此刻,云紫怡正紧盯着每张纸上的句号陷入沉思。
“你不觉得,这些句号的位置排列挺有意思的吗?”她忽然开口道。
王慈于是抬眼望去,每张纸上是最普通不过的家书情话,一个个句点跳跃其间,细看之下好像并没有什么大概的轮廓模样。
镇纸下压抚平,沾满墨水的狼毫在纸上游走,所有句号的位置被一比一誊抄下来。
“应该是这样的。”云紫怡从他掌心中抽出笔杆,落笔纸上。墨线走势奇异,但总能将凌乱的散点一个不落连接起来。
“十五,二十一?”
云紫怡轻读出声,“这是西伯语中的‘十五’,与‘二十一’两个数字。”
“不过信中为何还会藏有这样的信息?”
她有些茫然,小侍女既然费尽心思进屋,定是要取走什么关键的证据。可如今不仅东西没少,竟还从中发现了新的线索。
“咚咚——”
门被敲响,敲门之人并没有等他们开门,而是象征性敲两下便推门而入。
傅望秋手中捏着几枚揉皱的纸团走进来,透过缓缓合上的门缝,她看见院中地上蜷缩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人我抓回来了,手里藏着这个,和一堆团皱的纸团放在一处,做成纸垫垫着厨房里取出来的莲蓬。”
明明被大理寺三令五申不许再四处游荡,小侍女还是提着那小小的食盒到处晃悠。
云紫怡眯了眯眼,“莲蓬是送给哪个院子的?
傅望秋笑,“如你所见,是送到主院去的。”
主院?这小侍女原来是尚书的人。
云紫怡接过那几张揉皱的纸球,展开铺平,无视上面蛛网般的细密折痕,目光一寸一寸细细扫视。
“一样的。”她复又抬头看向笔直站立的屏风,“除去那张身契,剩下的几封信,从内容到笔迹,全部是一模一样的。”
她抬手轻嗅这几张纸,“连味道也是一样的。”
“这些信,真的被换掉了吗?”云紫怡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大理寺卫回报说对方确实进了屋子,但看着两边没有分毫差别的信纸,一时间竟连那几张是最初贴在那里的都有些分不清了。
王慈沉吟片刻,将信纸从她手中接过来,放在指尖捻了捻。
“不一样。”他摇摇头,“贴在素绢上的确实是被换过的。”
见众人投向他的不解的目光,王慈解释道,“纸张质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这两份书信虽都用江南盛产的藤纸书写,但属于李燕儿的这张干燥韧实,侍女后补的这几张像是曾受过潮又经过暴晒晾干的,质地有些轻微的变化。”
傅望秋若有所思道,“听说前一阵安成楼往上京的运纸船,在路上遭了十几日的雨,最后好歹是平安到了上京,只不过船上的货毁坏了不少,只能折价卖给私塾或者手头紧的举子。”
王慈点头,“那便对得上了。这种藤纸产自江南,在上京鲜少有人使用,更无处去买。恐怕尚书想取藤纸伪造,也不得不用这一批损毁的藤纸。”
“既然非要替换掉原先的信纸,那信纸上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搞清楚对方确实在有意隐藏,云紫怡又开始跟这几张纸斗智斗勇。
“除了最开始发现的西伯数字,我真的瞧不出别的东西了。”
翻过来覆过去地瞧,她感觉自己都要倒背如流了。
尤其是,这虽然是证据,但是是以赵李二人互诉相思的形式呈现的,一想到赵大鹏扭曲的心思,云紫怡顿觉阵阵反胃。
再看真要看出工伤了,她在心里默默哀嚎。
“也罢,不必再看了。”王慈的声音宛若沙漠中的清泉烈日下的冰杨梅饮,一扫她心中的烦闷。
“假设暗藏的线索是你解出的西伯数字,那么尚书明明重新替换过信纸,为何还是将线索留了下来?
我不认为他们情愿把线索慷慨与我们分享,所以更为可能的是,他们其实还未找出线索为何。”
“所以就只是将原件全部取走了?”云紫怡诧异道。
着实是有些朴素了,她莫名想到那种窃贼打不开保险箱只能将整个保险箱抱走的新闻。
看似离谱,但细想之下这恐怕是尚书唯一的办法了。
正琢磨着这场闹剧的起因,那边仿佛能窥见她心中所想一般,屋门又被咚咚敲响。
大理寺卫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子。
不过锦衣华服上面灰扑扑的,官帽歪带着,手中拿着的书册还被燎了一个破洞。
尽管浑身狼狈,那人言语中还是兴奋异常,“在下已看过大人们送来的粉末,其中确含有麦粉,不过——”
他一个箭步上前,将手中的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册递到众人面前,“除了麦粉,其中还混合着几种产自外邦的石粉。”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炼丹术。
制作之人对各种原料的特性洞悉非常,通过调整用量多少,竟可以达到一种声势大于破坏力的境界。除此之外,此人还十分注重实用性与观赏性的结合,如同制香高手一般,诸位且观且嗅,若放入个顶好的香盒之中,定是一味品相上佳的莲香……”
那人满眼都是探讨炼丹知识的热情,一会儿惊叹于此法创新新颖,一会儿疑惑为何炼制到最后屡战屡败,最后还跃跃欲试想问这稀有的异域材料还有没有多余的。
云紫怡听了一会儿,便知晓王慈没有将真实情况告知于这个炼丹士,于是也含糊了两句,随后将人送出府了。
人送走之后,云紫怡立刻叫人去尚书房中搜寻香盒与香炉等用具,最后在程夫人妆奁深处的夹层中,找出了一个落灰的香盒。
王慈小心打开盒盖,一股莲香逸散开来,众人神色一凝,找到了!
“所以幕后主使就是尚书本人?”
云紫怡还是有些疑惑,“他为何要对李燕儿下手?他们不应该同属于一个阵营吗?”
她本以为小侍女来是为了帮忙掩盖证据,现下看来……倒更像是先一步抢夺证据。
“这些书信可以证明赵尚书与紫山楼制盐一事有关联,但还不足以成为为他定罪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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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证据。”傅望秋适时提醒道。
“那我们的嫌疑算是可以摆脱了吧?”云紫怡提问。
这次傅望秋倒是痛快地说可以了。
云紫怡立马转头对王慈眨眨眼,仿佛在说“怎么样我也可以拯救你啦”。
自从王慈易容成她的侍卫之后,他好像比以前更加放松了,除去当时在宴席上做出的惊天举动外,他也会悄悄松下紧绷的肩膀,偶尔纵容自己发一会呆。
所以在瞧见对方毫无顾忌地,冲她微微一笑时,她忽然感觉心头也软了一块。
赴宴遇险本是意外,但好在现下脱困的同时,也找到了想要的线索。
傅望秋道,“我穿插一句,现下凶手已然找到,赵尚书此举胆大包天,不少朝廷命官受其牵连身受重伤,不出意外的话,等明日证据呈奏御前,人应该会很快人头落地。
因此如果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打算的话,最好赶在行刑前查明白。”
傅望秋没有明确点明,但所有人都知道,眼下该走上这条只能迅速通过的险峻之路了。
又交代了一些尚书案的后续事宜,傅望秋便离开去进行收尾工作了。
现场只剩他们两个人,有些话王慈便不再避讳,“我推断,赵尚书很可能与太后起了争执,生出反心。”
“赵尚书牵扯紫山楼一案已隐隐有走漏风声点苗头,我们能想到去查他,难保太后不会狠下心先一步将此人处理掉。
赵尚书若察觉太后有舍弃之意,周旋不得,便会生出反抗太后的心思。
凭空生出一个来自紫山楼的姨娘,赵大鹏对她出手,事后又匆匆取走藏匿的书信,所以我推测书信中有能够指认他的直接证据,所以他才要灭口夺回书信。
至于他又找来春雨楼的舞姬,扮这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应当是为暂时不让太后察觉出姨娘之死,挣得一息喘息的余地,之后再从长计议彻底脱身之法。只是没想到小小的青果,突然打破了他的计划。”
经王慈一番梳理,云紫怡从起先的不解,到最后的明了。证据盘到最后,就只剩下那张“十五,二十一”的谜题。
“可有什么头绪?”
云紫怡将那张誊抄的纸摆出来,心中从日期,时辰,罗盘方位一一排除过,甚至又回看了一遍每封信的第十五个和第二十一个字,然而都没有什么发现。
十五,二十一。
王慈在第十次尝试拆解大齐字未果后,面对满纸的纵横交错,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酸痛的关节,起身翻找出一张上京城地图。
纸张哗啦一声平展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上京的全貌。
大齐崇尚庄严大气之美,因此上京城所有街道笔直延伸,正南正北,将城内划分为一个个方正的小格子。
按照大齐传统,东西以东为先,南北以北为先,因此上京从东数第十五条街,从北查第二十一条街,两条街的交汇处——
是一座如梦似幻的七层高楼,檐角抱月,琉璃映彩,灯如白昼,酒乐醉人。
“春雨楼。”
她看清楚王慈指尖所指之处,轻轻吐出了那个名字。
54. 第 54 章
春雨楼?
春雨楼是何处?是当今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舞乐坊,是第一位死者留下的线索中指向的地方,是第二位死者长大及赖以生计的地方。
云紫怡“嘶”了一声,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之处,“难不成,此处背后大有来头?”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春雨楼是太后设下的暗桩,是太后与其他部族秘密交易的地点,或是干脆就是一处情报机构,每一位乐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一位舞姬身怀绝技可以大杀四方,等等等构想。
然而当她向王慈投去希望的目光时,下一刻,对方却摇了摇头。
“非也,稽察司曾经查探过,只是寻常舞乐坊罢了。”
“春雨楼据说是由前朝一位宫中乐师开设,时移世易,到前些年时几乎已要落败歇业。后当今的掌家娘子以五十银将铺面盘下,又招揽了许多乐师舞姬,以好名声博得贵人举子的青睐,这才将春雨楼顺利盘活。”
“既然如此……”云紫怡在心中盘算了一番,“时辰不早了,春雨楼肯定已经收场了,我们无法光明正大地进去,偷偷摸摸地更不行。”
“不然,我直接扮做雪荼进去,左右那老板被要求不得透漏今夜之事,索性叫她帮忙打个掩护。”
王慈闻言皱眉,下意识想要否定,可他那句“从长计议”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云紫怡抬手制止,“傅望秋方才也说了,此案牵涉甚大,圣上不会拖下去的,赵尚书一死,我们想查的东西就更难查明了。”
王慈沉默一瞬,他虽不愿让她之身赴险,但眼下情形特殊,也无更好的办法了。
半晌,他哑声道,“若出现意外,速速从东南两面破窗,我会等在外面接应你。”
云紫怡点头,道了声,“好。”
于是两刻钟后,他们再次站到了春雨楼的大门前。
不过与几个时辰前不同的是,这次王慈卸去了伪装,几步翻身跃上了东南侧已经歇业了的酒楼中,推窗藏身于黑暗中。
而她,则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舞姬服饰,头戴一顶白纱帷帽,重重叩响了面前的大门。
彼时已然丑时过半,街道上空无一人,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皎洁的白亮洒在她雪白的帷帽上。
门房被敲门声惊醒,不情不愿地吼了声,“大半夜的,谁啊……啊啊啊啊!”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女,露在舞服外面的手肘、脚踝都有隐约的擦伤,原本金灿灿的衣服沾上了灰尘与血迹,漂亮的细镯碎了几只,浑身充斥着难闻的烧焦与血污的味道,唯有那一顶帷帽,在月色的衬托下洁白得不似人间之物。
门房浑身抖了抖,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身子,瞌睡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你……你是何人?”
长长的帷帽动了动,从中飘出一张不怎么平整的藤纸,在夜风中打着旋儿缓缓落地。
门房战战兢兢看了少女一眼,稀薄的月色下,帷帽的白纱似乎在随着呼吸一收一张,这属于人类的举动让门房稍微定了定神。
他不敢完全低下头去,叫面前的少女脱离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于是只能僵硬地蹲下身,一边紧张地盯着面前人,然后一个飞手将纸片拾起。
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是雪荼。
今夜尚书府走水,我不小心受了些伤,嗓子也叫烟给呛坏了。
钱叔放心,杜夫人已经去瞧过了,无碍,我被大理寺扣着问了些事情,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门房姓钱,是在春雨楼待了多年的老人。
他一面狐疑地多看了一眼举止有些怪异的少女,一面扫到纸上说的那句“杜夫人已去瞧过”,又想到早些时候,自家老板确实匆匆去了趟尚书府,并嘱咐他看好春雨楼,不要将她去了哪里叫别人知晓。
不知何时夜空中起了云,月光忽明忽暗,上一刻几欲将少女的身形笼没在黑暗中,下一刻一闪而过的微光打在她腰间一枚青色的玉佩上。
那是雪荼献上第一只西伯舞,并凭此一舞动上京之时,一位匿名者赠予她的,天下只此一块的青山玉。
门房收回视线,没再多想什么,急忙给她开了门,一边心中暗猜尚书府恐怕出大事了。
但楼中的最受欢迎的舞姬容貌声音有损,也是不得了的大事。
门房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那顶严严实实的帷帽,猜测春雨楼是不是该培养一位新舞姬了。
暗中吃瓜吃了个饱,门房也没耽误干正事的脚步,一面将值夜小厮好奇的目光呵斥走,一面赶紧将人带到了杜夫人处。
可怜杜夫人也是刚从美梦中惊醒,乍一看纸上写的“我是雪荼”,差点没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好在下一刻,一张新的藤纸递到她面前。
云紫怡刻意用身子挡住背后门房的目光,杜夫人接过来一瞧,“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最终还是整个人瘫倒在了贵妃塌上。
“老钱,你出去罢,守好门。”杜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
门房恭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脚步声便消失在夜色中。
透过雾蒙蒙的白纱,云紫怡打量着这间屋子,只觉华贵地有些不真实。
檀木嵌百宝妆奁,上好的云缎裁剪的床帘,铜镜包边上了金漆描纹,桌角的瓷花瓶更是烧制了繁杂的釉彩。
“这里没有别人了,大人可将帷帽摘下来透透气。”杜夫人柔声道,一边走到桌边坐下,开始泡茶倒茶。
云紫怡犹豫了一下,想着反正对方也知晓自己根本不是雪荼,于是便依言褪下了有些碍手碍脚的帷帽。
“眼下大家都已睡下了,大人也寻不到人问话,不如就现在我这里歇歇,可以先看些账本名册,待天亮后娘子们起来练早功时,再问她们也不迟。”
杜夫人软声好言,考虑地处处周到,倒瞧不出丝毫一开始的慌张害怕了。
云紫怡应了声好,也没着急开始查探。
早在她刚刚提出这个计划之时,王慈便问过她,“线索只有一个春雨楼,不知是交易还是会面,也不知对方何人或是为的何事,你打算如何去探?”
是了,他们现下处于一个完全被动的局面,像是只拿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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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钥匙,却不知开哪里的锁,也不知门后面是何物。
但眼下他们唯一能够得到的也只有这把钥匙,再不勇敢地将它探去那一道道门,很快门便会被别人撬开,门后的污秽肮脏一股脑倾泻出来,自己手中的钥匙便再无用武之地。
所以她想好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发一则寻门启示。
雪荼这个身份能帮助她引起对方的注意,尤其是在今晚尚书府出事之后,消息将散未散之时。
所以她光明正大地登门了,只等对方主动寻上门来。
咕嘟咕嘟水沸的声音,将云紫怡拉回现实。
杜夫人虽嘴上说着寒舍简陋,但这一壶上好的景山茉莉,可不是谁都能喝的起的。
温润的碧玉茶碗推到她跟前,茶汤暖亮,甜丝丝的茉莉清香沁人心脾,叫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这茶没那么苦涩,颇受上京小娘子们的喜爱,大人尝尝?”
杜夫人依旧笑得温和,许是保养得宜的缘故,瞧着宛若邻家的知心大姐姐,很容易让人感到亲切。
随着伸手向远推的动作,对方的衣袖褪至手腕处,原先她戴着帷帽瞧不真切,褪下帷帽后对方又一直藏手于袖中,她这才看清,那是一双修长纤细的手。
皮肤光滑无暇,每一只指甲上,都精心染了红艳艳的丹蔻。
云紫怡接过茶碗的手一顿。
但很快又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将茶碗摆正在自己身前,打开盖子,向里望去,随后低低惊呼一声。
“抱歉啊杜夫人,不是有意不饮这杯茶,只是瞧见其中加了绿茶,与我今晚所食之物相冲,恐多饮引发腹痛,耽误了要事,还望夫人见谅。”
杜夫人亦掩唇惊呼,但神色依旧未变,只是道,“也是我思虑不周了,也没有谁家半夜饮茶,是我光想着招待,一时竟忘了时辰,如此我再冲些蜜饮,请大人稍等。”
“是我深夜叨扰,劳烦夫人了。”
两人一来一回,互相致歉,气氛礼貌得不像话,让云紫怡有心质疑些什么,也得先琢磨琢磨怎么开口。
杜夫人起身去柜里寻几味干果,方才被她拒绝的茶水静静地放在一旁,没注意间,整个室内已被熏染上幽幽的茉莉香气。
屋里的灯烛罩着漂亮的罩子,让光线能照亮屋子的同时又不那么刺眼,杜夫人翻找纸袋的动作发出阵阵轻微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室内,愈发叫人放松。
是因为熬夜熬太晚了吗?云紫怡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
杜夫人左手捏着一只纸袋,右手又挑选着好看的茶碗。
伴着汤匙碰壁的阵阵清脆响声,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柔和的烛光下,杜夫人的衣角有些模糊,低垂下来的漂亮的衣带,长长的,仿佛缠绕进柜子里面。
云紫怡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看见对方一把将衣带扯断了,一半完好地系在腰间,一半躺在柜子里。
她听见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柜门被轻轻关上,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挡住一下,随后又被大力关上的动作推了进去。
55. 第 55 章
黄梨木做成的柜子,柜门是雕花的外框,内覆柔韧的绸缎。
圆叶白荷,因着距离太远,看不出来是画上的还是绣上去的,只瞧见蕊中凸出一块不明显的弧度,由金黄色逐渐加深,至蕊尖那处,已是泫然欲滴的嫣红。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杜夫人转身回头,静静立在那里,用如云般的衣摆挡住那处,眼尾含笑。
不……不对,云紫怡衣袖下的双手猛然握拳,下意识就要去起身开窗。
她不敢细想,黄梨木柜里头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杜夫人。
屋内氤氲着的茉莉甜香更加浓郁,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在你的四肢百骸,再缓缓触及内里,心脏,脑海。
一切都被抚平,她刚升起的紧张焦急很快便回落下去,什么任务,什么线索,随着眼睛缓慢地眨动,已然流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陷入黑甜。
但是不可以!
云紫怡用指甲狠狠掐上大腿内侧的软肉,试图用痛觉唤起一丝清醒。
“夏夜闷热,又煮茶许久,我去开窗透透气。”她努力支起身子,脚步有些踉跄。
“杜夫人”依旧立在原处未动,面带微笑,像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其实夜风也没有多么凉爽,甚至还是温热的,但云紫怡还是大口大口呼吸着。
她用了十足的警惕,确认过屋内没有迷香,也根本没有喝下那盏茶,不知为何还是中了让人昏沉的东西!
察觉到不对劲后开窗透气是人的本能,但“杜夫人”并没有丝毫想要阻止的意思。
在大口呼吸了几个来回后,云紫怡忽然感觉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原先强压下去的睡意又如潮水般再次翻涌回来。
果然有问题!
对方知晓开窗呼吸会让药性扩散加快,所以一直站在远处冷眼看着,想看她像被绞住双腿的野兔那样垂死挣扎。
云紫怡眼底浮现一丝冷意,但很抱歉啊,你猜错了,她在心里默默。
下一秒她迅速翻身跨上窗沿,呼呼灌进来的夜风吹得她衣角翻飞,余光中,对面酒楼的一扇窗子已悄然闪开一道缝隙。
她几乎就要抓住上层屋檐上垂下来的那只手。
只差那么虚虚的一个指尖的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
先前看到的那根漂亮的衣带凌空飞来,正紧紧缠在她腰间,然后一个使力,整个人重重跌落在地上。
“嘶。”云紫怡吃痛,顾不得撞得酸麻的肩膀,手下快速去解缠住她的衣带。
可摸来摸去,始终没有找到衣带的起始端在哪里。她当机立断拔下发髻间的一根细簪,用力划向衣带柔软的布料。
伴随着“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精巧的绣花一分为二,露出里面根根细如发的银丝。
云紫怡愣了一瞬,被划破的锦绸松松垮垮垂在一边,她捏住破口用力一捋,原本包裹着银丝的锦绸皱在一处,底下的银丝全部暴露在视线中。
她这才发现它们全部与舞服半腰间垂坠的碎银贴在一处,最起始端没入那块青山玉中,严丝合缝。
“还是被发现了啊。”那人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是因为这双手吗?”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对方好像在举着双手欣赏,“新染的丹寇,舍不得抹掉啊,所以才没有再做一双手。”
“不过没关系——”
“杜夫人”的脚步声轻轻落在身后。
“莫要再白费力气了。”
一杯已经冷掉了的景山茉莉兜头泼下来,水珠顺着脖颈滑落,凉意瞬间在肌肤上炸开,叫她瑟缩一瞬。
香气更加浓郁了,这次是满盈鼻腔的那种,她根本来不及闭气躲避。
“你解不开的。”
“杜夫人”噙着笑,在她面前缓缓蹲下,一手挑起那枚青山玉,“咔哒”一声,一小截尖锐的银丝并排露出,若非那人将玉佩拿起,若那玉佩还贴在她腰间,这排银丝便会在出其不意之时没入她的皮肉。
至于是只有露出的那一小截,还是还有后面的一整条,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紫怡低头望着玉佩和银丝,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惧。
“杜夫人”不知又按到了什么机关,宛若刀尖的锐利缩回玉佩,然后继续向后,缓缓滑落在地上,又变成了柔若无骨的模样。
“特殊设计的机关,你解不开,也逃不掉。”
对方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飘忽。
“你……不杀我吗?”
她的声音怎么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看来是那杯茶散发出的香气了,她开始感觉眼皮愈来愈沉重。
“杀你?”
“怎么会呢?”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视线最先黑了下去,接着是触觉。
她感觉腕间的细镯被人取下,然后咔哒一声。
最后是听觉。
“真期待与你正式见面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她完全陷入黑暗的世界。
……
云紫怡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
鉴于她过往被迷晕的经历,本来她对这次的沉睡不抱什么舒适的念头。
但没想到最后竟然无痛睡到了被王慈叫醒。
“我没事儿吧?”她弹射起床,迅速检查了一遍自身,在确定没有任何内伤外伤之后才松了口气。
“没事。”王慈给她到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床边补充道,“我也没事。”
云紫怡:“……没事就好,大家没事就好哈哈。”
“什么时辰了?”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云阳伯府,屋内蒙蒙亮,看样子是到早晨了。
“刚过卯时。”王慈答道,“大夫说迷香药效在一个时辰左右,我就试着喊了你一下。”
云紫怡低头,看到身上穿着的已不是那件舞服,正想去寻,忽然听到对方清咳一声,“是春桃帮你换的。”
她一愣,表情空白了一瞬,尔后慢慢弯唇,下意识想要逗对方两句,“王大人想多了,我不是说的这个,舞服里可能有线索。”
她很少喊王慈“王大人”,所以其中的揶揄意思他一下就听出来了,这下换成他自己愣住了。
王慈耳尖微微泛红,但还是努力板着脸,朝某处胡乱一指,“在那边。”
云紫怡跳下床,看到那边桌案上摆着一个木托盘,她先前穿的舞服,还有青山玉,腕间的细镯等等,全都静静躺在里面。
“那人什么也没拿走?”她惊讶。
王慈答道,“我当时在凸檐处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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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但看见你忽然被拉了回去,同时我身后的房间也有人过来与我缠斗。
待我脱身之后,本想直接翻窗跳入你的房间,奈何对面有人暗中举弓,我只得绕回楼中,下楼走了正门。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功夫,等我进入你的房间时,对方已经离开。”
“那黄梨木柜中的人呢?”
王慈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摇摇头。
云紫怡倒是没惊讶,他那时指定想也不想就带着昏迷的她冲出春雨楼。
更何况那个人很可能已经将真正的杜夫人转移走了。
“我们先找线索。”
在五感完全消失之前,她曾隐约感觉到对方取下了她腕间的细镯,然后是一声“咔哒”响动。
考虑到那人能制造出银丝以及青山玉这样的机关,最后又将细镯留给了她,于是云紫怡几乎没怎么犹豫,首先伸手探向了那枚金灿灿的细镯。
“会藏有什么东西吗?”
她一寸一寸摩挲按压,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有一侧弹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截纸头。
“真的有!”云紫怡急忙将纸条抽出,纸张蜷缩在细镯中,已经有些弯曲破损,但这并不影响上面的文字带给人的震撼。
“又是西伯语。”她喃喃道。
上面说,“所念之物,将于午时送至手中。”
“这是何意?”她皱眉。
“还有,这枚青山玉乃是一种机关。那人当时明明可以用它除掉我,但是却没有对我动手。”
云紫怡不解道,“他们不是与太后属于同一阵营吗?为何还要对我们手下留情,还说要留给我们线索?”
王慈将那枚青山玉放在手中,左右翻看片刻,“从外表看就是普通的玉佩,听你方才的描述,可能只有银丝能够启动它。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不明,这玉佩既是匿名者赠与雪荼,且是在很早以前,那他们之间是否是相识的关系?雪荼又是否知晓这枚玉佩的作用?”
“这样吧,我们再去一趟春雨楼。”云紫怡打定主意,“总在这猜来猜去,也没有结果。”
真正的杜夫人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又是否目睹了那人的什么特征?一切总得有个说法。
就在他们准备出门之时,忽有人传来消息,“大理寺已将赵尚书案结果禀明圣上,圣上震怒,将赵大鹏削去官职,今日问斩。”
“今日何时?”王慈问。
那人回答,“午时。”
待传消息之人离去,云紫怡不由得惊呼一声,“怎会如此巧合?”
王慈摇头,“不一定是巧合。”
“昨日尚书府事发,消息必然第一时间传至宫中。我们找出证据之后,傅望秋虽没有正式启奏,但定会先给圣上递一个信儿。对赵大鹏的处置,有可能昨夜就定下来了。
这时候昨夜那人,只需要在宫中有一个消息灵通的耳朵,便可以提早探听到关于赵大鹏的消息。”
“消息灵通的耳朵,也得是有权力接近陛下的耳朵才行。”
说到这她忽然与王慈对视一眼,“是太后?”
“但是。”云紫怡真诚发问,“这人一边与太后合作,一边背地里出卖她,这是可以的吗?”
她觉得应该再次评估一下对方那句“给他们线索”的真实性。
56. 第 56 章
不过既然决定好了,二人便立刻动身,身影没入晨光熹微之中。
“你要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吗?”
临走前云紫怡担忧地问了一句,几乎一夜未合眼的王慈眼底已泛起淡淡乌青。
“不必,时间紧急。”王慈摇头道,“不过不用担心,方才你沉睡时,我亦小憩了片刻。”
真的假的?云紫怡内心嘀咕,她卧房中唯一的床被她占领,贵妃榻搬去给春桃使了,他坐在没有椅背的圆凳上小憩的?那顶多叫闭目养神。
但面前之人背影走得坚定,云紫怡想着可能稽察司平日也是这样的强度,就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二人一同迈入马车中。
“对了,那枚青山玉,我想找人帮忙看一下。”她忽然想到。
她对那个机关还是很在意。
对方来无影去无踪,除了从上京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中理出线索外,她还想试着从机关制作工艺上入手。
“送去上宫楼?”王慈一下猜到了她的想法。
“可以一试。”他颔首,淡淡道,“不过对方既然没有收走,可能其中留下的线索不多,或是笃定我们从中找不出什么东西,你莫要抱太大希望。”
云紫怡没反驳,知晓他说的在理,只是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于是埋头将昨日的衣带、银丝,连同机关一同描画下来,再把它们与玉佩一起放入一个匣中,交给了一旁跟着的一个司吏。
那人得了王慈的嘱咐,行事谨慎低调,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春雨楼,又从楼中换了一身小厮的衣服,这才离队出了上京。
白日的春雨楼寂静下来,灯笼灭,舞乐歇。
只是下凡的仙女也要吃早饭。
沿街摆了一溜早市摊子,皮薄馅大的鸡汤馄饨,烤得香酥掉渣的肉烧饼,油锅中的馓子炸得金黄焦脆,再配上一碗熬出沙的绿豆粥。
卸了头面的娘子们悄悄从春雨楼鱼贯而出,清丽的小脸上未施粉黛,满盈着对即将入口的美食的喜悦。
云紫怡这才想起来,春雨楼好像对舞姬乐师们的饮食有严格要求,若是想吃一次“路边摊”,需得偷偷摸摸才行。
娘子们显然是偷偷觅食的“老手”,只需与馄饨摊老板对上一个眼神,对方立马心领神会,便遣帮厨端了几碗馄饨去到那边树下不显眼处。
云紫怡瞧着有趣,也看着馄饨眼馋,于是也捧了一碗去找她们蹲墙根。
春雨楼的娘子们正埋头与美食奋斗,忽然瞧见一水绿衣裙挤了过来,跟她们丝毫不见外,一时间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
其实她们偷偷出来吃早餐,教习娘子大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别长肉塞不进舞服,或者吃辣口舌生疮。
因此她们见云紫怡凑过来时,倒没有第一时间觉得是被抓到了,反而有些好奇她要来做什么。
“我也来吃馄饨。”
她说话时没有刻意去用上京口音,对方一下子明白她可能是误会了,忙解释她们是来躲人,正常要去那边小木凳处。
云紫怡恍然大悟,耳尖有些泛红,再看看那边摊主帮厨投来的好奇的目光,一时间嗫嚅着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一位拿烧饼的娘子瞧出她的窘迫,好心解围,“娘子不然就加入我们吧,人多才热闹!”
云紫怡红着脸道了谢,在她们身旁蹲下来,无意间看到一人碗中之物,忽然计上心来。
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好奇和眼馋,“姐姐,你吃的是何物呀?瞧着分外诱人。”
被她挑中的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给她展示,“是面片汤。”
“我儿时家住晋河府,那时候街边常有卖面片汤的人家,酸辣开胃,一日不吃便馋的慌。后来来到上京,才知道这边不常吃这个,我就央了卖馄饨的铺子,每次多加几文钱,单独做些面片汤。”
一旁有其他娘子笑着打趣她,“梦儿姐姐吃辣可厉害,我们每次眼馋但不敢多吃,生怕口里生疮不能唱曲儿了,梦儿姐姐吃多少都不会伤嗓子,叫我们瞧着好生羡慕呢!”
梦儿也笑着,眸中带了一少许骄傲,“我可是晋河府来的,我们那里都可以这样!”
说罢她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围过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夫人也极其嗜辣,我昨晚还瞧着她又偷买辣酱了呢!”
围着圈儿的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对哦,夫人也是晋河府的来着。”
云紫怡眸光一闪,状似无意间惊讶,“晋河府离这里可远,能寻到一个同乡不容易!”
梦儿摆摆手,“也不算同乡啦。夫人与我乃是邻乡,她原是绣娘,我做织女,先前晋河府闹荒灾,我们也是逃难路上才熟悉的。”
梦儿动作间袖口微微垂下去,露出一串墨石腕链。
云紫怡瞧见后没做声,墨石是晋河府特产,价格不贵,已经算是过时的首饰了,但梦儿依旧将它戴在腕间。
除她之外,云紫怡还在一个人那里瞧见过一样的配饰。
梦儿语气间并未强调她与杜夫人的关系,但这些无意间显现出的联系却暴露了她们的亲近。
“对了,方才梦儿姐姐提到辣酱,姐妹们可知晓卖辣酱香料的铺子?我这一路走来,食物口味越来越淡,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云紫怡道。
众人在听到她是从长乐府来的后,皆惊讶中带着一丝了然。
梦儿痛快地告诉了她辣酱铺子的位置,又打趣一句,“要不是你的口音,我真要以为你是从江南一带来的呢!”
云紫怡笑笑,“长乐府是贸易重地,各府都有人来此行商,指不定我的祖上便是江南人士。”
一堆五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便过的飞快。
很快众人手中的碗见了底,云紫怡起身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主动帮众人将碗筷归还给馄饨铺。
“我阿兄在那里等我呢。”她找了个借口。
几人看向云紫怡指的方位,都忍不住低呼,“好俊俏的郎君。”
云紫怡笑着眨眨眼,跟众人挥手道别,然后转身跑回王慈身边。
“打听到了,出身对的上,比较有嫌疑的是这个辣酱铺子。”她解释道,“而且看众人轻松欢喜的样子,我猜真正的杜夫人没有大碍。”
待他们敲响春雨楼的大门之时,果不其然,杜夫人亲自迎了上来。
被问到昨夜之事,她面露茫然,声称就是正常就寝,完全没有见过云紫怡的印象。
对于外出偷买辣酱一事,云紫怡询问的时候没有点明,只是模糊地暗示一番,杜夫人却语焉不详,言只有去尚书府一次外出。
云紫怡与王慈对视一眼。
他们辗转来到那间辣酱铺子,但出人意料的是——
“你们说那小子啊。”掌柜摸到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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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布巾擦了擦汗,“他昨个儿晚上被大水冲走了,尸体估计找不着喽。”
根据掌柜的的解释,经常去给杜夫人送辣酱之人,昨夜正好轮到他去送货,跑完春雨楼,又去城郊的庄子,庄子的几个门房亲眼见到木桥断裂,人带着车一并坠入滚滚流水中。
“已经去过大理寺画押了,屋子早上也有人来搜过了。”
云紫怡坚持要再去搜一遍,待看到一串意想不到的墨石链子后,最终沉默下来。
“此装饰链女子贴身佩戴在腰间,若赠予他人,则表示心属之意。”
王慈看见了她的沉默,又询问了掌柜此人出事的具体时辰,最后得知——落水时正巧是春雨楼神秘人发难之时。
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这是一个普通的巧合。
王慈想说,其实查案过程中排除不相关的线索也很重要。只是如今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每一处带不来进展的努力就显得格外无用。
云紫怡走出来时肉眼可见的心事重重。
“去大理寺罢,时辰差不多了。”
王慈见她脚下仍像扎了根一般,索性想直接伸手将人拉走。
只是拉手也不太合适,拉袖子瞧着有点扭捏,拉胳膊又像是强行掳走。
王慈脑海中飞速推演,最后决定伸出手掌,从后背处轻推一下。
隔着布料感受到传来的温热,云紫怡蓦然回过神来。
“走吧。”她努力显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表情,可在她去仰头回应王慈的视线时,她忽然发现太阳已然爬升至很高,投下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慢慢将头又低垂下来,下意识让自己的眼睛好受些,即便什么还未看清。
王慈将这个带着些躲闪意味的垂眸尽收眼底。
于是他也没再犹豫,隔着衣袖,强硬地将她的手腕收入掌中。
云紫怡下意识被带着往前走,整个人还未回过神来,走得有些急,但很稳,在她可以反应过来的速度内,不至于让她跌倒受伤。
走着走着,她的心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一直到踏进马车,再没有牵着的必要,手腕上的禁锢才慢慢松开来。
触碰的温度通常会过一会儿才会消散,所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云紫怡将手缩回袖间,王慈偏头看向窗外,马车中维持着一点诡异的安静。
直到马车来到大理寺外——人群中的喧闹已经开始了。
赵大鹏一案颇为轰动,不少人在一旁驻足看热闹。
程氏一族已查明并无牵涉其中,再加上母族显赫,因此程夫人直接拿到了和离书,从此程赵二氏再无瓜葛。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人,忽然开始朝不远处跪着的赵大鹏扔烂菜叶扔臭鸡蛋,扔着扔着,变成了碎布头破罗袜。
混乱中不知谁人将兜东西的布兜甩到半空中,正巧与迎面而来的几根芹菜相撞。
扑簌簌布兜里的东西如同天女散花般撒落。
是一张张裁剪过的小纸条。
六张拼在一起,能合成一封完整的书信。
众人不明所以地拾起来,拼好,看着上面陌生的语言挠挠头。
又来?最近出现的频率是否有些多了?
云紫怡下意识张口翻译上面的东西,被王慈一把拉住制止。
“先别说话,不可再暴露你可译西伯语。”
57. 第 57 章
云紫怡乖乖把嘴闭上,看着漫天飘洒的纸片,有些愣怔。
上面写的东西,她只瞧一眼就看明白了。
那的确是先前春雨楼闯入者所承诺的线索。
短短也就五六行字,但其中的信息量很大,诚意十足。
她偏头看向王慈,身旁的人身形挺拔,薄唇紧抿,凌厉的眸中是波澜不惊的冷静,在周围一众吵嚷、质问、骚乱中,恍若有一道无形的罩子将他隔开,唯他全然是近乎可怕的忍耐。
这阵纸条的抛洒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众人看不懂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但这是在刑场外,是在一个一夜之间跌下高位的朝官的处置现场,很多人还是隐隐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意味。
有人开始将纸条偷偷藏起来,有人捡起纸条便迅速趁乱离开现场。
守在门外的大理寺卫这才反应过来,但形势已来不及制止,只能任由消息传入上京的茶馆说书楼,传入看似漠不关心、实则暗中紧盯的宅院之中,甚至传入了天子的耳朵里。
没有人能够当场解读出其中的震撼之言,因此,这场意外暂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处刑照旧,约摸小半刻钟后,人们三三两两散开离去。
“为何不把握住这个机会?”
云紫怡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熙攘。
王慈眸中是化不开的沉沉墨色,有一瞬的挣扎与狠决,但很快便被压下去。
片刻后,他摇摇头,开口道,“太冒进了。”
“稽察司,只能做圣上手里的刀。”
一言宛若滚雷落水,让云紫怡后知后觉,心脏几乎骤停一瞬。
好一招诱敌之计!差一点他们就要亲手断送自己的前路。
如果他们方才当场解出信中之言,明面上,赵大鹏贩盐罪行公诸于世,梅将军含冤一事有希望得以开解。
但之后呢?
他们该如何解释从天而降的线索?
紧锣密鼓地排查,最后发现是凶手好心赠与的?还是太后默许扔出来的?
稽察司是圣上手中为数不多的精兵利刃,他不会允许稽查司为了“可能”的利益,转头去与敌方携手。
整件事被描画的实在太完美,太合理了。
心急如焚的司使,为了同时是亲人也是恩师的梅将军,不顾他这个天子兼上司的意思,与他们的敌手进行了某种秘密利益交换,得到线索的同时,以有利于自己立功的方式展现出来。
云紫怡后背一冷,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事成之后,他们要面临怎样的血雨腥风。
她正走神之际,忽然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在马车内响起,紧接着鼻腔内涌入荔枝的气味。
云紫怡抬眼去看,王慈微愣半晌,他本捏着一颗荔枝把玩,一边捋着思绪,怎奈手下一时失了力气。
他若无其事将果皮剥开,果肉入口,又拿沾湿的帕子去擦指间的汁水。
仿佛刚才只是寻常地吃了颗果子。
“其实你做得对。”
王慈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
“你不会觉得我自私自利,不通人情?”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
毕竟,原本只要舍弃掉他自己就能……
“别老给自己安那么大名头。”云紫怡无所谓地耸耸肩,“一腔孤勇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情节,审时度势谋定后动才是现实。”
“王慈,你不是一个与世间毫无联系的孤立者,任何事也不可能逃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宿命。
你有自己的家人,有司里的下属,才暂时安定的梅姐姐,还有无数需要你去制衡的、需要你去完成的谋划。
你若真的以玉碎之势,非要在今日博得一个结果,那便是真正如了那些恶人的愿。”
她将盘中的荔枝一个个取出,在王慈面前排成一排。
“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说,但是不得不承认,你很有用,王慈。”
“敌人递来的是无柄之刃,那我们便将它铸成真的剑,再用它亲手斩断敌人的獠牙。”
“喏,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帮我把荔枝剥了吧。”她探出指尖,瞄准,哈气,将果子一个个弹飞到王慈身前。
荔枝有些粗糙的表皮,在滚动时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眨眼间,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就被填满。
王慈一瞬不瞬地盯着。
有什么东西挤进来,他感觉内心的那一块空地也被填满了。
温柔的,喧闹的,带着清香的。
“都吃掉会上火的,你近日吃得太多了。”他忍不住说点什么会让她反驳的话。
果不其然,对方瞪了他一眼,张牙舞爪,“不会!本姑娘天生神奇体质,你是不是不想再弄脏手,所以找借口偷懒?哼,白开导你那么久了,小气鬼!唔——”
云紫怡正悲愤控诉,忽然一颗晶莹的果肉贴上了她的双唇。
冰凉的触感向四周蔓延,却怎么也消不掉脸颊生起的热意。
她下意识张口咬住,对方手指又顺势轻轻一送,两股力道同时相碰,一时间没收住,粗粝的指腹紧紧压在她有些微热的唇上。
整颗荔枝肉被卷入口腔一侧,随着动作,他甚至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舌尖,王慈眸中暗了几分。
男人的手常年握剑拉弓,指腹上一层薄茧,不知道是不是她思绪有点紊乱,唇上好像被轻轻摩挲一瞬。
云紫怡蹭地偏过头去,躲离了那道有些灼热的视线。
好半晌,对方才撤去沉沉的压迫感,慢条斯理地剥开剩下的荔枝。
空气中只剩“咔嚓咔嚓”的声音,听得她有些坐立难安。
明明先前都是两人一同闪避,怎的如今变成只有她一人招架不住。
新剥好的果肉她也没心思再吃,全部被搪塞进对面人的肚子里。
几乎是马车刚刚停稳,云紫怡便飞一般地跳下来,也没等旁人,匆匆冲进自己的屋子。
春桃抱着罐晒好的荷叶,奇怪地看着远去的人影,又看到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愉悦的男人,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昨晚一直忙碌到现在,没睡几个时辰,也没进食多少东西,陡然一松下来,才觉得自己身心俱疲。
被春桃投喂了一屉晶莹剔透的灌汤包,外加一碗酸辣开胃的胡辣汤,整个人舒畅地眯了眯眼。
吃完春桃赶她去补眠,但云紫怡心里还压着今日发生之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骨碌爬起来,从小荷包中掏出一把先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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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纸条,拼好开始研究。
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大半笔顺都是错误的,云紫怡猜测可能是叫不懂西伯语之人誊抄的,以掩去其真正的字迹。
纸张用的是如今上京随处可见的样式,墨是最便宜的那种,她研究得专注,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王慈很坦然地坐在她对面,脸上没有丝毫不自在,云紫怡见状,索性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然地开始说起线索。
“方才传回消息,圣上已知晓此事。宫中有善外邦语言之人,听说是解开了,但如今人已死,有些事情查清楚还需费一些力气。”王慈道。
“速度如此之快。”云紫怡亦有些讶异。
“坊间保不齐也有可解线索之人,午时在大理寺没能控制局面,消息想必已暗中传遍,现在比得就是谁先赶到线索中所言之地了。”
“那我们需要暗中去一趟吗?”她问道。
茶碗在王慈指间转了三圈,片刻后,他回道,“最迟申时,若还没有消息传来,我们便去。”
……
距离定好的时间还有大概半个多时辰,剩下的时间便是等待。
本以为颇为静谧的屋中会有些尴尬,但事情推进的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不时有属下进来汇报情况,除宫中那边,陆陆续续已有两方势力抵达线索中所指之地。
而此时距离申时还有将近半个时辰。
太后一脉的势力不难猜测,但剩下一方——
云紫怡有些不敢置信,“你说是程氏?”
而且是由刚刚恢复原职的程思然带领,不过并不是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而是隐去面容,暗中带了一队程府的死士。
程氏多年在朝中一直处于中立位置,虽前有赵大鹏投靠太后,但实际程氏并未顺势插手一丝一毫。
“程氏不可能对赵大鹏还有旧情,那他们此番前往所谓何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一切还须看几方争夺的结果。
线索中所指之处是赵大鹏在城郊的一处私宅,此地他藏得极好,乃是用府中管家的远房亲戚之名购置,平日里前往时都脱去一身华服,抛下车马,仅着粗布衣裳步行前往,因此左邻右舍皆以为他就是个大龄举子,只休学时才回来小住。
往日里简陋的小巷,明里暗里一下涌入许多陌生人。
街坊们只敢躲在门后,偷偷敞开一条门缝,去瞧那群举止怪异的菜农果农木匠还有粪夫。偶有人被发现,对方一眼扫过来,目光中满是凶恶杀气,叫人吓得忙不迭将门合死。
王慈派去的人怕被察觉,只敢在外围探着,只是这样难免漏掉一些有用的消息。
因此还未等到申时,自家的探子还未送来结果,众人耐心地等在屋中,这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砰”一声钉死在门框上。
云紫怡警觉地起身,却见王慈示意手下将箭取回。
“宫中来信。是圣上身边的人。”他解释道。
“情况……可能不太好。”王慈又轻声补充一句。
云紫怡没有明白。
“他很满意我做好了该做之事。”
“所以接下来一些可能对我不利之事,他不介意提前将消息知会于我。”
58. 第 58 章
他的话落,云紫怡瞳孔颤了颤。
明明还在仲夏时节,天色到戌时都不会黑透,窗外应正是蝉鸣四起,热浪灼人的时候。
可就在人们心神不宁、无暇顾及之时,一丝黑云悄然爬上晴朗的天空,不多时,俨然有了要遮天蔽日之势。
黑云翻滚成浪,蝉鸣仿佛在一瞬间被掐灭,池中的鱼儿仰头挤向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宛若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屋子眨眼间被笼罩在半明半昧之中。
逆着光线,她有些看不清王慈脸上的表情,只觉潮湿黏腻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空气,正透过门缝、窗缝、无孔不入,挤压着她的呼吸空间,叫她心脏揪起来。
“啪!”
火石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
火苗跳跃着,燃烧着,光亮温暖一隅,好像也将周围的一点空气烘干了。
王慈将灯台朝她那里推了推。
“信中来问我要一样东西。
房中找到了一个双层机关匣。第一层中放着盖有我官印的亲笔信,第二层机关精巧复杂,三波人都看过,没有人能打开。”
“三波人都看过?”那宫里的人应当是晚了一步。
“太后的人第二个到场的,第一个到的是……程家的人。”
程家人到底来凑的什么热闹?而且要论同盟关系,太后与那帮人才是同一战线上的,怎的程家人竟比太后还抢了先?
虽然此事处处透露着可疑,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解决这无中生有的匣子和信才是首要之事。
云紫怡柳眉微蹙,“圣上这是在试探你?”
毕竟他们是最后一方赶到的,也无法确定匣子是一早就在,还是由先前两头人放上,用以泼脏水的。
王慈回答道,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盖了官印的亲笔信,应当是处理司内事务时书写的,但此类信件一应都会由专门的库房回收放置,不应该出现在别处。”
“拿到此种信件的难度如何?”
“难度可大可小。”王慈思索道,“无关人等无权进入库房,但司内的司吏畅通无阻。”
稽察司在上京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不会有不知名的小贼胆敢擅闯,其他官宦人家又越不过稽察司的地位,但若说司内出了背叛者……
云紫怡垂眸,“宫里没就信件内容追问,想必上面写的东西不重要,那只是将你拉入局的噱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提前出发?”她询问。
原本他们打算不参与其中,以降低自己身上的关注度,但眼下都搜出来指名道姓的东西了,没有理由再去置身事外。
只是以何种身份,何种理由介入,这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王慈没有做声,只是又一次将羽箭传来的纸张检查一遍。
是普通的竹纸,但细闻之下有宫中特制熏香的气味,这信不是从现场送来的,而是出自宫中。
纸张上下折叠,上面墨迹未干,不慎沾染到另一半纸上,说明一落笔便快马加鞭送来了。
从宫中去云阳伯府,骑马所需不过半刻钟,密信送到后须观察两分确认情况,而他们方才讨论耽搁了三分左右……
两相计算一下,王慈喊来春华,“抄近路去轩宇坊附近,把人截回来。”
云紫怡愣愣地看人忽然施令捉人,自己却又不在此等候,而是叫人去备车取夜行衣,一副要立马就走的样子。
一眨眼的功夫两边都来报,一边说人带回来了,一边说东西准备好了。
王慈吩咐下去将人好生招待,但不准离府,又将送来的东西递给云紫怡,“换好后我们即刻出发。”
从云阳伯府至城郊的宅子,乘马车原本要花上好些功夫,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暴雨将至的缘故,大道上空空如也,连路边的摊位木车都收走了。
车轮飞速碾过一块碎裂的石板,车身猛烈晃动,云紫怡身子没稳住,眼看额角就要撞上凸起的窗框。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她的脑袋,垫在侧脸与窗框之间。
她只觉跌入一阵清冽的松竹气息之中,再回神,王慈已经淡淡将左手收回。
一瞬的热意触感很快消弭在空气中,云紫怡反应过来,“谢谢,手没事吧?”
对方轻轻摇头。
一路畅通无阻,约莫只用了两盏茶功夫,马车就驶入了那片屋宅群。
云紫怡整理了一下,作势要下去,才刚刚起身,肩膀就被王慈按住。
“你暂且留在车中等候。”
“为什么?”她诧异道。
从前他们危险案子没少破,这还是第一次不准她参与现场。
王慈墨色的眼眸注视着她,目光中竟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
“三方力量抢夺,慢一瞬便可能满盘皆输,从赵大鹏私宅来回传消息到宫中太耗费时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此现在此地很可能已经被宫里来的人控制住了。
介时情况恐瞬息万变,我无法保证能够全身而退,亦害怕他们将一切推脱到你身上,所以想叫你尽量避免直接参与此事。
我暗中留了人在外面保护你,若遇到了解决不了的谜题,我会叫春华与你传信。”
“若是……”他垂下眸子,“若我无法顺利脱身,便会向外传达一道指令,春华会将你送回府中,介时你再向家中求援。”
“记住,千万不可流连。”他声音沉沉。
云紫怡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开口拒绝。但她知晓,王慈的安排是最佳选择。
因此她只能轻声应了句,“好。”
天色早已昏沉了下来,黑云翻涌沉压,啪嗒,啪嗒,开始落雨了。
雨点很大,但下得不是特别急,打在马车的窗户上声声作响,映衬地车内愈发安静。
王慈深吸一口气,起身掀帘下车,他没有撑伞,雨滴一瞬间消融在他的肩头,留下一点深深的水渍。
在车帘完全落下的前一秒,他听见车内传来一声,“早点回来。”
……
云紫怡没敢一直掀帘张望。
只在一开始王慈下车后,偷偷顺着没拉好的缝隙,远远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
有一身着光亮铁甲之人在门口接应他,那人目光如鹰,瞬间向马车的方向扫过。
云紫怡闪身回避,迅速退到帘缝另一侧,无声将自己隐藏在视线死角之中。
那人目光巡回几次,或许是没有发现异样,或许是被王慈出声打断,很快便转身离去。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忐忑的等待。
窗外的雨忽急忽缓,不时有闷雷滑过天际,宅子外守着一队士兵,看模样应是殿前司的,任雨水在闪亮的铁甲上冲刷,顺着脸庞下颌滑落,依旧站立如松,目不斜视。
潮湿的空气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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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入,马车空间狭小不透气,云紫怡指尖无意识抓挠过桌案,她忽然有些想念王慈点燃的那盏灯烛。
很快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是即将入夜的那种黑沉。
云紫怡不知已经何时了,但她觉得时间过得有些久了。
纤细的指尖触碰上车帘,她在心中默数十个数,数完她就飞速扯开一道缝看一眼。
这套流程在今日下午已经上演过无数次,她只又一次无声倒计时。
“六,五,四,三……”指尖开始蓄力,力道要不大不小,帘子晃动的幅度千万不能被对面察觉——
“啪!”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云紫怡愣住。
马鞭挥动的声音破空而来,紧接着一声嘶鸣,马车竟是突然开始往前飞奔!
巨大的惯性力让她狠狠往后摔去,肩膀直接撞上了榻上放着的木盒一角。
顾不得几乎传遍半边身子的痛麻,她一把拉开车帘,焦急出声。
“王……”
大雨噼里啪啦往脸上泼,淋地人睁不开眼,但她还是看清楚了。
外头哪里是王慈?
宛若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春华牵着缰绳坐在雨中,浑身没一块好肉,后背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
云紫怡几乎失声扑到他身旁。
春华转过头来,发丝被血水黏在脸上,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里面……程家人。”
他断断续续凸出一句破碎的话,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
云紫怡手忙脚乱去擦,去堵,可伤口满身,她只有两只手。
面前的少年浑身滚烫,已经发起高烧,再这么淋下去,恐怕不等伤口溃烂,首先就得烧死。
马车一拐,云紫怡眼尖地瞧见右前方一家诊堂,不顾春华虚弱的劝阻,她毅然勒住马,带人敲开了诊堂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华发老者,见两人浑身湿透,满身血污,以为是哪道歹人,吓得没直接跌倒在地。
老者哆哆嗦嗦扯着门,想要推脱今日大夫不在,哪成想云紫怡一巴掌杵在门上,说什么也要进门。
“我来治,你提供药材,诊金我们出两倍给你。”
老者听见两倍诊金,悄悄咽了口唾沫,又瞧见奄奄一息的是男人,陪着的是个看起来瘦弱的小姑娘,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心一横将人放进来了。
小诊堂许是往日只看一些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症,药柜里没两样东西。老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后头还有稀罕东西,只不过要出三倍价格。
云紫怡痛快地应下,叫他在前面带路,自己则悄悄摸上了腰间别着的迷魂粉。
一条走廊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只拐了一次弯,接着便一路走到底。
这种临街铺子有这么深吗?她皱了皱眉。
前面老者步伐依旧不疾不徐,云紫怡又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面色一变。
方才见春华一身伤,一下有些慌神,如今冷静下来才察觉到,他们看似走了一段路,实际正绕了个半圈,这间药铺正好处在赵大鹏私宅的正后方。
云紫怡劈手将迷魂粉撒向面前之人,但那老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一瞬间向一旁侧身,同时展现出了与年纪截然不同的身手。
他一个侧空翻,眨眼间蹦到了几步之外,回身笑着开口。
“真聪明呐,不过你是否有点心急了些?”
59. 第 59 章
云紫怡后退两步,目露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
“别误会,我不是要来害你的。”
那人摊开手掌,双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不会有不安分的小动作。
“你要带我去何处?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云紫怡半眯着眼,身子不由自主弓起,被对方撞破后,迷魂粉是不能用了,但左手小臂处还绑着一把匕首,发间的玉簪磕掉荷叶后里面是淬了毒的银针。
“去一个你会感兴趣的地方。”
那人似乎知晓,自己将要说的话云紫怡一定不会拒绝,因此也不管她先前问的什么,只是自顾自答非所问。
“你不是一心想要救人吗?放心,不会让你白来一趟。外边那个死不了,我还能帮你再多救一个。”
说话间他脸上的褶皱僵硬地挤在一起,眼眸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引诱的光芒。
云紫怡藏在一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多救一个人,多救的是谁,她又怎会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朝那人问道,“就凭你?”
那人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侧身,向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通道狭长,寂静无声,人再怎么放轻脚步,还是避免不了一声声咔哒咔哒的声响。
愈是在紧张的环境下,这样的声音与她咚咚起跳的心脏不谋而合。
就在她耐心几乎告罄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一声门锁转动的声音。
那是一间极为狭窄、低矮的屋子。
不过三四人宽,不到两米长,若有身量高的男子,则需缩着脑袋弯着腰进入。
里面什么都没有,砖砌的墙壁光秃秃的,连灯烛都没有半个,只要大门一闭,里面必然伸手不见五指。
云紫怡见那人从容地走了进去,在左手边的墙壁上敲敲打打,不一会儿竟抠出一块砖下来。再朝缺漏那处望去,里面竟露出一块儿巴掌大的琉璃状物品。
“看一眼?”那人下巴朝那处抬了抬。
但云紫怡脚下没有动。
“好好好。”那人作无奈状,然后抬手向她抛了什么东西,“锁给你,行了吧?”
随后他示意云紫怡安心看,自己则向后退了几步,一直到离大门三四米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云紫怡见他言行不似作伪,才放心去瞧那块儿琉璃状物品。
只一眼,便叫她瞳孔微缩!
这是一处设计精巧的机关。她所身处的这间屋子,仿佛是专门为监视而设计的一样。
她这边漆黑无比,对方却是正常光亮。她这边是巴掌大小的无色透明琉璃,隔着不到一个小臂长短的中空,对面则是有小半张屏风大小的、凹凸不平的淡彩琉璃。
从这里,能直接看到对面屋子中的情形。
一个,两个,三个……只有三人。
一人是先前来接人的那位殿前司统领,一个是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
云紫怡的目光下意识去描画他的身形,在确认他并无大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如何?”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近,此刻正靠在门边上,脸上露出一丝友善的微笑。
天上不会有掉馅饼的事,云紫怡转头望向他,“你方才说能救人,你想要什么条件?”
那人手臂微抬,“别急,再看看,之后再听我的条件也不迟。”
凹凸不平的琉璃将人的面庞折射得有些失真,每个人的眼角都染上朦朦的淡彩,两层阻隔消去了大部分声音,她只看见那位华服男子走上前来,双手按住了琉璃窗下面的小方盒。
“此人是程氏旁支所出,几日前刚刚接回上京,放在程母膝下教养,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是程家名正言顺的嫡子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似乎是很满意云紫怡眼中的困惑,“程思然虽面上相安无事,但已然失去了程家的喜爱。毕竟她存在一日,就会一直提醒着程氏过去的耻辱。”
“看到这个机关匣了吗?”他苍老若枯树皮的手指点向琉璃窗下方,“里面程氏准备了一份礼物,只要打开它,那位程氏养子,便是下一任稽察司司使之首。”
怎么会?云紫怡脑海中轰鸣一声。
“不可能!”她下意识便开口反驳。
“如何不可能?”那人笑着轻点琉璃窗,“不然你以为为何殿前司会在一旁,为何太后的人来没有将匣子破坏?
太后一脉自是希望王司使跌得越远越好,至于圣上,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衷心的稽察司,自然有的是耐心考验他。
友情提示,今日殿前司可是佩刀来的哦。”
云紫怡一刹那如坠冰窟,她脑中开始飞速运转,想要去寻一个万全之策,怎奈何对面程瑞安动作更快一步。
“你答应去见一见我的主上,我便启动机关,将那份礼物转送于你。”落在耳边的声音极力怂恿着。
要去吗?但她身上有什么价值,能够让人情愿出手帮她扭转这个局面?
然而程瑞安的手掌已然触摸上盒顶。
“不答应吗?这机关匣是程瑞安亲自找人设计的,他了如指掌,只需轻轻一拧……”
程瑞安已经将第一层打开,左右试探无果,遂拱手请王慈上前。
“看到了吗?他方才拧下的木梢,只要没有了那个,三岁孩童都可随意将第二层掀开。”
王慈已经走上前来,他们只隔着两层琉璃窗,明明如此之近,却根本不知道彼此就在眼前。
淡淡的雾彩折射在他脸侧,映在他的眸中,渲染出柔和的微茫。
说来也好笑,旁的两人她只觉变得口歪眼斜,到王慈这里,她就觉得漂亮得过分。
这算是偏心吗?云紫怡无声笑笑。
按耐下伸手触碰的念头,只是用目光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走过眉峰,划过鼻梁,抚上薄唇,最后落在眼尾。
“真的不去吗?一念之间哦,可怜小郎君生得如此俊俏,还有大好的前程……”
那人絮絮叨叨格外聒噪,但最后她几乎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感觉内心中空寂了一瞬,万籁无声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成交。”
身旁人兴奋地咿咿呀呀,指尖按下机关,从露出的通道中取出一个四方锦盒,又随手扔进去一条銮金发带。
“多送你的。”那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那边王慈亦触上盒盖,垂在另一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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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叮咣一声盒盖落地,里面出现的东西好像没有如程瑞安的愿,反倒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云紫怡看到王慈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中似闪过一丝茫然。
下一刻,好似感应到什么似的,他抬头望向面前的琉璃窗。
但上面是色彩拼接成的一株浅白山栀子,正随风舒展,似有清香传来。
很快王慈便被笑得勉强的程瑞安拉走,他的视线也随之移开。
那边手忙脚乱一顿,她听不真切,只觉好似一场无声的闹剧,最终殿前司收刀撤离,程瑞安阴沉着脸目送王慈离开,随后转身将屋中东西砸个粉碎。
“真是一场好戏啊。”站在她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接下来要去哪儿?”云紫怡冷冷问道,不想同这个怪异之人浪费时间。
“别着急呀。”那人伸了一个懒腰,活动筋骨,丝毫不在意她的敌意。
下一瞬,没有任何预兆,他忽然曲肘击碎了那块巴掌大的琉璃,接着以那处为突破口,看似轻轻敲打了几处,但很快,面前的砖墙顺着某种诡异的纹路迸裂开来。
尘土飞扬间,那人又击碎了连通对面的玻璃窗,矫健的背影一跃,然后转身冲她招招手。
居然是这么简单粗暴的离开方式,但想想也是,来时的路还有春华留在那里,他们必然要开辟一条新路,那就只有等对面屋中的三人离开之后破窗。
小心翼翼地踩上一地碎玻璃,云紫怡趁前面人转身的瞬间,悄悄在琉璃窗破碎的边角一抹,留下一道红色的标记。
而那人恍若无知无觉,丝毫没有警惕性,竟也不将她绑住,也不迷晕她,就这么任由她走在他身后。
云紫怡悄悄打量着四周,打算寻找合适的时机脱身。
赵大鹏这间宅子买在城郊,面积不大,里面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设计装饰,她耐心地走过空荡的院子,迈上窄窄的木桥,跨过高高的大门门槛,终于——
云紫怡在门外看到了一辆简陋的驴车。
准确的说都不能叫驴车,不过是拉东西的底板又安了四面木板一个草棚,里面逼仄但又不失空荡,云紫怡走进去都有些直不起腰,索性直接席地而坐。
而那人并未与她一同进驴车,而是坐在外面牵着缰绳。
等驴蹄哒哒迈入闹市区,云紫怡目光一凛,机会来了!
他若不下驴车,则必会减一只手去控制缰绳,如此她的胜算便高出许多;相反他若是弃驴车而去,转从棚顶攻击她,那么她便可以趁机下车,混入熙攘的人群中逃脱。
云紫怡目光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后背,等到了前面那个大拐弯——
等等?
云紫怡举起装迷魂粉的袋子,发现里面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普通面粉,绑在小臂的匕首只剩刀柄插着刀鞘,里面刀刃不翼而飞,更叫人火大的是,打开荷叶,她花费十余天淬了剧毒的簪尖居然被人磨平了。
她现在除了两只拳一口牙,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以抵抗之物。
咣当一声刀柄从刀鞘中摔落,荷叶骨碌碌滚到角落里。
那人似乎是察觉了她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只是回头戏谑一笑,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早已落入陷阱的野兔。
60. 第 60 章
云紫怡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间喉头发紧,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令眼前一阵晕眩。
除了最开始的迷魂粉,剩余的两样东西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示于人前过,可对方不仅能够精准发现,还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轻松松就毁掉了。
而更可笑的是,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甚至还在傻乎乎地策划该怎样逃脱,殊不知对方从一开始就在陪她演戏罢了。
“你何时换……”
比她话音更快一步的是丢过来的小包袱。
“把药擦了。”那人漫不经心道。
自己哪里有伤口?云紫怡悚然一愣,迅速开始从上到下检查自己。
“这里。”那人瞧见她一闪而过的慌乱,笑着指了指她颈间的位置。
云紫怡迅速摸向左侧脖颈,一阵微微的刺痛瞬间传来。
小包袱落地的时候,上面的结扣被撞得有些松散,露出里面一盏圆镜的雕花背。
云紫怡伸手摸出镜子,在看到那条细细长长的划痕后,刹那间变了脸色。
伤口很浅,浅到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其实根本用不着涂药,放任之一两日后便可自行痊愈。
她捏着镜子的指尖发白,那一枚薄薄的镜片几乎要被折碎——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对方是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若真想取她性命不过随手之间,她现在的安然无恙不过是他慷慨给予的!
“药中无毒。”那人见她迟迟未动,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句。
“毕竟……我若想害你,自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你先试给我看。”云紫怡依旧不想妥协,眼中的十足的警惕与清醒。
那人一愣,随后开始放声大笑,笑得街道两侧人群纷纷驻足侧目,他才堪堪收敛回来。
“试就试。”
他的动作快到叫人看不清楚,只一眨眼包袱中的药瓶便又飞回他的手中,没去拔上面的塞子,直接连塞带瓶颈全部削去,然后就着拇指上方才撞玻璃的划伤,一下摁到满堆的药粉中。
飞溅的粉末腾起一层烟雾,他满不在乎,再举起手指时上面裹满厚厚的药粉。
“喏。”瓶子大敞着口滚落回来,里面就剩下一个底子。
“你这是还打算给我用?”
她平静地问道,听不出情绪的语调仿佛只是一次日常问话,如果忽略掉驴车底板比前梁高出一截,位子的不平衡隐隐造就出的俯视之意。
“为什么不能用?”那人神色依旧,只是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茫然。但很快,他的表情便出现了一丝龟裂。因为他看到的是少女眼中不假掩饰的嫌恶。
“呵呵呵……”他喉咙中发出阵阵走调的笑声,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我如此嘲弄你,不想将我除之后快吗?”云紫怡语气依旧平静道。
那人目光锁定她一瞬,但仿佛根本不屑释放威压,只是嗤笑一声,随后将车帘狠狠放了下来。
“让你失望了哦,我有的是耐心。”话音顺着车帘的缝隙随风飘入。
车中没有做声,那人也不甚在意地继续挥舞着驴鞭,劈啪作响,节奏丝毫不乱。
而一帘之隔,云紫怡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身手神鬼莫测,性子软硬不吃,不喜不怒,或者说喜怒从不任由他人掌控,这样的人,光是看到那个若隐若现的背影,便叫她生出头皮发麻之感。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开始放软声音,想要走柔和路线,适当让对方降低警惕。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心中难免有些恐惧,方才多有冒犯之举,你大人大量,莫要责怪。话说你们主上性子如何呀,是否好相与?我害怕自己一时弄拙,倒惹了你们主上不快……”
云紫怡夹地嗓子都冒烟了,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同时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但无论她反过来正过去,好话一箩筐,对面依旧不为所动。
云紫怡双手默默握拳,心道与自己为难这般是为何?于是一扬臂将车帘呼啦一下子拉开,非得瞧瞧那人究竟在作什么妖。
这一下动静可大,那人总算舍得回头搭理她,不过开口第一句就恨不得将人气得七窍生烟。
枯瘦的手指随意掏掏耳朵,摇头晃脑,“小老儿我方才急火攻心,突发耳聋之症,娘子刚刚可有讲话?若有漏听之言还恕莫要怪罪。”
云紫怡目露荒唐之色,“简直一派胡言!”
但面对一个撒泼打滚的无赖,且还是故意的无赖,打不过说不清,油盐不进,她的新计划又只能落空了。
帘子还大敞着,她半蹲在驴车门口,怒目而视。
下午刚下过一场暴雨,乌云却在傍晚时分不知所踪,整个天空一晴如洗,天边泛起淡彩的云霞。
傍晚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下学的小童扒着糖糕煎锅流口水,两个女娘挑选着新到货的簪子,偶有官人下值的车驾路过,人群自动劈开一条道来,很快又如同流沙般补上缺口。
这是天底下最热闹的上京城。
她忽然想起那三处还没去瞧过的宅子。
可还会再有机会去看看吗?她也不知道。
“你为何不阻止我拉开车帘?你不怕过路之人将我与驴车记下,等回头寻我之人稍加询问,便很快能将你我捉回来。”
对面笑而不答,只任由她露着脑袋。
慢慢地,她拽着车帘的胳膊也酸了,手指关节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僵硬。
她好像有些明白对方那个带着些许怜悯与戏谑的眼神了。
耳边仍是充满烟火气的喧闹,但帘子却缓缓从指间滑落,最终彻底落下,将外面的声音彻底隔绝开来。
是啊,这可是天底下最热闹的上京城,甭说什么驴车马车,就连骆驼车人们也只是瞧一眼便抛之脑后,她吆喝两声还不及一旁杂耍摊子的喝彩声高。
更不用说,那人绝对会在她出声前一秒就掐上她的喉咙。
等落日沉沉,天光散去,人潮如鱼儿般滑入大街小巷,谁都可能看见了她,谁都又可能没有看见。
云紫怡将自己缩在驴车的角落中,双臂环住曲起的腿,眼眸控制不住地开始涣散。
她将下巴轻轻枕在臂弯里,隔着衣物,手臂上却忽然感觉到一点滚烫氤氲。
诶?她哭了吗?
云紫怡伸手摸摸脸颊,碰碰眼角,入手只觉一片潮湿。
她愣愣地看着指尖上的湿润,她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好像从记事起,她就是那个胆子比天还高的云娘,哪里都敢去闯一闯,什么难事都敢迎头去撞一撞,或许最开始也是哭过的吧,但可能都被她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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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紫怡紧了紧双臂,将自己彻底环住,她有些恹恹地想,左右现在没有人瞧她,索性直接痛痛快快哭一场。
原本突如其来的落泪叫她有些措手不及,但等到真正泪流满面之后,她却又觉得无比得畅快。
沿街叫卖的声音从食摊杂耍变成了酒楼茶肆,快到春雨楼附近了吧,云紫怡吸了吸鼻子,等眼泪流干之后,她好像又恢复了一些力气。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云紫怡揉着酸麻的腿,靠在驴车薄如纸的车板上,抬头头顶的草棚稀稀拉拉,从中依稀可以瞧见一丝明月。
云紫怡紧咬着下唇,她好不甘心。
夜风顺着木板间的缝隙灌进来,吹得她脊背有些发凉。她试探性地将手指探过去,驴车中昏暗,她只能凭触觉感受,一寸一寸摸过去,木头上粗糙的毛刺扎进柔软的指腹,她如同无知无觉一般,终于,在后板与底板的夹角处摸到了一根裸露生锈的钉子。
足够了,云紫怡对自己说。
她现在身穿的衣服还是与王慈相同的布料,云紫怡扯过一截衣服下摆,拼命去拿钉子尖割碎,然后悄悄顺着木板缝隙、草棚缝隙丢出去。
不知道夜风与人群会将它们带去哪里,也不知道前头赶驴的人耳朵有没有这么尖,手指都要磨起血泡,但她不想停下。
“嘎吱——”
她不愿停下,但驴车却突然止了步。
“里面是什么人?”有一道严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紫怡手中动作一顿,这是沿街巡逻的府兵?不对,路上已经走了许久,算算时间,出城也足够了。
“回大人,里面是医馆一染了疫病的小娘子。”赶车那人回道,一边递上了自己医馆的经营契书。
“掀开看一眼。”
他们要查看她的身份!云紫怡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她要呼救吗?那人会不会在一息之间取她性命?
车帘已经被掀开一丝缝隙,幢幢火光泼洒进来,外面似有人影攒动。
管不了那么多了!等出了上京那才是真正的鱼入汪洋,云紫怡一瞬间做出抉择,转身向门边飞扑去……
等车帘被一只裹着护甲的胳膊拉开时,只见里面一浑身尘土的狼狈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背脖颈皆覆上了一层鼓鼓囊囊的红疹,有的新起,有的已然肿胀。
侍卫拿刀背将她的脸翻过来,脸上的红肿疱疹更加密密麻麻。他与同伴忍着恶心仔细看了一遍,嘟嘟囔囔一句,“和画像上的不像,跟程大人禀报一声……”
随后便是车帘放下的声音,脚步声越走越远。
云紫怡趴在黑暗中,眸中的恨意与不甘几乎要将驴车拆散。
她方才一心扑向门口,但意料中听话的四肢却如同被冻住一般,她直愣愣摔倒在地,然后皮肤开始发热瘙痒。
直到她一动也不能动,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驴车哒哒哒踏上了泥土路,在驶进一片密林中掩藏好踪迹后,车帘再度被掀开。
一片片衣服碎片飘落下来,有些盖在她手背上,有些落在她的侧脸。
明明是柔软轻盈的布料,落在她身上,却宛若利刃在剜骨剃肉。
一碗清凉的液体被灌入喉中,须臾间,皮肤上的肿块瘙痒退去稍许。
“莫要再动什么小心思。
他是寻不到你的。”
61. 第 61 章
夜色浓重,她看不清那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觉对方怕是厌倦了逗弄鸟儿的心思,很快便会索然无味地将笼子锁上。
她的喉咙间隐约也有烧灼肿痛之感,甫一张嘴,一阵剧痛瞬间传来,叫她言语不能。
“啊,差点忘记了,你现在无法说话。”那人语气中看似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但很快就转变为恹恹与无趣。
“希望下次你开口之时,我能听到一些让我开心的话。”
他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蹲下身子,隔着袖子大力拍打几下她的侧脸,似乎是在警告她是否清醒着听进去了。
饮下的解药生效没那么快,如今只是堪堪抑制住溃烂继续发展。蛮横的掌力落在脆弱的伤口处,宛若针扎般的疼痛一股接一股,叫她眼角不自主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云紫怡想咬牙支撑起身子,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那人灌给她的药似乎并不能让她恢复力气。
如今的她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哪怕对方现在就拿着她的匕首反给她一刀,她都无法反抗半分。
头发忽然被一只大手猛地拽起,头皮被扯得生疼,脸被迫向上抬起,直到与他对视。
越是落到万般受制于人的境地,她的内心却比想象中的更为冷静。
所以云紫怡收回了要将人千刀万剐的怒视,一改之前的反骨,与他对视的目光顺从而空洞,任他怎么嘲讽,她眼神闪过的只有一丝疲惫。
不用多久,那人便失去了与木头人对话的兴趣,落在云紫怡身上的审视撤去三分,随着头发上的力道收回,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木板上。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起风了,大风吹走了遮掩在月亮上的黑云。
驴车一直停在原地,车帘也没有放下来,透过模模糊糊的光亮,她看见了那道身影缓缓跳下驴车,站在不远处张望。
不一会儿,林中隐隐有黑影浮动,细碎的马蹄声传来,很快变得清晰可闻。
有……人来了吗?云紫怡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会是谁?
九成会是那人的主上吧。但她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忍不住拼尽全力往门口挪去,即便她现在连抬一下脑袋都费劲,心脏紧缩地生疼,最终也只移动了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
风吹林叶簌簌作响,一辆马车冲破黑暗跃了出来,眨眼间稳稳停在驴车面前。
马车装潢瞧着眼生,上上下下无一处不十分朴素,但车板经特殊加工过,防水防火,车轮磨损痕迹很少,也进行了额外加固,前头拴着的马儿瞧着脏兮兮的,但高大健硕,不似凡种。
那人走上前去伸出了手,马儿就这么乖乖的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低笑一声,喉间溢出一声满意的称赞,“好孩子,一路上辛苦了。”
一人一马瞧着亲密无间,云紫怡眼神顿时暗淡下来。
仿佛一下子泄了一股劲儿,她肩膀松垮下来,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消散掉,眼眸疲惫地阖上一瞬。
视线刚陷入黑暗不久,云紫怡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随后整个人被大力拖拽起来,不出所料被送进了那辆马车的车厢。
她连眼皮都懒得睁开,浑身上下写满了“摆烂”二字。
咚的一声,整个人摔落在车厢地板上,膝盖和肩膀传来阵阵钝痛,她倏的一下睁开眼,疲惫中夹杂一丝怒气,这么有实力的马车为什么连柔软的地毯都舍不得铺!
云紫怡本想瞪一眼“车内之人”,但裸露在浅淡月光下的车内景,叫她忍不住愣住了。
车帘在她身后唰的一声关死,独留云紫怡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呆滞。
马车里什么都没有,没人,没软榻,没桌案,连灯烛都没有,车徒四壁,是一个稍微宽敞版的驴车。
在黑暗中她听见马鞭挥舞的声音,马儿一个箭步冲出去,马车快速在林间穿行。
好端端的,为何要更换车驾?
丝毫没有暂时躲过一劫的喜悦感,云紫怡只觉心中沉了几分。驴车不够用,而是换成了刻意做不显眼打扮,但资质足够日行千里的良驹精驾,这说明她们的目的地恐怕在很遥远的地方。
离上京越远,她靠外力获救的几率就越小。
车厢里黑沉沉的,只有马蹄奔跑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在一片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一路颠簸得她浑身酸痛,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也让她有些头脑发晕。
不知时间几何,也不知去往何方,只知道马车一夜未停。
后来她渐渐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既然已经换了马车,就代表短时间内不会停下,云紫怡打算小眯一个时辰左右,尽量在天亮十分醒来。
但她还是大大高估了精神上的清醒,低估了自己身体的疲惫,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房屋的天花板。
有一位老妇在帮助她擦洗身体。
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粗糙的麻布用力搓过,她感觉一层皮都要被搓下来了。
云紫怡试着抬手,只觉四肢宛若绑着铅块一般沉重不堪,可以活动,但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几乎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她又试着张嘴出声。
喉咙干渴得要命,但肿胀疼痛之感已然褪去,发出的声音沙哑不堪。
“婆婆,这是在哪里?”
嗓子眼犹如被刀片划过,她撑着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便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的声音不算小,那位老妇明明离她不过半个胳膊的距离,却对她的话语无动于衷。
“婆婆?”云紫怡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甚至想要伸手去握她的胳膊。
然而重新恢复力气的身体还不太听使唤,她不小心将老妇手中的麻布碰掉了。
轻飘飘一张薄布,落在地上没有声音,老妇只觉手心里突然空了,接着愣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半晌,云紫怡才从老妇四处摸索找寻的动作中回过神来。
她突然一掌劈到老妇眼前,距离眼睛堪堪半指距离,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又握住老妇的手掌,在她手心中书写着什么,然而对方只张口发出了“嗬嗬”几声气音,最后才明白过来云紫怡的意思,缓缓摇了摇头。
她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同样也不识字,是被专门雇来照顾一个小女娘的。她太老了,做完这一单,挣些棺材本儿,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云紫怡默默让她帮忙擦洗完身子,在几处严重的伤口涂了药,然后就被扶上木轮椅,重新返回了马车。
对方居然都“贴心”地为她准备了木轮椅,云紫怡眸中闪过一丝讽刺,看来她要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下地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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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只是她还是未能料到,这“很长一段时间”,居然长到了将近三个月。
长到她浑身的伤口结痂又脱落,生出新的皮肉,长到她柔软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抱膝蜷缩成一团时,尖尖的下巴硌的膝盖生疼。
起初她对这一切持妥协的态度,渐渐那人有所松动,开始准允她在陪同的情况下去采买。然而在她又一次对酒楼老板提出能力范围内但匪夷所思的要求后,被那人察觉有刻意留下线索的可能,她就又被恢复了以往的状态。
直到马车踏入琉镇,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出了大齐,有没入漫漫黄沙之势后,她再也坐不住了。
剧烈的挣脱无果,一道黑布蒙住了双眼,再撤下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
云紫怡从睡梦中惊醒。
阳光从镂空的窗格中投射进来,在颜色艳丽的地毯上落下点点光斑。
室内一片静谧。
她慢慢坐起身来。
一排侍女早已在不远处等候多时,见她醒了,纷纷开始忙活各自的活计。两人服侍洗漱,两人搭配好今日要穿的衣裳,一人端来漂着花瓣的羊奶护手,一边身后还有一人将柔顺的长发编成麻花鱼骨,再点缀以各种闪闪发亮的珠宝。
云紫怡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这是她成为达奚氏大女的第十一天。
一入西伯,她便被带到西伯的王都金城。
达奚氏的大族长,也就是她的“父亲”,拉着她的手涕泗横流,向众人宣布达奚氏走失二十多年的大女终于归家。
云紫怡一遍一遍耐心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达奚云,她指着“父亲”达奚淳尖尖的鹰钩鼻,墨绿的眼瞳,卷曲的褐发,礼貌发问,“您看我们真的像父女吗?”
达奚淳揣着浆糊朝她抖抖,“很高兴能听到你说出‘父女’这个温馨的词语。我亲爱的大女,你终于得以回到达奚氏的怀抱,接下来有一场特别的宴会……”
云紫怡感觉自己误入一个大型游戏现场,每个NPC都在重复既有的设定,丝毫不顾她这个苦口婆心的假玩家。
身后的侍女已经完成了编发,柔声询问她是否满意,云紫怡自然一直都是满意。
她出神地拨弄着发辫中垂下来的绸带,心想若不是那人在将她送来后便彻底销声匿迹,达奚淳待她真如亲女,她在这里再未受到一点伤害,不然她真的会认为这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不过就算不是阴谋诡计,云紫怡也直觉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问题。
对于她的过往,身边人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在她刚到的第一周,她被禁止出达奚家,直到看到她真的融入达奚大女这个身份后,达奚淳才默许她带着侍女出门——不过不允许出金城,只能在城中游玩。
那边侍女催促了一声,让她去试戴今早刚送过来的首饰。
云紫怡应下,脚步却是一顿。她犹豫一瞬,还是将手摸向床腿里侧,那里绑着一柄她偷偷打磨过的金簪。
西伯不用簪钗之物盘发,这只金簪是经贸易由大齐所来,被达奚淳赠与了她。
云紫怡悄悄将金簪别在腰间,露出簪头的花朵权当装饰物,试首饰时又多挑了几样值钱的,随后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今日是金秋宴,也是她来到达奚家后第一次出金城的机会。
62. 第 62 章
金秋宴,是西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在此日设宴,为了庆祝一整年的丰收,土壤肥沃,风调雨顺,期盼来年继续降下甘霖,使族人不受饥旱之苦。
也是在此日,西伯王室才会移驾出金城,于某一附城中设下大宴。届时整个西伯的贵族都会齐聚于此,共沐王恩,附城中的酒楼也会由王室出资,举办免费的宴席,邀天下西伯子民共同庆贺。
今年的金秋宴设在琥珀城。
西伯除了王都金城外,共有十一座附城,围绕王都错落分布,修筑有官道直通。琥珀城是距离金城最近的一座附城,因盛产纯净琥珀宝石而闻名。
云紫怡被人扶着,登上了达奚氏备好的马车。车厢内部铺着柔软的毛皮地毯,特制的卧榻犹如陷进羽毛堆中一般,左右两侧车壁上架设镂空冷阁,里面冰块正往外丝丝冒着凉气儿。
冰块对于深处大漠的西伯来说可是稀罕玩意儿,但爱女如达奚淳,这十几日以来,她的吃穿用度无不都是最顶级的品质,简直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得月亮,金城现下无人不羡慕她云紫怡当真好命。
但前提是抛去她从大齐到西伯路上这一遭,这话才有几分说服力。
相比之下,这趟“回家之路”堪称惨烈。对此达奚淳只是满脸歉疚,先说这一路上不宜张扬,又道接她那人身手奇佳但性情古怪,一路上恐叫她受委屈了。
云紫怡默不作声,有能力在太后面前搅动风云的人,想必不会乖乖给达奚氏当苦力,花费三个月去寻一个流落多年且没有继承权的大女。
再者说,就算她这位糊涂父亲,在外摇身一变成了手段滔天的权臣,那那人又怎会如同捉犯人一般,将达奚氏唯一的大女折腾得如此狼狈?
云紫怡心中很清楚,她现下享受的所有荣华富贵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若就此沉溺其中,早晚有一日会跌破那层纸糊的围栏,溺入无底深渊。
她无声触碰了一下腰间别着的金簪,冰凉坚硬的触感给了她几分安心的感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就趁今日金秋宴鱼龙混杂之时,她好趁乱混入人群中溜之大吉,等回到大齐与王慈回合后,一切再从长计议。
想到此,云紫怡才稍稍长舒一口气。
每次出行时,达奚淳都会在她身边安排两名侍卫两名侍女。侍卫皆是达奚氏精心培养的死士,最少有以一敌十的本事,侍女主要照顾她的饮食玩乐,功夫稍逊色些,但一人放倒四五个大汉还是可以的。
除此之外,达奚淳以安全为由,将每次安排的侍卫侍女人选随机更换。而且不仅是出行时所带之人,后来经云紫怡观察,房中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侍女,似乎也会在两到三日更换一批。
云紫怡不禁暗暗蹙眉,心道说是为了安全,这指不定是在防谁呢,最后倒是她没了收买侍女逃跑的机会。
正琢磨着待会该如何行动,车窗忽然被敲响了,是今日的随行侍女之一。
说来也是可笑,她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还未来得及问,每次记名字的速度都赶不上换人的速度快。
“见过大女,后方遇王室仪仗,我们须先行让路退避,并下车驾立于两侧行礼。”
云紫怡一愣,下意识偏头向后看去,只见几位报信卫三三两两散开,伸手拦住往来贵族的马车,那边三短列身着甲胄的侍卫已出现在街口,开始清理路中央的障碍,方便后方仪仗通行。
“见过达奚大女。”来达奚氏通报的侍卫俯身向她行礼道。
云紫怡跳下马车,侍女在一旁扶住她,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将她带到了稍靠前的位子。
各氏族的车驾一瞬间已全部隐入两旁的街巷,十数位大族长、族长夫人,并同各家少主、大女,按照姓氏官职高低,分列道路两侧,静候王室仪仗到来。
云紫怡并未同达奚淳乘坐一辆马车,她刚刚走近达奚淳身旁,前后左右一道道探究的目光便毫不遮掩地投过来。
所有人都对这位“空降”而来的大女充满各式各样的兴趣。
“哎你看,她身上那件帔帛,好像是大齐的薄云纱,我央了父亲好久都没有得到,听说王上只赏赐了达奚氏。”不知谁家的大女与好友窃窃私语。
“哼,不过是从大齐逃难回来的,乡野间长了二十年,洗干净就想摇身一变去当大女,可笑!”稍下首处又一家的少主黑沉着脸,前几日达奚氏刚抢了他们家在高银城的几处矿产,他心下正窝火着,今日打定主意要当面侮辱这位大女一番。
有人好奇,有人不屑,有人艳羡,有人暗讽。
不管持有的是什么样的态度,大多数声音都丝毫没有避讳她的意思,胆子小些的等她走过去再低声议论,胆子大的就直接当面出声喊她。
云紫怡后背挺直,神色淡然,视线漠不关心地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最后在达奚淳身边站定。
期间没有去跟任何一个人对视。
达奚淳向她投去一丝赞许的目光,随后两手微抬,一上一下握住她的手心一瞬,像是在所有人面前告知,她是有家族支持撑腰的大女。
云紫怡这时才转头去看那几个出声嗤笑之人。
西伯以右为尊,几个家族站位皆是有讲究的,而她此刻就站在最右侧的位置,对下面几位后知后觉的人微微一笑,随后丝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居然还妄想骑在达奚氏头上,也不看看站得是不是太靠下,嘲讽声传不传的过来。”达奚淳轻哼一声,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父亲待会给你报仇。”
接着云紫怡就听到他叫来副手,两人高声密谋,一会儿说给高银城的矿山涨价,一会儿说今年的新丝先送透玉城,全然不顾底下几位少主的脸黑成锅底灰,然后一巴掌被自家大族长抽在脸上。
眼看王室的仪仗就快到了,达奚淳才堪堪停嘴,满意地悄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云紫怡失笑,将他的大拇指掖回身后,免得叫人瞧着在王上面前失礼。
“轰——”
一声低沉浑厚的号角声破空响起,西伯王室的仪仗到了。
寒光迸发的铁甲,底下是素色的官服。西伯尚武,仪仗前后左右之人,披甲可上阵杀敌,卸甲便成了王上身侧的礼官。
乌木制成的王驾,以金漆雕绘,庄严华贵,微风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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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纱一角,露出一瞬苍老肃穆的脸。
达奚淳连忙拉着云紫怡半跪下来行礼。
云紫怡在脑海中搜寻着西伯贵族之女的礼仪,右膝后撤,双手交叠于胸前,低头垂眸行礼。
视线放低,她看见王驾底端露出一角物什,那是一张绑在车底的巨弓,目测足有近一人高,是什么人能够在沙场上迎风满弓,于百步之外直取敌首项上人头?
忽然巨弓独在她眼前停住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威严,不容抗拒。
“抬起头来。”
云紫怡身形一滞,好在达奚淳眼疾手快,先一步对着王驾上的人行礼,“此乃我达奚氏归家的大女,名为达奚云。”
云紫怡才回过神来,先行礼道“达奚云见过王上”,随后便缓缓将目光投去。
只一眼,她便完全愣住。
眼前的人太过苍老了。不只是因为脸上遍布的皱纹,还有眼神中露出的近乎死气的疲态。她几乎以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只是不知为何还强撑着流连于人世间。
她愣神时,对方也在仔细打量她,不过目光出人意料的,并没有什么压迫感在其中。
“倒是和你故去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说罢他便放下帘子,也没有等她继续反应的意思,王驾很快从眼前经过,驶向远方。
只留云紫怡自己在原地失神。
她的母亲?对啊,自从来到达奚氏后,的确没有见到声称是她“母亲”的存在,达奚淳从不向她透漏更多与她身世相关之事,甚至达奚氏有少主的事情,还是她从一个无意间说漏嘴的侍女那里听来的。
她也曾瞎琢磨过好几个版本,但内心中还是愿意笃定,或许是达奚淳还没有告诉她,或者是与他和离了?
原来是已然故去了啊……
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所谓的达奚氏大女,但她的心中还是莫名空落一块。
恍恍惚惚间,王后的车驾过去,接着是两位王子,一位王女,她都没心思再去细瞧。
全部王室车驾都已经过去了,想必仪仗已经到了末尾,她跪地的膝盖磕得有些麻了,行礼的手臂也酸痛不已。
只等最后收尾后就可以起身活动活动了,云紫怡这样想着,但后面突然又传来一辆车驾的声音。
没听说西伯王室近日新添丁啊?云紫怡疑惑地望去。
那是一辆规格不输王室的车驾,昭示着其主人的受宠与偏爱,亦或是其权力与地位。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直直望去的目光,一直颇为低调安静的车驾忽然有了动作。
一只染了丹寇的手挑起车帘,含笑的目光回望着她。
明明那神色如此和煦,不含一丝威胁——
但几次差点处于生死一线间的经历,她的身体还是更快一步,对有些熟悉的危险作出了感知。
那是带着银丝铮鸣的,带着毒药苦香的危险。
云紫怡后背发冷,明明敌人已经笑着揭下了他隐藏莫测的面纱,但她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着。
她看见对方嘴唇翕动间,无声对她说,“又见面了。”
63. 第 63 章
又见面了。
数月前,在春雨楼一间临街的窗户旁,泛着冷光的银丝对准她,有人在烛火晦暗间披上他人的衣妆,对她说期待他们的正式见面。
她甚至看到那人手指不安分地动弹着,指间有微茫闪过,在看到她空荡荡的腰间时才失了兴趣一般收回。
车驾没有停留,继续跟着仪仗的速度缓缓前行,一切看起来就像是里面的人想要掀帘透透气,恰好和对面对上了视线而已。
云紫怡很快收回视线垂下头去,静等仪仗末尾经过,最后好起身快速回到马车上。
她的心跳跳动得有些快,过去短短几息功夫带来了过多的信息,诚然她对王上所说的“母亲”生出了几分好奇,但后来那车驾中人的眼瞳宛若一滩深不见底的淤水,多看一瞬便会被拖入深渊再无法挣脱。
她一刻也不能在此停留了,立刻,马上,金秋宴一开始她就设法逃走。
“哎?”胳膊忽然被旁边捣了一下。
正沉浸在紧张和恐慌的思绪中,云紫怡差一点就要惊呼出声。两手指尖瞬间掐在掌心中,生生止住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声音。
戳她的是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鼻梁高挺,眼眶深邃,一双上挑的狐眼,脂粉浓艳但不显突兀,整个人美得摄人心魄。
“你怎么了?脸色瞧着可不太好。”那人似乎也差点被她的反应吓一跳。
“没……没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云紫怡找了个借口想要搪塞过去。
“没休息好?”那人漂亮的狐眼闪过一丝狡黠,“诶,怎么样,我们西伯的男儿?是不是比大齐的要健硕许多……”
什么什么!云紫怡脸颊腾一下红了,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就是昨晚用多了饭有些胃胀,不是你想的那样。”
西伯民风开放,成婚前恋爱自由,男女之间鲜少避讳这些事,云紫怡知晓是对方误会了。
“哼,少天天以你那龌龊思想揣度别人。”女子旁边是一个缩小版的她,看年纪只有十五六岁,正对她的姐姐张牙舞爪,神情中丝毫不客气。
“尔朱湘你皮痒了是不是!我看是三天不打你你能举着骆驼扔房顶上!”
尔朱氏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左右那边王室仪仗只剩最后几个垫后的侍卫,在场众人也已经松懈下来。
随着又一声号角吹响,仪仗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在场人齐声高呼“恭送王上”,然后便纷纷起身四散开来,有相熟的寒暄几句,不愿搭理的则快速回了马车。
这边尔朱湘被姐姐一拳掀翻在地,咬咬牙狠抹一下鼻尖蹭到的灰尘,不甘心地退了回去。那高挑女子则不甚在意地抖了抖手,冲她勾唇,“见笑了,尔朱氏一向以拳头说话。”
“尔朱潇。”她指了指自己,“交个朋友呗。”
“达奚云。”云紫怡缓缓点头。
“我知道你。”尔朱潇也不见外,伸手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你长得跟你哥一样漂亮。”
“……”云紫怡转头皱眉看向她。
“开玩笑的,我对你哥不感兴趣。”尔朱潇轻咳了一声,“抱歉方才误会你了,我是想问你来着,你同国师认识?刚刚他掀帘后还冲你笑了。”
“不认识。”云紫怡回绝得很利落,“或许是巧合吧,毕竟现在金城谁不想看看我这个从大齐找回来的大女。”
云紫怡口上答着,心里一边开始琢磨,那人居然是西伯国师,难怪有资格与王室同处一个仪仗。
西伯崇信巫神之道,听闻如今的王上年迈,对寻卜问卦一事尤为看中,这位国师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只不过按照此人在大齐周密根深的部署来说,他那些所谓“灵验”的预测,多半是来源于丰富的情报与高明的斡旋罢了。
“怎么,姐姐对国师感兴趣?”她原先做向导时打过交道的人不计其数,后来进了稽察司也习惯于揣测人的所思所想,她最会的就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对方虽看起来一副女纨绔做派,行事轻浮不靠谱,但那可是位子仅次于达奚氏的尔朱氏。
方才听前去领尔朱湘的侍女喊她大女,一大族长若只有女儿,那么少主便由原本的大女担任。尔朱湘是尔朱氏的大女,那么他们的少主便只可能是眼前的这位尔朱潇了。
见小心思被云紫怡撞破,尔朱潇也没藏着掖着,“当今国师容貌非凡,无人能及,我屡战屡败,便更想屡败屡战!本想着若你俩交情不错,就求你帮姐姐递个话,好歹这次能叫我进国师的门不是?”
看着眼眸中燃烧着势在必得的尔朱潇,云紫怡一瞬间想通,忽然想穿回去紧紧缝上那张说了“不认识”的嘴,早知道就骗她说认识,让尔朱潇帮忙甩开那些盯着她的人,自己好溜之大吉。
真是失误了失误了,云紫怡暗中懊恼,不过也没拒绝尔朱潇同乘马车的邀请,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这半路上一耽搁,到达琥珀城便到了下午时分。赴宴的宾客在各自房中休整片刻,戌时准时开宴。
金秋宴占用了附城的城主府,云紫怡到了之后片刻也没闲着,借口跟着尔朱潇吃喝玩乐,把大半个城主府摸了个遍,顺带打探了一点关于国师的消息,最后依依不舍回到宴席的时候,赴宴的宾客已经落座了大半。
达奚淳也没责备她到处乱跑,反而对她新交了朋友表示很开心,只是隐晦地暗示尔朱潇的有些邀请可以不必照做。
金秋宴是欢庆的宴会,王室希望与民同乐,因此席上的规矩没有那么严苛,云紫怡便与尔朱潇挑了一张长桌共坐。
西伯人擅歌舞,期间有健美的男子上前献舞,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赏心悦目,尔朱潇满意地点评着,云紫怡则有些兴致缺缺,专注于与面前的食物奋斗。倒不是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西伯的饮食,只是今夜一旦开始逃命,下一顿安稳饭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一刀切开一枚炸透的面饺,金黄的碎渣洒落,露出里面一角白色的物什。
云紫怡取出来抖了抖,居然是一张叠起来的小纸条。
藏在炸面饺中的纸条无外乎两种作用——长辈对晚辈的祝福,或者有情人对心仪对象的情话。
尔朱潇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作,起哄似地催促她打开看看。云紫怡小心翼翼敞开一角,又飞快合死,嗖一下就要将纸条藏起来。尔朱潇见状立马去抢,二人笑闹作一团,云紫怡实在拗不过她的力气,才敞开交给她看。
只不过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早已触碰过柠檬配菜的手指在纸张某处轻点了一下。
“怎么没字啊。”尔朱潇先是失望一瞬,不过很快又偏头看向她,“那你藏什么?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上面可能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不至于做什么伪装。”
云紫怡故作羞赧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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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猜对啦。”尔朱潇将纸条凑近烛台,“此秘法取西伯独有的柠檬果实的汁液写字,看似在纸张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只要用火微微炙烤,上面的字迹便会显现出来。”
她取下纸张端详片刻,在看到什么后忽然面露一丝惊喜,“这是国师送来的?”
“何以见得?”云紫怡惊讶道。
“你看最后的署名‘百’,国师人称‘栗百大师’,除了他可没有人敢再用这个‘百’字了!”
云紫怡恍然,心中却默默给这位纥豆陵氏的白先生道了个歉,其实是她先一步把“白”添一笔改成了“百”。
她接着佯装为难,“可是我对国师没有非分之想,这下该怎样拒绝他才好……”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尔朱潇,对方拍了拍胸膛表示“包在我身上”。
对于她暗示此事不宜被家中知晓否则定要撮合,尔朱潇十分理解地在半路上将跟着的那两名侍卫两名侍女通通放倒,然后让她先乖乖待在自己房中,等自己赴约回来再一同回席。
云紫怡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在对方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间扭头就开始跑路。
城主府共有三个出口,大门和侧门都有王室带来的侍卫把守,剩下的小门位置隐蔽,则由城主自己的家卫看着。
云紫怡准时溜到小门,瞅着刚献舞出来的大齐舞团,一枚金币换了一把琵琶和一张珠面,那舞姬喜滋滋地掩护她缀在队伍末尾。
眼看就要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云紫怡心下一喜,俗话说的好,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
“喂,前面的,贵客很喜欢你们的舞蹈,五十金要你们再演一次!”
啪嗒,不知是谁手中的东西掉了。
她好像听见了冷汗摔落在地的声音。
回程的路上有人陪同把守,一直送入后台准备,期间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出逃。舞班明知道多出了一个浑水摸鱼之人,但没人敢说,说出来就等同于他们私藏刺客献舞。
甚至因为原定的舞服数量是正好的,她只能匀一套别的舞服,为了不显突兀,领班战战兢兢将原先的男领舞改成双人领舞。
推搡间,她被人群拥着从一侧登台,与从另一侧入场的男舞姬在戏台中央汇合。
前奏的丝竹声已然响起,云紫怡木然地站在台上,索性还有一张纱面维持着最后的努力,她在台下看到了很多人,王上,王后,王子王女,达奚淳,甚至还有闭目养神的国师以及一脸懵然的尔朱潇。
但是她根本不会跳舞。
第一个八拍马上要进入,云紫怡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或许刚才就应该被当做刺客抓出去吧,然后被达奚氏永远关起来看守。
不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弄砸了献舞会怎么样?王上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舞班杀头?或是干脆途中她就会被认出来。
身后的群舞已经开始动了。
她视死如归地睁开眼睛。
下一秒,整个身体却忽然腾空。
一只有力的胳膊环在她腰侧,将她整个人带动着转了半圈,在另一侧稳稳落地。
她惊讶地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了那个人的眼眸。
覆面之上,好看的桃花眼被描上了金灿灿的颜色,眼角点了一枚朱砂泪痣,这是惊心动魄的绝色,叫她差点没有认出。
“王慈……”
“别害怕,搂住我的腰。”
64. 第 64 章
这是一只糅合了西伯元素的改良版大齐舞蹈,力道柔中带刚,编舞收放自如。
群舞们明黄色的舞衣层叠浮动,宛若一片金色的云海,系着细链子的手指铃音阵阵,腕花一转,檀口向翘起的指尖吹了一口仙气,竟有无数银蝶振翅跃出。
抹额镶玉的小童伸手去捉,银蝶落入掌心冰凉,细看下连触须的纹理都栩栩如生,人们的眼睛渐渐迷失在这场漫天银雨中。
王慈借机将云紫怡带到人群后面,半蹲下去摆出动作,佯装等待。
队形变换的速度很快,身为领舞的他们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王慈只得先简短交代几句,“我尽量挑选简单的动作,你就站在我侧后半步处,若到了需要二人配合之时,我会来引导你。”
人群舞动间难免露出空隙,他们不敢有太过出格的举动,云紫怡只觉左手忽然被人重重攥住,用发狠的力道扣入掌心。
十指指根紧密贴合,不叫一丝一毫的空气有机会阻隔开,牵着她的那只手竟带了隐隐的颤抖,仿佛触碰到终于寻回的失落珍宝。
云紫怡被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心惊,整个左手几乎都被包裹住,动弹不得。
他手下还在用力,相抵的腕间,她所佩戴的银链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雕刻成宝剑样式的坠子不慎刺破他的肌肤,云紫怡挣扎着想要脱开,对方却连同刺痛一并收入掌中。
“先……放开,回去再牵。”
王慈恍若未闻。
直到前方并成两列的舞姬开始向左右侧撤去,要为即将登场的领舞开辟空间,最后的两位移开衣角,手上紧握的力道才终于肯卸下。
王慈在前方挥出一舞剑舞,刚劲有力,柔韧的软剑破空飒飒,云紫怡抱着琵琶在他侧后方假弹,拨动琴弦的手指有些心不在焉,一丝滚烫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赶不走,若有似无。
一曲尾声,持剑的身影剑花翻动,侧后腾飞,稳稳落在手抱琵琶之人身后,收剑倾身,指尖微微挑起眼前人的下颌。
旁白唱道,少年将军得胜归来,一曲恣意剑舞与琵琶清音天作之合,廿载情深,吾以战功赫赫与一颗赤忱奉上,终可得偿所愿否?
鼓琴笛筝戛然而止。做出选择的时刻总是紧张而充满期待的,所有的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扑通扑通跳着,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蹀躞带边缘被手指轻轻勾住,只用力一扯,两人间的距离便被缩短至一掌之间,云紫怡甚至能看清他一呼一吸间面纱微微鼓起又落下,皮肤因一只翻腾剑舞而泛起薄红。
她开始继续往前探去,靠近,再靠近,近到鼻尖隔着面纱相触,额头几欲相抵。
她甚至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热烈而粘腻,一瞬不瞬盯着她,甚至在自行靠近去回应她。
这是一个极特殊的角度,场下众人的视线中他们已然交颈——
所以云紫怡将距离停留在了这毫厘之间。
铃鼓率先起调,奏起了一只热闹欢快的小曲儿,阵阵掌声欢呼声爆发开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起身载歌载舞。
一舞终了,舞团谢幕。宴席中央快速清出一大片空地,西伯是擅歌舞的民族,今夜会有无数情歌在这里演唱,翩飞的裙角会构成最美丽的山野花海,一醉方休,直至天明。
退至后台,顺利过关的云紫怡才松了一口气,品尝到今夜的第一丝放松情绪。
舞团的众人见不仅没有惹祸上身,反而最后的效果出奇得好,领到了额外赏钱的领班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深究她到底是为何混入舞团,只留了句记得将衣裳和道具还回来就行。
男女换衣分处不同的厢房,云紫怡的舞服是从另一整套中匀出来的,要单独放回堆砌杂物的隔间。夜色沉沉,推开门,隔间里漆黑一片,守在这里的人大概是出去了,云紫怡抱着舞服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去取一盏灯。
她想伸手去摸门栓,指尖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下一秒那只手瞬间反握回来,箍住她的小臂一个使力,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被拉入了黑暗中。
“救……”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云紫怡发现自己跌入了谁的怀抱中,腰肢被牢牢锁住,后脑处按了一只手,她整张脸埋在那人胸膛处动弹不得。
“是我。”王慈一边说着,一边收紧手臂,紧到恨不能将人按到骨子里。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几近嘶哑。
侧脸处贴着的胸膛在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着,其中压抑着无数情绪翻涌喷薄。
忽有一滴湿润落在她耳尖。
滚烫的,烫得她心里生疼。
“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云紫怡挣扎着想退开,然后给他转圈展示一番。
“别动。”
王慈没放,将她挣开来的那点距离继续收紧,一只手在她耳根处不住摩挲,力道中带了一丝隐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的脸掰正然后狠狠压下。
但最终手掌还是撤去,改为双臂环腰,继而缓缓低下头去,埋首在她颈间。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的肌肤上,好像一小只鹅毛在轻轻扫啊扫,生出的痒意叫云紫怡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分别时间最久的一段日子,所幸她还在坚持着,他亦没有放弃,就这样跨越千里的异域他乡,身处陌生的语言大地,还是熟悉的他坚定地将她拥入怀中。
一片寂静黑暗的屋中,随着窗外忽然炸开的烟花,染上了鲜妍亮丽的色彩,还有欢歌笑语隐隐随风传过来,空气中飘洒着香醇的桑葚酿的味道。
至此她终于有了一丝“今日是个值得欢庆的日子”的感觉。
就这样静静相拥良久,王慈无赖地将大半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不一会儿云紫怡就觉得双脚发酸,有些支撑不住。
“你起来。”她腾出手去推他,“待会儿守在这儿的人要回来了,我们还要快点赶回去,跟着舞团出城主府。”
“他不会回来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整个舞团都被邀请去赴宴了。”
“什么?”云紫怡如遭雷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一把把人推开了,“不行,我是让人打晕侍卫侍女逃出来的,方才上去献舞时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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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被同行之人发现了,就算侥幸不被告密,过去这么久我还没有返席,定会惹人生疑,要是大肆寻找起来我们就露馅了。”
王慈望着空荡荡的臂弯,眸中一丝失落闪过,“恐怕已经露馅了,刚刚在台上之时,我瞧见你那位‘父亲’悄悄喊来了在外守候的侍卫,现在外面应是已经搜过好几轮了。”
云紫怡只觉眼前一黑。
她审视着望向王慈,“那你方才为何不提前将情况与我说明?你本打算硬闯出去?”
面前人的沉默肯定了她的猜测。
“他们还算机敏,发现得很早,因此会第一时间下令封锁三个出入口,先在城主府中搜寻,若久寻不到,才会集中大部分人手,将目光投向府外的茫茫天地。这时府中把守势力较为薄弱,我们出去的几率会更高。”王慈解释道。
“不行,硬闯太冒险了。”云紫怡一口否决。
“我早就闻到了。”她言简意赅道。
闻言,王慈还欲解释的动作一僵,目光微微偏过三分,“其实也没伤得很严重……我能坚持。”
云紫怡叹了口气,将国师一事先简要概括于他。
其实王慈原本的计划成功率很高,但前提是没有国师从中横插一脚。
她自来到达奚氏后就没避着人,整天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晃,王慈能查到她是达奚氏大女不是什么难事儿。
但坏就坏在今日来赴宴的路中,她偶遇王室仪仗,偶然得知他们要提防之人包括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这是出现在王慈计划外的一环。
仅是达奚氏一族之力阻挠就够他们精疲力尽了,若做达奚氏大女还是国师某个计划中的一环,那么他一定会倾力阻止她的出逃。
在没有时间差拉开差距的前提下,硬碰硬对他们来说就是自寻死路。
尤其是王慈还带着这一身伤……她甚至不敢去思考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我须先回达奚氏。
我应当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如今还未对我做出什么苛责的举动,只要我一口咬定不承认,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在能够自由出府之后,我再去找你。”
云紫怡脑袋飞转,很快就敲定了最为稳妥的解决方案。
“甚至只是先多碰面商议几次也无妨,我们要等最合适的时机,尽量万无一失。”
“你先走。”她伸手将王慈往外推,“从外面将门锁住,然后想办法引寻我之人到这里来,你正常随舞团离开……
若他们捉我回去中途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许出手。”
王慈垂眸看着眼前人,她眼瞳黑亮,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明明离深渊只有堪堪一步距离,无数双手从中冒出拼命阻挠,但她仍旧面不改色。
她好像变得更加勇敢了。
他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可一想到那些让她蜕变时经历的苦难,他忽然感觉心脏在紧缩疼痛。
三个月的时间太漫长了,她独自一人涉过千山万水,面对着她本不应该会经历的危险,受伤,流泪。
如今他终于再次寻到她,他又怎么忍心将她再次推入险境之中……
65. 第 65 章
柔软的手掌贴在他的后背处,隔着衣料,温度抵达的地方快要将筋骨融化。他被她一个使力推至门外。
廊间的余光只能洒落入屋内一角,那样一点小小的光芒,之后便是暗沉沉的灰黑,她就那样平静地立在黑暗中,将他推向有光亮的地方。
黄葵逐日,应当站在阳光之下,而不是同他一般深陷无边的淤沼,暗无天日。
“你快些走,我已经瞧见火把的光亮,搜查之人很快便要到了!”
屋内之人一狠心,竟先行去伸手,要将门阖死,橘黄的光亮霎时间汇成细细的一丝,只堪堪照清她眸中的颜色。
指关节不甘地发出轻响,王慈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把撑在门边将门抵住,长臂一捞,将人又重重带进怀中。她颈侧萦绕的栀子香往日是他怎么也求不得的琼浆仙谣,可如今只饮一口便如同挖心剖肝般痛楚。
万般妄念深埋心底,只有黑夜与他看见,他在她发间最后落下无声一吻。
……
云紫怡被带离那间屋子时,距离王慈离开不过才过了两盏茶功夫。
达奚淳亲自来将她接回,听到是无意间被锁进杂物间时,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人未受伤就好,至于前因后果,她说什么达奚淳都没有表示质疑。
外面宴席歌舞正兴,两位王子一个奏琴一个跳舞,比试得如火如荼,拼尽全力要将对方的风头压下去。
王室还未离席,达奚淳也不好就此走开,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叫云紫怡继续待在这里,于是最后的结局就演变成由尔朱潇护送她回金城。
踏上马车,云紫怡与尔朱潇大眼瞪小眼。
“怎么,良辰美景,还是想要一位俊俏的男郎护送你回去?”尔朱潇漂亮的狐眼一转,“就比如……刚才那位?”
云紫怡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对方可能是在她被迫登台献舞时凑巧将她认出,因此打趣的对象应当是当时的另一位领舞王慈,而不是方才与她一同在小黑屋的王慈。
但保险起见,在尔朱潇直接点明之前,她还是打算先装傻充愣,“没有的事,姐姐莫要开玩笑了!”
“嘁,都帮你打掩护了,居然还不愿从实招来,小没良心的。”
好心帮她打掩护了?云紫怡一脸诧异地望向尔朱潇。此人整日惯会嬉皮笑脸,做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偏偏又是做少主的,该有的胆魄手段一样不少,有时候真叫她看不透此人是假意还是真心。
而且她还未琢磨清楚,为何达奚淳指名要尔朱潇送她回去?
云紫怡不愿暴露王慈的存在,一心想要搪塞过去,半点没松口,对此尔朱潇只是笑笑,伸手指了指云紫怡的颈侧。
“都揉红了,如果不想叫人知道的话,记得遮一遮。”
云紫怡倏地伸手向颈侧探去,触碰间恍若还有手掌滚烫的温度留在那里。她抓起桌案匣中的铜镜,光滑的镜面映出雪肤上一片浅淡的指痕,不算特别明显,但若察觉到却格外引人遐思。
云紫怡脸色腾得一下红了,手中的铜镜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方面是羞赧意外留下的痕迹被尔朱潇当场看破,另一方面是她还未想好该怎样同尔朱潇解释,该给王慈安上怎样的身份。
“多谢提醒,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绞尽脑汁,然一味否认恐怕只会越描越黑,最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囫囵个儿挑拣着承认,“就是一场意外,对,是意外。”
云紫怡眼神诚恳,“就是我在你房中待得憋闷,想出来透透气,正巧遇见从大齐来的舞团。人见到熟悉的事物总会忍不住驻足的,所以我就瞧见他们被叫下再献舞一首,但当时一位舞姬已先行离去,他们为难不已,我便主动要求帮他们一把。”
“这个。”她伸手指指脖颈处,“许是跳舞时不注意留下的。”
尔朱潇狐眼微眯,像是在打量她所言到底是不是真话,但那股审视感只一瞬便消失了,尔朱潇不甚在意地又将她搂过来,“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下帮你搽些脂粉。”
“谢谢尔朱姐姐。”云紫怡在她怀里仰起脸,神情宛若一个遇到麻烦事而不知所措的小妹,还好有姐姐帮忙从中指点。
“那我可以问问姐姐,为何要对我这样好吗?还亲自来护送我,明明舞会才刚刚开始,姐姐不后悔错过那些好玩的吗?”
尔朱潇面上一愣,但很快冲她莞尔一笑,“回程之路须耗费大半日,赶夜路不安全,我们稍后会在琥珀城出口附近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城。在外逗留许久,莫说达奚大族长不放心,我也担忧得很呢。”
云紫怡乖顺地接过她递来的果子,心中暗自琢磨着这话有几分真假。
应当不是为了防止她逃跑,毕竟原先的四个侍卫侍女就够她喝几壶的,疑心有人会将她劫走也说不太通,毕竟达奚淳也只多派了她一个人而已,就算尔朱潇再能打,双拳难敌四手,应当再多带几个人才是。
云紫怡不动声色打量着正消灭点心的尔朱潇,对方今夜只顾着看舞,东西都没吃多少。
抛开武力这种单薄的说法,尔朱潇的少主之位显然更加引人注目。云紫怡愈想愈觉得心中开始隐隐不安,有什么是需要尔朱氏少主出面来缓和的局面?
难道这回程之路并不太平?那为何还偏要向虎山行?云紫怡眸色沉沉,细白的指尖将果子按压出一个浅坑,除非留在金秋宴上会有更大的危机。
琥珀城是距离金城最近的一座附城,物产丰饶,面积极广,花费了一些功夫,一行人才到了要下榻的客栈。
云紫怡跳下马车,立马就有护卫上前左右保护,尔朱潇不远不近跟着,看似举止随意,但细辨之下,她的目光一刻也没从云紫怡身上离开过。
这是一间稍有简陋的客栈,西伯少木,房屋多用砖石泥土搭成,这间客栈就是最粗糙的土石结构,厚墙小窗,瞧着却是个结实的地儿。
店家是一位七旬老人,发须雪白,但身子骨硬朗,声如洪钟,许是这里偏僻又远离设宴之地,住店的客人稀少,老人一见他们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临进厢房之时,云紫怡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询问了在门口就止步的尔朱潇,“你……不用与我同住一屋吗?”
若是真有人欲行刺与她,尔朱潇再匆匆赶来,黄花菜早就凉了。
没想到尔朱潇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后,便贴心地替她拉上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后倒叫云紫怡一头雾水,但所有人怎么套路都问不出一句想听的信息来,她索性也不再去自讨没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夜就先好好休息恢复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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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琢磨着金秋宴要举行一夜,众人会在第二日休息一整日,第三日白天再返程金城。
这样一来,明日出发的她们就会多出约莫一日的时间,她趁达奚淳不在家中,提些因宴会早回没有热闹够,想再出去逛街的要求,想必不太过分吧,再主动要求带着侍卫侍女,这事儿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王慈打一百打不过,打四个还是手到擒来的。到时候上至王室下至达奚淳,谁也不在金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逃跑逃得还不得轻松上许多?
打定主意,云紫怡便安然倒在枕头上。这一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梦,夜色中连蛐蛐的声音都没有一丝,静谧迷人,无事发生。
第二日云紫怡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客栈一楼吃早餐,不远处尔朱潇打着哈欠晃晃悠悠走下楼梯,眼下硕大的黑眼圈把云紫怡吓了一跳。
“你昨晚不会偷偷在我门口守了一夜吧?”
“是啊。”尔朱潇随口敷衍,想用脚勾开长凳,没想到使力的一瞬间小腿一软,差点一个趔趄绊倒在长凳上。
“哎哎——”云紫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这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快吃,吃完我们就走。”尔朱潇有气无力道,但还是急急催促。
“你还没吃呢,中午赶路,可吃不上一口热乎饭。”云紫怡劝了一句,发现对方不为所动,只好叫店家又包了一点夹饼,留给她路上吃。
尔后的一路居然也无事发生,甚至因为加快了车速还早到了一些。
站在达奚氏大门口的时候,云紫怡竟生出了一丝恍惚,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一路是不是琢磨多了。
但无论如何,顺利回来就好。云紫怡一进自己的房中,短暂收拾了一下自己,随后就屏退左右。此时天色尚早,她打算当即开始跑路。
原本的计划是先缓兵查看形式,明日一早立即跑路,但送她回来的尔朱潇在马车停在达奚氏门口的那一刻就匆匆离开,背影中还透露着一丝仓皇。
唯一有可能阻止她出行的人已经离开,这一路又顺利得有些诡异,云紫怡担心久留生事,索性先下手为强。
她来时两手空空,此刻收拾好的“家当”也干瘪得可怜,当然也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连换洗衣服都未带,直接挑了几样不显眼但价值颇高的首饰,方便跑路后出手换取盘缠。
于是沐浴着午后毒辣的阳光,云紫怡腰间别着一个微鼓的香囊,兴高采烈地再次踏上马车。
王慈约定的地点是一处不起眼的车马行,精马良驹没有,驴车骆驼车倒是不少。
“老板,我去月胡做生茶生意,一去三月,两人同行,有没有推荐的车马?”
云紫怡压低声音,与年轻的掌柜沟通。这是王慈教与她的暗语,这间车马行是他来后建立的暗桩。
说完她安静等待着,内心中忐忑夹杂着一丝期待。快了,等到掌柜的说出那句“您跟我来”后,她就离逃脱这个地方更进一大步。
“好的客官,您跟我……哎呦,您看我这记性,实在对不住了,您要的马车已经被订走了,麻烦您择日再来……”
年轻的掌柜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热情的笑容,只不过从一开始的惊喜,瞬间变成惊恐夹杂着一丝扭曲。
云紫怡敏锐地察觉出他迅速地看了谁一眼。
66. 第 66 章
“怎么会呢?我先前已经打听好了,就你们这儿车马最合适。”
突如其来的改口让云紫怡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但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不多,今日回去之后她的所行所往定会被上报至达奚氏,这间铺子必定会被盯着调查,她言语之下暗示此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小店不大,云紫怡一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装饰用铜镜,时刻观察着店内的情况。还是那三位客人,正蹲在门口处检查驴车,没有任何异常。
她不明白店家为何突然如此紧张,明明距离几位客人还有约莫三五米的距离,完全可以压低声音说明情况,但对方的神态明显是如临大敌。
“那大约何时才能有合适的车马?”她又试探地低声问道。
“没……没有了,客官您请回吧,近日小店缺货,还请您另觅良家。”掌柜的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看着额角竟要有冷汗滑落。
云紫怡只好作罢,转身出了小店。此处偏僻,对过是别家铺子的后墙,店外邻近的两间铺子都落锁积灰,离着最近的人是十米开外的茶铺大爷,此人还正背身躺在长椅上打盹儿。
云紫怡心绪烦乱,未察觉到那四位侍卫侍女的站位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她连哄带骗勒令他们不准进店,只许站在马车前等候,左右她正处于他们视线范围内,不会出什么大岔子。而现在此四人全部分列马车后方,像是已早早等候她上车。
今日居然没有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不放,也没有跟打鸣儿的公鸡一般准时催促,云紫怡满腹狐疑地上了马车,伸手一撩帘,里面坐了个人。
乌发黑眸,薄唇杏目,一袭黑袍身姿挺拔,气质沉稳缄默,只扫来一眼,便叫人感觉到一股内敛的压迫感。
云紫怡维持着掀帘的姿势,愣在了原地。
原因无他,那人容貌与她相像足有九分。
常有人称她这张脸灵动可爱,但到了那人脸上,他眉骨下颌多了几分锋利,杏目中是习惯性的审视姿态,加之身上久绕不去的肃杀之意,叫他平添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不过来坐?”那人缓缓开口,嗓音低沉。
落到云紫怡身上挥之不去的审视感叫她颇为不适,她顶着这股异样的氛围在脑海中搜寻,有些不可思议地试探开口,“你是我兄长?”
那人稍稍收回了一些目光,略一颔首,“达奚渡山。”
云紫怡目光中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阵,小心翼翼,“你也不是亲生的?”
“……”
比起鹰钩鼻墨绿瞳卷曲褐发,她觉得此人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开始琢磨,突击而来的信息叫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本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一个巧合,是一个什么劳什子阴谋诡计,而她自从七岁时目睹在荒屋病死的人会被如同倒垃圾一样扔去镇外,她便再也没萌生过找寻亲人的念头。或许对方早已被倒了出去,她若不努力活下来,一样也会被倒出去。
而如今,在千里之外的异邦他乡,居然有一个与她相同眉眼的“兄长”,就这么端坐在她面前。
对此云紫怡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也许是早一步不小心被倒在了别人马车上。
面对她复杂的目光,达奚渡山缓缓开口,“你不必顾虑太多,此事说来话长,待你与我回去看样东西后,便会明了一切。”
云紫怡迟疑地坐进马车,一面开始在脑海中搜刮她进达奚氏以来,听到的看到的关于她这位兄长的传闻。
西伯的护国将军,十几岁便投身行伍,一路从最底层的小兵磨砺至如今的头等大将。云紫怡偏头悄悄看向他挺直的后背与浑身散不去的肃杀血气。其实在她的目光打量上的一瞬间就被他捕捉到了,但达奚渡山很快便放松了威压,任由她盯着。
这是他示和的态度。
云紫怡慢慢也放松了一直警惕着的身体,潜在的血脉联系与他平和淡然的态度,让她暂时将现下的情形判断为“无危险”,注意力从紧张的抵抗中脱出,一些先前没来得及关注到的东西便再次浮现出来。
车马行的店家在害怕谁?他在害怕当今地位几乎可以与国师平起平坐的达奚将军,大将军耳聪目明,就这么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一字一句必定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
那达奚渡山为何忽然出现在此处?他没有参加金秋宴,听闻大将军公务繁忙,而她回金城一事又为事发突然。
“……你,是何时来的?”云紫怡乍然还是不习惯开口叫一个人“哥哥”,喊达奚将军又显得生疏。
“昨夜半路遇见,便一同返回金城了。”
一句话宛若炸雷般在云紫怡脑海中轰隆开来,她第一反应便是坏了,恐怕自己藏着掖着的那点小心思,对方从一开始便清清楚楚,现在就是放蚂蚱栓根绳,想看她到底怎么蹦哒。
思及此处,云紫怡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她想具体问问对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坐上马车已经有一会儿了,达奚渡山丝毫没有问起她为何来车马行,一并回想起昨日在金秋宴的无故失踪,达奚淳对她也是充耳不闻。
他们对她有着近乎溺爱般的纵容,但对于她真正想要的“自由”,他们却悄无声息地利落斩断。
云紫怡算不好他们目前是什么态度,也不敢贸然撕破脸皮,唯恐牵连到身在暗处的王慈。
几乎没有停留,马车很快回到达奚氏大门口,迈入大门的那一刻,云紫怡有些惋惜地握了握门外的空气,宣告这一次逃脱计划的失败。
达奚渡山应是不常回来,每一个见到他的下人脸上都露出了一瞬愣怔,随后神色恢复如常,垂首缓缓行礼。
云紫怡跟着他来到了他的院中,眼睁睁看他从书房抱出一只黑漆漆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堆各色的小玩意儿。
“这是我们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都收在这只特殊材质打造的箱中,可保数十年不腐不坏。”
云紫怡缓缓在书案跟前坐下,目光从那一堆物什上拂过,有有些许黯淡的银镯,有缝制的小巧娃娃,都是些首饰与孩童爱用之物,夹杂在其中的,是几封泛黄的书信。
“这是母亲早年写与父亲的书信。”提及此,达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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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山眉眼中罕见地显出几分柔和。
他动作轻柔地将纸张展开,一边一角都舍不得弄卷弄折,然后修长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处,“看这里。”
“达奚氏大女与我相差七岁,出生时,左小臂外侧天生带有团花状胎记,淡红色,且随着年龄增长不会消淡。
再看此张画像,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张画像,都道你与我相像□□成,其实你与母亲才是十成十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将证据一一摆在她眼前展示完,达奚渡山垂眸看向她,试图从她眸中看出一丝恍然与泪流。
迎着达奚渡山期望的目光,云紫怡吞了吞口水,不自然地隔着衣料摩挲了一下左小臂外侧,然后小心翼翼,但真诚地开口。
“呃,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什么胎记,我好像没有……”
达奚渡山一向沉稳的表情出现了一瞬凝滞。
“真的没有。”云紫怡看出他的疑惑,一把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臂。
上面皮肤肤如凝脂,光滑如玉,别说有什么淡红色团花状胎记,连小痣都看不见一颗。
害怕达奚渡山以为她做了什么假,云紫怡还用力搓了两下,又往上浇了一点茶水,最后皮肤都搓得有些泛红,示意上面并没有用什么脂粉掩盖住。
达奚渡山已经从一开始的迟疑,变成了眸色中沉沉闪过一丝暗色。
然而他表情未变,依旧沉稳如山,开口道,“虽没有胎记,你确实会因此生疑,但反观你我二人的相貌与母亲的画像,世上唯有至亲能有如此相像容貌。”
达奚渡山语气中带了一丝柔和与安慰的口吻,“父亲与我对你的回家都倍感幸运。”
云紫怡愈发觉得这些人太过古怪,容貌相似虽难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倒是胎记从无到有易,从有到无可就难了,更别说她这小臂,连小痣疤痕都不带一点,对方竟能就这样说服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询问那时将她送至达奚氏之人,对此达奚渡山依旧语焉不详。
只不过他像是还有急事的样子,将她送回她自己的房中后,便转身匆匆离去。
来回一折腾,时辰已经到了晚上,自从她回房后,房中服侍的侍女照旧,可她隐隐感觉到外面的守卫却是多了一倍。
看来近期她再想出去就有些难了,不只是因为她今日的跑路举动,还有达奚渡山虽口上对达奚云胎记一事态度和缓,但深究其神态,还是能瞧出他并不是可以放下这件事。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左右出去也麻烦,云紫怡早早就屏退左右,钻进了帷帐中。
吹息了蜡烛,她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她回想起来西伯路上的三个月,小臂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遮挡的地方,末夏初秋,还不需要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有时一抬胳膊变能露出“胎记”的地方,那人不知道可能找错人了吗?
云紫怡眸中闪过一丝微光,看来缜密至此的达奚氏是被骗了啊。
她翻了个身,变为背靠着窗户,因此也漏看了窗外一瞬间的人影闪动。
67. 第 67 章
第二日一早,云紫怡是被喉咙间刀割般的痛感疼醒的,窗外天光已然大亮,她费力支着胳膊起身,坐起的那一瞬间,只觉眼前一阵晕黑。
自己这是怎么了?脑袋要裂开一般剧痛,她抬手摸摸额头,触手间竟是一片滚烫。
现在还是初秋的时候,秋老虎势头还猛,也未着凉也不是极度劳累,怎的好端端的忽然病倒了。
她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宛若一只要干涸的鱼儿,急忙向不远处桌子上的茶碗伸手。然而猛地一起身,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她入眠时不喜有人在屋中,这下可把守在外头的侍女吓坏了。急急忙忙冲进来一群人,不一会儿大女生病的消息就在府里传遍了。
比大夫先到的居然是达奚渡山。
他应是一早在府中练武,一袭利落练武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匆赶来了。见到病恹恹卧在塌上的云紫怡,他沉稳的面色不由得露出担忧之态。
云紫怡刚饮下一茶碗白水,喉间的不适稍稍退去,勉强支撑着应答达了几句达奚渡山的关心之问。在他第二次忍不住整理衣袖时,云紫怡暗中挑了挑眉。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只在他僵硬回避自己的问题时才看见过。换而言之,达奚渡山有事在瞒着她。
云紫怡心头一跳,难道是昨日胎记一事,他查出结果了?遮遮掩掩不与她说,莫非已查明她乃是冒名的假货,不知如何开口将她赶出去?那她倒是巴不得对方快些替她开门。
然而达奚渡山依旧维持着一副兄长该有的沉稳关切,陪着她同大夫看诊,完成后又好生嘱咐了两句,眼看要走了,还未有要像她坦言的苗头。
云紫怡只得叫住他,一举一动都被盯着的她暂无法亲自去查,只能先试试打感情牌,“其实我这二十年生活得还不错,昨日之事若有结果,不论是何,还请看在我们做过几日兄妹的情分上告知与我,兄……长?”
听到她有些别扭地喊出那两个字,明显是还未适应这层新的身份,纵使这样,达奚渡山眸底还是显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佯装摆出责备的架势,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什么胡话!你就是我达奚渡山的妹妹。”
“但……”
“没有但是。此事确存蹊跷,我会去查,但你要清楚,我相信无论如何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云紫怡沉默一瞬,后又抬眼,眼巴巴地望向他,眸中露出一丝疲倦,声音因生病带了一丝沙哑,“那你近日都会在府中吗?我可以时常去找你吗?”
达奚渡山从未有过与幼妹相处的经历,对于她忽然的亲近之言,只当是病中的小兽下意识寻求安全感,他本欲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又怕此举现下有些唐突,于是改为替她掖了掖被角。
“等好些了便可以。”
看她将药吃下,达奚渡山没有在这儿待太久。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云紫怡露出一瞬的若有所思。
饮下汤药后她沉沉睡了一觉。许是昨夜一夜好眠,又另补了这一觉,再一醒来她发热之症已褪去大部分,胃口也好了许多,腿上力气也恢复了。
担心总在屋中会错过什么动静,云紫怡坚持要去小膳厅用午饭。
达奚氏都是大忙人,偌大的一个主膳厅使用次数屈指可数,人不齐的时候,都是在各自院中的小膳厅用饭。
云紫怡穿过长长的回廊,忽然在一处停下了。
“这儿的青花瓷缸呢?”她指着一处问道,那里原本是一个半人高的鱼缸,百年名品,达奚淳爱不释手,里面荷叶团团甚是可爱,尾尾红鱼丛中游动,她最开始出不去的日子里,都是在这里整日整日的喂鱼。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身形一僵,嘴唇嗫嚅着,言语反复,“回大女,是昨儿……是今晨不小心……”
“是今早我见其中水波混浊,遂叫人去换了换。”达奚渡山的声音忽然响起,云紫怡转头望去,他竟亲自提着一个食盒走来。
“我叫人炖了些汤,还有银耳雪梨羹,用饭后饮下一盏,嗓间也能舒服些。”
午膳是达奚渡山陪她一同用的,有府中的老人站在暗处观察,看到这温情的一幕都忍不住取帕拭泪。少主带着的那些饭菜都是大齐样式,西伯的厨子哪里做得出来,都是他亲自花了一上午时间,一点点研究出来的。
最后云紫怡在达奚渡山的注视下,又勉强灌了一大碗甜羹,对方这才心满意足收手。
他一走云紫怡就开始在院中散步消食,腹中实在饱胀,感觉吃下的饭菜几乎要堆到嗓子眼儿了,她满院乱窜,无意间经过放鱼缸那处,发现鱼缸已经回来了。
她喃喃府中下人动作真是麻利,管侍女要了一把鱼食,再摸上鱼缸外沿时,面色陡然一变。
缸被换过了。
外观瞧着十成十的相似,年头也差不多,不过原本的上面应该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来自她指间佩戴的宝石戒指。
云紫怡面色如常地撒完鱼食,拍拍双手,转头随侍女又去做别的事去了。
不过走之前,她顺势扫了一眼鱼缸的位置——
她的房间在二楼,踩它爬窗倒是比较容易。
云紫怡回到屋中后,站在窗户旁思索了许久,心脏忍不住剧烈跳动,但亲眼见到事实前,她不太会给自己无端的希望。
于是当夜幕降临时,安静的侍女帮她放下纱帐,吹熄灯烛,助眠香袅袅盘旋,在透着亮光的门缝阖死后,她又耐心等了一刻钟,听到脚步声远去后,重重纱帐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一道缝隙。
云紫怡靠伏在窗下的阴影处,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静静等待着。
这一夜月光透亮,屋中只有她浅淡的呼吸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窗框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屏住呼吸去看地毯上的倒影。那是一个完美的窗户倒影。
云紫怡一下起身,在窗角处找到了一只撞上来的甲虫。
月光想要盛满她的眸子,但她眸中的光亮却一点点淡下去。
原先的鱼缸碎掉了,说明他来的时候可能被达奚渡山发现了。不过,没关系,她忽然轻声对自己说,总来是要打草惊蛇的。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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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想,他还是不要再来了吧,再等等,等她可以出去的时候,她就去找他。
可将甲虫放走,轻轻阖上窗户后,她却怎么也没了睡意。
强迫自己躺回床上,闭上双眼,隔着重重纱帐,视线总能“不经意”地穿过那条窄窄的缝隙,看向外边。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三日。
云紫怡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疯掉的,最后她甚至找了一条不透光的绸带蒙在眼上,可每当侍女离去之后,她忽又觉得绸带有些闷气,烦躁地扯下来扔在一边,又是大睁着眼睛半个夜晚。
第五日的时候,达奚渡山对她的限制已经少了很多了。除去还是不可出府外,在她的再三保证下,他同意她与尔朱潇通信。
于是云紫怡冲回屋中,提笔就开始向尔朱潇求助。
信去了两三封,跑腿的伙计累得气喘吁吁,信件却宛若石沉大海。云紫怡皱眉,忽地想起从琥珀城回金城的一路种种。
于是第四封信中,她将信将疑提笔:“明日我会借口将兄长支出府,你若再不来,我就带着兄长去登门拜访!”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没错。
信送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回来一封小人画,上面小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下面配了三个大字:算你狠!!
有了尔朱潇的保证,云紫怡总算抓到了一丝解决事情的抓手,当晚放下纱帐的时候,她忽然一狠心,将上面两片绑带系了一个死结,然后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告诫自己今晚必须好好入睡。
许是接连几日的睡眠不足,今夜她很快便陷入黑甜,不过受明日紧张行动的影响,今晚的梦也有些光怪陆离。
梦中她与王慈漂泊在汪洋大海上,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彼此的衣袖,忽然间达奚渡山大笑着从天而降,刺啦刺啦,一刀锯开两人连接着的袖子。
刺啦刺啦,落下来的袖子落在她的脸上,泛着一丝凉意,有些憋闷得慌。云紫怡抬手一把拽下来,却发现这袖子窄得吓人。
她猛然惊醒,只见手指间抓的哪是什么袖子,而是她系了死结的纱帐绑带。只剩光秃秃的半根,被她握在手中。
云紫怡倏地抬头望去。
半明半昧的月光映在他的侧脸,晦暗间暗藏锋利的眉眼线条,泛着白的光亮又让整个人更显清冷。
然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周身的刀锋入鞘,冰雪消融,眸中黑暗散去,映入的是晕染着浅淡月光的她。
“怎么,多日未见……”他有心让氛围别那么沉重,但忽然一个身影直直冲入他的怀中,带着一丝清甜的栀子香气,叫他顿时失了声。
云紫怡扑过去时一时忘了力气,王慈猝不及防要被扑倒,倒在地毯上虽不会伤及两人,但弄出动静难免引来旁人,王慈索性扯住纱帐借力,箍着人顺势一转身,二人直接摔到在柔软如云的床榻上。
“你终于来……不对,你为何要来冒险……”
听着怀中人语无伦次的话语,又是惊喜又是嗔责,双臂却抱住他不松手,王慈不由得弯唇,抬手轻轻在她发顶揉了两下,复又将人深深圈进怀中。
68. 第 68 章
黑暗中,云紫怡剧烈跳动的心脏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抬首,发现这是一个极度亲密的姿势。
她整个人几乎是压在王慈身上。因着跌倒在床榻上时,她的双臂还环绕在他腰侧,害怕自己的体重压到她,王慈顺势就将她的双手捉了去。
云紫怡低头,这会儿正好半撑在前胸上。
两个人都没动。
尔后,被她压住之人悠哉悠哉地将双臂抬起,相互交叠靠在脑后,唇角勾起一抹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云紫怡在心中轻啧了一声,挑眉回望。
迎着他的视线,她双唇轻轻抿了珉,随后忽然抬右腿改为横跨,手掌也不挪地方,就这么支撑在原地,然后缓缓起身,感受着掌下结实的肌肉传来阵阵轻微战栗。
“不好意思,没有压痛你吧?”她无辜地望向他。
掌心抬起的那一瞬间,温热柔软的触感离去,王慈胸膛急促起伏了一下。
他很想去摸摸那处衣料,那里连余温都是那么的灼人。
她竟还没有下去。
腰侧的蹀躞带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似乎在被轻轻向一侧扯着。
王慈脑中轰的一声,凸起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咦?”怀中人竟还发出一丝轻呼。
像世间最擅抚琴的素手,只轻轻撩拨一下,就要将那根名为理智的琴弦拨乱。
双臂再也枕不住了,他急忙半支起身子,想要去捉那只妄图点火的手。
而她在与蹀躞带较劲半天无果后,像是终于失了耐心,转头直接将手指送向了腿肌外侧。
王慈撑在床榻上的右手倏地收紧,柔软的绸缎在掌心皱得不成样子。
阻止还是放任?这对于已然失序的脑海是千难万难的抉择。混沌间,他竟萌生了就让这喷薄欲出的渴望将他淹没的念头。
然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将他痛苦拉回,王慈胸膛剧烈起伏着,不可,他对自己说,不可是现在。
“云……”
破碎的声音还未出嗓间,怀中人却趁着他起身挪动的空隙,从他腰下压着的地方拽出一截裙摆。
感受到眼前人身上一僵,云紫怡歪头望去,看到他尚未清明的眸底时,倏地轻笑出声。
唇角微弯,嗓音中带着促狭,“只是压到我的裙子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唔……”
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敛,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复又成了垫底的那个人,王慈欺身而上,低低的惊呼声全被收拢掌中,娇嫩的唇瓣被粗粝的手指磨蹭着,他眸中翻滚着暗色,喉结艰难滚动,却一偏头去攥住了她的手腕。
始作俑者终于遭了殃。
王慈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转回想要躲避的视线,要她看着他怎样将吻一个个落在指尖手背。
云紫怡双颊腾地红了,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却换来双腿被膝盖死死按住,柔软的掌心最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丝猫儿一样的声音不慎从嗓间溢出,她慌忙咬唇,千万不能叫走廊中人发现屋中的异样,一抬眼却是他含着笑咬上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
犬齿尖锐,但力道轻轻,只会带来一丝疼意和酥酥麻麻的痒,滚烫的柔软掠过,她一下子蜷起指尖,整只胳膊连带着都有些发麻。
忽轻忽重的吻不时落下,腕间的皮肤滚烫颤栗,云紫怡再也受不住,另一只手哀求般地扯住他的衣袖,轻拽几下,眸中水雾迷蒙。
王慈这才好心地松开手,改为十指交握,扣在她耳侧。
另一只手从她后腰处穿过,使力间她上半身被迫挺起,仰头紧紧撞入他的怀中,肩头被下颌轻轻抵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耳鬓厮磨,墨发交缠。
“下不为例。”在她颤抖的惊呼中,耳垂被人重重吻上。
……
云紫怡将自己裹在薄被中,一口气滚到床榻最远侧,蒙着脑袋不应声。
感觉闷了得有小半刻钟,王慈怕把人憋坏了身体,连忙上前连人带被捞过来,层层剥开露出那张还在泛红的小脸。
“你给我起开!!”
云紫怡扯过枕头就要丢过去,下手丝毫不带犹豫,王慈无奈举起双手后退两步,示意不再碰她。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溜进来的,你确定不再看我一眼吗?”
云紫怡缩回薄被中的动作一顿,罪魁祸首面露落寞,垂下的双睫轻轻颤动,微微侧头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紫怡咬牙,你再演!觉得她吃这套是吧……好吧,她真的吃这套。
谁让这张脸过分美丽,她暗暗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秒钟。
云紫怡泄愤般重重给了薄被一锤,然后轻哼一声,“那你过来。”
王慈规规矩矩坐到她身侧。
双臂向后撑在榻上,一不小心触到她散落一席的长发,王慈垂眸看去,她没发觉,他就心安理得地没动。
“你几日前可是已经来过?”云紫怡问道。
“来过,刚刚打开窗便被人发现了,那人很强,我一连试了几日,直到今日才成功潜进来。”王慈声音中罕见地显露出几丝气闷。
“鱼缸是你们砸的?”
“不是我,是那人失手。”
“窗户……你不会没来得及关吧?”云紫怡忽然狐疑道。
王慈顿住,思考了一瞬,然后缓缓偏过头去。
“抱歉。”云紫怡听见他说,“还有鱼缸,若你喜欢,回上京后我陪你挑一个新的。”
话落,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
云紫怡低头,“你……可已瞧见那人的模样?”
“嗯。”
“他说,他是我兄长。”她轻声。
“可笑吧,二十年后,我竟然在千里之外的他乡,遇见了一个与我长得那么相像之人。”说着说着,云紫怡却缓缓低下头去。
“那你认为,他是否你兄长?”
他是吗?小臂揽住膝盖,袖子轻而易举滑落,露出光洁的皮肤。
“我也不知道……他说达奚云有一块团花状胎记,但我没有。”云紫怡下颌抵住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要入深秋了吗?一日比一日天冷了许多,她感觉夜间有些凉寂。
“那我陪你查。”
她被从天而降的薄被裹住,脑袋左冲右突钻出来,一丝长发被团在颈侧,有些刺挠,又有些痒。
她抬头看向出声的人。
“那我发不起你的俸银怎么办。”
对方一顿,有些无奈,“谁说我要俸银了。”
但一抬眸,却瞧见她神色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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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飘忽,“若你执意坚持的话,先欠着也可,也可拿些别的偿还,总之……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云紫怡歪头,缓缓点了一下脑袋。
两人皆是静默一瞬。
“对了,上次事出紧急,竟忘了询问你上京之事……”云紫怡打破沉默。
王慈回道,“都解决了,诬陷我的伪证消失,程氏没有得手,程瑞安反而自乱了阵脚,现已被贬出上京。
圣上打消了对我的疑虑,命我重查此事。
赵大鹏私宅中的线索也是真的,里面是赵大鹏与背后之人的往来书信。这些信阅后本应该被销毁,但赵大鹏生性多疑,留存了几份作为威胁保命的杀手锏,只是还未来得及用上便因尚书府案落狱,最后反而被人挖了出来,成了断送自己性命的铡刀。
梅将军恢复清白,梅英不日便可重返司使之位。
我那日重返现场,见到了琉璃窗破碎一侧的血迹,又知晓春华在另一侧的诊堂,便明了是你来过了。”
他叙述的声音缓缓,仿佛此间一切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一般,事事通达。
可只有那时真正身处上京之人可知,那三日,冷面恶鬼真正地张开了獠牙。
一连三日的阴云密布,瓢泼大雨,龙椅上的真龙天子讪笑着沉默,城门封锁,双双黑靴踏起的水花间,整个上京城被底朝天翻了三遍。
程氏还未捂热的天之骄子,额头磕进泥水中,一身褴褛,嘶哑着苦求高抬贵手。
只不过换来那人一个淡漠的眼神。
而恶鬼现在在她面前收敛爪牙,自甘低首垂目。
“抱歉,你本不用涉险,还平白吃了这些苦头。”王慈低声,下意识握紧了指间细腻的乌发,仿佛只要不小心一个松手,就会从指缝中滑落,再也抓不住,摸不见,见不到。
“不会。”云紫怡脑袋在薄被间轻摇,动作间蹭出微微响动,“你平安无事就好呀。”
“而且你不是将我找回来了吗?”
“你……怎么这般傻……”
王慈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将人揽进怀中。
云紫怡这次没抵抗,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她又忽然想起,费力地抽出手推了推面前之人,“不要被捉到了。”
“再一刻钟,他现在打不过我了。”
“……”
云紫怡伏在他肩头,脑海中忍不住开始琢磨今后该如何,“你那个暗桩,还能去吗?”
王慈摇头,“不能了,但我又换了一个。”
“对了,我明日约了一个朋友来,我想从她身上找些突破口,看能不能将我带出府。
给我三日时间,若我还是出不来,说明这个计划失败了,届时你再来寻我。
还有达奚渡山在查的胎记一事,也要拜托你先暗中盯着。”
时间一到,云紫怡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催促他快些走。
“三日内你不要来了,太频繁容易打草惊蛇。”
她将人送至窗旁,要将窗户合死,忽然手下动作又停住,轻笑出声,“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夜间偷偷私会……”
王慈一滞,复有些无奈,“那我争取早日光明正大?”
69. 第 69 章
催促着将人送走,云紫怡目送着人影一瞬间消失在黑夜中,西伯的夜晚并没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四下无人,她留在窗前独自站了好一会儿。
漠风掀起了垂下的乌发,恣意翻飞又落下,有几缕缠绕在了臂弯处。云紫怡顺手收拢在脑后,指尖一抚却滑出去好远,她低头望去,不知何时头发已然这样长了。
宛若最上等的锦缎,落在手心中凉丝丝的,但不久前它才被指缝的肌肤染上温度,云紫怡一瞬不瞬盯着,唇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他那样不舍得松手,又是紧握又是抚摸,居然还以为她没有发现。
又回想起方才一通胡闹,她突觉有些腿软,捂着热意还未彻底消退的脸颊缓缓滑落,靠在墙边,抬眼正好是窗外一轮圆月。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半眯右眼,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月亮正好被轻轻“捏在”两指之间——
“原来如此容易啊。”她喃喃,“那便送给——”
“快看快看!我将月亮摘下来了!爹爹,送给你,这样你赶夜路运布匹时就不会摔倒啦,也给娘亲一个,家中的灯烛太暗啦,娘亲总是不小心扎到手指……”
“哥哥,看我给你带什么啦!这样你晚上也可温书习字,明年一定能考中!”
“姐姐你不要哭,他没给你准备,但我给姐姐准备了生辰礼物哦……”
那一年,琉镇的小孩子间忽然流行起“摘月亮”,送给爹爹娘亲,送给哥哥姐姐,送给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那时的她,对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总是嗤之以鼻,无数个圆月高悬的夜晚,她穿着短了袖子裤脚的单衣冻得牙齿打颤,两日未进一粒米,大声说一句话都有些头晕目眩。
能送给谁?她手指都懒得抬一下。
再后来长大些,她成了远近闻名的云娘,整日忙碌在商会商队之间,一日偶然见到那酒商临行前与女儿道别,小女娘依依不舍地“摘下”月亮,她愣了一下,恍惚觉得许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却没想到月亮依旧心甘情愿地一次次给予人祝福。
她手指蜷缩一下,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转头望过去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他们正等着她帮忙翻译核对货单。
所有认识她云紫怡的人,都言此人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小的细节都能记住,远远见过一面第二次都能叫出名字来。
对此云紫怡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她确实能记起头回领银钱的时候,那天的馄饨汤老板多加了两滴香油,所以喝起来格外鲜香。
还有从地下盐场逃出来那晚,她中了毒,晕晕乎乎靠在王慈怀中,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人的心跳会那样混乱。
以及住在云阳伯府的时候,有一日她早晨起来推开窗,陆夫人正坐在廊下调制抹头发的香油,看到她醒了笑着冲她招招手,要替她挽发梳髻,晚香玉的味道轻柔地洒在发间,至今还萦绕在她的鼻腔。
但是有时她又是一个很健忘的人。
就比如她不记得很小的时候的事情,没有棉衣如何过冬,她不记得了,馊掉的米汤是什么味道,她不记得了,第一次被人抢东西摔破了膝盖是什么感觉,她也不记得了。
记忆是一只善良且贪吃的小兽,吃掉痛苦的,留下开心的,这样每一个明日都会是愉悦且充满希望的。
她也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她习惯于独身一人拼命往前闯,不能停,也没时间回头看,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走着。
却忽然有人一个箭步冲进来跟在她身后。
无论距离多么遥远,无论经历怎样的困难,都能闯进来将跌倒在地的她紧紧拥入怀中,帮她捡起掉落的武器,然后看她大杀四方。
她第一次生出了分享欲,她有了将美好相送的那个人。
“那就……‘摘下’这颗月亮,送给……你,也送给我,希望我们夜晚行路也会有光照亮,希望明月常高悬,人相伴左右。”
……
第二日一早,云紫怡照例懒了一会儿才起,窗外日头已然高挂,屋内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刚想唤侍女进来,一睁眼立马捂住了嘴。
昨夜夜黑,她在窗边坐了会儿,很快便回塌入睡,半点没有瞧见屋中的凌乱。
隐约记忆中帷帐好像被王慈扯了一下,没想到白日一瞧,整个帷帐左右都被扯偏了三分,她忙不迭地伸手去调整。还有他昨日定然是抓她铺于榻上的缎单了,一百个她都睡不出这样的褶皱,难怪她沉眠时总觉有些硌人。
云紫怡一样样将屋中恢复原样,这次喊侍女进来,梳头间,又问起今日达奚渡山的行程,以及达奚淳何时回来。
侍女小声应答,果然不出她所料,达奚淳只休息了小半日便匆匆赶回,日夜兼程,这回刚刚回达奚氏不久。
至于达奚渡山,侍女给最后一股发辫收完尾,“回大女,少主一早便与大族长在房中谈事,并未外出。”
云紫怡闻言若有所思,不过达奚渡山到底是大将军,忙一些是应该的,前几日日日盯着她才是不正常。
金秋宴结束,堆积起来的事务想必这几日就要尽快解决,达奚淳应当也没太多工夫花在她身上。
梳洗完毕,云紫怡来到大膳厅,如今三人都在府中,照理说该在大膳厅用午膳,但等她赶到时,屋内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桌子饭菜在等着她。
她拉开檀木椅的动作迟疑了一下,那边却忽然有人拉开了膳厅的大门。
进来的是达奚渡山身边的副手,那人垂首对她道,“大族长与少主正在议事,稍后会去小膳厅,请大女不必等候。”
一言毕,云紫怡不由得挑眉。这还是她来到达奚氏后第一次被“冷落”。
此二人往日恨不得天天来盯着她,此时忽然一反常态,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急匆匆用完午膳,云紫怡就在府中到处溜达,时不时刻意经过达奚淳的院外,在逛了第三个来回时,终于远远瞧见两人出了院子,愈走愈远,最后竟是径直上了马车出了府。
没想到惊喜来得这样快,云紫怡眸中一亮,扒着门边儿瞧了瞧,那似乎是去王庭的方向。
她转头就遣了侍女去寻尔朱潇。
尔朱潇也来得比想象中的要快,云紫怡问起,她也是一脸纳罕,本来自己父亲一早出现在家门口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撂下一句不可应达奚氏大女相约后,也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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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出了门。
云紫怡望向她,“那你怎么还来寻我了?不怕回去后你父亲怪罪于你?”
尔朱潇轻啧了一声,抬手敲了敲云紫怡的额头,“都狠心将你哥搬出来了,我这不是来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吗?再说了,我尔朱潇就喜欢做不让我做的事。”
云紫怡:好嘞。
“那我想出府,达奚淳不允我出去,你有办法吗?”云紫怡道,“要不直接打晕守卫?一个打十个能行吗?”
尔朱潇刚伸出去想搂她脖子的手顿时缩了回去。
“智取啊!我们应当智取!”尔朱潇扶额道。
虽面露难色,但她还是灵光一闪,“你父亲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信物之类的东西?”
云紫怡疑惑。
尔朱潇一手托着下巴,认真地望向她,“赌还是不赌,完全在你。”
一刻钟后,云紫怡带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与尔朱潇一同出现在了大门口。
“父亲于王庭遇危机,暂无法脱身,特托尔朱氏少主前来取证物,还请放行。”
她言语间不见一丝慌乱,直视的目光中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举手投足之间就是达奚氏大女的气场。
守门之人闻言,眼中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一方面是他在达奚氏待了很多年,知晓尔朱氏少主虽交好但从不登门。另一方面,更多的是,他听闻王庭那边确实出了不小的事情,他从未见过大族长与少主那样面色凝重地出了府。
只是大族长说过不允大女离府半步……他望向杵到他面前的信封,上面一枚达奚氏的徽纹印章。再旁边……是一枚沙山与剑的图案,那是达奚氏的密印。
他并没有资格亲眼见过,因此也并不清楚它具体模样,只知其中包含的必要元素。
那图样撞入眼中时,他只敢粗略扫一眼便匆匆低下头去,低头的瞬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侧让开,跟着他身后的下属也纷纷侧身让道,几乎一瞬间她们面前便畅通无阻。
“不是吧,这密印这么厉害?”
轻松地踏出府门后,又往前跑了两步,云紫怡才放心惊呼出口。
“那人级别不够,接触不到具体的密印,你同样也是,甚至可以说连密印的存在都不知道,我这个外人就更不可能了。
但最后密印就是确确实实拿出来摆在他面前了,他自然会相信了。”尔朱潇笑眯眯道。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具体的画法?”云紫怡摸着尔朱潇新鲜出炉的画作,目露怀疑,“你是瞎画的吧?你只知到相关元素,剩下的都是乱画糊弄他的?”
尔朱潇嘶了一声,尔后又摸摸鼻尖,咽下差点要吐出口的反驳,改口道,“被你猜对了,怎么样,我演得厉害吧?”
云紫怡乖巧崇拜地夸赞了几句,千感万谢地将人带进酒楼,点了一桌子好菜,借口去买街对过的新鲜点心,走之前顺手将厢房门反锁了。
这次王慈给她的地点是一处私人拍卖场。
参加之人都会进同一个屋子穿袍遮面,以掩去真实身份。这便大大降低了她被发现的风险。
她需要以一个高到离谱的价格拍下一样东西,然后进入专门的验货间,在那里她会见到王慈。
70. 第 70 章
拍卖是西伯一种极为流行的物品交易方式,在金城,每日大大小小的拍卖会足有上百场,云紫怡数着一排排街巷,闪身钻进了左手边的一间当铺。
当铺前半场仍旧开门做着生意,后半场则封闭起来,用黑帘隔开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左、右、后方都有帘子遮挡,仅前方敞开面向看台。
王慈早已帮她预留过身份,以一只金钗为信,掌柜的接过后仔细查看一番,再抬眼看向她的眼神微微变动。
“尊贵的客人,请宽恕在下的唐突,今日第三、第十七号拍品,想来您会有些兴趣。”
掌柜的将金钗递还,然后取来一只木制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一件宽松厚实的披风。
云紫怡拎起来缓缓展开,披在身上,宽大的兜帽垂落下来,几乎盖住了她上半张脸,远远望去,只露出尖尖的下颌和一截雪白的脖颈。
帽檐有些遮挡视线,落入视野中的场景只剩下半部分,云紫怡不得不紧盯着领路人的脚后跟,以免一时不察跟丢走错。
这场拍卖会规格很小,拍品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多半是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客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她踏入当铺时,通往后半场的通道甚至有些冷清。
因此在她的肩膀被来人狠狠撞上时,双方都先愣了一瞬。
对面似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身酒气,脚步虚浮,通用的披风随意搭在肩上要掉不掉。
那人回过神后当即叫嚷起来,无视她的道歉,一面说他的衣袍有多么昂贵,一面说撞坏了他的肩膀要赔钱。
见云紫怡立在原地一声未吭,神情镇定到宛若围观一只泼猴撒泼打闹,那人顿时恼羞成怒,自觉拂了面子,一把揪住云紫怡的披风领子就要推搡起来。
她没想到对方真的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时未来得及躲开,整个人被扯得往前趔趄了一步,拢在披风里的乌发散落出几缕,悬在半空中。
“如此不识好歹……咦?”
那人感受到落在手背上的触感,低头望去的一瞬,忽然间动作停了,声也没了。
云紫怡肩头向后一撇挣脱出来,那人竟也呆愣愣地没有阻止,她皱了皱眉,不知这人在耍什么酒疯。
对起过冲突之人印象总会更深一些,云紫怡不想将整张脸暴露于人前,被人记住,于是左手掀起兜帽一角,露出眼睛的同时,右手顺势抬至口鼻处,用宽大的袖口掩住半张脸。
挑事之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标准的西伯长相,面色醉红,可看眸中醉意却已是醒了大半。
云紫怡不欲纠缠太久,刚准备启唇,话还未说出口,那人却在与她双目对视的那一瞬间,眼中彻底清明。
“黑……黑发,还是黑瞳,这双眼睛难道……”他口中传来模糊不清的讷讷,先前一身嚣张气焰全熄,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还有事吗?”云紫怡不知他为何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但总归没有再堵她的意思。恐久留生变,她来不及去追究,只想戴上兜帽赶紧离开。
“没……没事了,请您先走。”
那人似被她的话震得一激灵,连忙侧身为她让道,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自己的披风扯开穿好,着重将兜帽拉下,把脸围得严严实实,好像遮住面容就如同身着盔甲般有安全感,心尖的那丝胆寒才堪堪压下。
云紫怡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那人恭恭敬敬,脑袋都快低到地上了,一副打死他都不敢再与她交流的模样。
是把她误认成金城的哪个贵族大女了?再倒霉点就是直接认出她达奚氏的身份了?
想到这里云紫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要赶紧抵达拍卖会现场,赶紧走完流程见到王慈,认出来就认出来罢,众人现在都在王庭,达奚府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漏不了馅,只要她这边小心一点赶快解决就好……
三号拍品是首选,十七号是备选,一上来她很顺利就拿下了三号,到手后她立即表示放弃接下来的拍卖,想要现在就查验货品。
有下人上前,带领她去专门的验货间,穿过一条十几米的走廊,云紫怡仍旧用兜帽掩住容颜,同时不断分神观察四周,直到他们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门前。
到这里人声减退,喧嚣不再,她感觉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内心却止不住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回声直达鼓膜,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下人取出专用的钥匙,“咔哒”一声锁芯弹动后,随即转身默默退去。
万籁寂静,只有心跳声在回响,云紫怡深吸一口气,指尖抵上门面,没用多少力气,十分轻松地。
熟悉的玄衣,门后有人微笑着在等她。
午后明亮的日光落在他侧脸和肩膀上,有些模糊了五官的线条。
“王慈——”
她扬起大大的笑脸,她敢打包票,这是她自来到西伯后,第一次感觉天边都晴朗起来的开心笑容。
“我们走吧!”
她一脚稳稳踏进屋中,“我们走……”
走吧!
脚下却扫兴地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阻力在阻止即将奔跑起来的步伐。
她疑惑地低头,发丝纷纷从两耳侧垂落,交织的视线缝隙中,咕嘟咕嘟,脚下的地毯像吸了水的海绵一般。
她僵硬地抬头,背光站着的人玄衣半褪,露出里面一袭刺眼的,要把天地都染红的红衣。
见她抬眼望去,对方轻轻歪了歪头,语气似开心似惋惜,“抬头得好快。”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退出屋子关上门,告诉整个世界她走错了。
但脚下沾满鲜红的泥泞却在无声叫喊着,她不能走。
云紫怡感觉自己的神思像被谁突然抽走了一般,她像是在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观察屋内的一切。
其实有很多人在这间屋子里,该在的,不该在的。
他昨晚走时,故意顺走了一只她绑发的丝带,沾着金粉的漂亮绸缎被编成手环系在他嶙峋的腕间,是女儿家的东西,瞧着有些突兀,却不及那下面断骨的伤口突兀。
她平日最讨厌傅望秋那张要笑不笑的脸,尤其是被此人坑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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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后,更是恨不得上几拳伺候,可现在望着他唇角的裂口,她却忽然觉得只要他还能笑着就好。
第一次见程思然其实是一个很尴尬的意外,记忆里她是个马尾扎得很漂亮的飒爽娘子,虽然后来发生了太多让她看不清楚的事情,但她还是想要她用初见时说“再会”的那声爽朗嗓音,再亲口对她说出一切事实,无论好坏。
她第一次知道,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其实是发不出声音的。
连泪珠都无能地,迟了两刻才落下。
她努力地张嘴,努力地调动喉间的肌肉,努力地看向那个永远看不清的人,她很想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可她明明会说天下所有的语言,但张了张嘴,却又发觉,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发麻,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双腿想要瘫软,她毫不留情掐上去,阻止将要倒下的自己。
她还未来得及实现帮春华休假的诺言。
春华身旁躺着的那张年轻面孔,她记得每次王慈分配任务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
傅望秋的副手听说刚刚定下亲事,对方是个极其温柔有才华的娘子,等到冬月初,二人便完婚。
滑落的眼泪烫到皮肤生疼。
她来不及擦,脚踝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那是一只宛若枯树皮的手背,手的主人两鬓斑白,面孔陌生,眼中不假掩饰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化成戳子将她钉死在鲜红中。
“叛徒,叛徒……”
沙哑却尖锐的声音自他喉中响起,云紫怡低头望去,他腰间别着大齐官员的腰牌,图案文字被血污糊住看不清楚,伏在地上的左腿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
那人拽着她的披风下摆,艰难地支起身子,用另一条完好的腿站起来,第一时间竟是甩开他的下官扶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往门口的方向冲去。
年轻瘦弱的下官,眸中的光亮一瞬暗淡,在绝望木然的眼神中,对着迎面走来的红衣人闭上了眼。
转眼间,屋中就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为什么?
为什么?
或许从一开始所有人的碰巧离开,王庭的突发情况,便全部在此人的计划之中,或许从她进入西伯的那一刻,她就从来没有逃脱过他的视线。
达奚氏,尔朱氏,连年迈病弱的王上他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还有什么不能掌控的呢?
视线中鲜红的衣角迫近,她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或许对方就是不满于他们对私盐案的插手,或许就只是想要看他们挣扎又落败的无力之态,终于,又一日他腻了。
一步,两步,满是腥甜的气味已然近在咫尺。
“这么快就乖乖束手了吗……”嗓音含着笑。
下一秒她猛然睁眼,将一直紧掐在掌心中的迷魂散撒出。
乖乖束手?怎么可能!
这是她这几日以来尽己所能制作的一点,对方武艺高超,她拼簪子拼不过,这些迷魂散足够让他暂时动弹不得。
71. 第 71 章
无色无味的絮雾宛若一场无声哀悼的细雨,在阳光下依稀可见落下的形状,纷纷扬扬将两个人都笼罩在内。
下策中的下策,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她连同自己也一并算在内。
四肢的肌肉在慢慢泄去力气,宽大披风包裹着的身体如同断翅的羽蝶一般滑落在地,柔软的脸颊抵上湿润的地毯,冰冷的触感顺着血脉直刺入心脏,但很快那处又被滚烫的泪珠捂热。
她微笑着看那鲜红的衣摆缓缓向下,常年与药草相伴,迷魂散在她身上只能发挥出七八分的影响,她会比对方提前恢复。
重重叠叠的衣摆与染红的地毯几乎融为一体,扑通一声,是身体跪落在地的声音。
云紫怡很想抬眼看一看他的表情,是惊愕?愤怒?还是嘲笑?
万籁俱寂,她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在西伯身败名裂,将他亲手带回稽察司,让他在新碑面前长跪不起,在王法的审判之下人头落地。
明明应该昏沉过去的脑袋此刻却异常清醒,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复仇,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惊人的意志让她等不及迷魂散失效,下颌点地支撑着,一次又一次调整,她已经能小幅度抬起头。
散落在侧、遮掩视线的长发忽然被人轻柔地拨开,一只冰冷的手攀爬上纤细的脖颈,呼吸被阻隔大半,她上半身子被强行提起,对上了一双阴鸷的双眼。
云紫怡的眸子一瞬间骤缩。
“阿姐……竟然为了旁人,狠下心对慕青出手……”
纥慕青胸膛起伏,擦拭她脸侧血污的手指依然轻柔,可另一只手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扭断。
“为什么……为什么?”
巴掌大的娃娃脸,跟她五分像的圆眸看起来无辜又委屈,然而漂亮的五官中若隐若现的狰狞之色,还是暴露出他内心真实的疯狂。
呼吸的空气在被一点点夺走,缺氧导致云紫怡胸腔宛若灼烧般疼痛,断断续续的艰难嗓音却让对方的瞳孔兴奋地颤抖着。
“真可惜。不过阿姐竟忘了吗?这种程度的迷魂散早已奈何不了我,倒是阿姐,这些年好似弱了不少呢。”
在她即将昏厥的前一刻,脖颈上的力道忽然松开来。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云紫怡低声不住咳嗽着,喉咙间火辣辣地疼痛,一双眸中写满了抗拒与鄙夷。
纥慕青好似被这样的目光所刺痛,浑身一僵,面上原先带着的欣喜神色一点点消失殆尽,末了,他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喉间竟是低低笑了起来。
“阿姐是在嫌弃我吗?
怎么会呢?阿姐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会将最好吃的甜果让给我,挨打的时候护着我,我们一同去与兄长玩闹,玩累了母亲便会叫我们一同用饭。
多美好的时光啊,难道阿姐不喜欢吗?阿姐不想回家吗?”
回忆间他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叙述的声音都带着笑意。
但或许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眼中生生浮现出的恨意,有多么叫人不寒而栗。
云紫怡面上露出一丝迷茫,她认为达奚淳与达奚渡山并没有理由在子嗣数量上欺骗她,且那日达奚渡山向她展示的证据也足够有说服力。
那此人口中的“阿姐”又从何而来?
自以为真情实感的表露没有奏效,云紫怡目露犹疑的模样最终还是惹怒了他。
“阿姐还想着回去吗?”他看似温柔地摸了摸她耳鬓的发丝,但头皮间传来的刺痛差点让她惊呼出声。
“阿姐,你哪里也回不去了。”他眉眼含笑,像是对着捕兽笼中已到手的猎物说出这句话语。
“看到那个仓皇逃跑的废物了吗?
此人乃长乐府录事参军,从七品小官,但却是太后身边的人,此行若不是他跟着,你那位司使大人断不会如此畅通无阻地来到西伯。
阿姐猜一猜,你西伯圣女的身份,连同这几位大人的死讯一同被带回大齐,你说,你还有可能再踏入长乐府半步吗?”
男人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用何晚膳”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可字字句句却宛若利箭般刺入云紫怡的脑海,几乎叫她头痛欲裂。
看着她惊愕痛苦的表情,对方弯唇一笑,继续开口道,“顺带一提,阿姐猜,为何我偏要将你送到达奚氏?”
他?送到?
原来如此。
在见到达奚渡山之时,虽她从未承认,但她内心其实有一丝小小的动摇,为那足有九分相似的面容,为那泛黄的书信与画卷。
云紫怡眸中闪过一丝苦涩。不是早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吗?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不觉中,她竟也不由自主地怀有一丝期望,期望他们是所谓的“家人”。
“所以阿姐,我才是你的家人啊,除了与我一同回家,阿姐别无去处。”
纥慕青对她黯淡下来的眸光很是满意,“许久未归家,阿姐也该回去看看了。幼时母亲不是时常教导我们,要坚守自己的责任吗?那阿姐作为西伯的圣女,如今也该履行阿姐的职责了……”
不知他发动了什么信号,有侍女鱼贯而入,将她带出屋子,从后门走入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带离了当铺。
离开时她隐约听见拍卖场在展示什么木葫芦、玉如意、镂银耳坠,而后者是三号拍品,是王慈原定叫她拍下之物。
“镂银耳坠一对,出自大齐皇室御用工匠之手,栀子花形,做工精巧,当中镶嵌的淡彩碎宝石品质之纯净,更是难寻,实乃不可多得之良品……”
当时她从他口中听见“拍卖场”三个字时,还随口笑问了一句,怎的要用如此破费的方式。
对方自认为偷玩她的发丝玩得天衣无缝,一边漫不经心道,有样东西想顺便送给她。
她问是礼物吗?对方没吭声,只是握住发丝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无人处泛起薄红的耳尖,只有窗外的月光得以窥见。
那边不断传来叫价的声音,混着前场当铺的问询声、再外面小食摊的吆喝声、有人要了一碗果蜜、有人要订一件护膝。
明明熙熙攘攘如此热闹,但那一锤定音的一句还是准确地传入她的耳朵。
“恭喜这位客人,拿下三号拍品,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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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耳坠一对——”
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的。
可是此刻却忽然又扑簌簌落了下来,流不尽,止不住。
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云紫怡被侍女塞进去,脊背无力地倚住靠垫,脑袋垂下。
纥慕青坐在她对面,不时视线热烈地注视着她,口中一边絮絮叨叨“他们儿时”发生之事,说到兴处难免掩唇低笑,对此云紫怡只疲惫地阖上了双目,一言不发,也未留给他一个眼神。
一路久了,饶是会演如纥慕青,最后亦觉有些吃力与乏味。对上死气沉沉的云紫怡,男人面露愠色,但想到马车马上就要抵达他的宅邸,心情又稍稍缓和一些,最终终于决定,让这最后一段充满期望的路途以安静的准备度过。
云紫怡此刻满心疲惫,对纥慕青什么愠怒什么转和一概不予理会,双目紧闭,暗暗记下马车的转向与大概行走的时长,同时努力活动四肢。
她如今力气已恢复三成,能够做到基本的生活动作,只是奋力挣扎或打斗还暂不可以。
云紫怡藏在袖间的双手暗自抓握几下,感受肌肉恢复力量的感觉,同时面上未显露出什么,依然装作浑身无力的样子。
马车走得不算慢,许是根本没有作低调的打算,上面明晃晃的国师的徽印,几乎是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算算距离,已经过了达奚府,也差不多过了王庭,马车几次转向,最终朝着金城西面的方向走去,那里马上要越出城池的范围,西面没有附城,几乎是一望无际的连绵风蚀雅丹。
听闻金城西边高台之上,建有一座宏伟的观星台,纥慕青的宅邸也在那附近吗?
云紫怡迅速在脑海地图中定了一个点,就在这时,一股巨大力道忽然撞上马车,她的身体向一侧摔碰到车壁上,思绪也在一瞬间被打乱。
赶车的车夫用西伯语发出一声怒吼,有小童被吓得惊哭出声,很快被破门而出的大人道着歉抱回去,“咣啷”一声门窗紧闭,街道上又恢复了死寂。
车夫隔着帘子禀告,说是有小儿追逐玩乐之物,误冲撞车驾。
安静一瞬,纥慕青眯了眯眼,淡声吩咐留下两个人清理道路,随后车轮骨碌碌又重新开始转动。
“都怪慕青不好,没吓到阿姐吧。”
对面之人一转眼换了个神色,柔声细语,眸中满是关切自责之意,若是不相干之人见了,指不定得道一声相亲相爱好姐弟。
云紫怡对这幅惺惺作态之势颇感恶寒,眼皮都不愿抬一下,继续歪头依靠在车壁上。
纥慕青见了也不恼,只欣喜地说就快到了,任车内氛围又恢复了寂静。
确认对方的视线没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后,云紫怡藏在袖间的手又往里缩了缩,好似要确保一丝意外都不会发生,才放心紧握住手心之物。
那是一只小巧的镂空耳坠,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一片一片花瓣摸去,好似栀子花形。
那是方才马车发生冲撞之时,从车帘缝隙飞落进来的。
耳坠被她的体温染上一丝温度,她原本死寂的内心忽然泛起难掩的涟漪。
72. 第 72 章
华贵的马车飞扬而去,激起的黄沙消散后,留下的两个人活动活动手指关节,抽出背在身后的砍刀,刀尖抵在硬石地上拖行,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躲在门后的妇人抱着小童瑟瑟发抖。
等了几乎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妇人衫衣早已被冷汗浸湿,浑身僵冷。
小童正值玩乐年岁,不知闯下祸事,一心惦记着还停在外头的木车,趁妇人不注意,一下挣脱她的怀抱敞开门就要跑出去。
妇人绝望的呼喊噎在嗓间,她拼尽全力去拦住她的孩儿,大门大开,咣啷一声打在后边墙壁上。
街道上飞扬的尘土刚刚落定,门口遗漏了一截破碎的刀尖与一滴鲜红的血珠。
妇人瘫倒在地,恐惧的浪潮退去,这才抱着小童放声大哭起来。
……
马车一路向西而行,虽看不见外头如何,但凭着烟火人声的远去,与愈来愈强烈的风声呜咽,云紫怡大致判断,应当是快到观星台了。
然出乎她意料的是,纥慕青竟提前将她的迷魂散给解了。
顾不上思考对方为何这样做,解药中一股熟悉的冷涩气味叫她微微皱眉。
世间毒理万变不离其宗,通常会以基础几味药材打底,辅以其他药材合成,至于辅助药材的选择则各家有各长,云紫怡制作的法子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年还从未见过谁与她有相似。
纥慕青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顿时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更添一句,“没想到阿姐制作迷魂散的法子,这么多年了竟也没有换过。”
云紫怡浑身一僵,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迷魂散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步骤,对方若是将毒理精通至顶尖,未必不能解了她的法子。
想到此,云紫怡深吸一口气,再抬眼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纥慕青也自知,不可能仅一次便让阿姐全然信服,只是颇有些伤心地埋怨阿姐为何不与他讲话。
高台之上,有水运仪象台日夜不息,低沉的轰鸣声阵阵,引得人的头脑不自觉一同嘶鸣。
纥慕青伸手解下她身上披着的披风,从木盒中取出一件崭新的递过去,上面绣着纵横繁杂的金丝纹路,隐约可辨是某种徽印。
“这是母亲亲手绣成的,只可惜她还未来得及穿上便已离去。”纥慕青望向披风的视线悠远飘忽,仿佛透过丝线的联结,看到它被捧在一个人手中的模样。
“我……真的是你的阿姐?”云紫怡皱眉问道,其实若迎着日光,她能看清他的眸色会变成浅淡的茶褐,“那你为何不与达奚渡山一同在达奚氏?”
男人收拢木盒的手指一顿,锁扣被生生掰掉一角,无声掉落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纥慕青低头,看着血珠从拇指腹滑落。
他不动声色将伤口中深埋的半截铁片拔出,视线上移,目光停留在云紫怡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珠上,半晌,他抬手将伤口掩入自己唇间。
“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的阿姐。”一抹鲜红还残留在唇角,说出口的声音有些无机质。
他的异常之态被她精准捕捉到,云紫怡暗暗挑眉,她的这位“幼弟”,看来有些不待见达奚氏呢。
不过纥慕青神色调整得很快,马车稳稳停下的空档,他先行撩帘下去,关切地对弯腰起身到云紫怡伸出一只胳膊,示意由他来扶着阿姐。
云紫怡垂眸看向那只小臂一眼,然后微微移开视线,自行由脚踏下了马车。
高台前等候的人员众多,被自己的阿姐当众拂了面子,纥慕青也不恼,乖顺地跟在云紫怡身后。
金城之西有高台,可揽月摘星。云紫怡站在观星台脚下,抬头仰望,始觉震撼。
百尺之高的岩台,一面被雕刻成楼宇,一座一座屋宅院落层叠而上,蜿蜒道路穿梭其间,人走在上面,恍惚真的有一种由凡世走入仙界之感。
高耸之尖被巨斧劈成平台,一座雄伟的水运仪象台坐落其上,机轮昼夜不休,有人拨动浑仪,观测日暮时分出现的第一颗明星。
纥慕青缓缓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
“阿姐,欢迎回家。”男人面目含笑。
回……家吗?
在云紫怡有限的年岁与记忆中,她其实对“家”的概念并没有特别浓烈。
最早她有一个足以遮风挡雨、随时可回的居所,便已然十分满足了。
再后来,她与王慈到处奔波,虽然头顶没有屋檐,四周没有墙壁,但她心中还是很有安心之感。
到西伯的这短短一段日子,虽说她与达奚氏像是最亲近的陌生人,但达奚淳与达奚渡山二人,至少表面上的周全关切,还是让她模模糊糊有了一点“家”的概念。
总之,不论如何,她面前这个将办公场所与住宅相结合的地方,这个被别人“告诉”她这是家的地方,她反而没有一丝想要踏进的欲望。
顶着纥慕青满眼期待的目光,云紫怡龟速向大门处挪去。
观星台四周有守卫,几人高的石门前有列队等候的监司,见云紫怡二人走近,一行人齐齐单膝半跪行李,口中呼声震天,云紫怡一时愣住,再反应过来时才觉他们所行礼数皆是对王室行礼时所用。
突然成为人群注意力的中心,云紫怡不由得后退半步,内心隐隐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恐怕纥慕青说的这个身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云紫怡从未应付过这样的场合,她不想承认圣女的身份,本想不予理会,只是她一刻未出声,底下众人便一刻不敢起身。
纥慕青这是故意要让她架在火上烤。故意让她先认下圣女的身份,认得久了,假的也便成了真。
云紫怡犹豫着,思索着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局面,那边人群中却忽然有人悄悄抬了头,在一片黑沉沉的垂首中,一点冒尖儿的异动都显得格外突出,还站着的几人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很快便低下的脑袋。
人群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标准的西伯长相,没入衣领的脖颈上还残存着没有退尽的淡红,昭示着主人前不久刚刚醉酒的事实。
豆陵丹今日刚刚选入观星台,这里身居国师的带领之下,相对清闲,受人尊崇,又提供免费居所,月俸也比别处高些,几乎是大多数西伯贵族理想中的供职之处。
早上接到了考核通过的通知,他高兴地与亲朋好友相拥,中午享用了一餐丰盛的庆功宴,一个不小心贪杯多饮了些,豆陵丹有些懊恼,但左右通知上说明日才正式入职,今日只提前去熟悉环境就好。
想到此,豆陵丹醉醺醺地踏入当铺,准备给他的心上人伍娘挑一只好看的发簪。
西伯少用簪类之物,他费尽心思才从一个大齐商队举办的拍卖会上得到一只,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回家给伍娘看,忽然在向外的走廊处撞到了一个人。
旁人对豆陵丹的评价都是“打火石”般的性格——一点就着,有时候不用点也着。豆陵丹酒气上头,那人波澜不惊的态度也着实叫人恼火,于是他当即就与她叫扯起来,好一顿撒泼无赖。
拉扯间,他无意中瞧见那女子的散落的乌发,与兜帽下一双漆黑的眼瞳。
他当即就想起伍娘与他说过的一些秘闻,再加上他那在王庭当值的好友向他添油加醋的描述,豆陵丹登时酒都吓醒了。
死人是不能复生的,他吞了吞口水。
但手下的触感是真实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还散发着热气的人,就算只是疑似,豆陵丹还是希望自己别冲撞了那位圣女,于是乖乖收敛气势当起了鹌鹑。
他不愿意掺和这些阴谋啊、秘闻啊,他虽生于豆陵氏,但却是一个不受宠的旁支,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分分赚钱,然后与伍娘完婚,过起幸福美满的二人生活。
他那时安慰自己,这一定是个意外,是个巧合,就算她是圣女,那圣女也贵人多忘事,想必不会记得他这种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豆陵丹怀着这样的心情,加之酒精的麻痹,很快便将一切抛之脑后。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家,伍娘去了绣坊,得日暮时分才下工。他将簪子小心地包好,又留了一张字条,这才踏上去往观星台的马车。
今日的观星台好似颇为忙乱,豆陵丹一下马车,连行李还未来得及放,就被人拉走去石门前列队。
他左右打听,众人却一致含糊其辞,只说叫他照做就好,“旁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豆陵丹稀里糊涂地混在队伍最后边,远看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上面下来一男一女,皆气度不凡。他好奇地抻头望去,却在看清前面走着的女子的面容时,一时如坠冰窟。
众人下跪行礼,他浑浑噩噩跟着下跪行礼,众人山呼,他呆呆木木跟着山呼。
或许不只是他“得罪了圣女”这一事实,那些骇人的秘闻竟有一日在他面前真实上演了,过于具有冲击性的信息叫他头晕目眩,一时宛若提线木偶一般失去了反应能力。
在整齐划一的垂首行礼中,他竟一时忘了旁人对他的嘱咐。
于人群中不受控制地猛然抬头,与圣女一下双目对视,又做贼心虚一般埋下头去。
豆陵丹此刻脑海中只剩下“完了”两个大字。不仅圣女看见他了,才过去半个下午,她一定能将他认出,国师好像也向他这里看去了……
豆陵丹面如死灰,几乎要控制不住拔腿就跑,他的行李还留在马车上,离开吧,从观星台离开吧,这里根本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几乎可以预见,今后的观星台,定然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阿姐瞧见认识的人了?”
纥慕青眯了眯眼,向那个飞速低下的脑袋望去,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温声向云紫怡询问道。
“不认识。兴许是哪个好奇之人罢了。”她淡淡回道。
其实她已瞧见了那人的面容,他惊愕的表情实在是引人注目。但云紫怡不能与纥慕青说,就算她与那人只是一面之交,甚至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她知晓纥慕青疯狂的性子,还是少卷进来一些不相干之人罢。
“是吗?”纥慕青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回答,他若有所思一瞬,随后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对着拼命装鹌鹑的豆陵丹道,“你,将头抬起来。”
豆陵丹一个激灵,随后浑身僵住。他哆嗦着抬起头,几乎要闭上双目,却听见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和声吐出一句话,“看来你与圣女颇为有缘,你是今日新入观星台之人?”
豆陵丹僵硬地点头,片刻之后猛然回神自己的失礼,连忙出声,“回国师大人,豆陵丹明日正式供职观星台。”
纥慕青点点头,脸上笑容依然温柔,“那你明日直接去第九层罢。”
话落,他未理会彻底石化在原地的豆陵丹,与云紫怡一同大步进入观星台内。
众人又一阵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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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送,人群高度陡然下降,只有豆陵丹仍直愣愣立在那处,格格不入,却没有人再次理会他。
云紫怡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内,在场众监司这才纷纷起身,三三两两散去。
不时有低语声阵阵,若有似无的视线投射在豆陵丹后背,看他木愣愣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在看到周围冷漠的视线后又倏地低头缩起肩膀。
豆陵丹一直走到自己的马车内,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支付给车夫额外两枚银币,祈求他再等自己一会儿。坐在密闭的车厢中,将帘子拉下、紧紧阖死,豆陵丹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
“啪”的一声脆响,他放下震得发麻的双手,脸颊上多了两个鲜红的指印。
他不是在做梦吧?圣女非但没有怪罪与他,国师竟还让他直接去第九层?
观星台中十一层,最上头两层是国师的私人住所,余下九层职责不同,但严格分为九级,楼层愈高则等级愈高,每往上升一层,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明争暗斗,而他一个还未来得及报道的新人,竟被准许去往第九层?
他自己亦被这惊人的消息冲击得有些头昏脑胀,更遑论那些比他早进观星台的监司,这一路走来,他的后背都快被那些冒着火、带着刺儿的视线戳出一个大洞来。
想到此,豆陵丹默默叹了一口气,掀开车帘的手指也有些犹豫,不知这一趟到底是福是祸。
前头车夫已经不耐烦地敲响了马车壁,“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走夜路要多加一金币!”
买簪子刚刚花光积蓄的豆陵丹挠挠头,提着行囊被赶下了马车。
……
观星台外观巧夺天工,里头的陈设也是不遑多让。云紫怡跟在纥慕青后面,一层层拾阶而上,眼睁睁看着装潢变得愈发华贵精巧。
每一层都是截然不同的装置,有些像传统的观测推演之所,有些则像诊堂的存药库房,更有些放着她看不懂也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忽然角落一人手中的小炉爆炸,黑烟混着碎石四处乱飞,那人却还痴痴地守在废墟中不肯离开。
第九层,云紫怡踏上第九层时,面前竟是一堵厚重的机关石墙,纥慕青一连操纵打开了三座石门,这才进入了真正的第九层——
中央一只“悬浮”的高大转轮,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方格打开又关闭,周围摆满了各色书架博古架,一封封信件在各处传送,有的被从转轮中取出封存,有的由书架运往转轮,有的转了一圈儿又回到转轮方格中。
不同于其他几层或是异常安静,或是有些沉沉入痴的人们,踏入这一层,宛若进了什么大型辩论现场。
这一层的氛围格外高昂,人们围起来对信中有疑的内容进行讨论辩驳,有不足之处便会去往书架处寻找交叉证据补足,商讨好的内容或封存或返回,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云紫怡只瞧了一眼便看出,这是观星台,不,应该说是整个西伯的情报中心。
纥慕青微笑着看她一层层浏览过,又在第九层短暂驻足,也没有催促的意思,仿佛是在大大方方向她展示,由他创造带领的一方世界,是在向她无声炫耀,他的能力有多么的强大。
云紫怡转过头来,脸上看不出情绪,她没有在第九层过多停留。
纥慕青什么也没说,继续带着人向上走去,进入第十层与十一层同样需要经过重重把守,甚至比第九层只多不少。
不过十与十一层,二者竟不是完全独立的状态,中间有一道宽敞的天井,由十层去往十一层畅通无阻。
纥慕青停下脚步,开口说了自入观星台以来的第一句话,“阿姐,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云紫怡转头打量四周,抬头即刻窥见十一层的一角,不同于十一层玄黑的装潢,第十层可以说的上是温暖明亮。
“阿姐喜欢吗?虽然阿姐狠心离开了这么久,但慕青一直有给阿姐留下住所。
阿姐小时候最喜欢栀子花树,可栀子不生于西伯,我便差人从大齐千里迢迢运来,又使擅农者改良了土壤,让栀子可以在这观星台中存活、生长、成林。
所以阿姐,喜欢慕青给阿姐准备的礼物吗?”
纥慕青不由分说将她拉至一树栀子前,摘下一朵又一朵,固执地要填满她的手掌心。
云紫怡撤开双手,微微蹙眉,一把拦住他摘花的举动,“好了,够了。”
“纥慕青,不要做强人所难之事。
我现在不想要这栀子,它也不想过早就从花树脱落,就让它顺其自然待在上面,我们静静欣赏就好。
今年过去,以后也莫要再移栽栀子了,它该在它本来的土壤上存活。”
云紫怡没有伸手去接纥慕青递过来的花朵,那一瞬的躲避与眸中闪过的不愿,让纥慕青指尖深陷进洁白的花朵中。
在得到今日无他事的肯定之后,云紫怡表示自己需要休息,希望先独自回到屋中。
望着云紫怡不带一丝犹豫的背影,纥慕青缓缓松开了指尖。
被折断揉烂的花瓣无声掉落在花从下的土壤中,掩盖住里面没有藏好的鲜红。
纥慕青神色晦暗,他刚想叫人来重新处理一下花丛,久呼无应,忽然想到新来的一批司农早已一个不剩。
他盯着散落一地的花瓣,倏地无声笑笑,自言自语道,“罢了,至少她肯开口唤我的名字了。“
73. 第 73 章
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云紫怡几乎是拔腿就跑,纥慕青关切中暗含偏执的目光叫她通体不适,那如同冰冷蛇腹一般的注视,总会不由分说地暗中攀爬,带着极度危险的气息,无声威胁着它选定的目标。
可十与十一层,二者之间并不是完全分隔开的状态,她一路闪避至一间房门紧闭的屋中,这间屋子几乎处于十一层天井的死角,透过房门彻底阖死前的最后一丝缝隙,她看见纥慕青正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笨重的黄铜锁“咔哒”一声上下合起,钥匙被她藏在编发的丝带中系着,摸着身后石门安心的厚度,云紫怡才后背依靠着,整个人缓缓滑落在地。
她的正对面,一扇落地琉璃窗大开着,时至日暮,夹杂着一丝余温的热风从窗外滚入,拂过侧脸,好像情人温柔又缱绻的抚摸。
窗外可以俯瞰整个金城的景象,夜幕降临的那一瞬间,家家户户在门前挂起一串灯笼,整座城池几乎在一瞬间被点亮。
一双眸子被染上灿金色,云紫怡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忽然有一种想要立马逃离的冲动。逃吧,逃吧,逃到那光明处,去到那温暖处。
一墙之隔,厚重的石门后,漆黑的走廊无人点灯,若无纥慕青的允许,没有人可以进到这里,而他今晚正好有些情绪不佳。
前来侍奉的下人从特殊通道往上,看见地毯上一块深红的濡湿后,乖顺地停留在第九层,彼此低眸垂首,静待两刻钟,随后神色如常地原路返回。
豆陵丹第一日入第九层,面对任何事物都有着忐忑的好奇,这里的人们不像下几层那般冷漠,在他对着那几位下人探头探脑时,有人拽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薅回来。
“想在这里活下去,少看,少听。”那人一脸讳莫如深,对着这种新人才有的好奇感啧啧摇了摇头。
豆陵丹挠挠头,缩回了脑袋,最后一眼看向第九层时,他只觉那里黑洞洞的,一条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踏入便没有回头路。
观星台对监司的待遇一向很好,自一至九层,每升一层,得到的东西更是优渥,若到了第九层,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豆陵丹穿着一身华贵的监司仪服,躺在只有他一人住的宽敞单间中,对着黑沉沉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接到观星台考核通过的消息时,他无疑是欣喜若狂的,但他所图不过是一份安稳且收入可观的工作。
白日被人拽着衣领带走时,他面上虽然是笑嘻嘻的,但任谁看到了那溢出门缝、浸湿地毯的鲜红时,没有人不会瞳孔发颤、指尖冰冷。
他一切的镇定不过是虚假的伪装,因为他知道,若是表露出哪怕一丝的恐慌与失态,一定会有眼睛让他悄无声息的在这里消失。
不知不觉黑夜已过去大半,豆陵丹睁着茫然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眼皮哪怕一刻钟也没有合上过,他说不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得到又失去的迷茫空虚。
观星台的夜晚是极静的,死一般的寂静让他这个喜好热闹之人有些不适应。
床上铺着的是上好的丝绸,窗边的落地灯披着亮晶晶的碎钻,只要他想,按下桌案旁的机关,就有专人带着佳肴美酒前来。
可是总归是少了什么东西的,豆陵丹想。
往日难以入眠之时,伍娘都会为他端来一碗奶羹,而他会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死皮赖脸求伍娘多陪他一会儿。
他不要什么美酒佳肴,只要一碗最普通的、什么都不加的清甜奶羹。不要什么恭恭敬敬、随时待命的听话下人,他只想要他的伍娘。
一只迷路的小雀儿落在窗沿上,尖尖的鸟喙在琉璃窗上啄了一下又一下,似乎是在邀请他逃脱牢笼,一同遨游天际。
豆陵丹缓缓坐起身来,小雀儿向他歪了歪头,在与它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的那一瞬间,豆陵丹猛地翻身下床,先是支走了门口等候的下人,随后拔腿向外跑去。
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但他胸中只觉意气昂扬,仿佛已经拥有了最重要的东西。
今夜的观星台漆黑得有些异常,除了各处通道的守卫,几乎没有人再在公共区域逗留。豆陵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胸口火辣辣得疼,但他一步也不愿停留。
正前方景观树后有一道瘦弱的身影,她自以为藏得隐匿,但投射在地毯上的影子早已暴露了藏匿者的存在。豆陵丹心下一喜,刚想绕过去,身后忽然又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稳实有力,行动间似有兵刃相互撞击的脆响。豆陵丹心道不好,腹背受敌,他内心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向前方躲去。
他本以为那也是个普通的逃窜者罢了,可被对方反制住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对方的黑瞳黑发,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落。
“圣……圣女大人”
云紫怡好不容易从第十层脱出,刚刚来到第九层,她也没想到这个一见到她便分外怯懦的新晋监司,竟会大半夜不睡觉在外头逃窜。
对方出现在这条走廊的一瞬间,她立马匆匆躲到景观树后,但月光从后头亮得正盛,她心知躲不住,对方竟也不要命地勇往直前。
不过很快她便听到了前方的脚步声。
“若不想被发现,赶紧回房。”云紫怡压低声音,面上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的慌张,叫人以为圣女只是半夜出来闲逛罢了。
豆陵丹怎么也想不到圣女居然也起了逃跑的心思,他一下被唬住,无奈之下只得原路返回,但奇异的是,一回到他房间附近,追来的脚步声却忽然凭空消失了。
云紫怡一把将恋恋不舍的豆陵丹推入门内,阖上房门的瞬间,指尖不经意间摸到了挂在上面的铜锁。
消失的脚步声忽然去而复返,隐隐有向他们藏身之处迫近的趋势。
恐对方破门而入,“吧嗒”一声,云紫怡毫不犹豫地落了锁。
落锁的瞬间,门外的脚步忽然像被什么定住似的,片刻后,又缓缓向四处散去。
时隐时现的脚步声让云紫怡有些蹙眉,心中生起一丝说不清的怪异感。
但眼下情况危急,容不得想那么多,她刚要找豆陵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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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明白,一回头却看见一张哭丧的脸。
豆陵丹的心在云紫怡落锁的那一瞬间便凉了半截。
“我……在下今日才进观星台当值,管事的繁忙,还未来得及领到门锁的钥匙……”
豆陵丹望着被牢牢锁住的希望之门,以及琉璃窗下的万丈悬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这样啊……”云紫怡微微一笑,余下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先前感觉到的怪异之处忽然间再次涌上心头。
她猛地上前一步,快速解下编发的丝带,一枚小巧的钥匙掉落在手掌心,上面雕刻着观星台的专属徽记,和千万把平平无奇的房间钥匙一模一样。
在豆陵丹呆滞的眼神中,她将钥匙插入铜锁,又在豆陵丹慢慢张大嘴巴时,钥匙顺利转动锁孔,铜锁“嘎达”一声应声而开。
云紫怡手里还举着钥匙,站在光秃秃的门前,沉默良久。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出去,直到顺利完成对方有意无意引导的某件事后,他们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豆陵丹已然没有了表达惊讶的动作可做,僵硬了许久,还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嘴,看着一脚踏出大门的云紫怡,清亮的月光下,她的侧脸也被镀上一层微光。
“走吧。”云紫怡望着这位几次三番碰到的新监司,淡淡出声道。她倒想看看,纥慕青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要让她做什么。
身后豆陵丹还未走出逃跑失败的阴影,只想先安生一阵,免得引人怀疑,面对圣女发出的邀请,他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双手扒住门框怎么也不肯走。
然而事实总是与他所想背道而驰,准确的说,是纥慕青不允许他继续在此犹豫,原本寂静的转弯处忽然鬼魅般出现一个人影,接着人影呼朋唤友,转眼间一群人便向他们冲过来。
云紫怡当即转身,豆陵丹一扭头的功夫她已经跑出三米之外,而豆陵丹本想展示他有在乖乖待在屋中,没想到对方根本也没打算放过他,铮亮的长刀抽出,在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冷光。
他连滚带爬,顾不上发软的双腿,衣袍头发都被削掉一角,才堪堪在折返回来的云紫怡的帮助下逃脱出来。
二人如同被赶的羊群一般,对方在后边穷追猛赶地挥鞭,他们仓皇躲避,无数次前路遇到突然冲出的守卫,急急刹住脚步右转,没跑两步,又被斜刺里堵截的长刀逼向别处。
跑到最后二人早已没了方向的概念,如同无头苍蝇一番乱撞,竟穿过一条隐秘的漆黑走廊来到了情报区域的巨型转轮前。
转轮上的盏盏烛灯日夜不息,追击之人全部在即将踏入光亮之前停住了脚步,宛若忽然被抽走指令的木偶人,一个个机械地转身,悄无声息地又隐匿回漆黑的廊中。
豆陵丹捂着砰砰跳动得心脏直喘气,琢磨着是不是对方无权限进入情报区域,或是那一地鲜红起了某种震慑作用。而云紫怡则看着面前仍未停止转动的转轮若有所思。
忽然,她回头向豆陵丹问道,“你有调阅其中情报的权限吗?我想查一件事。”
74. 第 74 章
“权限?”豆陵丹茫然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哦哦,当时是有人教过来着……”
他挠挠头,左手曲起轻轻叩了叩太阳穴,然后开始绕着转轮一圈一圈地走,不时摸摸这里敲敲那里,转轮在他的手下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精巧的机关欣然向正确的使用者敞开怀抱。
作为豆陵氏旁支的他,能够顺利入选观星台,靠的就是比旁人高出许多的天赋。
今日教他那人没什么耐心,草草指点了一遍便借口有事离开,躲到一边与他人等着看豆陵丹的笑话,“观星台不留无用之人,就算破例进了第九层又如何?什么都不会,考核日还不是一样会掉下去。”
而被视做无用之人的豆陵丹左敲敲右打打,仅凭着白日的记忆以及几下试探摸索,一个又一个空间开始缓缓向他开放。
“您欲查之事为何?”豆陵丹脸上还带着些许意犹未尽。
“这里全部信息的归纳方式是什么?”云紫怡没有直接回答。
豆陵丹道,“所有进出情报都以时间为标准整理储存,若涉及国师大人吩咐的特殊事件,则另会进行二次编号,所有二次编号均再成立一个新储存库。
如此第九层运行两套储存系统,可通过年月寻找,若知道具体事件也可依照名号寻找。”
云紫怡点点头,没有再招呼豆陵丹,而是独自径直走到以时间为序的储存处,视线扫过一排排方格,最终定格在最末尾那一个。
这是储存今日发生之事的地方。
小巧的木方格没有上锁,亦或是方才豆陵丹已然将限制解开,只需要将手轻轻放在那处凹陷,指关节甚至都不用弯曲,稍一用力,她想知道的一切都会跃然纸上。
可指尖待在上面足足有半刻钟,连柜缝间的一缕灰尘都没有抖动半分。
往日里她并不是什么犹犹豫豫的性格,但爱人和伙伴身上流出的血带着要将天地万物都染红的态势,势必会伴随着她余生的每一个午夜梦回。
所以她犹豫了。
她发觉自己好像还在自欺欺人,只要不打开看,便还有一丝希望。亦或是,她的潜意识里在逃避,只是不想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经历他们的死亡。
时间久到豆陵丹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一直留守在转轮前,身侧就是黑漆漆不见尽头的长廊,一阵凉风从中吹过掀起袍角,冷意仿佛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豆陵丹瑟缩一下,想了想无情无感的守卫,和看似威严实则屡屡放他一马的圣女,毅然拔腿向云紫怡身侧跑去。
“您……咦?”
豆陵丹冲过来的那一瞬间,云紫怡猛然从方格上缩回手,但对方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她的意图。
他并不知晓后来在当铺发生之事,因此并没有对云紫怡有些僵硬怪异的举动展现出什么异样,只当是她想要私下查一些东西但找寻未果。
其实也不怪圣女没找到,他暗暗想道,属实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在下斗胆,若您要找今日所进的消息,恐怕要落空了。
观星台每日也会对各种消息进行分类销毁,一些假情报、无用情报,都会在经评估后投入转轮后的火池焚烧干净,继续转化为部分驱动转轮转动的能量。”
云紫怡垂下的一只手无意识地蜷缩握拳,良久,她直接抬手将方格一拉到底,露出里面光秃秃的底板和雕刻观星台徽记的四壁。
很小的一个格子,只扫一眼便可以确定里面有没有东西。云紫怡只觉不安跳动的心脏稍稍回落一瞬,但很快又被高高拉起。
“那什么样的情报算是无用的、该被销毁的?”她垂下眼眸,语调平静如往日,只是长睫却颤动地越来越快。
豆陵丹解释道,“受储存空间限制,以及查找信息的速度要求,观星台对被销毁的信息做出了两种分类。
一种是与‘事件’完全不相干的,一种是对‘事件’再也无法产生影响的,例如相关人员彻底死亡之类的。对了,方才说的‘事件’乃是王庭将要实行的一系列计划,这些‘事件’都会定期传达到观星台……”
豆陵丹后面又解释了些什么,她隐约听着好似讲得清晰明了,可那些字眼却都如同急不可耐的水流一般,很快便从她的意识中流出,唯有“死亡”二字,是横亘在水中央的巨石,分割水流,难以撼动。
“您还要继续找什么吗?”豆陵丹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过来,恍若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而她听见自己也回复了什么,也如同沉沉浸在水中一般,隔着一层罩子听不真切。
她张了张嘴,脚下下意识跟住豆陵丹离开的步伐,可摇晃的灯火缱绻,跳动的火苗尖在地上投下一片片影子,影子探出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裙角,小心翼翼一触即离,像是万分不舍的挽留。
云紫怡觉得自己的内心下起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息的大雨。
“你先走……你先走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说罢不顾豆陵丹在后面说着什么,她转身奔回转轮后面的火池,里面黑漆漆的余烬泛着猩红的火星,云紫怡倚着火池壁缓缓坐下,后背传来的温度染透了衣衫。曾几何时,亦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温热的胸怀。
云紫怡几乎在这里坐了一整夜,直到火池中余温消失,池壁冰凉,寒意从后背蔓延到指尖再到心尖。
她扶着池壁站起身来,小腿酸麻到几近失去了知觉,但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向一排排木格深处。
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她想知道纥慕青的目的,想知道他们在大齐所做的一切,想知道都有谁在与他们合作……
在第一缕日光生起之前,云紫怡拉遍了几乎所有的木格,翻找出如海的情报,一目十行地刻进脑海。
很可惜没有找到关于纥慕青的所有信息,作为观星台掌权者的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做了额外的保护。
天光已然呈现破晓的态势,云紫怡走到最后一排,那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她没有多想,如重复了一整晚的动作一般拉开了最顶端的木格。
整宿未入睡,眼睛早已干涩酸痛,若此刻有面铜镜在旁照一照,她眸中的泛红瞧着分外骇人。
云紫怡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视线自动在信封扉页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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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本该有几行小字,提示着信封中情报的大概内容。这也是她先前看过的上千封情报的统一格式。
然而手中这份信封的扉页上,却空空如也。
除此之外,信封的分量掂起来也有些奇怪。太轻了,仿佛除了信封本身,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云紫怡干脆利落地拆了,里面掉出薄薄的一张纸片——“上京城变……”
纸片的第一行这样写。
后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不清,但大概可以辨认及猜测出是“计划”的意思。
计划,也就是说,这是还未发生之事,是他们打算将要实行之事。
云紫怡倏地浑身紧绷。
上京与金城所隔万里,想不到纥慕青所图竟如此之大。
她急忙向下面写的内容看去,然而剩下的数行字迹亦有些模糊不清,辨认需要时间……
“大人,大人——”豆陵丹不知从哪个角落猛地蹦了出来,口中低声急呼,胡乱挥着双手,竟一下找到她近处来。
有人将至,哪怕是豆陵丹也不能知晓她的计划,云紫怡手比脑袋先反应一步,飞快将那张模糊的纸片团成一团藏在绑起的发间,身后木格恢复原样。
“怎么了,大呼小叫的。“她声音听着有些不悦。
“有……有人来了。”本来豆陵丹跟着圣女是不怎么害怕的,那毕竟是圣女啊,但自从发现并没有权限的云紫怡深夜误入九层转轮后,竟迟迟不走,甚至还在里面查找些什么,他忽然觉得圣女好似不是他认知里的那个圣女了。
圣女与“叛变”二字,就是世间的两个极,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豆陵丹强行压下心中离奇的猜测,但又忍不住去与她通风报信。
“快些走吧,九层转轮每日早晨与傍晚都有专人来检查的,要是被抓住我们都得完蛋……”豆陵丹苦口婆心。
但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懊恼地恨不得冲着自己的嘴来一巴掌。
圣女与国师向来感情甚笃,他这不是来挑拨离间吗?还如此自不量力,竟妄图以一介新进监司的身份,去质疑圣女的动机。
然话一出口如覆水难收,豆陵丹硬着头皮找补,“圣女来这里一定有您自己的原因,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九层转轮一向管理严格,在下不愿圣女因此事与国师动了怒,殃及圣体不说,恐坏了您二人之间的感情……”
本来豆陵丹一口一个圣女就让她头疼,云紫怡皱眉,“我先前同他关系很好吗?”
豆陵丹浑身一颤,“好啊,自然是好的……”
肯定了半天,才恍然云紫怡的语气中暗含不对,又慌慌张张道,“曾经是好的,或是曾经大部分的是好的……但无论如何,瑕疵难掩玉美……”
豆陵丹此生最受不得被人盯住,被人轻轻一逼迫便丢盔卸甲,语言胡乱,什么都倒了出来,“您们曾经那样相爱,就算中间分开过,也……也不改旧……您看您与国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云紫怡眉头越皱越紧,她是知晓自己在大齐生活了好些年的,那这些几乎横跨了一个人一生的情感经历又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