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梦》 第1章 故人再见 街角棋牌室的烟雾混着劣质茶香,许卿推门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他——冮峯。 他斜倚着,指间一点猩红明灭,青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却遮不住那道穿透人群、直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几年光阴,似乎洗掉了他身上一部分混不吝的痞气,沉淀下一种更深、更沉郁的东西,像古井里幽暗的水。 唯独那双眼睛,依旧带着钩子,锐利,审视,藏着许卿读不懂的复杂。 许卿的心猛地一坠,旋即稳住。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连他目光都不敢接的少女了。她迎着他的视线,甚至微微牵了下嘴角,算是打过招呼。 “哟,小卿回来了?”冮峯他哥的大嗓门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冮峯掐灭了烟,也笑了笑,声音有点哑:“什么时候到家的?”他问,眼神却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什么。 “前两天。”许卿移开目光,声音平静无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上一次见他?三年?还是四年?记不清了,只记得少女时代的每一次偶遇,都像一场无声的战役。 他那双眼睛太烫,笑意里裹着**的戏谑,无声地唤她“小白兔”。 她总是仓皇败退,垂下眼帘,假装镇定,耳根却烧得厉害。胸腔里那头小鹿撞得生疼,面上却要装得云淡风轻。 真傻。她后来才懂,她那点羞怯心思,早被人家看得透透的。他大概只觉得“小白兔真好玩,不禁逗”。 大学寒假回家,推开家门,迎接她的除了章女士,还有隔壁院子里陌生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以及隔着院墙都能瞥见的、突兀隆起的腹部。 章女士磕着瓜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冮峯结婚了。” 许卿怔在原地。上一个假期,他二哥婚礼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她被硬拉去凑数当伴娘的局促感尚未散尽。怎么转眼,他也…? “是该结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冷冷道,“难不成还等你?”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邻居。怪不得,大学里那个头像陌生、验证消息空白的微信好友申请,莫名其妙地躺在列表里很久。 那是王雨——冮峯的新婚妻子。 “她加我做什么?” 这个疑问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 假期里,王雨成了许卿家的“常客”。有时借把葱蒜,有时问句闲话。 每次来,那双眼睛都像探照灯,在许卿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隐隐的敌意。许卿如芒在背。 “大姐,”许卿在心里叹气,“那只是个男人。现在是你的,曾经…也从未属于过我。何必搞这套雌竞?” 她选择沉默,尽量缩在楼上,避开所有可能的交集。 手机失联三年,现实里只剩点头之交的寒暄。王雨的介意,许卿懂。女人嘛,总爱把丈夫身边的异性都划进假想敌的名单,哪怕只是捕风捉影。 也许王雨翻看过冮峯的旧手机?看到过那些早已被许卿自己遗忘的、青春期里小心翼翼的关切? 冮峯跟许卿真正的近距离接触,发生在某个打不到车的夜晚。电话里章女士的声音被麻将声淹没:“…喊你冮哥接你!” 许卿没听清“冮哥”,只模糊应下。当摩托车的引擎声撕裂寂静,车灯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面前时,许卿看清了头盔下那张脸——冮峯。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昏黄路灯下,他嘴角噙着惯有的、带点坏的笑:“没车了?” 她触电般移开视线,喉咙发干:“…嗯。” 他舌尖顶了下腮帮,声音在引擎的余音里显得低沉:“上车,回家。” 许卿跨坐上去,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金属后架,身体绷得笔直,不敢碰他分毫。 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十几分钟的路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混合着夜风的凉意,搅得她心慌意乱。 下车时,那句细若蚊呐的“谢谢”几乎被风吹散。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只是笑了笑。 那晚,少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懊恼着那句没被确认的“谢谢”。鬼使神差地,她通过那个未接来电的号码,搜索了微信,按下了添加好友的请求。 加微信后的那个夏天,空气里都浮动着隐秘的躁动。他总爱在两家阳台遥遥相望时发消息: 冮峯:[图片:一堆待洗的衣服]我也在洗。下次,你给我洗? 许卿:好呀。 手机那头,冮峯盯着那个“好”字,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这丫头…隔着屏幕倒大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指尖敲字: 冮峯:想见你。你总不出门…要不我现在过去?你给我开门。 消息发出去,他其实没当真。没想到几分钟后: 许卿:门开了,你人呢? 冮峯猛地从床上坐起,屏幕的光映亮他惊讶的脸:“你真开了?” 许卿:开了呀。你不是说要来? 他几乎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样,带着点执拗的认真。 一股热流窜上心头,随即又被理智的冷水浇下。他无奈地抹了把脸: 冮峯:傻丫头,我逗你的!大半夜我去你家?你名声还要不要了?快关门! 许卿:…哦。 屏幕暗下去。冮峯靠在床头,黑暗中,那扇为他打开的、近在咫尺的门,成了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只表面温顺的“小白兔”,骨子里藏着怎样惊人的勇气和…近乎莽撞的直白。 后来,联系是怎么断的?许卿记不清了。琐碎的争吵?渐行渐远的疏离? 或者,仅仅是她单方面决定清理过往?她有个习惯,情绪崩溃时,会抹去所有痕迹,连同他那些曾让她心头发暖的留言,也一并消失在了清理空间的操作里。 再后来,就是那个顶着可爱卡通头像的微信好友申请——王雨。 许卿通过了,带着了然和一丝疲惫的戒备。王雨的朋友圈偶尔更新,晒着孕检单、婴儿用品,还有冮峯模糊的侧影。 那些无声的宣告,像一层层灰,覆盖了许卿心里最后一点微光。 没过多久,许卿手指划过屏幕,无声无息地将“冮峯”和“王雨”两个名字,从联系人列表里彻底删除。世界仿佛清净了。 此刻,棋牌室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冮峯站在门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相顾无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何止是流逝的时间。 第2章 相亲局 年关的空气本该喜庆,对许卿而言,却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短短几天假期,章女士精心安排的“相亲流水席”一茬接一茬,几乎踏平了许家门槛。许卿感觉自己像集市上待价而沽的牲口,被各种挑剔的目光来回扫视。 电话里的争吵毫无作用,章女士的“收敛”就是把战场从线上挪到了线下——直接把人领回家“相看”。许卿麻木了。反抗无效,那就熬,熬到假期结束,逃回那座能喘息的钢筋水泥森林。 第六个登场的,是章女士眼中“看着挺精神”的小伙子。一身簇新却质感廉价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眼神飘忽,坐下时习惯性地搓着手指。 许卿内心毫无波澜,只剩厌烦的疲惫。章女士却像看见了希望,热络地推搡:“年轻人出去走走!别闷在家里!” 许卿只想逃离章女士的视线范围,哪怕片刻。她木然起身。 路过冮峯家敞开的院门时,一道视线如有实质地钉在她身上。 冮峯倚在门框边,指间夹着烟,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相亲对象?”许卿脚步未停,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身后传来门被用力带上的闷响。 乡间小路清冷。许卿刻意拉开距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折磨。沉默走了几分钟,身旁的男人按捺不住了。 “啧,”他忽然凑近,带着烟臭的呼吸喷在许卿耳侧,一只手试探地伸向她的腰,“听说…你一直没谈过?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眼神下流地扫视着她,“还是说…在外头玩得太花,家里不知道?看你这样儿…也不像缺男人的主啊?”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窜上许卿脊背。她猛地侧身,狠狠甩开那只试图搂抱的手,力道之大让男人一个趔趄。 她站定,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剜向他:“把嘴放干净点,手也给我规矩点。自重!” 冮峯关上门,胸口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这几天,形形色色的男人在她家进进出出,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眼里。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烟一根接一根。 凭什么?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是他先放弃的?可当初是她先冷的!不…是他先结的婚…一团乱麻! 可一想到她要嫁给别人,嫁给眼前这种货色?一股毁灭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像头困兽,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远远跟着,目光死死锁住许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即使在这样不堪的境地,她身上那股孤绝感依旧刺目。他想冲过去把她拽进怀里,揉碎那份该死的倔强…可他凭什么?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看到了那男人贴上去的猥琐动作,听到了那句肮脏的揣测! “你他妈——!”相亲男被许卿的冰冷激怒,恼羞成怒地扬起手,污言秽语即将喷薄而出。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炸响。 冮峯像道黑色的飓风卷到近前,没有任何废话,右脚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踹在男人侧腰! “啊——!”一声惨嚎,那男人像个破麻袋般滚下路边的浅沟,溅起一片泥水,狼狈不堪地蜷缩着呻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许卿瞳孔微缩,看向突然出现的冮峯。震惊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看着他因暴怒而紧绷的下颌线,胸口某个角落无声地塌陷了一块。他终究…是在乎的。 冮峯踹完那一脚,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沟里的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下去撕碎他。直到许卿清冷的声音响起: “呵,”她走到沟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滩烂泥,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眉眼却意外地弯了弯,像冰封湖面裂开一道细缝,“走路这么不小心?这么大个人也能摔沟里。”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回去跟你家里人说,你看不上我。 要是敢胡说八道…”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电线杆上的摄像头,“我就把你怎么骚扰我的,放给他们所有人看。懂?” 沟里的男人捂着腰,眼神怨毒地瞪着他们,最终还是不甘地、微弱地点了下头。 冮峯这才把目光从那人渣身上移开,落在许卿脸上。她眉眼间那点残留的、近乎残酷的笑意,让他心头猛地一悸。 这不再是记忆中那只羞怯的小白兔了。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一股混杂着心疼和占有欲的酸涩感狠狠攥住了他。 他不会再让她受这种委屈。 回去的路,三人行变成了诡异的沉默。 冮峯坚持要送许卿到家门口。“怕什么闲话?”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许卿看了他一眼,没再反对。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拉扯。 刚到家门口,就撞上章女士探询的目光。她看看许卿,又看看一身煞气的冮峯,最后目光落在后面那个一身泥泞、脸色惨白的相亲男身上,满脸错愕。 客厅里,等着“好消息”的双方亲戚都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狼狈的三人组身上,气氛凝固。 “他,”许卿抢先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走路不看道,自己摔沟里了。”她目光扫过那个男人,带着无声的警告。 男人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嗫嚅着:“…是,是我不小心。” 这场闹剧般的相亲,在男方家人尴尬的告辞中仓促收场。人一走光,客厅瞬间空荡下来。 许卿的目光缓缓落在章女士脸上。那眼神很深,很沉,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委屈的控诉,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失望。 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刺章女士心底。章女士被她看得莫名心慌,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感油然而生,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或者再数落女儿不懂事—— 许卿已干脆利落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地径直上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章女士的心上。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隔绝了楼下可能传来的任何声音。许卿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床边,拉开衣柜,拿出那个半旧的行李箱。 动作利落得不像在收拾行李,更像一个战士在沉默地擦拭武器,准备逃离战场。 一件件衣服被拿出来,叠好,再一件件塞进行李箱,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手指触到行李箱最底层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厚实柔软的棉衣——那是黎歌在她最拮据、最寒冷的那个冬天,硬塞给她的“新年礼物”。 章女士曾无数次嫌弃它“旧”、“土”、“丢人现眼”,勒令她扔掉,却不知道那是许卿当时唯一一件能御寒的、还算体面的外套。它包裹的不仅是温度,更是朋友毫无保留的暖意和尊严。 她想起自己省吃俭用,实习期一个月三千出头的工资,房租水电就去掉大半。 疫情最严重时,公司只发一千多的基本生活费,她靠着挂面硬撑。可逢年过节,给章女士和卿爸的红包从不低于688,咬牙买的五粮液,商场里五百起步、自己却舍不得穿的衣服…她以为能用物质填补亲情的沟壑,换来的是什么? 是章女士对她“工资低”、“没出息”、“读了大学也白搭”、“丢人现眼”的数落,是永无止境的攀比。 是逼她嫁给那些只看中她“便宜”、“好拿捏”、“能生养”的歪瓜裂枣,只为了那几十万能让她“安心养老”的彩礼! 这所谓的家,早已不是避风的港湾,而是不断汲取她养分、试图将她拖入泥潭的漩涡。 假期还没结束?那又如何?多待一分钟,都是对自己生命对那点残存尊严的践踏。 拉链“唰”地一声被用力拉上,严丝合缝,像一把锁,锁住了所有积压的委屈、无望的期待和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 该走了。现在,立刻,马上。 第3章 苦行僧 许卿想起年前在那座城市时的情景:交完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钱包里只剩下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像两片枯叶。 前一份工作的老板卷款跑路,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榨干了许卿最后一点微薄的积蓄和指望。 新工作?投出的简历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份最基础的、廉价的劳动力活儿,在年关将近的萧条里都显得奢侈。 手机屏幕总是突兀地亮起,是章女士的信息,永远雷打不动的夺命几连问:“瘦点没?好看了没?怎么就不知道打扮打扮?钱呢?存了多少?”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但章女士乐此不疲,仿佛通过这种追问能确认女儿的价值。 至于女儿在陌生的城市吃没吃饱、穿没穿暖、有没有受委屈?似乎从未是她的考虑范围。 实习开始,许卿就没再要过家里一分钱,再难,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焦虑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胃,也勒紧了神经。某个瞬间,一个数字带着蛊惑的魔力撞进许卿的视线——某个隐秘网站角落,一个陌生男人的私信:“一小时,5000。” 五千块。像一记闷棍敲在许卿的天灵盖上,眩晕伴随着强烈的自嘲。她曾对物质嗤之以鼻,如今却要亲手将自己标上价码?真是莫大的讽刺。 把自己卖了?呵,这倒是个……不错的寻死理由。 她去了。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城市的霓虹在暮色里流淌,车灯汇成刺眼的河流。行人步履匆匆,奔向各自或温暖或冰冷的“家”。 许卿站在喧嚣的路口,像一块突兀的礁石。 那扇未知的门后是深渊,这一步踏出,她就彻底弄丢了自己。她的信仰是那点可怜的初心和底线,丢了它们,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 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狠狠咽下。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风吹在滚烫的脸上,竟带来一丝奇异的解脱。还好……还好没有如果。否则,明天报纸的社会新闻栏,或许会多一条无人在意的短讯。 为什么宁可站在深渊边缘,也不肯向家里张一次口? 哥哥许棣像台永不满足的提款机,总能以各种名目从章女士那里榨出钱来。 每一次,章女士都骂骂咧咧,每一次,钱还是递了出去。许卿受不了那刻薄的责骂,受不了家人眼中流露的算计与厌烦,更受不了自己成为亲戚饭桌上的谈资和笑柄。 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她仅存的盔甲。 朋友?疫情之下,人人自危。黎歌是她仅存的浮木,可浮木自身也漂摇不定。 许卿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可以坦然地走向死亡,却无法忍受亏欠。 亏欠意味着羁绊,意味着还要挣扎着活下来偿还。她不想有下辈子,更不想这辈子再背负更多。 “拧巴得要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是那个曾陪她挤在蒸笼般顶楼单间、靠甜饮料汲取能量的女孩说的。 她说许卿:“清醒又糊涂。明明想好好活,生活却处处是坑。你明知前面是火坑,还偏要探半只脚进去试试,最后又能自己爬出来。” 精准得像把手术刀。 比如大二暑假那个绝望的夏天。学校临时变卦,断了留校兼职的路。家里,许棣像块阴云笼罩着,许卿宁可在陌生城市流浪。 一份“客服”的诱饵,把她钓进了一个包住的陷阱。到了才知是网络陪聊,客户清一色是隔着屏幕都能嗅到猥琐气息的男人。打开视频的第一眼,生理性的厌恶让她直接把手机扔了。得,工资泡汤,还得“感谢”人家收留两晚。 她拖着行李箱,沿着滚烫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垃圾。 后来,阴差阳错,她踏进了一家即将开业的商K,交了三百块“食宿费”。 那是个巨大的**孵化器。 没开业的日子,她们像待价而沽的货物,每天在冷气充足的包房里“打卡”,听经理用令人作呕的“励志故事”洗脑——一个被主管□□的小姑娘,转做“佳丽”,两年就买房买车了。 台下,大多是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女,眼里的光被“买包包”、“换手机”的虚幻承诺一点点蚕食。 许卿在经理洗脑的时候频繁打断抬杠,她本不是个话多没礼貌的人。但好在,经许卿的打断,她所在洗脑批次下海的人最少。 经理的目光像黏腻的油,在许卿身上打转,欣赏她的锋利,又恨她搅乱自己的“大业”。 他派了个主管来提出“包养”她,开价两万。 许卿早就知道那个主管有女朋友,也知道这是他们的手段。 她冷笑着把“辞职”两个字甩在他脸上。 试营业那晚,一个被挑选去“陪酒”的清纯女孩,凌晨三点穿着不合身的抹胸短裙和高跟鞋,在闷热的宿舍里踉跄着进进出出,反复念叨着:“我今晚挣了500哎……” 看着女孩,许卿觉得悲凉。花一般的姑娘,是别人明码标价的“乐子”。 许卿曾试图拉住一个刚考上重点大学想找份兼职的女孩,告诉她这里的黑暗。 女孩听进去了,临走塞给她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说是妈妈给的。第二天,许卿发现微信好友列表里,那个名字消失了。 许卿攥着那个苹果,指尖冰凉。是了,她是别人光明前程上的污点见证者,该被彻底抹去。 她理解,心口却像被剜掉一块。‘她是见证者,不是污点。’ 离开商K,许卿和一个同样清醒的女孩在主城找了份人事工作。 很快,她看清了套路:把求职者大老远骗来,只为刷人头、骗补贴、拉销售。良心值几个钱?在许卿这里,值她被扣掉的几百块工资。 她加了求职者微信,如实相告:“学历不符,来了是做销售,能接受再来。” 即便住在滚烫的顶楼,天天洗冷水澡,听着邻居的咒骂,她也挺直了背。 那点良心,是她夜里能安眠的凭据。 再后来,电话销售的短暂经历像场讽刺剧。她克服对打电话的厌恶,声音里的某种特质让接通率和加微数在几百人中冲进前五。 希望刚冒头,直属上司——那个看她不顺眼的女人,一声不吭删掉了她系统里辛苦积累的六十多个有效客户。质问时,对方竟颠倒黑白:“我以为你不要了!” 许卿想起她删除男同事客户时的多番确认和小心翼翼。无言以对后,对方反倒气势汹汹:“你想怎样?” 还能怎样?许卿提出离职。然后转身走入风雨中。 暴雨砸在脸上,她甚至想大笑。那点业绩,那点微薄的希望,被碾得粉碎,只因为她的“不合群”,她的“不懂守拙”,她那该死的、不肯弯下的脊梁。 领导那句评价没错:“她背永远那么直,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弯腰。” 便利店夜班卸货,一百多箱饮料矿泉水堆成小山。许卿看着那堆箱子,眼眶发热,咬着牙一箱箱挪动。手臂麻木,腰像要折断,汗水浸透工服。 结束那一刻,她扶着墙,大口喘气,背依旧挺得笔直。 脏的是人心,委屈咽得下就咽,咽不下……她还没想好。但弯下脊梁,跪下求生?绝无可能。这是她给自己划下的生死线。 也曾被某之家服装店骗去做苦力,穿着新衣服去,迎接她的却是满屋装修垃圾。 沉重的冬装压得她手臂颤抖,痛经提前来袭。请假被店长讥讽是“装病去兼职”。 许卿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要求结算工资走人,结果连那点血汗钱都被克扣。劳动仲裁?她耗不起那个时间和心力。 许卿不是不努力。做过销售,晕车晕得天昏地暗;做后勤,一人扛三人工作量,崩溃自愈循环无数次,做好的报表被轻飘飘一句“不重要”否定;做前台,日夜颠倒熬垮了身体。 爷爷出殡,山路走不到一半就腹痛晕厥,被送回家。 没能送爷爷上山,成了父亲心里解不开的结。 那天凌晨的心绞痛,她相信是爷爷的感应;躺在家中床上再次绞痛时,她默默对爷爷说:“对不起啊爷爷,不是不想送您,是真疼。再走下去,怕是要去陪您了。” 那痛,竟奇迹般消失了。 高中时的豪言壮语——要自己挣那20万“彩礼”给章女士——如今像个苍凉的笑话。 工作后才懂,存钱难于登天。那笔钱,对一个普通家庭是座山,哥哥结婚时,父母一样要愁白头。 可谁会在乎她的角度? 拧巴,清醒,糊涂,在坑边试探又爬回。她像颗顽石,被生活反复冲刷,磨掉了棱角,却磨不平骨子里那点硬气。 只是这点硬气,换不来温饱,也填不满章女士的期待。 她看着镜子里依旧挺直的背,扯了扯嘴角。气质好? 哪是什么气质好? 是早把尊严焊进腰椎当钢筋! 弯个腰试试? 童年废墟直接塌方埋人! 还有他,冮峯。那点若有似无的在意,像隔岸的星火。 可他有他的家庭,而她……许卿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席卷而来。而她有病。这病,在心里,或许也在那具被透支的身体里。 第4章 深渊对岸 章女士的脚步声像密集的鼓点,又重又急地砸在楼梯上,也狠狠砸在许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母亲的身影堵在门口,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和熊熊怒火。 “收拾东西?!翅膀真硬了是吧?!这个家你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是吧!”章女士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被忤逆的狂怒。 “你就这么厌烦你爹妈?有本事自己找个像样的男人嫁了啊!拖到这把年纪,老姑娘了!我们的老脸往哪搁?脊梁骨都要被街坊邻居戳断了!” 她步步紧逼,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许卿脸上,手指几乎要戳到她鼻尖,“看看你粒姐!活生生的例子!三十好几,生不出个蛋来,被婆家像扔破抹布一样扫地出门!现在天天在娘家当老姑娘,吃闲饭,看人脸色!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替我们想想?靠你?靠你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工资?你个捂不热的石头!冷血怪物!” 许卿停下叠衣服的手,指节捏得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脸上却像覆了一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荒芜的沉寂。 “假期快结束了,”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试图用最现实的理由转移这无意义的战火,“同事家里有急事,公司催我回去顶班。”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母亲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还有,你知道今天那个男的是怎么回事吗?他骚扰我,动手动脚不成还想打我,要不是冮峯……” “冮峯?!你还敢提他!”章女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锐得能刺破耳膜,“他那眼神,打量谁看不出来?黏在你身上都撕不下来!我告诉你,他可是结了婚的!有家有室有孩子的男人!骚扰?牵个手能掉块肉?碰一下能死啊?矫情!你那破工作,趁早给我辞了!挣那三瓜俩枣,丢人现眼还不够……” 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又密又急地扎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否定和贬低。 许卿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深沉的、源自骨髓的疲惫感洪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解释是徒劳的。在章女士的认知里,女儿的价值只与“嫁人”挂钩,所有的委屈和尊严都可以为“归宿”让步。 她闭上嘴,不再浪费一丝力气,目光掠过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大脑飞速盘算着:等母亲发泄完下楼,她就立刻拎箱子走人。章女士总不至于真把她锁起来。 “嬢嬢,拿包烟。软云。”楼下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男声,不高,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楼上令人窒息的僵持。 是冮峯。 许卿心口莫名一松,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他是算准了章女士不会轻易放过她,掐着点来解围的?还是…真的只是来买烟? 她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的凉意爬上心头。就算是解围又如何?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 章女士的怒骂被打断,像卡壳的老旧机器。 她狠狠剜了许卿一眼,那眼神仿佛淬毒的刀子,明明白白写着“回头再收拾你”,然后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下了楼,脚步声带着未消的怒气。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许卿几乎是虚脱般地反手锁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把自己摔进冰冷的床铺里。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困意便汹涌袭来,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边缘时,枕头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头像很熟悉。一片深邃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朗的星。是冮峯的微信头像,很多年前就是。 他哪来的微信?大概是问了他哥哥吧。 许卿指尖悬在屏幕上片刻,点了“接受”。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卿删掉了自己那句“刚刚谢谢了”,静静等着。 冮峯:「我走后,你妈…没再骂你吧?」 许卿:「骂呀,正起劲,你就来了。」 冮峯:「那正好给你转移火力。」 许卿:「谢谢。」 冮峯:「别跟我说谢。」 短暂的停顿,字句再次跳出:「当初…为什么突然就冷淡了?是因为…我叫你‘乖乖’?」 他似乎斟酌了很久,「这个称呼…是某个伤害过你的人专用的吗?我一直想问。我回复过你,我不是他,我不会伤你。他…也不配用这个叫你。」 许卿看着屏幕,那些刻意尘封的细小碎片被翻搅起来。她指尖微凉。 许卿:「太久的事了,记不太清了。但你说起…当时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一直欠你句抱歉,是我的问题。」 冮峯:「那后来…为什么删了我?」这句话后面,仿佛能听到他无声的叹息。 许卿:「你当时的女朋友加了我微信。她没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到…不舒服。你有女朋友了,就该给她安全感。所以,我把你们都删了。」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后来,你也没找我。」 冮峯:「……对不起。她看到了我们之前的聊天记录。」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后来…我没脸找你。」 许卿:「不用道歉。各自的选择罢了。」 她打下最后几个字,像关上一扇沉重的门,「过往不论,都好好生活,挺好的。」 疲惫感再次汹涌而至,比之前更甚,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枕边,闭上了眼睛。再多一个字,都显得多余而沉重,徒增烦扰。 屏幕那头的冮峯,指尖悬在冰冷的键盘上,久久未能落下。想再像从前那样逗逗她?说句俏皮话?太轻佻了。 他不想在她心里再打半点折扣。在她看来,他有家庭,有责任,而她骨子里的骄傲和近乎固执的原则,绝不允许自己靠近那条名为“第三者”的线半步。 任何逾越的试探,都是对她的亵渎。 许卿不知道的是,冮峯那纸薄薄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浸满了荒谬、无奈与无法言说的黑暗。 整个村子都心照不宣,讳莫如深——他是被无形的巨手,“架”上婚姻那冰冷刑场的。 只有许卿,这个从不扎堆嚼舌根、习惯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的异类,对此一无所知。 冮峯辍学早,跟着哥哥们走南闯北,钱挣过,也挥霍过,没攒下什么家底。早早混社会的男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女人,环肥燕瘦,清纯妖娆。**的漩涡,他趟过,也厌倦过。 但许卿不同。 在他十几岁的躁动年纪,她还在上小学。放学的人流里,他总能一眼捕捉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脚步不紧不慢,周身萦绕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寂。 那么小,却像遗世独立。又乖得不像话,眉眼沉静。 后来他见过太多漂亮女人,眼神里写满**或愚蠢。 许卿是唯一的异类。她的美是内敛的,带着不自知的诱惑——圆润的脸蛋偏偏有个尖俏的下巴,唇瓣是天然的殷红,像熟透的樱桃。 她的眼睛是澄澈沉静的,不见一丝混浊。 她像一件被锁在旧橱窗里的珍宝,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的探究欲。 他想把她据为己有,想看她笑,看她恼,看她所有不为人知的模样。 但这念头本身,就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窥视者。 她上中学后,见面更少了。只有过年时,她偶尔跟着父母来串门,人越发沉静,像蒙尘的明珠。 真正的交集始于一个傍晚。她在亲戚家临时有事要回,天晚没车了。章女士在牌桌上走不开,托正好在场的冮峯骑车去接。 他二话没说应下,出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家换了身干净衣裳。 电话接通,她在那头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搔过心尖。挂断电话,他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嘴角,有点不自在。 那年,她16,他23。 看到她站在路边,素面朝天,却比任何精心打扮都更动人。他停下车,冲她笑:“等久了?” 她显然没听清电话里是谁,见到是他,明显一愣,随即也弯起唇角,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 她跨坐上车,背脊挺得笔直,小手紧紧抓着后座边缘,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少年的车速带起疾风,她却奇异地不害怕,只觉得他宽阔的背脊像山一样可靠。 他骑得飞快,一半是少年心性想耍帅,一半是贪恋这短暂的同路——他多想她能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但他知道她害羞,更怕流言蜚语伤了她。回家的路,终究太短。 让他没想到的是,许卿竟主动加了他的微信。这小小的勇敢让他惊喜又悸动。微信上,她再次道谢。他笑着应了,心里巴不得她天天找他说话。 聊天像打开了一扇奇妙的门。冮峯发现,她远不止表面的安静。她健谈,思想像自由的风,心思细腻又宽广。 她可以乖巧害羞,也可以大方坦率;可以在深夜悄悄为他开门,只因他说“想见你”;会心疼他在烈日下修房子的辛苦,偷偷攒钱想给他买他喜欢的东西……她像一块璞玉,越靠近,越发现内里光华流转,令人沉迷。 “反正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他曾脱口而出。未竟的话语是:“我们在一起吧。” 他甚至在彼此的空间留下过暧昧的留言。 可先退缩的,是他自己。他第一次试探地叫她“乖乖”,她像被烫到般冷漠拒绝。 他有些气恼地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然后,仿佛一夜寒风过境,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暖意骤然冷却。他几年不回家,她从不主动联系。 空间里的留言被她清空,连同他的痕迹一并抹去。再见面时,她不再迎着他的目光微笑,只会垂下眼帘,匆匆避开。 他尝到了钝刀子割肉的滋味。 后来,她上了大学。家里催婚的紧箍咒套上他的头,紧接着便是王雨挺着肚子找上门那场闹剧……他被无形的浪潮裹挟着,仓促领了证,成了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和父亲。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还没抵达战场就宣告失败的士兵,永远地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 许卿侧躺在床上,闭着眼,并未真正入睡。冮峯的过往片段在脑中翻腾,带着陈年的酸涩。 对他,曾有过朦胧的好感。 那个雨夜他载她回家,少年后背的温度仿佛还在;微信里短暂的暧昧时光,也曾让她心生摇曳,幻想过被他宠溺的模样。 但一切还未开始,便已结束。他从未给过承诺,所以连“食言”都算不上。 只是命运轻飘飘一挥手,便让两条线各自延伸,再无交集。 得知他恋爱、结婚、有子,她像吞咽一枚枚苦果,最终也说服自己咽了下去,甚至真心祝他幸福。 只是心底深处有个微小的声音:那个女人,配不上他。这念头无关嫉妒,更像一种直觉。 至于他有多好,她说不具体;自己又哪里好,她也道不明白。只是知道,他是她心里一个被时光封存的理想轮廓。 她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的再次交集,竟是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被母亲押着相亲,遇上猥琐男,还被他撞个正着。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年纪徒增,两手空空,无人疼爱,在相亲市场上被如此品评。这比贫穷本身更让她难堪。 冮峯同样震惊。这些年,她竟一直是一个人?她明明值得被好好珍爱。那些男人都瞎了吗?当然,他们都不配! 一丝隐秘的希冀在他心底挣扎:她是否…还在意?还是她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无法企及的身影? 许卿确实还在意。自他以后,所有模糊的“理想型”都隐约带着他的影子——那份不羁下的可靠,那份锐利下的温柔。但他,早已是她人生词典里被浓墨重彩划掉的“不可能”。 她向来擅长接受现实,无论这现实多么冰冷刺骨。关于冮峯,关于他们之间那点未曾盛开便已凋零的花,她早已在心里签下了“错过”的注脚,并将其深埋。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许卿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淡淡樟脑丸气味的枕头里,冰凉的布料贴着滚烫的脸颊。明天,天一亮,必须走。 第5章 来日方长 章女士尖利刻薄的责骂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像无数只毒蜂在颅内振翅。 许卿猛地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浸湿了鬓角和后背的睡衣。梦里,母亲的脸扭曲狰狞,大笑着将她推向一个肌肉虬结、面目可怖的巨人。 那巨人的拳头像铁锤般砸下,咆哮声震得她耳膜欲裂,窒息般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扼紧了她的喉咙,无法呼吸。 跑!必须跑! 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的大脑。 天光未明,寒意刺骨,房间里弥漫着破晓前最深的冷寂。 许卿动作麻利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掀开被子,将最后几样洗漱用品塞进随身的背包。那只半旧的行李箱已在昨夜备好,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茧,包裹着她逃离这窒息之地的全部决心。 必须赶在父母醒来之前离开。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拧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冷风立刻从门缝灌入,激得她浑身一颤。 刚拖着箱子踏出家门,清冷的晨光中,视线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个倚在黑色越野车边的身影。 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轮廓,他抬眸,目光精准地锁住她,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已在此等候了整整一个世纪。 许卿心头猛地一紧,像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了一把。她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低下头,拖着沉重的箱子埋头加快脚步。先离远些,再叫车。 “现在跑?”冮峯几步上前,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不由分说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行李箱的拉杆,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许卿脚步顿住,抬起头,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我送你去车站。这会儿车难打,”他理由充分,语气不容置疑,“等你爸妈醒了,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紧闭的许家大门。 “不用麻烦。”许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我自己可以。”她不想成为邻居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更不愿他家中那位因此掀起无谓的猜忌和风波。 “别拒绝,”冮峯不由分说,已将箱子塞进后备箱,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向她,眼神里有不容抗拒的坚持,也有一丝更深的东西,“上车说。我有事请你帮忙。” 最后一句,像抛出的饵。 许卿站着没动,目光复杂地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你知道我今天要走,专门等在这。”是陈述句,带着一丝苦涩的了然。 “冮峯,”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家,有妻子,有孩子……” 别再来撩拨我这颗早已枯寂、认命的心。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酸楚涌上鼻尖。 她眼中那份清晰的难过和疏离,像细密的针,扎得冮峯心口闷痛。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咽下翻涌到嘴边的酸涩和千言万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将她轻轻推进副驾驶座,俯身拉过安全带,“咔哒”一声替她扣好。 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车子却并未驶向最近的汽车站,而是调转方向,朝着城外空旷的公路飞驰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许卿蹙眉,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 “我工作的地方。”冮峯目视前方,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下颌线透着一股决绝,“帮忙的事,是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很重要。” ‘把你留在我身边,就是我最需要、也是唯一想要的帮忙’。这句话,他死死压在舌底,沉甸甸的。 许卿闭上眼,假寐。太累了。 相亲的屈辱,母亲的逼迫谩骂,冮峯暧昧不明、步步紧逼的态度…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章女士的咆哮又在脑中尖锐地回响:年纪大了,闲言碎语,生不了孩子…粒姐那张憔悴枯槁、眼中无光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并非抗拒婚姻本身,她抗拒的是毫无尊重、充满算计的将就。 她爱过,也被短暂地、懵懂地爱过,最终都如指间流沙,无声逝去。 一个人走了太久,在生活的荆棘丛中跋涉,对爱早已无奢望,对生命亦无太多眷恋。身体也像一架过度磨损的老旧机器,医生诊断书上冰冷的“气血两虚”和“临界高血压”像悬在头顶的剑,而那昂贵的、意味着“不正常”的“抑郁症”标签,她更是碰都不敢去碰。 普通人的崩溃,往往就源于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日积月累的重压。 懂事?她从小就是“懂事”的典范。这顶用血泪浇铸的沉重桂冠,是套在她脖颈上最牢固的枷锁。 哥哥许棣的拳头,是贯穿她整个童年的恐怖阴影。被蛮力按在冰冷的板凳上打到窒息,只能靠装死逃过一劫; 手上那道切土豆时留下的、永远无法消除的刀疤(只因为动作慢了一点); 鼻血喷涌而出染红衣襟的恐惧记忆… 一次被施暴后,章女士看见了不得不惩罚许棣,却反过来质问“你现在是不是像喝了凉水一样畅快?”和“你是妹妹,你懂事,要让着他”的冰冷训诫,都像反复切割着她幼小心灵的利刃。 懂事的孩子,连委屈都要咽得无声无息,连哭泣都是一种罪过。 “太聪明的女人没人爱。” 一个曾短暂共事、最终选择嫁入“豪门”做金丝雀的女同事,曾这样半是调侃半是评价地对她说。 许卿扯了扯嘴角。或许吧。她太清醒,看得太透;太真实,不会演戏,不愿说谎; 像一块棱角分明、无法被磨圆的石头,注定硌得庸常而虚伪的生活生疼。 众人所见皆是她倔强的外壳,却无人真正拥抱她壳内那份深沉的孤独。 车在空旷的高速服务区停下。寒风卷着未化的残雪,刀子般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四周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乖乖。”冮峯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许卿记忆的闸门。 她睁开眼,猝不及防的泪意模糊了视线。她迅速用手背抹去,转头看向他,眼神示意他继续。 冮峯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和眼中强忍的水光,心尖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是因为他吗?因为这声久违的称呼?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怜惜攫住了他,喉头发紧,准备好的话堵在胸口,沉甸甸的。 这张无数次悄然入梦的脸,此刻近在咫尺,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染上了风霜的痕迹,却依旧让他心旌摇曳,觉得像捧着一触即碎的稀世幻影。 鬼使神差地,他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将她冰凉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狭小的车厢里,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充满了力量。 许卿身体瞬间僵硬如石,下意识地伸手想推拒,却被更紧地、更用力地箍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颈窝,“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确定,这不是梦。”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脆弱和深深的依恋,“我怕一松手,你又不见了…” 许卿僵直的身体在他的怀抱和低语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软化下来。 久违的、令人贪恋的温暖透过单薄的衣物传递过来,包裹着她冰冷的身躯和更冷的灵魂。 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被需要、被珍视的感觉。 理智在脑中尖锐地尖叫:他有家室!这算什么?暧昧?越界?背叛的开始?她的指尖蜷缩着,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回抱住他。 最终,她只是僵硬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任由他紧紧抱着,内心却已翻江倒海,惊涛骇浪。冰冷的道德感和心底翻涌的渴望激烈地厮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冮峯才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她,气息有些不稳,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出去透透气吧。”许卿的声音有些沙哑,率先推开车门。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像无数冰针扎在皮肤上,冻得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风衣,却感觉那寒意直透心底。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冰冷坚硬、覆盖着残雪的停车场上。冮峯看着她的背影,清冷,疏离,纤细却挺得笔直,在灰白的天地间自成一方不容打扰的孤寂世界。 他快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寒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 她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无形的气场悄然收敛,脚步不自觉地向他偏移了微不可察的半分,仿佛寒风中本能地寻找一丝暖源。 “你媳妇孩子…”许卿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平静无波,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精准而冷酷地刺向冮峯竭力回避的禁区,“…没陪你回来过年?” 她需要答案。 她可以爱得起,放得下,但绝不做糊涂的、自欺欺人的第三者。这是她的底线。 冮峯的脚步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苦涩。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目光里有忐忑,有恳求,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的故事…”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重往事全部倾吐出来,“有点长,也有点脏。你…愿意听吗?” “洗耳恭听。”许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目光澄澈而坚定,像雪后初晴的天空,映着他凝重而疲惫的脸庞。她做好了准备,迎接真相,无论多么残酷。 冮峯的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声音低沉压抑,仿佛来自深渊: “我…在给警方做事。一个大人物的线人。” 他开门见山,抛出了最核心的秘密,目光却落回许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浓重的自嘲,“几年前,一个岔路口摆在我面前:一边是跟着他们赚大钱,醉生梦死,富贵险中求;另一边,是把自己扔进地狱火坑里滚一遭,但求个心安,死也死得干净点。我选了后者。” 他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得如同黄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追忆:“这选择…多少跟你有点关系。我记得你发过一条朋友圈,致敬那些牺牲的缉毒警。配图是一本书,《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我去看了。”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书里的惨烈,我在边境线上…见得更多,更血腥,更绝望。那些人为了钱权,早就没了人样,比畜生还不如。我冮峯混到今天,不算什么好人,手上也不干净…但那本书,还有你…你发那条朋友圈时的样子,”他深深地看着她,“让我觉得,做个‘好人’,哪怕是地狱里的‘好人’,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对得起夜里能闭上眼睛。”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尽的苍凉。 “后来一次关键行动,为了掩护我和一个重要目标撤离,”冮峯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和深重的愧疚,“我兄弟…王雨的男朋友,主动暴露了自己,吸引了火力…”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带着血丝,“他死了。用他的命,换了我的任务完成,也换了那狗娘养的落网。” 他的拳头无意识攥紧,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声音低沉得几乎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再后来…王雨,她怀着孩子,大着肚子找上门逼婚。我当时也…也厌倦了家里人的逼婚,也觉得欠他一条命,这辈子都还不清…想着至少替他照顾老婆孩子…就…就跟她领了证。” 他的话语艰难而破碎,“领完证,我就必须立刻回边境处理后续…她…她不知怎么想的,后来大着肚子自己偷偷跑去了边境…想找我?或者…” 他痛苦地摇头,“被对头的人抓了。他们以为她是我的人…想用她来报复我,撬开我的嘴…”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他们…给她注射毒品…折磨她…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畜生手段…”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血泪。 许卿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能想象到那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我找到她的时候…”冮峯猛地闭上眼,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那回忆本身就有千钧之重。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的、猩红的疲惫与冰冷,像燃烧殆尽的灰烬,“…只剩…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孩子…也没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许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用轻得像叹息、却重如泰山的声音说:“我把她和孩子…火化了,骨灰…葬在了她男朋友身边。他们一家三口…也算…在地下团聚了。” 最后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寒风在空旷的服务区呜咽盘旋,卷起地上的残雪,像在为那未曾谋面的、无辜逝去的生命唱着挽歌。 冮峯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盛满震惊与巨大悲悯的许卿,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悍、所有这些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刻骨的、几乎将他吞噬的孤寂。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祈求:“所以,乖乖…”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又在半途无力地垂下,“我现在,真的…孑然一身,只剩…你了。”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勇气。 许卿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楚、无边的孤寂,看着他肩上那无法想象的沉重过往。 她曾以为自己是被命运遗弃在角落的尘埃,承受着生活细碎而磨人的磋磨,已是人间疾苦。 此刻才知,眼前这个男人,早已在真正血肉横飞、人性泯灭的炼狱里滚过几遭。 他所谓的“过得不好”,是鲜血、背叛、牺牲和死亡堆砌的、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选择跳入这深渊,竟有一丝微光,是因她当年那条无意中发出的朋友圈而亮?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酸楚、震撼、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顾虑。 眼眶发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她没有任何犹豫,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他冰凉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手臂环住他宽阔却紧绷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自己仅有的、微弱的暖意传递过去,驱散他周身的严寒。 “你辛苦了…太辛苦了…”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埋在他胸前,泪水迅速洇湿了他深色的外套。 千言万语,在如此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一句。她抱得更紧,仿佛想替他分担那万钧之重。 冮峯浑身剧震,仿佛被电流击中。 随即,他用力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拥抱,她滚烫的泪水,像一道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冰封的心防,融化了他周身刺骨的寒意。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她馨香的发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着。 “如果我做的一切,最终能把你带到身边,”他将脸埋在她发间,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动情的沙哑,手臂收得更紧,“那么过程再难,也值了。值了…” 他没说的是线人身份如履薄冰的日常,没说那些在毒贩巢穴中周旋、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惊心动魄。 此刻,他只想抓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带着泪水的暖意,这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许卿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没亲身经历他的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但她懂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的重量,懂在黑暗中坚守那点初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的生活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灰暗平原,寂寞无声,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现在,有人向她伸出手,要带她走一条或许布满荆棘、危机四伏,却也生机勃勃、有光有热的路。 那是一个爱她、宠她、理解她所有拧巴与伤痕的男人。 危险?不过是命罢了。她早已倦了独自跋涉,倦了这无边无际的灰暗。 “我们去哪?”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澈。答案已不言而喻,写在她信任的目光里。 冮峯读懂了她眼中的决绝和交付,心头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轰然落地,涌起狂喜与更深沉的疼惜。 “随我去边境。怕吗?”他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指腹带着常年握枪和劳作留下的薄茧,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许卿摇头,目光如被雪水洗过的星辰,清晰地映着他深邃的眉眼和微乱的鬓角: “冮峯,”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重若誓言,“无论如何,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光…我太倦了。” 这是她唯一的请求,也是她最深的恐惧。 “好。”他郑重应诺,如同立誓。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她。 寒风依旧凛冽如刀,但怀中的暖意却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冰霜。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带着失而复得的无限珍视。 “叫哥哥。”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久违的宠溺笑意和一丝少年般的促狭。 许卿将脸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感受着他脉搏有力的跳动,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比雪光更耀眼的弧度。 前路或许依旧未知,或许危机四伏,但—— 来日方长。